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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鞋
作者:凌可新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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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共汽车开过来时,女人身上已经被雪给染白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丛生长在路边的灌木。如果不是她伸出手来不停地摇晃,说不定车就不停下来了。可是她很急的样子,摇动的那只手显得那么急切,她就上了车。
       车上的人不多,大半些座位都空着。落雪的天气,如果没有急事,人们一般也就不出来了。本来她准备拍打干净身上的雪再坐下来,谁知车猛地一开,一下子就把她给带倒了。她只好趁机坐了下来。就是这样,她的身体还是碰到了另外一个人。
       坐稳了后,她伸出手来拍打身上的雪。前面的好说,后面的就够不着。亏得边上那人心好,帮她拍打了几下。待售票员过来收钱,她的手上还沾着好些白白的雪。她有些不好意思,拍打在车上的雪把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的脸色弄得不好看。“下了车俺给你扫扫。”她说话时嘴好像不大听话了。不过还是能听得清的。
       “八块。”
       她嘶啦了一声,像是什么地方突然疼了一下。“八块。不是五块吗?去县城的车都五块不是吗?俺问过村里的人了。俺男人去年也是花了五块。俺儿上回放假从城里回来也是五、块。”她伸向怀里的手停止在了半途中,她仰了脸看售票员,企图听到她对车票的价格予以更改的声音。
       “哼,那是什么时候的价格。你没看看这道上的雪。”
       她不说什么了,脸上还是有着一丝明显的疼意。她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包,小心翼翼地解开,一张一张地往外数着人民币。她数的都是些零碎票子,没有超过两元的。数到五元整时她住了手,“不是五块吗?”
       “想坐你就坐,不想坐就下去。”女售票员很是不屑的样子,甚至她把嘴伸向了前面开车的司机。“老朱,你停停,这里有个坐不起车的主儿……”
       她的脸刷地红了,飞快地又数出三元,连同那五元一起往售票员手里递。“俺没说坐不起车。俺不下去。俺有钱。俺得去给俺儿送鞋呢……”她这么说着,两只手就抱住了怀里的一个布兜。
       得了钱的售票员连张票也没撕给她,撇着张涂满口红的嘴巴一挺一挺回前面去了。她松丁一口气,把身子一仰,靠在了车座的后背上。她的两只手就那么抱着那个布兜,脸色还是红着的。没一会儿她觉得脚有些冷,低头一看,鞋子上的雪已经化成了水,老式的旧棉鞋已经湿透了。她只好跺脚。可又怕那个涂着口红的女售票员说什么,跺一下停一下,不敢让声音大了。
       车子走得很慢。公路上的雪被碾得咯吱咯吱作响。雪还在下着,看上去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车上的人也都拿弄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听天由命这车什么时候到县城了。她却有些急。她说她是去给儿子送鞋子,可一双鞋子有什么值得急的呢?
       过了一会儿,边上给她拍打过雪的那人哎了声:“进城呢你这是?”
       她转眼看这人,发现也是个女的,年龄比她要小一些,大约也就三十几岁的样子。她身上穿着一件领子上有毛的大衣,脸白白的,细嫩细嫩的,眼眉细细长长的,右边嘴角还长着一个好看的黑痣。看上去不是个一般的女人,至少不是乡下的。但她脸上却是一片的笑容,让人见了不知不觉就有些想亲近的念头。她和她说话,她脸上就活泛了好些。再说,人家刚才还帮她拍打身上的雪来着。
       她是个喜欢记住别人特征的人,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人家一声毛领,就也在脸上弄出些笑来:“进城呢。”她把怀里的布兜摇晃了一下,“俺去给俺儿送鞋子。看看这外边下的雪,越来越大了。俺儿这会儿脚上还穿着双单鞋,也不知冻着了没有。”
       毛领女人啊了声:“就为送双鞋子,跑这六七十里路呀你?”
       “鞋子可不是小事情。俺儿虚岁他才十九,身子骨还嫩着,脚也嫩着,经不得冻。看看这天这雪,嘴里一哈一片白气一哈一片白气。要没有棉鞋,他可怎么熬呢?”她啪的一声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上回他回来,啥都给他备好了,就是忘了这棉鞋。那会儿天还不冷,早上起来连霜都没有,谁想到说冷就冷了呢?”
       “你儿子在城里做啥?是工作了吧?”
       “工啥作。才十九岁个小人儿。”她说,“是读书上学呢。上高中了,去年秋里考上的。一中。在三班,叫李有志呢。咱这方圆十里八里,别人考的都是三中四中,考上一中的,也就他一个呢!”
       毛领女人又啊了一声:“你儿子是状元啦这是。这么有出息的人让你摊上了,大姐你可真有福气呢。”她说,“李有志,嗯,这名字也好啊。有志。可不是有志嘛!”
       这话她爱听,听了脸上的笑就流出来了好些:“也是他肯学习,能用功。这孩子苦没少吃。三伏天里,别人躺树阴底下都嫌热,他还是一个劲儿学呢。上茅坑嘴里也念念有词。他有个志向,想考个好大学。”
       毛领女人把一双眼睛在她的脸上瞅了一会儿,又去瞅她的怀:“你抱着的就是给你儿子送的鞋子吧?”
       她嗯了声,把怀紧了紧,像是有人要抢她的布兜似的。当然不会有谁来抢她的一双鞋子。她怀里的布兜是蓝色的,已经很旧了,蓝里发出了好些灰白来。布兜的系儿紧紧系着,看不见里面的内容。不过她给人的印象是她抱着的不是鞋子,而是宝贵得不得了的宝贝。
       毛领女人抿嘴一笑,说:“多么好的一双鞋呢?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她不想拿出来。可毛领女人脸上的笑容那么好看,她不由得就慢慢解开了布兜的系儿,“是俺的手艺哩,你可别笑话俺。”
       鞋子露出来了。果然是一双粗布缝制的棉鞋。棉鞋的表面是黑色的,显得很笨拙的样子,鞋底是用旧车轮胎做的,厚厚的,但边缘因是手工铰出来的,毛糙得可怜,至于鞋上的针脚,更是长一脚短一脚。这么看去,倒很像是两只没见过世面的狗熊。
       “你别笑话俺呢。俺缝这鞋,就想着能暖和了,别的都没想。再说……”她飞快地看了毛领女人一眼,见她的脸上出现了惊奇的笑来,她就知道她肯定是在心里笑话她了。她赶紧收回鞋子,藏进了布兜里,用手死死地捂住,“再说,俺生下来就是个笨人,就一身的力气,女红针线怎么也做不好。做了几十年了,还是做不好……天生俺就不是做女人的料……小时候,俺娘没少数落俺,俺婆婆活着,也没少拿眼珠子瞪俺……”
       毛领女人的眼睛还在她的鞋子上。不过现在鞋子躲进了布兜里,她的眼睛就落在了布兜上了。她像是有些瞧不起她,又像是在想些跟鞋子跟布兜毫无关系的别的什么。她的眼斜着毛领女人,忽然就笑起来了:“可俺也不是个什么也不是的人。俺生下的俺那儿,不就考上了县城一中?为这,就俺那熊男人,也得乖乖听俺的话哩……”
       藏好了自己笨拙的手艺,她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的眼光也敢正着看毛领女人了。而且,她流露出来的还有好些的自豪。
       “大姐你是个有福的人呢。大姐你一上车我就看出来了。要不,我咋偏偏就给大姐你拍打身上的雪呢?我是想沾沾大姐的好运气,好让我那孩子也能考上了县城一中呢。”
       毛领女人这么一说,她就感到她们一下子亲近了许多许多。好像她们早就认识了,好像她们过去就是亲亲的姐妹儿,只不过是有几日没见面。她就笑起来,说:“妹子,你那孩子也是男孩吧?多大了?快要考高中了?”
       毛领女人也跟着她笑:“我可没大姐你福气大哩,我哪里生得出个男孩,是个女孩。今年有十三了吧。考高中,还得几年。”她把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在她身上蹭了蹭,说:“不过我早点沾沾大姐你的好运气,也不是坏事嘛。要是这回不沾着了,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碰到大姐你呢。”
       她看着她,说:“女孩也好哩。女孩是当娘的贴身小棉袄哩。妹子你可暖和了。我有这么个儿子,都还想再生下个闺女。可乡下搞计划,不让再生了哩。”她摇摇头,“这不公平哩。那些生下个闺女的还给个指标。让再生一个。生下儿子的死活不给。头一个生闺女,二个生儿的,可不赚下了?”
       毛领女人啊了一声,想说句什么,却并没有说出来。好像她对这样的一个话题不感兴趣。她望着她的脸,又去看车窗外面。看了一眼再看她的脸。
       她想了想,知道人家为什么不说话了,就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红了一下:“妹子,我可不是说你哩。我是说俺村的老美。她头生是个闺女,转眼又生下个儿子。”停顿了停顿,又说:“你就一个闺女?该再生下个儿了哩。”
       毛领女人就笑了起来,说:“大姐啊,我没嫌你说我。再说你也说不着我。你说的是你们乡下的政策。町我家在城里。城里的政策和乡下的不一样。城里的生下的就算是女儿,也还是不让再生了。除非生下的是个傻瓜,才给一个指标。”
       她就松了一口气,眼睛也活络起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啊?以前我可没听说过。城里人哪点都比俺们乡下人强,要说在这上面,乡下人就占便宜了。”想想似乎并不是所有的乡下人在这上面都占便宜了,就赶紧补充说:“有占的,也有不占的。乡下人和乡下人也不一样哩。”
       毛领女人把大衣紧了紧,像是突然冷了似的。车窗外面到处都是白白的一片,好些雪花在玻璃上碰撞,也冷得要钻进来暖和暖和一样。她瞅了那些白,也跟着紧了紧怀。她觉得那双棉鞋烫了她一下。她没有感觉到冷。连湿漉漉的鞋子里的脚也没感觉到冷。
       车子开得很慢。像一只掉进淤泥里的蜗牛似的。静下来时,她又想到了儿子。她直后悔上回忘记把棉鞋塞进儿子的包里去。这双鞋子她早就做好了。一直放在柜子里。要是上回塞进去了,这会儿儿子可不早就穿上了?有这么双棉鞋,再大的雪也不用怕了哩。所以一想起这个,她忍不住就拿手拍打头。
       “妹子,你说,俺儿的脚不会冻坏了吧?看看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他还穿着单鞋哩……”
       毛领女人本来已经把眼睛眯缝起来了。这时又张开来。她看了她一眼,说:“不会吧。城里如今已经开始供暖了。听说一中的条件好,教室里一定也开放暖气了。只要你儿子不出去乱跑,不到雪地里疯,哪里冻得着?”
       “这倒也是。”她就又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她就哎呀起来,“俺儿他不能老呆在教室里的。他得上茅房,得上食堂,还得跑操,这就得出来了。一出来那么单的鞋子……那么单……”像是已经看到了儿子挨冻的样子,她的脸色慢慢青起来,脚下也陡地升起一阵寒意。
       毛领女人嗤地笑起来:“你儿子能考上一中,定是个聪明的人。活人哪能让一泡尿憋死了呢?”她拍了拍她的胳膊,“放心吧你。如今的年轻人,个个都有心眼哩。哪里像咱这一辈,恁事情也想不开。再说你急也没有用啊。你总不能一步跨到城里吧?”
       这倒是真的。真是急也没有用。她就不说话了。
       可她不说话,毛领女人却说起来了:“大姐啊,不是我说你,头一回进城吧?”
       她嗯了一声。
       毛领女人又说:“你儿子李有志他在城里呆了一年快半了吧?” 她还是嗯了一声。 毛领女人就笑了起来:“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有这话吧?”
       “俺那儿孝j顷,就是十年八年,就是当了县长省长,他也不会不认俺的。俺可生不出个白眼狼来。”
       “我不是说你生出个白眼狼来。我是说孩子进城过了快一年半了,也差不多该洋起来了。就这鞋,你做的这粗针大线的鞋,你急巴巴送过去,只怕他不一定喜欢呢。”
       她有点急了,跺了一下脚:“俺那儿可不是挑肥拣瘦的人。俺给他做这鞋,他不会嫌的。俺知道俺那儿。”
       她急,毛领女人可不急。她不光不急,脸上甚至笑眯眯着了:“我也不是说你儿子不好。天下的孩子都好。我是说这一中的学生,多数是城里的孩子,城里人家富有,孩子穿戴可是挺讲究的。我那女儿就是,名牌名牌,什么都得是名牌。不是名牌打死她都不要。”
       “你闺女是你闺女,俺儿是俺儿。他是穷人家的孩子,知道过日子不容易,哪会要啥名牌不名牌?再说冬天的棉鞋,年年都是穿俺做的,一回也没嫌过哩。”
       “儿是不嫌娘丑,狗不也不嫌家贫嘛。这些谁都明白。可孩子得要个面子啊。同学们都名牌名牌的,鞋子不是李宁就是双星,不是皮鞋就是运动鞋,你儿子一双粗针大线的老布土棉鞋。同学也许会瞧不起的。要是你儿子自尊心强,只怕他心里也难为情哩。天下的孩子,心思可是一样的……”
       她哑巴了。她也知道儿子是个要强的孩子。要是真像这妹子说的那样,只怕在同学中间,真的要受委屈了。
       毛领女人看着她,说:“其实你应该给你儿子买双鞋的。哪怕是假名牌的也好啊。名牌的几百元钱一双,假名牌的百儿八十也就差不多了。穿起来感觉也差不多。有那么一双鞋在脚上,你儿子的脸面也风光了。”
       她呀了一声:“那么贵啊?这我可买不起。家里的日子本来就过得不富裕。儿子读书学费一年就得不老少。要是将来考上大学,更不知得多少钱了。俺乡下人,可买不起哩。要是十块八块钱的,俺咬咬牙还行。百儿八十,得一麻袋麦子呢……”
       毛领女人不说话了,把头往车座的后背上一靠,慢慢眯缝上了眼睛。她瞅着她,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不说什么,这车里就静得像是没有了人似的。她看看前后左右,也就那么七八个人,个个都把眼睛严严实实地闭着,都跟睡着了一样。连卖票的也坐在前面把头埋进了胸里。也只有司机不紧不慢地盯着前面。她想了想,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把两只脚跺一下,停停,再跺一下。
       车子晃荡了也不知多久,边上那毛领女人拽了她一下。她急忙睁开眼:“到了吗?到城里了吗?”她想站起来,想往车门那边走,但才站起来车子一晃,又把她晃回到座位上去了。
       毛领女人冲她笑了笑,说:“到了?早着呢。照这破车的速度,只怕天黑透了也到不了。老牛拉破车。知道什么意思吧?要是辆轿车,那就快了。”
       听说早着呢,她刚才急火火的心一下子又凉了下来。听说天黑透了也到不了,她就又急起来。要是真的天黑透了也到不了,那黑灯瞎火的,她咋个找到一中啊?就算是找到一中,又咋个找到儿子啊?还有,这不就得在城里住上一夜了?住旅馆可是得花钱的啊。不由得,她嘴里就咝咝着了,像是牙突然疼起来了。
       毛领女人偏着脸看她。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看她。一时有点不好意思。想说句什么,毛领女人先说了。她说:“大姐我真的不骗你。别看你费事做了这双鞋,你儿子真的不会喜欢的。城里不是乡下。其实就是乡下,穿这样鞋子的也不多了。这哪比得上你一咬牙给他买一双呢?上学的孩子上进,靠的是自尊心。要是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只怕学习成绩也会受影响呢。我不是说着玩儿的。”
       她想她说得也有道理。孩子的心性,再懂事再明理的,也是喜欢好东西。儿子是有大志向的,当然也喜欢。要是不喜欢,他那么用功要考上大学做什么?可要是拿出一百块钱买双鞋子,她真的舍不得。就算是舍得,一时也拿不出来啊。
       她就窘在了毛领女人的话里了。
       毛领女人这时忽然笑了一下,她笑得无比地灿烂,像是春天明媚的阳光那么灿烂。她说:“大姐你有那么个好儿子,连我都眼气呢。我都想帮帮他呢。”她伸出一只手来,慢慢放开,“这是一百块钱。买双鞋子是够了。要不你拿着,下了车先上商店给他买一双吧。你不知道,现在厂子出的鞋子,穿起来又好看又暖和。你儿子穿着啊,心情一好,学习成绩也跟着就更好了。走起路来,脚底下也轻松了呢。”
       毛领女人手里真的是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她只看了一眼,就像是被烫着了。她赶紧把目光挪开,跺了一下脚,说:“不行哩不行哩。俺哪里能要你的钱?谁挣个钱都不容易哩。俺不能要哩。”
       “我又不是给你的。是让你给你儿子买双鞋子的。”毛领女人固执地把有钱的手伸在她眼前,“再说我挣钱比你们容易多了。一百块钱真不算什么。可这钱买双鞋子穿在你儿子脚上,那就算什么了。”
       “不能哩。万万不能要哩。”
       她把两只手别到身后去。可车子一颠,怀里包鞋子的布兜就要颠出来了。她只好把手取回来,紧紧地抱着布兜。她让手牢牢地和布兜在一起,生怕一旦有了空隙,毛领女人就把钱塞了进来。
       “不是给你的。”
       “俺儿也不会让我白要人家的钱的。”
       “大姐你拿着吧。”
       “俺从来也没白要过人家的钱的。”
       毛领女人就又笑起来:“要不你帮我做件事吧。”她说,“到前面汪家镇那里,我有个亲戚,他欠我一笔钱。我想顺路带回去。可这下雪天里,又是好几千块,得有个伴儿。你陪我去取了咱就回城里。你儿子的鞋子我给买了。就当是付你的辛苦费,好不好?”
       一时她犹豫了:“这个……”她想了想,“要是去了,天黑前能赶到城里去吗?说什么俺也得让俺儿今天穿上棉鞋啊。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
       “能呢。我那亲戚家里挺有钱的,自己都有轿车了。轿车你知道吧?里面有空调,又暖和,跑起来又快。取了钱让他送咱们回城。准保能赶在这辆破车前面。”毛领女人笑眯眯地说,“你坐了这辆破车,到了城里,还得四处打听一中。听说车站离一中还有好几里路呢。你用脚走也得走半天。要是走迷了路,只怕转到半夜也未必能找到你儿子。咱取了钱,一进城就先去买鞋子,买了就让他直接送你去学校。晚上你也不用找旅馆了,就在我家住下吧。我家里宽敞,什么都是现成的……”
       她还是犹豫。
       毛领女人脸上还是一片笑容:“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就想沾沾大姐你的好运气,好让我那女儿将来也能像你儿子李有志那样有出息呢。”
       毛领女人这么说,她就暗暗松了一口气。要是儿子真的能有一双好看又暖和的鞋子穿着,不用看,想着心里就舒服。这世上,还是有好心人哩。
       毛领女人说:“行吧大姐?说不上咱们以后还能当亲戚走动呢。到那时,你儿子就是我亲侄子,星期天没事儿,上我家里吃个饭什么的,改善改善生活,我那女儿也会喜欢有个有上进心的哥哥呢。再说,十八九岁的孩子,营养也得跟上去不是?吃不好,哪里还有劲头读书啊!”
       “天黑前俺儿能穿上棉鞋吧?”
       “妥妥地能呢。这个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也是有女儿的嘛,知道孩子在当母亲的心里有多重要。”
       她就真的放心了。车子走到前面的站点,毛领女人就吆喝司机停车。司机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慢慢把车停住了。毛领女人叫了声大姐下车吧,站起来向车门走过去。她也站起来,走到车门前时,想问问卖票的,自个儿没坐到城里,剩下的车票钱能不能给退了。可看看那卖票的只把后背对着她,就不敢要了。再说后面这段路有轿车坐着,让卖票的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吧,就紧紧地抱着布兜下车了。
       一下车雪花就纷纷扬扬地扑到脸上身上了。寒意一来,脚下就像成了冰一样。毛领女人裹裹大衣,把半张脸裹进那些毛里面,说:“走吧大姐,取了钱咱马上就往城里赶。”
       眼前是个并不太大的村子。街道白白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她跟着毛领女人一步一步走。雪灌进了脖子,凉凉的。不过想想儿子马上要有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穿了,她心里也很暖和很暖和。
       走进街道,毛领女人掏出手机来,一边走一边跟手机里面的人说:“我们这就过去了,快点把钱准备好了,天黑前我还得赶回去呢。荒村野店的,万万不能在这里耽搁了。”关了手机,偏了脸跟走在后面的她说:“妥了,他们正在准备钱呢。进去喝杯热水,咱马上就往城里回,丝毫也误不了大姐你呢。”
       毛领女人带着她在街道上转了转,三拐两拐,就到了一家的门前。伸手才在门上敲了一下,门吱的一声就从里面开了,一个年纪有快五十岁的黑脸女人把头伸出来,看见她们就笑了一下,说:“来啦?”
       毛领女人说:“这么冷的天,可不能少了我的钱。”
       开门的黑脸女人瞅瞅怀抱布兜的她,说:“进来说吧。”
       她有点胆怯的样子。这家看上去不像是多么富有的家,房子旧旧的,院子也窄窄的,更没有什么轿车停在里面好等着她们坐着到城里去。心里刚犯嘀咕,毛领女人就拉了她一下,说:“进来吧大姐。一会儿咱还得赶着回去呢。”
       她就跟着进去了。
       屋里烧着一只大号煤炉子,不太冷。除了开门的黑脸女人,还有一个穿红棉袄的黄脸女人坐在炕上。看见她们进来,她就抬了一下屁股,说了声来啦,让她们到炕上坐。毛领女人说:“不坐啦。都有自己的事情呢。倒杯热水给我们喝就行了。钱呢?这回说什么我也得取了钱再走。”
       坐在炕上的黄脸女人笑起来:“哪回缺了你钱了?放一百个心吧你。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对开门的黑脸女人说:“倒水啊。倒两杯热水。这么冷的天,不喝杯热水咋能行?”转眼看她:“大姐,放下包袱坐坐吧。误不了你的。”
       她真的想上炕上坐坐。炕上有被子有褥子,一定热乎乎的。坐这么长时间的车,车里又冷,要是能到炕上暖暖身子,那有多好。还有这两只在湿漉漉的鞋子里的脚,更是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焐焐呢。可一想儿子脚下还是一双单鞋,她就连站也不想在这里站了。她就想赶快出门,赶快往城里赶。
       毛领女人见热水来了,自己取了杯子先喝了一口,又取了另一只杯子递给她:“喝口水吧大姐。喝过了我取了钱咱就走。”对炕上的黄脸女人说:“快让人把钱送过来吧。”
       黄脸女人跟黑脸女人,说:“嫂子,快让大哥把钱送过来吧。”黑脸女人哎了一声,就出去了。她就又看她:“大姐多大了?”
       她说:“四十都有一岁了。俺儿都十九了。”
       她还想说儿子在一中读书,还想说儿子有出息,考了个全乡第一名,还想说儿子叫李有志呢。但炕上的黄脸女人却不让她再说下去了,指指她手里的杯子,说:“喝水吧大姐。要是饿了,我再取点心给你吃。”
       她不想吃点心。她对炕上的黄脸女人打断了她的话有点不高兴。可人家不愿意听,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她就啊了一声,举起杯子,一口气就把里面的热水喝进了肚子里。
       水热热的,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一进肚:产里面就像是跟着进去了一团火,把她呼啦一下从冬天拉进了夏天,身上所有的地方都烫着了。甚至有一会儿她竟听见了知了的叫声。要么就不是知了,是蝈蝈,是促织。反正有什么在她的耳边不住声地叫起来了。它们越叫越响亮,叫得她的头也慢慢地跟着晕了起来。她放下杯子,想好好地站着,等毛领女人取了钱快些到城里去,但她的身子却急不可耐地要寻找个地方落下来,最好是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最后,她的眼皮一松,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怀里包鞋子的布兜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她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呢。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电灯的光亮。她叫了一声她男人的名字。她嘴里很渴很渴的,她想让她男人舀一瓢水给她喝。但她看到的却不是她家里的摆设,出现在她眼前的也不是她的男人。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
       一时她有些懵了。
       后来她才慢慢想起来,她是进城给儿子送棉鞋的。她还想起来,在进城的车上,她遇到了一个穿着大衣领子上有毛的女人。她心里叫她毛领。毛领女人半道上请她陪着一起去取一笔钱,报酬是给她儿子买一双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儿子穿了那样的鞋子,在同学眼前就能扬眉吐气了。她记得她是在喝了一杯热水后就迷糊了。可她为什么要迷糊呢?迷糊了后又怎么样了呢?她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那么,会是在毛领女人家里吗?难道是自己半路上生病了,毛领女人把她用轿车拉回了自己的家里?那个男人会是毛领女人的男人吗?那么,毛领女人给她儿子买到一双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了吗?她给他送过去了吗?
       她想坐起来,但她的身子死沉死沉,头里面也死沉死沉。沉得她都以为自己有一万斤重了。她叫了一声妹子,没有人回答。她又叫了声毛领,还是没人回答。她再叫一声的时候,那个面孔陌生的男人哎了一声。他把脸凑得离她很近,他把好些白色的气喘到她的脸上。他说:“你是找那个穿大衣的吧?她早就走了。这会儿只怕早就到城里了。”
       他日了声,又说,“她怀里可是揣着满满的钱呐!一张一张,都是我的血汗呐!”
       她急切地问:“这是哪里?我咋个在这里?”
       那人躲在一丛胡子里的嘴巴嗤地一笑,“这是我的家。你让她们卖给我啦。”他说,“她们说你才三十二岁,我怎么看你有四十六岁?不过我不嫌你长得老。我自个儿都快五十了,不嫌你老。娶不上媳妇,打了半辈子光棍儿,只好咬牙掏钱,买一个回来过日子啦。以后,你就是我老婆啦!”
       她傻了,只觉得头脑里轰轰隆隆地响起来无数种声音,像是里面开了一家声音作坊。像她是这声音作坊的主人。一口气没上来,她就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时,那盏电灯不知去了哪里,周围黑黑的一片。她活动了活动,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一丝不挂了。不光一丝不挂,身边还睡着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她到底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是让那个毛领女人给卖啦,卖给这个一脸胡子的丑男人当老婆了。而现在,十有八九,她已经让他给睡了……一时间,她的心和身子都破碎成了无数个碎片。她死了,没有了,不存在了……她像是让人捅了一刀似的号叫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她只知道她死了,活不了了,她不是她了……
       她一喊叫,那个男人马上就醒了过来。她拼命地挣脱了他的胳膊,她摸自己的衣服,她摸她的布兜。她摸她给儿子缝制的棉鞋。她要起来,她要进城,她要把鞋子送给儿子。儿子脚上还穿着一双单鞋。这么冷的天,他如何能受得了啊……
       但这个男人说什么也不让她起来。她这个时候的力气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她和他拼命。她咬他踢他撕扯他。但他也很有力气,慢慢地就把她的力气耗得差不多尽了。后来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想都没想,抓起来,砰地一下砸到了他的头上。他啊了一声,一软,就倒在炕上,不动了。
       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找电灯的开关。她拉开开关,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那个男人的头上正往外渗着血。她刚才抓到的是一只酒瓶。她把他砸昏过去了。也许是把他砸死了。可她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找自己的衣服。她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套。穿套过了,她又到处找她的布兜。布兜里是她给儿子缝制的棉鞋。她得赶快到城里去,赶快找到一中,找到儿子,亲手把鞋子给儿子穿上。她冒着雪出来,她招手上了那辆车,就是为的这个啊!
       还算是幸运。她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布兜。打开来,那双鞋子还好好地包在里面。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跌回炕上去了。但她一刻也不能停留啊。在这样的地方停留一刻就有一刻的危险。危险倒也不太可怕,可儿子的脚,要是冻坏了,那可怎么办啊?
       下了地,她穿上还湿着的鞋子。还好,门很容易就弄开了。但外面黑黑的一片。也不是黑黑的一片,地上的雪反射着一些白光。似乎能够朦朦胧胧看清些事物。她一出门,就感觉到了雪。雪还在下着。不过这些已经不能阻挡她什么了。她顺着街道往村外走。但出了村子她就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了。她弄不清楚东西南北了。她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她也弄不清楚城里在哪个方向。
       可无论如何,她得走啊。她不能在这个村子里再呆下去了。她想,只要走,就一定能走到城里去。只要走到城里去,就一定能找到一中。只要到了一中,儿子的脚就不会挨冻了。再丑再难看的鞋子也一样暖和啊。再丑再难看的鞋子也是她这个当娘的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的啊……
       出了村子,走了一会儿,她竟然走到了一条大路上去了。这条宽宽的白白的公路一看就知道是通往城里的。她就放心了。她紧紧地抱着布兜,抱着给儿子的棉鞋,顶着北风,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只是她不知道,她把方向正好弄反了。她多走一步,就离儿子远一步。另外,她还不知道,再过两个小时,她会软软地倒在雪里,被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给埋住了。而那个时候天就开始慢慢亮起来。她更不知道,等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体征了。
       现在,她对前面的事物还一无所知。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她只是在心里慢慢地靠近她的在大雪天里还穿着单鞋的儿子。
       这一切,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县城一中高二·三班的男生李有志这天在教室里上课。天气很冷,昨天已经下了一天的雪,气温哗啦一下降到了零下近十度。但因为种种原因,一中的教室里还没开始暖气供应。他不住地跺着脚。他是班上,也许是整个一中唯一还穿着单鞋的学生。一旦不跺,他就会感到有无数根尖锐的针争先恐后地扎他的脚,好像要把他给扎穿了似的。上次回家,他记得把该带的衣物都带回来了,可找棉鞋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很有些伤感,觉得了远在农村的娘一点儿也不关心他,都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母亲为什么忘记了把棉鞋塞进他的包里去呢?
       中午他跳着脚到食堂打饭时,有个同班女同学找他,说他的一个亲戚来了,在宿舍里等他。他端着饭盒跳着脚跑到宿舍,看见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他的床铺上。宿舍里没有别人。他一进门,这个穿着一件领子上有毛的大衣的女人就站起来,笑眯眯地问他是不是叫李有志。在他点头之后她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本来她是要来给你送棉鞋的,可因为临时有事来不了,就委托我带过来了。”
       她从包里取出一双崭新的棉皮鞋,让他试试,看合适不。她说:“你母亲挣个钱不容易,她也是费了好长时间才下决心给你买这双鞋子的。以后你可得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名牌大学,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看到这样的一双漂亮的皮鞋,他对母亲的不满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试了一下,十分的舒适。在地上跳了跳,感觉穿着这样的一双鞋就是好,就是酷。不由得他就说了声谢谢。也不知是谢这女人,还是谢他的母亲。
       那女人临出门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来:“差点忘了。这也是你母亲托我捎过来的,说是让你买些营养品。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万不能饿着了。”他又说了一遍谢谢。还是不知道是谢眼前这个女人,或者谢他的母亲。不过他的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幸福。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温暖啊。
       那个女人走后,他穿着他平生的第一双棉皮鞋,小心翼翼地出了门。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但丝毫也没有冷的感觉。而头顶上飘飞的白雪,仿佛也有了灵性似的。他不光得到了母亲给予的温暖,心里还涌动出来一片诗意。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啊!
       ……
       2005年10月20日晚1l时35分
       完成于山东大学文学院
       2005年11月1日黎明修改
       2005年11月25日黎明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