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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烟
作者:鲁 敏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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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天慢慢黑了下来,阿丁把“回收香烟”的牌子竖到小店外,他根据经验调整了一下角度,使得路灯的光正好打在白牌子上,这样,那歪歪斜斜的几个字似乎就显得有些像模像样了。他走到远处,然后像马路上的陌生人那样一边走一边无意中看看:回收香烟。挺好。
       正好是晚饭时分,刚才忙过一小阵子,那些刚刚下班的人或者是晚上吃得比较早的人会停在他这里买烟。红梅。飞马。秦淮。中南海。芙蓉王。黄果树。
       阿丁注意到,买廉价烟的人总是眼珠不错地盯着柜台里的烟看,像看着一个赤裸的女人似的,他们急慌慌地把纸钱掏出来,换成烟,马上急慌慌地撕开,掏出一根,眯着眼深吸一口,然后才慢慢地核对阿丁的找零。通常他们是这附近工地上胡子拉碴的工人,或者是小饭铺里打下手的年轻伙计。
       而那些买好烟的家伙,则会带着狐疑的看不起的神色一个劲儿地打量他的店铺,上上下下地看一圈,然后再长时间地仔细地盯着他,研究他的底细似的,有些个刺愣的还会轻轻地啐上一口:别弄假烟糊弄老子,当心老子找人砸你的店。
       那是那是,假一罚十。该砸。阿丁忙不迭地打包票。这些人往往是本地人,带着城市土著特有的主子劲儿,好像一切的外地人都是拙劣的骗子。
       忙过晚饭这阵子,会闲上好一会儿。这一闲下来,阿丁就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像烟鬼们闲下来不由自主地叼上一根烟似的,不过阿丁不抽烟,这是他的职业底线——他只是转头去看看老婆的肚子,大了,一天大似一天。好像就是被他这样看大了似的。
       阿丁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唉,说起缘由来就有些陈旧了。两年前,把不到两岁的女娃丢在老家,大老远的跑到这个城市来,一来当然是为了打工赚钱,但最主要的,是为了不受村计生干部的干扰把老婆的肚子再一次弄大——村子有不少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双重目的出来的。
       阿丁本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可是,他是村子里的乡下人呀,哪里就能超脱了。要知道,乡下的女子,嫁出去便成了别家的婆娘了,要在男人家熬年月养公婆呢,跟家里就没什么瓜葛了……老了忙不动的老爹老娘,没有力气挣口粮了,又没有退休工资,没有养老保险,只能跟在儿子后面搭碗热饭吃,生病了,只有儿子才会替他花钱到医院抓药,死了进棺材了,得指望儿子替自己扶棺材,否则,连阎王爷都不肯收,要成孤魂野鬼的……阿丁是知道这些利害轻重的,没个儿子,就会成为生活中致命的缺点与弱势,都没人看得起,连吵起架来都会被人指着鼻子骂:神气什么?连儿子都没有的!缺后代!辱没你先人哩!
       因此,阿丁希望自己是个不幸之后的幸运者,养孩子太费钱了,他最多只能负担两个。可是,菩萨到底会不会帮他这个忙,让他一准生个儿子呢?这样一想,他便会一再地侧过头去看老婆的肚子,像徒劳地看一顶魔术师的帽子。每看一次,他便会更加迫切想到那个高深莫测的谜底,然后感到一阵阵口干舌燥,像忽然走到沙漠里去了似的。当然,阿丁事实上从未到过沙漠,除了这个城市,他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他承认他是个乡巴佬,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变成一个半真半假的城里人,他对这点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他现在所想的只是儿子,还有半个月,那孩子就要出来了。求求你,老天爷,我阿丁不要发大财,只做点小本买卖。不要长命百岁,不要做城里人,不要老婆永远年轻漂亮,哪怕她越来越难看。只求你,只求你这一条,让我二胎生个儿子。
       这是阿丁的祈愿辞。他用最卑贱最讨好的语气向老天爷祈祷。不过,他可能想不到,这祈愿同时又是多么狂妄多么轻浮呢:生个儿子,这是老天爷能帮忙的事吗?
       2
        
       零星的生意又来了。这有效地分散了阿丁的注意力,他得以把眼睛从老婆的肚子上移开,而方才的焦躁感也慢慢消失了,他想起自己这是在站店呢,又不是在菩萨庙。
       他用一只眼睛一半的心思在招呼顾客,拿烟递烟,另一只眼另一半心思却一直在留意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些拎着包的、像是无意中看看他牌子的人:回收香烟。
       快到中秋和国庆了,这是烟酒回收的旺季,他简直希望全城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这块牌子,然后,他们会像退休老太太买特价鸡蛋似的在店前排起一支歪歪斜斜的小队伍,每人都会拎着几条软中华或金南京。阿丁则会像超市促销员那样,热情洋溢地拍着手一个个地招呼……
       可是,不可能。没有比回收香烟更加偷偷摸摸的交易了。那些人,总是要等到街上的人越来越稀疏了,才慢吞吞地出现在巷子里,他们喜欢拎着一种黑色的垃圾袋,像只是出来扔晚饭的剩菜似的。他们把剩菜提在手上,上半身谨慎地向柜台靠拢过来,用疑问的口气低声报出烟的名字。阿丁则殷勤地探过头去,用同样轻微的口气说出一个价钱——在回收香烟的价钱上,同行们有一个大致的约定,就像是官方价格那样,上下浮动不会太大,关键是要看货。
       给我看看。阿丁迅速地瞥两眼他的主顾,他要获得对方的第一印象,以提防故意的骗子,或是无心的骗子——他们拿假烟来骗他白花花的票子。
       主顾们掩饰着向四周看看,再一次确认他的安全与隐私。然后,才皱着眉头不情愿地把货拿出来,好像阿丁提出要看货是对他的一种污辱。阿丁在柜台下快速地搓搓手,神经兴奋起来——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了,他要靠这双手来挣这笔钱了。
       在识别真假货方面,阿丁还是有一手的。外观——封条是否完好;膜纸——用特意留长的小手指甲挑挑,用手使劲地往下抻,看看松不松;条形码——核对跟厂家的编号是否相符;暗记——用荧光小手电从不同的侧面照。前面这几条属于比较机械的,没什么技术含量。阿丁真正的特长在手感方面,在味道方面,在重量方面,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另外,还有一些阿丁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比如,同一个人拿来两条一模一样的烟,通常会有一条是假货;再比如,那些衣着拘谨、神情不安的人,可靠性反倒要高一些,反之,则要倍加小心。
       OK,成交。伴随着短跑冲刺般的剧烈心跳,阿丁的喉咙紧了紧,然后又松了松。主顾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并表现得更加矜持。阿丁把烟收起,然后从柜台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摸出一些百元大钞,他从里一张一张点给主顾,而往往就在这个时候,他还会有一种误吞了毒药般的紧张与眩晕,万一,这次失手了……好在,这一过程很短暂,那主顾拿了钱便消失了,而烟,则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铺子下面,并且,将一直躺在那里,直到星期三上午,那个骑着摩托车沿着街面店铺收烟的家伙,来替它们下结论:真或者假。这之前的时间,阿丁就像在等一次宣判:他是无罪的,那代表他每条烟将能赚上十五到二十……他是有罪的,那六七百块钱就等于是打了水漂……
       十点的样子,或许已到了十点半,总之,很迟了,阿丁终于等到一个人了。她离他这店还有很远,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是来找他的。她是阿丁的老主顾了。这一两年,每逢一
       个不大不小的节假日,她都会不多不少地拿个两三条来,她的货从来没假过。阿丁每次看到她,都像看到纸票子在向他款款地走来,带着城里少妇特有的那种讲究与细致。
       3
       从家里走到这家小巷的烟店,亦梅要走二十分钟。远是远了点,但可以确保在这里碰不到任何熟人,这是丈夫叮嘱过无数遍的:“否则,我宁可把它们当垃圾扔掉。”
       亦梅的丈夫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细想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别的才能,好像就是凭着那种谨慎——紧抿着嘴唇、慢条斯理、三思后言、三思后行,几近迟钝——这么多年,他终于谋得了一个小小的官儿。这官儿简直小得可怜了,简直连个小老百姓都不如似的。但丈夫在黑夜的被窝里沉吟着说了他最不谨慎的一句话:但凡是官员,哪怕是指甲盖儿大的官,就总会有一点小小的权力,而权力,总归会变成好处,你就耐心瞧着吧。不过,亦梅,这话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任何人都不能说。
       亦梅有些瞧不上丈夫这种酸而小气的劲儿,但她还是感到淡淡的高兴。毕竟,谁会不喜欢好处呢?比如,烟。
       丈夫不抽烟,熟人们都知道他不抽烟,那些人也知道他不抽烟,可他们一出手就喜欢送烟。烟在这里已经不是烟,而是一种度量衡,是一句潜台词,是一个手势和眼色。在传递过程中.从出发点到终点,好像都没有人仔细看一眼的,就任它们放在那里,可是,在每个当事人的心上,它却保持着作为一份礼品的典型价值,好脾气地呆着,直到需要发挥作用的时候。
       等到那些人走了,丈夫还是毫不在意的样子,看都不看一眼,他知道亦梅会大概地审看一番,再仔细地收好,然后,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晚上,等孩子睡下,她会略带神秘地拎起一个跟香烟牛头不对马嘴的纸袋子出去了。
       我散个步去。亦梅总是这么跟丈夫说。
       丈夫赞许地冲亦梅无声笑笑,他欣赏亦梅这种低调的作风,到底是这么些年的夫妻了,她有些领悟了,也有些像他了。
       事实上,做丈夫的太过感觉良好,以致有些误解了。亦梅并不像他,一丁点儿都不像。她之所以顺从丈夫的暗示,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只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做一次较长时间的单独散步。对一个主妇来说,在一天的无聊与疲惫之后,这或许是她唯一的自由时光。
       客观地看,作为一个女人,亦梅就应当算是幸福的吧——收入一般却比较轻闲的工作,忠心的丈夫以及他所带来的稳定收入,新换的四室公寓,保持得不错的身材与皮肤……可是真奇怪亦梅没有幸福感,只有挥之不去的厌倦感。也许,在骨子里,她还有着上大学时的那种脱离实际的调子,幻想散漫的、带些夸张与戏剧性的生活:喜欢穿条纹衬衫的伴侣。到未开发的内陆旅行。硕大的宠物狗。深夜的电话。伞下的亲吻……可是实际上呢.她过得多么庸碌多么平常啊,每一天的每一小时都被分割得死死的,闹钟尖叫下的准时起床。牛奶与鸡蛋。钟摆一样刻板的工作。接孩子,辅导功课。双休天到双方的父母那里看望。到商店买下一季的衣服,到书店替孩子买老师指定的参考书。送孩子上补习班。大扫除洗被子……当然时不时的还要参加一些所谓的饭局,跟丈夫的上司、客户或相互利用的朋友们一起联络感情,并且要得体,要热络.要敬酒,要被敬酒,要跟他们的太太寒暄.要对他们的孩子表示出由衷的喜爱……这样的日子她都可以一眼望得到头,四十岁,五十岁,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她能抱怨什么呢?这是她自己精心选择和努力追求来的生活,是她自己一步步走成这样的,这是无法悔棋的生活……她的那些幻梦在二十岁时是值得鼓励的,在二十五岁时是可以原谅的,可是这都三十五了,还渴望着狗屁的激情与变化的风景,那不是有毛病了吗?不是要叫别人给笑话死了么?
       也许唯一可以放纵自己的就是晚上偶尔的独自散步了,她可以目中无人,胡思乱想,冷若冰霜,像是一个孤僻症患者,像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为了这样的散步,她总是先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地上抹过一遍了,孩子睡下了,换下的内衣都洗过了,丈夫在看电视了,明天的早点也准备好了……这样,她才开始细心地用热水把手、胳膊、脸好好洗一洗,她给自己薄薄地抹上一层芦荟霜,把头发梳梳顺。最后才解下围裙,换上一件正式些的外套……然后,一个人清清爽爽地走在路上,微凉的风吹过来,搂抱着的情侣们在暗处接吻,公交车饶舌地大声报着站名在路上开开停停……这让她有一种甜丝丝的错觉,好像她又成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正走在一个通往未知约会的路上……
       4
       阿丁耐心地看着那个他的老主顾。他知道她走路一贯都是这种样子,慢,飘,像在水中一样,像在天上一样,像在梦里一样,但每一步都走在一条看不见的直线上,在无意中显出迷人的韵律。她手中的那个纸袋子里,不像是装的含有尼古丁的香烟,而是一种什么奇异的花,一路上都在逶迤地散发香气。
       阿丁看了一会儿她,在心中悄悄叹口气。这样的城里女人,他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好多。他坐在狭小的铺子里,却像面对一个宽大的无边无际的屏幕,没有没完没了的广告,永远都是五颜六色的风景,她们一个个地走过来,又走过去。阿丁分不清哪些是姑娘哪些是媳妇,反正,她们一个个都讲究极了,奶子在衣服里挺挺的,腰肢细细的,高跟鞋的笃的笃.头上亮晶晶的别着什么,带着柔和光泽的小包随着身子摆来摆去……
       阿丁看花了眼,但心却一点不花,倒是越看越凉。他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生孩子过日子,这些城里的娘们儿就还是那么苗苗条条细皮嫩肉的,而老婆却像用旧了的毡板似的,变得干巴巴毛糙糙的,为什么就这么不经看不经摸不经用呢?当然,他不会嫌弃老婆,却替她感到一阵阵的可怜,看看,虽然大着肚子,却还蹲在那里洗东西,一双手,被脏兮兮的水泡成灰紫色,而那个女人,却舒舒服服地向这里走来,用人家白送她的香烟换得大几百块意外之财……唉,人哪,这命……
       正没头没脑地想着,那女人也走到跟前了。跟从前一样,并不开口招呼,连价格也不问,似乎仍是在梦游之中。她把手中的纸袋子往阿丁柜台上一放,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专等阿丁看货。她的身子站得直直的,尽量不靠到柜台。
       阿丁看看自己的柜台,因为冲着街面,又因为光线不足,看上去黑乎乎,好像脏得要命,要不是因为这烟,她哪儿会站在这里呀,这种低级的小门面店儿……人家是谁呀,人家是穿真丝睡衣的女人,是坐在沙发上一边剥橘子一边监视钟点工的女人,是倚在钢琴边替孩子翻谱子的女人,是为了今天穿哪件衣服而在衣橱前犹豫不决的女人——就像阿丁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女人一样。
       阿丁慢条斯理地验货,几乎是有意地在放慢步骤,并时不时地突然停下,露出狐疑的表情——他想着,时间拖得越长,那女人或许便会露出些不安和局促来,或者,她还会因为疲劳,而往柜台上靠靠,而这样,阿丁就可以获得了某种胜利似的。
       可是不,在所有的提供香烟的主顾里,从没见过比这女人更沉着更无动于衷的了,她好像就能确定她的烟一定是真的,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到底是真是假,这些烟、以及即将换成的钱跟她根本没关系!她那张脸白白的没有表情,嘴巴一动不动地抿着。偶尔,她的眼睛会从阿丁脸上快速地掠过,像是看到一块口香糖或是一辆从身边开过的汽车,毫无情感,毫无瓜葛。
       阿丁最终暗暗败下阵来。两条烟在他手上倒来倒去快十来遍了,他再也没有什么假动作好做了,她拿来的烟无可挑剔,是地地道道的真货。他认输,他得付钱,让她走人。
       女人接了钱,像翻书一样一张张翻看了一遍,然后轻慢地往大纸袋子里一扔,仍是平板着一张脸走了。从头到尾,她都没跟阿丁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经看过阿丁一眼。
       作为一笔交易,跟这个女人的短暂合作无疑是简洁高效的,也正是阿丁在生意清淡的夜晚所期待的,但阿丁仍是缺少应有的满足感,相反,他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沮丧,一些模糊的愤怒。为什么,那女人就这么冷冰冰的,她凭什么呀?凭她是城里的?凭她是个女的?凭她长得不错?凭她家里有人做官?凭她过节有人送烟?
       真的,阿丁宁愿她拿来的是假烟,或者她在价格上非常苛刻,或者她像别的女主顾那样,用瞧不起的高高在上的语气,都可以呀,只要她能够有点表情,看他一眼,说两句话儿,这要求难道还过分吗?她为什么压根就不把他阿丁放在眼里?
       5
       阿丁的老婆终于洗好衣服了,却又觉得肚子饿了起来,却也懒得打理,兀自找出一包方便面来在炉子上烧起来。狭小的店铺里马上弥漫起方便面调料的浓香味儿——一闻到这味儿,阿丁就会反胃。这两年,为了熬夜,能守到出租车司机的零星生意,方便面他可真没少吃,当然,偶尔的,他也会狠心改善一下,比如,要盘鱼香肉丝,或者叫个小份儿的酸菜鱼,那个香呀,够他回味几天,撑着他再吃几回方便面……
       其实,真正的好饭好菜阿丁也不是没见识过,他烟店的隔壁,就是家挺气派的饭店,全是落地窗户的透明包间,一到中午晚上,生意那叫一个好,就像是不要钱似的,那些男人女人小孩没完没了地进进出出。阿丁稍一偏头,像看大戏似的能看个全幕——倒也不是阿丁饿了或是馋了,反正,就是控制不了的喜欢盯着看……
       刚开始,他承认他羡慕死了眼红死了,他们多会赚钱呀,又多会花钱呀,整天这么吃吃喝喝的、穿得漂漂亮亮的,花几百块钱做头发,花几千块钱找地方锻炼身体,还打车,还买车,还出去旅游,可人家的荷包照样还是鼓鼓囊囊的……咱乡下人就是赶几辈子也别指望赶上了,别说赶,家里那些老的小的土老帽儿的,连看都没看过,听都没听过,想都没想过呢……阿丁这辈子,比起他们来,不也算是见识大了去了……
       一天天地看着,阿丁又开始替那桌上的东西可惜了,可惜得肉疼、心疼、浑身不舒服。瞧瞧,那些红红白白的肉呀鱼呀龙虾呀,就那么整盘整盘地留在大席面儿上……他们这是在干吗呀!还过不过日子了!于是,从他们开始点菜起,阿丁就开始紧张,暗暗地嘀咕着希望他们能少点儿,可他们听不见他的嘀咕,光听见服务员的特色推荐了,一本菜谱从前翻到后,又回过来再加几个莱……然后,等他们开吃了,阿丁又开始干着急,他们为啥那么秀气呢,顾不上吃饭,光顾着说笑话了,光顾着碰杯敬酒了。那些男的,喝多了就吃不下菜了;那些女的呢,怕发胖,光拣着菜叶儿吃;那些孩子,还没吃几口呢,就一齐下桌子玩儿去了……唉呀,看着吧,那桌子上越剩越多,可服务员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上端……他们却饱了,若无其事地甩甩手就走了,个个儿脸红通通的,一边捂着嘴打香喷喷的饱嗝儿,舌头翻滚着在牙缝里使劲儿……
       有一次,阿丁甚至在那些人里面看到了那个女人,他的老主顾。嗬,这回她可一点儿不板着脸了,她笑靥靥地跟男人们说话,给孩子们夹菜,还站起来跟这个那个碰杯……吃完饭,她一副夫唱妇随的模样挽起一个男人的胳膊,跟大家挥手告别……接着,她若无其事地走过他的小店,像走在一条她从未来过的街道,或者像走过一条她天天走过的街道……她连看都没看一眼、瞥都没瞥一眼阿丁这里。阿丁倒不是要她看他,阿丁只是奇怪、难过、愤怒,哪怕就是看一眼这个小店铺也好呀,看看那“回收香烟”的牌子也好呀,难道她真的一丁点儿都不记得这里么?
       老婆的方便面熟了,她一手扶着凸鼓的肚子,一手撑着柜台,笨拙而吃力,噘着嘴开始吃面条,呼哧呼哧的。阿丁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婆累赘的样子忽然让他沮丧极了。天地忽然暗下来一层似的。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如此难受。他往远处看看,那个冷漠得令他想狠狠揍她一顿的老主顾已经只能看到一个飘飘摇摇的背影了。
       揍她一顿?这新奇而出格的想法让阿丁喉头一阵腥热,很快的,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了。多么可爱多么滑稽的想法呀。他,一个小铺子里倒腾香烟的乡下人,去揍一个体面漂亮的城里太太,仅仅是因为她没有跟他打招呼?哈。哈。哈哈。阿丁真要笑得肚子疼了。
       老婆没有注意到阿丁的神情。她的面条吃不下了,她把漂浮着些许碎面和一层油花的小锅往阿丁面前一推:你吃掉吧,倒了怪可惜的,里头还有几个牛肉粒呢!
       6
       亦梅永远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想揍她一顿。如果知道,她或许却会感到一点点喜悦的刺激吧。强烈的情感,分明的爱憎,这正是她一直所向往的呢。
       年轻的时候,她曾经多么沉醉那些极端的东西呀——颜色突兀的衣服。嘈杂刺耳的摇滚。大分大合的聚散。可是,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呀?为什么她的生活开始成了一杯温开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像气球一样光滑而轻飘。怎么可能有人恨她?就像没有人爱她一样!她身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情感都是节制的、带着惯性的,是世俗并世故的,有功利的,有条件与限制的……这可憎的中年!这可憎的妇女生活!她真想像一个孩子那样扑倒在大地上痛哭,想淋着大雨奔跑在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想像小麻雀那样在陌生的屋檐下打盹,她想不是她自己!
       尽管心中激越得像掀起了狂放的风暴,她却仍是那样慢吞吞地走着,像一个本分的主妇,下意识地沿着直线……这深夜的大街多好呀,没有人认识她,连她都不认识自己。她不是一个小职员,不是一个唠叨的母亲,不是一个琐屑的妻子。她不是谁,她谁也不是。
       这会儿,就是儿子的班主任站在面前,就是丈夫的上司站在面前,就是初恋的男生站在面前,亦梅都不可能留意到的。更何况,更何况阿丁和他的小店呢!即使从事实上说,她是经常去阿丁的店,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那整个散步就好比是一个梦境,谁能记得住梦中的事情呢!
       所以,从头至尾,她不认识阿丁,不认识阿丁的烟店。
       可是,如果她知道阿丁恨她,不,一个人如何知道一个陌生人在憎恨自己?这是未知
       的世界,这是隔膜的人生,这是绝望的生活,这是饱含热泪的日子,这是暗含杀机的日子。
       7
       阿丁的祈愿没有灵验。
       老婆又给他生了个丫头。丫头红肿肿的,油亮亮地躺在小店后面的小隔间里,裹着一床旧的小被子,没有人看管,可是她睡得香极了,像睡在一个大堂里。看不出她来自一个拙劣的无证接生婆,来自一个因为没生出儿子而痛苦得神情黯淡的女人。
       阿丁在店子外面继续做生意,像机器人一样动作僵硬地应付。如果此刻有人迎面正对他的眼睛,会发现那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是啊,这是双失神的眼睛,像起了场遮天蔽日的浓雾,像下了场昏天黑地的暴雨,像地震过了,像海啸过了,像死过了。
       死过了又跌跌爬爬地活过来:生,继续生,一直生,直到生出个儿子为止——就在丫头落地的一瞬,阿丁马上做了决定,这是理所当然的决定。当然,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决定呢!这意味着他得赚更多的钱,或者过更加低级的生活。就凭他在这巷子里的这爿小店,在租金、税金、管理费、给工商市容的好处费保护费之外,他得赚出全家人的伙食费生活费,老人的看病钱,回老家的路费,夏天到了得买洗发水和杀虫剂,冬天到了得到澡堂洗澡……多了这个二丫头,又要多出许多花费,阿丁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开源?什么地方可以节流?
       说到钱,阿丁简直忍不住要哭起来了,真是倒霉起来什么都跟着来了!就在这个星期三,他所收的八条烟,其中有一条苏烟竟然是假的!三百八十块哪!白白地就给扔掉了,找没地方找,骂没地方骂,阿丁恨得真想砍下自己的那只手,怎么这么差劲儿!这三百八十块,能做多少事情呀,要买肉,可以吃上二十几次,要回老家看爹娘,可以回去四五趟,要请老乡喝酒,可以买三十几瓶洋河大曲……
       阿丁当然不会真的哭出来,老婆还睡在里面的床上呢,那小丫头也躺在那条旧被子里呢,老家里还等着他往回寄钱呢,他就是这店里的大梁,是柱子,就是心里苦死了他也得笑呀……可是,到底是哪个缺德的,把假烟往他这儿送呢?阿丁尽力地回忆上个星期他所接触到的那些人,一边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当然,他想不起来了,因此,他现在感到街上的每个人都是嫌疑人,他们都在算计他,欺负他,骗他可怜的一点血汗钱,给他雪上加霜,让他长吁短叹……
       穿制服的小伙子。穿西装的中年人。穿长靴子的年轻女人。他们一个个干干净净神气活现地从阿丁面前走过。可是阿丁现在多么痛恨他们呀!连小孩子阿丁也一块儿恨了,看看他们,溜旱冰的、啃鸡腿的、背着小提琴的、戴小眼镜的、哼着周杰伦歌儿的……这总让阿丁想起丢在乡下的女儿,那个还不到两岁的小家伙,常年拖着鼻涕,在尘土中打滚,在田埂边挖蚯蚓玩……接下来的这个丫头,也是差不多的吧,她会在断奶之后被丢到乡下,几年之后,她们姐儿俩会进村子里的小学,读到小学四五年级,会写名字了会算数了,就该回家帮着家里人挣钱了,到镇上打零工、到裁缝铺学手艺、到农场挤奶、到果园喷农药……再大一些,或许,她们就可以到城里打工了,做服务员、做钟点工、到美容院……就是真的生个儿子出来又怎样?勉强留在城里又怎样?郊区一带的民工集居地、没有幼儿园肯接受的童年、民工小学里敷衍了事的教育、带着方言的口音、比城里人慢两拍的穿着、受歧视的生活……他绝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男孩——
       喏,就像前面走过的那个小家伙,脸色红通通的,一定吃了很多麦当劳的鸡腿;眼睛亮亮的,一定看过无数的大片动画片什么的;小手白嫩嫩的,一定每天洗澡搓香,从不要干任何家务事;他总是穿大商店里刚上柜的童装,讲究牌子和做工;他会上很多的补习班,学画画,学弹琴,上这城里最好的学校……瞧,他就是走路,都跟乡下孩子不一样,左手拿着个飞机模型,一路走一路看,右手拿杯大号口乐,一路走一路喝,旁边的妈妈正在细声细气地跟他说话:这次的航模比赛,一定拿到前三名,这样,考重点初中会加分……
       ——听到这个有些低沉的柔和声音,阿丁抬起头,他认出来:这不是他的那个老主顾吗?她又走到这条路上了,仍是那样若无其事地头也不回地就走过去。哦,这个女人,她不愁吃不愁穿的,什么都那么好,凭什么她就能轻轻巧巧地生个儿子!可他阿丁呢,正盼着儿子养老呢,却生出个丫头片子……
       在义愤与绝望之中,一个念头忽然电光火石般照了他一下!哦,会不会是她?难道是她?就是这个女人!她上个礼拜送来过两条“苏烟”,其中,一定有一条是假的,就是她!肯定是她,坑了我阿丁!
       阿丁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喜悦,像快要见血的那种喜悦,快要发疯的那种喜悦,自从小丫头生出来之后,他还没这么高兴过呢!可不就是她,不是她能是谁呢?
       阿丁简直高兴起来,简直兴奋起来,简直亢奋起来。
       8
       对亦梅来说,这是一个疲惫的星期五。跟从前的若干个星期五一样,先跟主任请假(主任总是挥挥手就同意了——家庭妇女么,接送孩子么,人之常情么,有什么好说的),然后从单位直接赶到学校接儿子,星期五放学早,利用这段时间,亦梅替儿子在少年宫报了个航模班。儿子在里面上航模班,她便到附近的菜市场买晚饭菜。周末的晚餐,总应当准备得更隆重些似的。
       一个小时后,亦梅接了儿子出来,跟往常一样,到快餐店买了鸡块和可乐,一边吃一边从小巷子抄近路往家赶。看儿子的神情,这航模班,大概是上得有些吃力的,可是怎么办呢,明年就要小升初了,这儿子,虽说聪明,但在功课上并不拔尖,又没什么特长——围棋学了两年就丢手了,钢琴要死要活才弄个六级,数学竞赛拿不到奖,作文大赛人不了决赛,计算机证书没考到,像这样平常的孩子,一抓一大把,他凭什么升到重点中学去呢?偶然间听说航模大赛获奖也可直升重点中学的消息,亦梅便如捡了元宝一般,盲从起来,逼着儿子去上兴趣班,一心指望着能在这最后一根稻草上有所斩获……这样想着,便忍不住时时要对儿子耳提面命:这次的航模比赛.一定拿到前三名,这样,考重点初中就有希望了……
       其实,每每这样说着,亦梅自己也感到有些心不在焉,有着力不从心的可笑与无奈,儿子哪里真的就会拿到名次,不过是为了心理平衡而做的无用功罢了……亦梅想起了有个什么作家说过的,生命是一件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亦梅的生活不正是这样的?虱子何其多也!有时候,亦梅甚至会羡慕那些乡下人,他们应当没有什么压力吧?反正靠天吃饭,没什么想头,把手里的三亩二分地弄弄好就成,有间屋住就成,有口饭吃就成……他们不要买房子不要还贷款对吧?不要买车子赚每月的汽油费对吧?不要操心小孩上不了好学校将来就业难对吧?不要担心休息不足油脂吸人过多身体亚健康吧……
       就算是这路边的小店,这些小店里的人,都要比她过得轻松吧?亦梅侧过脸去看看那一排小店铺,她看到了安逸、无所事事,
       漫长的下午,迟起的清晨,简单随意的饭食,带着异乡人的习惯与自得其乐……这似乎是她一直渴望和羡慕着的……
       亦梅的眼睛掠过小巷的那一排小店,掠过那些干洗店、馄饨摊、五金店、熟食铺,掠过那些陌生而懒散的脸,掠过“优惠供应”、“批发零售”与“回收香烟”的纸牌……突然,她看到一双亢奋的眼睛,正像钉子一样向她射过来。
       9
       等到那女人和她的孩子拐过弯去,阿丁便像猿猴般敏捷地跳起来,他甚至忘了跟后面昏睡中的女人和婴儿打个招呼,他丢下了他赖以为生的小店,听任店面在大白天就那么大敞着无人看管。
       阿丁像一只纸飞机那样轻飘飘地冲了出去。他准确地跟在那对母子后面,只隔着半条街,若隐若现地如影随形。
       这样的追随一直延续了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和三条小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没有人能够发现他与她们之间的关系。这荒诞而偶然的关系,像一根巨大而无形的绳子,阿丁大胆得几乎有些狂妄地牵着这条绳子,并且,他在慢慢地收紧这条绳子,像收紧他的命运。
       在一个漂亮的小区前,那女人停了下来,在大门口跟保安说起了什么,她尊贵地摇摇头,又摆摆手,像是在抱怨什么。很快,保安拿出纸笔,不知记下了点什么。阿丁停在一个修鞋摊的边上,掩饰地蹲下来摸摸鞋跟,这鞋跟早就磨烂了,阿丁都几年没有买过新鞋了。他下意识地看看那女人的鞋,瞧,她的鞋簇新簇新的,鞋跟儿那么细那么长,她凭什么那么讲究那么奢侈呀……任何一个的细节都让阿丁更加激动与兴奋。
       女人和孩子进了小区,等了一会儿,阿丁也大摇大摆地进去了,没有人拦他。也许,保安们把他当成了一个装修工,一个修理工,一个收垃圾的或别的什么。总之,他进去了。
       这样的小区他不是头一次进来,他知道这里面会有四季常绿的花草,有喷泉,有网球场,有地下车库,有供他们打牌美容的会所……那些可恶的城里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过着香喷喷的好日子……
       现在,她们进了一个单元门,进了楼道,女人进了地下室,好像是要拿什么东西。静悄悄的地下通道里响起了空洞的足音。
       阿丁以最快的速度无声地奔跑起来,赶在防盗门闭拢之前闪了进去。这样,他终于站在刚从地下室里走出来的女人和孩子面前。
       你!干什么!亦梅声音不高,镇定地盯着阿丁,降尊纡贵般的,一边把儿子往身后拉。
       这时候,他们之间还有些距离,因此,双方显得都很安全,甚至有些古怪的友好似的。但她的镇定让阿丁很生气——瞧,她不怕自己!是啊,城里人哪会怕乡下人?而且,她还是没有认出他阿丁来!哈!她不认识自己!
       她过着舒服死了的城里生活!她轻轻巧巧地生个儿子!她给自己送条假烟骗钱!然后,她还一脸无辜地好像压根就不认识自己!
       像被别人操纵着似的,像被别人指使着似的,像有人在耳边替他出主意似的,阿丁突然地就把手伸到她脖子上去,两只手灵活地向中间靠拢过去,但还不是那么紧,并且,阿丁还笑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乡下人那样纯朴地笑起来:你一点都不认得我啦?一点都不记得啦?上个礼拜,你卖给我一条假烟!三百八的苏烟!
       哦,烟。这么说,他应当是个收假烟的喽,听他的口气,她以前见过他的……亦梅现在有些明白了,面前的这个人,从理论上讲,应当是有一点点面熟的,像梦里的面孔……凭着多年的惯性,她想点个头、浮现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但她现在被圈住了喉咙,她无法点头,也笑不出来。她嗅到这个陌生人头发的油哈气,浓重的汗味,或许这是奔跑过的缘故吧,当然,还有一些淡淡的烟丝味……
       烟。他说什么?假烟?可是,那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她上次拿出去的是条假烟?就算是条假的,就要抵上一条命吗?如此激烈、戏剧化……
       现在,亦梅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一下子想到了最坏的结局,但是,真奇怪吧,她并不那么绝望或震惊……事情发生的速度超出她的经验,事情的性质超出她的想像,事情的浓烈溢出了她的理解……当然,这是危险的,绝望的,但你不能不承认吧,这同时也是富有华彩的,像一道最激烈的闪电,在瞬间让亦梅感到一种变形的幸福!是不是就此可以滑入离奇的梦境!是不是就此可以跟平庸的生活道别?也许,这正是她一直在等着的什么吧,高潮后的结局,那种疯狂与决绝,对生命的抛弃与蔑视,对野兽般蛮横外力的纵容与利用……
       在零碎而飞速的遐想中,偶然地,亦梅想起了她口袋里的手机,她只要摸索着按一个数字,就可以用快捷方式拨通丈夫……或者,她可以顺势瘫到地上,脱下鞋子,用细长的鞋跟作武器,当然,她还可以尖叫,毕竟,现在还能够自由地呼吸与吞咽,可是,最后都没有用的吧,反倒会加剧他的激烈与动作。瞧这个人,他眼里的疯狂,他手上的青筋……亦梅软绵绵地放弃了任何努力,像一个极度渴睡的人放弃说话或关灯。有那么一会儿,她突然想起来了儿子,他为什么不跑呢?一跑出去,就可以喊到人了……她费力地把手往后摸摸,也许只移动了几厘米,却感觉花费了全部的力气,可是她摸了个空。这么说,儿子是倒下去了,吓昏了还是躲下去了,没用的孩子……
       阿丁现在离这个女人很近了,像他跟这个城市的距离,可是,她怎么还是那么捉摸不定呢?正像这个没心没肺的城市……
       他闻到她身上化妆品的味道,看到她眼睑上紫色的光泽,看到她耳朵后面的一粒红色小肉痣……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她的手下意识地正握住他的手,但并没有进一步的挣扎与反抗……阿丁看到她手上的指甲,修剪得整齐而光滑,看到她的眼睛,像天边最远的星星那样,遥远,寒冷,淡泊,但绝对没有阿丁想像中的惊慌与哀求,甚至,她有些似笑非笑般地,带着嘲弄与鼓励……
       哼,真让人来气,就是在这个时候,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她都不表示和解吗?不呼救吗?不搭理自己吗?她如果求饶一下,说几句软话,阿丁就一定会松手,会扶她起来,会替她拍干净身上的灰尘,会局促而真诚地向她解释和道歉,阿丁会告诉她他的不幸,他可怜的老婆又生了个女儿……最多,如果她能够理解的话,阿丁会试着跟她说说那条来历不明的假烟,那损失掉的三百八十块……
       可是,她这个样子,阿丁该怎么办呢?他真是拿她没有办法了,真是没有主张了,他感到他真的开始生气了,要变得凶恶了,一股似曾相识的血腥气重新涌到了喉咙口似的……
       阿丁于是略微用了用劲,更加贴近地感到她脖子里的温热与柔软,那里血液的奔突与迂回,就像他从前在乡下捉住的小麻雀一样……他像小时候一样,在捕获的喜悦中感到异样的怜惜与痛楚,眼睛都要湿了似的,那热乎乎的小麻雀呀……
       2006年2月6日于南京方圆绿茵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