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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坐摇椅的男人
作者:田 耳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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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丁自小生活在这条街弄,除了外出读书的几年,他从没离开过。他熟悉这条街弄每一道拐弯,每一棵树。印象中,街弄里难得有新面孔冒出来,却有很多旧面孔暗自消失。消失的人,小丁很快记不清他们的脸。当小丁想强行记起某张消失了的脸,脑里却铺满深秋时节大槐树底下摇曳着的暗淡的影子。
       小丁记得,五岁以前,视觉和听觉系统未发育完全,看见的景象和听见的声音都稍稍地变形。那时候,父亲在省城工作,家里的院门总是关着。小丁的母亲不让小丁溜出去,把院门外的世界编排得很凶险。母亲去上班,就把小丁关在院子里。小丁每天都听见暗锁叭地一响。
       有一天,母亲关门那一刻小丁没听见那叭的一声。门没锁上。小丁跑了出去,一眼瞥见对面那个院子。那院子院门敞开,也许,根本就没有门。那天,小丁仿佛头一次看见对面的院子。小丁相信,从那一刻起视觉开始发育完全,眼前景物忽然异常真实、立体。小丁看见的,首先是一棵树,很大。而小丁家院里没有树。树下有个男人,坐在一张摇椅上,摇摇晃晃。他脸上盖着一本翻开的杂志,正在睡觉。小丁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睡觉的样子,看了个把小时,也可能是半天。这期间有不少人从小丁身边走过,也有人叉开手摸摸小丁扁长的脑袋。小丁不理会他们,眼光奇怪而稳定地黏在坐摇椅的男人身上。
       那以后小丁家的院门经常敞开,小丁得以自由出入。母亲交待说最远不能走出街弄子。小丁点了点头,也不敢走出街弄。据说出了街弄穿过那条四车道的马路,前面会有一座山,山上住着一伙土匪。他们吃人,尤其爱吃小孩。
       再大一点,小丁背起书包,每天都数次横过那条马路,去一所小学读书。小丁的一个同学也知道土匪的事,还知道土匪搬到更远处的一座山上。“现在他们种菜吃。”那个同学告诉小丁,“因为他们打不赢公安局那一拨人。”潜在的危险都解除了,小丁心里有了安全感。这个时候,小丁留意到对面那家院里有个小女孩。她比小丁小一岁,每天被母亲牵着去幼儿园。某些早晨小丁走在那对母女的后面,看见母亲把女孩拽得异常牢固,那样子,似乎还想在女孩脖颈上套一个狗项圈。小丁从女孩身边走过,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小丁。她羡慕小丁不被母亲牵着,那么自由。小丁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走几步,回头再看她一眼。
       小丁很快学会了玩玻璃弹子。在一堆男孩中间,如果不会玩玻璃弹子,那差不多就是块废物。母亲不肯给小丁买带花的玻璃弹子,小丁只好和大一点的男孩去工艺厂后墙外,捡形状不规则的玻璃滴子。把这些玻璃滴子磨成弹子很费时间,小丁上学和放学都得贴着墙走,把玻璃滴子搁墙面上,一路走一路磨。小丁听见玻璃滴子划动墙面的声音。在他背后,墙面上留下一道道波浪线。磨制的玻璃弹子,每一颗得来都很不容易,小丁懂得珍惜。在和别人赌弹子之前,小丁都要在家门口土路上挖几眼浅洞,反复练习,想让自己百发百中。他的手很瘦,屈起来像一把弓。对门那个小女孩明显大了一点,夏天的时候穿起了裙子,白色的袜子,红皮鞋。小丁低下脑袋打弹子,不经意抬起头,时常看见她从对面那道门进出,有时候去帮她母亲买盐买酱油,有时候去帮她爸买火柴。小丁勾下头打弹子,眼角的余光直铺到她家门口。红皮鞋映入眼帘,他就抬起头瞥她一眼。
       小丁很快知道女孩叫晓雯。晓雯的父亲很胖,就是坐在摇椅上那个男人,成天把摇椅摇来摇去。听着摇椅衰弱的声音,吱嘎吱嘎,小丁以为它很快就会散架。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这种声音一直延续下去,那把摇椅一天一天苟延残喘。当时,大多数人瘦得像是患了甲状腺机能亢进,晓雯父亲却那么胖,有点不合时宜。他躺在摇椅上,挥着蒲扇,冷不丁叫一声:“晓雯!”晓雯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从屋里捧出一只巨大的搪瓷茶缸,往里面放一撮茶叶,再倒上开水。胖男人老跟晓雯嘀咕些什么,骂骂咧咧。晓雯脸上终日愁苦,轻轻噘着嘴,锁紧了眉头。当时小丁还没学过“苦大仇深”这词,心里是这个意思,觉得晓雯还处在万恶的旧社会。他老早就怀疑晓雯不是那个胖男人生的,而是几个铜板买来的,或者端午节涨龙船水的时候从北门汀码头捡来的。
       胖男人留给小丁模棱两可的印象。街上的人叫他老梁,小丁父亲回来也会这样称呼他,但小丁母亲从不与他打招呼,她只喜欢某些晚上把耳朵贴到院门那里,听对面老梁和他老婆吵骂。小丁看见母亲隐在晦暗中的嘴脸,不时闪过一丝笑容,那是听见了新颖别致的骂词。但老梁在街弄里人缘还不错。他胖,胖得富态,大家都说见到胖人显得喜气,坐一桌吃饭胃口都会好一点。他跟谁都打招呼,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宽,摇来晃去,天气稍热就套上短裤衩,穿一件印着机械厂字样的背心。他一路走来,嘴里不停地说“老张好啊”,“老李吃饭了吗”……老梁走过街弄,街弄就会很热闹。那时候小丁就盼着自己某一天能胖起来,这样好穿短裤衩和背心——他很瘦,脸颊上老有蛔虫斑,穿起裤衩,老觉得它要滑落下去。小丁一路走,一路扯着裤腰,趿着宽松的鞋,很是狼狈。
       因为晓雯,小丁恨老梁,但这也不妨碍他下意识摹仿老梁的言行举止。有一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地方,小丁扯着短裤衩的松紧带走在街弄里,仰起头,碰见了人就瓮声瓮气地说“老张好啊”,“老李吃饭了吗”……其实小丁不认得谁是老张谁是老李。路过的人大都不看他,仿佛没听见。有一个人听见了,他俯下身子差点没笑得岔气,说:“老丁好啊,老丁怎么还穿开裆裤啊?”小丁往下看看,线缝还紧紧绷着,没开线。他奇怪地说:“我哪穿开裆裤啊?”这成为一个笑话传遍街弄。当很多人看见小丁就亲切地叫他“老丁”,小丁的童年突然有了尴尬的记忆。他这才知道有些套话有些举动,老梁说得做得,但他不能照做。小丁一时还弄不清里面的玄机。
       小丁还喜欢用两张藤椅摹仿老梁的摇椅——把那两张藤椅放在自家门口,屁股坐一张,双脚搁在另一张上面,浑身一用力,也能小幅度地摇晃。但他心里知道,这和老梁那张摇椅完全是两种感觉。
       和别人打弹子时,小丁打短洞差不多百发百中。他用打磨玻璃滴子得来的弹子赢了别人不少花心弹子,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那都是别人从家里的跳棋盘里偷来的,有些路边店也有得卖,要三分钱一粒。小丁捏着成把的花心弹子,很有财富感。尽管打弹子已经很少输给人家,他还是每天蹲在院门口练一阵。小丁时常看见晓雯出门买东西,她比几个月前又蹿个头了,两只腿愈加伶仃,眼窝子还凹进去了些,老远看去像是眼镜框。
       老梁总是坐在摇椅上,那上面有他无尽的乐趣。看着老梁肥硕的身躯在衰朽的椅子上晃动,小丁就觉得夏天和初秋这一段时间特别漫长,耳朵眼塞满蝉噪的声音。晓雯和母亲成天忙个不停.和老梁形成鲜明对比。要是晓雯歇下来,老梁就会咳嗽一声,示意她走到跟前,帮他打打扇子。老梁爱看书看报,那都是从单位顺手拿来的。他花几个小时看报纸的一个版面,慢悠悠地看,舍不得一下
       子把上面的字看完。晓雯替他打扇子。老梁被风一吹,一个哈欠泛上来,就睡了过去,把报纸或杂志盖住脸,抵挡树阴漏下的那几缕光。晓雯的母亲弄好饭菜,把小方桌摆在院心,要晓雯把老梁叫醒了吃饭。有一次老梁醒来,看看桌上的菜饭,又把晓雯咆哮一顿——她把筷子插在米饭上面,老梁说那是给死人吃的。老梁把饭扒进高压锅,搅和几下,重新盛起一碗。此外,老梁每餐都要喝酒。
       小丁不知道那母女俩为什么这么顺从老梁。他对老梁充满了阶级仇恨,对晓雯和她母亲有一种怜悯。看见老梁骂人,小丁就想抄起一把机关枪,冲进去把老梁撂倒在地。“嗒嗒嗒”,小丁耳畔真实地响起打枪的声音,似乎还看见弹壳从弹盘里接二连三进出来……但老梁仍安详地躺着。小丁想解放晓雯和她母亲。但是他没有枪,只有一把把玻璃弹子。
       晓雯老早就看出小丁打弹子其实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探进她家院里。有时候她正被老梁训斥,就很无辜地把眼神投来,向小丁求援。小丁觉得晓雯的眼神像猫,像月圆之夜在墙头上踱步的野猫。他绞着手,心情沉重。他无数次想要枪毙老梁,但他已在小学里混了一年.增长了知识,知道这是行不通的。于是,晓雯抛来的眼神变得轻蔑、埋怨.她讨厌小丁老站在门外旁观却无动于衷。她用眼神剜得他低下头去。他浑身被一种恶狠狠的情绪浸透,把躺在短洞里的弹子当成老梁,再弹起来,命中率却大大降低了。
       不知哪天开始,小丁和晓雯搭上话了。也许是晓雯蹲下来看小丁玩弹子;也许是她在路边店买火柴,而他正好在那里买盐,老眼昏花的店主把她付的分币找给他……反正.有一天小丁和晓雯说话了。此后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去找晓雯说话。小丁和晓雯建立起所谓两小无猜的那种友谊,但晓雯有点怕小丁。小丁感觉到晓雯怕自己,很奇怪,思来想去,估计她害怕老梁成瘾了,顺带着也怕别的人。
       有时候——老梁不在的时候,晓雯叫小丁去她家院里玩一玩。她家院子和他家院子格局差不多,只多了一棵树。小丁近距离地看着树下那张摇椅,大骨架用实木做成,中间镶竹片,扶手下钉着锯齿状的铁片,和对应的挂搭啮合,可调节靠背的高低。晓雯的母亲认得小丁,她慈祥地笑一笑,说了欢迎之类的话,还进屋去找吃的东西款待小丁。她只找到一匣宝塔糖和一瓶鱼肝油。她问小丁吃没吃过。小丁说不爱吃。晓雯的母亲进厨房洗莱,不多时把晓雯也叫了进去,打下手。院子里就剩下小丁了。小丁百无聊赖,仰头看着稠密的树冠。小丁低下头,再次看见了摇椅。摇椅被一阵风吹得略微晃动,很快又静止了。
       小丁爬了上去。
       由于小丁身体很轻,摇椅也摇晃得轻微,几乎摇不出吱嘎声,只有一种似有似无的鼾声。他恍觉这张摇椅欢迎自己的到来.等着自己坐上去。他眯着眼往上看,看阳光透过槐树叶子形成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尘埃。他心一动,突然从光柱和尘埃里感受到了时间的质地。还有一种虫从树叶间垂下来,扯着细长的丝,丝线在受光的地方突然一闪,在不受光的地方根本看不见。小丁不担心虫会落到身上,他不怕虫子。小丁很快睡着了。他本来并不累,奇怪的是,一爬上这摇椅,人就变得慵懒。仿佛一秒钟之间,他做起了梦……
       做了什么样的梦,小丁没有记住。被一个声音惊醒后,他睁开眼,看见老梁滚圆的身躯挡在眼前。老梁惊诧地打量着小丁,嘟嘟囔囔说些什么。这时母女俩从厨房跑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情景,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仿佛小丁闯下弥天大祸。他没完全醒来,感觉有些滑稽,嘴一滑溜,很清脆地说:“梁伯伯你好。”老梁一张团脸立时挤出了笑容。他挥挥手,示意她俩仍然进去煮饭烧菜。小丁爬下来让出摇椅,老梁却制止了,大度地说:“没事没事。”他端起一张藤椅,在小丁身边坐下。小丁坐不安稳,坚决要从摇椅上跳下来,说:“梁伯伯你坐!”老梁摸了摸小丁的脑袋,嘀咕说:“看人家,真乖。”然后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熟悉的吱嘎声再次响起,小丁的耳膜感到一阵阵锐痛。
       那以后,晓雯不敢轻易把小丁领到她家院子。他俩尽量在小丁家的院子里玩耍,垒石搭灶、和泥砌屋,还捏了一堆泥娃娃。小丁是它们的爸爸,晓雯就是它们的妈妈。小丁家院子里没有树,但栽种了很多花草。晓雯喜欢小丁家的院子,她把指甲花捋下来,捣出汁涂在手指上,回家前会仔细清洗一遍。
       有一次他俩聊到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最开始是小丁发问,晓雯的回答不外乎是从北门汀码头捡来的。她说:“我们都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每个人相逢在一只脚盆里。”小丁没有否认她的观点,只是追问:“这以前呢?为什么会从上游漂下来?谁把我们放进脚盆?”晓雯就蒙了,说不上来。小丁有些得意,附着耳朵告诉她:“男人把种子种进女人身体里头,孩子就会长出来。”她不信,他向她发誓,这是真的,而且是倒着长:先长两只脚,然后长肚脐眼,最后长出脑袋。他的话让她突然拘谨起来,眼里是食多不化的困惑。她非常恐惧地看着他。那天她没呆多久,若有所思地回去了。其后几天,小丁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想把一粒花种子种到她的体内.让花种子在她体内发芽,最终长成一个胖娃娃。小丁把这想法痛快地跟晓雯说了,晓雯略作沉思,问那会不会很痛。小丁说他也搞不清楚。一个星期后,晓雯主动找到小丁,让他把一粒种子种在她体内。这几天,她越来越想生出一个胖娃娃——这想法何尝不是一粒种子,在晓雯脑袋里生长起来?在选用喇叭花种还是蓖麻籽的问题上,两人争执了半天,最后小丁妥协了,答应为晓雯种上一粒喇叭花的种子。
       晓雯在院子背光的一角脱下了裤子。小丁趴下去看看,发现那儿和自己的很不一样。他忍不住想笑,却憋住了,怕笑出声来她会不好意思,不干了。他往她身下塞进了喇叭花种。喇叭花种有黄豆大,黢黑的。塞好以后他找到另一处适合安放种子的地方,心里有些抓瞎,不知把花种塞在哪里才正确。小丁一摸裤兜,摸出一把花心弹子。他挑出一颗蓝色的——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小丁把它塞进了另外的那个地方。晓雯闷着嗓音叫了一声。他问她疼吗,她咬咬牙说不疼。他安慰她说:“肯定会有一点疼,但不会很疼。”
       此前,小丁刚看过的一本儿童读物,书名忘了,书皮是棕黄色的。书里面描写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孩子,是用玻璃做成的。
       那一晚小丁梦见种子发芽,花心弹子也长出玻璃芽来。第二天,才知道出事了。对门传来晓雯尖锐的惨叫声。有人敲门,小丁躲进阁楼。老梁一脸怒色跟小丁母亲控诉起来。母亲脸色铁青,跟老梁讲了很多好话。小丁断断续续听见老梁骂骂咧咧,说什么“小流氓”、“狗东西”……老梁走后,母亲大声叫小丁的名字。小丁蜷缩在阁楼最晦暗的角落,瑟瑟发抖,不肯出去。父亲回来以后,小丁躲不过一顿痛打。
       晓雯家院里安了个门,随时关着。小丁家是平房,瓦顶又高又陡,开几眼气窗。随着成长,小丁喜欢呆在阁楼,透过气窗看向外面。阁楼很暗,所以外面的景物尤其显得明
       朗,鸽子们在瓦檐走动,发出咕咕的声音。他时不时看着晓雯家的院落。天气冷了,只要出太阳,老梁照样会躺倒在摇椅上,或者看报,或者打瞌睡。晓雯不必给他打扇子,但是,有时老梁会要晓雯捶捶腿,掐他脖子上埋在肥肉里的麻筋。小丁看见老梁时常弄几个猪爆肘,酱过的,一个人躺着吃,嘴角流淌着荤油。偶尔他撕下一块,赏赐似的放到晓雯手里。小丁看见晓雯吃相不雅,像是怕别人来抢一样,还差点噎着。这情景让他想笑,心里却是非常难受。
       老梁还买来一个收音机,有一块火砖那么大,包着皮套,里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收音机里面的声音让老梁脸上经常挂着微笑。小丁希望老梁的脾气由此变得好一点,但放下收音机,老梁照样呵斥老婆和女儿。当晓雯想到高兴的事,在院子里蹿出几个跑跳步,老梁就不高兴了,搁下收音机,骂她说:“发羊癫风了是吧?”晓雯马上低下脑袋,虔敬地把骂话听进去。若脸上稍有不满的神情,老梁还会猛发一通飙。
       小丁都看在眼里。
       有的时候,小丁在街弄里看到晓雯。晓雯不愿意抬头看小丁,她把头勾得很低,低得小丁看不清她任何表情。小丁想叫她,却愣是没有开口。
       很快几年过去,小丁升人初中,成了寄宿生,每星期只回家一次。小丁已经知道花种不会种出孩子,花心弹子更种不出玻璃娃娃。想着数年前干的傻事,还有几分难堪,同时他会想起晓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丁和室友小心翼翼地谈起了女同学,逐渐把一些一知半解的话说得下流。他并没意识到是青春期到来,只当自个道德败坏。回到家里,小丁仍爱呆在阁楼,还在上面摊张钢丝床。在阁楼里,他养起了鸽子。看着鸽子飞翔的时候,他视线仍经常滑进对面院子。老梁躺在摇椅上像一具尸体那样安静。他家买了电视,但他不看。小丁的视野里,很少有晓雯的身影出现。他感到有些寂寞。
       阁楼那么暗淡,偶尔有一丝光漏进来,映亮了地板一角。地板上什么东西把光折进小丁眼里。他低下头寻去,见是以前玩过的玻璃弹子——自己磨制的毛玻璃弹子,还有赢来的花心弹子。当年这些弹子是小丁最重要的一笔财富,而现在,它们和灰尘一起躺在地上。
       直到有一天,小丁发现晓雯也在自己就读的那个中学,但矮一届。她变化很大,更瘦了,长得像根葱。因为老梁老是凶巴巴的,晓雯性格免不了有些孤僻。在从学校回家的公共汽车上面,小丁挨近晓雯,叫她的名字.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她看看小丁,点点头。小丁估计她老早就认出自己来,只是自己懵然无知。那天他俩下了车还并排走进街弄.不说话。在拐角处,老梁出现了,他很惶恐地看了小丁一眼,并把晓雯拧回家里,教训一顿。他说:“你忘了那小流氓做过的事了?”这么些年过去,老梁还记着。他不让晓雯同小丁说话,说一个字也不行。隔天去学校,小丁在车上看见了晓雯,在晓雯的身边站着老梁。老梁警惕地看着小丁。
       那以后晓雯又从小丁视线里消失了。小丁升入高中,去到另一个学校。小丁的脑子里很快有了另一个女孩的影子,她和他同届。他给她塞过信,但没收到回信。他还不屈不挠地写了好多信。有一段时间,小丁差点把晓雯忘掉了。
       老梁却突然死了。那天小丁在家里呆着,听见对面飘来哀乐。老梁死在摇椅上。小丁母亲过去送一份赙仪,小丁也去了.找一张椅子坐下。他听见旁边的街邻七嘴八舌聊起老梁这个人。他是睡觉时突发脑溢血而死,死在槐树底下,摇椅上面,死后脸上凝固着笑容。老梁是在酣睡中死的,于是有好几个人感叹:老梁真是有福气的人呐。
       小丁看见了晓雯,她痴坐在一个角落,表情有些呆钝。他的眼光在院里打转。转了好几圈,他也没看见那张摇椅。
       小丁考取了大学,在省城读四年书.每年回来过一过寒暑期。在阁楼里,小丁时常看到对街院中的晓雯。她坐在院心洗衣,一洗一大堆,洗完了晾满整个院子。晓雯的母亲老了些,记性变坏,做事不再像以前那样麻利,连煤炉子都时常熄火。
       再也不会有老梁的暴喝声了。小丁看着那母女俩宁静地过着日子,心底涌着一阵欣慰。
       小丁留意地看了看晓雯。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孩了,长相不是很打眼,但耐看,身材高挑,胸前挂着两枚大小适中的乳房。她踮起脚晾衣的时候那两枚乳房轻微晃动,激起小丁心里阵阵涟漪,体内有一股热流上下蹿动。他突然对毕业后的日子充满向往。
       毕业时小丁可以留在省城却坚持分配回来,进了政府的某个局机关。为这件事母亲差点和小丁闹翻,因为她办好了手续正要调入省城,和小丁父亲团聚。本来指望一家团聚,小丁却闹出这样一个横生枝节。工作后,小丁天生适应局机关死气沉沉的生活。他不爱说话,喜欢发呆,喜欢听别人支使,把分派的事办得又快又好,然后坐着继续发呆。同事都说小丁城府很深,是棵好苗子。回到家中,就剩小丁一个人,他想住哪间房就住哪间,想养多少只鸽子就养多少只,不会再有母亲的唠叨。小丁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当然,小丁还可以看看对街的那院子,看看晓雯。拿到头个月的工资,他买了一只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看得清晓雯晾衣时哼曲子的唇形,看了半天,她哼的歌竟是《野花》:“……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小丁听见晓雯内心的寂寞。她没有读大学,中专毕业去老梁呆过的机械厂做临时工,每天往机件上一匝一匝地绕铜线。
       小丁找时间在街弄口等着晓雯。看见她穿着工装走过来,小丁迎上去,请她吃饭。她拒绝了头一次,但没拒绝第二次。两人开始了恋爱。她很内向。没接触以前小丁觉得内向应该是一个女孩的优点,但恋爱后,他感到有点枯燥,幸好,只有那么一点点。
       提了副科,给小丁介绍对象的人很多.还有几个单位里面的领导想拿小丁当女婿。那些领导本人往往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更想让女儿得到好的归宿。小丁这种沉默稳重的品性,加之父母在外家无累赘,都使他们倍感满意。晓雯有所耳闻,她觉得小丁难以把握,有时候会愈发冷淡。他仍然对她百依百顺,仍佛这是种补偿,如果晓雯能够开心.他内心深处某些东西会变得释然。两人接触了一段时间,晓雯对小丁很满意,因为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遇事不焦不躁,尽量找最平静的方法把问题解决。晓雯的母亲也不闲着,通过熟络的人打听小丁为人,听到的也是众口一词的赞扬。某一天,母亲拍了板,让晓雯嫁给小丁。
       小丁和晓雯顺理成章地在来年春末夏初结了婚。他把自家的房子卖了,搬进晓雯家的院子,得来的钱一半汇给母亲,一半交给她们母女。
       小丁升任正科那天,丈母娘和妻子执意要多弄几个菜,庆贺庆贺。小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嘴上说这有什么,在心底,也确实没把这当回事。他本来就是一个闲散的人。
       母女俩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小丁坐在槐树底下,看着垂下丝绦的虫子,脑子忽然一热,蹑手蹑脚去到阁楼,楼板上的粉尘黑得像煤灰。小丁终于在旮旯里找到了摇椅,他把摇椅弄成折叠状态,搬下阁楼。晓雯和她
       母亲专注于把火钳烧红,烫猪蹄上的毛根子。小丁拧开水龙头,用湿抹布抹去摇椅上的灰尘。椅子上劣质的油漆散发出陈年光泽,很是黯淡。他想,再刷一道油漆,说不定会好点。稍微晾一晾,摇椅就干了。小丁把它移到槐树底下,心里却有些发虚。他暗自嘀咕说:“我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做贼心虚?”他吸一口气,坐上去,脚一蹬,椅子摇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必须闭上眼,才体会得到摇椅摇出的乐趣。
       晓雯走出来时发出一声尖叫。小丁问她怎么了,她心情沉重地说:“我还以为……”小丁打趣地说:“我有这么胖吗?”他勾下头看看自己,身材很标准,不胖也不瘦。晓雯的脸色并没有好起来,迟疑地看着小丁,仿佛不认得眼前这人。小丁管不了那么多。既然晓雯看见了,小丁就让摇椅晃得更为剧烈.产生更多的吱嘎声。小丁突然记起来,小时候那次坐上来,自身太轻,连吱嘎声都摇不出来。现在可以了。
       丈母娘端菜出来时,瞥了小丁一眼,菜汤便泼洒了一些。小丁赶紧从摇椅上站起来,抢前几步把菜盘接住。丈母娘的眼仁子里瞬间掠过很焦虑的光,但小丁没有在意。
       自后,小丁经常躺在摇椅上,看看从单位带回来的《半月谈》,看看照进院子的阳光有时亮起有时晦暗,感觉很是惬意。困了,他就把《半月谈》翻开盖在脸上。小丁想睡,脑子却常常清晰起来,对于往事有一种水落石出的透澈。小丁忽然想,小时候看着老梁在这个院子作威作福的样子,感到愤恨,但与此同时,是不是夹杂着一丝羡慕?
       在一种自我暗示当中,小丁越来越相信,那时候羡慕的心思也是有的。顺着这一思路,小丁意识到这摇椅以及晓雯家的院子,对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召唤。老梁死后,这种召唤来得愈加清晰,一声一声,短促有力。很多晚上小丁在梦里真实地听过。听见这种召唤,他就会梦悸,会有飞坠之感,然后浑身痉挛,不能动弹,像是突发疾病。有几次,小丁找到了解脱这种梦悸的法门:集中意念,只要让任意一根手指轻轻一动弹,浑身的紧箍咒顿时解开。然后小丁醒来,感觉像是活了回来,睁开眼缓一口气,心里得来劫后余生的快意。
       为这事小丁问了好几个医生,他竭力表述那种梦悸的特质,但总是词不达意。医生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个算命的老头告诉小丁,“这就叫‘鬼压身’,很多人都得过,不碍事。”老头推销自制的贴符,他买了几枚,但并不相信。他把符贴在摇椅底下。所谓“鬼压身”那种梦悸,仍时有发生。多有几次,他就不再害怕了。
       小丁胖了。小丁说胖就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鼓凸出来,先像救生圈,后是像梯田,八块腹肌之间的界线消失,像一块抹了棕榈油的大面包。他肚子鼓凸出来,而晓雯,肚子却一直瘪瘪的。一直以来他觉得让女人怀孕似乎很容易,几个同事一不愣神就把别家女人的肚子搞大了,为此焦头烂额。小丁给晓雯很多种子,给了比全世界人口总数还多的种子,但没一颗发得出芽。对此他只有些淡淡的惆怅,惆怅像溪涧流水一样不经意滑过心头。他不是很在乎。晓雯对此很感激,经过这些年,她发现他始终对她这么好。
       小丁慢慢有了些酒瘾。在单位为了应酬,也喝,但从不过量。一开始小丁把酒当药,闭着眼睛往嘴里灌。现在,小丁在家也喝一点。因为肥胖,他胃口也发生了变化,看见肥肉就食欲大动。他喜欢啃卤猪爆肘,旁边再摆一碟过油的花生米,几两白酒。
       有一天,小丁路过一家商场,心血来潮买了一只德生牌全波段收音机。小丁坐在摇椅上不断地调频道。他喜欢听好些个主持人煽情的声音,也喜欢听调频时哗哗的电波声,这声音乍听着空洞无物,却让那些未知的空间变得具体有形,真实可感。
       丈母娘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小丁。有几次,小睡在摇椅上,醒来,看见丈母娘怔立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盯着自己。他问她:“妈,你怎么了?”她浑身一颤,这才回过神来。沐浴着一个步人老年的妇女那凄冷的目光,他浑身疹出米粒大的疙瘩。
       一有空,小丁便欲罢不能地躺在摇椅上,摇啊摇,打发那些只能用以打发的时间。
       丈母娘其实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对小丁没有太高要求,想说什么话,总是很委婉,很策略。有一天她说:“是不是换张摇椅?那椅子太旧,声音难听。”小丁回头就去家具店买来一张,好几百块钱,涂着明漆,现出原木色和细致的纹理。新买来的摇椅式样比原来那张好很多,但小丁觉得硌背。他摇动着新的摇椅,它的机件之间的衔接是那样默契,还打了长丝润滑油,他摇不出吱嘎声,甚至连鼾声也摇不出来。小丁在上面躺了几天,总是睡不着。他觉得这很不正常——一张摇椅摇不出一点声音,这不是,有问题么?
       不出一个星期,小丁把旧摇椅换了出来,把新摇椅放在阁楼上,一任它落满灰尘。小丁躺在旧摇椅上,舒坦的感觉又涌上脑门。他让它吱嘎吱嘎地响起来,这声音,像一个挖耳勺轻轻地掏弄耳朵。在他睡着的时候,丈母娘进来了。她在门外就感觉到声音不对,走进来,又看见那张衰朽的摇椅,明白了。
       丈母娘打算把自己嫁出去。她刚六十,尽管素面朝天,看上去也顶多五十五。有个不太老的老头一直喜欢她,约她去老协打门球,或者去北郊的七号公园散步。小丁见过那个不太老的老头,很有派,穿着豆绿的衬衣军绿的裤子,裤线笔直。他头戴一顶软檐遮阳帽,稍微有点太阳就戴上墨镜。小丁当时就猜他是军队退下来的,一问果然住在军队干休所里。但丈母娘一直没给老头太多机会。她到了这样的年纪,一个人怎么过都行。再说女儿女婿对她不错。但那天她改变了主意,吃晚饭时说起这事,征求晓雯和小丁的意见。小丁当然没有意见。晓雯问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丈母娘说:“你们都对我挺好。看着你们过日子上路了,我就不想摆在这里碍眼。”小丁知道,丈母娘的心里装着别的原因。
       丈母娘嫁出去的那天,那老头弄了辆吉普车来接她。她们母女本来都挺高兴的,分手时忽然悲悲戚戚,哽噎着声音说一堆废话。老头耐性十足地在槐树下等待着。小丁过去递了一包烟,老头摆摆手说不抽。老头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就坐在了小丁的那张摇椅上。
       “别坐那张椅子!”丈母娘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老头反应极快地站了起来,那模样,仿佛要就势打个立正。老头很无辜地看着小丁的丈母娘,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夏天,小丁可以尽情地穿上短裤和背心,趿拉着拖鞋,在街弄子里走。碰见熟人,老远就打起了招呼,“老张昨天赢钱了吧”,“老李买了几注彩”……他们也亲密地和小丁打着招呼。电视上经常说起大城市里人情冷淡,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但这条街弄子的人彼此太熟悉了,谁也不好跟谁板起脸。某些人开口就叫小丁局长。小丁嘴里分辩说自己只是把副手,但心里暗自喜悦起来,几年过去了,他知道人应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有太多事情必须珍惜。
       按照时下的流行,小丁把木质院门换成铁皮门,铆上钢钉,换了防盗锁。关上铁门,
       院子里更显清寂。槐树上有时有几只鸟,有一次不晓得是不是眼花,他还看见一只松鼠。
       小丁和晓雯吵了几架,心生一种怀疑:自己原本就不爱她,追求她并和她结婚,是因为一些错综复杂的情绪,这情绪里包含有内疚、同情,和他自己都弄不明了的因素。在此之前,小丁把各种情绪都理解成是喜欢她,爱她。
       那天傍晚小丁抽了晓雯一个耳光。当天他喝了酒伪,忽然就动起手来。第二天醒来,小丁只记得动手这回事,但始终想不起来怎么引发的。起床后他透过窗玻璃看向院子,她在那里晾衣。小丁走出去叫她一声:“晓雯!”她扭过头来,这样,小丁就可以看见她眼神那么疲沓。“昨晚出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了。”他歉疚地说。她嘴角挂出一丝嘲笑。虽然他第一次打她,她马上就摆出逆来顺受的表情,仿佛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状态。
       但这只是一次意外,小丁想。小丁有理由相信自己仍然善良温和,就像和尚不会因误吞一只苍蝇就破了功业。他试图对晓雯好一点,拿出刚恋爱时那种温存。但她并不领情,眼底蓄满躲躲闪闪的光泽。晚上她搬到母亲的房间去睡。他听见晓雯从里面闩门的声音。
       小丁心情烦躁,有时候整晚睡在摇椅上,故意摇出巨大的声音。过后不久小丁又打了晓雯几回,每一回都像是失控——也就是说,他内心并不想打她。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从没跟谁红过脸,更不用说打人。但他失控般地打了她几回。她被打以后没有哭,只是嘲笑。小丁找出理由宽宥自己:既然不能和解,那就让彼此僵持下去吧。这样的局面,是两个人共同造成的啊。
       有一次小丁平心静气地想与晓雯和谈。“我也不想这样,你总是不肯听我解释。”他说。可是她苦笑着回答:“我习惯了,以前我爸就是这样对我的。”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别把我和你死了的那个爸爸扯到一起。”她打着哈欠说:“好,不扯到一起。”
       当晚,吃饭的时候,小丁又喝了酒,比平时多一倍。他是故意的。喝完酒,他招呼她在身边坐一坐。她总是走进走出,端盘递碗,显出很贤惠的样子。他说:“忙了一天,你也坐过来。”她顺从地坐过来。小丁要她喝点酒,她就喝了。他说:“晓雯,原谅我吧。”她就说:“好,我原谅你。”他觉得她说话很勉强,像是小孩被迫背诵一篇课文。他又抽了她一个耳光,说:“好了,现在你习惯了吗?”晓雯还以冷笑的模样,像是把一切由表及里看个通透。
       那以后两人很少说话,都想把对方憋一憋。他俩都极有耐性,都能适应沉默不语的生活。彼此疏远一点,反而减少了日常的磨擦。日子就这么憋着过下去。有时候,小丁坐在摇椅上,看着晓雯依然姣好的身姿,心里感到烦乱。他再次想同她和解,跟她道歉,讲些软绵绵的话。但话都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会漏出来。一转眼,他又恶狠狠地想,就这样憋下去吧,人活着谁不感到憋呢?倒要看看,谁会憋坏了谁。
       小丁在摇椅上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要是晓雯不在家,小丁经常睡过饭点。他想,也好,省了饭钱。那以后,摇椅上经常挂着两只酱猪肘,哪时饿醒了,就摸出一只啃着吃。
       小丁喜欢在摇椅上做的那些梦。他喜欢美梦、噩梦,还有那些醒后让自己恍如隔世的冗长梦境。小丁觉得梦是对生命的扩展,甚至感觉得到,睡着后仍有一部分思维在活动,但这种思维显得古怪,和梦境一碰触,又导致梦里荒诞不经的情景不断繁衍。那种名为“鬼压身”的梦悸来得更频繁了,他突然就着了魔一样,感觉浑身往下飞坠……但他早就不再害怕,知道要加强意念,让一根手指动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根手指轻轻一颤,他活过来了。小丁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一次又一次体会着劫后余生的快感。有几次,他醒来,看见晓雯坐在自己身边。他以为是她把自己喊醒的。她坦白地说:“不是。我不敢叫醒你。”
       小丁开始担心,有一天会死在摇椅上。但是,有了死的威胁,躺在摇椅上仿佛又多了一层快感——犹如吸烟,不光是烟碱的提神作用让人着迷。小丁总觉得,吸烟会让人不断感受到死的存在,从而更加欲罢不能。
       那天,小丁上午就开始在摇椅上做着连篇累牍的梦。中间他醒来两次,睁开眼没看见晓雯,又继续往下睡。当梦境过渡到某个场面时,又一个“鬼压身”突然袭来,他像往常一样,往下飞坠。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正从身躯里拔出来,脱离出来,变得轻如青烟薄如蝉翼,往上飘飞。飞升出来的小丁在槐树的伞状树穹下停住了,往下看见躺在摇椅上的躯体。那摇椅还在摇,摇啊摇。
       飞升起来的小丁想掰开与自己分离的那具躯体左手上某根指头,用力地掰。他要救活自己,就必须把指头掰开。但今天有点不一样,指头攥得铁紧,老是不肯松开一分一毫。慢慢地,小丁把心悬了起来。他难过地想,莫非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掰了好半天,那根手指终于动弹了。小丁又继续掰躯体的另一根手指。随着手指松动,有些东西从指缝间滑落。小丁终于看清了,那是各种各样的玻璃弹子,自己磨制的毛玻璃弹子,或者赢取别人的花心弹子。它们接连掉落到地上,那声音却在心底响起。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