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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混血的城市
作者:翟永明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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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二年,我与两位朋友开车到了圣地亚哥,我们的主要目的是从那儿去美国和墨西哥交界的城市提瓦那,因为圣地亚哥虽说是美丽非常,但毕竟也与洛杉矶差别不大,我们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去墨西哥看看。南美始终是我特别想去的一个地方,我那个时期最喜欢的作家和诗人几乎都在西班牙语系的范围之内。再说,墨西哥还有一位我最喜欢的女画家弗里达.卡洛。我在一本画册上看到她的充满墨西哥情调的服饰和她的墨西哥庭院。
       我们一行五人开着车到了圣地亚哥。这里有漂亮的海滩,漂亮的房子,漂亮的街区,以及漂亮的美国人。老天保佑圣地亚哥,它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青翠的田野,有美丽的海和更美丽的海岸线,美丽的峭壁下面有裸体海滩,有令人难忘的历史遗迹,西班牙人修建的宏伟的摩尔式教堂。郊外有野生动物园,市内有富得淌油的住宅区。简言之,圣地亚哥不是像人间天堂,它就是人间天堂,供加州富人享用。
       我们很快逛完了圣地亚哥,沿着一条线路来到了边检站。边检站是一幢平房,旁边有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旋转铁门,从这里推门出去,那边就是墨西哥边境。在边检站周围,是一条长长的看不见头的铁丝网,把墨西哥和美国隔了开来。我们一行五人推开铁门,跟推开一家商店的门走进去没什么两样。但是一旦过了这道门,就发现区别太大了。这种区别最主要的是表现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和经济的差别上。刚刚从圣地亚哥过来,这种落差更让我们心惊。放眼看去,美国国界这边是修剪平整的草地,墨西哥国界那边是乱七八糟的灌木林,其实不需要分界线,已然能看出明显的不同和暗示的分裂。
       走进提瓦那,看出这座墨西哥小城简直就是与它一墙之隔的美国的后院,是为美国人准备的消费地。窄窄的街道两边全是商店,商店和马路上的广告,都是西班牙语和英语两种文字,当地人做买卖也使用这两种语言。店铺五花八门的物品很丰富,大部分是墨西哥出产的供游客购买的东西,也有其他一些国家的商品,都很便宜,这样就有许多的美国人专门到这里来寻找有南美风情的东西和便宜货。
       这里让我想起西藏的八廓街,也是那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也是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游客,也是有那么些本地人坐在墙角落里喝啤酒。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美国人到提瓦那来消费,这儿建了许多饭店、酒吧、夜总会和海水浴场。许多美国人一到周末就来个跨境玩乐,到一个近在咫尺,较为蛮荒的地方寻欢作乐,白天晒太阳,晚上毒赌二字也无人管束,再买些便宜货带回去,这里简直就是他们的一块属地。
       托圣地亚哥的福,我们也欢天喜地地走在提瓦那的街道上,嘴里嚼着墨西哥独有的一种玉米饼(那里面不但裹着许多蔬菜,而且还有辣得你胃疼的墨西哥小尖椒),因那些便宜得让人吃惊的物品而兴奋。墨西哥的食物是很有特点的,在提瓦那,有许多风格强烈的墨西哥餐厅。著名壁画家迭戈.里维拉的那些大型壁画总是被复制在餐厅的墙上,这是美国人和全世界的人对墨西哥的认识,是一种墨西哥文化符号。九十年代,墨西哥一位女作家曾写过一本与美食有关的书《恰似巧克力对于水》。那是一本充满魔幻主义风格的小说,书里面以一种超现实的笔法详细地描写了墨西哥饮食的魅力。女主人公制作的墨西哥菜肴具有致幻能力,当她将眼泪落到菜肴中时,吃了这道菜的人都莫名地悲伤起来。而当她想到爱情时,她做的菜肴端上来,让全桌的人吃了都欲火中烧,如癫似狂。这样的魔幻之书放在墨西哥的背景下,是让人能够理解的,因为墨西哥正是产生这样的文化幻觉的地方。在南美洲这样的植物天堂中,植物既是生灵,又是聪明的物种。它们产生的毒素和致幻感可看成是植物对人类的欲望的抵抗和诱惑。植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远古,人类摄食植物,并与植物一同进化。正因为如此,墨西哥人也崇拜植物,他们认为植物有神性,是神明赐给人类的恩物。他们用仙人掌作药、制酒,食用,以及在祭祀仪式上通宵达旦地服用,并相信这样能助他们摆脱邪恶。古时游牧在高原地带的印第安人将仙人掌作为食料,荒漠中的居民吃仙人掌和龙舌兰的叶子、果子和它们的嫩芽,喝仙人掌的汁,有些圆形仙人掌还可当水果吃,被用来招待客人。而且看起来在南美的干燥地区中,不可能有绿油油的蔬菜,最接近果绿素的也就是这些仙人掌科的植物了。事实上这就是古印第安人赖以生存,在此定居的基础。据研究,印第安人很少得胃病,就是因为他们爱吃仙人掌,里面有一种什么液体对胃襞有保护作用。
       同属于仙人掌科的龙舌兰是一种很像剑麻的植物,它的枝干上许多尖尖的枝杈,被墨西哥用来酿造度数极高的龙舌兰酒。这种酒后来闻名于世,在提瓦那酒吧里,龙舌兰酒包装最为醒目,瓶壁上挂有一顶微型墨西哥草帽,一目了然地知道它来自墨西哥。许多人爱喝那种混合自仙人掌科植物的香味,在开“白夜”酒吧之初,我和我的一些朋友最爱将龙舌兰酒兑入汽水,装在威士忌酒杯中,在杯口抹一圈盐,然后用酒杯垫垫上在桌上猛击,当击出大量泡沫时一口将酒吞下肚。那种感觉特别舒服,也特别醉人。想来也是因为这种南美植物酿造的酒,的确有一种迷幻之醉吧。
       墨西哥女人们则相信植物的花朵是月神之象征,是主宰生育、恋爱之神。她们供奉这些花朵,并制成秘药服用。她们的服饰和日常用品中,都常常出现花朵的图案。在提瓦那,几乎每家人的院子里都栽种着仙人掌或其他热带植物。而那些工艺品中,植物更是其中最重要的符号和图案。
       拉美是一个多人种和文化的聚集地,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种族和文化的混血与交融,产生了拉美艺术原始永恒的魅力。墨西哥更是一个印第安文化色彩强烈的国家。著名艺术家弗里达·卡洛说过:“墨西哥有自己的文化承传,有自己的神话和魔幻,因此就不需要来自国外的幻想。在墨西哥,现实和梦想被视作是混杂在一起的,奇迹被认为是日常发生的。”
       南美的阿兹特克文化是多神教的文化,对生命的神奇探究是墨西哥文化古老的成分。在哥伦布到来之前的印第安原始艺术中,半人半兽的生命是象征着延续和再生。印第安人假定人类与其他生物分享同样的生命材料。因此,世界万物的生命等同。这样的文化观使得阿兹特克的万物崇拜弥漫在原始艺术和巫术仪式中。在大量的民间艺术如壁画、工艺品、祭坛画中,人、兽、鸟、星辰等有着与人类相同的意义。提瓦那到处充斥着墨西哥土著艺术品。这样的工艺品不像在中国那样濒临绝种。在墨西哥,它们在一代又一代的民间艺人手中发扬光大。提瓦那是一个旅游城市,所以这儿的民间艺术家很多,且大有传人。他们大多开一家前店后厂的小商铺,然后手工制作各种工艺品:自制的面具、烧陶、雕刻,以及图案鲜明的地毯。而这些工艺品,又因为大量游客的涌入,而畅销北美。
       在几家商店里,我们各自选择了一些工艺品,墨西哥人喜欢那些能够产生毒素的动物,如蜥蜴、蝎子、毒蛇、癞蛤蟆等各类爬行动物,在他们的信仰中,这些五毒俱全的家伙可以避邪,女巫、祭师们都少不了它们。在这里,最打动我的东西是墨西哥特色的陶瓷品,具有印加文化特点的陶罐和黑陶器,我在一家工艺品商店里买了一个红陶土作的提梁壶.上面有手绘的动物、天空、云彩以及植物,两边的提耳用麻绳绾就。我还看见一个象征繁衍和生命力的小陶像。它是一个母亲形象,身上爬满了孩子,母亲的笑口朝天,似乎是在感激那超自然力的繁殖之神对人的恩赐。
       在另外一家商店我买了一个彩陶做的盒子,把盒盖揭开,里面是一只可爱的彩色蜥蜴。我曾在卡洛的书上看到,她在自己的病床上挂着这样一只蜥蜴,在墨西哥的传说中,蜥蜴是吉祥物,尤其是可以让病人早点康复。至于卡洛的画中,这样的动物更是她作品中的重要元素。
       
       印第安本土艺术中的许多意象都被墨西哥的艺术家们作为自己的创作语汇。在他们敏锐的视点里,将这些原始直率的民间艺术结合进自己的绘画中,并加以某种改革,是对本民族文化的思考。
       墨西哥的原始艺术孕育和吸引了整整一代墨西哥现代艺术:二十世纪上半期,墨西哥的大型壁画运动席卷了整个拉丁美洲,其影响力甚至波及美国。壁画运动正是墨西哥艺术家们回归本土文化的一个主要倾向,他们从古代玛雅、阿兹特克艺术中汲取灵感,复活了前哥伦比亚时期古老而悠久的文明。著名壁画家迭戈,里维拉(弗里达.卡洛的丈夫)在拉美地区的威望甚至超过了毕加索。而卡洛的绘画把印第安神话与她的个人神话,墨西哥民族的历史和她个人的现实,全部融进她那色彩斑斓的颜料中,与弗里达同时期的另一位杰出女画家雷梅迪奥斯.巴罗,也曾从墨西哥文化中久远而深厚的幻想(包括玄学,炼金术,巫术等)中汲取营养,使自己形成一种类似于魔幻风格的画风。她的画精美细致,梦幻般幽深。神秘,诗意和唯美是她的作品的特征。像那些原始艺术一样,她的画面似幻似真。在新一代墨西哥艺术家的作品中,魔幻和神秘想象力是一大特征,他们为保持墨西哥特点和尝试进入国际视野,正付出努力。当今的墨西哥艺术,正是在这些已退化的部落文明与发达的都市文明之间双重探寻,使得墨西哥艺术像它们赖以生长的这片神奇土地一样,具有历久弥新的独特面貌。
       提瓦那是墨西哥这样一个多元文化国度中,最具混血属性的一个城市。由于离美国最近,基本上属于美国人的殖民后花园。在文化和交流上,都从属于美国文化,是一个典型的向宗主国提供文化赝品的城市。但即使这样,我们也能在这座城市的骨缝深处,在墨西哥人黝黑脸庞上的苍茫表情上,在那些堆满印第安风格的坛坛罐罐的商店中,发现墨西哥文化世代相传的真正浸润和难以泯灭。
       现在提瓦那已变成了美国的后院,每天在长长的边境线上,都有许多从墨西哥内地和其他南美国家来的穷人,在这里寻找偷渡机会,墨美边界三千公里长的铁丝网,有三四层楼高,一直延伸进蔚蓝的大海,这是强制性的产物。那些因偷渡而丧生于此的灵魂,仍然不能阻拦别的人潜往美国的决心,他们埋伏在提瓦那的边境线上,等待美国警察打盹之机,想法溜过去,当然大部分未能成功。
       据说提瓦那市直接或间接从事蛇头活动的人占全市人口百分之三十,成交额占全市经济收入的第二位。这也许是玩笑,但也不乏真实成分。总之,提瓦那的蛇头生意多如牛毛,成龙配套,可组为一条流水线作业。
       回头再看看那个隔开中墨边境的旋转门,觉得真是出美国容易进美国难,你想走,无人拦你,你想回来,就由不得你想了;旋转门是单向的,转得出去转不进来。这道门就像一个隐喻,也像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符号,暗喻和象征了贫富悬殊的超级大国和第三世界的关系:无论它们怎样在文化上混血,但在经济上,贫富是永远无法混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