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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房子事
作者:陈世旭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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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了!
       半夜的半梦半醒之间,梁守一会忽然一个激灵,心也就随着忽然一沉坠落万丈深渊。然后眼睛就在黑暗中大睁着,空洞而无奈地面对正在逼近的虚无,一阵阵惶悚,背脊上沁出冷汗。
       有好长时间,梁守一死活不愿承认“老了”这个事实。学校人事部跟他谈退休的那个人是他的学生,本来是例行公事,他却从此视若仇雠。偶尔碰面,不管人家怎样恭敬如仪,他都视而不见,昂首而过。一两年之后,跟他一块退下的名教授大学者早成了快活老神仙,独他依旧倔着。省电视台一档类似央视《夕阳红》的老年节目请他偕夫人上镜,他横眉立眼,吓得扛机器的辫子男孩和拿话筒的平头女孩鼠窜而逃。他们以为人人都会把在媒体露脸当作莫大的荣幸,没想到还有一个会把他们当冤家对头的。
       但在心里,梁守一却没法不承认自己的老。身体机能上的种种变化姑且不去计较,心理的病态是日益的明显:老是怀旧,且尽是不愉快的事;性情冷漠,却到处挑刺;迹近儿童,又不可捉摸。刚刚还哼着《老鼠爱大米》,转身就冷笑:“嗤,院长!”哼和笑都是出于愤慨:愤慨流行歌词进课本,愤慨武侠作家带博士。
       而今已经不是政府在办高教,是高校在办高教。高校是越来越不像高校了,更像超市。炒作不怕挖空心思,只要能扩大名气;招生不怕泛滥,只要能增加收入;师资不怕不足,包括管食堂厕所的,发个文就是博导;校区不怕装不下,眨眨眼就可以冒出一片新校区,办贷款的、管基建的一夜暴富。上面来考评的时候,校长的主题报告振振有辞,考评组有个年轻精明的忽然听出跟他们前面去过的某省一所大学的报告只有校名的不同,无疑是从网上下载的。但考评照样通过。
       梁守一的儿子梁平单位有个作家,写了篇小说把这些底细抖落了个一干二净。说是“小说”,其实就是篇黑幕报告,自然就影响很大,被到处转载。梁守一把登了那小说的杂志整天抓在手上翻个不休,念念有辞地赞不绝口,说,这才是社会良心呢!梁夫人烦了,说,你还有没有个完啊,有那闲工夫,去弄套房子来啊。
       又是“房子”!
       “俗!我看你是越老越俗。”
       梁守一一听就冒火。
       梁平说,老爸你发什么火?什么叫“俗”?你那么清高,就该安于陋室,怎么又那么多牢骚?你那个“社会良心”还有篇小说看了没有呀?你那么欣赏他,他还说过一句更精彩的呢:生活就是强暴,如果你无力反抗就躺下来享受。
       梁平在省作协的文学刊物当编辑。那刊物不死不活,社会上早没几个人把文学当回事了。办吧,没人给钱;不办吧,也没人开口。想改头换面迎合市场,马上就有人来掐颈脖子。大家也就烧香摸屁股,私下里各自忙自己的。这些时他在下面的一个什么县给和尚搞宣传,那个县说是抓“旅游经济”,要修复一座几百年前就已片瓦无存的古庙。新近来主事的竟是他的大学同学,真像回事地叫做什么“幻空法师”。这个“幻空”也是梁守一的学生,在学校里还好生生的,明明是个做学问的料子,没想到出去转了二十几年,竟人了空门。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真是天晓得!为了给广纳施主开方便之门,幻空请了梁平去给他做宣传策划。梁守一很不高兴,说你这家伙从来就没有个正经,终难成器。梁平笑起来:我走的是你指引的革命道路啊,怎么会不成器。这事你老人家不可小看,还真是个正经事,说小了是促进地方经济,说大了是普度众生呢。
       大学毕业,梁守一非让梁平去省作协。年轻的时候他很着迷做小说家,暗里下了多年工夫,始终发不出一篇,只好把指望转到儿子头上。梁平有点灵气,文笔也不错,应该有所造就,却坐不得冷板凳,吹牛、打扑克可以通宵,爬格子却是要他的命,三年五载也弄不出什么响动。看看专业作家当不上,便转去编刊物。刊物很穷,他结婚的时候好歹在筒子楼给他挤出一间空房,让他等着单位申报基建的宿舍楼,到他儿子生出来,那宿舍楼连个影子也没有。后来就房改了,再也指望不上宿舍楼,儿子却转眼就蹿到快跟父母一般高了。那间房子挤不下三个人,就又举家回了老窝。
       梁守一分房时就是老资格的正教授,当时给的面积是最大的。梁平一家子回来,住是没有问题,梁夫人也高兴,少了冷清,多了人气,免得整天只能面对梁守一一张苦瓜脸。但梁守一心里很不舒服。儿子不在身边,眼不见为静,现在成天在面前晃,等于是让他面对一种惩罚。到目前为止,儿子的生活是他一手设计的:他不让儿子从政,说是官场黑暗;他不让儿子经商,说是无商不好;他不让儿子出国,说是中国这么大还容你不下?儿子样样都依了。现在弄成这样一个结果,他能说什么?不说,心里又堵得难受。跟儿子一同毕业去了政府机关的现在有的当了厅局长;去了特区的现在有的开了自己的公司;出了国的现在最不济的也成了牛皮哄哄的海归。权、钱、名也许程度不等,但最起码没有为房子发愁的。每次梁夫人唠叨这些,儿子马上就嘻嘻哈哈地接口说:妈你莫说这些,老爸会批评你俗的。房子算什么,那是物质的,我们需要的是精神的宫殿。儿子是在挖苦他,堵他的嘴。这小子真本事没有,就这一点油嘴滑舌的歪才。自己不思进取,还把责任推到老子头上。儿子当时按他的意见去省作协,本就不想有什么作为,而是看中了那里的清闲自在,对现在的境况也满不在乎,一副随遇而安的落拓样。虽说是出于一贯的惰性,这一点还是比他做老子的强,没有那么多牢骚,从不怨天尤人,更没有说过他半点不是。
       倒是他自己的日子是过得益发的不得平衡了。他住的这幢楼老得灰头土脸的,已经有点像文物了。且当时的位置在校园的最深处,后来院墙外面的郊区农民趁着城市改造,开出了一条街,学校也就借机把院墙开发成了门面放租,先前最静的死角忽然变成了最吵闹的地方。郊区农民开的餐馆的垃圾和没有下水道的厕所臭气冲天;鸡鸭鹅狗猪一早便昂首拥进教授大院,成群结队地高视徜徉。那些没上学的小家伙不是站在墙外比赛砸窗玻璃,就是在各个单元的楼道里呼啸奔突,“官兵捉强盗”。各种各类民间艺术家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地在院子里转着圈,扯着嗓子喊鸡蛋鸭蛋,豆腐豆渣,酒酿酒糟,补伞补垫,金戒指银耳环,破套鞋烂铜铁……更先进的则拿着录音喇叭,开到最大的音量反反复复地放《十五的月亮》、《两只蝴蝶》之类,或悠扬,或突兀,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让你头昏脑涨,浑身起鸡皮疙瘩,完全是噪音杀人。
       2
       这幢楼是全省高校最早的一幢“高知楼”,无论建楼和分房在当时都是轰动的事。能进这幢楼意味的不光是解决住房,更重要的是学术地位的证明。那时全校各系泰斗级的人物很多,梁守一列进名单其实有些勉强。房子分到后来不够了,学校的意思希望梁守一让一让,等下一批。有关的头儿探他的口气,他抿紧嘴唇不做声。结果是法学系的彭佳佩教授让了。
       而最有资格首先分到最好住房的就是彭佳佩教授。
       彭佳佩和她丈夫乔博吾先生的学术成就在国内是公认的。“文革”期间,他们夫妇遭受的迫害也是令人发指的。但彭佳佩教授观点特别,她断言她先生在“文革”中的不幸以及她后半生的痛苦都是她八十六点七公斤的体重引起的。
       彭佳佩教授的丈夫乔博吾先生取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那年,适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几经辗转回到祖国。他的导师很惋惜,通过一直和他相爱着的女儿挽留他一起主持一个研究所。但他还是执意回国,一场抱头痛哭,歧路作别,从此天各一方。
       乔先生回国后和彭佳佩结成秦晋。婚后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乔先生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自杀的。被宣布为美国特务的当天晚上,他就同彭佳佩研究自杀的法子。
       最便捷的方式当然是自缢。但是,他们当时被赶进的“牛棚”是车库,空徒四壁,一个透气孔,没有栏杆。一盏昏暗的电灯紧贴在顶棚上。唯一可供利用的是从学生宿舍搬来的那张床头、床档、床铺连成一体的床。刚好符合要求:长度两米,超过他们的身高。
       他们于是奋力把床立起来,使长度成了高度。然后拧了一根绞绳,两端各拴起一个人的脖子,将绞索挂上床脚,蹬开脚下的凳子,像两条鱼似的挂了起来。
       结果是彭佳佩九死一生,她比干瘦的丈夫至少重一倍。蹬去凳子之后,她便立即下坠至绞绳的极限,脚掌虽未能全部着地,但已经着地的那些部分却足以使她同死神抗衡。稍作人工呼吸,便苏醒过来。而丈夫却因为她的沉重高高悬起。
       “是我害了乔先生。”
       彭佳佩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都这样说。甚至应邀去美国讲学时也这样说。她有那么多疚恨。假使她不是那么重,假使那么重的是乔先生,那么事情就完全相反。她同乔先生在决定自杀后共同签名的遗嘱里只有一句话:把我们在银行的全部存款交给国家。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笔存款早被冻结了。
       落实政策的时候彭佳佩坚持履行了她和乔先生的共同诺言。并且把补发给她的和乔先生生前被扣发的工资也一并捐赠了。
       彭佳佩没有生育,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她带来了乔先生早年同美国导师女儿生的女儿,到学校担任英语外教。
       美国女儿走近那所由车库改造的房子时候,把双肩耸得老高,差一点就要哭出来。
       彭佳佩苦口婆心,从“文革”造成的普遍灾难一直说到学校的具体困难。要把废墟重建起来不可能太容易,很快她们就会有新房子,学校正在盖教授楼,等等。美国女儿好歹留了下来。
       教授楼盖起来了,却不是所有的教授都能分到。分房的方案是按照工(教)龄以及家庭常住人口记分,以分数多少往下排。彭佳佩是独身一人,即使加上美国女儿,分数也比别人差许多。因此她说,如果房子不够,那我让吧。她让出的那套房子给了中文系前任的系主任。老先生的儿子、女儿虽然迁回。户口却还没有正式落下来,影响了分房的分数。老先生既是梁守一的前任又是他的前辈,无论怎么说也轮不到法学系的彭佳佩来让房子。
       美国女儿觉得受了欺骗,收拾行装就要回美国。彭佳佩恳求女儿临行前同她一起去拜访一次校长。
       这是一幢建校初期留下来的平房,昏暗、潮湿,弥漫着发霉的气息,一脚踏上去满屋子家具一片轰响。
       校长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参与分房。
       美国女儿后来竟没有走,随着时日的推移,甚至逐渐接受了并相信了彭佳佩教授的观点:一切都被物化的工业社会人所面临的只有孤独、空虚和崩溃,而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地方反而不会有形而上的苦恼。
       彭佳佩及其美国女儿的事迹为教育界内外的许多报刊刊载。当时人们私下里对梁守一不乏微辞,把他和彭佳佩作了对照。
       梁守一多少有些难堪,还是硬着头皮挺过了那些日子。而今,时过境迁,他却发现自己忽然落人了弱势群体。就像一个长长的队伍,他先前排在靠前的位置,那个队伍忽然一个后转,他成了尾巴了。住房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学校后来盖的宿舍楼,无论样式、结构和质量都比他住的这幢楼不知好到哪里,面积也大多了,校行政一个小处长就比他住得还宽裕。他退休早,面积也达了标,新房子盖得再多也没有他什么事。最受不了的是一肚子气却说不出口。尽管多少惊天动地的情节都早被历史遗忘,尽管彭佳佩已作古多年,当年的分房却连细节都记忆犹新。梁守一能做的只是联络同病相怜的老住户就房子的维修、环境的管理,用电话、写信、登门之类所有能用的方式,不断找校行政的麻烦。别人开始还尽量应付,等到发现他们的目的主要在于发泄,也就虚与委蛇。这班老先生得罪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种无谓的折腾连梁夫人都烦了,说你们这样跟人家闹有什么意思呀,老了老了反而要让人家笑话斯文扫地吗?想享受就去买商品房,又不是买不起。
       梁夫人其实早就动了买房的心思,每天守在电视前面,除了没完没了的韩剧就是房地产节目。每天来的报纸,她抽下的就是登房地产广告的那一版。梁守一最烦的就是电视,他一直认为电视是最大的社会公害之一。很多年前他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特地去宾夕法尼亚州的清教徒社区做过一回考察,那里的人连电灯都不用,更不用说看电视了。回来写了篇洋洋洒洒的长文,甚至联系到了先秦时期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其实写了也是白写,只有他自己奉行。梁夫人一开电视,他就抱了一堆报纸躲进里屋。对房地产之类,他更是嗤之以鼻。消费社会的最大的特征就是诱惑,而诱惑后面就是一个又一个防不胜防的陷阱。就是这些陷阱,造成了诱惑者的利润的最大化。所以梁夫人一提商品房,梁守一就说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那你就少发牢骚。”梁夫人说,“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
       梁平说:“你们要是有钱,还是应该买房,钱放在房子上会升值,放在银行里只会贬值。”
       “哼,我还不知道你,你不过就是想鸠占鹊巢罢了。”梁守一明察秋毫。
       “就是啊。”梁平笑起来。
       儿子一笑,梁守一倒没有话了。
       3
       当时的决心下得很突然,完全是一种冲动,像是神差鬼使。吃饭的时候,梁夫人随手把那张报纸放在桌上,梁守一对这种广告版面从来是不屑的,这次却斜了一眼,接着又斜了一眼,然后,居然把它抓了起来。
       那是一个坐北朝南的高层楼盘,单体临江呈一字展开。从楼盘到江边是近百米的绿化带,楼后是新辟出的城市景观大道,与楼盘之间隔着一片带状的小树林。楼盘的西面是一座名字叫做“加州阳光”的豪华宾馆,东面是一座桥头广场。广场过去就是连接一江两岸新老城区的跨江大桥。
       楼盘的广告用了一个很有冲击力的词:“城市绝版”。应该承认,恰如其分。在这片沿江几十公里的城市新区里,这个楼盘的位置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既没有一般小区楼盘高楼林立的壅塞嘈杂,又没有那些周边空间很大的独立楼盘的冷清寂寞;有最充足的阳光,却没有南方可怕的西晒;交通便捷,却没有城市噪音;江流浩荡,一桥如虹,是城市,却享受了更多的自然。
       另外,这个楼盘还有一个特别对胃口的名字:“枕流人家”。不像流行的那些“维多利亚半岛”、“塞纳左岸”以及就在它旁边的所谓“加州阳光”之类的媚气十足,俗不可耐。
       梁守一目丁着报纸,梁夫人则盯着他的脸。正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你看什么?”梁守一放下报纸。
       “我看我是不是看错人了。”梁夫人的惊讶是真的。
       “少哕嗦,打个电话。”
       “打电话?给谁打电话?说什么?”
       梁守一把那张报纸推到梁夫人面前:“打这个电话,看看那边现在有没有人。”
       “你要干什么?”
       “你打吧。”
       梁夫人疑疑惑惑地抓起电话,眼睛还一直疑疑惑惑地看着梁守一。
       电话通了,梁守一一把接过来,售楼小姐居然也姓梁。
       “那好啊,我们是本家。”
       话似乎还没有说完,梁守一就放落电话,吩咐梁平:“你那个欧阳不是有车族吗,可不可以请来帮个忙?”
       梁平飞快地眨着眼睛,应声说:“行啊。”
       欧阳是省电视台广告部的,早几天去了外地。梁平意识到机会来了,免得节外生枝,马上找了省作协的司机小陈。
       枕流人家其实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太远,最多也就二十几分钟,而且老爷子以前出门,从来没有找梁平要过车。
       “梁伯伯也想通了?”小陈很小心。他是梁平的小兄弟,但是很怕梁守一。
       “我有什么事想不通的吗?”梁守一整天愤世嫉俗,却从来自以为是通达之人。书房里挂的一个横匾写的是贾谊的“达人大观”。
       “那是那是。”小陈赶紧把话头缩了回去。
       那几幢高楼黑乎乎地杵在烟似的细雨里,从江这边就能看见,车子一上桥就飞快地迎面扑上来。加州阳光是一组错错落落的楼群,高大方正的几何体,显着美国式的霸气。相形之下枕流人家就温文尔雅多了。虽然同样是高层建筑,但线条充分显示着中国式的柔和。柔并不等于弱,刚也未必就是强。有什么比水更软?又有什么比水更硬?知雄守雌,知白守黑,才是真有力量。这些道理,文化浅薄的美国人哪里懂,模仿美国人的中国暴发户就更是狗屁了。
       对枕流人家的好感就像火苗一样一点一点地在梁守一心里生长。等到看见售楼部梁小姐早已恭候在那里的职业性的笑脸,那点火苗就像浇了油一样一下腾起来。
       枕流人家的售楼部占地很大,天花板有两层楼那么高,正面是全落地玻璃,里面的布置堂皇而古典。一个临时性的建筑弄得这样讲究,虽说有宣传上的考虑,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开发商的实力和品位。
       洽谈区临着玻璃墙,墙外是流水潺潺的明渠和宽阔的草坪。梁小姐请几位坐定,又去张罗茶水。梁守一说:“别忙了,坐下谈吧。”梁小姐莞尔一笑,说:“行,那先看看资料。”
       梁守一挂上老花镜,随便翻了翻,也不听梁小姐的讲解,就把面前的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纸片推到梁夫人和梁平面前,说:“你们看看吧。”梁平说我想到实地看看。梁小姐说这是期房,框架是出来了,但没有最后完工,为了安全起见,工地不让进去,只能看看外面的环境。要不,先看看模型和样板房?梁平说,都看看。梁小姐立刻很轻盈地站起来。
       一桌子人都随着站起,梁守一稳稳地坐着,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架势,两只手平伸在桌面上,十个指头几乎一齐动作,“的的的的”地敲打着桌面,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已经走出去好几步的梁夫人回头催他,他才很不情愿地站起。
       梁夫人马上就后悔叫上了梁守一。看过模型,梁平说最好还是出去看看已经出来的框架,梁守一说刚才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在车上看过了?看样板房,梁夫人觉得客厅似乎小了点,梁守一说你想开舞厅啊?不管梁平和梁夫人对房子提出什么问题,梁守一的反驳总是比梁小姐的解释还有力还彻底。当着外人的面,两个人又不好跟他吵,只能忍气吞声。
       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洽谈区多了几拨人。看模型和样板房的这一路上,梁小姐已经抓紧时间介绍过了:这幢楼开盘快一个月,剩下可供挑选的楼层已经不多了。看见那几拨人,梁守一的心忽然一紧,他觉得那些人想要的都是他想要的房子。
       梁小姐很甜地笑着,看着这一家子。
       “手续怎么办呢?”梁守一终于按捺不住。
       梁小姐依旧笑着,静静地看着梁夫人白一阵红一阵的脸。她已经看出这一家的话语权掌握在谁手里,不必操之过急。
       其他桌上的那几拨人似乎在签合同了,纸片的翻动声在梁守一听来如雷贯耳。
       “开始吧。”梁守一板着脸看着梁小姐,根本就不顾忌梁夫人的反应。
       梁小姐说:“那我去取文件。你们商量商量吧。”
       梁小姐还没有走出洽谈区,梁夫人就压抑着声音喊起来:“你是真的啊?”
       “不是真的跑来干什么?”
       “只是看看的嘛。”
       “不是看过了吗?”
       “看过就定了?”
       “不定看什么?”
       “楼盘多得很,哪有看一家就定的。”
       “你觉得有什么不好吗?”
       “我没有说不好,我是说要货比三家。”
       “我就看中这一家了。”
       “老爸是一见钟情啊。”关键时刻梁平打了个哈哈。梁守一跟现在的夫人当年就是一见钟情,而今是头也白了,人也老了,善始善终应该是没有问题。这个哈哈使天平的重心倒向了梁守一,铸成了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高山滑雪:梁小姐再次坐定,请梁守一选房——梁守一心里选定的C座9楼居然如愿——计算各项费用——梁守一没有提出折扣要求——签合同。
       梁守一刚把签字笔放落,只听梁小姐对着什么地方尖叫了一声:“C座9楼成交!”
       忽然整个售楼部发出一片呐喊,把“C座9楼成交”重复了三遍,每一遍之后都是一阵节奏鲜明有力的鼓掌。发喊的是售楼部一字形吧台后面的上十名员工,一个个穿着统一的黑色西装,站得笔直。那架势有点像港台电影里的黑帮。那片呐喊在空荡荡的售楼部大堂撞过来撞过去,让人心里不由得发毛。
       合同是预订购房协议,一式两份,在交还梁守一那份之前,梁小姐请他先付两万元定金。
       “两万?为什么要两万?”梁守一完全没有想到。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梁小姐一味地微笑。
       出来的时候意识并不太明确,至少没有想到会像现在这样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成交。
       一家人面面相觑,一时英雄气短。
       一边的小陈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说要不我回去取钱。
       梁守一看着梁平,梁平说好吧。他知道小陈退休的父亲开了一家小店,随时可以拿出现金,两万元应该不成问题。
       4
       叶小陈去和回用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世界发生了无数事情,也足够他们改变许多决定。但常常优柔寡断的梁守一这回格外地坚定。自始至终他就像吸了毒似的,亢奋得不得了。小陈一走,他竟也坐不住,对梁夫人和梁平说,你们刚才不是要去实地看看吗,走吧。
       外面雨下得更密了,江面上的小风带着料峭的春寒。猛然从房子里出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几个人踩过草坪上深深浅浅的水洼,走到工地围墙外离那幢楼最近的地方。仰面看去,三十层的高楼直插云空。工人正从顶上往下做外墙面。整幢楼现在还像一个巨人的骨架,灰溜溜的,很丑陋。眯着眼睛用手指一层层地找到他们的C座9楼,那么渺小,几个黑洞洞的窗口,被蚁穴一样无数的同样黑洞洞的窗口包裹和压抑着,他们今后就将在那里钻进钻出,那就是他们的窝。
       “蚂蚁窝!”
       这个比方是梁平最先说出的,正对了梁守一的心思。他忽然有了一点莫名的感伤。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是蝼蚁是什么?不是蝼蚁用得着自己这么跑出来找窝吗。又哪里只是“找窝”,其实是自己做窝。好几十万,这几乎就是他们两个自命不凡的教授一生的血汗了。
       梁夫人好像也在想着什么,手肘碰碰梁守一,低声说:“真的就这样定了?我心里不踏实呢。”
       “有什么不踏实的!”梁守一皱起眉头,“天天说买房,现在买了,又不踏实了。你什么意思?叶公好龙?”
       “你喊什么呀?”梁夫人斜眼看看走到一边去接听手机的梁小姐,“我是觉得我们是不是太匆忙了,连他们的资信证明也没有看。”
       梁夫人天天看电视,上面的房地产节目天天有各类提醒。
       “这么大一幢楼还不够证明吗?几百户呢,单单骗你一个?”梁守一的声音依旧是大。他开始有点耳背了,说话总怕别人听不见。
       “谁购房都要讲折扣,哪有你这样的,人家说多少你就付多少。”梁夫人嘟哝。
       “那是小市民。”梁夫人越不满,梁守一的情绪越逆反。但他脑子其实是清醒着的,他隐约觉得他其实是在跟自己争辩,是在说服自己。
       “我们公司所有证件都是齐全的,你们尽管放心。不过资信证明还是应该看的,我现在就领你们去。如果你们认识开发商,折扣也有的,只是我们售楼部没这权力。”
       梁小姐接完电话又回到他们身边,她已经什么都听见了。她长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很可人,修长白皙,细小的眼睛亮亮的,嘴角上老是挂着笑,声音很甜,但不夸张做作,见谁都像是见着老熟人。
       这样的女孩子让人觉得可靠。
       草坪那边,小陈的车子已经回来。梁守一带着明显的嘲弄对梁夫人说:“走吧,去看资信证明。”
       “真是。”梁夫人白了他一眼。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两万块钱在验钞机里哒哒哒哒一眨眼就成片倒下,换回来的是一张薄如蝉翼的单据,梁夫人直到上车心还一阵阵抽紧。这辈子她是头一回一次性付出这么大一笔钱。她跟梁守一的家里都不时需要接济。要不是多少有些稿费收入,光靠工资能剩下什么。等到教育产业化,大大小小的学校教师可以明的暗的大把分钱了,他们又退休了。而今银行的那点存款,她还真不能想象平时是怎样一点一点抠下来的。忽然想起在一张什么小报上看到的一句话:钱不用你永远是富人,用了马上就是穷人。现在她真是体会到个中的味道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梁守一上车后也一直沉默着。整个这个午后,他一直在像个志在必得的运动员一样狂奔,现在,他忽然感到了冲刺之后的衰竭,呆呆地看着晃动的车顶。这样的冲动最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他事先根本就没有仔细想过。他忽然觉得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恐惧。
       前面的两个年轻人好像意识到什么。梁平扭头说:“你们不会是后悔了吧?”
       小陈接口说:“后悔什么?我要有钱,我早买了。”
       梁平说:“我今天最高兴的是你们想通了。钱就是用的,不用等于没钱……”
       “你说得轻松,好几十万呢,转眼就两手空空。”梁夫人说。
       “怎么是两手空空?一套房子不在那里吗?老妈你这是典型的穷人思维,穷人和富人的经典差异之一就是:富人永远在算计别人的钱,穷人永远在算计自己的钱。买房肯定比存钱好。我们要是早两年买房,同样多的钱至少可以多买现在这套房子面积的一半。说来说去就是缺少眼光和气魄。”
       “你有什么眼光,又哪来的气魄?”梁守一斥道,“不是因为你,我们会买房?”
       “谢主隆恩。”
       梁平看不见梁守一的表情,依旧嬉皮笑脸。他不知道梁守一这时候的心里怎样辛酸。
       5
       在那次好几个高校联合主办的学术讨论会上,梁守一属于与会学者中声望最高的那个档次。连本地商界也对他表示了极大的热情。
       那天,梁守一讲演结束,由一群人陪着刚走进宾馆,被两个人迎头拦住。其中一位向另一位介绍:这位就是大教授梁守一先生。又向梁守一介绍:这位就是当地珠宝业老大洪老板。
       介绍者是宾馆的劳经理。梁守一在一次偶然的闲谈中跟他聊到当地珠宝业的话题,当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向,没想到他却认了真。
       “走,上洪老板那儿看看去!”劳经理不由分说。
       “欢迎!”洪老板很儒雅。
       跟着的几位研究生一片雀跃,梁守一便不由自主。
       这里是滇西要冲,汉武帝时代就对外开放了,内商外商云集在这里交易黄金珠宝、翡翠玛瑙、孔雀犀象、丝绢厨旌、水晶琉璃……近年来,这条西南古丝绸之路在长期沉寂之后重又复苏,各种各样合法的和非法的贸易繁荣日甚。其中最惊心动魄的除了海洛因,就是玉的走私了。
       洪老板的商行很背静。路灯昏暗,行人渐稀,于是有了一种神秘气氛。接近商行,巷陌深深,庭院也深深;门户重重,花木也重重;柜台里玉器五光十色,竞相辉映,问及价格,一枚绿豆大的翡翠价值上万,一行人不由连声惊叹。洪老板倒是很谦和:黄金有价玉无价。做买卖是一回事,交朋友就另说了。
       “这儿有毛玉吗?”梁守一忽然问。
       “原来梁老师是行家啊。”洪老板眼睛一亮。
       毛玉堆在库房的一角,都编了号,标明了重量,看上去同街上随处可见的石头无异,不同的是一端被小心剖开一个口子,露出晶莹剔亮的光泽。
       “这些不敢说价值连城,拿去换条街应该不成问题。”
       洪老板话不多,倒是劳经理沉不住气:“梁老师有想法尽管说话,我跟洪老板是老朋友,你不容易来的,洪老板肯定优待。”
       研究生们也起劲地鼓动起来了:“梁老师,买!”
       梁守一眼睛在各人脸上亮亮闪过一通:“买吗?”
       洪老板在那堆乱石中挑出一块:“这是最小的一块了,光是进价就付了一千五。您老肯与我交朋友,是看得起我,五百元就奉送了吧,不成敬意。”
       梁守一接过那块毛玉,反过来顺过去地看了半天。玉的反光在他的眼镜上映出两点幽幽的翠绿。所有人都屏心息气地注视着他。
       “这块玉,如果脱手,能有多少收入呢?”不知谁问道。
       “这就看怎么脱手了。如果加工成器,那么,一个猫眼值多少,你们刚才都看到了。这么大一块毛玉,能加工多少猫眼,也可想而知。如果就这样脱手,到昆明就能卖五至七千,到桂林就能卖上万,到广州或许就是两万以上。”
       这可能么?梁守一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似乎无助地面对一个生死抉择。
       洪老板说:“不买没关系,看看也好。我指望通过你们传信息呢。”
       洪老板和劳经理的热诚首先打动了研究生们。
       “梁老师!”他们觉得梁守一正在眼睁睁地失去一笔可观的财富。
       梁守一弓着背,因为过量吸烟而发黑的嘴唇嚅嚅翕动,把那块毛玉重又反过来顺过去地看了半天,剖面的反光在他的眼镜上重又映出两点幽幽的翠绿:“真有那么大价值?”
       洪老板很仁慈地看着他,笑而不答。
       研究生中的一个北方汉子急了:“梁老师拿回去想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如果还觉得不放心,给我好了,我给你一千元。”
       “这是什么话。”梁守一眼睛锐利地一闪。
       “反正我说话算数!”似乎是有了坚强的后盾,梁守一下定了决心。只是数钞票的时候,手仍然微微发抖。
       洪老板说,刚刚你们那是笑谈。如果梁先生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明天早上退回就是了。这一千元你先拿回去,决定了,再让劳经理转我。
       “决定了。”梁守一抱定了那块毛玉,现在他似乎是害怕卖方变卦。
       回宾馆的路上,人们簇拥着梁守一以及他捧定在胸口的那块毛玉,不禁放浪形骸,当街大声吟唱起汉代就在当地流传的《博南歌》:
       汉德广,
       开不宾,
       渡博南,
       越兰津,
       渡澜沧,
       为他人。
       当地陪同因为什么事耽搁没赶上梁守一他们出门,一直在宾馆大堂等着。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去。他从梁守一手上捧过那块玉,掂了掂,问:“多少?一千块?”
       “上当了?”
       “我不能说你上当了,也不能说你没有上当。不过在这地方买到假宝石,那是家常便饭。”
       “假宝石?”梁守一笑意顿消,一下跌人冰窟。
       梁守一一直注意的是价钱的高低,根本没有想到真假问题。
       “这有什么奇怪?前些时广东一家公司进了一块二百万的宝石,国家顶级的专家都鉴定是真的,结果送到玉器厂剖开,是假的。”
       “不可能。洪老板没有必要骗我。”梁守一身子在沙发中间一下缩下去。
       “我没有说洪老板会骗你,但不能保证别人不骗他,现代技术处理过的假宝石只要不剖开,完全可以乱真。你自己做主吧。也许你交了好运也说不定。”
       “刚才,你们好像有个人,说过——”梁守一把脸藏在那块毛玉后面,实难启齿地一句一顿地说:“这块玉,如果我、不要了、他愿意、付我、一千元……”
       “……是我说的。”那位北方汉子承认,口气已经远不像先前那样豪迈了。
       “犯得上这样为难么!”劳经理一直很轻蔑地盯着当地陪同的那张乌鸦嘴,忽然说,“洪老板有言在先的,可以退货,现在我就可以陪你去。不过,还有一个夜晚,改变主意来得及的。我觉得账应该这么算:即使这块玉是假的,你不退,不过损失了一千元;若是真的呢?你退了,那就丢掉了两万元……”
       “那就明天早上再说吧。”好久,梁守一的喉结艰难地抽动了一下。
       这一夜梁守一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一下觉得自己被骗了一千元,一下又觉得自己丢掉了两万元,左右都是损失。那块毛玉一下被放到茶几上,一下又被抱在胸面前,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夜过去,他被折磨得眼圈发黑,牙龈和嘴唇出血。
       洪老板也来了。昨天晚上劳经理去找过他,他来等染守一退货。
       但整整一个夜晚,梁守一既没有决定退货,也没有决定不退货。因为他一整夜的抚弄这块玉已经有了光泽。即便如此,它依然只是一块难断真假的未理之璞,一个未知数。叫他怎么决定?
       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梁守一还觉得几乎就是昨日的事。那块玉最终并没有带回来。临上飞机前,机场要求出具合法购买证明,以防走私,劳经理同机场的头很熟,上去解释,洪老板也说,他回头就把证明补来。“不麻烦了。”梁守一突然把那块玉推到洪老板面前,一脸的富贵不能淫。但他心里并没有因此平静。那块玉带来的噩梦的感觉怎么也抹不去了。
       昨天夜里,他又把这场噩梦几乎完完整整地重复了一遍,醒来,手居然还在抓挠着什么。他忽然发现,他有些后悔自己的仓促了。那套房子就像那块毛玉一样,天晓得到时候是凶是吉。不同的是,那块玉退掉,可以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房子要退,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梁夫人隔着被窝感觉到梁守一的动静。她明显也睡得不好:“醒了?”
       梁守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房子的事?”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梁守一等着数落,没想到她说:“买了就买了,终归要买的。迟买不如早买。要是早几年买,房价会低很多,再过几年,还不知会涨成什么样子。”
       要紧的时候,常常是女人更有决断:“我知道你是心疼梁平,没有错的。靠他自己,什么时候能赚到房子?”
       梁守一颇感动。昨晚睡觉前,梁平也一直在打哈哈,讲了一个马克·吐温的故事:一个年轻人带着自己的发明去找马克·吐温,说你只要投资五百美元将来就可以拥有一大笔股份。马克·吐温曾经因为热衷新发明打了几十万美元水漂,早已发誓不干蠢事,自然是一口回绝。他本来有充分的时间纠正错误,最终还是坚定地放弃了。后来的事实是,所有当时的投资者都成了百万富翁。因为这个年轻人是贝尔,那个发明是电话。过日子有时候就是碰运气。稳当不总有好结果,冲动也不总是坏事。
       他们说这些,无非是宽慰他。在这个家里,其实是他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其他人都在忍受他。他心里清楚得很,就是到时候管不住自己。
       6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昨天下了一天的雨,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窗外的芭蕉上,响着不知名的鸟叫。是一个好天气。梁守一的心情愉快起来。
       这愉快感染了全家。吃早饭的时候,梁平眉飞色舞,说昨天是有历史意义的,应该成为一个纪念日,第一次这么大规模的投资置业;第一次成为这么大规模的产业投资者;第一次有了这么大规模的不动产,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划时代的。他老婆平时话很少,现在也插嘴说你那第一和第二好像没区别啊。
       “怎么没有区别,第一条是行为,第二条是行为的结果。”
       梁平这一点很像父亲,说话不容插嘴:“当然这只是它的物质层面,而最重要的是它的精神意义,如果我们说,一个建筑加上一个信仰就成为一座庙宇,一堆砖头加上一堆知识就成为一所学校,那么,一套房子加上爱就成为一个家。”
       “酸不酸呀,你!”梁夫人说。
       “胡扯什么,是两套房子,两个家。”梁守一正颜厉色。他挂在嘴上的永远是让梁平另起炉灶、不靠儿子养老云云,但又永远不让梁平走远,出国潮的时候不让他出国;南下潮的时候不让他南下;梁平出差没有几天,他就会抱怨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
       弥漫在这个早晨的其乐融融,到了中午,忽然被一片阴云取代。
       上午在班上,出差回来的欧阳打电话约梁平中午跟他一起去应个饭局,梁平顺便说到他们家买房的事。
       “买房?哪儿啊?”欧阳似乎不怎么相信。
       “一个叫枕流人家的楼盘。”
       从电话这边都能看到欧阳立刻竖起的耳朵:“什么什么?哪儿?再说一遍。”
       “枕流人家。”
       欧阳大叫起来:“我的天!你买房怎么事先不问我?”
       “不是我买房,是我老爸买房。”
       “那不一样嘛。”
       “有问题吗?”梁平马上就萎了。
       “岂止是问题,你们掉到陷阱里了。”
       在他们这个圈子中间,欧阳是官场和商界问题的绝对权威:
       “你晓得他们的背景吗?告诉你会吓你一跳,说穿了就是有官场靠山的黑社会。他们做过的几个楼盘,进去的业主一直在上访,民工的工资欠了上千万。现在做的这个枕流人家,也是强行批到手的。你等着看吧,很快就有后面的大人物落马的。到时候枕流人家就成了烂尾楼,你找鬼要房子!再说,那个地方风水也很险恶。香港的风水师来看过,起先是它边上的加州阳光不吉利,后来有了这个楼盘,就移过来了。”
       梁平听得浑身冰凉,哭丧着说:“你出差了啊。”
       “你就不能等一天?不能等还不能打个电话?”
       梁平不好说父亲突然心血来潮,他自己当时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现在怎么办呢?”
       “离交首付款的最后期限还有几天?”
       “连今天在内四天。”
       “第一,首付款决不能交;第二,设法要回定金。”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梁平就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这是梁守一一生中经历的最为黑暗的日子之一。从午睡直到晚上,梁守一躺下去就没有起来,但一分钟也没有睡着。
       当时的一切原本就一清二楚是个圈套,却被梁小姐那张平凡的笑盈盈的假面具迷惑了。那张脸现在在梁守一的记忆中泛着铁色的冷光,甚至有几分狰狞。
       梁小姐介绍说,房子在开盘的当天就售出了百分之七十,现在剩下的没有几套了。请她说出那几套,她却又坚持让对方先选。他们先后在十、二十、三十层之间各初选了一个楼层,竟都是未售出的。倘若真像梁小姐说的那样,他们选择的余地会这么大吗?
       签过预订合同之后,整个售楼部的那阵充满肃杀之气的鼓掌和呐喊实际上是在制造一种压力和气氛,听说他们并没有带定金,梁小姐的眼里马上就有一丝寒光闪过,不容商量地说:“如果你们回去取钱,得有人留下来。留证件?不可以的。”“你们是要扣压人质啊?”梁平当时还开了个玩笑。梁小姐笑着动了动嘴角,没有回答。
       “最终交付的房比样板房缩水的事多得要命,楼盘建到这种程度业主都可以去现场的,他们不让你们实地看房就是有鬼。”欧阳在电话里说。他们岂止是不让“实地看房”,连工地的围墙也不让靠近。
       梁夫人说过要看开发和经销的资信证明,梁小姐答应得很爽快,因为梁守一反感,梁夫人没有坚持,梁小姐也就绝口不再提起。而本来他们是应该主动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的。
       所有这些在在都证明着,欧阳没有瞎说。梁守一虽然老是教训儿子,但心里却明白这年头的世界是儿子辈的世界,发言权并不在他那里,他那双晶体老化的眼睛看什么都像是隔着毛玻璃。对梁平结交的那个圈子,他从来没有在心里轻视过。欧阳说得很对啊,为什么不能等一天?为什么不能打个电话?从他那个买房的冲动形成到交出那两万块钱,中间有足够的时间让事情逆转,他却像是吃错了药。老了!老了才会这样固执,这样蛮不讲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一条也做不到。这哪里像一个接近古稀之年的人的行为。简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一辈子凡事都掂量再三,那么小心谨慎。老了老了,却忽然走起了极端。他的房地产知识几乎等于零。但他居然可以不做任何了解,不做任何比较,也不听任何建议,不顾最起码的商业规则,连最起码的买方权利也放弃掉,就一意孤行,贸然从事。这是病态!他真是老了。老了才会这样喜怒无常,把要命的大事当儿戏。梁守一的手死死地抓着被单,松一阵紧一阵,每次都比前一次更用力。心口那儿也像有一只同样的手在抓。他止不住哼出声音来。
       “结果未必就一定是那样,欧阳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
       梁夫人的手从她自己的被窝里伸进来,抓住梁守一的一只胳膊,冰凉,微微颤抖。她可以指责他的,却没有。什么叫患难夫妻?这就是。
       “他们不会错的,是我太冒失了。对不起。”梁守一嘟哝说。
       “什么对不起啊,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不就是为了梁平和我。”
       “太冒失了。”
       “别想了,大不了就是那两万块钱要不回来。”
       “现在就看欧阳的了。”梁守一在黑暗中睁大昏花的眼睛。
       下午欧阳来过了,说那两万块钱定金他负责收回来,他不相信这么点事还办不了。他说得越肯定,梁守一反而越没有信心。合同书上写得铁板钉钉,如果是他毁约,定金就全部没收。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
       “法律?”欧阳笑起来。
       也是啊,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那些堆积成山的法律如果真的有用,他们会活得这么没有安全感吗?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欧阳的神通了。
       7
       一早上欧阳就给梁平来了电话,说他昨晚跟一个朋友泡了一夜桑拿,那人跟枕流人家的开发商以前在南边合伙开过妓院,现在虽然各做各的生意,话还是说得上的。让两位老人家只管放心。
       梁平转达的时候神气活现,差不多是在卖弄,。
       “你得意什么,钱要是能拿回来也是人家的本事,再说,也就是拿回了自己的钱。”梁夫人嗔道,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对儿子的得意。
       梁守一的心情则有些复杂:从昨天中午开始像是一直被人死死揪紧的胸口突然一下松开了,却又松得不那么舒畅。他们一没有为过官,二没有像而今学校里的那帮所谓专家教授那样私分过昧心钱,那两万块钱是他们凭着自己的学问一点一滴赚来的,清清白白。现在要以如此方式拿回来,却不免龌龊。哪里高兴得起来?
       看看梁守一的脸阴着,几个人也就停止了说笑。梁平懒得上班,在家里陪着父母等欧阳随时可能打来的电话。
       绵绵的春雨今天又下了起来,细细的,密密的,冷冷的,没有个完。南方的雨季很是烦人,湿度很大,屋子里面也到处湿漉漉的,衣柜的镜子蒙着一层雾水,墙面凝着水滴。即便什么事没有,这种天气也会让人觉得闷,觉得忧郁。
       何况他们心事重重。
       欧阳之后,枕流人家售楼部的梁小姐来了一个电话,很客气地向他们一家问早上好,顺便又问他们今天是否会去交首付款,并且特地说明她昨天因为等他们,推迟了下班,今天家里有点事,想早点走,并不是催他们。得到否定的回答,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别忘了包括今天在内还有三天啊,过了期限真会没收,他们很厉害的。她把自己那一方说成“他们”,似乎跟买家成了一伙。
       梁守一自然没有跟梁小姐说打算退款的事,只是说有一笔银行的定期存款到期的日子不凑巧,提前支取利息上很不划算,正在考虑向亲友借款。梁小姐的电话再一次把他们的思路集中到了一点:欧阳真有那么大本事吗?毕竟毁约的是他们这一方,法律是摆设,到了他们这里就是刀山火海了。欧阳不过就是一个给电视台拉广告的,多少晓得一点黑幕罢了,相对于社会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最多就是一个活性稍大点的微生物。把希望寄托在这样微乎其微的一个角色身上,不止是太脆弱,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仿佛是针对着他们的疑问,欧阳及时来了电话,说他那位朋友已经找到了开发商许总的助理——他们也是很熟悉的,对方答应得很痛快,小事一桩,他本人就可以做主的,许总这两天在外地,他会去电话报告一声,然后跟几个董事会成员通个气,再通知销售公司的刘经理退款。欧阳并且从他朋友那里得到了刘经理的手机号。欧阳说这些的时候胸有成竹,轻描淡写,像是从桌上掸去了一点灰尘,远不像梁平那样一惊一乍。他那个朋友在省电视台做的广告,每次收费都是最低的,又总能挤进黄金时段。电视台的收费标准并没有降低,减少的只是欧阳的提成,所以欠欧阳的情。
       放下欧阳的电话,梁平立刻就拨了刘经理的手机,果然不错。刘经理听梁平说完,酸溜溜地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退定金的先例,要是许总发了话,我们照办就是。
       “谅你也不能不办。”梁平差一点说出声来,又强噎了回去。
       现在可以说,事情是真正的有了转机。海平线上看见了桅杆的尖头,母腹中听见了婴儿的躁动,东方天空出现了日出的霞光,一直笼罩在屋子里的挥之不去的阴云总算散开。
       梁守一板在脸上的深刻皱纹渐渐柔和,又渐渐恢复了务虚的心情。他首先反思了自己这次一反常态的失误:事情本来是明摆着的,跟他一块退休的高先生随儿子移民加拿大,这么多年了,一直租房,就是不肯买房。他们既不是没钱,也不是要攒钱,就是不想让开发商和银行赚他的钱。房地产和给房地产放贷不就是西方资本主义的两大支柱么。加拿大还知道住房市场化为主,福利性住房补贴为辅;我们呢,眨眨眼就从单位分房把你推到市场买房,商品房畸形高价,房地产成为最大的暴利产业。又从房改说到社会分配的不公。同是公有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部门、不同的行业,收入天壤之别。像梁平所在的这种被边缘化的事业单位便永无出头之日。又从这不公说到当下的两极分化,学校的新贵们那次组织他们这些退休的老教授参观新校区,无非是向他们炫耀所谓政绩。转了一圈,正赶上下课,从各个教学楼涌到主干道的学生如同洪流。四十出头的校长很有气魄地介绍说,今年我们一口气扩招了一万多,一个学生交一万,就是一个多亿,云云。参观完了,是十几桌很丰盛的宴席。梁守一没有躬逢其盛,悄然坐了公交回家。他刚刚在学生宿舍看到一个背着又烂又脏的铺盖卷来给儿子送钱的山区老农民,一路上过市走县,都是在街上露宿。那些宴席上堆着的就有从这样的农民身上敲出的骨髓。所谓天之道在损有余以奉不足,人之道在损不足以奉有余,诚哉斯言。
       窗子忽然亮起来,临近中午,天又放晴了。春天就是这样,忽寒忽暖,乍雨乍晴。漫天依然浓厚的云团裂开了缝隙,虽然不见阳光,还是可以感觉到那缝隙后面的阳光的力量。至少,雨是停了。
       梁守一问梁夫人,冰箱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中午好不好多做几个菜。又让梁平请欧阳过来用个便饭。梁平笑说,欧阳哪有时间陪太子读书,他恨不得让我们帮他去应饭局呢。梁守一脸上没怎样,心里一阵黯然,这个世界真的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了,老朽一个,连酬谢的资格也没有了。
       8
       梁守一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大圈眼睛鼻子嘴巴在自己头上旋转。
       “总算醒过来了。”
       隐隐约约听见哪个人出了一口粗气。
       后来知道,那个最先出粗气的是欧阳。如果梁守一从此一睡不醒,他就是杀人犯。他那个倒霉的电话是梁守一午睡未醒的时候打来的——梁守一这个午觉睡得很香,快到晚饭时间了,还在发出轻轻的鼾声。接电话的是梁平,梁守一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他想应该是通知他们去取回定金,却听见梁平气急败坏地怪叫起来。
       欧阳在电话里告诉梁平,他那个朋友被开发商许总的助理骗了,许总不是出差,是跟一伙开发商老板躲到香港去了。听说上面下来了打压炒房的政策,他们估计会出现退房的风潮。你们的定金要拿回来怕是没有指望了。
       “我日他八百代祖宗,这么大的变故居然就让我们撞上了!”欧阳恶狠狠地骂着脏话。他越是想说明不是自己没面子,就越是显着无奈。
       从被窝里坐起的梁守一怔怔地看着梁平扭动的背脊,忽然觉得胸口被人猛扎了一刀。
       家里人怎样叫的救护车,怎样进的医院,梁守一全然不知。进了抢救室之后,他两次停止心跳,两次都在电击后从死神怀里转回来。幸亏那天值班的是个老专家,临危不乱,就是这样的老专家也给他吓得满头大汗。他心脏病突发之后,动脉血管堵塞,不得不用抗血栓药打开动脉血管,致使心律失常,引发心跳骤停。同样的病情,不久前英国似乎发生过一例:一个患者在二十分钟里三十二次与死神擦肩,奇迹般生还。老专家只是听过,自己从没有过临床经验。
       “要谢就谢你先生自己吧。”老专家一面擦着汗,一面对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梁夫人说。
       梁守一和那位英国患者的另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一贯的健康的生活方式,烟酒不沾,起居有度,无任何不良嗜好,日子过得就像电脑程序一样精确有序。否则,他难逃这一劫,再高明的医术也帮不上忙。
       那天最有喜剧性的是梁小姐。傍晚她又给梁家来了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梁平的手机上。当时梁平正在抢救室外的走廊上痛不欲生,听到梁小姐的声音简直想杀了她。
       “我们在医院!”梁平恶声恶气地打断她。
       不管梁平的口气怎样凶狠,怎样不耐烦,梁小姐还是坚持问清楚了他们为什么在医院,在哪家医院,随后很快就来了,还捧着一只插满鲜花的大花篮:“梁老师身体挺好的嘛,怎么……”
       “你来干什么?哪个让你来的?”梁平横在梁小姐面前,虎视眈眈。
       “我来看梁老师啊,不行吗?”梁小姐很无辜地睁大那双细小但亮亮的眼睛。
       “你们不要逼人太甚!”梁平的脸涨得通红,手掌一下攥紧一下松开。
       梁小姐有点给他吓着了,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是我们经理让我来的。今天上午他才告诉我,你们不想要那套房子了,要退定金。刚才他又让我通知你们,随时可以来办退款手续。你们是真有办法,这本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远处滚过一阵雷声,梁平一时反应不过来,表情一下凝住了。
       “你怎么啦?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梁小姐更加紧张了。
       “里面请吧。”好半天,梁平说。
       梁守一已经醒来,睁着茫然的眼睛静静地躺着。
       护士接过那只大花篮,说:“行了行了,患者现在不能打扰。”
       梁平低声请求:“就让她说一句话。”
       梁守一木然地听着梁小姐的轻言细语,嘴角动了动,缓缓闭上眼睛。
       梁夫人蹑手蹑脚地绕过病床,把梁小姐送到门外,双手抱着她的肩,端详了好久,哽咽着说:“谢谢你!”
       梁小姐受宠若惊,觉得自己今天碰见的尽是怪人怪事。
       一直冷眼旁观着的欧阳总觉得这样的主动殷勤有点可疑。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商人有什么仁义!事先他们并不知道梁守一因为听说定金退不了突发心脏病,就是知道,也未必就如此人道主义。这样的风云突变,其中必有蹊跷。想想,走到院子去给他那个朋友打电话。
       很快就弄清楚了,梁守一订购的那套房子,那个开发商许总已经用半卖半送的价许诺给了开发区一个头的亲戚。事情是几天前在酒桌上定的,许总走得匆忙,忘记了通知经销公司,直到助理给他打电话请示退梁守一定金的事,他才想起来。助理想表现自己也算是个公司上层的核心人物,马上就把这些告诉了欧阳的那位朋友。
       欧阳合上电话,转身回到病房,一把扯出梁平:“机会来了。”
       欧阳的两只三角眼狼似的闪闪发光:“你们的定金不要退了!明天我陪你去交首付。”
       “什么意思?”梁平懵懵懂懂。
       “去了你就知道。记住,我们这次去交首付不必带钱。”欧阳斗志昂扬。
       9
       听说梁守一心脏病突发,校内外的新老领导、新老同事、新老学生纷纷要来慰问,梁夫人在电话里一一挡驾。
       梁守一也确实必须静养。他在医院的抢救室呆了一夜,说什么也要回来,九头牛也拉不住。那位老专家再三说,那你必须保证卧床,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一旦再出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梁守一乖孩子似的诺诺连声。
       “怎么会搞得这么满城风雨啊。”梁守一重新握住接过电话回到床边来的梁夫人的手。
       “救护车都进院子了,还能不惊动?”梁夫人仍然心有余悸。
       “没想到生了病倒成了要人了。”梁守一很感慨。
       “原本就是你自己孤僻,自绝于社会。”梁夫人埋怨着,又轻轻地抚摩梁守一那只握着她的手。
       “是啊。”梁守一咧咧嘴,笑得有些天真。
       梁平看看安顿妥了,进来打招呼,说他去枕流人家售楼部。梁守一叫住他,让他好好谢谢欧阳,这年头还有这么热心的年轻人,难能可贵,要不是欧阳,那两万块钱就泥牛人海了。他认定枕流人家售楼部最终决定退回他们的定金,还是欧阳的关系起了作用。
       “我今天去取的不是两万块,是两万块的一倍。”梁平忽然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极力控制了一个晚上的兴奋再也控制不住。昨夜他怕父亲的心脏受不了乾坤的再一次突然倒转,现在他觉得说出来对父亲的心脏未必无益。
       欧阳后来向梁平详细讲了他的计划:对方哪来那么大的热情?真的立地成佛了?见鬼!我们选的那套房子他们已经无法兑现了。正好我们要求退定金,他们也就正好做顺水人情。现在我们偏偏不退定金了,而是在期限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今天去交首付款。他们唯一的退路当然只能是跟我们协商,请求我们重选一套。我们又当然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协商结果。这样,对方的处境就只能是一个:毁约。而按照对方自己印制的合同条款,买方毁约没收定金,卖方毁约赔付定金的一倍。
       “真正是福兮祸所伏,几天之内不费缚鸡之力就可以白赚两万。”梁平越说越来劲,满头大汗淋漓而下。
       梁守一凝神看着他大开大合的嘴巴,脸色却越来越严峻。忽然淡淡地却是有力地说:“免了吧,你们!年轻人,还是讲一点恕道、讲一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好,得饶人处且饶人……”
       梁平急了:“恕道是以直道为前提的。如果换了他们,会饶我们么?凭什么他们可以罚我们没商量,我们却要放弃有权得到的赔偿?”
       “人之过误宜恕,而在己则不可恕;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则不可忍。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应该懂得的。”
       梁平低下头,嘴里嘟嘟囔囔:“忍,忍什么忍!你都忍成什么样了!”
       后面一句没说出来,临时改成“他们懂么”?
       “他们不懂,你就有理由不懂了?”梁守一的呼吸有点吃力起来。
       “听你爸的!”梁夫人喝道,“成什么话嘛,得理不让人是市井小人的行为。我们什么人家,跟他们一般见识?”
       “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梁守一叹了口气。
       梁平走了,外面的吵闹声随之一拥而人。汽车的轰鸣,禽畜的喧嚣,顽童的嬉戏,小贩的叫卖,沸反盈天。梁夫人起身去关窗户,早上从医院回来时他们打开过窗户透气。
       梁守一握着她的手不放:“莫莫,就让它开着。天籁固好,到底不如市声亲切。”
       又记起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梁夫人也神往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子:“说起来也是,在这里住惯了,未必舍得离开。”
       梁守一说:“那点存款我看都给梁平他们算了,今后买不买房子由他们决定。你要想住新房子,就跟他们去。我是哪里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终老。”
       梁夫人说:“是真老糊涂了吧,你!我想买房子还不是为了你,你不走,我要住什么新房子?莫名其妙!”
       说着,眼角里洇出泪光。
       梁守一捏了捏梁夫人的手,衰弱的心里一阵柔软。看着梁夫人那样子,很是不忍,打趣说:“向你请教啊。”
       就念道:
       存款诚可贵,
       房子价更高,
       若为心脏故,
       二者皆可抛。
       又问:“如何?”
       梁夫人开颜道:“好呀,一场周折倒成就了一位诗人。”
       梁守一说:“承蒙夸奖。”
       2006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