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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石槽记
作者:李 庄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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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装修快妥当了。大李说石墙下该做个水景。我说不用,沉吟一会儿又说,大李你村里有没有喂牲口的石槽。大李一愣,说有。全村恐怕也就有三个了,也不知道都弄哪去了。大李之大,因之身高,差一寸六尺,一条三十出点头的山一样的汉子。他穿皮衣,戴头盔,骑一辆大排量的摩托,风驰电掣地来到。公司的前厅顿时低矮,狭窄,众人不语,疑为天神。大李拉公司防盗门不用椅子、钩子这些小把戏,手一伸,天花板上一声哗啦,门已垂地,宛如搓开纸扇一般。大李,德州西南武城县小李庄人氏,学历小学,职业木匠。大至宾馆,小至家庭的装修活儿,统统地干。去年我家装修就是大李领着舅子、表弟几人,一通忙活,一个多月,完活。大李深谙我心,今年公司装修,遂自然而然而来。不用出效果图,你一比划,大李就取下耳朵夹着的铅笔头,在墙上划,几笔勾勒出你的意思。干活利索,一架楼梯,两折、一转,多少踏步,踏步高宽等等,算计依然是那枝愈来愈短的铅笔头,用不着计算器。材料是两棵红松,五指厚,非洲的沙比利木板儿。一星期后,我从容地,两折、一转,从一楼上了二楼,手抚着楼梯护栏,一根根质地美好、颜色棕红的木头,心中响起竖琴的乐音。我在墙上发现了大李的铅笔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字体高大,但有些许的弯曲,恰如他微驼的背。对大李,我仍须仰视。后来,他算完工钱,不走。我说有事大李?大李竟脸红,说哥能不能给俺一本书。我遂抽出一本《论语》,当然,是白话注释的那种。
       大李说人家不愿卖,石槽是件旧物。他爷爷入社的时候不舍,后来分产到户,他爹又拉回家来,他媳妇好像也有点意见……我说钱就这些,运费我出,一个破石头槽子又不是文物,我到哪个村还不划拉一个。大李说我再去说合说合,手里也没停下对小板凳的打磨,粗砂纸,细砂纸。这六只小板凳是用楼梯踏板的剩料打成,榫卯结构,没用一根钉子。大李说如今也没有几个人有这手艺了,话头露出一丝得意。
       木地板铺就,墙也涂成了麻绳黄,那种仿佛有故事的颜色,天花板就是干净的白,这样不压抑,如果真刷成蓝天白云,就造作,这个我懂。走上楼去,小东,去买四把藤椅,一个茶几,也要藤子的,配套。大李呀,这小厅墙上的空调软管,太像一截猪大肠。快去,找一架好看的竹梯。大李眨巴了两下迷惘的眼,顿悟,下楼去。一会工夫,肩扛竹梯,驾摩托车归来,当然是在大街的行人那诧异的注视下凯旋的。他早已将一侧的竹筒打通,并剖开三分之一,空调管塞入,一架竹梯横跨南北,十分个性地霸占了东墙,下面的竹筒用麻绳拴了几个小木画框,框里是为客户设计的品牌标识:山那边、马蹄铁、运河码头、巨嘴鸟等等。我已呼吸到田园清新的空气。
       石槽终于来了,我站在公司门口迎着。石槽是一块赭红色石头凿成,长近两米,宽半米,深一尺许,身上尚有牲口的粪便,只是早已不新鲜、没味。洗刷干净,在石墙下放置停当,我仔细端详:石凿的痕迹清晰,一条条纵,一道道横,十分均匀:外侧被石匠錾出龙鳞,细看不似,眯眼再看,更像。石匠大气。
       石槽看着粗糙,摸着细腻,你想有多少马、牛、驴甚至羊的舌唇、脖颈,打磨过它,手感极佳。那抚摩,让人忆起童年,我第一次见到祖母,我的脸与她的脸的摩擦。她衰老的、核桃一样的脸竟那么柔和。
       我说,开会!大家心里偷乐,想这两个字在这家伙嘴里吐出是多么新鲜,如狗嘴里吐出象牙。但大家还是一人一只小板凳,围石槽而坐,而谈。这个说,经理你看这槽帮上的凹处一定是磨刀磨的。我研究,我指出:这儿是磨菜刀磨的,那儿是磨镰刀磨的,这个地方许是杀猪的尖刀,或是其他什么锐器,但绝对不是铡刀磨的,铡刀需要更辽阔的平台。同志们点头称是,但仍不给我倒杯茶,点棵烟,继续用信服的眼神激励我继续想象:一个女人不容易,男人在外未归,天上响雷了,雨就要下,还没下;她抓紧时间磨镰,一边骂老天爷,一边骂男人,一边还骂自己和男人生下的孩子。毛丫、狗剩,锅里有饼子,一人再吃个咸鸡子。日你们娘的!我还得赶紧地把地里的麦子收回来,收到家来。她站起,左手狠狠地提了一下后腰,右手恶狠狠地攥着镰刀,走出家门,天上的雷更响了,雨仍未下,村路上的浮土被这女人急匆匆地蹚起,也就是说,绝尘而去……把麦子——她和老天爷生下的孩子们——用镰刀逼着回家……
       丁零——公司的电话响了,小邱去接,说经理,嫂子电话让你回家吃饭。呀,七点了。好,大家收工。
       我弄了个石槽。老婆说,啥?我说石槽,喂牲口的石槽。老婆微笑着说,你要养驴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创意,广告公司嘛,应该有些不同凡响的想法。客户在等稿的时候难免着急,这茬口,正好续一把草、抓一把黑豆,喂喂,再有雅兴也可以牵着出来,骑上去,大街上蹓蹓。我急,说我养鱼。我老婆说,小气了,小气。我突然憋出来一句:我要养马!我老婆又说,那马粪你怎处理?就啪嗒啪嗒落在木地板上吗?还冒着热气。我懵了。我走进书房,我点棵烟,我想,我要养马!一个男人,没养过马还是男人吗?十年商海沉浮,耽误了我多少诗篇。累了。公司交给我带出来的这帮弟兄,他们已成熟了,而我要养马,写诗,开始新的生活。在德州东南郊,也就是仙人湖畔,满庄附近,圈地十亩,平房八间,马厩一座,碧水一弯,其余石头与树若干……养一只黄狗看门?不!说起狗来话长,那一日早起,去泰安公干,在德州南郊的饭摊上吃饭: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浇辣椒油两勺,手抓刚出炉的火烧一个,欲啖——一只板凳高的土狗,嗖地从桌下冲出,直追一个手提蛇皮袋的人,那人看上去不讲卫生,形容寒伧,他跑出十余米,无奈地蹲下,装作捡石头才吓退不依不饶狂吠的恶狗。那狗返回,后腿竟有些跛,它刚才冲出来时多么敏捷,一点都不瘸。老板娘见我惊讶,说它见捡破烂的就咬。于是,豆腐脑不嫩,于是,火烧不脆,于是,断了养狗的念头。扯远了。再说养马:一匹白马,白马高贵,一匹红马,红马英雄,一匹黑马,黑马……算了,黑马已被体育评论员糟蹋,说谁是黑马,谁最后一定是一匹灰头灰脸的灰马——不养。再说马自古就是一种交通工具,自己没有汽车,正好代步。汽车不是买不起,不买原因有三:一是自己经常饮酒,必须配司机一位,付人工资不说,一个年轻人跟在咱身后,拎包,开门等等忙活、侍候,不是浪费人家生命吗。二是一般车不入我法眼,真开辆宝马出点事故,我怕挨揍。三是开车不环保。养马多好!你想,写诗至深夜,出来撒尿,顺手到马厩添几把夜草,马儿打个响鼻,柔情的马唇,温暖的气息;它们用那种清澈的不用签合同你也敢和它做生意的眼神望着你,仿佛是你的亲人。如果此时大雪纷飞,你就抓紧睡觉,怕自己睡过,做不成明日第一个早起的人,你就拨好闹钟,一个不行就两个,一个耳朵一个,清晨齐鸣,将你从美梦中惊起;一手牵一匹白马,一手牵一匹红马,不骑,你要把马的八只蹄印和自己的两只脚印,留给仙人湖,留给满庄,让后起的人说:谁呀,起得这么早,还牵着两匹马,看这马和人的痕迹多么好看。而此时,我早已回家,钻入尚温的被窝再接上刚才的梦,更甜,更美。
       我突然想起:下雪时骑马上街一定要骑红马,白马的不要,以避免交通事故。切记。
       我又想起:下雪时骑红马去满庄,找增志兄,高声叫门,玉玲嫂子开门,我不下马,待增志兄来迎,让他看清楚一米八几的个子也只能到我腰以下,方徐徐离开马鞍,落地,兀自前行,让他牵马后随,连称这马了得,比俺身子还壮,真乃滚瓜溜圆也。
       我还想起:下雪时白马隐蔽性好,与增志兄率众灵提倾巢而出,悄悄扑向田野,野兔们插翅难逃。又估计距满庄十里之内不会出现目标,一是增志兄的英名早已使野兔闻风丧胆,投奔了远方的亲戚;二是众灵提工作兢兢业业,连一只猫都不放过,何况兔乎。嗨!马儿已四蹄刨地,咴咴焦急,咱就一白一红,一前一后,纵马雪中,银白世界,多么抒情。
       
       我再想起:下雪时骑马归来,满载野兔,如被乡亲们看到,定要扔过去两只,不能让乡亲们说咱小气。玉玲嫂子手巧,一锅野兔片刻飘香,我与增志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兄一定是吃得满头大汗,而弟也饮得两颊飞红。玉玲嫂子仍那样劝道:别喝啦,别喝啦,别把身体喝坏啦……俺哥俩不理,喝——兄一碗,弟一碗,快哉!神仙生活,一日胜过百年。
       我仍想起:下雪时饮五十三度茅台一瓶后,绝对留宿满庄,以免回家途中坠马,发生意外。切记。但增志兄家中是否有黄豆、黑豆,以备我的马儿吃夜草时添加,以免马儿掉膘,这个事要早给玉玲嫂子打好招呼。切切记!
       我继续想起:下雪时……写到这被大李打来的电话打断。
       大李问:哥在忙么?我说有事快说。大李交待:一个村的木匠兄弟,年轻、愣种……二千元钱要不回,就硬拿了装饰公司老板的手机。老板告了,逮捕证一下,进去了一个月……弟媳妇老哭,云云。我心烦,说找律师了吗。大李说还没,哥要不你先找局子里的人。电话挂了,我点上一棵烟,想那局子里的亲人。如果是在广州,我就去找老刀,那个把诗写得像散文的兄弟;如果在沈阳,我就去找那个把散文写得如诗的兄长:原野。虽然,我与他俩从未谋面,也无书信、电话、伊妹儿之联系,也就是说不认识,但我读过他俩的东西,写得这样好,人不会孬,绝对帮忙!老刀、原野这两个名字放在一块,有男人的感觉。老刀、原野,原野、老刀……我口诵这两个盖世的名字,脑中继续搜捕与公安局有关的人。
       石槽里的十余尾锦鲤,我最爱那根“金条”,这与财富无关,它与我亲近,每当我把手指伸入水中,它就凑过来,一下一下地吻我的手指,仿佛它是我水中的情人,一点也不嫌我手指上的烟草味。这情状我不敢告诉夫人,怕她不能接受。当我把鱼食撒成一线如省略号,“金条”会像串糖葫芦似的连续吞下,那节奏又好像刘翔跨栏,相当有把握。最令人惊叹的是一尾寸半长的小鱼,它身子洁白如玉,比玉更透明,几乎可以看清它的脏腑,真是单纯,这气质举世无双。而它的鳍则全部是朱红,颜色又添了几分热情。我曾对买它来的王可说,此鱼一百条鱼都无法与之相比。王可不解。我又语:就像一首好诗使一百首平庸的诗变成了赝品,它们的存在顿时变得可疑。不是一个层次!而这尾尤物,是神来之笔,命运垂青于它。然而此语一出,三日后,此鱼仙逝,令我伤感不已。而那条泥鳅最为顽皮,特别是天阴时,它上蹿下跳,满嘴的冒号、逗号、句号、感叹号、省略号……虽然,天气预报的工作干得很努力,但我看它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抒情诗人。但在晴和的日子,它肚皮朝上,躺在水中,那份慵懒,倒与一位躺在床上看书的文友,神态酷肖。泥鳅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它是三条凶恶的银龙鱼剩下的食品,或许是银龙已吃饱,或许是它个子太小,银龙不屑,它才被我安全地从楼上玻璃鱼缸里转移到楼下的石槽中。上帝保佑了泥鳅,所以它的顽皮和慵懒都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一个幸存者对生命更加眷恋。我深深地祝福它:好运泥鳅!珍重泥鳅!
       最近石槽里多了几块石头,也不名贵,估计是小贺在公司附近建筑工地的沙堆中捡来的。因为从石头的随意摆放中,能看到她的平面设计风格,十分的美术。但从颜色和形状上来看,每一块石头又有小邱的偏爱。或许,是小东给鱼换水,觉得槽底空旷,需要石头点缀。没准是王可,在路边随便捡了来,就那么一丢,成了现在的样子。管它是谁弄得呢?反正好看。
       后听说:这几块石头是砸核桃的专用工具,核桃食尽,遂顺手丢入槽中,让鱼儿与我一阵惊喜。嗨呀!弟兄们的技艺已臻化境,随手拈来便是设计。由此看来,我这把老刀要抓紧在槽帮上磨砺。又想:也许核桃真的补脑。有闲时,我要查一下《本草》。
       坐在石槽边,不看鱼时,可以扭头看公司门前的四棵树。一棵是苦楝子树,另一棵还是苦楝子树,三棵、四棵仍然是苦楝子树。前年春天栽上,像少女的胳膊一样,如今已赶上四十来岁老娘们的胳膊粗细。西头那一棵,性子不急,刚栽上不久,人家那三棵就热热闹闹,发芽、生枝、长叶,亭亭玉立有了几分姿色。而它,慢悠悠地就是不发一芽。我想坏了,该不是活不成了?想用刀削它的皮,看是不是还新鲜着;又想,万一活着,不得疼一下吗,也就罢了。都夏天了,在广州呆了一个多星期,下飞机,走高速,至公司,第一眼就看它:绿了!我推门就宣布:这棵树活了。大家哄笑,出去一看,果然。我又评论:此树厚积薄发,定会大器晚成。沉得住气,有性格。众人撇嘴。但有幸又被我言中:已到十一月底,你看它高出别人一头,仍枝叶繁茂,独美于寒冬。而其他三棵已一丝不挂矣,但公平地说,另有一种抽象美,颇具装饰味道。特别是那日大雾,东头的那棵在灰白的背景上,枝条舒展,爽朗、干净、利索,有一股子北方少年的侠气。想,要是在夜的背景下再看,会如何,又想,这就推门出去与之勾肩搭背,再想,自己已老大不小,怎能作少年状。惭愧。
       那日书恺看石槽,观锦鲤,许是心有所动,第二日送一幅字挂在石槽旁的西墙:相濡以沫。笔意随和、温厚,没了以往的霸气。我看了看公司里的弟兄,看了看石槽里的鱼,看了看自己,再看墙上的字,觉得不错。来公司的朋友们也说:不错。
       看街上行人匆忙,一个罕见的戴头巾的农村妇女,撩起了我的情思:你说那户原先拥有这石槽的人家,送这石槽出门时,是否会有戴头巾的媳妇,倚着门框?有着怎样的眼神,仿佛是送自己的丈夫、儿子到城里打工,有着怎样忐忑的绵密的心思。我手抚石槽,心中一热:我要好好待它。又想起大李,打电话过去:大李呀,小李庄的木匠兄弟咋样了?哥,已经没事了,谢了哥。本来就他妈的办错了,还没平反呢,谢啥谢。对了,大李,你村里那两个石槽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