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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上邪
作者:陈希我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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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电话是情人节后第三天打来的。一夜狂欢,一天昏睡,今天该干活了。老枪正构思一个电视剧,凶杀题材,主人公东躲西逃,眼看要被逮住,明晃晃的刀追着他,电话铃响了。话筒里是秀贞的声音,她说,叶赛宁自杀了……
       恍若梦中。对老枪来说,编剧只是编剧,编完了,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半夜敲门心不惊。倒是小妖有时会疑神疑鬼跳起来,听门外动静。没事,大不了查户口,老枪说。告诉他们,手续正在办!
       小妖是老枪的女朋友。老枪离婚了,不想再结,找个女孩同居,常换常新。只是有时会来查户口的,老枪也有办法,就说正在办结婚手续。这是从无证商贩那里学来的。
       小妖吃吃笑了:你这编剧家可真会忽悠!
       小妖没什么文化,不会说剧作家。剧作家!老枪纠正。哦,剧作家。小妖说。小妖说着照样要起来,老枪从背后扣住了她。小妖嚷:不行,人家要上洗手间!老枪才撒了手,死蛤蟆似的趴在了床沿。小妖回过头,啐了他一句:赖皮!
       老枪是赖皮。也因此活得比较好。他给人家编电视剧,人家需要什么,他给编什么。这活儿很挣钱。他原来是写诗的,诗是过时的文体,他就与时俱进改去写小说了;然后又与时俱进成了编电视剧的。很多写作者都梦想走到老枪这一步,只有叶赛宁是异数。他一根筋当个诗人。诗人都有点走火人魔,但老枪没料到他会自杀。生命诚可贵,好死也不如赖活呢。老枪赶到医院,叶赛宁正在手术室抢救,他妻子秀贞在手术室外面哭。秀贞说,是因为手机被抢了。昨晚十点多,叶赛宁从朋友家回来,路上蹿出一个劫匪,把他的手机抢走了。第二天一早,就发现他倒在血泊里。
       是用一把螺丝刀戳进自己心脏的。听着都让人生疼。这家伙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死?纵使不想活了,也可以用绳子,用毒药,也不至于这么惨。护士从手术室出来,秀贞扑上去探问情况,对方没应,匆匆忙忙又跑进去,手术室的门呀地关上。看来凶多吉少。秀贞又哭了起来,喃喃说: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好像在问老枪。她忽然记起了什么,说:我可一点也没责备他啊!我只是说,街上可真乱!这叫责备吗,老枪?
       不算责备。老枪应。即使责备几句也很正常,老枪想。手机丢了,家庭经济又不是很富裕,叶赛宁他平时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该说说。只是作为诗人的他,过于敏感,太较真吧!记得有一次聚会,有人讲起了黄段子,大家都笑着听着,叶赛宁却愤怒地站起来斥责,搞得大家很无趣。他喜欢叶赛宁的诗,动辄就谈叶赛宁,恰好他也姓叶,大家就开玩笑说,你干脆就叫叶赛宁得啦!不料他真的从此把笔名改成“叶赛宁”,以那个忧郁的、多愁善感的俄罗斯诗人自居。他终于也像叶赛宁那样自杀了。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走出来,摘着蓝色口罩。大家都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医生把手从口罩系带缩回来,做着下摁的姿势,没说话。他目光疲惫。他用疲惫的目光严厉地瞅着秀贞,好像在说:你丈夫可把我累得够呛!秀贞缩了缩,脸红了,那红里明显透着希望的光彩。果然,医生说,手术成功了。
       居然活过来了!螺丝刀只划破心脏的边缘,也算他命大。秀贞激动得又哭了。叶赛宁被推出来了,秀贞扑上去,趴在他身上,手护着他的身体,怕他受震动了。好像这命是意外夺回来的,现在要分外珍惜。车轮快速滑行,她碎步紧跟,一步不肯落下。她把脸贴着丈夫的脸,做着倾听的姿势。要在平时,老枪一定会笑的,在日常场景中,“倾听”显得很矫情,听就是听,你有话就说,你说我听着呢。“倾听”这词只能在诗里用的,靠,生活又不是诗!老夫老妻之间,说些必要的生活用语,比如该吃饭了啊,东西放在哪里啊,交代个事情啊,还能怎样?有一次,叶赛宁喝醉了,告诉老枪,他已经两年没跟妻子做爱了。
       老枪问:为什么?
       没有爱!叶赛宁说。
       靠,老枪想。做爱做爱,没有爱怎么做?道理上是这么说,但大家不是都这么做着吗?特别是男人,只要能得到感官的满足,没有爱,但做无妨。可是他却不行,所以有一阵,老枪开玩笑说他是个女人。
       现在,老枪看着还在昏迷中的叶赛宁的脸,发现还真有点女性化。眉清目秀,鼻尖细小,嘴唇有唇线,好像是用唇笔描出来似的,因此也显得格外敏感,稍微一动,就好像跳跃似的。秀贞赶忙把耳朵凑过去,但是它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婴儿似的吮吸了一下,溢出口水来。秀贞连忙给他擦拭,又将他的头偏向一侧,怕呕吐物被吸入气管了。她问医生呕吐有没有关系,医生说,嘴唇没有青紫,呼吸心跳都正常,没有关系。她才放心了。
       她不停地给他擦着。她也许在懊悔,自己过去没有这样对待丈夫。现在,她要弥补。那嘴唇又跳了一下,她赶忙又去倾听,可是对方仍然没有话。秀贞只听到了他的呼吸。她把他的头微微后仰,让他张口,托他下颌。她一直这么托着,大家要给她换个手,劝她去休息一下,可她一分钟也不肯离开。老枪想,她也许是要守着,让丈夫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她。那一刻该是多么动人的生离死别后的重逢,在剧本或者小说里,这时候一定不惜笔墨大大营造一番气氛,如泣如诉。
       叶赛宁终于醒来了。可是期待的情形没有出现。他漠然望着妻子。秀贞朝他笑,他居然没有反应。也许还没有缓过神来,还可能有短暂的失忆。老枪跟他说话,竭力让他记起曾经发生的事,提到了手机。叶赛宁噌地要爬起来,叫着要去死。
       老枪后悔了,自己真不该去提手机,这正是他的伤心处。现在,他又悲痛欲绝了,叫着不要活,要把输液管揪掉。大家慌忙把他的手控制住。他挣扎,完全不像是个刚做完重大手术的病人,那么有力。那么顽固。护工索性把他的手绑在床架上。
       他动弹不得,只得绝望地又把脸别到墙那一头去。无论你怎么求他,就是不应答。老枪给他说他喜欢的东西,比如诗,可是他也没兴趣,动也不动,像一块顽石。第三天,他放了一声屁,大家故意借此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是他也没一点笑意。
       可以恢复饮食了。他不吃。大家劝他,吃吧,身体好快点恢复。他不理睬。医生被动员来了,企图说服他,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也难怪,把人家这么绑着,还叫人家怎么配合你?可是一给他松绑了,他又要拔针头,又要爬起来。医生说,那还是继续挂瓶吧。
       秀贞问:都不吃,能行吗?
       医生答:医学上的维持生命,可以。医生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在里面摆弄着什么。
       可只是维持啊!秀贞急着说。
       可是病人不配合,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医生道,我们已经创造奇迹了!
       医生也并不完全在吹。确实,像那样的伤情,这命即使能捡回来,也可能只是半条了。在挽救生命面前,即使锯掉你的手脚,能让你活下来,也是成功。可总不能一直靠输液维持吧?秀贞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来再说。她买了上排,剔除了哪怕是一点点肥的,熬了汤,再撇去上面的油花,用汤匙舀了,用嘴吹凉,寻他的嘴巴喂他。不料他却一甩
       脑袋,撞翻了。汤汁撒在被单和秀贞的身上。
       秀贞哭了。这家伙也太不像话了!是你自己把手机弄丢了,又不是人家秀贞的错。当然看他神情,也并不是在针对秀贞,似乎只是恨秀贞非要喂给他。他神情懊丧,目光低低垂在一边,倒像是在恨自己。恨什么?恨自己没钱?没钱又丢了东西?秀贞擦了被单,出去擦自己的衣服了,老枪望见她啜泣的背影抖抖索索,很寒碜。老枪跟出来,说:这小子,是不是在心疼手机?
       那台手机老枪还有印象,海生牌,灰壳翻盖的,款式不新,也不好看。秀贞止住了哭,瞅着老枪。
       老枪说:这倒好办,再给他买一台吧。我来买给他。他又补充了一句。
       不行不行!秀贞摇头。
       我能挣钱,老枪道,简直是炫耀地。秀贞还在客气。救命要紧!他训斥地冲秀贞嚷道,自己进病房去了。看到叶赛宁,又想这家伙爱面子,不会接受的,于是改口说:秀贞要给你重新买一台手机。   仍然不搭理。  老枪想了想,又说:秀贞说要买一台赔你。
       说“赔”很荒唐。秀贞为什么要赔他?老枪都为自己感到好笑。但到了这份上,也无所谓了,把命救出来再说。可是对方还是没反应,像一捆点不着的湿草。
       倒也是,赔手机有什么用?那里存有资料、号码、地址、短信、备忘录,也许里面还记着写作提纲什么的。单说那电话号码,一个人丢了手机,他就很可能丢了大多朋友熟人了,老枪记起辛格《皮包》里的故事。老枪于是又问:你是把号码存在机上,还是存在SIM卡上?如果存在SIM卡,可以补卡,号码也可以找回来的。
       老枪也没把握是不是真能补,他只是听说的。他感觉自己这么说很冒险。假如叶赛宁信了呢?又不能补,怎么办?好在叶赛宁仍不理睬,脑袋桀骜不驯地扬着。老枪又发现自己糊涂了。手机能替换的吗?它跟你朝夕相伴,就像情人,你忙时它帮你忙,你闲时它给你解闷,你的手无数次地摸它,那里面有你的体温,你的体液。换了一台,即使是同一品牌的,感觉能一样吗?只有我这种俗物才觉得一样,老枪自嘲地想。人家可是诗人呢!唉,没法子,只得希望找回原来的手机了。可这是可能的吗?
        2
       老枪去报案的鼓楼派出所询问。派出所里乱糟糟的,原来抓了几个小偷。围观者在对他们指指点点,说是这几个家伙天天在鼓楼大街上行窃,明目张胆。他们有团伙,你制止他们,就会遭到报复。所以边上看到的人,至多只能在小偷得手之后,过去提醒失主。报上曾经报道过一个人,故意发出一个响声,把小偷惊跑。他就已经被公认为“反扒斗土”了。也难怪,普通群众能做什么?即使制服了他们,把他们抓进公安局,过两天又出现在大街上了。现在,警察在对这些小偷问话,登记着,而小偷们呢,满不在乎地看着头顶上的电视节目。有的还坐到了边上的椅子上了。大家戳他们脑袋,其中一个还冲大家做了个恶狠狠的神情。大家一吓,然后羞怒了,叫警察看。那警察对郁家伙呵斥一声,又低头继续登记。大盖帽几乎把他整个头都盖住了。群众中有人道:这些家伙,为什么不拉去枪毙!
       警察道:哪有那么简单?那还要法律不要?
       群众道:法律,是保护我们无辜人的,不是保护罪犯的!
       警察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罪犯?你只能说他们是犯罪嫌疑人。
       我们是法制社会,如果在没有弄清是不是罪犯的时候就随便判罪,那叫残害无辜,你自己也许有一天也会被残害的。要有证据,要取证。法律需要程序。警察用笔顶了顶大盖帽。  程序,程序……吵吵嚷嚷。老枪感觉好像在菜市场,前面满是黑压压的人头。老枪问警察案子的事,警察说,到楼上问。老枪跑到楼上,被告知,案子已移送到区刑警队了。老枪又跑到刑警队,在刑警队大楼陀螺似的转了半天,这个说在这间,那个说在那间,没人说得清楚。在走廊见一个穿着警裤的人走过来,老枪问他,他反问:什么事?
       老枪眼睛一亮,他把事情说了。那人说:你回家等吧!
       老枪还想磨。我们有消息了启然会通知你。对方打断他,好吗?好吗?对方好像很礼貌,一边向老枪逼来,硬是把老枪给逼下了楼梯。
       出了刑警队,老枪才意识到自己傻。应该去找个熟人。没有熟人,谁理你?可是公安里他没有熟人。他想到了赵大人。赵大人是法制记者。你帮我问问吧,老枪对赵大人说,这案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破?
       赵大人说:那要问偷的人了。
       老枪叫:问他?
       问他?赵大人模仿着老枪的语气。老枪知道对方在嘲弄自己,自己这么叫时,神态一定很幼稚。果然,对方揶揄的口气好像在说:你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混的啊?还编侦探电视剧!靠,好啦好啦,老枪索性道,我知道我傻啦!写侦探的比搞侦探的傻,同样写字的,我也比你傻,当然还有比我更傻的,就是叶赛宁。你就当是关怀弱势群体吧!大人!
       老枪像古装戏里那样,拱手作揖。赵大人笑了,说,看你这一揖的份上,帮帮你。
       赵大人带老枪去刑警队,找熟人公安林。递上一支烟,点着,公安林就抖着烟灰带他们去见刘探长。原来就是刚才只穿警裤的人,现在把上装穿上了,样子就不一样了。公安林说,就叫刘探吧!赵大人就叫他刘探,又是递烟。刘探已抽着一支了,就把烟放在桌面上,用食指捻着,叹口气,说:手机啊!现在抢劫的太多了,光是情人节那晚,我们就接到二十三桩报案。
       能破吗?老枪急煞煞问。
       这难说。刘探说,我们既然是熟人,就实话实说。
       那就是说没希望了?老枪又问。
       也不能这么说,对方回答。不久前还破了个手机抢劫案,没两天,就找到了,因为那贼又去作案,被抓到了,拔出萝卜带出泥。
       靠,主动权还是在贼身上!老枪想。也就是说,要等到贼愿意去暴露自己。老枪又急了:这么说,你们不破案了?
       对方愣了一下。怎么不破?破,当然要破!
       对方马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只是又明显有点不甘,又说:破案也得需要过程!情人节那晚,二十三桩报案,光是我们警车开进开出,都不够安排!
       那是你们的事!老枪道。赵大人眼看老枪要跟对方吵起来,赶忙拉起老枪往外走。到楼下大厅,赵大人道:你这家伙怎么这样!
       老枪道:我怎样了?
       老枪的嗓门像夏天的蝉,越捏越响。赵大人不说了,等出了刑警队,又说:你理解点人家好不好?
       怎么理解?老枪说,理解他们不破案?老枪又说,人家去报案,他不去抓歹徒,却把报案人抓进派出所做笔录做了半天,黄花菜都凉了。
       这是他们的职责嘛!赵大人说。
       职责?老枪道,既然知道职责,就要尽责!
       赵大人像被胳了胳肢窝一样笑了起来,伸手要去摸老枪的额头。老枪躲开了。赵大人说:你是不是发烧了,萨斯了没?老枪更火了,凶狠地把赵大人的手一推:你别来帮闲!
       赵大人忍耐不住了,放下脸道:你还来真的啊?那好,那就来真的。你说什么?尽责?
       你老枪居然也会说尽责?你老枪自己又有多尽责呢?
       老枪愣了。
       你他妈的作为一个作家,人类灵魂工程师吧?不好好写东西,胡编乱造,就为了挣钱。好,撇开挣钱不说,谁都要挣钱,谁都要钱,也撇开让整个民族弱智化不说,单说你们误人时间,鲁迅说,耽误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你他妈的都谋财害命了,你还说别人?
       老枪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这问题他们曾经争论过,老枪赢了,可是现在老枪的那些理都反过来驳斥他自己。赵大人继续进攻:我说你是贩毒,你说,谁叫他们愿意吸毒呢?我是满足他们的需求。你还说,你这思维本身就是错的,谁说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了?作家也是人,要生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是不是这么说?瞧你现在这一脸道德,你怎么又不那么想了?你还说,谁说谋财害命就不行?你要不吃亏,你可以提高自己对伪劣商品的辨别能力嘛,工商不是老在电视上说,消费者自己也要懂得辨别吗?你要走路,首先要自己眼睛睁大了,别掉到没有井盖的坑里去;又没人告诉我哪里缺了井盖,我哪里知道?谁说你走路我要跟在你后面?当老师也一样,学生打架,没人告诉我打架,即使告诉我了,我也已经下班了,我即使赶来了,也需要时间,110还需要时间呢,所以学生你要自己保护自己,别让别人打了,学会护身拳。这不都是你说的吗?
       赵大人像开着机关枪,一梭子一梭子过来。老枪承认那些都是他说过的,说的时候还很得意。只因为倒霉没轮到自己。现在你倒霉了,你有事了,人家凭什么要对你负责?这就叫罪有应得吧。
       3
       其实老枪是个明白人。对这世界,他本来不抱希望的。他的哲学是:不抱希望,就没有失望,一旦得到好结果,反而是意外的收获了。老枪没料到,这意外的收获还真降临了。三天后刑警队通知:手机找到了。居然!
       大家高兴极了,比没有丢手机时更高兴。老枪马上奔到刑警队去。办事的说,要报案的红单。老枪拿出红单。对方又说,要身份证。老枪说,没带身份证。对方立刻警惕地盯着他。老枪明白,对方怀疑他是冒领的了。本来嘛,所有人都有犯罪嫌疑。他跑回去拿。秀贞又拿出手机的发票,说,也带上吧!老枪刚走,秀贞又追出来,要跟他一道去。反正他睡着了。她瞥一眼病房里的叶赛宁。
       老枪和秀贞到了刑警队,对方还说:身份证。   这不?老枪道。  谁的身份证?对方反问。  老枪明白了,他们要的是报案人的身份证。她是报案人的妻子!老枪戳着秀贞道。
       怎么证明?对方问。
       无法证明。正急着,忽见那个刘探从楼上走下来。见到老枪,好像有点认得,但不能确定,就若有若无地点了个头。老枪也朝他点了头。确认是熟人了,他也正式地点了头。
       老枪灵机一动,上去向他说了情况。对方的眼神显示出,他搞清楚老枪是谁了,老枪又意识到不妙。果然,刘探说:不带身份证是不行。
       老枪道:不是我的事,是我朋友的,他还躺在医院里。
       哦?刘探似乎有点被触动。老枪趁热打铁,这就是他的爱人!老枪把秀贞推上去。秀贞赶忙说:他是我丈夫的好友,给我们帮忙的。我丈夫还躺在医院里,不吃也不喝,好几天了,就等着看手机找回来。您能不能帮忙说说,变通一下……
       那天我是为朋友才急的。老枪表示歉意,不好意思了!
       刘探笑了,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也难怪,每个失窃的人都很急。没想到是为朋友。他对经办的说:他们是老林的朋友。
       经办马上转变了态度。事情解决了,老枪简直感激刘探。唉,人对人真是不能太苛刻。你要那么不尽人情,就硬对硬撞去吧!谁尿你?你什么事也办不成。老枪一个劲地道谢,又递烟,刘探摆手,示意地上刚丢掉的烟头。
       其实我们能做的,都会尽力做。刘探说。
       话仍然有官样文章的意味,但老枪听起来并不逆耳。人家毕竟把案破了,把手机追回来了。那台手机被拿出来了。是那台海生牌灰壳翻盖的!经办的说拨一下手机号码。秀贞用自己的手机拨了,那手机响了,像认得亲人的孩子。秀贞扑过去,抓起了它。
       更让人高兴的是,手机里的资料还在。秀贞说:这下好了,他有救了!
       他们立刻回医院。路上,秀贞说要直接拐去农贸市场,买吃的给叶赛宁。
       老枪回到病房,也不管叶赛宁是睡是醒.就叫:手机找到啦!没反应。老枪又说,里面资料全在呢!马上意识到不对,就又说:我可没看你的东西啊!
       这么说着,觉得自己更可笑了。没看,怎么知道里面资料在呢?老枪感觉自己变得很愚蠢,本来是个多聪明的人,因为同情叶赛宁,变得这么愚蠢!人动了感情就愚蠢了。他不知该怎么说了,他想说明,可是怎么说明呢?简直煞费苦心。可是无论你多费苦心,对方却根本不理会你。叶赛宁仍然动也不动脸朝墙壁。难道他还在睡?老枪推了推他。他的身体被推动了,但是又稳住了,不动。即使是睡着了,也会被推醒的。老枪又去扳他的头,要把他的脸扳过来。但是扳了一点过来,手一松,又弹回去了。那脖子就像可恶的弹簧。老枪明白他是在对抗了。他就又将手机越过他的身体,放在他眼前,给他看。他仍然不动,也不知道那眼睛是睁开着还是闭着,老枪的手倒可怜地悬在半空中了。老枪顿时感觉很无趣了。人家根本不在乎你!你也太过分了点吧!老枪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手机找到了,歹徒抓到了,罪犯绳之以法了!多少人还找不回来呢!你以为就那么容易找?你以为就不要花力气?我也不要你感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将心比心……警察都知道将心比心,你倒好!我是为你做事,却好像是为自己做似的。你以为我这脸就不是脸?
       老枪狠狠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脸腮。
       对方仍不反应。
       老枪又说:真是太不近人情了!你这是做什么人嘛!你这种人怎么在这世界上混?
       本来就不……对方嘟哝了一句,终于开金口了。什么?老枪问。
       让我死!对方说。
       靠,又是这!老枪叫:你别以为你会死,死是件容易的事呢!不容易的是活,活着,活得好……
       我不活!对方应,让我死吧!
       人一旦只想到死,就再没办法对他了。我不活,你还能拿我怎么样?简直是耍无赖!没法沟通了,老枪觉得疲惫透了。他叫:那好,算我自作多情,算我多余!
       他把手机丢在床头,不理了。叶赛宁也不理那手机,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东西。老枪靠在病房门上点了支烟,想等秀贞回来,交代了她就走,再也不管了。但烟抽了几口,气也消了些。他奇怪他到底还有什么想不通?就又走到病床前,捡起手机,说:好,你不要,我退回刑警队去!
       对方仍然不理不睬,好像在说,你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这下老枪简直激怒了。我送给那劫匪去!他叫。他真拿起手机往外走,他要把它扔掉。刚到走廊,手机响了。是短信。忽然一股好奇心攫住了他。他掀开了手机盖。
       挂你电话,关机。对不起,别逼我好吗?
       发信人是如洇。老枪眼睛猛被一扎,慌忙将手机合上。
       4
       如洇是“汇泉阁”茶楼的老板娘,老枪也认识。他们一些写作的曾去她的茶馆玩。她也爱写诗,常拿些诗作给叶赛宁看,说:老师请指点!她老叫叶赛宁“老师”,叶赛宁不喜欢,总说:别叫我老师!如洇就笑应,好,好,不叫老师!但过后照样叫。有一次叶赛宁恼了,说:你叫我老师,要把我一屁股踢到神龛上去呀!
       按理说,叶赛宁是很把自己当一回事的人,人家叫他老师,他应当很乐意。印象中别人这么叫他,甚至还叫他“大师”的,他都照单全收。可是如洇叫他,他却不愿意。老枪一直有点奇怪,现在明白了。
       他们的关系,大家一直没看出来。也因为如洇的丈夫就在茶馆里吧。那个男人,总是憨厚地笑着,看来也是不知情。老枪没想到,叶赛宁居然掩盖得这么紧,真应了那句俗语:闷闷的却吃了三碗半。老枪觉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了挑战。
       老枪承认去找如洇,一半为了让她来说服叶赛宁,解铃还须系铃人么,但一半,也出于窥探之心。如洇听老枪提起叶赛宁,立刻警觉起来,沏茶的手僵住了。老枪又说叶赛宁自杀了。茶壶就倾斜了,壶盖咣地掉了下来,茶水连同茶叶倒了一桌子。如洇慌忙拿抹布擦,但是擦了这里,那里又泛滥了,一副不可收拾的样子。她显得有点急躁,把夹带着茶叶的抹布抖着,像个不会做事的主妇。
       她的动作越来越没头绪了,那水更加泛滥,都泻到地上去了。她终于嘤嘤哭了起来。她忽然丢下抹布,就往外走。老枪跟了出去,问去哪?她说看叶赛宁,然后,她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叶赛宁在哪里,央求老枪:你带我去吧!
       一路上,她走得很急。只顾走,好像她只是个躯壳,没有魂。到医院,去病房大楼,上楼梯,过走廊,她一直走在老枪的前面。她也没问病房号,都闯过叶赛宁病房了,老枪叫住她,她收住脚。这时,老枪发现秀贞在病房里。
       老枪让如洇去走廊拐角等着,自己进去调虎离山。如洇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在老枪的眼里了,飞红了脸』匝从地去了拐角。老枪想了想,跑去护理站问是否已经欠费,护士说,马上要欠了。你们真自觉,大家要都像你这么自觉就好了!老枪想:靠,我贱啊!开了单,终于把秀贞支去银行取钱。
       老枪以为叶赛宁见到如泅时会激动,至少会慌张。但是并没有。倒把如洇弄得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想也正常,他们间一定有什么纠葛,也许叶赛宁还怨恨着如泅。一会儿,如洇哭了起来。这下叶赛宁该心满意足了吧?不管怎样,人家女的对自己哭了。叶赛宁果然肩膀抽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停止了。终究还是没有把身子转过来。如泅像孤零零的草,支支地立在他床前哭,摇摇晃晃,好像要倒下去。她终于弯下身去了,她把嘴附在叶赛宁耳朵上,说了句什么。叶赛宁身子明显又一抖。但他仍然没有回应。她又伸手去抱他。这举动老枪没想到,可是对方仍然没反应。既不迎接,也不挣脱,任她抱着,好像一具僵尸。老枪真不明白了,你叶赛宁还要怎么样?人家已经这样对你了,一个女人,即使只对着你耳朵说话,只是呼气,就够让你烧起来了,可是你却死猪不怕开水烫!太过分,太过分了!
       如洇是一路哭着回去的,眼睛哭得红肿。老枪提议,找家咖啡屋坐一坐,如洇答应了。咖啡屋很静,如洇坐在老枪对面,唐装,很典雅端庄。老枪想象着叶赛宁曾和她一起坐在这样的地方,多么好。那是自己所没有的,自己和小妖,总是在乱糟糟臭烘烘的被窝里打闹。有时候小妖会抱怨地说:我们好好说话好吗?老枪嘴里应承着,心里却说:靠,有什么好说的?其实老枪也是希望有个爱的女人的。他真羡慕叶赛宁有如洇这么个女人。刚才你在他耳边说什么了?老枪问如洇。
       如洇愣了一下,说:没说什么。
       让我猜?老枪说,让他原谅你?
       如洇点头。
       原谅什么呢?
       如洇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能爱他。
       老枪问:为什么?他忽然意识到如洇是不是还在提防他,又说:这不是蛮好的吗?我都羡慕不过来呢!   你是你。如洇说。
       老枪正色道:我也是人!
       不是这意思,如洇赶忙说明道,你误会了。我是说,你可以,我不能再爱了!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如洇说,叶老师爱我,我很感激他。但是我不能。假如是别人,我可以明确告诉他,可这是叶老师啊!
       那一次,他在我请他改的诗后面,写上三个字:我爱你!当时我很慌。其实我原来有所感觉的,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他是个诗人,他可以用诗的形式表达。但假如他那样,我也可以把它看作只是在写作,在虚构,故意不明白。诗人在诗里吟咏爱情的多了,爱甚至成了似是而非、指称不明的假托,成了象征。也正因此叶老师他不这么做吧!他这么直接,把我堵死了,没有了退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他说: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好不好?他说,不好!我说: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他说:一百个一千个“最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
       我没辙了。可我不能背叛我的老公啊。叶老师他也有妻子。他是诗人。可我不是诗人,我是现实的人。也许你会在心里笑我,笑我俗。叶老师就是这么说我的。我告诉他我想的,他就骂我俗。我承认我很俗,我说,你何必爱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呢?他又说:你不俗!你要俗我就不爱你了!这话我当然喜欢听,谁愿意自甘做个俗物呢?可是我对他说:我真的很俗的,你看我是做什么的?开茶馆的,一个商人,唯利是图。他说,这茶馆不是你开的,是你丈夫开的,我要把你从他那里抢出来!他真的老是跑到我的茶馆来。好在我丈夫他糊涂,没觉出什么。只是有一次,他抓着我的手不放,说:你说你爱我!
       我吓坏了。我悄悄对他说,我丈夫就在那边!他居然说:在更好,我要跟他决斗!
       都什么年代了,还说决斗!真是又可气,又可笑。有时候我觉得他真像堂,吉诃德,我们这时代仅有的骑士,还没有被割掉的阑尾。你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堂,吉诃德,瘦瘦的,头发还有点卷,那眼睛,那神情,好像随时要跟人战斗似的。但是不可否认,很可爱。特别对我这么个生意人,无趣的甚至恶心的人见多了,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他其实很单纯,单纯得令你不忍拒绝他。比如他总要求我说“我爱你”,我怎么能说呢?这等于确认我们的关系。我不肯说。他坚持:你说,我爱你!
       你爱我。我故意开玩笑。
       不是!他说,是“我爱你”!
       你爱我。我又说。
       他急了:你啊,就会化血为水!
       看他那么痛苦,我想了个办法。那你看我口型好不好?我说,我张开嘴,说:我爱你。没有发出声音来。这样我也心安理得些。可是他说:听不见,不算数!你是不爱我!
       他几乎委屈得要哭了。我只得再想办法。我写给你好不好?我说。
       他说:写出来好!写出来更好!我就用食
       指在他手心写。刚写,他就把手缩回去了。要写,就要在纸上写。他说。
       那怎么可能?那岂不是证据确凿了?我不肯。他就更要我写了。我后悔自己怎么去提醒他这根筋了。我说,那我发短信吧。他答应了。我们都掏出了手机。但我没有发“我爱际”,我发:
       上邪!
       他说: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大诗人,你不知道这首诗?我说。躲在古诗里,我心安理得多了。
       他无话可说了。
       5
       老枪躺在床上按手机。是叶赛宁那台手机。他想找找那则短信。果然有。叶赛宁这家伙果然有留旧短信的癖好。
       小妖爬上来,跨过他身体时,习惯性地往后躲了一下身子。可是今天,老枪没有去侵犯她。她倒有些失落了。看见老枪在按手机,一屁股骑在老枪的腿上,把手机缴了,说:给哪个女人发短信?
       老枪笑了:这根本不是我的手机。把那短信给小妖看:叶赛宁女朋友发给他的。小妖不懂。老枪把整首念给她,这是一首汉代乐府民歌,老枪说,就是古诗,古代情歌。他把它翻译给小妖。
       小妖说:好浪漫哦!原来古人也这么浪漫!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爱”字,老枪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啊!老枪感觉自己又有点喜欢诗了。
       老枪,你“上邪”吗?小妖问。
       什么?老枪没有反应过来。
       你爱我吗?小妖直截了当了。
       老枪愣了。要在以往,他会不假思索地就说:爱。几乎成了条件反射。“我爱你”在他嘴里,只是一个口头禅。他几乎对每个他追过的女人都说过,但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到底爱不爱。也许也是有爱的,至少他爱对方的身体。他需要对方时,就说:我爱你。在交媾时,他会用“我爱你”来起到催情作用。即使在平时,他不想要对方的时候,他也会随口说:爱。为什么不呢?说一句爱,又不是难事,又不失去什么,为什么要吝啬?这一句爱,还可以当润滑剂。可是今天,他却说不出了。小妖见他不应,就逼近他的脸,盯着他。他逃不了,就反问她:你呢?
       爱,小妖说。一边拿手指去撩刘海。老枪知道她也在胡诌。她凭什么爱他呢?论年龄,论相貌,都不可能。论兴趣吗?她根本不喜欢文学,看电视也只是看韩片。只有一个原因,她爱他的钱。可是小妖似乎说得很认真,或者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吧?物质这东西是会转化成感情的。何况她这种年龄,春情泛滥,会有无限广泛的爱的,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没弄清楚。可是在老枪这年龄的人,爱的汁液已经。很少了。  老枪说:那我也爱。  什么叫那我也爱啊!小妖叫,嘟起了嘴。老枪也奇怪自己怎么说了真话?小妖突然把被子掀起来,把他晾出来。要在平时,他一定会趁机野兽一样扑过去,把小妖压在身下。可是今天,老枪却没有这么做。他懒洋洋地躺着,一点欲望也没有。小妖抓起一只枕头,丢过去,叫:你根本就不爱我!
       老枪清醒过来,忙辩:爱的。
       不爱!小妖说,瞥着他的下面。那地方平塌塌的。老枪知道自己没得辩了,事实胜于雄辩。
       他惊异自己怎么会这样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爱就是不爱了。他想起叶赛宁的话。爱,一认真探究,就出问题了。我是累了。他解释说。
       小妖可怜巴巴地骑在那里。半晌,她说:你是不是也想跟谁发“上邪”?
       老枪一愣,笑了。跟谁啊?
       我怎么知道?
       我能给谁啊?老枪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我真的是累了。你也睡,别着凉了!他把被子抱回来,盖上了头。
       老枪并没有睡。她想着小妖的可怜,觉得自己有点作孽。找女朋友就像履行契约,把人家弄过来了,就不能把人家晾在那里。可是他真的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这东西是做不来假的。还好小妖只是女朋友,大不了散伙,走就是了。可如果是妻子呢?他想到了秀贞。叶赛宁是什么义务也不给她履行。
       平心论,秀贞是蛮好的。典型的贤妻良母。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有一次大家在他家,谁冒冒失失说了一句:叶赛宁,你也该有孩子了。秀贞说:我还要什么孩子啊?这个孩子已经够我累的了!
       她指的是自己的丈夫。确实,叶赛宁就像个孩子,只知道写诗,看书。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秀贞在工厂上班,早上早早起来,米下锅,趁着空当奔去市场买了菜,赶回来。再把菜洗干净了,因为等下班回来再洗,就更迟了。有一次,老枪到他们家,已经晚上快七点了,秀贞还没回来,厨房还是黑漆漆的,锅还是冷的。叶赛宁也不管,把书房的灯点了,跟老枪海聊起来,等妻子回来做饭。好像这理所当然是她的任务。搞得老枪都不好意思呆下去,觉得是自己妨碍了叶赛宁去煮饭。要是老枪的老婆,早就咒个底朝天了。可是秀贞一回来,撂下包,就钻厨房。叶赛宁反而发了脾气,说你怎么这么迟才回来!秀贞说:快下班了,又来了单子。叶赛宁说:你不会放明天做?秀贞说:我们那老板哪里会让你放明天做的?那么抠……秀贞就要诉说单位里的烦心事。又是这些事!叶赛宁立刻啐道,就这些破事!
       她就会说那些话!有一次叶赛宁对老枪说。
       老枪笑道:那还要说什么话?还要她说“我爱你”?
       叶赛宁挥挥手:罢,罢,早就不奢望她有那情调了!
       一个女人,既要忙外,又要忙内,还要她有情调,老枪也觉得叶赛宁太苛刻了。当诗人的妻子真的挺受罪。生活已经如此不堪重负,哪有这闲情?倒是叶赛宁被秀贞养得精力过剩,到外头找别的女人去了。秀贞要知道,一定会气得吐血。
       好在她不知道。秀贞仍然忠心耿耿守在医院。有一次老枪去医院,瞧见她趴在床头柜上睡着了。老枪刚一接近病床,她就一跳惊醒了。从胳膊弯抬起的脸上,耷拉着眼皮,努力撑起,额头上满是抬头纹,像个老太婆。跟如洇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老枪更觉得秀贞完蛋了。
       于是她的努力更具有了悲剧的意味。她老检点自己什么做得不让他满意了,她根本不知道,叶赛宁的不满跟她根本没有关系。有时候老枪觉得,秀贞倒真像叶赛宁的老妈子,糟蹋了自己,养大了儿子,然后再拱手送给另一个女人。她天天求叶赛宁吃点什么,有一天,叶赛宁忽然同意了,但提出条件:把我松开!那时瓶已挂完了,也不怕他拔针头,再想到他被绑了这么多天,也该松松骨头了。你肯吃,肯配合,我们为什么要绑你啊?秀贞说,就把绳子解了。秀贞给他东西吃,他说要吃苹果。秀贞急忙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削苹果。吃了两片,叶赛宁又提出要吃柑。秀贞更高兴了,唯恐他变卦,就搁下苹果和水果刀,跑出去买柑。她回来时,丈夫已经又被送进了手术室。
       他又把水果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老枪赶到医院时,秀贞正被护士长恶狠狠训斥:没看见你老公这种人!要活腻了,回家去干这种事!
       秀贞嚎啕大哭了起来。她这么哭,老枪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一直比较收敛的。见老枪来了,她扑上来,紧紧揪住老枪的手。老枪从那手感觉到,她是稀里哗啦垮了。老枪也
       不知道叶赛宁为什么要这样,抗拒治疗也就抗拒罢了,还要第二次自戕,而且是蓄谋,可见这自戕不是冲动。
       秀贞不哭了,好像一下子就断了泪源似的。她盯着老枪,说:老枪,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老枪脊梁一阵凉。他知道秀贞指的是什么。叶赛宁曾跟她闹离婚,她就曾跑来找老枪,说:老枪,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他外面是不是有人了?老枪说:没有!别人我不知道,他这个人,我还不知道?我敢拿脑袋担保!信誓旦旦。当时老枪确实没有骗秀贞,他只是将叶赛宁闹离婚.当成是他的任性之举。在叶赛宁身上从来没有过绯闻,这在作家中很少见的,也难怪,他这么个迂腐的人。没想到,现在,倒真成了欺骗秀贞了。
       也许,秀贞并不是指这个。但是老枪无论如何心虚了。他耸耸肩。这有点撇清的意思:我可没骗你。又似乎在说:我也是受害者。但他瞧见秀贞的脸色更加沉了下去,又马上笑了一笑。好在他的笑总是给人赖皮的感觉,于是又好像什么含义也没有了。
       所以当如洇得知消息,又要跑来医院时,老枪制止她。他不愿意再去支走秀贞。但是如泅一定要去。她似乎已经疯了,自己往医院跑。老枪知道制止得了今天,也制止不了明天,总不能把她的脚剁了。老枪急了,索性发了句狠话:你去,又有什么用?只能让他再自杀一次!
       真把如洇给压住了。
       如洇原来就隐约这么想着的,她很害怕。叶赛宁确实就是在她去了后又去寻短见的。她哭了,叫道:那怎么办啊?
       老枪恨恨想,怎么办?总不能再对他说“对不起”?他要你爱他。无非是一句话。大不了哄哄他。有时候女人放大方了,反而坚不可摧了。老枪常看到一些女的,人家骚扰她,叫她“老婆”,她就索性说:好啊,你把财产全给我!我要一百万,一千万,一亿……对方反而被顶了回去。可是你不肯说。老枪不应。如泅又绝望地叫:我该做的,我都做了啊!他要什么,我都已经给他了啊!
       老枪一愣。他问:你说什么?
       如洇猛地一个惊醒,不说了。一会儿,她说明似的说:我对他说了那句话。
       什么话?
       我爱你,如洇说。
       什么时候?
       就那天,在医院,我对他说的,就是这话。
       噢!老枪说。她说了啊!之前她骗了自己。也可理解。他又记起那天她抱着叶赛宁的情形。那么叶赛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也许是他听出了她只是在嘴上说,她只是在敷衍他。没有爱,那话里是空洞的。诗人是很敏感的。老枪道:唉,说了也没用。你不爱他,他是个诗人,他感觉得出来的。
       6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呢?如洇说。
       老枪愣了。
       我也是爱他的。如洇坦白,跟他在一起,我其实也很快乐的。有一种灵魂高高飞翔的感觉。他跟我讲诗的时候,我感觉被他的手牵着,飞到天上去,到了云的上边,超凡脱俗了。我最喜欢他说的一句话:诗歌不是过时的文体,而是超凡脱俗的文体。如果说诗歌是过去的文体,也对,文学本来就是倒退向后的事业。所以吧,他跟这个世界就是不能协调。有一次跟他去办个事,寄自行车,人家要收两毛钱,他不肯给,说市政府规定只能收一毛钱,跟对方吵了起来。我劝他,算了,都是这样的,他坚决不依,说我宁可把他们多收的一毛钱捐献给希望工程。你也知道,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那次捐助洪水灾区,人家掏十块、二十块,他,下子就掏了一百块,他并没什么钱的。他只是要认这个理,认死理。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爱认死理的人?我见到的大多是和稀泥,和气生财嘛,大家同流合污。即使吧,你是个好人,你做着正当的生意,像我开这茶楼,逢人就笑脸相迎,好话挂在嘴上,为了那么点利益,这么做人,有什么意思?倒觉得哪天敢发一顿脾气,该是多么的爽!那一次,他掏出了两毛硬币,在看车的面前亮了亮,但他只给对方一毛,捏着另一毛走到远处的一个乞丐面前,铿地丢到他面前的碗里,像干了件精彩的大事似的,甩着膀子,哼哼回来了。现在想来,就是那一刻,我爱上了他。
       当然当时我并没明确感觉到我爱上他了。我只是感到兴奋,喜欢跟他在一起。直到那一天,他那么直白无遮无挡地写出了“我爱你”。我承认,我当时很激动,但是我又很害怕。我已经不能再爱了。我只愿意跟他在精神层面上交流。我也不愿意明确我们这是在爱,所以我死也不说“我爱你”。你想想,我这边跟他说“我爱你”,那边回到家里,又要去接受我的丈夫,我怎么做得出?当我把肉体给我老公时,我又如何把心端到另一个地方去?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女人的身体是连着心的。我向他说明,他却说:那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我怎么拒绝他?我说,他是我老公啊!
       他是你老公,你就该顺从他吗?他反问。
       理论上说,他问得有道理。可我毕竟是他的妻子啊!而且他又没有过错。他人很好,你也是见过的,他整天都埋在茶楼里,为了茶楼,为了我们的家,他很辛苦,我不能拒绝他。
       有一次,叶老师问我:你爱他吗?
       我愣了。平时几乎没想过这问题,一起过日子,经营着店,过着具体的生活,哪里会去盘问这个?我倒还真的回答不出来。我不知道,我说。
       不知道?就是不爱了!他说,有爱才确定得出来,没有爱,当然不知道了。
       也许吧,我真不知道有没有爱。也许只是心疼,心疼他劳累,回到家里,让他歇着,给他做好吃的,给他开热水,给他捶背消乏,伺候他。这是爱吗?也许只是感激,感激他付出的,对具体的生活的点点滴滴的感激。那么,爱又是什么呢?老夫老妻了,难道还要山盟海誓?我也糊涂了。
       既然没有爱,那你应该拒绝他呀!他又说。
       我毕竟是他的妻子啊,我说。
       妻子?这两个字,又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我没办法跟他说清,我说,反正我不能背叛,这是不道德的!
       他叫:没有爱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呢!这是恩格斯说的。
       他把“不道德”的帽子反丢给了我。我也不知道恩格斯有没有说过这话,反正他书读得比我多,他说有,就是有。这是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争论。我说,好,撇开这“道德”“不道德”问题,他毕竟是养我的人。
       他养你,你就要给他做?他说,怪不得人家说,婚姻是契约卖淫呢!
       我受不了。
       我也反唇相讥了:对,我是卖淫,那你就是“买淫”了!
       他愣了。他说:我“买淫”?我“买”了吗?我给你钱了吗?
       没有,确实没有。我说,但是你买了别人了!
       我买谁了?
       你自己也有一个婚姻。我说。
       他笑了。笑得很古怪。我早就不做了说,简直是骄傲地。
       我很吃惊。这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他又说道:我不爱她,所以我就不跟她做,不爱了就不做,这是“清洁精神”!
       他又发明了“清洁精神”这概念。我感觉他在寒碜我,好像我是个肮脏的烂货。是啊,你们男人不爱了,可以不做,主动权在你们手
       里。可是我们女人不一样。我们也要清洁,可能吗?但是你,又真的清洁吗?你要那么清洁,为什么只是不做呢?你应该去告诉她,我不跟你做了,我不爱你,我说。既然不爱了,你们就不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还应该对她说:我要跟你离婚!
       没想到他真的说:好,我这就去,跟她离!
       我错了,他真是经不起刺激的人。他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样,一般的男人不爱妻子了,会“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他却有洁癖。他真的去闹离了,这你们都知道吧?倒把我吓得。要真离了,那么我就要承担后果了!我赶紧去劝他。他倒说了:你不让我离,就是不想跟我结婚,不爱我!我可真冤。
       那以后,我就更被动了。不敢再刺激他。但他倒似乎被提醒了,对我和丈夫在一起这种事敏感起来了。他常问:你和他在一起吗?我们开的是夫妻店,哪里可能不在一起?我回答他在一起,他就显得很受伤。接着他会问:你们昨晚在一起吗?这也是不需要问的问题,同在一个屋檐下,还能怎么样?当然我知道,这也因为他在乎我,爱我。虽然对他的爱很惶恐,但毕竟是被爱的啊,一个女人,哪里会不喜欢被人爱呢?何况我也爱他。即使他过火一些,我也理解的。但是接下来他就更过分了,他会问:你们昨晚做了吗?
       其实很多时候,这种东西,做过了也就做过了,特别是夫妻间的,但你这么一追究,就又把它拎出来了,盘问,审视,咀嚼,越审问越咀嚼,就越是那么回事了。遇到这样的问题,我就避而不答,或者回答:没有。他就又说:怎么可能呢?我说,我没答应。他就问:是不是因为心里有我,爱我?这让我怎么说呢?我只能不回答了。他问:你不爱我,是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你说,你爱我!唉,问题又绕回来了。我仍然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说?他问。为什么一定要说呢?我说,爱不爱,你不是清楚了吗?为什么要说出来?我要你说!他说。我只得说:不说出来,放在心里,不是很好吗?不,说出来,才能确认!他很固执。
       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对的。爱不爱,不说出来,放在心里,很容易成了糊涂账。可以把跟他的感情偷换成朋友间的感情,我说过,所谓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另一方面,其实也可以让这种关系心安理得地保持下去,这是一种阴谋,自己在阴谋自己。可是他不懂。
       接着他更不像话了。他会半夜三更发短信给我:你们在做吗?有一次我们真的在做,我感觉到自己被他从床上赤条条拽出来。
       我没有回他。他居然打电话进来。我慌忙把电话掐了。他真的太过分了!过后他仍然还要问,你跟他做感觉好吗?快活吗?简直变态!我就跟他吵起来。他也吵。我想吵了也好,分手就分手吧!这种关系本来就够折磨人的。可是我一看到他那可怜的目光,就又不忍心了。
       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检讨自己:我一想起你跟他做,不知怎么的,就非常心焦起来,就会胡思乱想,我感觉这是我的爱人在跟别人做,我受着煎熬。这时候在做了吧?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一分一秒都在进行,我的心一分一秒都在被人蚕食……老枪,你说说,他怎么会想这么多?他怎么会这样?他是不是心理变态了?
       没有变态。老枪想,这是所有男人的共有心态。其实他不要你跟别人,目的是要你跟他。男人对女人,要的是盖个印,把图章盖上去,才安心。他要你说“我爱你”,并不只是要你爱。爱是要附丽在性上的。性是爱的表达,爱的语言,爱的依托。当然,摊上如洇这种女人,是不可能的了。唉,你们两个,都太认真了!老枪叹道。一个认真,另一个再认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给他,不就得了?
       如没有争辩。她明白,老枪说的“给他”是什么意思。
       7
       如洇当然不会告诉老枪,她其实给了叶赛宁。
       叶赛宁老是往“汇泉阁”跑,如洇很担心被丈夫看出破绽来。即使丈夫迟钝,那些小女孩,一个个也眼睛尖得很,被她们背地里议论,如洇也是极不愿意的,她很爱惜自己的名声。他们就到外头约会,外头哪里呢?外头的茶馆?同行,他们会认出她来的。他们就去江滨大道走。可是天很快就冷了,外面呆不住了。如洇想:自己怎么搞得这么可怜?躲躲闪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有一次下雨,他们躲进路边的公交车站,靠上面的雨遮避雨。但脚还是被淋透了。深秋的风把她吹得牙齿直打颤,回去后就生病了。还不敢跟丈夫实说,编了谎言。因为这谎言,她又得编另一个谎言、再一个谎言。她的心分裂透了。这就是婚外情的下场!怨恨的时候,她觉得叶赛宁像粘在手上的屎,怎么也抖不掉。
       最后她想到了去咖啡馆。他们去了上岛咖啡屋。即使被人撞见,跟朋友一起来坐坐,也可以解释得过去。只是要频繁地换咖啡屋,好在这城市咖啡屋多得是。可是,又有了新问题。咖啡屋里有酒,叶赛宁就要喝酒。喝了酒,就容易乱性。第一次被他吻,就是在他喝了酒以后的。当时他缠得厉害,如洇想,与其吵得让人家都知道了,不如让他碰一下吧!咖啡屋的灯光又很晦暗。她就跟他隔着桌子,让他吻一下。不料他却把她的舌头死死吸住了。
       平心说,也是如洇自己没有逃出来。这个吻太有魅力了,她没有预料到。之前她所知道的吻,只是嘴唇跟嘴唇的相碰,舌头跟舌头的接触,至多纠缠几下吧,她甚至还微微有点忌讳口水。从小她就忌讳父母去亲她,他们是工人,上班劳累,下班嘴里总带着口气。他们亲她,她总把他们的手抓着立马擦掉,以其人之手擦其人之口水,自己的手也不愿意去沾一下。长大了,她一直不明白吻有什么好。她尽量避免跟丈夫接吻,只让做,不吻。
       可是这个嘴的味道是香的。酒的清香。她奇怪怎么会觉得酒是香的?本来酒总是让她想到醉鬼的。他们喝醉了,吐得一地,那气味令人作呕。也许那是用鼻子嗅,现在是用嘴,她想,舌头是嗅不到味道的,它动用的是味觉。更也许,她还多少用了心。这是一个诗人。当然主要因为他接吻的技巧好,出奇的好,跟他的生活能力恰恰相反。这吻有一种魔力。她第一次尝到,当时竟然产生朝被吻夕死可矣的想法。她豁出去了,她不知道那次吻了多久,有没有被人看到。
       她离不开他了。她问自己,那么我为什么不让他去离婚呢?自己为什么不去跟他结婚?她很明白,那是愚蠢的。跟叶赛宁在一起,生活会很浪漫,但是也会一团糟的。这浪漫需要付出代价,她不愿意。她从小家穷,渴望过上好生活。她有一次对叶赛宁说:小小百姓,折腾不起。
       或者是,我还是不够爱他?她想。她真正爱的是好生活。安稳,有家,被老公供养着,有孩子,然后写写诗。她爱诗,是因为诗很美。她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富有诗意。所以她穿旗袍唐装,桌面上铺蜡染蓝布,墙上挂书法轴子。所以她喝茶不喝酒。所以那天,叶赛宁喝醉了,说不回家,她感觉巨大的麻烦压在自己身上了。那是情人节,整个人民广场简直就是爱的海洋。成双成对的情人,流连忘返,老天也仿佛忘了时辰。可是如洇却清醒地记着
       时间。她恨那些管街灯的部门不负责任,忘了熄灯了。她掏手机看时间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再一次掏手机时,叶赛宁说:别看了,反正是通宵。
       她吓坏了。她可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回家从没超过十二点。她说:那不行。
       可——以!叶赛宁说。听着口气,就知道醉了。她故意半开玩笑说:你不回去,睡大街啊?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担心他会趁机说,上旅馆开房。可是他没有。他说:睡大街就睡大街!可见他还是个单纯的男人。他又说:跟你在一起,睡大街有什么?
       她说:不行的,我店里还有事……
       他看着她,有点扫兴。那我跟你一起去!他又说。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连忙说: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他问。
       他总是这么问。好像他永远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真不懂吗?她只能坚持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就不要走!他说,就去搂她。她躲闪。如果是平时,他高兴起来,搂她一下,她也不会拒绝,甚至还有一种柔弱到骨子里的酥和痛,觉得挺温暖。可是今天,她不能接受他。接受他的抱,就可能给他传递了她接受了他的信息。她挣脱。可是他又抱了过来。她再挣扎,不行不行!一边说着,真的不行!她已经不会说别的了,只能重叠着说“不行”,两倍三倍地加重语气。但她也知道这是徒劳的,他根本不听她的。边上全是人,要是在人群中有双熟识的眼睛,怎么办?如洇紧张起来。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假如是别人,她完全可以狠狠地推开他,把他当流氓,骚扰,甚至可以甩他一耳光。可这是叶赛宁啊!她只得躲,且推且走,向灯暗人稀的地方逃去。可是人民广场广阔无际,她怎么也逃不出去。她忽然发现一个小弄,拐了进去。进去了才知道,那并不是小弄,而是一个工地的过道,被围墙围着。但不管怎样,人群被隔在围墙外面了,她松了口气,叶赛宁又要抱,就让他抱一下,说:好了好了,可以了!把他推开。叶赛宁就歪歪倒倒靠在一根水泥柱上,然后身体向下滑,躺倒在地上。他说:啊,这蛮好,天当房,地当床,天穹是我的蚊帐,星星月亮是天使的眼睛……他居然来诗兴了。如洇笑了。这是如洇喜欢他的地方,出口就是诗。要是他不乱来,不动她,只跟她在诗上交流,该有多好!可是他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如洇说:起来吧,我们回去吧!他不理。如洇又说:地上冷,着凉了怎么办!他说:有你在,死都不怕!要是平时他这么说,如洇会很受用的,但是今晚她没有闲心,她急着要回去。她说:我可不在,我要走了,起来吧!他不起来。如洇就躬身去拉他,不料反被他拽了下去,她脚一滑,整个人倒在他的身上。她连忙要起来,可是起不来了。他把她拴得那么紧。他又突然往上一翻,她懵懵懂懂就被压在他身下了。
       她蓦然发觉他的欲望。她猛地害怕起来。她挣扎,可是他把她压得死死的,她动弹不得。她想,他不是别人,他是叶赛宁,不是那样的人。这么想,其实是无奈之下的自欺。很快就证明了,对方就是那样的人,他是个男人。这里是一男一女。那个男人开始吻她,她咬了他的舌头。可是他更加坚毅地把舌头又伸了进去。她打他,他由她打着,只顾继续他的步骤。她想叫,可是又不敢。外面人影憧憧,要是被他们听见了,涌进来,那更完了。好在现在还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他们之间的事。你知我知。唉,反正他就这样。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从原来起,他无非就是要,给他一下,他就满足了,以后也不会再纠缠了。完了我也可以回去。她就随他了。可是当他进入时,她忽然又不甘心了,又要挣扎。可是她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她又想,就当作被强奸了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无非就是身体,没什么绝对不行的。这世界上没有绝对不行的事。她这么想着,就彻底躺倒了,安静了。
       怀孕怎么办?她忽然又想。过后吃毓婷吧!现代科学给人提供太多的方便。
       她的发髻散了。她发现自己也有了快感。她毕竟是爱的。这快感又让她感到罪恶。她眼前浮现出丈夫的脸。终于这样了!她闭上了眼睛。外面鼎沸的人声又把她吵醒,让她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事,而且好像是在他们跟前做似的。她看到自己下流的脸。她嫌恶自己。她恨自己。她更恨上面这个男人,强奸犯……
       如洇没料到,第二天晚上,这个男人又来拉她出去。她不出去,推说有事。可是他已经来了。她慌忙把他拽到楼下一个暗角。
       他说经过了昨晚一场,他更爱她了。她感觉恶心。她说,好了,我手上有事在等着。
       他说:那你说一声“我爱你”。
       他仍然要她说!如洇不耐烦了,说: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叶赛宁说:我要你说!
       如洇缠不过他,叹了口气,说:那不是已经说明了吗?
       叶赛宁道:那说明不了什么,只是肉体。很多人都有肉体关系,跟妓女,也是有肉体关系,并不能说明他们有爱。
       如洇承认,这世界上苟合的男女不少,他们只是玩玩,不认真。这么想着,又觉得叶赛宁是认真的,是好的。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能说那三个字。更不能说了,因为已经有了肉体,再说,就完全确认了。可是叶赛宁哪里肯?你说,你说“我爱你”!我要听!
       如洇不说。
       已经做了,再不说爱,就是狗男女了!他居然说。
       这简直是在要挟!如洇异常烦躁起来,嚎叫道:狗男女就狗男女好了,我不会说的,我不爱你!不爱!
       黑暗中响起了他一串鼻孔呼吸声。一会儿,他带着这呼吸声走了。第二天,他就去自杀了。老枪,我知道就因为我不肯说爱他,还态度很恶劣,他才受刺激去自杀的。如洇这么对老枪说,我知道我太伤他的心了,他不肯原谅我。也怪那晚上实在太忙了。到了稍微能喘口气,已经十点了。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想安慰安慰他,他接了,他说:你忙去吧!就挂了。然后再打,一直是关机。
       你等等,老枪猛一激灵,几点?几点挂的电话?
       十点……最多多一点。如洇仔细回忆着。
       不对呀!老枪叫道,他不是那时才离开你这儿,然后被抢了吗?
       如洇说:不可能!他走的时候才八点多。对,八点十分左右。我能肯定!我上来时,我们店一个小女孩迟到了,在楼梯上碰到,我当时还担心她看到我们了呢!我于是故意批评了她一句:又迟到!看了看表,八点十分。
       老枪的脸绿了。
       你怎么知道是十点?如洇问。
       秀贞说的,老枪说。想如洇可能不知道秀贞这名字,又解释说:叶赛宁的老婆。
       哦。如洇说,她眼神里明显在想着别的东西。老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不说了。
       8
       从八点十分到十点,这么长的时间,叶赛宁去哪里了?
       再说,从他报案的派出所看,“汇泉阁”所在地不属于鼓楼派出所管辖。当然他也有可能去别的什么人的家。但是,凭老枪直觉,这里有猫腻!
       叶赛宁这次不再那么幸运了。刀戳中了心脏。虽被抢救回来了,但是情况仍然危险。
       这身体真正开始受难了,不停地呻吟。有时候他会一改原来的固执,向医生投去求助的目光。但是医生也不是神仙。所有的人都不能救你了,难受在你身上。即使我们把自己也弄痛了,也不能让你赦免。但更多的时候.他仍然叫着要去死。当然他已经无力做什么了,只是翻来覆去地折腾,这无疑会加速他的死。秀贞似乎已不着急了,她只是木木地看着他,或者趴着打盹。瓶挂完了,叫了护士,她也会在外面兜一圈,上上厕所什么的。倒好像是雇来的钟点工。人是没有绝对欠谁的债的,即使是再好的夫妻。归根结底,只有自己救自己。自己不救自己,谁拿你也没办法。
       但是老枪还是想救救这个人。他这么痛不欲生,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枪想到了刘探。恰好上次刘探帮了忙,就以此为理由,请对方吃饭,让赵大人去请公安林,再拉刘探。
       公安林和刘探来了。分烟,点烟,刘探拿出自己的打火机,说明自己有。斟酒,敬酒。添酒时,刘探用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弯曲着做跪状。气氛不一样了。老枪夸刘探们破案神速,又为自己之前的言语道了一番歉。刘探把烟在烟缸里抖了抖,说:某种程度上说,你说得也没错。他说起了叶赛宁案的破案内幕:两个劫匪因为分赃不均,闹到大街上,被警察抓了,然后就牵连出了叶赛宁的手机案。
       老枪说:这世界可真够乱的!都是贼了,还敢闹到大街上?真不可思议!
       大家笑。刘探又说,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叶赛宁并没有报案,是警车经过那里,看到他站在后港巷,盘问他,他才说被抢了,追到巷子里来的。
       老枪很吃惊:这个书呆子!
       赵大人道:是不可思议!中国人就是法制意识淡薄,很多不报案。
       刘探道:也难怪。现在破案是越来越难了。反侦查手段在不断提高。那些家伙,他们是吃饱了就琢磨这个的,那么多眼睛在瞄着法律空子,他们脑子尖得很,他们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而我们呢?是因为工作才进公安队伍的;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们可以不择手段,我们却不能,我们是人民警察,有法律法规约束,手段过了点,他们就会告我们,说你警察也怎样怎样。处理警察可是很严的。
       老枪点头:确实,各家都有难念的经。
       公安林也道:所以我们需要大家理解和支持。互相理解吧。化解矛盾,不要什么事都闹到公安法院,能和解的,就和解,和谐社会,就是这个意思。
       老枪道:可是偏有人就不这样,想不开!他说了叶赛宁的事,说了他第二次自杀。公安林问:抢救过来了没?
       老枪道:抢救是抢救了,但是思想问题没解决,还会再自杀的。
       刘探道:这确实很难办。你就是盯着他,也不可能一分一秒盯着。身体是他自己的,手脚在他身上。那次那个女人不是?跟儿子生气的那个。他对公安林说。
       公安林想起来:那次可真把我们吓死了,她居然爬上了高压电塔!还手乱抓!
       这种事真是让人头疼!刘探说,一个老有自杀的社会,很麻烦,但是反过来呢,一个都没有自杀的社会,又是很可悲的。
       老枪没想到刘探会这么说,这么有哲理。他对刘探刮目相看了。赵大人瞥了瞥老枪,说:怎么样?遇到高人了吧?你这个作家。
       我算什么作家!老枪说,并不完全是谦词。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人家可是从实践中悟出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赵大人又说,冲老枪使了个狡黠的眼色。老枪忽然觉得赵大人有点讨厌,自己是真的觉得刘探不错的。但是他也知道,确实已经到了可以切人正题的当口。他说:那是,所以来麻烦高人了!举杯。
       刘探笑了,舒舒坦坦地喝了一口,说:什么高人不高人。
       是贵人,老枪又说,贵人相助。这事还真只有您能帮得上。
       老枪说了想跟劫匪见个面,想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刘探不说话了。赵大人猜到他的心理,说:他不会做不恰当的事的,不会去揍那家伙。
       赵大人故意这么说,为了活跃气氛。公安林笑了,道:还别说,这种事还真发生过。
       但是刘探没有笑,仍然说:这不行,你不是刑侦人员。
       赵大人灵机一动:我是法制记者,作为采访,总可以吧?
       公安林道:这倒是一个办法!
       刘探犹豫着:可是你没有采访证。他指老枪。他伸手去摸上装,老枪立刻意识到他是去摸烟,赶忙把自己的烟递过去,点上,刘探的手指轻轻点着老枪点烟的手。狠吸了一口,皱眉,道:这是原则的事。不过,救人也是原则。他这么说,好像在宽慰自己。没法子,就是这样,有时候必须用无原则来捍卫更高原则。
       好吧!刘探突然大声说。老枪感觉这一声简直有点悲壮。他也悲壮起来,感觉身体里的血和刘探的血流在了一起。
       第二天老枪就随赵大人采访那劫匪。看他那样子,老枪还真想揍他一顿。这是一个刁蛮的家伙,虽然有警察押着,但仍然歪着脑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怎么会想到去抢劫?赵大人问。问话总要这样开始。
       不回答。
       又问了一遍。仍然不回答。
       再问一遍时,对方好像被惹火了,应道:没钱!
       没钱?怎么不去做工?你又不缺胳膊少腿的。
       找不到工。对方应。
       赵大人愣了。他明白自己这话问得太幼稚了。但是他不能让对方气焰嚣张起来,他喝道:找不到,就该去抢劫吗?
       对方一夹肩膀,一个笑:那你说怎么办?
       这边又愣了。无论是赵大人,还是老枪,哪里知道怎么办?
       你们当然不知道怎么办,对方说,这不是你们想的问题。他的贼眼溜着赵大人和老枪身上,停在了老枪别在腰间的手机。这手机,挺贵的吧?
       这是我的劳动所得!老枪正色道。
       劳动所得?对方道,你们一劳动就有所得,就得了这么多,就什么都有。我怎么就没有?
       老枪一愣。
       他突然伸手要摸老枪的手机。老枪一躲。他本来可以借此反击,揍对方一下的,可是老枪提不起气来了。好在边上的警察喝住了对方。
       这手机为什么就是你的,不是我的?他仍然嘟哝。
       所以你就要去抢了?老枪道。这是一句重复的废话,老枪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终于想出了一句反击的话:所以你到这种地方来了!
       是运气不好。对方油油地应。
       是你罪有应得!赵大人道,去干这种事,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下场!
       为什么?
       法律!
       法律怎么知道?
       被害者难道就不会去报警?老枪道。
       不会。对方肯定道。
       为什么?
       对方贼幽幽地笑了:他不敢。
       为什么不敢?
       他不看看自己也干了什么了?
       老枪一惊,心中猛地被撕开了一个裂缝。你倒说说,他干了什么了?那天晚上,就是情人节第二天晚上,在后港巷外。
       不是巷外,是后港巷里!对方说。
       后港巷里?后港巷怎么了?
       后港巷“爱之屋”发廊,你去问问吧!我怎么知道。对方翻了翻白眼。
       
       赵大人和老枪都愣住了。
       9
       老枪跑去后港巷。这是一条阴暗的小巷,只有从边上店面里溢出来的红光,让你可以辨认这巷子的走向。
       老枪找到了“爱之屋”。满堂红彤彤的。小姐们的脸被红色灯光铺得没有一点褶皱,显得年轻漂亮。那些裸露的手臂和大腿也被红光映得鲜嫩可餐。整个房子给人温馨的感觉,叶赛宁就是这样被诱惑的吧?虽然这只是幻觉,但是老枪承认,人活世上,有时候还真需要幻觉。
       一个小姐迎了上来。老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推进了内间。也许是老枪天生长着一副猥亵相吧,那小姐一开始就挑逗他的下身。老枪说:我不做,我们,说说话吧!
       那小姐朝外面叫了起来:妈呀,又来一个!  老枪愣。怎么?
       前几天来了一个,就是只来说话的。阿兰,还是你来吧!
       她跑出去了,跟那个叫阿兰的小姐在外面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其他小姐也都说还是阿兰来合适。阿兰不干。大家说:你不是还牵挂着那变态客人吧?阿兰听到“变态”二字,拉下脸道:你们才“变态”呢!去就去!怄气地来了。
       老枪看见阿兰,吓了一跳。简直就是如洇站在面前。也许是也穿唐装的缘故吧,只是她那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老枪忽然觉得在如洇面前躺着不合适,坐了起来。阿兰说:你就躺着吧!老枪说,不要了,我冷。
       老枪问:你们刚才说有个跟我一样的客人?
       阿兰点头。
       他……什么也不做?
       点头。
       那他白付给你钱?老枪问,就什么也不做?就说说话?
       点头。
       那说什么呢?老枪又问,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有人就喜欢语言调情,语言挑逗别有一种刺激,特别是写作的。
       没说什么,阿兰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伸伸懒腰,半个手臂从宽宽的袖口里伸了出来。老枪看得出来,她的慵懒是装出来的。果然,她的眼眶滴出一滴眼泪来了,她连忙用手背止住。
       我从来没有遇到这么文雅的客人。阿兰说,客人们,总是要你做这做那,讨厌得很。好像他们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了。他们根本不把我们这种女人当人看。他不一样。他没有动我。我给他做了头,开始做身,做到腿了,他仍然没有动。看得出来,他很紧张,腿上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的脸都紧张得发白了。他突然跳了起来,说:我不做!
       不做?那你来做什么?我很诧异。我也见过这样的客人,他们是吝啬钱。我就说:没多少钱的。他仍然摇头。他说:我可以给你钱,我只想跟你说话,可以吗?
       说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对我们来说,我们要守的是身体,说话,要怎么说就怎么说,无非是动动嘴罢了。不过常常这样的客人是变态,那就更难受了。他们跟你说很下流的话,也要你说。我难以说出,可他越是逼你说,好像他就是喜欢盯着你难堪,他才快活似的。但是想想,赚人家的钱哪里有那么轻松的?慢慢的也就算了,你要怎样叫,我就怎样叫,反正又不是真的,快快把他们打发掉。
       我留了个心眼。以前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过后他们不给足台费,说,我只是跟你说说话,也值那么多钱?我对他说:那你先把台费付了。他立刻去掏衣袋,紧张得毛手毛脚的,把钱交给我。我把钱拿出去,对外面的姐妹小声说:来了个变态!就因此她们现在还一直称他是变态,可是我现在觉得他不是了。你知道他要我说的是什么?
       老枪摇头。
       我爱你。
       老枪心头猛然打起千万面鼓。
       我很吃惊,阿兰继续说下去。吃惊的是,这么简单!这句话太简单了,满世界都把这句话丢来丢去地开玩笑。我就说了一句:我爱你。他伸手制止了我:等等!
       我以为他要来什么花招了,果然没这么简单的。我提防地离他远一些,望着他。只见他闭上了眼睛,眉头稍稍皱起,好像在脑子里拼命堆积着什么感觉。然后,他对我抬了抬手,像电视里演的拍戏的导演那样,说了声:开始!只不过他说得很小声。
       我爱你。我说。
       大声点!他说,再说。
       我已经说了,还要再说吗?好在再说一遍,只是多费些口水。而且看他还是规矩人,我就又说了一句。由于大声说,显得跟宣誓似的,我忽然很想笑,但我止住了。
       他闭着眼睛,好像沉浸在了什么场景里。他的眼皮忽然像盲人那样抻了一下,可是没有张开,眉头悬起来一下,怀疑似的。他又要求道:你说,我爱你,叶赛宁!
       叶赛宁!果然是叶赛宁!老枪在心里叫。无可逃避。
       我又说了。这时,我发现他眼角有点湿,慢慢地泪水多了起来,滋着眼角纹。可是他好像很享受,没有去动它。再来!他说。
       我说:叶赛宁,我爱你!
       谢谢!他说。很满足了,安详地躺着。我见过无数次客人最后这样躺着,那样子令我厌恶,每当这时候,我总在心里骂他:终于完了.我跟你不相干了!累死了,真受罪!可是今天,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特的客人。也许他真的把我说的当一回事,他真的需要爱。其实我也需要爱。我多希望他真的希望我爱他啊!我又说了一句:我爱你!
       我几乎要哭了。我瞧见那泪水终于冲破他的皱纹,刷地冲到他耳朵里,在耳窝里七拐八弯,聚集,满了。他说:谢谢你,如洇!
       我愣了。
       他爬了起来,开始穿鞋子。他的眼睛好像还是闭着,梦游似的。他摇摇晃晃走出去。我傻愣愣坐在那里,脑子里空荡荡的。忽然我明白他要走了,我想哀求他不要走。我站了起来.跟出去,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眼睁睁望着他走出去,消失了。我忽然开始恨他,他把我抛弃了。好像他天生就是我的,是我的那一半。是我把他等来的。但我知道,他爱的不是我,他只是借了我的嘴。他利用了我,我就更加恨他!
       老枪刚走出后港巷口,就见一辆警车开来。几个警察气势汹汹冲进了巷里,冲进了一家家发廊。他吓出一身汗,好险!要是他迟走一步,就要被抓个现场了。罚款!老枪早听说了警察就喜欢抓嫖抓赌,有经济效益。不管你在干什么,干了还是没干,你在里面,你就说不清了,你被搅在里面了。像被一块大黑布蒙头盖住。天地漆黑。这时,秀贞来电话:叶赛宁不行了!
       老枪到了医院,叶赛宁病床前已经围满了穿白大褂的人。他平塌塌躺着。秀贞在哭号,好像要把他叫醒似的。叶赛宁果然睁开了眼睛。扫了扫大家,又闭上了。护士们又一阵忙乱,可是没有用。叶赛宁的脸在下沉,沉了下去,跟周围一切没有关系了。好像沉进了水,底。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就这样消失了,多么具体的脸,至少在老枪看来是这样,他觉得已经知道了叶赛宁的一切。突然,这脸猛地浮了上来,像从潜水中猛然凫出来。他叫了一声:心啊!
       老枪一惊。他蓦然记起,叶赛宁有个习惯用词:心。他的诗里,动不动就心怎样怎样的,心焦、心路、心爱,心想……有一次,老枪逗他:不是心想,是脑想。
       不,是心在想!他坚持,心有所想,诗有
       所写。
       心只是心脏!老枪说,它哪里会想?
       怎么不会想?你听,它在动,它在想呢!
       你这个科学盲!老枪笑他。
       现在,老枪明白了,他是因此才去杀心的。杀死心脏。老枪感觉到一阵心疼:你这个科学盲,你这个白痴的诗人!
       你是恨自己为什么要有这颗心吗?它会动,会想,会爱,它需要爱,它要确认爱。你为什么偏要去确认爱呢?
       以至于你去了那种地方。你从来鄙视那种地方,那里阴暗,龌龊。可是你去了。以至于被抢了手机。黑吃黑。你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以你的性格,你会反抗。老枪很知道。老枪可以构想当时有这么一场对话:
       劫匪:手机拿来!
       你:凭什么?
       劫匪:不凭什么!(一把将手机抢过)
       你:你这是抢劫!
       劫匪:抢劫就抢劫。
       你:是犯法的!
       劫匪:那你去报警啊!
       你:你以为我不会?
       劫匪:好啊,去啊,顺便告诉警察,你跑这里来干什么了?
       你(愣了):你!你,流氓!
       劫匪:本来就是了。你不也是?
       你:我不是!
       劫匪:那你是什么?
       我是诗人!你想说,但是你作罢了。并不因为对方是劫匪,根本瞧不起什么诗人,而是,你已经这样了,还敢玷污诗吗?无话可说。一个人最可悲的就是无话可说,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申诉的权利了。
       你眼睁睁地望着劫匪走了,消失了。
       也许有一刻,你恨自己为什么不跟对方拼命?也许他会拔出刀来,那更好!把我杀了吧!把我杀死吧!可是这样你就会死在后港巷里……
       一辆110警车开了过来,盘问你,半夜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又害怕调查,只得说自己被抢了,罪犯跑了。
       你甚至还故意指了指歹徒逃跑的相反方向。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来的。妻子见你脸色不好,问你。你说:手机被抢了。你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顺从了,就连妻子给你洗脸洗脚,你都顺从地配合。你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多少人犯了罪恶,跟没事一样,一样好好活着。他们早忘了,人要活着,就是要遗忘,淡忘那些不必要记住的东西。可是你不。你这个该死的人啊!
       你也不是不想遗忘的。是这颗心。它在跳,咚咚!咚咚!踢着你,提醒着你。怎么能端着这颗心忘掉这颗心呢?
       半夜里你终于躺不住了。你起来,想坐着可能会好一些,让它悬着,它就不会击打到你的胸、你的背了。但是很快地不行了。于是你又起来走,也许在阳台走,也许在厅上走。你企图用走来排遣。但是又不行了,它像一个可恶的皮肉发痒的欠揍的坏孩子。你于是把它狠抓了一下。一个疼,似乎舒服了些。但是很快地它又折腾起来了,抓它也没有作用了。你改为捶打。捶打也没用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需要一个东西直捣进去……
       10
       诗人叶赛宁的葬礼举办得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就连平时看不起诗歌的有关人士也来了。大家都在叹息我们社会治安太乱,叹息不重视人才,叹息时代精神的缺失。一个不爱诗的民族,是没有梦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作协派来的代表在追悼会上说。诗人叶赛宁的非正常死亡,成了一个巨大的载体,人们可以把对这世界的种种不满注入其中。但这不妨碍他们离开葬礼后继续他们原来的生活。他们不会去杀死自己,更不会无知地去戮杀自己的心。他们知道是“脑想”,而不是“心想”,也知道“脑死亡”是死亡的科学概念。也包括我自己。老枪想。
       只是老枪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的存在了。人身上的器官一旦有了感觉,是不是已经到了犯病的时候?他的身体真的有了毛病,很明显一点是,他不行了。跑去看医生,医生说,阳痿很多时候是某些疾病的征兆,比如糖尿病,比如心血管疾病。老枪想,说不定我已经患了心脏病。他曾提出跟小妖分手,小妖问:为什么呀?  没有爱。他说。  可是我爱你!小妖说。  老枪很吃惊,他没料到小妖会这么说。  小妖哭了,老枪觉得自己简直是作孽。爱就是作孽。世间上的感情如果都这么拿来拷问,那么这世界末日就到了。
       如洇也来参加葬礼了。仍然着唐装。在那么多歪瓜裂枣的文人中间,她显得鹤立鸡群。秀贞在远远望着,问老枪:这是谁?老枪说:一个女诗人。把如洇带到秀贞跟前,介绍了。秀贞说:谢谢。她把如洇礼貌地带到叶赛宁灵前,掀开冰棺罩上的布,对叶赛宁很突兀地大声说:老公,你的诗友来看你了!
       她好像很相信如洇只是诗友。老枪想:还是不知道的好!人需要不知道些什么。可是她真的相信吗?如洇明显觉得被她往外推了一下。她不敢哭,很节制地在灵前默哀。她望着冰棺里的叶赛宁,这个身体曾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现在抽走了,也许她身体里会永远缺少这一部分。她又为自己的固执而懊悔。所有对叶赛宁的恶心和怨恨,都因叶赛宁的永远离开而消失了。
       她低下头,凑近冰棺玻璃罩,悄声对叶赛宁说了句:对不起!
       蓦然,叶赛宁嘴唇动了一下。如洇一吓,回头看老枪。他活了!老枪也凑近看。他也看出叶赛宁的嘴巴有点翕张。也许是死时没有合紧的缘故吧!也许当时他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现在,这话从那翕开的缝里飞出来,飞翔在灵堂上空。老枪和如洇不约而同地望着空中,可是他们听不见他的话,只听到天花板上吊灯玻璃坠子的哗哗扇动声,和大家说话的聒噪。但是他们还是觉得自己听懂了,老枪懂,如泅更是懂,她最懂叶赛宁了。在她面前,叶赛宁总是赤裸得像个赤子。他会哀求,会痛不欲生,也暴露出了男人的本性,他吻她,舔她,进入她,揉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他什么都做。最后,他趴在她身上,像头吃饱了想睡的慵懒的小猪……
       ……如洇不知道,他真的慵懒了,他吃饱了。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生理反应。他觉得累。他巴不得快快离开。以前,他都是要送她到家的,送到她家门口,她不让,说那样容易被人撞见。于是到离她家一段路的地方,她就不走了,转过身,叫他走。他不肯走。最后他们达成协议,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他们就这样在夜色中渐退渐远,像两个小孩在玩游戏。
       那天晚上,她急切切要回去。他随口说一声我送你。她答:不要。他就不再说了。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起初他很轻松,如释重负。但他很快就感觉失去了什么,好像被扒手扒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他想给谁打个电话,诉说。他很自然地摁到手机地址簿里她的名字。但是他发现,他并不是想跟她讲。怎么?她不是我最紧密的人吗?她不是我爱的人吗?我不是爱她吗?是的。只是这“爱”好像鸡蛋清煮熟了,有了形状,不像原来的爱了。
       睡觉前,他去小便,忽然觉得扶着的手有点黏滑。拿到鼻下嗅,居然有一种臭海蛎味。他有点奇怪,又摸了一下,闻了,确实是这个味道。简直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他跳进浴缸,打开水龙头,冲洗了起来。
       拼命冲洗。他抹了好多肥皂,洗了一遍,用手一摸,一嗅,仍然有臭海蛎味。他又洗。一遍又一遍洗,一遍又一遍搓……
       洗完了,皮肤发涩,一脑惨淡。
       这么快……他想。终于!其实他一直担心着的,发虚。所以他要不停地对对方说爱,也要对方对自己说。
       未免也来得太快了点吧?比当年他和秀贞快得多,那好歹还经受了十年。其实秀贞并没什么不好。甚至她几乎没有缺点。只是相处时间太长了。恋爱六年,结婚四年,十年下来,秀贞身上几乎没一处不令他倒胃的,她的嘴里是隔夜饭的味道,她的下面是臭海蛎味……
       叶赛宁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和如洇做那种事,假如没有,还可以想象、期待、渴望,更可以指责她:你不爱我,你不够爱我!其实自己所有的追逐,与其是希望她给我爱,毋宁是希望她不给我爱,自己的渴望不过是一种行为艺术,自己的痛苦不过是假疯假癫。
       但他不甘心。他要抓住爱!他要对她说:我爱你!也更要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在互相说中把爱抓住!
       葬礼后的一个星期天,人民广场举行了一场大型主题活动《让世界充满爱》。一万对情侣或夫妇面对面,向对方说:我爱你!
       黑压压一大片人,有自愿参加的,也有路边被动员来的。很多路人被组织者追着撵着,连连摆手。有一对男女一边逃,一边说:我们不是……不是……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是……可是……他们逃避着镜头,掩着脸。组织者好像明白了,这满大街的男男女女,未必都可以公开关系。那也没关系,组织者仍说,来吧!
       他们猫腰从摄像机下溜走了。
       一对老头老太也懵懵懂懂被拉了进来。老人颤巍巍的,耳朵有点背,问:说啥?   我爱你。组织者说。  老大爷摇头:这洋话咱说不来!  组织者说:刚才我们看见您紧紧牵着大妈的手走过街。
       老大妈说:这死老头!总是这样!我叫他别拧我,他就是要拧!她伸出手,控诉似的。她的手腕上有老大爷拧的红痕。
       组织者笑了,说:这就是爱!爱,就应该说出来!
       老大爷说:做就做了,还说了干啥?
       组织者说:我知道大爷您很含蓄,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以含蓄为美德,但是其实,中国古代也有爱的表达。我们都很熟悉一首古诗叫《上邪》,就是爱的告白。
       上邪!小妖叫。老枪和小妖是经过那里,小妖听到了。她对老枪说:上邪!马上,边上的主持人盯上了他们。
       你们对这首诗很熟悉吗?组织者问。
       小妖点头,指老枪:他是剧作家。
       那更应该懂得情感了!组织者说,欢迎你们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老枪不参加。他没有爱。可是小妖央求:去吧,去吧,既然来了!他受不了小妖哀求的眼神,只得答应了。
       那边那个老大爷仍固执道:我不说这,不也照样过一辈子?
       组织者说:是啊,可是您有没有想到,您不说,大妈这辈子也许会很委屈呢!转而问老大妈:大妈您从没听大爷说我爱你,感到遗憾吗?
       老大妈脸笑成了皱核桃,不肯说。她忽然发觉自己嘴巴洞开,嘴里全没牙了,慌忙拿手掩上。大家大笑。组织者说:那么大妈您想对大爷说吗?
       老大妈笑得身体弓成了熟虾。她像老大爷的女儿一样直往老大爷腋下钻,脑袋竟钻到老大爷胳膊那一头去了。组织者追到那一头,又问。
       老大妈点了头。鼓掌。工作人员立刻把他们安排在场地最前沿、女主持人的跟前,就在老枪旁边。老大爷嘴上还叽叽咕咕:搞什么名堂嘛!这边女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叫开了:好了,大型广场活动“对你说,我爱你”现在开始!大家准备好了吗?每个人右手按着自己的心口,左手举起,贴着爱人的巴掌,右手为心,左手为天……世界需要爱,爱需要说爱,说了爱才能锁住爱,不爱说了就会爱。跟我说,预备——齐!我爱你!
       我爱你!大家齐声说。声音有点零落。
       大家一齐说!女主持人又说。我爱你!
       我、爱、你!声音壮大了。老枪蓦地有一种触动。他知道这只是仪式,是假的,甚至是可笑的。但是也许有时候仪式还真是必不可少。仪式是物质世界的反动。人不能太物质,世界不能太真实。
       女主持人又说:再来,说……
       一个小男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他找不到伴侣,牵牵这个人的裤腿,摸摸那个人的脚。组织者发现了,赶紧跑过来把小男孩抱出来。小男孩不愿意,哭闹了起来。人群中爆发出一片笑声。主持人灵机一动,蹲下去,向小男孩张开手臂。小男孩破涕为笑,颠跑了过去。女主持人就牵起小男孩的右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再牵起他的左手:来,我们也来!我们也需要爱,是不是?来,大家一起来,说,我、爱、你!
       我、爱、你!
       震天动地。广场上卷起巨大的热浪,老枪感觉自己也被冲击了,难以抗拒。小妖眼睛红了,噙着泪花。女主持人似乎捕捉到了,她忽然改口道:我们也可以用我们传统的表达方式,大家跟我说: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小妖趴在老枪肩头,痛哭起来。老枪把她抱住。老枪瞧见很多人都抱着对方哭。这是一场洗礼,集体的洗礼。围观的群众很多也哭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如洇邀老枪到她的茶楼坐坐。茶楼很冷清,原来已经停业,要转让出去。他们已经在繁华地段又开了一家,规模更大的。
       祝贺祝贺!老枪说。
       祝贺什么啊!如洇说,混口饭吃吃罢了。
       说着又有些感伤。彼此相对,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如泅牵着唐装袖口给老枪沏茶,问:那时间差,弄清楚了吗?
       老枪一愣。很快镇定了,他决定瞒下去。无论如何,这世界上多一份爱总是好的。
       他答:弄清楚了。
       如洇问:那到哪去了呢?
       老枪说:乱逛去了。
       如洇睁大了眼睛。
       唉,诗人嘛,神经病一个,当个夜游神有什么奇怪的?
       老枪很为自己的聪明自鸣得意。如洇道:该不会到你那里去了吧?
       老枪一惊。去我那儿?不合逻辑!那不是见鬼了?他说。
       如洇的眼神冷了。天知道你们男人间搞的什么鬼!她说。
       女人还不一样?老枪随口反击了一句。
       怎么说?如洇惊问。
       老枪一醒。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没什么,剧作家总喜欢装神弄鬼。他说,笑了。
       如洇也笑了:搅浑一潭清水!
       水太清则无茶。
       无鱼!
       不,无茶!老枪戳着面前的茶。
       赖皮!如泅一甩宽袖。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