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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到处都是骨头
作者:海 飞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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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才才带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回到了村庄。李才才离开村庄已经七年了,七年就等于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李才才想,村里人,差不多都已经把我忘了吧。李才才看到了熟悉的村庄升腾着地气,猪牛粪的气息夹杂在地气里亲切地扑向了他。村子的上空挤满了炊烟,像不停招摇的水草一样。李才才还闻到了米饭的清香,李才才就感到肚子饿了,肚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李才才很想吃一碗米饭,最好米饭上还盖着几块咸肉和一只荷包蛋。李才才咽了一下唾沫,不管怎么说,回到村庄是一件令他感到开心的事。这个时候,李才才站在村口的大樟树下想,我应该哭一哭的,七年了,我还是哭一哭吧。李才才刚想哭的时候,看到了三个男人,他们站在不远的地方,用粗大的胳膊抱住自己的身体,向他张望着。
       李才才只好挤出一个笑容,他把笑容送给了三个男人。李才才沙哑的声音也随即响了起来,地瓜土豆和玉米,我回来了。地瓜土豆和玉米是三兄弟,他们没有爹娘,他们其实是三个光棍。他们曾经不是光棍的,但是最终还是做了光棍。地瓜土豆和玉米一言不发地向李才才走来,他们一言不发的样子,令李才才感到害怕。他手里黑色的长柄雨伞拄在了地上,像是地主老爷的文明棍一样。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脸上的皮肉已经僵硬了,那个做出来的笑容,怎么也退不下去。
       地瓜土豆和玉米站在了他的面前,他们呈三角形把李才才围在了中间。地瓜刚好站在了李才才的面前,地瓜的胡子已经很长了,他一定有很长时间没有刮胡子。李才才还闻到了地瓜身上散发出来的狐臭,狐臭令李才才感到恶心。李才才差点就要呕吐了,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李才才的耳畔响着,李才才,你要坚强,你坚决不能吐,你还要装出很喜欢这种味道的样子。你要是吐了,那你就死定了。李才才果然就没有吐,他看到地瓜的小胡子抖动了几下,他不能分辨地瓜小胡子的抖动,算不算是对着自己笑了一下。地瓜说话了,地瓜说,李才才你终于回来了,我们三兄弟,等了你七年。这次李才才闻到的是地瓜的口臭,李才才想,地瓜一定不刷牙,地瓜一定一年四季都不会刷牙。
       地瓜接着说,李才才,你把李秀英给我们找回来.她是我地瓜花了三千块钱买的。三千块钱,我得花多少力气才能挣回来呀。她跑了,我就找你算账。她是我们兄弟三个的老婆,我们穷,我们讨不起老婆,所以我们就合用一个老婆。她给我们烧水做饭洗衣,她是多么好的一个老婆呀,但是现在她不见了。她像是从来没有在我们村里出现过一样不见了。李才才,是你把李秀英带到村子里来的。现在,我们找你算账,你说吧,我们怎么个算法。
       地瓜的话音刚落,李才才手里的黑色长柄雨伞就被他身后的玉米拿走了。长柄雨伞飞了起来,像一粒瘦长的黑色的子弹.落在了不远的草垛上。然后,玉米和地瓜各伸出了一只脚,他们踢向了李才才的膝弯,李才才的腿一麻,就跪倒在地上。再然后,玉米又在李才才的背上踢了一脚,李才才就整个身子倒在了地上,像一条巨大的行动迟缓的肉虫。李才才的脑子里一下子空了,他搞不懂自己刚刚回到村庄,怎么就一下子躺在了地上了。凭直觉,他感到自己的身下有一坨猪粪。他的身下果然有一坨猪粪。现在,这坨柔软的湿润的猪粪显然已经被他压扁了。地瓜的一只脚,踩在了李才才的脸上。地瓜穿的是一双破旧的解放鞋,李才才看到了从解放鞋里顽强钻出来的脚趾头。他闻到了来自地瓜身体的第三种气息,脚臭令他的胃开始翻腾起来。他突然想起了在劳改农场里看过的一些录像片,录像片里黑帮老大,就专门用脚去踩别人的脸。现在,地瓜的样子,无疑就是黑帮老大了。地瓜三兄弟,算不算村庄里的黑帮?
       李才才感到腮帮有些酸,他相信自己的腮帮是被一双臭脚踩酸的。他的嘴角流下了一大堆壮观的涎水,那也是被一双臭脚踩下来的。李才才已经不能动弹,他像一只死去多时的螃蟹一样,趴在地上。但是他还是看到了许多脚向他奔来,他不能分辨这些脚是谁的,但是他却清晰地分辨出村里人的声音。他们在说,好像是才才回来了,这个懒汉终于回来了。哈哈,我们差点都把他忘了.现在他却突然回来了。李才才知道这个声音是万松铜锣的。万松铜锣的声音非常洪亮,所以大家才会叫他万松铜锣。在万松铜锣的哈哈声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说,快来看,才才回来了。
       李才才突然觉得很委屈。他本来想在大樟树下哭一哭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哭,就已经被地瓜踩在了地上。李才才想,自己多么像一只蚂蚁呀,只要一个手指头的力量,就可以让自己在世界上消失。李才才越想越委屈,他终于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低,不太有人能听得到。这时候,李才才被地瓜猛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在了胸口上。李才才痛了,是钻进骨头里去的那种痛。李才才的身子马上就缩成了一团。然后,土豆把他提了起来,土豆很轻易地把他举过了头顶,然后,像是丢掉一件废弃不用的东西一样,那么随便地一抛,李才才就像一只破皮球一样,被甩向了草垛。在李才才的身体落在草垛上以前,李才才无声地笑了,因为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运气来了,如果土豆不是把他抛向草垛,而是抛向一块大石头,那他李才才不被摔死才怪。
       人越来越多了。人一多,人就像蚂蚁。李才才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从监狱里呆了七年放出来,怎么会被村里人用这样的方式迎接。他的脑子来不及再去想其他的,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被这三兄弟拎起来抛出去,像在玩一个游戏一样。李才才就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像一只破皮袋一样。后来终于安静了下来,安静下来是因为地瓜土豆和玉米已经累了。他们是三个壮实的家伙,他们在土埂以外的河边挖沙子卖给建筑工地。他们曾经的老婆李秀英,是李才才从江西拐卖来的。那时候李才才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他接过了地瓜手里的三千元钱。他站在自己家的屋檐底下点钱。那时候下着一场雨,李才才对着天空狠狠地看了一眼说,他妈的,这雨真大。然后他开始专心地点钱。他一共数了两遍,确认那是地瓜的三千块钱。地瓜高兴地领走了李秀英,李秀英从李才才身边走过时,李才才伸出了一双瘦而白净的手,鸡爪一样落在了李秀英丰硕的屁股上。李秀英回转身,她的手里拎着一只人造革的包,她朝李才才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地瓜大笑起来,地瓜笑得人都歪了过去,他看到李才才在专心地擦着脸上的唾沫。地瓜说,哈哈李才才,哈哈李才才,你看看你多像一条瘦狗呀,连女人都往你身上吐唾沫。李才才愣了一下,但还是笑了,他甩了一下手中的钱说,他妈的,老子有钱了。
       李才才望着李秀英跟着地瓜走了。不远处.地瓜的两个兄弟,各睁着一双呆眼看着地瓜领回来一个女人。李才才看到李秀英走进了雨幕里,很快的,她就被雨打湿了。李才才突然有了一些失落,他想,这样的女人留给自己用不是更好吗?李才才一共骗来了好几个女人,李才才的家一下子热闹起来,许多光棍都亲切地叫他才才哥。其实他自己也是光棍,但是他很乐意做光棍。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己那间破房子上落了一把大得有些夸张的锁,他落上了这把锁是因为有一辆警车在家门口等着他。他上车的时候,回过头看了一眼门上的那把锁,在想,这把锁总是安全的吧。其实李才才的家里,除了四面墙壁和墙上的一张年画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李才才回到村庄了。他躺在村里人面前翻着一双白眼望着蔚蓝的天空。李才才想,天怎么那样蓝呀,天怎么可以那样蓝呢。这时候,他听到了地瓜的声音。地瓜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云层里落下来似的,声音说,李秀英这个婊子养的跑了,李才才你就得还我们三千块钱。你不还三千块钱,我们兄弟三个就把你撕了去喂狗。李才才你有没有听到?李才才想答应一声的,因为他怕不答应的话,那只臭脚再一次落在自己的脸上。但是他没有力气答应了,他的嘴巴在张合着,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奄奄一息的鱼一样。然后,他看到村里人慢慢散开去了,地瓜土豆和玉米也走了,这三个矮胖的力大无穷的家伙,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摇的,像是陀螺一样旋转着离开。一下子安静下来,李才才想,怎么这样安静呢,怎么会这样安静呢。他看到了天边的夕阳,那血红的颜色,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在瞬间,就把他包围了。他躺在地上,拼命地笑了一下,轻声说,我李才才回来了。
       
       2
       李才才回到了村庄。李才才是被一个叫麦枝的女人拖回家去的。麦枝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李才才拖回了他满是灰尘的家中。那是积了七年的灰尘,麦枝把李才才抛在了七年的灰尘上。麦枝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笑着说,李才才,看你很瘦的,怎么这样沉,像死人一样。李才才再一次在地上翻了翻白眼说,其实我和死人只差了一口气而已。接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麦枝,我的长柄雨伞呢,你能不能把我的长柄雨伞给找回来?麦枝很轻巧地说,不要了吧,不就是一把雨伞么?李才才说,不行的,这把伞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值钱的财产了。
       麦枝后来果然去找那把长柄雨伞了。麦枝在草垛上找到了那柄黑色的雨伞,那柄雨伞很寂寞地躺在草垛上。麦枝拿着雨伞回到了李才才的家,她看到李才才还像一条懒狗一样躺在地上,就把雨伞丢在了李才才的身边。然后她作了一个稍息的动作,那是一个不会令她太累的动作。她说,李才才,你把我从江西骗到了这儿,你让我嫁给一个一年四季都哮喘的旺旺。他旺在哪儿了?一点也没觉得他旺。他连气都喘不过来,每天像我一样伸着长脖子,吸一口气像抽风箱似的,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不过现在不难听了.因为,在你被抓走后的第三年,旺旺已经死了。
       李才才在七年的灰尘上翻了一个身,他把身子侧了过来,用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头。李才才听到麦枝说旺旺已经死了的时候,就想,是不是可以再骗麦枝一次,把她卖掉。但是李才才很快就在心底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才才,是不是你的牢还没有坐穿。麦枝的声音很平缓,她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旺旺之死的故事。旺旺是去放牛的,旺旺是一个不能干重活的务农人,所以,他基本上就不算是一个务农人。后来旺旺骑在牛背上回来了,他是死在牛背上的。牛走进院子的时候,麦枝正在铡草。麦枝抬了一眼说,死鬼你下来吧。旺旺果然就掉了下来,死了。麦枝吓了一跳,终于大叫一声,呀,死鬼你真的死了呀。
       麦枝用平静的口气讲完了一个哮喘病人旺旺的死。麦枝微笑地看着地上的李才才,说,你起来吧,你也不用赖在地上了。你再怎么赖着,也不可能有人来扶你的。我要走了,现在我一个人过,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寡妇。我有一亩八分的田,和三分自留地,七分茶园。我每天都在地里忙活着,晚上还有许多骚狗来敲窗。李才才你要给我记牢的,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你害的。
       麦枝说完就走了。李才才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觉得自己的力气一下子就全跑完了。像被一种什么东西吸走了似的。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抬眼看到了墙上的年历画。年历画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在微笑着,同样她的微笑也被盖上了七年的灰尘。李才才后来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爬到了自己的床上,一张积满灰尘的床。但是他什么也顾不了,他想睡床总比睡地上要好得多。然后,他就睡过去了。他一直睡到麦枝来拍门。他没有想到麦枝会再一次光临他的破屋,但是麦枝却踩着一地的阳光来了。
       麦枝推开门的时候,带进了一群阳光。这群阳光像小鸟一样叽叽叫着。麦枝的脸色红润,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她的身上溢出了一种力量。麦枝手里还拿着一只塑料脸盆,脸盆里放着一块抹布。她卷起了衣袖,在院子里的井台边打水。她不停地按压着井口那根铁杆,水就从一个小孔里拼命地往外奔逃着。七年没有使用的井,七年没溢。现在水跑出了井台,水在院子里奔跑着。麦枝端着水进屋了,她开始擦洗屋子里的旧家具。旧家具像一群打瞌睡的老人,突然之间被惊醒了似的,它们开始窃窃私语。李才才从床上懒懒地翻了个身,然后他缓慢地下床,像一位老了的老爷。李老爷想,我多么像老爷啊。李老爷下了床,说,麦枝,你为什么要来帮我做这些,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得做不动了.才帮我来做这些活的。
       麦枝没有说什么,她看了李老爷一眼,她的眼波里流淌着温情,这让李老爷激灵了一下。李老爷想,是不是这个女人看上我了。李老爷开始观察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长得也不错,再说旺旺已经死了。李老爷吸了一口凉气,想,是好事啊,这是好事啊。李老爷一高兴就唱戏,他一唱戏就真的以为是老爷了。他唱着戏走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流着水和阳光,院子里的气息让他感到惬意。阳光抽打着他的骨头,令他感到舒适。他开始脱衣服,他脱掉了衬衣和长裤,把瘦巴巴像麻条一样的身体呈现在阳光下。他想,回家,真是好呀。
       衣服是麦枝洗的。洗衣服的时候,麦枝一直皱着眉,因为她闻到了衣服上的臭味。黄昏一点点降临了。黄昏降临就等于是夕阳降临。夕阳悄悄来到了李才才家的院子里.悄悄地埋伏过去,一把就把麦枝和李才才给抱住了。这时候,李才才的屋子已经很干净了,李才才想,多好的女人啊,我的干净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麦枝说,我走了。麦枝端着她的塑料脸盆走出了院门。李才才看着她转过身去,看着她滚圆的屁股像石磨盘一样滚动着。麦枝走出院门的时候,李才才把自己的目光艰难地从麦枝身体的中间部位拉了回来。李才才说.你给我站住。麦枝,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麦枝回过头来,妩媚地笑了。麦枝说,不为什么。麦枝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一定会明白的,你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对你好。
       麦枝后来就常来。麦枝来了,就帮李才才干活,洗衣做饭什么的。李才才穿着干净的衣服,衣服里包裹着他瘦弱的身体。李才才把自己瘦弱的身体搬到村口的樟树下,樟树下的人多。李才才就告诉村里人,自己这七年是如何过来的,他说他在监狱里,大家都得听他的。他出狱的时候,监狱里哭声一片,都为他的离开而感到难过,然后他就说起了麦枝。他意味深长地说,麦枝这个女人,够水灵哪。
       村里人的脖子就一下子伸长了,他们并不想听他监狱里哭声一片的事,但是他们想听关于麦枝的事。他们都看到麦枝在李才才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的,现在听李才才一说,他们就争先恐后地把脖子给伸长了。李才才见好就收,他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反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踱回自己家的院子。
       李才才回到自己家院子的时候,看到了麦枝正在打扫院子。其实院子里已经很干净了,但是麦枝仍然拿着扫把在地面上扫着。李才才就想像扫把之下,一定藏着许多树叶。这些想象的叶片,在地面上欢快地翻滚。李才才看了麦枝一眼,想,麦枝是不是家里一点事情也没有了,麦枝一定很空吧。李才才就说,麦枝,你地里的活都忙完了?麦枝停止了扫地,麦枝把自己的身体斜支在扫把上说,没,山上的土豆,我得去施肥。麦田里也该去锄草了,还有三分甘蔗田,我得去剥叶。我其实一点也不空。
       李才才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帮我。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劳改犯这样好,村庄里,数你对我这个劳改犯最好了。麦枝说,因为村庄里的人不可能对你这样好,所以我才对你好一些的。我对你好一些,是因为我恨你。你把我卖到这儿来,现在又让我做了寡妇。其实我早就可以离开村庄了,但是我一直都在等着你这个天杀的回来。现在,你终于回来了。
       李才才走到了她身边。李才才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听到了树叶从树的身上落下来的声音。树叶落下来的声音,其实是听不到的,但是李才才听到了。李才才就像听到遥远之地一个演戏的戏子舞动水袖的声音。李才才喜欢这样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李才才靠近了麦枝,他瘦如鸡爪的手就落在了麦枝的腰上。麦枝的腰并不是很细的那种腰,麦枝的腰上有一小圈肉。其实在农村里,大部分女人都有这一小圈肉。李才才感觉到那一小圈肉抖动了几下,然后,李才才就把麦枝抱在了怀里。李才才一下子就晕眩了一下,他开始计算自己这一次搂住麦枝和上一次搂女人的时间。已经七年多了,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七年,而李才才已经有一个七年没有搂女人了。想到这里李才才就感到委屈,李才才真想哭一场。但是李才才没有哭,他叼住了麦枝脖子上的一块肉。麦枝是个长脖子,李才才很喜欢这样的长脖子。他一直都以为,长脖子可以缠来缠去的,特别适合在床上的温存。
       
       李才才把手伸进了麦枝的裤子里。麦枝就一把扔掉了手中的那把扫把。麦枝声音含糊地说,李才才,你是不是想要我?你把我卖到村庄的时候就已经要过我,现在你又想要我了?你想要我的话,你得做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你在我面前跪一跪;第二件事情是.你舔一下我的脚趾头。舔一下就行了。李才才愣了一下,但是他的心里烧着一团火。那团火已经越烧越旺了。李才才胡乱地点了一下头,就把手在麦枝的裤腰里撤了出来,扑通在麦枝的面前跪倒了。这时候李才才又听到了树叶从树身上掉下来的声音。李才才想,是不是树叶从树上掉下来,就等于是头发从人身上掉下来呢?李才才后来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与他是无关的。现在最最有关的,是把麦枝骗到床上去。他七年的力量,就要爆发了。那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会把麦枝轰炸得幸福地颤抖。李才才抬头仰望着麦枝,说,够了吗,麦枝,时间够了吗?麦枝笑了,她的眉眼含着笑,她的头发也在笑腰身也在笑。麦枝说,现在你舔我脚趾头。
       麦枝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甩脱了那双人造革中跟皮鞋,又脱下了一双短丝袜。麦枝把脚伸了过来。麦枝的脚形很好,属于娟秀的一类。但是,李才才还是闻到了脚的气味,那当然是一种不好闻的气味。李才才屏住呼吸,快速地舔了一下麦枝的大脚趾。李才才说,够了吗,麦枝?麦枝说,再两下就够了。于是李才才就又舔了一下。李才才接着又舔了一下。李才才舔第三下的时候,他听到了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李才才像趴着的一条狗,他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孩子。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流着鼻涕,好奇地望着李才才。李才才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说,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孩子看了李才才一眼说,你是李才才吧,你就是李才才。李才才说,是的我是李才才,你是谁。孩子说,我叫王小毛。麦枝笑了起来,说,李才才,这个王小毛是东村王川的儿子。王小毛的娘,叫明芳。明芳也是被你拐卖来的,但是明芳四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王川在她死后没多久就出去做电瓶灯生意了,现在都没有回来过一次,据说和一个湖南女人好上了。现在,王小毛像个孤儿.不如你收养他吧。我看他和你长得挺像的,你看那神态眉眼,简直是一个小李才才。李才才有些恼怒地看了王小毛一眼,说,谁让你进来的,你出去,你出去。王小毛就把手含在嘴里,慢慢地一步步退出了院子。李才才看到王小毛穿着一条破旧的裤子,光着脚没穿鞋子。王小毛的光脚,和他的身体一起消失了,消失在院门以外。
       一切都又安静下来。李才才盯着麦枝看,麦枝说,你可以动手了。李才才就一弯腰抱起了麦枝向屋子里走去。李才才把麦枝放在了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那张床上。李才才的心里欢叫了一下,像一尾鱼儿的跳跃。麦枝自己动手.把自己给脱光了。她略显肥胖的身子白花花地出现在李才才面前,有一小缕光影从窗口跳了进来,像一只活泼的皮球一样,在麦枝的身上跳来跳去。李才才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眼。他开始麻利地脱衣服,他脱衣服简直像从身上揭下一张皮一样容易,手脚一蹬,衣服就像刚蜕下的蛇皮一样.全都在地上了。这时候,李才才再一次听到了院子里树叶落地的声音,这声音像海浪一样涌了过来。李才才突然发现,自己不行了。李才才想起了自己给麦枝跪下了,自己给麦枝舔了脚趾头。李才才开始后悔自己.他已经在心里抽了自己无数次巴掌了。麦枝显然已经等不及了,麦枝把一条腿屈了起来,另一条肥胖的腿踢了一下李才才的瘦屁股。李才才无奈地说,麦枝,我看还是算了吧。
       很久以后,李才才才听到了一声冷笑。那是从麦枝鼻孔里发出来的。麦枝说,算了就算了。麦枝的话音刚落,她就在一分钟之内把自己的衣服全都穿了起来。她走出了李才才的屋子,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笑着说,我不恨你了。李才才还傻愣愣地裸着身子站在床上。李才才听到麦枝又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过。你知道的,我就算回到娘家.也好过不到哪儿去。你想一想,你再想一想吧。
       麦枝消失了。李才才愣愣地站着,轻轻地呢喃,想一想,你再想一想。李才才想,我该有个老婆了,我该有个孩子了,我该和别人一样生活了。李才才这样想着,就咧开嘴笑了一下。
       3
       麦枝简直可以说是和地瓜土豆和玉米一起进门的。
       麦枝手里抱着被褥,推开了李才才的院门。她把东西往泥地上一丢说,我来了,你看着办。李才才正站在院子里的那口井边,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的脑子里暂时有了一片空白。后来他想,是不是这就叫做结婚了,是不是,以后麦枝就是我的女人了。那要早知道这样,这个女人我就不卖了,我就自己留着得了,也用不着让旺旺这个死鬼占去了不少便宜。麦枝说,李才才,你不用愣了,你看你多么像一条木瓜呀。你说,我能不能留下来。能,还是不能,你得告诉我。
       李才才的嘴巴张开,说能。
       李才才刚说完能,地瓜土豆和玉米就出现在院子了,他们齐齐甩了一下头,像是一条涉水而过到了对岸的狗甩甩头上的水珠一样。他们像是从地上突然冒出来的三个土行孙,他们的脸上盛开着令李才才感到害怕的笑容。他们的笑容大概持续了有一分多钟,然后地瓜难听的声音响了起来。地瓜说,李才才,你真有本事。你怎么把麦枝给骗来了,你不会把麦枝再卖一次吧。你要是再卖的话,先和我们三兄弟打个招呼。另外,你欠我们的三千块钱,我们没有算利息,但是这钱,再迟不超过四月十号就得还给我们。要是超过了,你的房子,我们烧了。你的两条腿,我们得砍下来。这样的话,我们就算谁也不欠谁了。
       李才才在院子里感受到了一阵阵的冷空气。李才才想,多冷啊,怎么会这样冷呢。李才才看到三个豆腐桶一样的男人,走出了院子,像黑社会一样摇摆着走路。现在,他们消失了。他们一消失,李才才的耳边才又听到了树叶飘落的声音。李才才仔细地看着地面,他没有看到落叶。这时候他想,怎么了,我的耳朵怎么了。
       麦枝说,他们走了,你还在发什么愣,你把我的东西拿进去呀。李才才摇了一下头,很腼腆地笑笑。李才才突然变得腼腆了,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李才才口齿清晰地说,不行的,麦枝,不行的。麦枝一下子蒙了,这是一件令麦枝很没有面子的事。麦枝说,为什么不行的,我不要你一分钱,免费送给你也不行吗?李才才又笑了,李才才的笑容和他人一样瘦弱。李才才说麦枝,你等我一小段时间,你等我把三个小矮人的三千块钱还了,你再来我这儿行吗。我不能让你一过来就背债,你觉得我说得有理的话,就回去。
       麦枝回去了。麦枝尽管很认同李才才的话,但是回去的路上还是怏怏不乐的。她恨李才才,她开始咬牙切齿地骂李才才,她骂李才才没良心天杀的不得好死,骂着骂着就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走到家门的时候,她不骂了,她叹了一口绵长的气。她自言自语地说,那就,等等吧。
       在麦枝短暂而漫长的等待中,村庄迎来了一场雨,又迎来了一场雨,再迎来了一场雨。意思就是说,今年三月间,春雨一直都不曾断过。李才才望着窗前的雨皱眉头,他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自己以前是个懒汉,后来不懒了,很勤快地去贩卖妇女,但是却被抓去坐了七年牢。现在他从监狱出来了,却什么也不会做了。那么,这三千块钱,他从哪儿去赚回来?又怎么还得掉?李才才在这样想着的时候,院门被推开了。李才才看到了一个被雨淋得精湿的赤着脚的孩子,他就是王小毛。王小毛看着李才才,咧开嘴笑了一下,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李才才也笑了一下,他冒雨冲过了天井,站到了王小毛的面前。他摸了一下王小毛的头,说,王小毛,你来干什么?王小毛抬起了头,说,李才才,村里人都说,没有你就没有我。你是不是我爹?李才才说,不是我,我怎么会是你爹,你爹叫王川。王小毛说,那你不是我爹,村里人怎么会说,没有你就没有我?
       
       李才才想不出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久以后才说,我是你表舅,我把你妈带到这儿来了,你妈嫁给王川了,生下了你,知道吗?事情很简单。王小毛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李才才,说,你,是我表舅,我怎么不知道。李才才冷笑了一声说,你还小,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你以后,就叫我表舅吧。
       后来王小毛走了。王小毛走的时候说,表舅,我回去了。王小毛一扭身子就走进了雨中。看他的背影和说话的口气,一定会让人误以为他有十岁。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寞,他的背影让李才才的心里痛了一下,像麦芒扎的一样。李才才本来想叫住王小毛的,告诉他不要在雨里走,这样会得病。但是后来李才才没有叫。李才才站在院门口想着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怎么样把那三千块钱还掉。他害怕三个男人把他像一只皮球一样在地上拍来拍去的,他怕三个男人会把他给拍死掉。
       李才才站在院门口,斜雨很快就把他的肩头打湿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老蔡,是突然想到的。这个念头像是雨天里突然暴出的一粒芽。老蔡和李才才在监狱里关在一起,他们一起出了狱。李才才清楚地记得,他们走出监狱的时候,老蔡回过头看了一眼高墙,大笑起来,说,他奶奶的,我把青春献给你。李才才很惊叹老蔡有那么好的文才,出口成章,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本书的名字。出狱后李才才在老蔡家里住了一个月.老蔡的老家在如东,和监狱挨得很近。老蔡也是一个光棍,但是老蔡比李才才有钱。老蔡不仅在如东的城郊结合部有三间两层的楼房,还有一些存款。老蔡是因为配制假酒被抓进去的,老蔡的余钱当然比李才才要多得多。老蔡是如东人,老蔡就站在如东的屋檐下和李才才拉家常,有时候也喝酒。有一次老蔡说起他们这儿时兴配阴婚。老蔡说清明节以前,这儿的人会为那些未成年就死去的亲人配一门阴婚,就是买来年轻女人的尸骨,和死去的未婚男人埋在一起,算是完婚了。老蔡说,一千块钱一具尸骨,李才才你要是能挖到尸骨的话,可以带到如东来,我帮你卖。
       现在,李才才望着铺天盖地的雨幕,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已经知道接下去他会做些什么了。清明已经近了,他准备在过完清明就把三千块钱还给地瓜土豆和玉米,然后,再把麦枝接到家里来住。不管怎么说,麦枝还是一个能过日子的好女人。现在,李才才想得最多的就是,过日子。最好再弄出一个满地疯玩的小李才才出来,那样的话.李才才这辈子就算是完成任务了。李才才傻傻地笑着,嘿嘿,嘿嘿嘿。他抬眼望了一下不远的山,他的目光越过了重重雨帘,落在了山上。他想,山上的坟墓里,生长着他的三千块钱。
       第二天,天放晴了,山上升腾着潮湿的雾气。那雾气袅袅娜娜的,像一群女人在跳着慢舞。第三天,天仍然放晴,雾气没有了,是于净的一眼能望到山顶上那棵松树的皮肤的那种晴。这是一种透明的晴。这天李才才上山了,他反背着双手,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一样来到了山上。他是来看墓碑的,他要看看最近村子里有哪些女人死去了。在上山的时候,他碰到了地瓜土豆和玉米,他们在山脚的玉米地里忙活着。玉米眼尖,他看到了李才才,他说李才才你到山上干什么去,你不会是想要去偷树吧。你欠我们的三千块钱,马上就要到期了。如果你还不上,就别怪我们三兄弟把你的皮剥下来卖给人家去做灯罩。李才才笑了一下,他的笑声中包含着轻蔑。李才才说,放心,我像是没钱的人吗?时间一到,你们就来取钱。
       李才才不再理他们。三个矮男人愣愣地望着他,他们被李才才突然表现出来的豪气吓了一跳。他们看到的只是李才才的背影,外加一双反背着的手。李才才上了山,李才才很快就不见了,好像被郁郁葱葱的树林给吞吃掉了一样。李才才只是在三个矮男人的目光里不见了,李才才当然还是在山上。一会儿时间,他就找到了三位沉睡在地下的女人。其中一位,是王小毛的妈妈明芳。李才才选定了目标以后,慢悠悠地下山了,他像是被郁郁葱葱的树林重又吐出来一样,再一次出现在三个矮男人的面前。他看了一眼他们的玉米地,冷笑了一声说,你们种得太密了,你们不知道科学养植你们种什么玉米,你们真是笨到家了,你们还不如在玉米树上上吊得了。三个矮男人听了这话后开始相互埋怨,地瓜说,我说要科学种科学种,你们偏不科学种。现在好了,才才说了咱们种得太密,咱们还是把苗拔起来再种一次吧。
       李才才走了。走出很远的时候,一回头看到三个男人正在重新鼓捣那片玉米地。李才才的心里,就欢叫了一下。李才才是个懒汉,是个不太愿意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他怎么会懂得科学种田呢。李才才在路廊又碰到了去河边洗衣服的麦枝。麦枝挎着一只竹篮,这就使得她的身体倾斜,斜出了一种好看的弧度。麦枝的脸红了一下,麦枝的身体看上去越来越诱人越来越健康了。李才才说,麦枝,你等着,我来接你的日子不远了。你准备一下吧.你准备穿上新衣服,准备我来把你接到家里。李才才说完,麦枝就温柔无比地点了一下头。麦枝走了,麦枝要去河边。李才才望着麦枝的背影,他的目光穿透麦枝的身体,看到了麦枝运动着的一副骨头。李才才揉了揉眼睛,看到的仍然是一副运动着的骨头。他看到四处都是骨头。骨头,骨头,我们的骨头。
       半夜的时候,李才才家的院门被推开了。吱呀一声,在静夜里这声音清晰无比,像是某场电影里的片断。然后,一个人探出了并不丰伟的脑袋瓜,这个人背着一只蛇皮袋.和一把铁锹,以及一种叫做“羊角”的铁镐。他走出了院门,一下子就隐进了黑暗之中不见了。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消失,像是,水蒸气在夏天的骄阳下,片刻间的升空和蒸发。这个人当然就是李才才,李才才穿过了村中的大路,李才才上了山,李才才开始对一具坟墓动用铁锹。他像一个工兵一样,动作麻利,时而蹲伏,时而用力挥锹。李才才用羊角启开了棺材盖,一股难闻的气味差点让他立即瘫软在坟边。李才才跑开了,他在黑夜里像一只野兔一样奔突。他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呆了半个小时以后,才慢慢返回到了坟边。那股气味,被风一吹已经淡了不少。现在,轮到李才才翻捡骨头了。李才才把骨头一块块放到了蛇皮袋里,在捡骨头的时候,李才才想,五块钱,十块钱,二十块钱……李才才往蛇皮袋里装骨头,就等于是在往蛇皮袋里装钱。李才才最后拿起的是一个骷髅头,放进蛇皮袋以前,李才才对它审视了好久,说,明芳,对不起,再卖你一次。
       这是王川的老婆,王小毛的娘明芳的尸骨。
       李才才重又把棺盖盖上了,重又把泥土培好了。李才才下山的时候,天仍然是黑的。李才才在黑暗里行走,背上,是明芳的尸骨。李才才记得自己把明芳从江西骗来的时候,明芳刚好病了,是李才才背着她上火车的。那时候的明芳,还很感动,以为认识的是一位好心副厂长。副厂长是谁?副厂长就是李才才,李才才说自己是某针织厂的副厂长,明芳可以在厂子里挡车。现在,李才才再一次背上了明芳,只不过,背的是明芳的一把骨头。李才才穿过了村庄,李才才推开了院门。他从厨房里找来了一只坛子,把骨头都装入了坛子里。然后他开始在院子里挖坑,他挖了一个坑,把坛子埋了下去。他埋坛子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了树叶从树身上飘落下来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他不由得抬头张望了一下院子里的树。树没有动,树一点声音也没有。李才才有些憎恨树,因为自从他从监狱回来以后,老是能听到树叶飘落到地面上的声音。
       接连三天.李才才都出现在山上,他的视力越来越好了,他发现他在夜间可以看到山上的一切,一对野兔在追逐,一些山鸡在歌唱。他的人也显得精神多了,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三具骨头,已经埋在了他家的院子里,等于是他已经埋下了三千元钱。但是,李才才发现他看人的时候,能看到别人的骨头。他拿东西的时候,也会发现自己正在捡起一块骨头。有一次他去了街上,他去街上的肉摊买一块猪肉,他看到了许多猪骨头,这些骨头把他看愣了。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抚摸着这些骨头。摊主说,你是想要点骨头 p巴。李才才说,不,我买肉,骨头我只要摸摸就行了。我喜欢摸骨头。
       
       喜欢抚摸骨头的李才才想要去如东了。春暖花开,春暖花开就是天气暖和的意思。李才才要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去一趟如东。李才才跑到代销店给老蔡打了一个电话。李才才说,怎么的怎么的行吗?老蔡说好的好的一定行。李才才挂上电话的时候,就笑了,就想,事在人为,我以后不贩卖妇女也能赚钱了。李才才第二天清晨说动身,但是在动身以前,麦枝出现在院门口了。麦枝突然从一个拐角处闪了出来,这时候李才才刚好在开院门。麦枝跟着李才才进了院门。李才才对突然出现的麦枝感到突然,他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情,就被麦枝堵在了墙上。麦枝把李才才像贴一张饼一样贴在了墙上。李才才说轻点轻点,我喘不过气来了。李才才太瘦了,李才才瘦成了螳螂样,看上去到处都是骨头。这些骨头,都被麦枝身上的肉包围着挤压着。很快,李才才退进了屋,退到了床上。很快,麦枝爬上了李才才的身体。能听到的,是李才才不知是受罪还是快活的低声嚎叫。很快,他们两个都平躺下来,望着屋顶的瓦片发呆。有一块瓦片破了,漏下了瘦瘦长长的光线。李才才想,这光线,是不是老天的目光。
       4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其实下午都是漫长的,我们可以睡午觉,午觉醒来还可以做许多事,然后等待黄昏的来临。相对而言,下午简直就是两个上午。在这个漫长的下午里,李才才花去了两个上午和麦枝聊天。麦枝说,从此我就是你的人了。李才才嗯了一声。麦枝说,我要你娶了我,我们一起过一辈子。李才才又嗯了一声。李才才的眼睛失去了光泽,他有些疲惫。麦枝就探过半个身子来,侧着身,看了李才才一会儿说,怎么啦,累趴下了。李才才勉强打起精神说,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出远门回来,我就娶你。我把你娶回家,你给我洗衣、做饭、捶背、洗脚,再给我弄一个小李才才出来。麦枝不停地点着头,麦枝的脸上漾起了幸福的神色。
       麦枝后来穿上衣服走了,走到门边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不要忘了,你自己亲口说过的,你从外地回来就娶我。李才才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门就开了,麦枝像被门吸进去似的,不见了。李才才透过窗口,看到麦枝穿过了院子,她正在打开院门。李才才的目光落在了麦枝的屁股上。他想,麦枝的屁股,怎以可以这么圆,简直就像石磨盘一样圆。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李才才起床了。他走到了院子里的时候,还穿着单衫。他突然感到了寒冷,但是他没有折回去加衣,而是挥动了铁锹。一些泥土在铁锹中欢快地扬起来,又落下去。一会儿,三只小坛被起了出来,装进了大而陈旧的背囊里。李才才背起了背囊,他走到院门边的时候,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三个浑圆的小坑。那些小坑像是三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这时候,李才才又听到了树叶从树身上落下来的声音。李才才院子里种的是一棵枣树,这个时候枣树不会落叶,这个时候只有李才才能听得到枣树落叶了。李才才折了回来,走到了屋子里,取下了墙上挂着的黑色长柄雨伞。他很喜欢这柄雨伞,有时候,他甚至因为喜欢这柄雨伞而盼望着下雨。然后,李才才正式走出了院子,经过枣树的时候,他狠狠地踢了枣树一脚。他骂,该死的树,你该死。枣树什么话也没说,枣树直到李才才走出院子;并给院门落上了锁以后,才低声啜泣起来。事实上.它一直都在落叶,只是你看不到它飘落的叶片而已。
       李才才乘早班车到了县城.李才才在县城的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如东的火车票。李才才检票进入站台,李才才看到了一辆墨绿色的火车慢慢开进了站台,软塌塌地显得很疲惫的样子。李才才背着三个女人,就要上火车了。这时候,李才才看到了一群村里人出现在站台,他们正在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着目标。他们多么像突然从洞里钻出来的一群蚂蚁啊。李才才知道,这群蚂蚁寻找的目标就是自己,就是自己背着的三个女人。李才才更知道.如果村里人知道是他偷了尸骨,这三个女人的家人,一定会把自己的骨头,活生生地拆下来。李才才矮了矮身子,他检票上了车。然后,车门合上了,李才才看到一个矮而胖的男人穿着铁路制服,正在吹哨子和挥舞着一面小旗。火车缓缓开动了,李才才想,自己恐怕回不了村庄了,自己回村庄,可能就要被人送到山上去埋了。李才才站在火车连接的地方,望着车窗外边闪过的一格格风景,突然有了一种凄凉的背井离乡的感觉。这个时候,他想到了麦枝,他想麦枝在等着自己回去娶她,而他又怎么回得去?麦枝的脸容,在车窗后一格一格的风景闪现中,慢慢淡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她浑圆的屁股,像火车轮一样,在李才才的脑海里转动。
       李才才和三个幸福的可以在被埋几年以后仍然乘上火车的女人,一起度过了甜蜜的四个小时。车子到达如东的时候,李才才扭身对背上的三个女人说,你们听好了,我们到了如东,你们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以后,你们就生活在如东。李才才的话音刚完,就看到了胡子拉碴的老蔡,已经站在了月台上四下张望。李才才下了车,走到了老蔡面前,老蔡还在四处张望着。李才才笑了,李才才说老蔡,老蔡。老蔡回过神来,一伸手在李才才的后背上拍了一掌。李才才背着的是三个女人,李才才说你轻点,你怎么可以随便拍。
       老蔡领着李才才走了。老蔡是把李才才领回家的。老蔡的家在城郊结合部,尘土飞扬的地方。老蔡家里有一个瘦女人,这个瘦女人出来迎接李才才,她给李才才泡了一杯茶,笑容满面地端上来。她太瘦了,像风干的丝瓜一样瘦。李才才就在心里叫她丝瓜。老蔡说,是老婆,这是我的老婆。李才才认真地看了老蔡一眼,因为李才才知道老蔡是没有老婆的。老蔡笑了起来,说,都快老了,总得有个老婆吧。老蔡这样说,就让李才才有了一丝伤感。李才才想到了他的麦枝,忽然之间,李才才觉得他开始挂念麦枝。他不由得吓了一跳,想,是不是我爱上了麦枝。
       李才才把破旧的背囊放在了地上。背囊很安静,也很落寞,像一件古董。李才才好像听到了三个女人在里面说话,很轻的声音,听不出是在说什么。李才才说,别吵了。老蔡吓了一跳,说什么别吵了。李才才笑着指了指背囊。老蔡的脸一下子白了,说,你不要吓我呀。李才才说,可能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前几天,老是听到树叶飘落下来的声音。老蔡说,你连树叶飘落下来的声音都听得到?你真是邪门了。我得赶紧找人来拿走这东西。
       老蔡出门去找人了。剩下李才才一个人坐在堂前喝茶。李才才把喝茶的声音弄得很夸张,是因为他感到既疲惫又孤单。丝瓜不太说话,丝瓜像影子一样飘过来,替他加了点水。李才才就找话,说,听你的口音,不是如东人吧。瘦女人看了看四周,神秘地笑了,说,我是江西人。李才才说,怪不得这口音那么熟呢。瘦女人说,你到过江西?李才才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瘦女人说,我是刚来如东的,我家里很穷,老公没了,孩子要上高中,我就把自己给卖了。和我一起来的,有好几个姐妹。我们是一起来打工的,但是到了这儿之后,被人偷偷卖了。我和老蔡说,你得每月贴我三百块钱寄回去,我就留下来,不然的话,我就跑。老蔡答应了,拍胸脯说,三百块钱算什么呀。老蔡家底子厚,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我们村子里有几个姑娘,死活不同意留下来。有一个还吵着要上吊。
       李才才认真地看了一眼丝瓜。丝瓜说话很缓慢,但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丝瓜好像有了一种诉说的欲望,她开始捧着热水瓶说自己的儿子了,说她儿子成绩如何的好。那把热水瓶,像一个婴孩一样安静。只是丝瓜一直没有塞上那个瓶塞,她一定是在给李才才倒上水以后,忘了塞瓶塞了。热水瓶就一直冒着热气,像是快要爆炸的点燃了导火索的小炸药包一样。李才才没有听下去的欲望了。李才才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么多?丝瓜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和人聊过天,我一直都在家里替老蔡洗衣做饭,你来了我就特别想说。李才才皱了皱眉,他本来想说可是我不想听,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丝瓜接着又说了一句,丝瓜说.兄弟,你说女人怎么会像一片水上飘着的树叶一样,飘到哪儿就算哪儿,飘着飘着一辈子就过去了,像活在梦里一样。李才才一下子愣住了,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丝瓜会说出这样一句文雅的话来,仔细一想,还挺有道理。李才才愣愣地看着丝瓜,丝瓜再一次笑了,她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在热水瓶上塞上了塞头。然后,她转身走了。
       
       老蔡还没有来,但是夜幕却来了。夜幕从很遥远的地方赶来,罩住了这个城郊结合部,罩住了老蔡的家。李才才有些不安起来,他走到了天井里。这时候丝瓜开亮了屋檐下的灯,一下子把天井照亮了。李才才站在天井中央,就像是一棵树一样。李才才想,自己是一棵什么树呢,会不会就像是自己家院子里的枣树。这样想着,李才才觉得自己的脚长出了根须,真在往地底下钻呢。这时候院门打开了,老蔡领着两个老女人出现在院子里。老蔡在前,两个女人在后,他们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然后,这个等边三角形的三条边,就把李才才和他的背囊一起围在了中间。
       两个坛子从背囊里拿了出来.放在了地上。背囊一下子空了不少,软塌塌的像刚生过孩子的女人的肚皮。两个老女人都拿出了一千块钱,她们恋恋不舍地把钱塞到了李才才的手中,然后抱起了那小坛子。她们像是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走出了院门,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的,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李才才在院子中间发愣.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可以一言不发就完成了交易,而他的手里,显然已经多了两千块钱了。老蔡拍了拍李才才的肩,大笑起来。老蔡说,还有一个坛子,明天成交。今天晚上.我们就好好喝一盅酒吧。
       李才才看了看身边的背囊,低着头说,好的。他看到了背囊已经打开了,露出坛子的一部分。这个还没有成交的坛子,里面藏着的是王小毛的妈妈明芳。李才才把背囊的拉链拉了起来,明芳就又重归于黑暗之中了。
       5
       李才才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和老蔡一起喝的是那种土烧酒,酒劲特别大。李才才其实不会喝酒的,但是他还是喝了,而且喝醉了。喝醉的李才才对没有喝醉的老蔡说,老蔡,我怎么老想着哭。老蔡说,为什么老想着哭。李才才大着舌头说,我以前卖的女人,命都不太好,我自己的命也不太好,被关了七年。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下地狱?老蔡皱了皱眉说,说这些干什么呀,再说哪儿来的地狱可以下呀。兄弟你放心了,咱们都上天堂。来,喝酒,多喝酒是可以上天堂的。
       于是李才才又喝了一盅。李才才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盅了。李才才晕晕乎乎地想要抱着那只背囊睡觉,这时候他看到了老蔡的那张油滚滚的脸。老蔡说,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李才才就晕晕乎乎地跟着老蔡走出了家门,走出家门的时候,他背着那只背囊。丝瓜脸色阴沉地盯着那只背囊看,老蔡也盯着背囊看,老蔡说,你带着这背囊干吗,多不方便。李才才慢慢地笑了,说,带着其实挺方便的。
       老蔡就带着李才才走了。李才才就带着一个叫明芳的女人走了。老蔡把李才才带进了一个闪着红光的地方,那些红光像一团团的红雾,直直地向李才才扑来。李才才闻到了脂粉的香味,他揉揉眼睛,看到的仍然是红雾,但是这红雾里面,有了那些雪白大腿的晃动。他被一双手牵着,进了一个小包间。小包间干净而温暖,小包间里李才才想抱着那只坛子睡觉了。但是那个牵着他手的女人不让他睡,女人一个人忙活和鼓捣着,女人让李才才觉得自己真的像极了一片树叶,轻飘飘地飘了起来。后来,老蔡来叫李才才,老蔡说,该走了,总不成死在这儿吧。李才才跟着老蔡走。老蔡从李才才的怀里掏出了那两千块钱,一张一张地往外数,付给了那个女人。李才才很痛惜钱,他知道自己醉了,但是他却仍能清楚地记得老蔡一共付出去三百块钱。李才才的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其实也不是为了钱而难过,他开始为两个女人难过。他突然觉得,他把人家的骨头卖出去,好像仍然是在贩卖妇女一样。这时候李才才有了一种预感,说不定自己还得再进去蹲上七年。
       但是现在的李才才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他的腿是软的,腿一软,走的路就一定是歪的。一路上都是老蔡在扶着他,老蔡把他扶进门,扶上床,说,睡吧。李才才就在转瞬之间睡着了。李才才在后半夜醒过来一次,他看到那只背囊就放在地上,他突然感到了阴冷,想起了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那个叫明芳的女人一直都在哭。还有王小毛,王小毛不会哭,但是却用阴冷的眼神看着他。王小毛走到他的面前说,才才,你怎么可以把我的妈妈卖两次。
       李才才一下子睡不着了,他开始后悔自己去掘了三座墓。但是,后悔已经没用了。李才才后来走出屋去.走到了院子里。他感到难过,他又听到了树叶飘落的声音,而老蔡家的院子,是根本就没有树的。李才才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后半夜,越来越冷了,他只好回到了房间,重新钻回被窝里。李才才迷糊了一会儿,又醒一会儿,一直都没能睡好。李才才的眼皮又一阵阵地跳着,李才才想,说不定明天真的要出事呢。
       第二天老蔡领了李才才去一户人家。路上老蔡说,李才才,你的眼泡怎么这样肿,是不是没睡好。李才才说是的,我睡不着。老蔡说,怎么会睡不着,我们这儿这东西很好销的,明年清明节前,你再带一些过来。李才才说,我恐怕都回不去了,村里人追到了车站,他们一定是想把我的皮剥下来。老蔡愣了一下,说你去偷这东西,难道会给村里人知道。李才才凄惨地笑了,说,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可能是他们发现少了三具尸骨,而又在我院子里发现了三个坑吧。我很后悔,我那么细心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粗心呢。
       老蔡不再说话了。老蔡是用自行车驮着李才才去的,那是邻近的一个村庄。很快的,老蔡和李才才就到了那户人家家里。那户人家姓莫,户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叫莫阿根。莫阿根从小没有爹娘,和弟弟相依为命。他和弟弟一起造成了两间楼房,但是弟弟却被一根横梁砸中死了。这新房子,就全归了莫阿根。现在莫阿根想为弟弟配一门阴婚,莫阿根说不配阴婚他就对不起弟弟。而他自己,也刚刚娶了一个老婆。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一个有些胖墩墩的姑娘。李才才看到胖墩墩的时候,就感到这个女人,长得真像麦枝。
       在莫阿根家的院子里,李才才放下了背着的背囊。李才才把坛子拿了出来,放在地上。李才才心里说,明芳,你就留在这儿吧。这时候李才才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哭声。李才才心里又说,明芳你别哭好不好,你这样哭着,我也难过的。我也想哭了。李才才看到莫阿根收下了坛子,他高兴地数着钞票,他把一千块钱数给了李才才,说,这是你的了。谢谢你那么远把姑娘送过来。今天,我要和你们喝一盅,今天我高兴,今天我弟弟结婚了,我当然高兴。弟弟,弟弟你笑一笑,哥为你讨上一房老婆了。莫阿根说着说着.竟然眼圈红了,语调变成哽咽。老蔡说,你千万别哭,是高兴事,你如果哭了,我们就不留下来吃饭了。我们回去吃。
       莫阿根终于没有再哭。莫阿根说,那屋里坐,吃了饭再走吧。莫阿根家也是城郊结合部,院子外就是大马路,四处都是正在建造的房子。莫阿根招呼李才才和老蔡坐了下来,莫阿根又让老婆炒菜。老婆叫玉华。莫阿根说,华啊。他不叫她玉华.叫她华啊。莫阿根说华啊,炒几个小菜吧.我今天要和这两位兄弟喝一盅呢。玉华嗯了一声,很轻的一声,像蚊子的叫声。玉华开始忙碌,很快菜上来了,酒也上来了,于是就喝酒。喝酒的时候,李才才从莫阿根嘴里知道了玉华是从江西来的,是和老蔡老婆一起被卖到这儿的,所以老蔡才会认识了莫阿根。莫阿根说,奶奶的,前几天吵得凶,我把她给绑了起来,扎扎实实地揍了一顿。她老是说家里有个一岁的孩子。我说你孩子才一岁,跑出来干什么。她说是被人骗来打工的。我说我不管,反正我付了钱,你就是我的。现在,听话多了。华啊,再来一盘炒番茄吧。
       那个被称为华啊,而实际上叫玉华的女人,就一直在忙碌着炒菜。莫阿根和老蔡也忙碌的,他们忙着干杯,好像不干杯就显不出他们的情谊了。李才才也干杯,但是他喝得少,昨天喝醉了,他的头还在痛着呢。李才才灌多了啤酒以后,去了一趟茅房,在茅房门口,他碰到了华啊。华啊看了看四周说,大哥,你救我。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好人。我在老家真的有了小孩,我不能丢下小孩不管。你救我吧,你想我怎么谢你就怎么谢你。你帮我叫公安行吗,我不离开这儿,我就活不长了,我肯定活不长。
       
       李才才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李才才一言不发地进了茅房,然后又出来了,回到屋子里继续和莫阿根、老蔡一起喝酒。李才才经过女人身边时,看到了女人目光里的怨恨和失望。李才才落座后.像是酒兴大发的样子,他敬了莫阿根.又敬老蔡,又是三个人一起干杯,说要“共同富裕”。莫阿根的舌头大了,他在叫,华啊,再拿几瓶酒来,再弄个小菜上来。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三点多。三点多的时候,老蔡和莫阿根都趴在桌子上哼哼哈哈地流口水,地上也已经吐了一地了。李才才看了两个男人一眼,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只坛子。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坛身,突然感到了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悲凉。李才才说,明芳,我不留你在这儿了,我要把你带回去。就是村里人剥了我的皮,我也要带你回去。他把坛子又装进了背囊里,背在身上。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叫华啊而实际上叫玉华的女人。女人手里拎着一只人造革的包。李才才笑了一下,他牵起了老蔡的自行车,说,我送你到车站吧,你赶紧走。他们两个,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
       华啊点了一下头,她突然之间想哭,又怕哭出声来,所以她拼命地用手捂住嘴巴,但是眼泪还是滚滚地落了下来。李才才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哭什么呢?人本来就是苦的,有什么好哭。
       华啊上了李才才的自行车。华啊坐在后座上,李才才瘦瘦的脚拼命蹬着自行车。华啊问,你是干什么的?李才才想了想说,我以前是一个懒汉,后来贩卖妇女被判了七年,现在又盗卖女人的尸骨为人配阴婚。我干的都是缺德事。华啊说,大哥你真会说笑话,你叫做什么名字,我以后一定要和老公一起来谢你。李才才说,你千万别,你还是拿那不谢我时的路费养好你的孩子吧。我说的,也都是真的。不过这次你放心,我不拐卖你。
       一会儿,车站到了,李才才看到火车站的外墙正在整修。李才才就抬头看了一会儿车站外墙脚手架上的工人。李才才想,以后不如去做个建筑工人,卖力气为生吧。这样想着,李才才心里就又涌起了一阵悲凉。李才才想,怎么老是悲凉呢,怎么老是悲凉呢。在这样的悲凉里,李才才为华啊买了火车票,李才才还送给华啊一千块钱。华啊一下子就跪了下去,被李才才一把拉住了。李才才笑了,说,你傻不傻,你想让很多人都看到你,你想让莫阿根把你追回去是不是。
       李才才把华啊送上了火车。李才才自己也买了火车票,是一小时后的一趟车。李才才想要回到村庄,再偷偷地把麦枝给带出来。李才才知道村里的人都在等着他回去,准备集体剥他的皮。李才才把身子靠在了座椅上,感到异常的疲惫。他很想睡一觉。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莫阿根,还看到了一群和莫阿根在一起的陌生人。他们看到了李才才,李才才的心里轻轻叫了一下,完了,他想,完了。他把背囊背在了身上,然后,他凄惨地对着莫阿根笑了一下。
       莫阿根没有笑,莫阿根走到了他的面前,甩过去一个巴掌。李才才在听到清脆的声音响过以后,感到自己的脸辣了一下。然后,莫阿根又在李才才肚子上踢了一脚,李才才随即就在地上扭成一团麻花。许多人围了过来,他们看到有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下毒手,但是这个人却不会还手。李才才的嘴角挂着血,他想,自己今天肯定要像刚出狱时被地瓜土豆和玉米打一顿一样,好好地挨上一顿了。他艰难地站直了身子,突然对着莫阿根笑了一下。他猛地推了莫阿根一把,莫阿根跌坐在地上。莫阿根看到李才才跑了,李才才像一只瘦兔一样蹿出了简陋的候车室。和莫阿根一起来的男人们,就一下子冲了出去,追赶着李才才。
       这是一个,很黄昏的黄昏。李才才感到风是凉爽的,气候宜人。他被一帮人逼到了火车站角的一块空地上。空地不远就是火车站正在翻新的外墙,李才才笑了一下,李才才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老是笑。他先是看了一眼一步步逼近的而且越来越小的包围圈,然后转过身去,开始攀爬脚手架。那伙人也赶到了,他们也开始攀爬脚手架,他们一定要把这只瘦弱的兔子交给莫阿根。李才才人长得瘦,爬起来却快。但是他是一个懒汉,懒汉的力气,一定是不会大的,所以很快李才才就感到累了。李才才累了就停了下来,看下面正在往上爬的那些人。李才才想起了录像片里的镜头,也是有许多人在爬着脚手架。像在蛛网上挂着的一群蜘蛛一样。莫阿根站在脚手架的下面,他不往上爬,他让叫来的这批人往上爬。他一定是在等待着李才才回到地面上。如果李才才回到地面上了,莫阿根一定会把李才才撕开,像撕一张旧报纸一样撕得七零八落。
       李才才最后没有让莫阿根撕开。李才才继续往上爬着,但是他已经爬不动了。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天上布满了乌云。一会儿,乌云掉了下来,乌云掉下来等于就是雨掉下来了。雨点扑打在李才才的身上,雨点一会儿就让李才才的整个身子都湿了。李才才再一次伸手握住脚手架的钢管时,手一滑,整个人就飘了起来。李才才听到了风在尖叫。风为什么要尖叫?
       李才才在下坠的过程中,一直计算着今天是几号。直到他听到一声巨响的时候,他才算出今天是四月五号,清明了。李才才想,怪不得今天下雨了,清明时节,雨就是特别多。李才才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就轻了,像一片羽毛。李才才看到背囊被摔得稀巴烂,坛子也碎了。坛子里的骨头撒了一地。李才才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到了,眼眶也被摔烂了。李才才的另一只眼睛,看到了面前的许多骨头。那只骷髅头刚好滚到他的眼前,他就轻声说,明芳,是你吗,我对不起你。
       明芳没有理他。明芳只是以骨头的姿势陪伴在他的身边。许多混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许多脚在朝李才才的方向移动着。李才才看到莫阿根吓呆了,多么像一只呆鸟呀。呆鸟,呆鸟。李才才在心里骂着莫阿根,他看到莫阿根醒过神来,跑掉了,他就大笑起来。只不过他不能笑出声来,他的嘴巴被一大团的血糊住了,他的整个身体,几乎就是被黏糊糊的液体包围着的。
       雨越下越大了。李才才想到了麦枝,麦枝是不是在屋檐下等着他的归来。李才才又想到了王小毛,王小毛是不是一次次地来到他的院门前敲门。李才才还想到了地瓜土豆和玉米,他们一定是在无所事事的雨天,扳着脚趾头计算着李才才还他们钱的日子。另外,李才才想到的,是山上。山上被他挖过的三座坟,尽管他盖上了新泥,但是被雨一浇,会不会陷下去了一大块呢。这是令李才才担心的一件事。李才才叹了一口气,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他看到周边的水积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大大的水洼。他的身体,像要漂浮起来。而那些四散着的骨头,已经有一半埋在了水中,另一半,正在等待着被水埋葬。在埋葬以前,累极了的李才才,悄悄地合上眼睛。他又听到了树叶飘落下来的声音,一个长梦,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