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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我目击了美感从一个村庄的消失
作者:夏 榆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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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面馆在桃花村后街出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口腹有了改善的指望。
       开张那天,巧面馆没有像大店阔铺一样燃放鞭炮宴会宾朋优待食客,巧面馆只是在门前清扫出一块净土,面馆老板,一个年轻女子舀清水泼街,路过的人到面馆门前会感觉到阴凉和清净。面馆是临街一户人家的青砖平房改建的,壁上镶了釉瓷,地上铺了地砖,门窗被油漆一新,但店里的陈设极简单,几张桌、几把凳而已。
       吸引我的是巧面馆的招牌,粉笔写在黑板上的一份菜单和食谱:山西风味,精美面食。年轻女子举着那块黑板,挂在做厨房用的白色帆布门边。女子穿蓝色绣花中式衣衫,白袜布鞋,腰系蓝色围裙,她踮脚往铁钉上挂黑板的时候,翘起的衣服后襟露出纤润的腰肢。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一个山西女子,我的老乡。
       对山西面食的怀念,经常让我不能满足我居住之地的饮食。我的肠胃被山西的米面喂养了近四十年,到北京以后我会经常想念母亲的手擀面,母亲挽着衣袖站在炕前在面案擀面、切面的情景一直长在我的心头上。细而长的切面在煮沸的锅里沉浮,我看着母亲把它们捞到瓷碗里,浇上葱花和肉丝卤,我埋头吃下去直吃得大汗津津,对我的肠胃和口腹而言,那是一种快乐的享受。
       巧面馆的开张让我的口腹有了被善待的可能。那个山西女子的脸和手指让我有信任感,她的手指是纤细丰润的,很白;她的脸也是白皙的,眼睛黑亮,鼻子巧而精致,唇红齿白,忙碌的时候两条麻花辫在肩上来回甩动,这个女子作为巧面馆的主人,我感觉很好。我觉得这个年轻的俏女子会给山西人争光,她很可能也会把山西的面食发扬光大。
       事实也是如此。后来的几天我看到女子过人的厨艺。去巧面馆吃饭的人渐多,女子问清客人的需要,回转身就揉面。之前,先用干净的抹布拭净面案,快速地揉,然后将面团置于手臂间,在灶前站定,灶火红红地映着她的脸,女子一手托面,一手挥动弯刀,弯刀贴着面团飞动,细长的面柳叶一般飘落沸腾的锅里。吃到第一碗浇了肉丝卤的面,我就感到肠胃和口腹久违的欢乐。
       我的住地是北京西郊靠近香山的一个村落。二000年我住到这个村落的时候,我觉得找到了安身之地。这是一个隐在桃花之林的幽静之所,我刚到村里的时候,村里长满茂密的桃树,桃树掩映之下的是青砖瓦屋,我就住在一幢瓦屋里,我在里边阅读,写作,睡眠,独立而且自由。我经常走出瓦屋,穿过一条安静的长街去桃林散步,桃林有原野自然的空气,有泥土的芬芳香气,在钢筋丛林的城市中这是难得的。这个村庄的存在令我安详,我经常盘坐桃树之下的土埂上,随着晨间的日出和黄昏的日落独享自然之美。秋天,桃树结满硕大的果实,我看着那些桃子由小到大,由青变绿,由绿变黄,由黄变成金色;桃子的肉由硬变软,而桃子的核则由软变得坚硬。对我而言,桃子的生命历程具有启示意义。我喜欢走在结满果实的桃林里,那时候满眼茂密繁盛的桃花之林,满缀在树上熟透的金黄的桃子和这个村庄厚朴古道的民风一样让我快慰,让我内心充满美感。
       可能我住到这个村庄,就是为了见证这个村庄的变迁。
       两年之后,我目击了美感从这个村庄的消失。先是看见那些桃树被砍伐,伐木工带着钢锯和斧头乘着卡车来,他们围着那些成熟和不成熟的桃树,把钢锯切在树身上拉动,用斧头砍伐,倒在地上的桃树被胡乱堆在一起。伐木工人对待桃树的方式在我看来是粗暴的,听见钢锯被拉动锯齿噬咬树木的声音,我确实感受到心脏的疼痛。那些砍伐声很长时间成为我的噩梦。
       桃林消失以后,经过一年的改造,出现在这个曾经美丽的村庄的是一片豪华的楼盘。地产热正席卷这座在日新月异中变化的城市。到处是崛起的高耸的楼盘,包围着楼盘的一定是商厦、餐馆、歌厅和洗浴中心。桃花村也没有例外,桃花村的农民是聪明的,他们知道居住之地属于政府和房地产商共同征用开发之地,他们赶在拆迁之前,大规模翻盖扩建房屋,在屋宇之上叠加屋宇,在房间之侧扩建房屋,桃花村所有的空地都被占领,所有的空地都是简易房屋,包括道路、小学操场。
       到二00五年的春天,曾经美丽而幽静的桃花村成为外来人口的杂居之地。大批的商贩、民工蜂拥而来,包围着这个村庄的还有成群的流浪歌手和结队的歌厅或洗浴中心的小姐。
       我注意到巧面馆的客人是如下几类人:一、民工;二、流浪歌手;三、小姐。
       民工是褴褛的,他们直接从附近的工地过来,带着劳作之后的尘土和倦意。民工们坐满巧面馆的时候,面馆的气氛和空间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屋里酒气冲天汗味弥漫,桌上杯盘狼藉,地上垃圾遍布。夏天的时候,他们干脆除去身上的衣服,裸露着上体,用外地口音大声喧哗,争吵,谩骂,有时候也会有低语款款的诉说。天气再热的时候,他们就索性搬到外边喝酒,喝罢了酒就倒在地上午睡,巧面馆旁边的几棵没被砍伐的老树成为他们遮阴纳凉的清静之地。
       借居在桃花村里的文艺青年多半是音乐爱好者,因为每年五月在这里举办迷笛音乐节,这里就盘踞着很多音乐人。这是一群紧跟流行的时髦青年,他们的发型、服饰和举止做派给一个村庄增添了纷繁的色彩。女青年剃着光头,鼻孔钉着环饰,手臂间环佩丁当;男青年则是长发垂肩,黑衣黑裤,大头皮鞋,他们群居、滥交、吸食大麻。他们坐到巧面馆的时候狂呼高叫,推杯换盏,气焰嚣张。自然,也有例外。我在巧面馆附近看见过一个男孩子安静地盘脚坐在地上,在他的身边是一个公共电话亭,男孩怀抱吉他对着一只悬垂下来的电话机弹吉他唱歌,我猜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少年,电话那端一定是他的恋人。
       小姐的出现会改写巧面馆的内质。小姐们多是在午后出现,那是她们从睡眠冲苏醒的时刻。小姐们坐到巧面馆的时候,面馆就香气漫溢。小姐是慵懒的,她们通常是夜晚工作,白天睡觉。不在工作状态中的小姐就是普通的女子,她们穿着丝绸睡衣和绣花拖鞋,她们爱美,爱吃零食,爱说话,爱笑,用粗话骂人,她们在巧面馆的时候,巧面馆就充满情色的气息。村庄里几乎被小姐包围的事实经常让村民们兴奋又不知所措。到午夜的时候,后街最为热闹,那时候从后窗可以听到小姐们下班的动静:送他们回家的出租车停车的声音,女子踩着尖细的高跟鞋穿过后街的声音,女子叫门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惹出来的狗吠的声音,一时之间难以平静。有人不堪深夜受到的骚扰,就给村治安中心打电话,在小姐们午夜下班的时候,就有治安人员拦住她们盘查身份证。有身份证就被放行,没有就被带走。次日清晨,当地妇女习惯扎在一起,议论那些做着小姐的女子的表现,她们的神色是轻蔑的,但是她们的内心也许会有隐隐的醋意,因为与小姐的自由和情色比,当地女人的生活是寂寥和落寞的。
       这些人成为巧面馆食客的时候,巧面馆就焕发出一种混合的多元的生活气息:有时候它是杂乱的,有时候是艺术的,有
       时候则是性感的。当然,有时候也是寥落的。
       巧面馆的女主人叫丑,十九岁。和她名字相反,丑是个美丽灵秀的女子。
       和巧面馆的女主人熟悉了以后,我就和她聊天,我衷心赞美她做出来的面食,她听了很高兴,她的眼睛清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发亮。她的笑声很美妙,清脆如玉器的鸣响,看她精致的五官我就想养育她的那些山水和土地一定是美的。在乡村,俏丽的女子通常会有一个俗贱的名字,大人们通常认为女孩子名字越贱越好拉扯。丑也是,丑的老家在山西南部的文水县,我知道那是女英雄刘胡兰的故乡。跟丑熟悉以后,她给我背家乡的歌谣:
       刘胡兰,十三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十五岁.死在敌人铡刀下
       她牺牲,为革命,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背诵完了丑就笑,她的身体在笑声中快乐地颤动。
       和丑的美丽灵慧形成反差的是她男人,她叫她男人二板。二板是个清瘦、高挑、沉默寡言的后生,丑在灶前忙碌的时候,二板就在旁边打下手,他会看眼色行事,迅速地配合着丑需要他做的任何事情。丑和二板平时就住在面馆里,面馆打烊的时候,那里就是他们的居所。他们搭地铺睡觉。
       巧面馆寥落的时候,丑就跟她的男人坐在餐桌前看电视。电视是十六吋黑白的,放在绿色的旧冰箱顶上,只能收两个台,屏幕上雪花纷飞,声音杂乱。但是他们还是盯着屏幕,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坚持把某部电视剧看完。我看见丑和她的男人感情很好,没人的时候他们互相取笑逗乐,依偎着用家乡话私语。丑在她男人怀中的时候娇柔无比,这是一对幸福的情侣。
       她们没有欢笑的时候就是遇见了什么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房东涨房租,村委会来收卫生费,税务所来收营业管理税,治安人员来收治安管理费。我看见三个男人,一个矮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年男人,一个面容菜色的后生和一个粗壮的汉子,他们三个人是村里的治安人员。他们经常穿着皱巴巴的绿制服,戴个红箍,骑着旧自行车在村里游走,拦截那些小商小贩,不在指定地方做买卖的就被罚款,粗壮汉子负责威吓被他们截住的人,络腮胡子负责撕票,菜色青年负责抢夺货物。
       很多个早晨,桃花村的道路上停着警车,治安人员守在路口查验暂住证,我看见仓惶奔逃的民工和在后边追赶的治安人员,躲在工棚里的民工被治安人员像黄鼠狼捕鸡一样捕到警车里。治安人员也不是看见路人就查验暂住证,他们会看路人的相貌装扮举止,像当地人的就放行,是外来人口的就严加盘查。
       我坚持在巧面馆用餐,就像我坚持在这个村庄里居住。我要生活在这些平凡的人与事中间,我要保持我对人世间最基本的感受力。
       因为职业的特性,用餐的时间不规律,我经常会在午后或者午夜去巧面馆用餐,那时客人已少,我到了,丑就开灶忙碌。丑很灵巧地在屋里揉面,擀面,切面,或是包饺子,炒菜,只需要几分钟的工夫饭菜就做好。
       丑是纯真的,也是淳朴的,她的发亮的眼睛,精巧而挺直的鼻子,漾着笑意的嘴唇,她的修长曲线分明的身体,都带着乡村女子未被开凿的原始之美,有时候我甚至担心她会受到小姐们的影响,我期望她不受影响。
       黄昏的时候,是小姐们上班的时刻,她们在沐浴更衣乔装打扮之后纷纷出动。到歌厅和洗浴中心上班之前,她们会坐在巧面馆里吃丑做好的饭菜,那时候,巧面馆和门前的街道就弥漫着小姐们使用的香水的气息。
       小姐们经常会在巧面馆请客吃饭,当然付账的是那些陪她们的男士。很多生意人成为小姐们的客人,他们可能在歌厅或者洗浴中心结识,然后就建立了固定的关系。小姐们用手机或短信联络那些她们看中的男人,用软硬兼施的口气逼男人就范。在小姐们租住的房屋前经常停着各种豪华轿车,那些男士们如约而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小姐的居所。有时桃花村里的歌厅和洗浴中心因为涉嫌色情交易被查封,老板被拘,但是用不了多久,歌厅和洗浴中心照常开张,老板拥有的资本和实力足以轻松摆平他所遇到的任何麻烦。
       在桃花村歌厅和洗浴中心我看见过工作中的小姐,她们在迷蒙的红色的灯光下,像下等妓女抽着烟,光着手臂腿脚裸露着胸乳慵懒地拥在大堂等待客人。有客人到来她们就被一批一批地领着供客人挑选,有幸被客人挑中的小姐或者进入包房,或者被开车带走。在桃花村豪华俱乐部的夜总会我看见工作中的小姐则是另一种姿态,她们云髻高绾,身穿纱裙,摇曳多姿,列队等候在铺着红地毯盘旋升起的金色楼梯间,那些光临的享有VIP会员待遇的富豪们会挑选他们看中的女子带走。当地警方会定期开展打击娱乐场所色情活动的行动,在警方的打击下,普通的歌舞厅洗浴中心的小姐就成为惊弓之鸟,但豪华的酒店和俱乐部却安然无恙。
       在桃花村洗浴中心的保健室里我遇见过一个喜欢舞蹈的女孩子。她的身材修长,留着黑亮的披肩直发,眉眼清秀,目光柔和而善良,她白皙的脸孔散发出青春的光泽。她被服务生从一群站在回廊下的年轻美丽的小姐中叫出来。这是个娇柔得令人一望就心疼的女孩子。
       这个叫陈晶晶的十九岁的女孩子出生在福建泉州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在十岁的时候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妹妹和陈晶晶一样怀有舞蹈的梦想。她让我看她的手指,她说妹妹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一样都很长,妹妹的身材和她的身材一样好。如果家境好的话,她们就可以读书,学舞蹈,谈恋爱。但是弟弟病了,母亲没有工作,父亲每月的收入只有几百块钱。弟弟的病倾尽了全家的积蓄也欠下了巨额的债务,弟弟被送到上海大医院救治的时候,医生说.弟弟只能活两年。热爱舞蹈的陈晶晶放弃了考舞蹈学院的梦想,为了延长弟弟活着的时光,她就到城里洗浴中心做小姐,赚钱给家里。我遇见陈晶晶的时候,是她小姐生涯的第三年。她的弟弟已经死去,她的妹妹成了一个幼儿舞蹈教师。陈晶晶则终日关在阴暗的洗浴中心,全天候为客人服务,随叫随到。
       她的理想是回老家开一个服装店。她说,服装店不需要太多的资金,有四五万块钱就可以开。我说那你的理想很快就会实现。她说早着呢,我赚到的钱几乎都给了家里还债务,我每月只留几百块钱给自己。她说我们这里的女孩子家境都不好,都是为了养家才出来的,谁遇到我这样的情况都会像我这样做。
       丑似乎并没有被小姐们的生活所动。
       她保持着自己纯真朴素的美感,保持着自己天然的性情,素衣简食,勤勉地经营着她的餐馆。她对前来光顾的客人没有分别心,殷勤地侍奉着上门的客人,同时坚韧地应付着落在头上的苛捐杂税。
       但不知为什么我会产生宿命的感觉,我感觉丑纯美的天性将会成为她生存的障碍,她在城市中的生存将会因为她天然的性情更加艰难。
       有一天晚上,下了雪,天很冷。我到巧面馆,我看见一女子在餐桌上哭,她并没有大放悲声,只是低头对着饭碗垂泪。在
       那张桌前围着六七个男人,他们头冒汗珠,推杯换盏,酒热耳酣。有一年轻后生劝那女子:
       嫂嫂你也别难过,大哥是受了伤,可你也看见了,他这就可以跟你回家了,我们这些人有家还不能回呢。
       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工地被砸断了腿,他们要把他运回老家去,只等着结了工钱就走人,那些男人是那女子的乡亲。
       我看见抱着双臂躲在角落里的丑。我看见丑的神情黯然。
       第二天午间,我听到有人争吵,开始没在意,后来争吵声巨,有棍棒打砸的声音和人被打砸的哀嚎震响。我出去,看到巧面馆门前围了很多人,一些男人挥舞棍棒在追打另外一些人,他们是从巧面馆打出来的,我看见巧面馆翻倒的桌椅,摔碎的杯盘碗盏,巧面馆的房东老太太在跳着,脚手指那群人开骂,有人倒在地上抽搐,头上流着血,有人在挥舞棍棒叫嚣骂阵,场面极为壮烈。
       闻风赶来的治安人员平息了这场械斗。这是民工和包工头的火拼,因为拖欠工资,那个被砸断腿的民工的亲戚代他去跟包工头讨工钱,包工头开始是拖,躲着不见那些上门讨钱的人,拖不下去的时候就找理由魁扣那个人的工钱。三扣两扣,能拿到手的工钱就很有限。讨钱的人压不住愤怒,就操着棍棒结伙找工头算账。他们先礼后兵,请工头到巧面馆吃饭,在饭局上要求工头支付工钱,工头找理由搪塞的时候,那些人就大打出手。
       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也听得多,我对类似的事情已经不再惊诧。让我惊诧的是丑,她平静地收拾着巧面馆的残局,她的神情安静而隐忍,我觉得她是看见了生活的悲怆。
       寒冷和狂风到来的时候,是居住在简易房的外省人最难过的时候。
       我再去巧面馆的时候,就看见丑和她的男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他们在面馆里生起了火炉,但是火炉里的火气息奄奄,炉筒也只是温热,无法抵御屋外的寒冷。天气转冷的时候,来吃饭的客人也稀少,经常是一天三餐见不到两个客人。丑为了节省蜂窝煤就把煤渣和着泥土一起烧,火炉始终是温凉的,无法取暖,但是很容易在屋里积聚起死烟。我走进巧面馆的时候,就能闻见令人窒息的死烟气。曾经的矿工生涯使我对这样的死烟气格外敏感,我在矿区就看到过人被死烟气闷死。但丑和她的男人竟然对死烟气毫无察觉,我提醒他们。丑说没办法,煤价一天一个样,煤也贵得快买不起了,得节省着用,还有一冬天呢。
       在寒冷的时候,丑和她的男人还是睡在地铺,我就很惊讶。丑说:没办法,挣到的钱刚够交房租,交卫生费和管理费。还得接济家里的父母。手里落不下几个钱,只能克服困难了。
       丑的劫难出现在一个大风的夜晚。隆冬的时刻,风力高达八级的狂风袭击京城。早晨起来,我开门,看见大街上被风劫掠过的惨状。然后我就听到房东说:有人在出租屋里睡觉被煤烟闷死了。我心紧了一下,去巧面馆看我的老乡丑和她的男人。我看见巧面馆围起来的人时心里发慌,到了跟前,我看到丑的男人躺在地上,他的身上盖着一个塑胶袋。
       丑被送到了海淀区医院。她的房东早起叫门的时候,发现爬到屋外的丑,而她男人的身体已经僵了。
       几天后丑独自回到了桃花村。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在收拾她的巧面馆。
       我不开饭馆了,我交不起房租了,存的钱全花在了医院,房东不让我租房撵我走呢。
       我问她能去哪里,她说还没想好。丑纯美的脸上展现出来的悲戚和迷惘让我感觉落寞。屋外是飘落的大雪,白雪覆盖着街道、房屋和过街天桥。
       几天以后,我看见巧面馆被封起来的门窗,熄灭的炉火,收拾起来码在一起的桌椅。我熟悉的那个美丽的山西女子已经不在。这是冬天一个阳光充沛的早晨,积雪在冬阳的映照下正在消融,有被人宠爱的狗在路上懒散地游走。我看见那间熄灭了炉火窗棂结着冰凌的暗黑的房间,我想起我读到过的一首流传在民间的诗歌,那首诗被我书写在墙上,铭记在心里。在心里念诵这首诗的时候,我坚硬的心肠会柔软而泪湿:
       人长大了,茅屋矮了,我无处去。
       我的肉很白,我的脸很黑,我像草丛中抢眼的蘑菇。
       我喜欢天,我喜欢地,我喜欢能种出庄稼的土。
       爹笑我笨,娘笑我痴,别人笑我傻。可我会讲人话。
       我吃过肉,肉好吃,可娘说她不喜欢。
       爹老了,娘小了,地里的东西不够吃了。
       我不识字,书很香。
       读书苦,弟弟总是不开心。
       城里的东西好,城里的钱好挣,爹卖血没小三挣得多。
       爹疼我,总是偷偷为我扯块布。
       娘疼我们,总为弟弟学费抹眼泪。
       小弟长大了,他不爱搭理我。
       叔叔真的很倒霉,当大官坐大牢,爹说他要那么多钱干吗。
       小黑发了,我不嫁他,他欠我老姨父的工钱不给。
       马家的老大出事了,造孽啊,杀了那么多人,大学生啊。
       小翠回来了,嘴唇涂得那个红,脸也白了,漂亮哟。
       过年了,她带回了好多钱。
       娘说种棉花不赚钱,明年不种了。
       村里人说小翠没有我漂亮,她胆大。
       小翠给我买了只口红,鲜着呢,上海的啊。
       小翠身上来得比我晚,我们是好姐妹。
       小翠变了,她说我什么都不懂。
       小翠哭了,说好妹子姐带你走……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