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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节 日
作者:李来兵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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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家人,姓何,在村里,也不是格外耀眼的人家。父亲一直种田,种到八十岁的时候,撒手而去。母亲是在第二年,坐在太阳下,拣簸箕里黄豆的草叶子,拣着,瞌睡了,头摇摇晃晃的,像是给一个金光灿烂的梦漂浮着,突然,一头就扎进了那梦里,再没醒来。都说母亲是去追随父亲了,他们父亲就是通过那个梦,驾着一只小筏子,把母亲接走的。这就有了浪漫气息,有了喜寿的成分。在他们心里,父母双去,这也是很圆满的,养老送终,他们是终于把这个心愿给了啦。一条长长的路,没用费艰难,痛痛快快就到了头。所以,母亲的丧事办得要比父亲隆重,人很多,场面铺排得很大,请了鼓匠班子和戏班子,还放了村里人很少识用的烟花礼炮。亲戚们中的大爷大妈,叔叔婶婶,舅舅姨姨,侄女侄儿,能来的都来了。老人相好的,他们相好的,也都能来尽来,出出进进,头高头低,嘁嘁嚓嚓,是一种节日的热闹。
       那些天,兄弟姐妹们白天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忙,到晚上,头顶头窝在一条炕上,脚并脚滚住一个被筒,剔除了人面上的悲伤,说说笑笑,是除了小时候,没成家没立业的时候,很少有都在一起的时光。谁都心里不带事儿,精光完赤的,就像是一帮小孩子,你攀着我的肩,我抱着你的腿,谁背后有一根头发丝儿,自己不知道,就有手拿去了;谁身上多了一个痣,脸上少了两颗斑,也是一眼就能嘹到的。也不用谁起头,话题是现成的,眼下的这处老房子,父亲母亲,他们的一些个典故,自己的一些个典故,上学、逃学、毕业、婚嫁、工作、家里家外、大人小孩子们,一条大河的,浩浩荡荡。有一个乐的由头,大家就山高水长地笑,有一点触动了伤痛,也都集体低下了头。结果当然是一夜没睡好,几天几夜没睡好。没睡好,都还精神头足,觉得体内暖暖的,有一股气流在滚动,在牵引,不由人地要飞升。虽然身体各是各,但那股气流是融会贯通的,是强大无比的,就都暗暗嘘着,有个兄弟姐妹真是好,兄弟姐们这样真是好。这样低着头一路走来,日子已经到头了,该出殡了,该下葬了。出了殡,下了葬,刚才还在嘴里心头活活跃跃的父母双亲,一下缥缈如烟了,一下就成了先人古人了,手上捻着把黄土,一下意识到生是与死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一下意识到自己,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去。才觉得这场事业,真是把人办累了,办乏了,面色嗵地就下来了,匆匆告个别,把曾经的什么都忘记了。傍着死人的节日,过七、百日、周年,这些个必须到的,都还能完整地聚一次。这些过后,就互相少了。一般电话里问问,庸常流水的日子,能有多少是新闻?觉得电话里也尴尬了,电话也没意思打一个。慢慢地,那种兄弟的浓重,稀薄了,轻淡了,消散了,成了一种梦。
       他们这些子女,一共有五个。最大的一个,早几年做过村支书.中间又做过一年,是什么原因让他当得好好的,又不当了,这就是个谜。也不是上边的原因,也不是村里人的原因,是什么呢?大哥这个人,素来不多言不多笑的,他不说,别人就真的不好知道。不好知道呢,又想知道,四下五处,削尖脑袋地打听,就有大哥从他们背后猛地说:“嘁,这些孩子!”他是不说,一说就把他们当了孩子,这个孩子,好像就把他们天地之间隔开了。大哥虽有几年不当支书了,口碑还在,权威还在,人们有个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必来求助大哥。大哥一出,事情仿佛就带着轻松了。大哥家里,人总是团团的。这些人里,多的是本村,少的是自家。兄弟姐妹为什么不愿意去?大哥的脸黑,大哥像是要把他们骨汁里那点独立自主的潜能硬给逼出来,他们的事,一般不掺和,掺和了,也是要大家共同担当的,父亲母亲下世,大哥都是挨个儿和他们商量,丧事要办到什么程度,经济上怎么分摊,步骤上要如何走,都建言献策,只怕自己落后了,体现了一种相当的民主。母亲那棵大树一倒,人心就再难归拢,五个树上结出来的瓜,各自到自己的田地去繁衍。这原来的一个世界,就好似硬生生被瓜分成了五块。
       老二也是个农民,没在一个村,那些年倒插门随上了岳父的门,一直没回头,就在那村扎下了根,生了一堆孩子,日子是得过且过。问他是怎么就不想回来,他说大哥当领导,怕自己不服帖,给他找了不好看。都听得出来他这话里有话,两个妹妹心细,专门推敲了一回。推敲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哥俩有一口袋玉米种子的陈年旧账,大哥说还了,老二愣说没有。就这么揪扯着,互相之间有点不痛快。姐妹俩就从中作好,说让她们再给他一口袋玉米的钱,和大哥和好了吧。她们二哥就有那么犟,说钉是钉,铆是铆,谁屙下的好东西谁把它铲着倒远了,和你们两个外人什么关系?眼睛冒火,瞪的是远处的大哥,却呼啦啦罩住一大片。这算什么话?她们虽然是家里的女儿,也不至于就是外人了,两个妹妹就对这个哥哥也有私底下的说法,觉得他可真是颗难摘的刺头。两个妹妹,互相间差五岁,一个嫁到了东矿区,一个嫁到了城里,加上她们的三哥,从小在西矿区,从方位上说,这五个同胞,正好是东南西北中,大哥是切切实实居中了。父母下世,大家都有捧戴他的意思,一个家,散是散了,总要有个领头羊,总要有个灵魂,大哥为大,又长期做着领导人的工作,从哪方面都当得起。大哥偏不愿做这个事情。怎么呢?说别人都还好,有一个不好这事就难成。话虽然是大嫂替他出来圆说的,也见着意气是遥指老二的。一个简单的事情,眼看是被他们越搅越大。姐妹俩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着急呢,又没办法,这就听到了一句话——
       大哥出事了!
       大哥出什么事了?大哥被人动刀子了。砍哪儿了?砍胳膊上了。人怎么样了?住医院了——这可真是一把刀子,飞着,就刺进了他们的心窝。小妹妹接住姐姐的电话就哭了,她一哭呢,那边的姐姐也哭,哭声在电话线两端,从这边汹涌到那边,从那边汹涌到这边,就听到两个做丈夫的,都在小声劝。劝也不行,这边就把电话夺了,把小妹妹按在沙发上,拿毛巾给她擦眼泪。擦得很小心,再小心,也堵不上她这股决堤的洪流,这就要加上一些别的内容了。小妹妹动作小了些,小妹夫才又去拨电话,约好了一个时间,他们都过来,到医院去看大哥。他心里想的是这么一大帮人来了,总得个吃喝睡吧,都住自己家吧,是替小妹妹主动做了主,好让她一心扑在大哥这件事上,他也是知道的,在小妹妹的成长上,大哥就是大哥。这么想好了,他就拉上小妹妹,往医院去了。
       医院就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城里的医院,他们不怎么来,来过几回就印象深刻了,集中起来一点是,这地方还是少来,能不来尽量不来。来,那都是不得已,那就是出大事了。尤其是像急诊这种科室,他们曾经亲见一个人抬进去,他们的亲人再出来,就只有扑天抢地地嚎了。这么想着,他们就觉得医院就是恐怖。上台阶的时候,小妹妹稀软地搭在丈夫的肩上,她是想哭,但哭不上声。这才悟得,其实,大哥早就是这个零乱的家的核心了,他可不能有什么,他有了什么,他们这个家可真是塌
       陷了。比之于她,小妹夫倒好,小妹夫毕竟是男人,有一层男人的定力。他甚至笑了笑,还给她开了个玩笑。他开了个什么玩笑呢,小妹妹当然是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差不多是一进急诊部的走廊,就看到了坐在病房外椅子上的大嫂。
       大嫂好像坐在那个地方很久了,寂寞地坐了很久。只有走廊的顶端,一个人影在缓缓地,从这边走到那边,从那边走到这边。他也没有声音,活像一片纸,索然地在空中飘来荡去。大嫂呢,好像是和他没有关系的,身子朝着这边,目光张张的,一动不动。
       进入这儿的,大体就是有救了,只需在时间上,慢慢消磨下去。心态上,是稳定的。这么一想,小妹妹的内心就多了一层认定,原来准备的两眼泪花,倒流回了肚里。她迎着大嫂的目光往前去,过去,握住了大嫂的手。
       大嫂才动了一下,才从梦里转了出来似的,对她凄然一笑,小声说:“他刚打过针,睡了,我出来缓缓身子。哎哟,这些日子啊。”因为小妹妹他们的到来,她即刻有了些小喜悦,伸展着胳膊,吐了一个深重的哈欠,还站起来,抖几抖,似乎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灰尘抖落下去。这才重又坐下,把一半椅子让给小妹妹。她说睡着了,自然是指里面的大哥,小妹妹就站在玻璃前,往里望望,大哥真是睡得安详。除了架在头上的点滴架,胳膊上的一层白纱布,看不出是大伤在身的人。
       小妹妹的心.就一下放妥了。她疏懒地趴在大嫂的肩膀上,倒像是她害了一场大病,此时需要个依托,大嫂就回转身,轻轻按着她的手背,把那镇定的气息传递给小妹妹。目光却依旧罩着那个开放的门口,那儿,好像自他们后,就没什么人进来。只有风,像个人的脑袋,嘣嘣地在外面乱撞。撞呢,也没效果,就一溜烟地转向了。
       大嫂一边望,一边就告诉了他们一些事情的经过。说大哥呢,实际上在车上就已经昏迷了,“刚进医院,你大哥那就是个死人,我还没背过这个人,怎么就一下把他背了上去?背上去了,还不相信,就问他们,这不会是粮站仓库吧,他们还笑我。这就开始做手术了。里边灯一亮,把我逼出来了,我就是这么坐着的,一直坐,坐,坐得屁股都成了一对木桩,想,他要是想完他就完了吧。”大嫂笑着,说,“甭说,我当时就是这么想呢,他要吓就把我吓个死好了。”
       这就让小妹妹不好受了。她的泪花重新在涌动,翻滚,忽忽悠悠的,嗓子里重新有了细细的咽声。大嫂就继续拍她的手,拍得很有节奏,也像是要往睡梦里拍她。拍着,就不动了,眼泪顺着面颊,滑过几道皱纹,滴落进了嘴。
       忽然,她就啐了一口,脸面上重新滚起了笑:“你大哥是福大的人,他是那种死了也要活过来的人,这不,流了那么多血,还是闯过了鬼门关。他没事了!什么事也没有了!顶多呢,是将来胳膊不好使点儿,现在就是个养了。养就养吧,把地里的庄稼都撂了,你们这个大哥啊,他好像不折磨人一回,活得就不舒畅,我是跟对了他。”
       小妹夫立即说:“大嫂你放心,过了这几天,我回去替大哥扛锄去!秋收的时候,人手不够,我把单位的几个都拉上。”
       小妹妹要责备他,那目光看着,看着,就变得水灵灵的了,浑身也燥热热的,好像是,丈夫这么一说,他们这个兄弟姐妹的集体,又无形壮大了一分,是种别样的欣慰,很陌生的欣慰。她也说:“是啊大嫂,万事有我们呢。”
       大嫂不语,只是笑,只是拍她的手,她们的手还从未这样长久地在一起。是上午八九点的辰光,墙上的玻璃窗上,透进几块明亮的光斑,印在地上,又有雾一样的热气升起来,将他们遮在一派迷蒙中。门上的把手时而会旋转过来,钻进一两个急匆匆的人。大嫂看他们一眼,他们也看大嫂一眼,然后大嫂回过身子,来对着面前的小妹夫。小妹夫既然能来,那就是不把他们当了外人,然而,他毕竟新鲜,就要有格外的热情,所以,大嫂就和他说起了更多的事项。是什么呢,是来路上的一些曲折,这个来也真是不容易,是坐着一个村里的拖拉机,那拖拉机也真是拖拖拉拉,中间还坏了几分钟,缺了水,路上又一时找不到,开车的就背过人面,尿了一泡在壶里。出了村,出了乡,归上了公路,遇上了一个好心的汽车司机,才连泥带水把他们拖过来。这本来是惊险的,却被大嫂说得轻描淡写。小妹夫呢,只知道应和,急的时候,眉头会锁起一个疙瘩,快意了,脸上也写着舒展。两个人,便很近乎的样子。小妹妹本来在窗口望里边的大哥,听着他们,也每每回过头来,跟着他们一起波谲云诡。结果是呢,两边,哪边都没能安下她的心。
       里边的大哥,依然静静地横在一片白色里。头上吊点滴的塑料管里,能觉出有液体在慢慢地沁,像是眼泪,像是大哥平常的眼泪。父亲的那场,他基本没哭,母亲的时候,是在真正人了土后,才见他滑下一串泪珠子。这样,他也是背着人的。他眼望着远处的天空,手抓着一把树梢,那把树梢在他手中发出嘎嘎的、嘎嘎的声响,随着他的泪流,一根根地断。那时候,他为什么就哭了呢?小妹妹是在侧旁看到的,看到了,也猜不出,她递了一块手绢过去,但是大哥没接。大哥只是看她,定定地看,看着,就像是一句话了,这话呢,好像是还只能说给她,先说给她,这就让他们有了一份含糊的默契。然而,小妹妹到底也没明白,日子久了,还就忘了。
       小妹妹一面看着这个静默哑寂的大哥,一面回想那个隐忍吞声的大哥,好像呢,有些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回过头来问大嫂,听到了一些隆重的脚步声,这回,终于进来的是几个熟悉的身影,姐姐三哥他们几个来了。三哥呢,几乎就是冲跑进来的,一边跑还一边叫:“大哥怎么了?大哥怎么了?”好像是,他很抱歉来得这么迟了,更进一步是,还抱歉大哥出事的时候,他怎么就没在现场呢,怎么就一点征兆没有呢,在了,有了,大哥能出什么事?
       这两股人,大妹妹和大妹夫是搭一辆车过来的,老三自己有辆二手车,径直就开了来。恰好是在门外的时候,两家遇到了。此前,小妹夫已将大哥术后平安的消息作为福音,见缝插针给他们打了小报告,这就让他们先松了一口气,先有时间,思谋思谋这是一件什么事,该怎样,要不要买东西,买什么,东西当然要买,钱也要准备一些,就一起又去了趟商场。于是,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比较雄壮的样子,糖浆、蜂蜜、奶粉、水果,大包小包的。大妹妹有一个袖珍收录机,大哥平常是爱听说书的,她估计着这些闭狭的日子,里面的人寂寞,拿这个给他们添个心宽。就一起先进病房,小心翼翼地把东西轻放在床头柜上。大哥还是睡着的状态,脸好像给养白了,眼睫毛也比平常的长,嘴唇呢,紧紧地锁着,骨骼肌肉都松松款款地塌在被窝里,显得静谧而深远,也不知他在这个大梦里要沉醉多久才会醒来。看的是一个雄壮的大男人被捶倒了,大妹妹立即就也扯住大嫂的膀子,伏在那儿,嘤嘤地抖索。大嫂就又是抱着这只手,轻轻地拍,轻轻地拍。两个男人呢,也一起拍了拍那么虚弱的大哥,掩门出来了。出来,和另一个男人,乌森森、气血汹涌地站成一个男人的
       集体。
       看到他们,小妹妹一下就知道,自己是来单薄了。她才二十几岁,结婚也就是两三年的事,在人情上,好像还没出落出来,在这个上头,互相之间又没通过气,他们那么码东西,对她就像是一种示威了,只得是,脸红腾腾地站在一边。小妹夫呢,也是看出了这点,他走过来,把小妹妹勾到旁边,小声地嘀咕一个,然后悄悄移身出去了。有了这个保证,小妹妹才重新焕发了笑颜,过来和几个大的招呼,当然是要宣布一个,大哥没事了,大哥眼下就是个养了。这消息虽然已经领略了,再听起来,也还是振奋人心,几个的面上,都露出轻松的颜色。自己人先没事,这就是个初步胜利了,这就能进一步说事了。所以,他们又是不约而同问到了事件本身,老三是个火暴脾气,双脚砸着地,拳头赶着空气,说:“凶手是谁,凶手是谁,敢砍我大哥?!看我领弟兄们砍他一双手!”他把这话说了五遍以上。大妹夫呢,是个和憨的人,他主张要解决问题,也不能光靠武力,要通过公家,要用平和的手段,两个人就在这儿较上了劲,老三霸气冲天,大妹夫和风细雨,是一刚一柔,两股力量,把走廊吵得沸沸扬扬。大嫂看他们,眯眯笑着,说:“让这两个斗去,看他们还能斗出脑子来!”把两个女人牵着,依然坐到椅子上。
       人气儿就这这么一点点起来了。
       大妹妹问:“到底是谁呢,大嫂?”大嫂说是亢小六。大嫂接着就讲了那件事,亢小六是谁呢,亢小六是村里最霸道的那个人。“他在你们大哥当支书的时候,因为机井承包,没有承包给他,对你们大哥有一肚子气。他霸道是霸道,也没到了敢舞刀弄枪的地步。他是喝了点酒,借了酒劲,闯进了家。你们大哥呢,正在院里树下给我剥葱,做午饭啊。亢小六是怎么进去的,我不知道,亢小六和你们大哥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我出去,他们已经僵上了。亢小六手里拿把菜刀,他眼看就要砍到你们大哥头上了,我跑了起来,我没命地跑,我再怎么没命,也没能让那一刀落到我身上……”大嫂说着,脸有点潮红了,目光也有点痴了。那事情虽然过去了些时间,显见还是逼真地印在她的心上,是她不能说又不得不说的一幕,说了,就牵心动肺。她这么说呢,老三又有点昂扬了,他跳起来,说什么也要回去,回去,非扒了那小子的皮不可!他对大嫂嚷嚷:“那亢小六在哪儿,那亢小六在哪儿?!在村还是已经跑了,他躲到老鼠洞也别愁我找不着他!”只得由另一个男人再次按服他,恰好小妹夫抱着东西进来,也一起帮忙,才把这个人降住了,让他靠着墙,给他摸一阵胸脯。大妹夫憨实是憨实,到底也给他把火气激起来了,他问大嫂报案了没有,大嫂说没有,他立即就嘣嘣嘣拨了一个号码。大嫂说:“我们还没商量好经不经公。”大妹夫才放了电话,问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就不报案呢?小妹夫呢,也觉得自己长久没发言,再不说,怕就虚化了,就说:“大嫂,家里出这么大的事,那就是大家的事了,有大家在,不用你忙慌了,我们几个男人来操弄。”他这话说得坚定,沉着,透出气概,透出号召力,人们是不由得向他靠拢,由他指引。小妹夫就也即刻能想起,自己在公安内部是有朋友的,除了那朋友,法院那边也有几个相识,这些都不行,区委的领导中,还有一个是他老师呢。他越说呢,大家的心就越朝着高处走,好像是呢,已经有一张天罗地网.在空中铺撒开了,那亢小六只要还在这人世间,无论如何也得束手就擒,也得坐以待毙。那亢小六现在不过是一只笼中虎,不过是一个洞中鼠。
       大嫂却说:“还是我和你们大哥决定吧。”
       大嫂坚持,那总是有她的理由。大家再勉强,就显得喧宾夺主了。但是,那口气,好像是终于出了,人们就有些松松懈懈,有些落实到自己,坐在一起,话题自然地摆开,这才想起,他们是多久多久没见了。这多久多久,要说没新闻也不完全,比如老三就当了综采队副队长,他是从瓦斯员起步的,到这个份儿上,已然不容易,大家就一阵祝贺。大妹妹一家呢,在矿区经营着一个蔬菜批发部,面积是在最近才扩大了一点点,是多大的一点点呢,问大妹夫,大妹夫才羞羞涩涩的,说加了几间房,把旁边的那家买下了,人们就立即掏他的胳肢窝,说他可真是好口风,都快成资本家了,竟然遮遮掩掩这么久,还把弟兄们当不当弟兄。小妹妹一家好像是最没有成绩的,不过他们也在张罗着一件事了,就是把现在的三间小平房,换成三室单元楼,这必定在经济上有了翻身,也是喜事。他们和小妹夫说,要是钱不凑手,说出来,大家一起把那个缺补了,惹得小妹夫一连声感谢。他们这么一个一个检点,就能明确感到,这伙人众,唯独少了一个人,二哥。就问大嫂,二哥知道了不知道?大嫂说:
       “话是传了,就是不知传到没传到。”
       说完,她的目光穿过众人,依然向着门口贴上去,仿佛是,她只要那么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地盯着,就一定能从那些铝合金面板上盯出一个人来。那个人呢,自然也有不少惊喜带给大家。
       小妹妹一下就想起,大嫂为什么总是看那个门了。她最期待的,就是二哥的到来了。
       他们那一口袋玉米种子的纠缠,早些时候,已经重新解决过了,在她们的劝说下,大哥又给二哥捎去两口袋,这两口袋都是经过试验的新品种。大哥捎话说,希望二哥能扩大种植,这两年玉米的行情都不错。传回来的话,二哥收下了,怎么种,有他们自己的计划。二哥还特别把多出的那一袋折算了钱,也捎过来,看样子,他并不想落大哥什么人情。这个结尾让大哥一家落落寞寞的,好像是,他们不但承认了那笔旧账,还用另一袋,去堵人家的嘴,留了个巴结的名声。二哥真的也再没和他们怎么过,好像是他们既然已经两清了,各走各的就是。他那决绝的姿态就更痛人的心了。听来了这件事,两个妹妹找过二哥,他好像已经不愿谈这事了,远远避着,说想说,就说说他们之间。他这样,她们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倒是她们互相有了话题,觉得这个二哥真是病到骨头根了,有什么药还能救他?她们互相悄悄说,也忍不住给自己的丈夫说。丈夫们呢,谁也保不住就在一个兴头上失了言,要把真相告诉老三。老三呢,就是那种嫉恶如仇的风雷性格,他们都这么说,那还能出了什么大岔子?他也不便采取什么别的硬措施,就是闷倒头不让两个孩子叫二哥一声大伯。两个妹妹,虽然不致也舞弄几个孩子兵上阵,在二哥跟前栽过几个跟头.也是心灰意懒了,原来还要年头岁尾去上二哥家一回,这下,是连一下都不想去了。这些种种,二哥自己,似乎不是有风闻,就是有感应,多长日子,都摸不见他一丝声动,捉不住他半个影踪,天大地大,独活在自己的世界,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要怎么做。
       所以,人们差不多都估计到,二哥是不会来了。他不来就不来,五个指头,差了一个,那也还是手。大嫂脸上一凛,说:“四根手指头,那还是什么手?残废人的手。”
       大嫂目光调转,忽然向着里面的大哥,颤悠悠的,看着是要抛泪了。两个妹妹机巧,赶一步,左右把她挟持住了,才让她挺立了,
       就见她一下甩了她们,站在众人头前,说:“要是你们大哥呢,要是他没在了呢?那也还是个手!那也还是个手!那也还是个手!”大嫂不断地说这个手,就像是,这已经不是一个静静不动的手了,是一只飞舞的手,在一千人的面颊上噼啪作响,遍地开花,虽然看不见具体的声音,那心里,是起了尘的。众人立即都不语了,低下头,狠狠地低下来,像是在琢磨大哥这根受伤的指头,也像是在琢磨二哥那根缺了的指头,自然地,便都想起,二哥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从来那样,是怎么呢,是这弟兄五个,就他一个普通农人,在站立上受着他们这样一些山头的压迫,心理上,有些落魄;有些落魄,还不便于承认。也便都一个个想起,自己着实是有些过分了,有些出格了,有些冷对了二哥。老三的那两个孩子,在学校就是三好学生,在家里,差不多也是三好孩子,大人的话,他们是不加甄别地听,他们嘴里有一个大伯叫,好像也并不惮于少叫另一个,这就不是一般的小毛小病了,简直就是巍巍乎江山社稷了。所以,老三一拍脑袋,蹲下了,蹲下了,又不停地拍;大妹妹呢,她是想着了小时候,她上学去的路上,那条路太长太远,中间还有一条河逢雨就涨,怎么过呢,二哥给她当大骆驼,大骆驼也是个旱骆驼,栽到水里,没淹死,他说是自己命大;最后一个小妹妹,她是一点一点在脑里把别人的演过了,也一点一点排开了自己的,排开了,才发现,那可不止一条河那么长……
       小妹妹只哭着叫了一声:
       “二哥——!”
       她这声叫,因为太没有防范,一出口,就走了调,变了音,那听起来,就不是她的了,是一只猫的。众人是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众人一笑呢,她也呜呜呔呔的,先是甩鼻涕,一边甩鼻涕,一边就觉出了自己这个动作的怪异,顺着,也就把呜呜变成了哧哧。空气一下就有了转机,大妹夫还想趁热打铁,拿这个小姨子开个玩笑,大嫂说话了,大嫂说:“嚯嚯,这一个个的,你们爹妈去了都没这样过,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还不赶紧去喂脑袋?”人们才看到,的确,差不多快是中午了。
       小妹夫过来和小妹妹商量,中午的饭怎么吃,回家做,显然时间上来不及了,不如进饭店吧,这样虽然开销大些,但既然坚持要表情达意,他就吆喝着众人,往附近的饭店走。大嫂不去,大嫂说要等病人醒来,万一病人醒来了,找不到一个靠手的,摔下来,可就是又一场麻烦。小妹妹和大妹妹都说让大嫂去,她们留下守着,大嫂还是坚持她在,小妹妹怕大嫂一个人孤零零难受,就背着人,又跑了回来。她买了半斤瓜子,还有三四个水果罐头,打开一个让大嫂先润润嗓子,接住,两人就依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边嗑那些瓜子,边兴头火燎地等。
       走廊里静多了。这里的病人家属们,也都好像吃饭去了,有一个护工把他们扔下的烟蒂什么的扫了一阵,端着走了。她出去的那扇门晃荡着,把阳光甩得像一把大刀,然后也安静了。
       这时候呢,小妹妹的脑海也有些清明了,她逐渐就忆起亢小六这个人。这个人虽然声气不小,但人小,在人高马大的大哥面前,那简直就是个猴子,他能轻易得手,真是让人想不通。“大哥肯定是给他留空子了。”她咬住牙说。
       大嫂的脸,就在小妹妹这句话下,惊了一惊,卷起不少不自然,她笑笑,笑的当间,也没想起怎么回小妹妹,脸就一直吊着。小妹妹呢,觉到了大嫂的迥异,拿目光炯炯地注视过来,盯得大嫂更加脑袋空空的,就终于说了,大嫂说:
       “你大哥是让了那小六一下。”
       大嫂说:“你大哥本来已紧紧抓住了亢小六的胳膊,本来也能把他的刀夺下了,他就偏偏要让它砍下来。你大哥说,亢小六手不饶人,嘴也不饶人,骂出了很难听的话。”小妹妹说:“什么难听的话,我大哥关他什么事了?”大嫂说:“他说你大哥和亲兄弟都那样,里外不是人。这句话要命啊!”
       “这句话比要了他的命还让他难受。”大嫂说,“可你们那个烈性子二哥,他怎么才能主动上门呢?你们这些青头弟兄,怎么才能有个见面说事的机会?”
       午后的太阳悬在树梢头,依然炽炽的。这个院子宽敞,靠门的地方列了许多自行车,头一律朝东歪着,像是一些排练厅的少女,给一个动作凝固了。大门边,突出着一个硕大的花坛,里面的花,君子兰,玫瑰,美人蕉,还有一些菊花,灼灼的,也是耀人眼目。一个提着马扎的老人.看着那花,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好像还不能确定要坐在哪个角度,就一直地走下去。这个院子的墙面,也都是白,他们好像都经常粉刷,或者呢,因为他们习惯地爱干净.连那墙也一样保持着这份质地。
       吃饭的人是坐住了;只有大妹妹想着这边的两个,大概只吃了几口,就急慌慌提着饭盒回来,饭盒里是那种六畜兴旺的丰盛,还冒着热气,还有一瓶可乐,就把可乐倒开了,两个妹妹,不知是谁提议,她们也干一杯,大嫂先还忸忸怩怩的,后来,待她们一举,她也举起来了。
       2006年2月6日改定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