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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苹果的香味
作者:张 楚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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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睁开眼,天就亮了,冬天的清晨总是跟婴儿的心跳般孱弱。
       壁虎,墙上有只壁虎。周姐疑心花了眼,可那真的是只壁虎,灰色,纤弱,卷着细长尾巴,在墙壁上的暗影里缩着。这么冷的天,它不去冬眠,还趴墙上做什么?
       “电话!”老张迷迷糊糊喊道。
       她没动,那地方是越来越疼了。一股类似酵母的味道不时钻进鼻孔,提醒她疼痛只会越来越敏感,一直到那枚苹果彻底腐烂为止。
       “电话!”老张喊道,“耳朵聋了?没听到电话响啊?”
       “你说话能不能耐烦点?”周姐说,“你吃枪药了?”
       电话是大姐打来的。“是知了家吗?啊!是我啊!是我厂声音嘈杂,仿佛是扯着嗓子喊出来,间或夹杂着拖拉机的滚动声。她已经习惯他们这样大声喊叫。他们平时很少打电话,他们固执地认为,通过这种不可靠的工具讲话,对方一定听不清他们的声音,所以总是把平日里打架的气势掺和进来。“我们一会儿就到了!啊!不去你们家了!省得麻烦妹夫!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放下电话,她开始麻利地穿衣服。小芹怎么又要离婚?真是个让父母操一辈子心的丫头。小芹长着两颗大板牙,其余的牙齿则错综复杂地纠结重叠。也许是她牙齿生得不好,周姐想,也许那个算命先生说得没错,长着满嘴歪牙齿的女人,命里注定要离三次婚。
       2
       早上七点半了,大姐他们还没来。周姐开始后悔来早了,早知道他们这么慢,她还不如把牛奶打好,温好了放锅里,等老张睡醒了可省不少事。老张的脾气越来越让她摸不着头脑,血压都一百八了,还天天和那帮老板下馆子喝酒。喝就喝吧,少喝点对身体有好处,偏要喝得连吐带泻。那天她唠叨他,他竟吼了她一嗓子:“用不着你管!死不死和你没关系!”以前他可不这样……如今在家里也不大说话,晚上只守着电视,一守就守到凌晨一点,专挑那些老电影看。昨天晚上,当女共产党员挺着胸膛和她的恋人在刑场上举行婚礼时,五十岁的老张竟淌出泪花,屏幕上热烈局促的木棉花朵衬得老张脸红彤彤的,都有些陌生了。
       她勒了勒围巾,戴着手套的手指僵硬得几乎不能弯曲。小芹算上这次,正好是离三回婚,也许以后她就不折腾了。前两次都是小芹提出离婚的,男方没意见,就这么着办了手续。这次还是小芹提出来的,也许手续会比前两次简单。这次她只和男方领了结婚证,洞房还没人呢,也就涉及不到财产纠纷的问题。她总是记不起这些外甥女的模样,她的五个姐姐为她生了二十一个外甥女。她们在周姐印象中,仿佛一朵朵猪圈上的倭瓜花,全是粉红脸蛋,眉眼细小,皮肤粗糙,瞳孔里盛满了他们周家人独特的狐疑;另外,这些外甥女们还长着一张嘴唇肥硕的大嘴巴和不规则的碎牙齿。小芹为什么老离婚?小芹好像并不比那些外甥女长得漂亮,也许比她们还要丑一些。这孩子喜欢秋天时围着俄罗斯披肩去镇里赶集,专门买那些酸梨、烂葡萄、烂香蕉和米黄格子布头,除此之外,周姐对这个命运不济的外甥女一无所知。
       对面的那两个人也是来民政局办事的吗?一个小伙子和一个神情抑郁的中年人。小伙子脸色惨绿,套着件皮夹克。他在抽烟,没戴手套,手捏烟头,不时机械地抖着烟灰。也许他们在等人,等人的时候都心不耐烦。“如果小芹将来还离婚,我保证不来凑热闹了。”她想,“人家民政局的同志会笑话我的,天天没事,闲得带着外甥女打离婚。可是我不带他们来,谁帮他们呢?连个中用的人也没有。他们这辈子就指望着我。”
       “大姐,几点了?”对面的小伙走过来问。他好像没洗脸,头发油腻,眼泡有些肿。
       “差几分钟八点了。”周姐说,“你没看到民政局的人,都来上班了吗?”
       小伙子拘谨地笑笑:“谢谢你啊大姐。”
       “你是来领结婚证的吧?”周姐说,“你多大了?”
       她没听清小伙子的话。他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牙,可是她仍没听清他在讲些什么。他和大刚的年纪差不多呢。也许比大刚还年轻些,但是没大刚长得好。男人如果长得漂亮就会不知天高地厚。大刚都二十八岁了,婚事还没完没了地拖。她总认为,他该和那些走马灯般换来换去的女朋友结婚了,可他总让她失望。
       “他们来了。”小伙子有点紧张地自言自语道,“我操他妈的。”
       周姐有点吃惊。她瞅瞅身后,大姐、姐夫和小芹正从三马子往下迈。她突然明白过来,如果没有猜错,刚才和她说话的小伙子就是小芹对象。小芹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小伙子人是人,个是个,哪里配不上她?大姐他们缩手缩脚地鸟悄着晃过来。小芹穿着件油渍麻花的军大衣,裹在里面,单只露出一张黄脸,小眼睛田鼠样机敏地转着,粗着嗓子嚷:“老姨!老姨!老姨!”
       3
       民政局办离婚的同志是个女的,显然她对这一行人没有太大好感。“你们,”她指指小伙子问,“你的介绍信带来了吗?”又指着小芹问,“你的彩礼钱带来了吗?”
       两个人相互瞥了眼,都点点头。大姐缩在周姐身后,蚊子似的说:“知了啊,我们昨天来过一趟了,没敢劳烦你。可这女人说手续不全。唉,在城里办事,要是没有门路,真是比登天还难啊。”周姐笑了笑。她的这些亲戚经常不定期地来打扰她。当他们有个头疼脑热上医院,或者隔三差五打个小官司,甚至来县城买过年的鞋袜鞭炮时,总忘不了她。另外她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该当奶奶了,姐姐还喊她乳名。
       小芹先掏的钱。小芹结婚时彩礼钱共收了男方一万三。周姐看到外甥女把军大衣脱了,然后开始脱裤子,她还来不及阻拦,小芹已把裤子褪下来,露出一条花棉裤。小芹把手伸进裤裆,左抻右摸的,从里面鼓捣出个黑包裹。“这里边有一万,”小芹说,“老姨,你先点点。”周姐接过钱,小芹又盯着她爸说:“你怀里还有三千,还愣着干吗?”于是大姐夫摸摸这兜,捏捏那兜,最后手里攥着一大把毛票。
       小伙子看小芹把钱掏出来,板着脸将介绍信递给办事员。他左手捏着一支香烟,办事员咳嗽了两声,他连忙伸脚把烟踩了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怎么用圆珠笔写啊?”女办事员挑着嗓子问,“你过来,自己瞅瞅!谁让你用圆珠笔写介绍信?你不知道离婚是件严肃的事吗?”
       “知道啊。”小伙子嗫嚅地说,“谁说离婚是闹着玩呢?”
       女办事员哼了声说:“你们结婚证领了才一个月。你以为我们闲得慌,天天为你们免费服务?昨天女方不带彩礼钱,你不带结婚证,今天你们村开的介绍信又用圆珠笔写。我看你们是成心不办事的。回去吧,今天算了。不办了!”
       周姐笑了笑,她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女人,正是什么事都不遂心的年纪,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最好的武器就是自己心平气和。周姐是好读书的人,读过不少《家庭与婚姻》、《知音》什么的。人家书上说,女人的这段时期称为“更年期”,而内分泌失调的女人,最大的特点便是歇斯底里、焦灼和对生活的厌倦和恐惧感。当然,周姐的更年期和旁的女人不同,倒是安生得很,也许她那段时间被大刚折磨得麻木了。
       大刚最让她恼火的一件事发生在十四年前。她还记得十月十二日的大刚,早晨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刷牙洗脸,吃饭时喝了三碗大米粥。等中午时没回家,晚上也没回,她和老张根本没上心。第二天中午,班主任打电话,问张大刚是不是病了,怎么没去上课。老张立马就蒙了,周姐心里还有些瞧不起老张,心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倒是一点章程没有。她先吃了个苹果,然后挨个给五个姐姐家打电话,姐姐们都扯着尖锐的嗓子喊,大刚除了春节回去过一趟,至今没摸到他的影子呢。周姐这才着急了,催促着老张到公安局报了案。周姐觉得那段日子是最揪心的。
       
       她盯着女办事员,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没准这个女人也遇到了大刚那样的儿女,或者,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现在这世道,四十岁的男人是最危险的。包二奶养金丝鸟的事,不都是这个年龄的男人喜欢的家常便饭吗?
       “别价啊妹子,”周姐柔和地对女办事员说,“他们一大早跑了二十多里地,冷冷的天,大风小嚎的,要是不诚心办,到这里搅和什么呢?你举手之劳,帮他们办利索了,也了却他们的一桩心事,眼瞅着就过年了,谁不想过个舒坦点的年呢?是吧大妹子?”
       女办事员的脸色缓和些:“那好,我等着你们好了。那个小伙子先回家重新写证明,记住了,用钢笔写。”
       周姐去看小伙子,她觉得这个小伙子很稳重:“你先回去吧。我们等你。”
       小伙子的嘴唇动了动,周姐没容他说话,继续说:“你是哪个村子的呢?”
       “夏庄的。”
       “哦,夏庄,是周庙乡的啊。”周姐想了想说,“你认识乡里的周立新吗?”
       小伙子冷笑着说:“不认识,我们这样在地里翻土疙瘩的,从不出家门,谁也不认识的,走后门更不用说了。”
       周姐说:“上民政局来的,都是协议离婚,还用走后门?我们档次低点,走后门的话得要上法院了。”
       小伙子不吭声。这时那个和小伙子一起来的中年男人说话了:“小满你先回,我在这里候着。”他转身对小芹说,“你把钱先给我。”
       小芹说:“给你?不成。你虽是媒人,但和他是一个庄的。这钱要是先给你,他要是不离婚了怎么办?我可不傻,聪明着呢。”
       那个媒人好像有点上火,叫小满的小伙子说:“我们走吧,叔。今天不办了。让他们候着吧。他们家的人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不会办人事,更不会说人话。”
       周姐觉得小芹使形势变得严峻起来,对这个喜欢离婚的外甥女,她有点难以忍受。她听到小芹对办事员说:“妹子,这钱你先保管吧。我们信你。”
       办事员说:“我不要!我又不是保管!哦,天天候着你们打离婚,还义务保管钱财啊?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呢?”
       周姐琢磨了会儿说:“小芹,你把钱先给媒人!他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猫老了不随地撒尿,人老了不会眨眼说谎话——难道他还诳你不成?给他。”
       小芹瞅她妈,她妈瞅周姐,然后她妈点点头,小芹就把钱搁到媒人面前的桌子上。几个人于是干瞪着眼睛,看着桌子上坟丘般的一堆钱。周姐拉着小满说:“大侄子,你稍等,我去给你租辆车,出租的钱我来付。”小满说不用了。周姐说:“姨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肯定心里不好受。你稳定稳定情绪,等着好了。”小满盯着周姐,半晌说:“姨你是个痛快人。”然后他转身对小芹说,“今天照着姨的面子,什么都好办。你们家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
       周姐在民政局外面寻了辆出租车。这个开出租的长着一张长年酗酒的脸,呼出的哈气搅拌着大蒜辛辣的味道。“看到没有?”她对司机说,“就那个瘦高瘦高的小伙子,瞅准了,你把他拉回家,然后无论如何,再把他给我拉回来。反正我是信服你了。大兄弟,我把钱先给你,喏,拿好了。”
       那个司机咧着大嘴说:“我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好,我要是不把他拉回来,我他妈今后就不喝酒了!”
       周姐媚笑着说:“你把他拉回来后,我再给你一瓶酒钱。”
       司机把小满招呼过来,小满踌躇着上了车,三马子呼啸着离开了。
       4
       “你咋先把钱给司机了呢?”大姐埋怨她说,“现在的世道,大鬼糊弄小鬼,小鬼糊弄好人。他要是不把小满拉回来,你上哪找人啊。再说你咋不和他讲价钱呢?哪能用得着十块钱啊,给他三块就算便宜他了。你们城里人,办什么事情都是大手大脚的!”
       周姐没吭声。她注意到对面的媒人站起身,呼啦把桌子上的钱揣进一个军用绿书包。他没在乎别人,单只盯着周姐说:“我去趟厕所,你们稍等。”周姐冷冷地说:“上厕所啊?我陪你一块去。”
       媒人的脸红了,说:“还不信服我啊?”
       周姐知道他这是想开溜,万一小满不回来,他无疑是想揣着彩礼钱回家。“大哥,圣人也有三急呢,你要真是去厕所,先把钱放这儿,民政局的同志在,你我都放心。”
       媒人点着根香烟。周姐说:“咱们都是为了他们俩好,你是媒人,我们本来应该感激你,可是现在亲戚不成,仁义还在啊,都给对方留个好念想吧。”
       这个媒人还真的有点眼熟,周姐想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在哪里见过他呢,真就是一点也想不起了。她突然想给老张打个电话,告诉他中午的时候她要留大姐大姐夫回家来吃饭。看情形,把事情办完好歹也得中午,她想让老张从集贸市场买点菜。老张是税务所的所长,从小商小贩那里买东西便宜。现在的钱不好挣,可是好花,能省就省 p巴。二儿子媳妇眼看着生了——二儿子没工作,凭他老婆那俩钱,能够周转吗?不还得靠她打点周济。大刚也到娶媳妇的岁数了,明年他要是不结,她就对他施加高压政策。她自信对付他还是绰绰有余。他干吗总是让她不放心?那年他离家出走已让她伤透了心,她不再对他报什么温存的想法了。那次大刚是一个月后回的,她一个月没上班,差点就疯了。她躺在床上,听到门响,然后有人挑门帘走了进来,那个她上辈子欠了债的人站在她跟前说:“妈,我好累,我想吃碗炸酱面。”他竟然说他想吃碗炸酱面,这个该千刀万剐的。
       “老姨你出来下。你不舒服吗?”小芹捅捅她,“我有话和你说呢。”
       民政局真是个热闹的地方,不断有喜气洋洋的人在身边涌动。“我知道你肯定怨我没心没肺,”小芹说,“可我也不想做个没心没肺的人啊。”周姐摸摸她的头,她的头发又黄又干。“刚开始的时候,我看着他挺好的,不喝不赌的,我都离了两次婚了,找个这么老实可靠的人,也心满意足了。处了四个月就把结婚证领了。可是……”小芹哭了起来。周姐说:“姨知道你心里也委屈,人穷点也没什么。都有两只手,折腾着过呗。谁不是折腾着过日子?”
       小芹呜咽着说:“不是穷不穷的问题。他有癫痫病啊,领了结婚证我们家才知道的。”
       周姐一时语塞。小芹又说:“其实我和你一样,是个要强的人哪。”
       外甥女的话让她有点哭笑不得。小芹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呢,男人能办成的事情,你也能办成。我听我妈说你十八岁就当了公社的妇女主任呢。她还说,串联的时候,你领着一帮红卫兵去天安门。我姨夫那时候也是你手下的兵,是么?”小芹突然高兴起来,“你真的和毛主席握过手吗?”
       周姐突然有点心烦。她再次摸了摸外甥女的额头。她没有发烧。“他们回来了,”小芹激动地说,“老姨,小满和那个司机来了。”
       5
       那个开三马子的男人很骄傲地和她握了握手:“我把他带回来了!”他说,“我可是个讲信用的人呢!”周姐又要掏酒钱,司机说:“免了免了。大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下次坐车了,还招呼我就是了。”
       小满这回带的介绍信是用钢笔写的,可是却忘记了盖公章。女办事员似乎也没耐心和这些乡下人计较了,她只是把介绍信一巴掌拍到了办公桌上。周姐刚想说两句,小满倒是说话了:“看来今天的事情是办不妥了,我们改天再来吧。”
       周姐把小满拉出来说:“咱们娘俩认识有两个小时了吧,我对你这个孩子很有好感。农村淳朴能干的一个好孩子啊。从自身条件讲,人是人,个是个,比小芹优越。从人品来看,你没离过婚,她都离两次了。事情到这一步上好说好商量啊。强扭的瓜不甜呢!这可是真理,知道什么是真理吗?毛主席的话就是真理,通俗点讲,真理就是雷打不动水冲不走的道理啊。千万不能和真理治气。你这么年轻,条件也不赖,你继续找,找什么样的不比小芹强?你别气馁,姨相信你能在年底前找个更好的。姨也为你高兴呢,盼着吃到你的喜糖。”
       
       小满似乎快哭的样子:“姨,今天啥事我都照着你的意思办。你是明白人,说的是明白话。不过外人不知道内情,我可以和你唠叨唠叨。我和小芹处了这么长时间,秋天的时候我给他们家拉白菜,一车一车地拉,他们家种麦子的时候,我们家的没料理,先帮他们家耕了十四亩地。我连房子也盖好了,家具也打好了,喜帖都发了,小芹她又悔婚。你说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啊?在庄里我还能抬头做人吗?”
       周姐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世上没有能难倒年轻人的事呢。别愁,这事办妥了,姨帮你找一个黄花大闺女!”
       小伙子就泪眼婆娑起来,周姐知道他已经被搞定了。她轻声叹口气。那种疼痛就是在她叹息的时候突然发作起来的,疼痛来得如此迅猛,以至于她当即蹲在地上呻吟起来。
       “你没事吧姨?”小满问,“你别生气啊。这件事好说好商量啊。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周姐朝他摆摆手。她昨天已经到医院检查过一次,医生说怀疑是子宫肌瘤。周姐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如果是良性的话,吃吃药打打针就作罢了,如果是恶性的话,最起码要做掉的。是的,把这个像苹果一样的、曾经孕育过大刚和小刚的女人独有的器官摘除。周姐望着天,天上没有任何颜色,仿佛一切都那么沉静安详。周姐又瞅瞅小满,这孩子正不知所措地盯着她。她只好安慰他说,她什么事都没有,晨起着凉了而已,蹲会儿就好了。
       “人有时候必须蹲着,”她和颜悦色地说,“人不能站着、不能躺着、不能走路的时候,就得蹲着,”她龇着牙说,“你知道,很多时候,人都是不由自个儿的。”
       6
       “大妹子,”周姐说,“累了吧?”她顺手抓起放在桌上的茶杯,望了办事员一眼,然后像在家里一样,从茶几里翻出一盒茶叶,撮了把茶叶,用开水泡了,毕恭毕敬地端到女人面前说,“这么冷的天,你先喝口茶。早上吃饭没?”
       “吃了,”女办事员绷着脸说,“不吃也气饱了。”
       周姐就说:“哎,知道你们工作忙,你要是没吃的话,我去给你买点油条豆浆?你说你们吧,天天和这些离婚的人打交道,心性再好也会累的。大妹子你有三十五吗?”
       “四十二了。”
       “那你长得可真够面嫩的!”周姐惊讶地说,“你用什么化妆品啊?”
       “也没用啥,”办事员摸着自己的脸说,“前几天我弟妹给我推荐的安利,用了也没一个礼拜呢,效果这么好吗?”她有些不相信似的从抽屉里掏出面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确实白净了不少呢,”她喃喃着说,“以前皱纹深得很呢。”
       周姐就把登记表塞给她,一边跟她唠嗑一边让她盖了章。
       手续算是办理妥当。眼瞅着晌午了,周姐忙给老张打手机,老张的手机没开;呼他,也没回。周姐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小满说:“咱们先去吃饭吧,我请请媒人,也请请我姨!”他没说请小芹他们,周姐就觉得脸上挂不住:“我请你们吧。好合好散。你们辛辛苦苦从村里跑到县城,理应我请你们。”
       于是一帮人进了一家火锅城。周姐说:“服务员,拿两瓶白酒。”酒上了,周姐说:“这酒我给小满倒一杯,媒人一杯,我姐夫一杯,我一杯。小芹和小满,虽然没有同船渡,也算是一百年的缘分吧。”
       这时那个媒人突然说:“周姐,你倒还是年轻时候的气量呢。”
       周姐有点发愣,那个媒人就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呢。”
       周姐说:“是么?”媒人说:“是啊。你年轻的时候,在我们村里蹲点。我们家还给你派过饭呢。你那时候喜欢吃红薯粥。”
       半杯酒喝下后,周姐的头有点晕,她想也许真的老了,才这么口酒,就不中用了。那个媒人几杯酒下肚后,话开始也拉拉谷撒尿似的多将起来。他说周姐年轻的时候比现在漂亮,穿着的确良衬衣,带领一帮女民兵搞文艺汇演。她们最拿手的是一出自编自演的戏,叫《公社里的女积肥员》,姑娘们挑着粪桶,踮着脚尖旋转在红绒布映衬的舞台上。
       当个积肥员啊/实在不简单/要想当得好/得过三道关/第一关是那议论关/这关可真难/第二关是技术关……
       然后这个舌头有点大的男人滔滔不绝地描述周姐英姿飒爽的神态。他竟然还记得周姐在公社时跳“忠字舞”,他说周姐率领着一帮姑娘,穿着绿色的军装、扎着那种一柞宽的腰带,在那个简陋的舞台上翩翩起舞。他竟然用了“翩翩起舞”这个词,周姐想,这个男人是真喝多了。她没有心思去想他在描述什么。也许真的是酒量不行了,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老张在部队时,那些当兵的不怕老张,就怕她周姐,她一个人能灌倒三个兵嘎子。
       “你是有福分的人呢,你们一家都进了城,过着城里人的日子。”媒人说,“你们老张也是有福分的人呢。想当年,他在你手底下当个喽哕,谁料到蔫萝卜似的他把周姐娶走了啊……”
       这个没出息的男人真的喝大了,说话已经没把手了……还有人念着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呢……老张……老张。老张现在喝醉时像只猫。老张竟然自己看《刑场上的婚礼》时哭了,这多么不可思议。那年大刚失踪时他也没哭。那一个月里都是他做饭。他说大刚会乖乖回来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点出格的想法?“年轻时没出格的想法就不是年轻人”,老张这样安慰她。可她还是病了一个月。大刚回来后她两个月没搭理他,反倒是老张和儿子有说有笑,儿子不说去了哪里,他也不询问。他们爷俩像没事似的去公安局销案。后来还是老张偷偷告诉她,儿子是去上海了。天,上海,上海离他们这个小镇有四千里地。那里没亲戚朋友,这个千刀杀的跑上海做什么?!那时她寻思,儿子八成是和女孩子谈恋爱了。只有失恋的毛头青才会不负责任地离家出走。
       她抽眼看桌子上的人,那个媒人又要了一瓶酒,而且给小芹也倒了满满一杯。如果眼睛没花,她看到小芹竟然也喝起白酒了,这一切显得那么荒诞。小芹还举起杯子跟小满喝了一大口。不知内情的人,还会误以为这是新婚甜蜜的小两口呢。小满的脸红红的,那种灰色的皮肤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健康朝气的颜色。他长得真有点像大刚呢,如果他眼睛再大一些,鼻梁再挺一些,嘴巴再小一些,牙齿再白一些的话。可大刚跑到上海去做什么?老张偷着告诉他,大刚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去上海,竟然是为了买一个滑翔板!狗屁滑翔板!他要滑翔板做什么用?她始终不相信,大刚这么蠢……愚蠢得像墙上的壁虎……这一点不像是她儿子,也许他像老张。老张年轻时就不爱讲话,整天不知道酝酿着什么歪点子。
       她和老张是在火车上好上的。从北京返回的火车上,他们很失望,他们到北京时,成千上万的红卫兵都已撤离了天安门广场,他们谁也没见到伟大的舵手和领袖。在火车上他们耷拉着头,像群伤心的马蜂。老张那时头发黑黑的,眼亮得像贼,不住地盯她看。她渴得厉害,可火车上连凉水都没有,火车上只有一颗颗萝卜缨子似的脑袋。她不停地舔着嘴唇,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旅行让她的嘴唇皲裂成一层白白的挣扎的碎皮。十七岁的老张就是这时蹑手蹑脚过来的。他偷偷塞她裤兜里一个圆圆的东西。他什么都没说。她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她跑到厕所,把它从裤兜里拽出来。是个红苹果,还有股浓郁的香味。她眼睛涩涩地盯着苹果,老张的眼神全镶嵌到苹果肉里去了……老张如今老了,他也快退休了。那天他们吵架后老张走过来,他紧张地攥着她的手,对她说:“知了……你别生气,我现在是更年期了。”呵呵,他用了“更年期”这个词。
       周姐不停地跟小满和媒人碰杯。他们呼出的气息扩散着,脸上冒着油腻的汗。她去结账时,收银台的漂亮小姐客气地笑着,于是她问可不可以用下酒店的电话。收银员沉默了会儿说,好吧,但是不要时间太长。她先给公司打电话,她想再请半天假,她这个模样是上不了班了。电话嗡嗡地响了半天,没有人接。她突然想打老张的手机。老张一定也在哪个饭店里喝酒呢。她想和他说,要是他想喝醉的话,她不会阻拦他的。因为她现在也喝多了。她还想告诉他,她今天早晨本来要打牛奶的,不仅想打牛奶,还想把牛奶热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就能喝上她亲自给他煮的早餐了。
       
       那边马上传来老张的声音:“你在哪里啊?”老张的口吻有点紧张,“你喝酒了?我不是不让你喝酒吗?你忘了你肾脏不好吗?”
       周姐呵呵地笑起来。她抬起眼睛,看到收银台上镶嵌着一面镜子,镜子里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正朝着她傻笑。这个女人现在面色红润,眼睛里荡漾着少见的光芒;她穿着得体的服装,她的身材并没有像苹果一般丰腴,也没有身上那枚苹果散发的酵母的气味。
       “我上午去你们单位了。”老张说,“他们上午打电话找你。”
       周姐能闻到自己的酒气,她想她还没有喝多,人真正醉了时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酒气的:“他们找我有什么事情?”
       老张沉吟了半晌,周姐开始不耐烦起来:“你个蔫萝卜!倒是吭声啊!”
       老张那头终于有了动静,他嗫嚅地说:“我告诉你,你别生气……你们单位这次裁员的名额又多了十个人……你在名单里头……你们经理上午给我打电话了……”
       后来老张还说了什么,周姐已经记不清楚了。当她挂掉电话时手机立马又响了起来,这次来电话的是县医院的大夫,大夫沉吟了一会儿告诉她,她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之后大夫沉顿片刻,然后继续使用医生那种冷漠的口吻通知她,结果不是很乐观,她最好明后天去医院亲自去趟,商议下关于子宫切除的相关事宜……
       等大姐委琐着凑过身,问这顿饭花了多少钱的时候,姐姐看到妹妹靠着收银台望着一面镜子发愣。她摇晃了一下妹妹的身体说:“知了,你没事吧?”妹妹没有搭理她。“你逞什么强呢?”她说,“你都五十岁的人了,和一帮乡下男人喝酒,还喝那么凶!多掉链子啊!你让我说你啥好呢?”
       周姐转过身子,朝她姐姐笑了下说:“没什么啊姐。”大姐有点顾不及妹妹了,她看到小芹和小满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小芹的脖子歪着,头发似乎都倒立起来了,媒人和她丈夫呆呆地望着她,而小满正把胳膊抡成一条完美的弧线,大姐眼睛一闭,然后听到酒杯啪的一声摔到水泥地面上。
       “别摔杯子!要赔钱的!”大姐慌忙睁开眼睛,扯着嗓子嚷道,“要赔的话从彩礼钱里出!”
       周姐觉得她身边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耳朵仿佛失聪了一样。镜子里那个傻笑的女人还在看着她。那个女人的头发黑黑的,明显是用那种廉价的“一抹黑”炯油膏染的。女人的脖子还戴着一条紫色的纱巾,特别抢人的眼睛。女人的腰板挺得很直,如果光从她干瘪的胸部来看,已经判断不出她的性别。可女人还是笑着,笑得很灿烂——她一辈子就是这么笑着忙着挺着张罗着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