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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花木兰
作者:修正扬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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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荣面临着人生中的危机时刻。这个危机的导火索(不妨直接说脐带)连着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一个年轻的女人。
       要深入了解这个危机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他的爱情和婚姻被人无数次地传颂,他们夫妻在这个县城里是有名的伉俪,一个典范。他们一九八八年结婚,那年他二十五岁,她二十九岁,都是县共青团的干部,当时除了她的大龄,她背景颇深的父亲,这个婚姻并没有特别让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在她做了县长,他在县城关镇做镇委书记后,人们终于揉着惺忪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婚姻的伟大和成功。他们的爱情结晶花兰如今有十二岁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在普遍肥胖的孩子里她显得有些纤弱。瓜子脸,一头乌黑的微卷的短发,睫毛很长,这使得眼睛看起来颇为神秘,尤其在她发着一个小姑娘的痴想时,的确惹人怜惜。这么美好的结晶不由得让人联想同样美好的爱情。栽的什么树,开的什么花?花篮里花儿这么香,自然是双手浇开的幸福花。但就像所有了不起的让人记忆深刻的爱情离不开不忠、眼泪、心碎、死亡和对天长地久的热望一样,这个爱情故事理应到了转折的时候。的确,这个故事渐渐真的有点像是爱情故事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思仿佛还在别处。有两个下属和他打招呼他没有能及时作出回应,慢了不止半拍。不久前一个朋友也嗔怪他架子大了,大街上摇起手和他问好竟然理都没理,根本没放在眼里。花荣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为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对自己的这种状态也很不满意,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就像做白日梦一样。他抖擞下身子,眼睛看着前方,发狠地想这是最后一次,就算这脑壳砍掉了也只碗大个疤嘛。他很快地又问自己:有这样严重吗?没有,至少现在还没发生什么,看起来还是平静的。
       他爬上楼,掏出钥匙轻轻地插进去,打开房门。妻子去省委党校学习已经几个月了,女儿一个人正在客厅里靠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碟。抱着一个肥大的枕头,浓密的黑发乱糟糟的,她完全沉浸在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情节和音乐中,根本没理会父亲的到来。花荣解开衬衣的第一颗扣子,轻轻地咳了一声,向卫生间走去。
       “像条鬼样的,”女儿高声叫了起来,“把我骇死啊。”
       “鬼?你是这样说爸爸的吗?”
       “我没怪你,你晓得我喜欢什么,正到关键时候。”她说。
       “你天天就租这些片子看吧?”
       “我功课已经做完的。”
       “可以休息一下,做点有益身心的活动,要不选点轻松点的碟子,这样下去神经会受不了的。”他做出射箭扯弓弦的样子,好像天上飞过一只受伤的鸟,“时刻绷得紧紧的,怎么受得了呢?”
       “求求你别打扰我,”女儿用夸张的哀求的声音说,“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爱情片的。”
       “我什么时候说爱情片了?”
       他站了会儿,女儿不再理他。小解的时候他想在十二岁的小姑娘眼里爱情代表着什么呢?他忆起自己那么大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不懂,后来有了些不成熟的可笑想法和念头,再后来……他闷闷不乐地往下面瞟了瞟,用中指弹动几下,机械地送回去。透过磨花玻璃看着电视上花花绿绿的一团,大块大块的黑色,该死的玄乎的乐曲又响起来了。他觉得脑子里有几根神经一突一突地跳动,好像一只手用力地撩拨着它们,根本不怕弦会断的。它会断的。好像是去抢救什么,他摇摇晃晃地笨拙地向房里冲去,粗暴地关掉电视。
       “你也欺负我了?”她怔了一下之后呜呜地哭了起来,瘦小的肩膀耸动着,脸埋在枕头里,“你也欺负我了。”
       房间里黑了些许。屏幕慢慢地由灰白色变黑,一切仿佛都在下午的天光下归于沉寂。墙壁上两排褪色的和鲜艳的奖状整整齐齐地依次排列,电视上方的猫头鹰形木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眼珠滑稽地转来转去,好像随时会放声歌唱。
       他把衬衣扣子一颗一颗解开,他想他是失态了。“像条鬼样的。”这话没错。他试图去抚摩女儿的头发,她坚决地挣开了。她哭得很伤心,委实伤心。
       “爸爸今天不舒服,疼得厉害,”他指指头部,“因为疼而混乱了。”
       女儿还是哭,声音小了些,因为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在肚子里呜呜地唱歌。
       “别哭了。就当作休息一会,听见了没有。”
       “我要哭。这也不准吗?你干脆把我也关掉算了。”
       “有那么伤心吗?”他叹了口气说,“要不我把电视重新开上?”
       “你已经让我伤心了,我恨死你了,尤其在这个时候你还欺负我。”她拖着哭腔,吞咽着泪水,“旧伤未愈,又添新恨,你哪里像我的亲人,还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一对狗男女。”她说。她说得太快了。
       他们都安静了,他听见自己的脑壳里嗡的一下,他怀疑自己是否听清楚了。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站在那里好半天都没言语.像是在等待女儿的道歉。女儿不是这样不讲礼貌的孩子,她懂事呢。但是她并没道歉。他咽了口吐沫,脑子里闪过好多念头,他想最终总有个人道歉的,这是严重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了?”他凑过去轻声地说。
       女儿不理睬他,小小的身体抽动着。房子里明显地安静下来了。
       “跟爸爸说,有什么事说出来。”
       “她打我,那个女人在街上打我,”她说,“她把我推了一跤。”
       “你是说哪个女人?”
       “就那个。”
       “哪个?”他说,“不会吧。”
       他的话仿佛不是对女儿说的,而是对着看不见的无边的虚空。一个迷途男人的自我怜悯。女儿没有回答他,女儿比他想象的要更为成熟,她的沉默和冷静让他吃惊。她才十二岁。
       “就是上次来家里的阿姨?”他虚弱地最后确定一次。
       “我没有阿姨。”
       “她怎么打你了?”
       “她不要脸,她在大街上盯着我看,我说婊子,她要我再说一遍:我不怕她,而且我说的是真实。我继续说,她就开始推搡我,把我推倒了。”
       “大街上人多吗?”
       女儿看了看他,“没有人看见。”她说。
       “你还好吧。”
       她的声音变得冷漠而矜持:“我还是个孩子,她要遭报应的。”
       “你骂她干嘛呢,她看看你也许不过是喜欢你。”
       “她喜欢你。”
       他低下头,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胡说八道。小屁孩,有的话可不能乱说。她不过在工作上和爸爸闹了点矛盾,小矛盾。别管大人的事情,爸爸会处理好的。”他突然很夸张地大声说道:“但是她要是敢再像这样为所欲为,我非杀了她不可。”
       “你怕死她了,我知道你对她没有办法,我根本不想对你说的。”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动你一根毫毛,我会找她的,真是没天理了。”
       “你有机会,你不找她她也要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她说,“我也不是小屁孩了。”她看着他又说,“你是不是很想要个小屁孩。”
       他的头一阵昏眩,他蹲下来。他不想要,真的真的不想要,他冤大了,如此大的冤屈由女儿加在头上让他昏眩不已。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听谁说了些什么?”
       她不想说有一天他根本没注意她在家里的,她也不想说他知道她在家里的时候,他说的那些话也很不高明。她不是小屁孩,她已经十二岁了,马上就要念初中了。她们班上谈恋爱的多着呢。她对这个不感兴趣,可是不代表她不知道这些小破事。电视上影碟里多着了。他简直把她当成傻子和聋子,就像班里有几个被男生围着转的女生浅薄轻狂地认为没有恋爱的女生都是可怜的小虫子,这实在让花兰伤心,她也为爸爸感到伤心。她知道的那些无法不让自己伤心,她是爱他的。
       
       “你没事吧?”花兰轻轻地说。
       “爸爸没事,爸爸能有什么事。”他站起来,大声撒谎,坐在沙发上。“好好地读你的书,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考出好成绩,等妈妈回来给她个惊喜。”
       女儿没有答他的话。沉默。他想女儿说不定在想看到底谁给妈妈惊喜呢。现在可好了,家里本不是安全的随心所欲的地方,自己太麻痹大意了。每天有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推不掉的应酬,时时为公务要跑上跑下累死累活,还有扯不断、理还乱的私事,他的头脑完全都混乱了。他发现自己比想象的要脆弱得多。他抓住女儿柔若无骨的小手。
       “你恨爸爸?”
       “我恨她。”
       “不恨爸爸?”
       “我不恨。”她又急又恨地说,好像生怕改了主意,“我不恨,我不恨。”当女儿在他怀里哭起来的时候他拧了拧鼻子,喉头有些发紧。
       花兰的童年是跟爷爷奶奶在乡下度过的,因为爸爸妈妈都很忙。她在乡里的学校读了一个学期,第二年才转到镇上的学校跟父亲住,每个暑假又差不多回到乡下住上一个月。奶奶是个故事篓子,从小狐仙到矬子土地公公,从华山救母到嫦娥奔月,奶奶已经很老了。去年暑假她没有回去,奶奶叫人捎来一袋甜瓜和玉米棒子。她和几个同学一起在电视机前分享了。他们租了一沓有趣的影碟。小时候在乡村的夜里听故事是另一番意境,黑灯瞎火的,夏天里是鬼火般的萤火虫,冬日则是柴火摇曳的火光,间或劈啪的炸响。奶奶说鬼故事最在行了,披发鬼冤死鬼大头鬼吊舌鬼牛头马面阎王罗刹,着实精彩。大多的鬼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辛酸往事和惨痛经历,他们的冤魂是如何复仇于人世间的,他们和人又有怎样缠绵悱侧的扯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奶奶会把关键时刻放在火光将灭未灭的时候,好像大鬼小鬼男鬼女鬼在周遭围绕着。她早跳到奶奶和灯光一样摇曳着的干瘪的乳房下面,蜷缩得紧紧的。
       “我还是不说了吧?”奶奶卖起了关子。
       “奶奶说啊。”她弹起身子。
       “你害怕了。”奶奶说。,
       “我不害怕,我是想听得更清楚些嘛。”
       “你都打摆子了。”奶奶说。
       “这说明你故事说得好啊。”
       “故事?”奶奶不乐意了,“你说故事?你要不要我nq个鬼把你抓去?”
       “我相信。”她忙不迭地说,“我好听话,他们不会抓我的。奶奶保护我。”
       奶奶其实也不知道有没有鬼,至少暂时并不知道,不是完完全全地知道,她也有困惑的地方。不过她老人家嘴硬着呢,她说以后一定会清楚的,她慈祥地微笑着说,也许不会等得太久吧。她不懂奶奶的意思,奶奶等明白了吗?她想自己现在倒是可以给奶奶说点她知道的故事,她知道的故事更加复杂一些,更加形象,至少和奶奶说的一样的好。她喜欢这些东西,这让她孤独寂寞的生活变得丰富精彩生动有趣。她从心底里认为:生活中没有这些刺激紧张的恐怖片和鬼片,才是真正恐怖的事情,那真是见鬼了。
       最近她老是被一个恐怖的梦缠绕着。她梦见两个女人厮打着,用牙齿和可笑的小刀,脸蛋被划伤了,衣服也一片一片地随风飘扬,露出肥硕滚圆的屁股。一个系着领带的男人被领带一圈一圈缠住了脖子,双手捂着眼睛.单腿跪立在泥水地里。他遮住眼睛的双手微微弓起,好像是在祈祷。突然间一个女人(这时她的裤子已经穿好了),掏出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枪管上套着同样乌黑锃亮的消音器,丝毫不显臃肿,它的威严也是显而易见的。整个画面仿佛因它而沉寂,真是大梦一样的沉寂。那个男人开始爬过去了,他的双手不再捂着眼睛或是祈祷,而是一个溺水者的摇晃,终于他抱住了持枪女人的大腿,试图摇动她的恻隐之心。她端着枪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围脖般的领带,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她的枪没有丝毫偏移,她倒不急于开枪,而是用脚使劲地踢另一个女人,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牵着狗的施暴者。她自己则攥着奶奶的手等待枪声,过去在打完稻子的田地看戏还是在沙发上看碟从没这样近过。平原枪声一定会传得很远。
       花兰被这个梦缠绕着,做了好多次。不过有时候牵着狗的并不是她母亲,而是另一个女人,那个找上门来的强盗。她不是端着枪,而是轻佻地指指点点的,甚至对着奶奶护着的孩子。有一夜持枪的女人变成了她自己.她果断地开了一枪,然后轻轻地吹着枪口。当她大汗涔涔着醒来时还听得到震颤的声音,还能摸到脸上黏黏的泪水,她在那声音中快乐地晕眩了。
       这个傍晚没有去食堂打饭,花荣带女儿到馆子吃了一顿。老板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小包厢,他本来准备就在店堂里随便吃点,不过想想还是里面安静,认识的人多,难打招呼。他问女儿想吃点什么莱,女儿坐在椅子上柔顺地说听他的,老板亲自站在边上候着,最后点了三个菜一个汤,外加个南瓜甜饼。他说要不要开电视看看,她说不要,她看着他。
       “看什么?”他说。
       她说:“爸爸。”
       “我不喜欢你这样,别胡思乱想,没有事。”他点着根香烟,“什么事都没有。”他又说,“就是有什么事爸爸都能解决。”
       “我没想。”她说。
       “哦,”他说,“这个事你谁都别说,不要和你妈妈说。她一天忙死了。”
       “我不说。”她说,“我说过我连你都不想说。”
       他把烟雾从嘴里轻轻地吐出来。他想这么多年和女儿在一起,自己对她的了解却太少了。在他眼里女儿一直是个简简单单无忧无虑对功课不太上心窝在沙发上看碟入迷喝可乐不停打嗝的幸福小孩。多么的幸福啊。我对她了解得的确太少了,我对女人了解得也不多,如果足够了解就不会这样自作自受作茧自缚了,就会收放自如一些。他想,还有我妻子,我也说不上足够了解,或许是我没有强烈了解一个人的欲望。当然,现在不是我了解她的问题,也许很快她就会声色俱厉地说(像对一个失足的同志):我还以为是了解你的,可是,可是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或者摇着头:我看白你了。一个意思。这个混乱的世界啊。
       那个让他陷入危机的叫林安的女人他一年前就认识了,当时是她陷入危机之中。她刚刚从新人变成未亡人,她的先夫是镇政府管文教的年轻的副镇长,在一次不太严重的车祸中不幸撒手人寰,一个悲剧。当时他参与了善后事宜的处理,她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长相不俗,举止谈吐十分得体,有着大不幸后蚀骨的哀愁,亦有努力控制着这哀愁的坚毅气质。他喜欢这样的脸。当然,在葬礼的前后不允许有别的主题,这是不敬的,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的想法,除了在确定抚恤金标准和补偿多少的会议上他力主按照最高的标准来给付。他的话一般还是能起到作用,这让她差不多多得了三万元钱,不过这从人道和人性上来说没有任何不妥,换句话说,这完全是她应该得到的。她还年轻,这点钱或许能对她开始新的生活带来点方便,他也乐于看到她对自己的义举的一点点心存感激。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推心置腹地很有分寸地说了些体己话,但也仅此而已。他没想到的是她的生活很快就和他联系在一起。
       大概五个月前他到市里参加一个会议,在下榻的宾馆里偶然地遇见了她,她是出差,他们竟然住在一个楼层。她提出想请他晚上吃顿饭,她说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感谢他的。下午他有一个不好推托的饭局,但他还是答应了她,他说可能会晚一点,同时轻松地表示作为惩罚一定得由他做东。他来的时候天刚好麻麻黑,他们找了家不大起眼但还算雅致的小饭店;他在刚脱身的饭局里喝了不少的酒,这让他脸色绯红。这样的好处是他们的谈话不致显得拘谨,一个喝了酒的人说点稍微过分的话或者说点真心话是可以原谅同时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两个人也喝了一瓶酒,几乎是平分的。他们无拘无束地谈了不少,好像在这之前已经说过了很多的话一样,后来她哭了,他用双手握着她的左手,笨拙地吻着,他把桌上一个插着花的小花瓶不小心打碎了。
       
       在回宾馆的出租车后座上,他依然握着她的左手。他的另一只手摸着裤兜里的一块硬币。送她到房间的时候他把硬币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他看到了绽开的大丽菊。他把灯灭了,在黑暗和两个人的酒气中轻轻地说让我再陪你说说话吧我多么想和你说说话啊可怜的小人儿。他当时的确是称呼她可怜的人儿。这个夜晚他不仅说了,而且做了,这是他们的第一夜。第二天和她告别前他把硬币拿在手上惊奇地发现背面并没有国徽,只有年份和银行的名字,他昨夜的打算是如果看见国徽的一面就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但是并没有想到不存在国徽,这样他总会找到一朵花,至少看见年份他会重抛一次,甚至推翻开始的假设再来,不可避免地会最终留下来。他俯下身子吻她,他着实喜欢她的脸,尽管没有他开始想象的那样坚毅,但是不久后他就痛苦地发现的确是坚毅的。第一印象总是对的。
       第二天他就回去了,在县城里他们见面的时间不多,偷偷摸摸的,像在做地下工作,这让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结婚前那个和自己相好的姑娘。他们好了两年,从来也没有在大街上光明正大地走过。好多年了,他都几乎忘了,他觉得她们很相像。他去过林安家,可是总觉得有点过于冒险,到他这里反而好一点,到领导这里反映情况自然一点。有时候他们也去宾馆,只是县城太小了,感觉危险好像比在自己家里还要多一些。他想如果他们一直都在这县城里,也许就不会有任何故事了。大概三个月前她怀孕了,她刚和他说的时候他还不以为意,她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还好心情地说他想要个儿子。等到真的发觉她想要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害怕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件多么危险的事。
       后来的事情差不多就是地下工作面临白色恐怖中最严重的事情。他恳求她哀求她甚至愿意拿很大一笔钱来赔偿她都不能让事情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都是成年人,大家都应该理智一些。她不应该索求他不能给予的东西,这不好。失去理智我们这个社会立马就会崩溃。他不合时宜地又想到他很久以前的唯一的姑娘,想到怎样颠簸着坐一辆破长途车去邻县把孩子打掉马上又颠簸着回来,想到她抓着他衣襟刷刷而出的泪水,想到他们分手之后父亲操起锄头要杀他而且在他婚后很久之后都不和他说话。他慌慌张张地拍拍脑袋不让自己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父亲都过世好多年了。他现在面对的是严峻的现实。他曾认为她们是相像的,他祈求她们像得彻底一些,他愿意拿他所能给予的一切补偿。
       一次他们正说着,他女儿回家了,花荣把声音抬高一些大声地说:“我说了这件事要同领导协商,不是我一个人解决得了的,我不急吗?现在民主得很,不是一个人做得了主,你别一意孤行,多多体谅我的难处好不好,相信党相信政府,一定会找出个万全之策,同志啊,你钻进死胡同里,”他把头低下来,“这是何苦呢?”她说她命苦,她又说你和领导协商了吗?难堪的沉默。一个观众两个演员的戏不好演,观众盯着他们,盯着那个女人:“你有什么事去单位好不好,吵得我烦死了,乌烟瘴气臭气熏天,还要不要人活啊。”事后她问他小姑娘的霸道脾气是不是遗传她妈,他正色相告他自己就是这个脾气,只是忍着罢了。她火了大声说你爆发出来统统爆发出来算数。他又萎了。有一次他在气头上问她能肯定孩子是他的吗?她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她说她并没要他负责。他没有还手,只是说了好几个“好”字,当时觉得有些力量,其实根本没什么好的,如果是劝她见好就收,她显然没当回事儿。她有她坚毅的理由。
       他在她的坚毅面前妥协了,他刚刚给了她很大一笔钱,需要四处告贷才能凑齐的一笔钱,比他小施恩惠让她得到的那笔款子还要多,他打到她的账上。他则和她断绝干系,他说他不再找她了,他请她理解。他没有钱,像中国大多数家庭一样,家庭的钱是夫人管的。他向朋友借的,心想以后再慢慢还上,有能力还上的。他想着多少能让自己心安点地摆脱她。只是当天夜里他还是睡不安稳,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原本是想花钱减去一个包袱,现在反倒多出了个包袱,这不是个小数目啊。他也像辛劳的孕妇在生产,1-1=2了。可是孕妇还在那里,怀着他的儿子。
       他睡不着,翻来覆去,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是什么魔障让他稀里糊涂给出那么一笔钱,而没得到任何实际的承诺。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想到这只是让自己少些愧疚,不止如此,他甚至还爱着她。“我还爱着她,我还爱着她,”他被这个结论吓倒了,“多么荒谬啊。”
       他们是在葬礼上认识的,从一个飘荡着不安定的亡魂的葬礼上开始的,这不是个好的兆头。
       吃完饭他们父女俩在街上转了转,走过一家精品店的时候她被一个面具迷住了,这是个面目狰狞的脸谱,好像是傩戏时跳神用的,他曾在乡下的祭祀活动中看见过。面具描画得很精彩,色彩极其活跃,颇有摄人心魄的动感。老板娘恭维说难得小姑娘这么年轻眼光就有独到之处了。回去的时候她拿着这个面具,牵着花荣的手,在湿润的夜风中,这位父亲想到自己原本该是多么幸福啊。他的眼睛一下变得有些潮,好像夜风中细细的雨丝撞进来了。他把女儿的面具拿过来盖在脸上,尽力张大嘴唇天狗吃月亮般无声地呐喊一下。其实这是多余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李平比花兰大一岁,她们是小学同学,最好的朋友。她们有共同的爱好和取向。周末在看完一部碟片之后她们蜷缩在沙发上喘息,大口大口地喝着汽水。李平好像突然记起来了什么,她把汽水瓶放到茶几上,打个嗝,快活地说,前些日子看见她爸爸了,和个女的在一起。暧昧,李平想了这么个词,她说那个女的在她爸爸脸上摸了一把。说完咯咯地笑了,笑得直打嗝。
       “在什么地方?”
       “脸上。”李平说。
       “我是说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你爸的车停在幼儿园门口,我认识这车,我怕你在里面,就朝里面看了看。车马上开走了。”
       “好久的事啊?”
       “个把月吧。”
       她想了想,看来颇费思量。“我爸爸的脸严肃吗?”
       “我不清楚,你可以想象。”
       “她也许不是摸他,而是扇的耳光,我知道那个女人,她像条癞皮狗一样缠着我爸爸。”她又说,“他们是为工作上的事。”
       “你知道?”
       “上次在街上我骂了她一句她就推了我一把。她对女孩子都这样,想想该怎样对我爸爸。我爸爸是老实人。”
       “也许你爸爸欺骗了她呢。”
       “他从不骗人。”
       “哪有不骗人的,别相信他们。”
       “他还好。”她不大肯定地说。
       “那就是让她伤心了,你知道女人被搞伤心了有点可怕。”
       “我也是个女人,”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也希望她别让我伤心。”
       “你妈知道了吗?”
       “不知道。”
       “她知道了也会伤心的是吗?”
       “我妈为什么伤心,他们是为工作上的事。”
       “反正我看见她摸他了。”
       “那就是摸。”她有点心烦意乱地说。
       “也许那个女人爱着你爸爸呢,”李平耸耸肩膀,“可怜的女人。”
       “那她就应该一切为他着想,为他好啊。”
       “你想她应该怎么对你爸爸好?”
       “麻烦大了,我知道。”
       “你猜他们在一起睡觉了吗?”
       “真恶心。”她说,“你真恶心。”
       “女人和男人有了那回事就复杂了,或许还会生出一个孩子,那就更复杂了,”李平说,“孩子倒来得简单,名字就叫私生子。”
       
       “我爸爸离婚算了,他再和那个女人结婚。他缠不过她的。”
       “别想得那样严重。”
       “也许真的很严重,真的。”
       “他们真的有了孩子?有了小小的 baby?”李平哈哈大笑起来,“你有小弟弟了。”
       “没有的事。”她急急忙忙地说。她撒谎。其实那天她听见他们说到了小孩子,就像当时她的脸一下红了一样,她的脸现在也红了。
       “哈哈哈,你脸红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能确定什么。”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你爸妈是不是感情不太好?”
       “我不知道,你别老是问这问那了,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如果他们不相爱,离婚倒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他们离婚好了,我一个人过,我谁都不依靠,谁都不要,让我变为一个鬼魂好了。”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都他妈的去死,统统去死。爸爸啊。”她含混不清地说着,好像是同眼泪一道流出来的,最后只听到她一直念着“爸爸”,仿佛汩汩而出的鲜血中进裂的气泡声。
       李平有些后悔提出这件事,她很快安慰自己,反正她早知道了,哭出来了会好受一些,哭吧哭吧。所以李平等她哭住了才安慰她不要哭。
       “都怪我不好,”李平说,“我们别去管大人的事情,管不着,就是胡闹我们也不能揍他们一顿,心里憋气,自个儿还得掉眼泪,”她继续说,“由他们去,别太当回事儿,如果任何事情都往心里去,我真怕会想到杀死他们。 ”
       “你是说想杀死谁?”她吃惊地说。
       “就是他们。”她努力想把自己说得凄惨些黑暗些,她愿意和她是共患难的小姐妹,这样她们的感情就会更加真挚,更加靠近,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真的伤心的。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如果我要杀死谁,也只会是那个女人,”她声音提高了些,“我也许真会这么做。”
       “其实我们不能,我们没有力量。我们连只鸡都没有杀过,最好的办法是躲藏起来,玩一个真正的迷藏,一直到长大,你不知道我好想长大。《阿甘》里跪在玉米地里祈祷变成一只鸟儿的珍妮,那就是我。”
       “你好像比我还要伤心。”
       “我不伤心,你也不要伤心,你的家还是不错的。”
       “就要毁了,我感觉得到。”
       “闭上眼睛,别去想它。想也没用。”
       “不,不,”她急急忙忙地赌气似的说,接着不可理喻地加上一句,“我杀过一只鸭子,没杀死,后来放在案板上,我把它的头剁掉了。”她想了想又说,“那时我也没闭上眼睛。你知道鸭子代表着什么吗?”
       李平吃惊地摇摇头。
       “倭寇,鬼子,”她大声说,“侵略者。”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如果这话有那么点道理,应该是外科医生,要是再确切些的话,其实就是屠夫。冷酷的庖丁一刀一刀切除着筋络血肉、青春梦想,最后只剩下老年人酸腐难闻又难以言说的气息像菩萨或者上帝头上的光环一样环绕着.蔚为壮观。对于一根点燃的导火索来说,时间显然……那显然不是时间,只是滴答滴答的要人发疯的声音。花荣的耳朵里现在随时都会出现这种声音,像耳鸣,又像是幻听.偶尔伴随着这声音的是面颊上的某两条肌肉不规则的跳动,就像是在奇怪地微笑。那天他在办公室读到一则报道,短短的简报:
       新华社长沙7月18日消息(记者金兵)记者从湖南省远新市纪委证实:远新市远新县县委书记张衢国因涉嫌故意杀人罪已被免职,并于15日晚被远新市公安局刑事拘留。据远新市纪委书记羊小明介绍,张与一名女子有不正当关系,7月13日晚双方发生争执后,张将对方打死。15日晚8时,张向远新市公安局自首,随即被免去职务,并被刑事拘留。 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了解中。
       读的时候他就微笑了,当然,是奇怪的微笑。他并不想笑,一点都不想。他放下报纸,左右看了看,然后走到卫生间打开龙头用双手掬水抹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想这是肌肉痉挛,是一种病。我也许只需要去看看医生,我没必要这么紧张,这么严肃,没必要,来,笑一笑,笑一笑,茄子。他的肌肉又来了,他赶快止住笑的努力,他把水浇到镜-子上。他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句名言:“真正的勇士只死一次,懦夫却死千百次。”唉,在人的一生中,谁不会死上那么几次呢,所有的名言都是大而无当的空话。在普通人的天空里要下雨,亲娘要嫁人也没什么。他悲哀地看到,他不是勇士,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有前途的党的干部。事情越来越棘手了。多年从政,他也有过力不从心心灰意冷的时候,但是他总会调节自己,把那一点点雄心壮志又燃烧起来,很多时候他认为自己是灵活务实有手腕和魄力的领导。在镇上独当一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走过来了,走得不错,他有理由继续走下去,或者说走上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是有能力有决心为人民服务终生的,而且愿意接受更大的挑战。他愿意。真诚地整个身体发自内心地愿意。但是他脸上的两条肌肉跳动了,他心慌且痛。
       他把这归结为命运,命运开始报复他了。时代不同了,女人大都是强硬的鹰派,那些温顺的鸽子,传统的逆来顺受把一切归结为命运的中国女人已经没有了,至少在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了。他曾经认为她是,他错了。他认命丁。他已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和让步,他给了钱,还答应她一定会娶她:甚至有一次他跪下来赌咒发誓,就像求婚一样,他只是要求她给他时间,先把那个孩子打掉,按说结婚之前不要孩子也是有道理的。她却一定要这个孩子,她要的。她说她会和孩子等着他来求婚,在这之前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有时候他安慰自己她是真的爱孩子,他甚至相信她的话,幻想着她坚毅地独自带着孩子抚养他教育他,他提供足够保障他们母子有尊严生活的金钱。她的确是坚毅的,这种事情都没让她流过一滴眼泪,这一点也让他害怕,好像她还有好多犀利的武器没有动用似的,还用不着。更重要的是让他自以为是地清醒了一些,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吃晚餐时她就流泪了,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是十分熟悉,那个时候他们还在寻找温暖和慰藉,如今这个田地她却没掉过一滴眼泪。他无法相信她,他不能相信她,不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前程未来维系在一个女人的信用上。他稍微冷静下来就压根不能接受自己的幻想,太幼稚太可笑了,最好的结果是打掉孩子然后慢慢摆脱她,当然,这只是他的另一个幻想。他的头被这些搞大了,显然,存在于妇人肚腹中的胎儿亦存在于他的头里。她说过她唯一做错的是不该和他上床,她说话的口气在他听来不是自己错了勇于承担责任,而是提醒他责任的存在,她果然接着说,错了要承担责任,反正她会承担,她不怕独自承担。她说得又坚毅又悲怆,但是实质上她又是多么轻巧和不负责任啊,她压根没考虑考虑他。
       他从来没在性关系中得到真正的长久的快乐,他想一切从开始已经注定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付出代价了。在他结婚之前那个和他相好的长着清秀的瓜子脸和两片柳叶眉的姑娘是温顺的,她是他的小鸽子,但是他把她抛弃了,把另一种可能的生活抛弃了。在微微的醉意中,在第一夜的合欢床上,他觉察到自己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成功者以为征服了什么,在朦朦胧胧的烛影和横陈的肉体之中他突然清醒了,一片阴影从窗外遮盖过来,他想事实上被征服的正是他自己,一个屈服的走了捷径的人。他甚至厌恶自己的姓名,花荣花荣,以花为荣。那时候他是多么年轻啊。好多年过去了,他也满足这种日子,人生不能要求得太多,他不多想那个鸽子般(而且在记忆里有对鸽子般洁白扑扇的乳房)的姑娘,他想由于自己的愧疚心理才把她想象得那么好;事实上,他回忆起她的小缺点小脾气都觉得可爱,他把这当作过于愧疚的表现。再说女人嘛,慢慢地都会变的,慢慢地慢慢地都会变的。他还想那个被免去职务刑事拘留的县长是怎么变为一个杀人犯的呢?他杀的女人怀孩子了吗?他曾经爱过她吗?他头痛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应该有更好更直接的办法,尽管如此,他还是个勇士,他很快会得到真正的永久的安宁了。
       
       这一年是反法西斯战争暨抗日战争胜利五十五周年,新闻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这方面的内容。花荣长了见识而且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人类第一颗投入实战在日本广岛爆炸的原子弹名叫“小男孩”。
       案件发生在2000年8月17日下午六点钟之前。花荣参加了县里的一个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后回到家里,天色比往日阴沉,好像快要下雨了。家里没人,他在沙发上坐了差不多有五分钟,因为觉得有些累。猛然间他听到一点异常的声音,他凝神听了下,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冲进里面的房间,拉开电灯,由于用力过猛,拉线断了,灯倒是亮了,一百瓦的大灯泡熠熠生辉,制造了一种美奂美轮的舞台效果。满屋子的刺鼻气味像硝烟一样弥漫着,女儿倒在地上,脖子上淌着鲜血,显然是被利刃割开的。她的眼睛睁着,轻轻地唤了一声“爸爸”,声音极其细微。她的脸既不痛苦,也不难看,微微有一点扭曲,看起来反而显得骄傲和充满英气,就像一个英勇的浴血的战士。她好像还有勇气和父亲挥挥小手的,他来晚了,她吊在后面的魂魄已经无力完成这样的动作,她闭上眼睛。她要去追赶自己了。
       跟在后面追赶的是花荣,他抱着女儿一气跑下楼,一边跑一边叫着车车车,后来县委的一辆车赶上来把他们送到医院。他的全身都在颤抖,不停地颤抖,当他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还兀自在抖动,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卷,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了,正在死去。他不再是那个衣冠楚楚有头有脸镇定自若处乱不惊至少能装着不惊的人,而是自己急促地呼出的烟雾,正在飘散的烟雾,没有确定的形体,没有人能触摸得到。当县领导带着公安局的同志赶来的时候他狂躁地说“先救人先救人”。事实上,抢救小组和专案组很快都成立了。他没有陪同警察去勘察现场,他守在医院里,从急救室里传来的消息很不乐观,她不光是刀伤,而且中了毒,而且中毒的情况比刀伤还要严重,唯一能说的是抢救仍在继续之中。
       他像一头受了伤的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又像一只温和的食草动物,不由自主地吞吸着烟草,每一个烟蒂都被他撕成几瓣。他觉得这是不真实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是真实的。这一切都只是缭绕在他身边的烟雾,他自己也在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化为烟雾,就像细颈魔瓶的塞子打开了,冒出的烟雾汇聚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他把烟雾吞到肚子里。
       后来他犹豫着是否应该马上给妻子打个电话,他又抽了两支烟卷,然后在医院里找了部电话打过去。她在她父母的家里,她们家不是长沙人,但是她父亲二十几年前调到省里工作后就在长沙定居了。她已经知道了情况,她说她知道了,马上会往回赶,正在等车来接。她没多说一个字,就像往常一样,她甚至没问到女儿,或许她刚刚接到了别人的电话,或许她宁愿相信自己的希望。她是个倔强的女人。他听见她好像在哭了。孩子的姥姥接过电话说怎么样了啊怎么样了啊?他说正在抢救。她又说她和老头子也马上赶回来。我可怜的小孙女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可怜的小孙女啊。
       其实他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本来去年都准备把女儿送到长沙读书的,一个寄宿学校,可是她姥姥姥爷怕麻烦,所以她说我可怜的小孙女也有那么点道理。
       他放下电话,没有搭理其他人.走出来,继续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抽烟。他忽然甩掉烟卷,发疯地跑过长廊,拐弯,穿过一片绿化带,出大门时脚下被绊了一下,趔趔趄趄差点摔倒。他上了停在外面的一辆出租车,说了个地名,他把热乎乎的脸贴在玻璃窗上。
       二十分钟后他下了车,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他付钱的时候没要找头,他请等他一下。走了一会,他开始跑了起来,他几乎看不清路,四处漆黑一团,从居民楼里透出的灯光微弱而遥远,如果能给谁指引前行的话,那只能是给蛾子和蚊蠓。就像他对她的身体没到驾轻就熟的地步,这段路他并不熟悉。他到这里来过两三次,他知道这路坎坷,但是还没像现在这样觉得是这样的坎坷。他到楼梯口的时候喘了口气,平定一下呼吸。她住在最上面的一层,他跑了几步,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他一步步地爬.感应灯随着脚步依次亮起。直到他敲响门。等了一会他又敲了两下,他没等得太久,门拉开了,他逼视着她,她也看着他,他先开口:“是你吗?”
       “是我,”她说,“不是我那还会是谁呢?”
       “你好毒,”他痛心地说,他惊诧自己的痛心大于愤怒,“愚蠢的女人!”
       “我是蠢,我是会做出蠢事的。”她看着他的脸说,“你想要说什么?”
       “我会杀了你的,”他走进去,用力攥着她的胳膊,同时拿脚把门踢上,“我原来以为我真的会这么做。”
       她的头高昂着:“你杀吧,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反正……哎哟,松开,你把我弄痛了。”
       “我已经给你钱了,光是这钱都会让我苦死,你还要怎么样?”
       “我并没要你给我钱。我动都不会动它。”
       “你去自首,这样会好一点,在这之前我不会说的,你快去自首。”
       “自首?向谁去自首?我犯了什么罪?我们一起去请求谁的宽恕?”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一点点意义都没有,你无论如何不该去杀害我的孩子.她是无辜的。”
       “他在里面呆得好好的……”她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冷静地说。
       “你别逼我,”他猛烈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你别逼我做出蠢事。你要杀什么人的话那也只能是我,而不是无辜的孩子。”
       “我不会杀掉你的,”她盯着他说,他的神态让她害怕了.她看见他衣服胸口上的血迹,“我也没有杀你的孩子。”
       他的手移上她的脖颈,伸出手指在上面划了一下,“我是说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
       “她被人杀死了?”她的害怕不光从心里,从表面上也看得出来了。
       “你清楚,只有你最清楚。”他说,“你去自首会好一点,法律会考虑一个孕妇,还有一些特殊的情况。”
       “我没有,我没有,我够苦了,你别把我逼疯,你不要这样残忍对待我。”
       “没时间了,我也许不该来的,我的女儿在急诊室抢救,不知道还有没有一点希望,凶手终究会查出来的。我想你一时冲动,但还不至于那么蠢。”他想他此行是荒唐的,他抛弃了救护女儿的责任去追究细枝末节,在心底里他不相信此行的意义大于对女儿的看护,现在愈加如此。他想他该走了。
       “如果真要找到一个凶手的话,而且除了我你想不到别人,”她眼睛瞪得大大地说,“那就是你自己。”
       “疯子,蠢货,”他几乎是大声吼叫起来,“我只是要你聪明一点。”
       他扼住她脖子的手在颤抖,惨白的节能灯光与惨白的墙壁相得益彰,桌子上一盏台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墙壁上,庞大而牺惶.好像具被打捞上来的被水泡得膨胀的尸体,而灵魂还在浪里上下飘浮被鱼啃食。
       “我承认,我是凶手。”他呆立了一会儿后说到,“我承认了。我会说的,希望你能及时一点。”他转过身子,拉开门锁,“我走了。”
       “我推倒过她,那是因为她骂了难听的话,我没有要她原谅的,我没什么说的。”
       他一声不吭地把门带上,他扶着扶手往下走。他是给她自首的机会还是逃脱的机会还是要把这一切掩盖起来呢?他不知道。他从没觉得楼梯有这么长,他不像是在走,他麻木地机械地仿佛乘着一部老电梯缓缓地掉人黑漆漆的底层。没有车在等待他,他走了好久,停下来又等车,没有车,周围太黑了,他继续走。看起来电梯不是停在一层,而像是掉进了地下室,地的黑暗深处。他真怕自己会走不出去了。
       
       他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他的离开让人们有些紧张,实际上已经派出人去找他了。孩子的情况没有好转的迹象,但是也没变得更加糟糕,一切还不好说。县委主管政法的刘副书记和他碰了头,现场做了初步的勘察,提取到带血的西瓜刀一把,二百五十毫升的乐果瓶一个,毛发脚印指纹若干。花荣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情况,在基层工作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但是他实在想不到谁对他有这样大的仇恨,对一个小姑娘能下这样的毒手。“等姑娘醒过来再说。别太担心,刚才医药仓库送了二支特效制剂过来了。”刘副书记安慰他。
       花荣到医院门口的小店子买了包烟卷,抽上两口胃肠的剧烈反应让他几乎呕吐,他咬着牙齿站住稳定一会,然后继续抽烟。走廊上那排昏黄的圆形顶灯高高地悬着,像无数个太阳在他眼前运动旋转,他不得不蹲下来,把香烟丢开,努力让头脑清醒一点,在肃穆狭长的过道上恍若一块颓败的墓碑。
       十一点钟的时候抢救取得了转机,孩子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抢救得力及时和兄弟单位的支持是个原因,年轻的医院院长没说出来的原因是农药的毒效问题。经检验瓶子里残存的农药的毒性比标准的大大地降低了,一个可能是过期了,另一个可能是假药,否则如此快地脱离生命危险是不可想象的,当然,这些他并没必要说出来。大家都很高兴,表现得比他还要兴奋。专案组由于当事人的存活使案件的侦破大为主动,刘副书记因为不构成命案而大大松了口气,可怜的父亲则咬着嘴唇,用力地挥舞一下拳头,然后给了他一个质朴的拥抱。他在这个父亲的怀抱里深深地感动了,但是当这个父亲要求去看看自己的女儿的时候他却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他说还要等等,别着急。他说相信他,一切会好起来。花荣想,我只要求这一件事情好起来,我只祈求这一件,其余的一切再糟糕也罢,都是可以承受的,我独自承受,我去死。
       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一开始她的电话在通话中,后来无法接通。他看了看表想,她在赶回来的路上,可能还要几个小时,路上几乎是没有信号的。她该在车上很不安,但愿她回来的时候女儿已经好了。
       医院搞了点夜宵,他吃了盒方便面。过后他又找到院长,他再次对他表示谢意,然后他说能否看下女儿。院长答应了这个要求。他们用力地握了下手。
       女儿并没有苏醒过来。她已经从急救室转到特护病房,正在输液,眼睛和嘴唇紧闭着,细细的脖子上缠着纱布,小小的脸蛋在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薄被单中不大显眼,脸色比平常白了许多,就像那些小动物利用保护色尽量让自己安全些一样。她看起来并不像受了多大的伤害和折磨,而只是一个睡着了的病孩子,或许睡得很沉,或许做着梦,第二天肯定会和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一起起来的。这条命总算拣回来了,女儿总算没有大碍。他想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啊,她的生命可能在十二岁终止,也可能在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回忆起这一夜,人这一辈子是这样难以把握,难以预测,她要坚强一些,比她的父亲还要坚强一些。为什么要坚强呢?他对自己说她今夜受的苦一定把她一生的苦都受尽了,她会有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一生。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唯一的愿望了。他挨着床坐着,胳膊搁在床沿上,屏住呼吸去听女儿的呼吸。这时候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小小的气泡,他拿食指小心翼翼地揩拭掉,然后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里咬着。女儿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他把自己靠得更近些。
       “爸爸……”她轻轻地说。他们隔得很近,他听得到,但是他一时说不出话,喉咙有些发塞,喉结滚动了好几下后有些语无伦次,“没事儿了。”他说,“没事儿了,一切都好了。”
       “我在哪儿?”
       “医院。”他说,“医生说你会睡到明天早上,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
       “我也没想到。”她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到。
       “很快会好的,会好的。”
       她伸出左手,对着光动了动手指,她的眼睛瞅着墙壁上模糊的放大的影子。她像一个严肃的玩着游戏的孩子,看着自己的涂鸦之作。
       “我真的活着?”她说,“不是鬼魂?”
       花荣把她的左手合在自己的双手里,墙上的影子变得复杂了,他闭上眼睛。默祷了一下。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话,忘记这一幕了。他知道,女儿从影子中寻找着不是鬼魂的证明。鬼是没有影子的,在这里影子大于所有其他的真实。
       “谢谢你们,”他转过身站起来对陪着他的院长说,“我能不能单独和孩子说几句话。”
       他的语气坚决,院长说当然,便交待了几句,走了出去。花荣把门掩上,他在床前坐了下来。开始的几秒钟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着还是终于说了出来。
       “你看见凶手了吗?”
       她看见的,她知道,他想。她的眼睛说出来了。那里面有哀怨,有恐慌吗?没有。可怜的女儿,她承受了些什么啊?无论如何,这次极为糟糕的经历对她太残酷了。她的身体因为无力而显得特别平静。
       “是那个推过你一把的女人?”
       女儿看着他。
       “是她?”他干咽了一口,喉头咕噜着把这两个字吞下去又吐出来,“是她?”
       她的舌尖抵了抵嘴唇:“我预备杀死她的,可她还活着,是吗?”
       他点了点头,她也受伤了吗?我没看出来,我太紧张了。他说,“你也把她弄伤了?”
       “我是想杀她的,差不多就做到了。”
       “她是怎么进来的?”愚蠢的问题。他其实已经想过好多遍了:她是来找我的,她们发生了冲突,女儿是拿刀自卫,她太过弱小了,人失去理智是会做出可怕的事。
       “她没来找我,是我预备去找她的,我恨她,你也恨她是吗?”
       他有点糊涂了。糊涂于她的恨,糊涂于这个案子。
       “是她拿刀砍的你?”他也需要一把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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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己割的,很疼。我料到可能会受不住,准备了一瓶药,那样容易一些。”她说,“我喝下去几口就觉得又苦又麻,我找了块糖吃下去,很快就觉得被撕扯开,在慢慢地飞升,虽然很疼,但我知道这是变为一个鬼魂所必须的。”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没做成,我还是个普通人,没有特别的力量。爸爸,你回来的时候我预备给你说的,可是我没力气了,你要是注意到我的眼神,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
       他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你说什么?”他说,“你说的是些什么?”
       “你不懂吗?”
       “你是说,”他很努力地咂巴着嘴唇,“你是说你自……自己去变为一个鬼魂?”
       “我没有别的法子,我的力量不够,只有这样才能给我特别的力量。”
       “可是……这样我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通过某种方式会的,你甚至能看到我更有力量。”
       “你听谁说的这些?””
       她露出一个淡淡的但是夹带着光辉的笑容:“你知道的太少了,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你都不知道。爸爸。”
       他痴呆地面无表情地怔在那里,好半天之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女儿的笑容报以笑容,又惨淡又别扭,好久以来他都不知道怎么微笑了。他试图说点什么,可是无力开口。他避开女儿的右手,把她的身体搂向自己的怀里,他的身体颤抖着,好像一只颠簸的大碗,从里面可能会泼溅出一些不明所以的液体,甚至大碗本身会震出了裂缝,和那些液体一起四分五裂地掉在坚硬的大地上面。
       “爸爸该死。”他说。
       “爸爸啊。”。
       “听爸爸跟你说,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和电影故事里是不一样的。”
       “也不一定是嘛?”
       “一定的!”他用力地说,“我保证。答应爸爸任何时候都要好好活着,好好地活,答应我。”
       花兰在他怀里点点头。
       “爸爸是认真的,你要记住爸爸的话。”
       他紧紧地搂抱着她,仿佛要从这里面感受一点力量。他觉得自己像热空气在缓缓地往上飘。他一直搂抱着她。后来他注意到床头病卡上的名字写成了“花木兰”,也许是在两个字中间掉了个墨点浸润开的。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惊诧在这个时候还注意细微的枝节问题,他一直看着,直到院长和护士走进来。女儿需要安静的休息和治疗,他把女儿平放下来,掖好被单,亲了亲女儿的脸。出来后他看看表,妻子最多还有一个小时就会到了。他和院长聊了几句,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他说他出去打个转,院长说你回去休息吧,要不在院里备间房子,事情交给我们,我办事,你放心。花荣谢谢他,说一会他就回来。他在医院拐角的夜市买了两罐蓝带啤酒。有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在夜色中从他身边倏忽跑了过去。
       他疲惫地站立着,其实他并不比往常更加疲惫,上自己家的最后几级楼梯时是一步跨了上去的。他打开了门。他把啤酒放在茶几上,脱掉上衣,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脱掉鞋子和袜子。他把裤兜里的零钱、电话簿、打火机、香烟盒、钥匙串,都放在茶几上,懒懒的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他拉开啤酒罐,小心翼翼地把拉环放在茶几上,慢慢地犹疑不决地喝着酒,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仅仅只是享受着幽冥夜色中的寂静。第二罐他明显喝得快了一些。他点着根香烟,好像只是因为百无聊赖,玩着茶几上的硬币,用中指弹着旋转,他玩了几次,后来他把硬币凑到眼前看了看,他想了想,轻轻地吹一口气,然后放进嘴里。他把烟蒂丢进烟灰缸,拿起桌子上的拉环,用拇指在拉环锋利的边缘刮了下。他站了起来。
       “真正的勇士,”他含混地说了句。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推开门,外面透进来的光让房间明亮了些,套在他右手食指上的拉环甚至闪烁了下。他走到面盆前,伸出左手扭开龙头,他的手没再缩回去。水哗哗地压力很足地流了下来。恍惚中,他突然又看见那个写错的名字,这个有历史有光辉的了不起的名字,他女儿的名字加了个墨点的名字,在病床上届于她的名字。他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羞辱了他也激励了他。他的眼睛里满含泪水。他关了水龙头,像孩子一样擦着脸,快步朝医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