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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珊瑚
作者:陈继明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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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上
       现在,他斜卧着,列车上,中铺和上铺间的那块地方,只够他如此斜卧了。不过,这样的逼仄似乎很令他受用。他在喝酒,径直用瓶子喝,二两的小瓶。头仰至高处时,总会抵着上铺的。他的怀里是车开后刚买的五香驴肉和油炸花生,他用一把两寸长的瑞士军刀切着油腻而不规则的驴肉时,显得笨拙而斯文,而且还暗暗留意着刀子的精致和锋利,目光里还有一些虚虚白白的难以自禁的兴奋。
       下铺的那几位明显是一伙的,有男有女,有说有笑,也是一上车就吃东西,也有那种发红的驴肉,那种简朴的白酒,外加自己带来的黄瓜乳瓜西红柿之类。他偶尔会扫他们一眼的,他们却看不见他,他们要想看见他,就得特意仰起头来。他未曾发觉,他嘴里嚼着东西这样扫视人家时,表情里含着几许无缘无故的讥讽,就好像他们是芸芸众生,而他不是。他移走目光时,那种虚虚白白的兴奋,也顺着飘向了别处,飘向了车窗外。目光在无穷无尽的单调的枯冬景象上停顿良久,回头又开始吃呀喝呀,吃的多喝的少。能看出他并不贪杯,酒量有限。大概,让嘴动着,让胃烧着,有点事做才是要紧的,吃什么喝什么满可随遇而安。铁路上的,站上的,有一股子暗藏的铁腥味或汽油味,都不要紧,甚至就该有这样的味道。酒呢,尽管喝不多,却必须是白的,烈一点,烧一点,喝过十口八口,迷惘的感觉,伤别离的感觉,赶着去幽会的感觉,爱而不易的感觉,就浓起来了。拥抱,亲吻,就不是十二小时后才开始的,早早就开始了。
       十二个小时后,列车将到达珊瑚湾。珊瑚湾是一个有二十万人口的小城市,这趟由北向南行驶的列车只在此处停三分钟,之后继续开向温暖的南方。珊瑚湾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下车后他不用出月台,等上二十多分钟,从反方向,从南方来的另一趟列车也将到站,一位南方丽人也将翩然下车,他去车门口接上她,就轻车熟路地走了。噢,其实,他们并不是一见面就拥抱,亲吻的,这一切,要留在车站背后的那家友谊宾馆里,留在那间靠近菜市场的小小的客房里。这个站,下车的人并不多,很难看到有人公然拥抱或亲吻。他和她,虽然只是来这个居中的地点约会的,也只好人乡随俗。一个北方男人和一个南方女人,在这个不北不南的小城约会,已经是第八次了。
       此行正是第八次,这一次很重要,是因为这将是最后一次。出发前就说好了,在“八”这个数字上结束,一生一世,只约会八次。
       当然了,她此刻也在列车上。
       每过一站,她都会发短信给他,如:大虫,过广元了。他看完,眼神里那种虚虚白白的兴奋明显又重了一些,他会立即啄半口酒,仿佛那是她将手远远地伸过来赏给他的,一时,他实在有些得意忘形了。他的表情,几乎像一个人一样,在起舞,在欢叫。他知道,自己在高处,没人看见的,况且都是些陌生人,不必装模作样。随即,他便在满脸艳艳的绯红将褪未褪之际,摸出手机,用貌似笨拙实则灵巧的拇指,如风行水上一般,迅速发去相似的一句话:小虫,我刚刚过白银。
       之后,他便重新看着窗外。
       持续退后的童山秃岭,使他感到,屁股下的列车是善解人意的。列车始终在加速,始终向南,无论如何拐弯,都是向南。他甚至觉得,列车上就载着他一个人。而且,他眼里始终有另一趟列车,全速向北,像条美丽的蛇,在时空里滑行。不同的是,对方奔驰在遍地稻菽之间。她的坐姿,她的脸,始终是向着他的,就像在他对面,被窗外黄绿相间的水草映得一亮一亮的。她一定在静静地听MP3,在听莎拉布莱曼,或西域男孩。她比他小,更比他时尚,小了五岁,时尚了十岁,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像个老人。可不是吗,他结婚已经整十年了,而她是去年才结婚。婚后第十天,她就欢天喜地赶到珊瑚湾和他赴约了。“终生约会”——那次,他们有了这样一个约定。当时,他们觉得这样的见面,足以使生命变得美好而有诗意,而且也不难维持,每隔三月给家里撒一次谎,每隔三月花三百元见一面,有什么困难的呢?而且说好,每次的花销实行AA制,更重要的是,说好了,决不伤筋动骨,决不影响各自的家庭和现有的生活。当时,两个人还像小孩一样用小拇指套住小拇指,再用大拇指吻住大拇指,一同唱:
       拉钩,
       盖章,
       一百年
       不许变
       可是那之后还不到一年,情况就变了。是他这边出状况了。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接下来他没条件坚持赴约了。他要调到海滨城市青岛去工作了。青岛是他母亲的故乡。姥姥临死前把一套楼房留给了远在大西北的母亲。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刚刚退休,他是唯一的儿子,他要带着寡居的母亲回青岛生活。舅舅们已经替他和老婆在青岛找好了工作。这当然是好事一桩了,他大学毕业后,分到劳动人事局工作,十年过了,还一直是一个普通的干事,一个写材料的工匠,连个副科长都没混上。一个有些不开窍,有些闷,有些呆的老实人,混成这样,他本人都不意外。
       他和她又是怎么认识的?很简单,网上撞着的。只因他的网名叫大虫,而她的网名恰好叫小虫。大虫见了小虫,如同他乡遇故知,自然就打招呼了,自然就觉得有缘,自然就黏糊上了。况且,网上的大虫少了生活中的闷和呆,打字速度奇快,出语优雅达观,见识总是高于涉世还浅的小虫,很快就大有好感。第三次网上见面,大虫不知冒了句什么警世名言,小虫就娇滴滴回过来一句话:“大虫,小虫是你的!”虽在网上,却有十足的现场感,大虫似乎闻到小虫呼出的香气了。以加班写文件为由只身留在办公室电脑前的大虫,呼吸立刻就紧促了起来,又得意,又兴奋,手都在抖,盯着似乎娇喘咻咻、媚眼闪闪的那一行字,竟然红着脸憋了足足一分钟。他当然知道,迟疑,长达一分钟的迟疑,是有悖于网络伦理的,就急忙递过去一句话:“小虫,谢谢你。”事后这三个字曾让他汗颜不止,让他听出了自己的苍老,一个三十多岁的家伙在网上可不就是老人一个么?小虫的话立即从屏幕里跳出来,就好像她确实在屏幕后面:“讨厌,还没要我,谢我啥嘛!”他要晕过去了,甚至没余力像先前那样得意忘形了,而是有些如临大敌的样子,敲字的时候,就像端着机枪在勉强扫射:“我要,我要你!”小虫的声音沙哑了:“要什么?”他狠着心说:“要嘴嘴。”她问:“还要什么?”他答:“还要,要舌头。”他实在不是故意要做足前戏的,他天生笨抽羞怯,实在没勇气一下子说出最好的东西。
       珊瑚湾
       天黑透了,珊瑚湾快到了。下铺的那几个人开始吃方便面,吞吸面条的声音令他的头皮一阵阵发紧。等下面渐渐安静了,他才跪着,叠好被子,整好床单,下了床。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坐在窗下等到站时只好将目光投向窗外了,其实窗外不过是漆黑一片,偶尔有一溜妖气十足的路灯闪过,才看见路灯下面有几个人,几辆车,几许生气。突然出现的人和车,包括生气,却总会让他吓一跳的,仿佛自己竟不小心踩进了传说中的冥界。不过,路灯越来越密集了,列车也开始减速了。
       一股冷气从外面冲上来了。这个不北不南的城市,并不暖和,甚至更冷。翻过秦岭就是南方了,这个城市恰在秦岭北麓,然而,冷的感觉似乎又胜于他所在的那座塞北古城。也许微寒倒比真正的冷更难忍受,他想。
       没多久,另一趟列车到站。
       车门一开,他就看见她了。婷婷的身材,过膝的大衣,干净的表情,站在高处等下车的样子实在楚楚动人。他几乎要被这个瞬间颠覆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一时岩浆奔涌。有个声音在愤怒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爱她?事后,借着这句话,他也才明白自己还算不上爱她,自己只是愿意每三个月攒够几百块钱,来到这个居中的不北不南的小城和她约会一次,极尽幽会偷情之能事。但是,自己并不爱她,哪怕是在潜意识里。他们的关系,从起点开始,便始终受着网络伦理的制约,正如他们自己说的,喜欢着,约会着,但不伤筋动骨。这不就是网络伦理吗?他把网络伦理称作魔鬼,可是,他也承认,从来没有一个魔鬼是这样的柔情脉脉,这样受到人的礼遇。
       就那么可数的三四个台阶,她下来的时候竟然也是款款而行,像是从天梯上下来的。他把手递给她,她轻轻地握住,就转身朝出站口走了。就好像珊瑚湾这座小城,原本是他们的。到了远处的暗影中时,他不自觉地拖后了半步,他看见她的背影,那么修长,那么轻逸!一个人的背影原来是有表情的,有时候,它比思想比声音更直白也更感人。此刻,他就有这样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更爱这个背影,这个静静的背影,它已经是第八次出现在珊瑚湾这样一个鬼气森森的小城了。但他顾不上多琢磨,赶上她且扳住了她的肩膀,故意把她和她的背影,混淆了起来。她觉察到了什么,停住后,侧脸看他。四目相对时两人就打破常规,无所顾忌地拥吻在一起。直到列车开走,整个站上愈加冷清,几乎就剩下一个吻了。不远千里,坐了十二小时车,换来这一吻,这个感觉,在双方的内心陡然变得悲壮起来,两人毫不费力地吻了一刻钟才停。
       这时出站口的门已经锁上了。
       他相信,一定是有人故意捣鬼。
       “开门,开门。”他砸着门。
       他的外乡口音听上去十分无力。
       她突然抱紧他,嘤嘤而泣。那个瞬间,他感觉到她是多么不安,身子抖得厉害,像一个经不起丝毫风霜的小生命。这一瞬间非同小可,他强烈地感到他要爱她,他不能不爱她,爱她的背影,爱她的弱小,爱她的全部。
       他放开她,稍稍退后两步,借着跑动的冲力,轻松地翻过门去。他听见她哭出声了,那么尖细,充满恐惧,似乎怕他扔下她。
       在门那边,他握起拳头,双手都握成拳头,一高一低,捏住铁门的栏杆,意图很明显,让她用脚踩着他的拳头,向上爬。她擦着眼泪站住不动,他鼓励:“快来,别担心。”她蹲下来要脱鞋,被他厉声制止了。于是,她抓住铁门,缓缓抬起穿着白色靴子的脚。但是,她的脚重新回到了地上。于是,他又劝,声音有些发急。她蹲下来,径自坚持脱掉了靴子,先把靴子递出去,然后再尝试翻门。第一次滑了,接着又滑了,第三次终于踩稳了,身子悬起来了,另一只脚也踩上去了。他把底下的那个拳头松开,换向更高处,成为第三个台阶。她顺利地爬到了顶端,然后像一堆湿湿的彩云,软软地跌进他怀里。他抱着她,不放她下来,他觉得,他不能不爱她,不能不。
       友谊宾馆
       第一次约会时,转了三四个地方,终于选了车站附近的友谊宾馆,标准间,一天九十七元,在珊瑚湾算是比较好的,有卫生间,有热水,有电视电话,有地毯,被褥还算干净。但只剩一间房子,217。登记时对方明说:外面是菜市场,天不亮早市就开始嚷嚷了。他们没有犹豫,住下了。那是他们的第一个晚上,晚上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寻欢了,用来熟悉对方的身体了,用来把想象中的一个人和怀抱中的一个人合而为一了。等二人刚刚睡踏实,外面的菜市场果然就闹起来了。主要是叫卖声,西安腊牛肉,天津包子,河州凉粉,羊杂碎,东坡肉,真是应有尽有。其中,“西安腊牛肉”和“天津包子”这两个声音的分贝最高,前者确实是陕西话,后者确实是京津一带的腔调,一落一起,一定是在长久的相互较量中难分高下,形成现有的局面。更多的声音则是一锅粥,完全不辨彼此,成为这一曲交响乐里最浑厚最坚实的部分。这声音,除了真实还是真实。和列车上人们吞食面条的声音一样,令人心烦,却绝对是生活的真实面目,真实得让人恼火。和近旁的,一帘之隔的,不远千里而来的这偷情,这幽会,有何相干?让两个偷情者隐隐生出了几丝莫名的愧疚。第二个晚上就好多了,做过一次爱之后,很快就睡过去了。被早市吵醒时,已经有足够的精力,再来一次了。情形正像是他和她,试图蜕尽躯壳,化为裸灵,飞向高处。但窗外的声音从底下死死地坠住了他们,不让他们飞高飞远。
       这声音,当时不能说有什么好感,各回各家之后,却大不相同。时不时地,耳朵里会响起一声“西安腊牛肉”,接着一定是“天津包子”。显然,那个早市的声音,那一曲交响乐,极端完整地存活在二人的记忆里了。西安腊牛肉,天津包子,真的成了二人的食物,在不见面的三个月里,靠它们来充饥。
       第二次约会还在217。
       第三次仍然在217。
       217俨然成了他们的一个家。
       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是,这一次,217里已经有客人了。整个友谊宾馆被一个会议全包了。次日早晨,会议结束。大虫小虫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珊瑚湾饭店
       这一次该大虫付房费了,而且是最后一次,而且,刚才接上她,吻过她,继而,她的哭,她的不安,她坚持脱掉靴子的样子,她冰冰的脚丫,所有这些,给他的感受比前七次的总和还要多。他甚至在自责,自己以前有些小气,没给她买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其实是没把她好好地放在心上。他带她来到气象富丽的珊瑚湾饭店,花二百三十元登记了一间房子。她没挡他,她看着他时面含敬意。服务员打开门,放下暖水瓶,门一关,他们就反身拥抱起来,他们都觉得,刚刚似乎发生过什么,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不经意地改变了。滚在床上后,他腾出手给她脱衣服,她也脱他。每次都是这样开始的,有些直白,有些直奔主题.但每次就是这样的。这是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
       区别还是有一些的。这一次她没要求他用安全套。以前总要用的,她包里有,交给他时她总要加一句,她和丈夫也常用这个牌子。
       他有些意外,但是,他不想提醒她,这一次,他宁愿不用,他只想快快爱她,尽自己所能爱她,把一生的爱放在一次里面。
       事后她照例在哭。
       但是,她哭得不能停下来。
       哭完她不断地说:“我不好,我不好。”
       他不想问,但还是问了:“你怎么不好?”
       她就说,她骗了他,她其实并没结婚,婚后十天就来和他约会的事,是假的。他听完,显得有些平静,没什么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可没撒谎,我的名字,我的工作,
       我的家庭,老婆和孩子,都是真的。”
       “你比我好!”她说。
       “网上,假的才是真的。”他笑了。
       “你真要去青岛?”
       “真要去,都办好了。” 
       她又哭,而且是大哭。
       某一刻他觉得身上的某根神经也不对了,顿了一下,也哭了,而且相当尖锐,相当凶猛,有些吓人,把她吓着了。她睁眼看了他—下,看到他确实在哭,于是,她的声音也变了有撕裂的味道了,有不可阻挡之势了。
       垃圾时间
       第二天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在一起,晚上八点三十三分,先送她上车,半小时后,他也上车。每次都是这样。每次见面,刚好是一天一夜。前几次都有一个问题没解决好,那就是,中午十二点退房之后,还有大半天的时候,没处可去。珊瑚湾没有钟点房,要登记,最少一天。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再登记一天,约会的成本有点大,内心感受会遭到破坏。他是一个普通的干事,没有灰色收入,工资卡由老婆管。她的情况更差一些,大学毕业没几年,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员,工资很低。因而,不管轮到谁埋单,都不愿再花钱开房。于是,整个下午,就变得可有可无了,甚至是多余和可憎的了。珊瑚湾是个小而偏僻的山城,并没有多少可逗留之处。况且,第一次就已经转遍了。咖啡屋茶屋什么的倒是有一些,可是,它们的外表大都又神秘又深幽,门口似乎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子,他们没有实力也没有勇气进去挨宰。所以,每次见面时他们心里其实总有一点怕,怕第二天下午的垃圾时间如何度过。尽管二人向来都装作无所谓,很开心。前七次,有三次是在公园里的一个小湖边坐到天黑的,有两次是在城外的一片桑林里度过的,一次是在街上磨蹭够了,再去候车室度过的。还有一次,天有些冷,路过一家酒吧时,她突然拉住了正欲匆匆越过的他,怯怯地说:“咱们进去坐坐吧。”他同意了,但是,他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悦,进去后,表情一直紧巴巴的,点东西的时候,他推给她点,她看他一眼,给自己要了杯柠檬汁,给他要了杯咖啡,并且还要了一份爆米花,靠着这些东西一直坐到天黑,而他的表情一直没舒展开来,他想让自己大气一些,却始终都做不到。后来,一个俊朗的男歌手开始唱歌,用英语唱美国乡村音乐《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和《乡路带我回家》,唱得很地道,很耐听,而她相信,她唱得一点不比他差,她突然就毫无预兆地蹦起来,跑了过去。大虫吃惊之余,小虫已坐在高高的吧椅上,对着麦克风,台风自如娴熟地说:“这首歌献给我亲爱的大虫,也是一首古老的美国乡村民谣,I will always love you——我将永远爱你。”在大虫还在闷头闷脑,左右为难之际,小虫已经摇摇摆摆地唱了起来。
       用英语唱过后又用汉语唱:
       如果我留下
       我会是你人生道路上的唯一
       因此我会离开,但我知道
       在途中的每一步我都会想念你
       ……
       虽然是耳熟能详的旋律,但是,她唱得那么不同,纯情,凄美,甚至悲怆,一点一滴散开在昏暗里,他只觉得羞愧难当。羞愧来自一切方面,比如,他竟然想起了“西安腊牛肉”“天津包子”这类声音,还闻到了方便面的味道。他十分真切地认识到,爱情是多么乌托邦,多么与生活相反,他觉得他深深爱着她,但他有了终止和她继续约会的决心,正如她此刻所唱的:我会是你人生路上的唯一,因此我会离开。他觉得,爱有多深,羞愧就有多深。他想,大概需要撒个谎,和她分手了。
       结果,姥姥谢世了。
       用不着撒谎了。
       217万岁
       这一次他们没有犹豫,快到中午时,他们退掉珊瑚湾饭店的房子,吃了饭,来到友谊宾馆,顺利住进了刚刚空下来的217。
       217比珊瑚湾饭店简陋多了,有散不尽的霉味,红色的化纤地毯上有很多烟头烧过的痕迹。两张单人床窄窄的,床垫的腰部被人坐出一个深坑。但是,他们喜欢这儿,他们觉得,这儿是他们的一个暗中的家。每一样味道,都和他们有关。是他们在三个月前留下的,一直在这儿等他们回来。服务员认出了他们,总是用适度包容的心中有数的眼神看着他们。打开门之后,再也不会打搅他们。西安腊牛肉还在,天津包子也还在。大虫似乎很累,一进门就倒在离窗户较远的那张床上了。小虫习惯地打开电视,似乎想证实,电视里的雪花少了没有?一看,还是那么多,却不生气。
       小虫过来,静静地躺在大虫身边。有种怪怪的氛围笼罩着二人,是安静,又不只是安静。早晨,从珊瑚湾饭店起床后,双方都在第一时间里,发觉对方的神态是那么安静,而自己同样是安静的,甚至可以说是理性的。晚上睡得很好,并没有动脑筋想过什么,早晨醒来,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安静和理性。有些不明不白,有些顽固,想不这样,都做不到。偶尔会想起,昨晚,曾撕心裂肺地哭过,撕疼的感觉,难过的感觉隐隐还在,还在心上,在说不明白的哪一块肉上。然而,那似乎又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似乎是别人的事情。大虫轻轻地搂住小虫,并没有用力,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茫然地盯着她的眼睛,她也盯着他,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了好一会儿,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二人的嘴皮曾经都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话,那情形,有些尴尬。
       “你在想什么?”终于,她问。
       他摇头,说:“什么也没想。”
       “骗人,我能看出来。”
       “看出什么?”
       “看出你烦我了。”
       “我为什么要烦你?”
       “因为,昨天我说了真话。”
       “那不是问题。”
       “我把你吓着了。”
       “我不懂。”
       “你担心我缠你。”
       他不说话,仍然盯着她,目光有些软弱,处在两难境地。她的目光则暗显霸道,牢牢地盯着他,不放过他眼神里的任何变化。
       “你还不了解我。”他说。
       她眼睛一闪,期待地看着他。
       “我恨不得去死!”他软软地说。
       这话令她瞪大了眼睛,他本人也吃惊了。
       她突然就一扑,将脸埋在他脸上。
       有眼泪流进他外侧的耳朵里了。
       这样静止了一会儿,他翻过来到了她上面,开始解她的衣服。在感情最深的时候,在内心体验变得浑浊不堪的时候,身体浮起来了,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抛开他们,身体自顾自地暴裸开来,然后相互纠缠,给着,要着,爱着,恨着,珍惜着,挥霍着,身体变得无所不能,优越感十足,将一切都席卷了进去。
       他们像是被挤干了。像是把所有的都给了,把所有的都要了,别无长物了。像空壳一样躺在那儿,这样的结果倒有点差强人意。
       重新睁开眼睛时,又像是过了一季。眼睛里的对方还是安静的。自己也一样安静。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没有,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不就是再也不好见面吗?不就是从此天各一方吗?不就是感到爱却要离开吗?
       人啊,从来不缺少坚强。
       他们都暗暗怀着这样的自信。
       整个下午,他们一动不动地呆在217,挤
       在靠近卫生间的那张床上,她在里面,他在外面,由于外侧有个部位被坐软了,明显是个坑,他不小心就会滑下去,所以,他只能搂紧她,脚和手都顺势搭在她身上。那姿势,如果联系到这是他们最后的约会,抱在一起的时间所剩无几了,那么,那姿势看上去正好是悲切的,甚至是悲壮的,有着他们自己并不知晓的凄凉。有好一阵两人都不说话,于是各自就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抱在一起殉情了。他们隐约觉得,殉情,为爱而死是不难的。但是他们也明白,自己做不到。某一刻,他们做了最后一次爱,尽管那已经是强弩之未了。
       晚饭也是房间里吃的,大虫下去过一趟,从窗下的市场上买了些吃的,很简单,一斤西安腊牛肉,一斤天津包子,前七次都不曾吃过,似乎听着就够了,似乎看不上吃,或者是完全没想过要吃。大虫离开房间时,也没想过吃这两样东西,但走进市场的一瞬突然灵机一动,突然想吃掉这两个声音,消化掉!
       吃着吃着,小虫就哭了。
       后来他多次对自己说,那是他见过的最单纯最秀美的哭。她哭着哭着,声音就大了。像一张薄薄的柔韧的布,向上撕开了。那几乎是一只鸟儿才有的声音。他硬忍着不哭,他抱着她,觉得自己没资格拥有这样的哭。
       预先说好,八点整出门,用不了十分钟就到站上了。七点半,小虫进了卫生间,好半天才出来,然后红着眼睛梳头,化妆,把眼影画得很重,唇线画得很清晰,化妆时手部力量似乎不足,在暗暗抖动,时不时得停一会儿,且伴以轻微的叹息,无法听见的叹息。他洗了脸,刮了胡子,几下就收拾停当了。然后背对着她,拨开窗帘,看着外面。外面的菜市场已经空了,街上一片狼藉,扔满菜叶子和纸片,所有的东西,似乎是声音留下的奇形怪状的尸体,而不是菜叶子,不是纸片。
       “走吧。”她说,声音很小。
       他愣了一下,才转过身来。
       他和她,轻轻抱抱,就提上各自的包准备走。二人的目光从不同的方向开始环视这个将被遗弃的家,然后恰巧相遇。他说:“走吧。”但她又扫视了一遍室内。他的目光跟随着她。最后他说:“217万岁!”她没反应,她觉得这话没一点效果,像是没说,像是说了倒不如不说,而她又说不出更好的话。
       “走吧。”她轻轻说着就走了。
       他跟在她身后,出来了。
       八点三十三分的玫瑰
       现在已经是八点四十分了,他只身坐在候车室里。下面的情景他没法看见,却可以想见。车开后,列车员找到她,问:“您是小虫吗?”透过泪眼,她看见列车员怀里抱着玫瑰,很多人的目光被红艳艳的玫瑰吸引了,很多很多玫瑰。她有些迟疑,对方又问:“您是刚上车的小虫吗?”她勉强点头。列车员笑着,把玫瑰递给她,说:“是一个先生让我们交给您的。他说等车开了再给你,好像是九十九朵玫瑰。”
       瑞士军刀
       候车室里,他要吸烟。他打开包,摸出烟,再摸火机。摸火机时,他习惯地多摸了两下,看那把漂亮的瑞士军刀在不在包里。先前她从网上给他邮购的那把瑞士军刀向来都是搁在包里的,包向来是不离身的,每次摸找别的东西时顺便摸摸瑞土军刀,已成习惯。他的伸进包里的胳膊突然一抽,很神经质,再摸,还是没摸见,于是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于是,站起来,跑出候车室,再跑向友谊宾馆。
       当他跑进友谊宾馆时,已经是差五分九点了。他想,断断赶不上火车了。于是他干脆不急不慌地走进去,像是和时间和速度较劲,他慢腾腾地上了二楼,找到服务员,说:“我把东西丢在房间里了。”服务员说:“我们还没顾上打扫。”服务员开了门,带他进去,看着他找,没费多少工夫,就在床和床头柜之间的空当里找到了。他显得很镇定,对服务员笑笑,就退出来了,他听见门重新被锁上了。
       他走出友谊宾馆时,已经是整九点,还差三分钟列车到站,然后停三分钟。就是说,有六分钟的时间可以赶车,而且列车有可能晚点几分钟。但他的两只脚上似乎有种相反的愿望,不仅不快,反而在故意延宕着时间。有两辆出租车从身边驶过,他都没有招手。于是又少掉了两分钟。这时,十字路口恰好是红灯,虽然路上并没有几辆车,骑车子的人和行走的人,都毫无所谓地闯着红灯,他却定定地站了下来,站着不动。红灯变成绿灯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然后持续向前走了。
       后来他看见自己走在珊瑚湾最重要的大街——珊瑚湾北路上,于是他突然想问问当地人:这个城市与珊瑚有什么关系?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