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梁南和雷雯:两个黑龙江的苦役诗人
作者:邵燕祥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冬至前夕,天寒地冻,捧读两位已故诗人留下的诗文,不是为了所谓艺术欣赏,纯是为了一种不能忘却的怀念。
一个梁南,一个雷雯,前者四川峨眉人,后者湖北黄冈人,却都终老于黑龙江,在那里度过多年风雪载途的日子。
他们两人都是写诗写了一辈子,到晚年才涉足散文,散文多是记述走过的人生道路。把诗文参看,诗就有了“本事”,更加深了对诗的了解。读诗读到诗的背后,这符合中国古代“知人论世”一派的主张。
并不是说他们的诗没有独立的文本价值,必待弄清作者的生平才能体会。他们的诗作唯其是诗,一须提炼,二须升华,不可能墨守生活中的细节。他们的诗能给我感性上和理性上的触动,而他们借散文所作的自述,则填补了一般诗中省略的叙事成分。
雷雯是缘悭一面的朋友,梁南虽见过面,但多半是来去匆匆的聚首,不及深谈,往往仅就诗艺交换些意见罢了。大家忙着追回“逝去的时光”,更不暇多说往事。
这一回,在斗室中,我却听到了他们的倾诉。
梁南一生苦吟不已
梁南生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现在正是他诞辰八十周年,我想,他的同甘共苦三十年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该也在家祭以后,回忆着她们家这个痴迷于诗的老头吧。
我尝说梁南是个苦吟诗人,不仅指他苦心孤诣地炼字炼句,左斟右酌,反复推敲,更指他从十八岁爱上诗并开始写诗,就此痴迷不解。一九四九年参加空军.正是初入戎行、一帆风顺的时候,他仍然一是不能忘情于诗,一是把目光注视着人间的苦难。他的成名作是写作并发表于一九五四年的长诗《危地马拉兄弟,我望见你》,在有些人看来,那遥远的南美洲人们为挣脱苦难的斗争,“干卿底事”?反右派斗争中因言贾祸,让他一遍一遍写检讨,他在检讨纸下,还压着另一张纸,他准备把随时涌来的诗情记录下来。幸亏这点“鬼”没人发现。
仿佛天赐梁南的生命,就是为了使他与诗相伴终生。
甚至可以说,梁南的诗就是他的墓志铭。
我和他在一九五七年初见过一面,然后各自曾经沧海。直到一九七八年底或一九七九年初才恢复通信,我却不知道他在一九七八年夏天刚刚遭遇了一场大祸。
原来这一年的春夏之交,梁南和妻子翁菊英去江苏岳母家接两个孩子回黑龙江虎林上学,绕道上海,五一节那一天在《文汇报.笔会》上读到了久违的诗人艾青和公刘的新作,他痴迷于诗的“老魂”又一次苏醒过来。从江南回来的两个多月中,他所在的铁道大修队在离密山不远的一带施工,而在他心中“诗的酵母膨胀着,总若有若无的像在酝酿什么”。他从艾青、公刘想到自己,又想到许许多多像这样打入地狱的人,除了个别自尽的以外,绝大多数都弯下腰来背着苦难的十字架,用血和汗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直到平反:“如何以诗的意象去形象地表述而不留斧凿,成为我要解决的心事。”
一九七八年七月十八日,我在青绿的宿营车上被太阳召唤起来,看看手表,刚到五点。北国边境,三点破晓.五点就日上三竿了。明媚的天气,会引起人诗的感觉。我提前吃了饭,到连珠山车站从不通火车的三道上散步。……走着走着,思想渐次进入广博无涯,浩茫如烟的境界.思之所至,难以控制,以致涉入多次惊叹不已的大海,一步跃入贝壳与海的依存关系上.并在这种依存关系上转开无法遏止的圈圈而仿佛甚有所得。我不知道,我已进入僧人们说的“入定”境界,人如坐在造化神乎其神的净瓶圣境;耳外的声音世界死亡了,眼外的茫茫世界也无形了。死神走近了我,所以,尽管火车在背后发疯呜叫,我却一无所知,一无所闻。当我左脚着地.抬起右脚,欲跨铁道线时,冲击而来的火车.一下将我抛物线似的猛击出七米之外.我休克了。那时六点左右。
火车迟一秒到,没有悬空的右脚.那就会双脚着地,必死在线路上无疑:那天火车头是倒开着挂的车厢,水箱的大平面在前.否则,亦死无疑……
我被抬上卡车,急驰到二三十里外的密山县医院抢救。头被撞破,血染衣襟,缝了七针,右肩胛粉碎性骨折,肋骨多处骨折。诗也被撞跑了。八点左右,给我缝最后一针时,我苏醒了过来。
梁南这次“死而不死”的经历,在目击其事的人眼里,却是“旁观者清”。他这样追述工友们的感受:
我是“当事者迷”的人。而感受到箭在弦上的紧张,惊恐万状的,是成群结队走在离我不远处的工友。他们望见我悠然自若的形态,和冲着这个形态狂躁扑来的火车。谁那么胆大?梁师傅嘛;梁师傅今天咋发傻了?有人惊叫:梁师傅!火车与我相距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我悠然自若依旧。离我近的人,有的扯开嗓子喊叫,有的向我投石告警。都在惊呼:梁师傅这次完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没有被压碎。除开我人瘦体轻外(有人说.火车像撞飞一根羽毛),那天好些偶然因素也都凑在一起出现,才挽留着我写诗的生命。而一生淳朴的工人们,却从品行上去找答案说,梁师傅上辈子这辈子都没做缺德事儿,该得不死,这对。
这是梁南右派问题平反前的一次生死劫,在养伤期间,他终于写出了导致他“入定”遭难的关于贝壳的诗思,《贝壳·树·我》。
其实,像这样九死一生的险情,他遇到了不止一次。
他从一九五八年四月戴罪下放北大荒,以不到五十公斤的体重,一直干的是野外重体力劳动,垦荒种地,筑路修桥,伐木烧炭,积土烧砖,打草苫房,乃至在零下的天气里风餐露宿,更有如他说的:吃铁吐火,出监入狱。
一九六一年秋天,他受命入山搞副业,为农场捡橡子酿酒用。九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凌晨出发,深入虎林迎春之南的深山老林,背上的橡子有八十多斤重的时候,他憬然察觉,自己离开众人,也离开了熟路,迷失在原始林中了。走啊走啊,走不出去,天已断黑,夜雨如丝,四处传来兽言兽语,渐渐逼近。他走快兽也走快,他停下兽也停下,他估计是野猪,这样进进退退有四个钟头,到九十点钟,不得不爬上一棵高大的槭树:
子夜前后,树的左、右、后三角监视我的威逼声突然沉没了。我正疑惑之间,令整整一座原始森林都毛骨悚然的几声虎啸,如风一扫而过。这王者之尊的大兽所经之处,不知惊落多少杂花,吓弯多少细弱林木,原来这帮青皮(邵按:指追逐他的群兽)早有知觉而逃之天天了。
这虎啸应山击林,远闻数里.一听即可知晓;何况行走起风,身上的虎蝇,鼓翅急飞随行,以致在啸声中隐约另传一股怪声,我也听出来了。
我一身冷汗,想想我除煮字疗饥外,还有什么长处?面对几个青皮,就气萎体败,骨解形销,险些丢掉性命。而王者之尊的老虎,一啸便廓清古林,带给我一个冷凉恬静的世界。我也算沾虎威之光了。
这是事后梁南的自嘲,当时他苦坐在树上,从早起到现在水米没沾牙,跟围追他的野兽周旋,浑身疲倦,想睡又不敢睡,不单怕“青皮”野兽重来,是怕一旦睡着,
会从树上掉下。就这样半睡半醒、思绪纷纷,熬到天微明,才下来继续找路。在他晚年出版的《寸人豆马随笔》中,有由“妄入原始林”、“群兽追逐”、“半睡树上”、“夜被雨洗月抱”、“走出死谷”、“野山楂树”几个片断组成的万言长文,以记其事。这一独特的经历,独特的心理变化,应该说是刻画入微,而又十分坦率。是九十年代难得的散文。可惜这本书印数偏少,读者无多。
梁南在一九九四年写成《夜宿原始林树上》一诗:
逼近的嘶嚎围困着槭树/在野兽们眼里/我是非法越界的野兽/公然闯入林区/侵犯它们的领地//风雨茫然 时间茫然/时间是夜的移动/和雨的延续/是被雨淋湿的/再版多次的迷路记录//我还能想些什么 树上/没有路 树下的路/已被自己一条一条踩死/只能在树上暂时涅桨/享受原始林的孤独//树底 兽们要挟的话语/突然断了弦丝/整座森林在惊怖的颤抖中/听一只拨弄风暴的虎/呼啸面过//所有的呼吸/一下 都停止了/沉静的花萼上/托着花瓣惊落芬芳时的/痛哭
我在前面说起这件旧事,是想向今天的读者转述诗人的奇遇,又一次奔走在生死边缘,却有惊无险,虽无猎奇之意,但以为这是千万人一生不一遇的,而让我们的诗人都遇上了,惊叹他的“九死一生”。现在看来,事过三十多年后,诗人怕是不愿停留在这个叙事的层次,他是不是引申开来,借这一回忆中的自己、兽群和老虎这三角来隐喻什么:是人生世路的艰难?孤独无援的困境?人兽异路的感慨?老虎与群兽间的秩序?作为人却“沾虎威之光”的尴尬?抑或虎啸后岑寂中花的痛哭?
梁南还告诉我们,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日,他当更夫守夜,大雨滂沱,他独住的茅屋骤然坍塌,横梁落下,差点没被压死。又一次从鬼门关脱身。“至于小小不言的惊愕,”他说,“何止千百,我都一一含之如饴,消化成我的养分。这里面蕴涵的不仅是死与不死的问题,而是超越这些问题表象而深刻得多的,促使人生成熟的一种穿透力。每到写诗,我都意识到我不是温室里的花草”。
不到一年以后,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日清晨,梁南到冰封八百里的穆棱河挑水(那里,离岸一米水深处,被左近住户凿穿一眼冰窟窿,每天第一个挑水人,只需击碎昨夜刚结的薄冰,即可打水)。他走到岸边,抬起左脚刚要下岸,猝然惊雷一声把他镇住,八百里冰封的穆棱河,一秒钟开江!对这生死一发(不是发达的发,而是千钧一发的发),梁南说,“这是一卷惊世骇俗的千古奇观画幅,万千水柱如同万鲸喷射,十万碎冰随之哗然而动。早一秒到岸,必死河中;迟几秒到,则与开江壮观失之交臂。这一年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秘一秒,谁遇到过?”开江的壮观,在北方的江边人家,即使习以为常,也还会是注视过的,不过想来他们未必从审美的角度来观照。偶然邂逅的梁南,若干年后回忆起来,却还认为这是人生一次“幸会”,仿佛没有侥幸脱险的后怕,而始终以对美的痴迷珍藏着这份听觉、视觉记忆,珍藏着当时生命和灵魂的震颤。这个顽固地身体力行“诗意地栖居”的苦吟诗人,就是如此可悯,可爱,又可敬!
差一点葬身江边的开江时刻,房倒屋塌的险情,还有秋夜雨中迷失老林、辗转在兽群包围、虎啸声声的恐怖中,这些灾祸的直接原因,并不是来自同类。时至文化大革命,就完全不同了。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日这一天,正在山中打石班劳动的梁南,忽然被诬与一百五十里外的一起“反(革命)标(语)”案有牵连,莫名其妙地投入囚牢,“笆篙子”一坐五百天,直到一九六九年八九月才宣告无罪释放。
对这场无妄之灾,梁南的回忆文字中,除了一笔带过地留下过“酷刑”和“血腥”的字样,具体细节几近空白。这是为什么?
梁南没有把这段生活(“这也是生活!”)笔之于书,是主观的原因还是客观的原因,是实际的考虑还是艺术的考虑,我说不清。似乎他只在一九八一年发表过几首《十年纪事》,后来不见续写,也许写出来未得发表吧。已发诗稿中有的涉及了囚室中的记忆。
如一首题为《这样的夜啊》:
稀疏,零碎濡湿的星斗/冷缩在高高的囚窗上头//从前的美从前的芬芳都已凋蔽/只剩消瘦的微光闪幽闪幽//冷光扑落凄楚,不知不觉/像一层青苔敷在心口//我想从星子上找一丝宽慰/没有:无尽的时间中只有闲愁//闲愁默想淤积如岩层愈来愈厚/复杂的记忆世界被仇恨层层渗透//啊,纵令我再走不出斗室半步/我的万里思索已把恶棍们捆绑在手//咬住牙,在这暗沉沉的时候/大脑是磨石,磨着记忆的匕首
另一首题为《谁被带走了》:
牢门又一次紧紧关闭/尖刺声慑住人的呼吸。/静的后面,延续着静……静/脚镣远去,留下死的回声。//依约似有枪响;/又熄灭一个生命。/血将消失:旧草,仍将色泽碧青。//是一粒罪恶的劣种该当毁灭?/还是今夜将有弥天云愁雨恨?/我无力扑到窗口探询,/只把疑问反复深思至今……//我愿法律,一百倍超过太阳的神圣,/愿每次枪响,旁边/都有光明之神的笑声
这里有诗人对生命的珍惜,也有诗人对法治的渴望。
他在同年发表的《每当》一诗中,呼吁“神圣法典”,他“在徐徐飘落的歌舞声中,/严肃地把手铐的痕迹看上一眼”。曾经戴过镣铐的人,话语将比镣铐更有分量。
梁南分别写了纪念从未谋面的已经牺牲的难友遇罗克、张志新的两首诗,《毋忘草.思念之歌》和《我们补充进去》。思念遇罗克的诗,写在他被害十几年后,“文革”已经结束:“一夜之间,冤魂撞开狱门,/庙宇里推倒了鬼神。/忘记了罪污之身,/也忘记了风暴留给你的惊悸,/在戴着锁链狂欢起舞的人流中我望见你……”写遇罗克,也是写自己,这首诗的背后,是从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行动中站起来的巨大群体,这首诗代表着他们当时普遍的典型情绪:告别过去时不无天真,眺望未来时满怀乐观。
梁南的许多诗,反复写到信念,我们看到,在生死挣扎的黑暗岁月中支持他活下来的信念,就是:“到死都说,/无罪……我们”。
一九八六年写于张志新殉难十周年的诗,“一株火红的枫树被伐倒了”,“伐木者也倒下了”,这是可以略略告慰那因追问“谁之罪”而获罪的无罪的死者的吧。
紧接着,梁南写了《树们之厄》,他为又听到远远近近的斧锯声而深感不安。
进入九十年代,梁南分出相当的精力,写回忆散文,写诗论诗评和珍品鉴赏,准备多年厚积薄发的《论孔子决非{诗经)选家》,引起诗界的瞩目。这样,他诗写得少了,但每有新作,显得更为厚重。如《为“思想”画像》:
蝉在树上唱.唱我饮树汁的思想/鸽子远飞,替我在天地线画着弧光/雨落着,全落在心外/心上的船无法启碇远航/赤膊拉纤我也必须赶去,去看/桃花汛笑倒枯瘠的季节在一个早上//思想比空气神秘,没有足迹可见/谁也无法将它在枪口
上控制/想开花就开花,想结果就结果/即使戴着镣铐,舞姿仍然美丽/对神圣的上帝.也敢于在有效射程内/射出一丸子弹,对准他齐天的背脊
这首诗收入了两家选本,一是贵州的《中国百家哲理诗选》(一九九一),一是山东的《中国诗人代表作》(一九九六),意象的密度和感情的张力相匹,我以为可算是梁南晚年的力作。
写到这里,我还想提到诗人一些纯属个人题材的短小的抒情诗,应以《黄桷树》为代表,他在一九八七年的诗学随笔《顿悟.灵感》中,曾假托为友人之作,说,“我有个熟悉的诗人”,有次往相册上贴照片,突然看到四十年前初恋的情人,感从中来,不能自已,几次下雨约会于黄桷树和花伞下的形象,立刻浮现出来,他忍不住就在纸上画着,画着,并串成《黄桷树》这八行诗:
我在纸上画着难忘的记忆/永是黄桷树下开花的雨具/柔淡一瞥,解除我久候的苦凄/你忙把我欢笑的脸收进伞去//你踩我的足迹,我踩你的足迹/不知走向哪里却欢天喜地/我们好像这样走了一辈子/尽管我始终在东,你始终在西
直到一九九九年,诗人在《抄诗杂感》中,说起美国女诗人艾米.罗威尔(AmyLowell)的《十年》和爱伦.坡(FdgarAllan Poe)的《给海伦》,触到思旧的话题,他又提到《黄桷树》这首诗:
思旧的路径盘根错节。……一路上照面的不幸全是不成熟的爱情插曲。任何爱情插曲的启奏,都不是成熟也不是失败,失败是它的结局。人处在不成熟的花期怒放时,果子会不会红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创世纪握手言欢的爱之萌发、爱之迷离,既不足为外人道,自己也没有评价的尺寸。品嚼的正是这些说不清中的回甘之味。这些旧事,对我总是虽旧犹新。那几个约会地址的黄桷树永远那么扶疏荫地,举手即可摘到酸甜适度的嫩叶:晤面的时间,永远拂来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水磨房古典的吟哦,节奏永远那么恬媚诱人,入耳化为花瓣;对谈的人永远那么豆蔻如初……
这里直述的背景,不但帮助我们体味原诗,也如中国许多传统诗作中的序跋,本身就是一段散文,抒写的是历久回甘的记忆。一九九九年九月出版的《风雪归来》,该是梁南最后一本诗集,把这首他不能忘情的诗——写的是不能忘情的人——列为开卷第二首,我想不是按写作日期排序的。
梁南小传中提到他的著作,有一些我未读过,如《笼柙随笔》、《寄人篱下风雪多》,以及纪实文学《来自炼狱的朝圣者》等,不知其中有没有我想读而没读到的内容。
雷雯是真正的诗人
雷雯生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不久前也正是他七十八岁诞辰,但他已逝世两年了。
他逝世前一年多,在病中整理写定了五六万字的回忆散文,题为《往事非烟》。他一九九九年写的前言里这样说:
我记述的这些往事,是草民的呼吸与挣扎。它没有轰轰烈烈的气贯长虹.它不是响彻云霄的洪钟大吕,一滴滴,一丝丝,那只是生命的律动。一只小虫痛苦的呻吟,一只小兽饥饿的哀嚎,不也是大悲大劫中同等的凄怆么?谁能想象到,那些没有了“自己”的生灵,是在怎样睁着血红的眼睛咬噬着自己的灵魂?谁知道生死只隔着一层纸的生命的声音,是怎样的绝望恐怖惊人魂魄,是怎样撕心裂胆的颤栗?不是从沙粒看世界,不是对明月想未来,就是这样一群卑微的生命所遭遇的种种,也是撼鬼神的伤心血泪!一群群被扭下了人格的生灵,像一堆被倒在污水里的蛆虫.找不着天,找不着地,在浑浊的黑暗中无法保护自己,一个臭水坑也会成为无边的苦海!
这些遥远遥远的往事,一直没有成为飘散的烟,它是一层厚厚的带雨的云,横在我的心上,挡着我的阳光。
他在二00二年初春写的后记里,把已经度过的七十五年人生,比作人生途中翻过的七十五座山,他说:
第三十座山,它应是人生旅途中一座春天的山,一座多彩的山!它能让欢乐是百灵鸟的歌声在长空飘荡,它能让痛苦是山间泉水穿过嶙峋的怪石流出深山。
而我的第三十座山啊,那里是我人生真正的起点!我在那里真正懂得了风,懂得了雨,懂得在茫茫大雾中去寻觅深藏的光源。在那里我明白了美不用装饰,也明白了善不用宣传。
这两段激情的告白,是读雷雯这些散记的钥匙,也是读他所有诗文的钥匙。
雷雯的“第三十座山”,指的是他三十岁前后。早在一九五五年,他从部队转业到黑龙江省出版社当编辑不久,反胡风的风暴来了。由于跟诗人牛汉见过面,谈过诗,牛汉被当作胡风分子公开点名,他也就变成审查重点。他跟胡风毫无瓜葛,胡风的诗文也没大读过,但大会小会,软硬兼施,诱迫他承认是带着胡风集团的密令到哈尔滨占领文艺阵地来的,他交代不出这荒诞的罪状,便继之以抄家、关押。奇怪的是不论单位负责人还是省委派来的专人,警告他时都说如果怎样怎样“你要负法律责任”、“你要负一切法律责任”云云,好像他们倒是维护法律尊严,真正依法办事的。雷雯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被两只恶猫抓来抓去,连魂都是破碎的。“我想:‘这样活着干什么?’又想:‘这太混账了,还是要看个究竟!’想到要看究竟,心里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一种轻松的坦然,许许多多的问题如大梦初醒,也如酒醒了想到醉时的荒唐。”
最后,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一般分子”,说是免予刑事处分,但撤销编辑职务,降级降薪。他依法提出申诉,被指为翻案,送去农场“学习”。他想:“去学习还有用刺刀押送的吗?”他于是懂得了,“在这黑白颠倒的时候,是不许含冤之人愤怒的。”
他突然成熟了,在生死挣扎之际成熟了。
一九五八年春节前夕,拿来一纸“劳动教养通知书”要他签名,上面写的身份和罪名是:“对党不满,胡风分子。”这时他才知道,以前只算是“学习”,从现在起,在这电网密布的劳改农场,才算正式的“劳教分子”,编入右派队。
劳改农场使他经历了以前想象不到的另一种人生。
深山里要修一条森林公路,把任务交给了右派队,说山里没有院墙和电网,右派队的人不会逃跑,再说,这艰苦的劳动也正是让他们脱胎换骨的好机会。场长亲自来动员,要每个右派都豁出半条命来获得新生,要用无限的忠诚、拼命的苦干来重新得到党的信任:并正式宣布右派队改名为“左训班”,队伍明明是向右转,也要喊“向左转”。
看到这里啼笑皆非,原来生活中的荒诞并不是从“文革”才开始的。
雷雯绝望了。“我完全绝望了。这怎么办?像掉进见不到一丝光亮的黑洞里。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整天和那些小偷、强盗、流氓关在一起,精疲力竭地劳动,没完没了的批斗……每当那些小偷被打得杀猪般嚎叫的时候,我就颤栗,这怎么办?这怎么能活下去?”在绝望中求生的本能使他想到了年轻时在部队的军级、师级老领导,就给他们写了求救的信。在痛苦的等
待中,只收到楼部长——楼适夷一封回信,劝他好好劳动,不要厌恶身边那些人,还说高尔基就是在下层人群中积累了宝贵的生活素材,写出了那么多不朽的作品。他劝雷雯好好生活,认真观察,为将来的创作做准备,不要把暂时的痛苦看得太重。今天的局外人,也许会觉得楼适夷的话说得有点“隔”,但当时对雷雯却是对症下药,适夷是老作家,他知道雷雯热爱文学,就从这方面鼓励他。雷雯在绝望中拿到这封信:“天啊!这哪是一封信,分明就是丹柯手上的那颗心。我感到黑洞的四面有光了,我感到眼前只不过是一道深沟,跨过去就是路了。我完全从痛苦中钻出来了,站在痛苦之上,冷静地观看这特殊环境里的芸芸众生。”
说冷静,他也难免动感情。比如有个大学里的化学系讲师老戴,浙江人,腰伸不直,原来他有一叶肺切除了,至今背后留下长长的刀痕。他喜欢中国古典诗词,有一回两人一起背诵清人顾贞观的《金缕曲》(这阕词我却背不下来,我想读者中还会有一些没读过的,特找出抄在这里):
金缕曲 二首(录一)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两人都背得眼泪汪汪,老戴说:“算了吧,还是背点轻松的。”他们谈诗,总有那种由衷的陶醉,谈到江南风物,又有无限依恋的哀伤。他说他这种身体如何能出得去,说的时候那样平静,好像在说别人。有一天大休,他把自己用了二十多年的一方石章磨平,用这块石料刻上雷雯的名字,说:“我用不上了,你身体好,能出去,留个纪念吧!”这一对患难之交就是这样相濡以沫的。一晚点名,少了老戴,谁都知道他不会逃跑,他也逃不了。大家心情很沉重。第三天黄昏他居然回来了,雷雯悄悄告诉他,大家都断定他碰上了狼,他低着头说:“我还真希望能碰上狼!”他竟是宁膏狼吻,绝望于这样这无可奈何的生存了。
雷雯从他,也从其他人的身上参透了生死。
日久天长,雷雯又在患难中结交了一些右派同案以外的朋友。搬运工人曹文水,膀大腰圆高个子,连鬓胡子横长着,活像李逵,不识字,半月一次的思想小结都由雷雯代写。他怎么来的?原来搬运队听说长春的搬运工加了工资,哈尔滨没有动静,大家说“长春解放了,哈尔滨还没解放。”想起毛主席最爱咱们工人,于是决定推代表进京。选来选去,都发憷。曹文水说:“X你奶奶的,我去!”大家嘱咐他:“你笨嘴笨舌,啥也说不明白,话说多了不好,就说‘长春解放俺没解放’就行。”曹文水到北京,进了国务院,对接待人员就说:“长春解放俺没解放。”那人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就劝他回哈尔滨,叫他放心,一定负责跟黑龙江联系。第二天走出哈尔滨站,两个人,一辆车,就把他关起来。他说,工友们手头都挺紧的,剩下的车费得还给别人,要求把账算清再关他,都没批准。
还有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送进来,罪名是“思想反动”。原来他打弹弓本领非凡,他家周围几乎没家雀,都叫他打净了。有一天在教室里炫耀,一个同学说:“你打这么准,你总不敢打那像的眼睛”,说着一指黑板上方的领袖像。他说:“我敢!”那同学说:“你不敢!”“我敢!”“你不敢!”“我敢!”“你不敢!”争了三个回合,他就一弹弓飞去。晚饭后,他正在家做作业,派出所来了三个人,他承认事实签了字,就铐到了收容所,三天后送到农场来。“这孩子扁扁脸儿,宽宽的前额下一双不懂事的细长眼睛。干起活来,一点不藏奸,常常一头一脸汗,把外衣一脱,露出一道红一道绿的花背心。他长得不漂亮,却引人疼爱,我有时真想抱抱他、亲一亲他说:‘傻儿子,你为什么干这样的傻事啊!”’
讲师老戴和搬运工曹文水,都在随后的大饥荒中死去。这个可怜孩子最后的命运,雷雯没有说。
雷雯有几篇写到那“三年困难时期”的饥饿难熬,人人都只剩下皮包着骨,还要苦撑着完成劳动定额。饿一天脊梁骨都疼。连他这样的斯文人也跟着抓蛤蟆吃。但他不肯偷,他也不会偷。可是当有人把冒险弄来的一包碎肉、一个冰冻的水萝卜偷偷塞给他的时候,他感到了人性的闪光。
有一天,雷雯拄一根粗木棍,从工地一步一步挪回家,病腿落地一下,浑身就炸疼一回。突然,听到后面有急促的马蹄声。他没回头,慌忙往旁边让路。“嚼嚼嚼”的马蹄声变成了“嚼……嚼……”这时:
一套三匹马的大车装满了刚割下的高梁在我身边停下了。我以为车老板停车是要骂我挡了道,我抬头一望,一位被风霜刻了一脸深沟的老农也正瞅着我,脸上没有一丝怒色。他没说一句话,我也没说一句话。冷丁,他把一个长长的大饼子,准准地扔在我的怀中,吓我一跳,我连忙紧紧抱住了。我抬头望着他,没说一句话,他用那仁慈温和的目光扫了我一下,也没说一句话,一回头,“嘚嘚嘚”的马蹄声飞去了!
百感交集,我好伤心!平生第一次得到陌生人的怜悯与施舍.我是一个乞丐了!我又感到无限珍贵的安慰,在这狭窄的人世间,在这粮食比生命还贵重的时刻,人们并没有都变得冷酷无情。
这该就是雷雯说的:“美不用装饰”,“善不用宣传”。
在无告的苦役和饥饿中,只有思想还是自由的。诗人又开始在小小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不料有人打了小报告,笔记本被检查了。幸亏此人报告得早,雷雯还来不及写更多的东西,只有几首想念母亲的诗,把他从轻发落了。也不知道本子发还没有。现在诗集中保留着多首关于母亲的诗,却都没有注明写作日期。例如这首《辣椒》:
我又要远行了/母亲用一根线/给我穿起一挂/小小的红辣椒//辣椒/红红的/像一粒粒火种/在夜色里/闪闪烁烁//母亲告诉我/辣椒/有火的颜色/有火的性格/困倦的时候/要辣红两眼/感冒的时候/要辣出一身汗//母亲又说/只知道甜/不知道辣/就不会有火/火啊/只有火/才能抵御风寒//我又要远行了/母亲用一根线/给我穿起一挂/小小的红辣椒
湖北人是不怕辣、怕不辣的,这首诗中的红辣椒不就是湖北的“慈母手中线”吗?
这却又让我想起一首不知写于何时的《菜花黄了》:
菜花黄了/儿子/把檐下的红辣椒/收藏起来吧//免得/燕子归来的时候/担心是火
不论这是母亲的胸怀,还是儿子的遐想,体物入微,且爱及燕子这样的小生灵,怕他们担惊受怕。简直是“无缘无故的爱”了,在那如马克思所说对人轻蔑,使人不成其为人的年月里,这不正是诗人深深体会到的爱和善吗?
一九六二年,雷雯“劳教”了四年半,早巳超期,但在这“文革”前最后一次“解
教”中被释放了。这大概是拜七千人大会“右倾”之赐吧,他比死去的人幸运,也比还未“解教”的人幸运。但他已被开除公职,在哈尔滨举目无亲,只好带着打断的左臂、浑身的伤痕和一颗破碎的心接受了“遣送回乡”的处理。也许《翅膀》一诗,写出了他那时的处境:
昨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鹰/在辽阔的蓝天/翱翔//醒来/我看着自己的双手/深深留恋着/梦里的翅膀
尽管只是梦里的翅膀,也在一九六六年刮起的龙卷风中折断了。他当时在一个中学教语文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他和几位代课教师扫出了学校。所谓“复课闹革命”时,校方叫他们回去。但雷雯宁愿去当冶炼工人了。他向一位同事解释:一不愿再去哄骗孩子们,二不愿再在知识圈里尔虞我诈。在整个“文革”时期,多次有朋友劝他加入群众组织,他都没参加.他不止一次对这些朋友说:“我不相信这是一场革命!”
雷雯的知己、文艺评论家姜弘在《哭雷雯兼谈他的诗》中,对其人其诗作了至今为止可算最全面、中肯而深刻的分析。他又在《雷雯诗文集》的序言里,讲到雷雯几十年来“从不轻佻地对待人生和艺术,一贯地保持清醒和清白”:“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本世纪初,他没有一篇趋时跟风之作,不是没有留下,而是根本没有写过。“文革”中他宁可去炼铜厂从事极繁重又危害健康的体力劳动,也不愿留在学校宣扬那种红色的名教礼法……”:到了新时期,恢复工作后,他在东北那块黑土地上默默耕耘,远离你争我夺的名利场。姜弘强调说,他想让后人知道:“在政治和经济也就是官场和市场如此热络的年代,还有这样一个从不‘帮忙’也不‘帮闲’,自处边缘而把一切献给诗的真正的诗人。”
这个真正的诗人一生留下了诗作两千五百余首(包括旧体诗百余首),但生前只出过四本薄薄的诗集:《牛车》(一九五二)、《雁》(一九八六)、《萤》(一九九0)、《春天在等着我》(二00三,九月),他于二00三年十月病逝,不知最后一集见到没有。这些书连同散见于报刊的诗,不足他诗作的一半。约有一千七百首诗,工整地誊写在本子上,他从未说过要发表或出版的话,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也没做任何交代。感谢雷雯的七弟,也已年过六十的李文熹,还有弟媳文砚(电脑录入),积数年之功,把这些诗文遗作认真编排校勘付梓,收入了这个诗文集。
虽说两千多首诗,但并不是卷帙浩繁得可怕。因为雷雯诗的特点是精短,只有极少数超过二三十行,多是所谓“小诗”,或说与冰心、泰戈尔的短小散文诗相似。不只是形式,精神上也近之。他这个弟弟年轻时曾帮他整理从东北带回的书箱,发现有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翻到一行诗——“感谢上帝,我不是一个权力的轮子,而是被压在这轮下的活人之一”,下面有一行大哥的笔迹:“泰戈尔,我看到了你的伟大!”又看到在“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的诗句下,也是大哥写的一行字——“生活原就是这么荒唐”。
在“文革”绝顶荒唐的十年里,雷雯在父母兄弟的庇荫下,始终坚持着写诗。其中可能只有一部分在“文革”后整理发表了,而一直未发表、直到这次才收入诗文集的,我想多数是写于六七十年代的。约占诗文集全书三分之一篇幅的,那些三五行至多七八行的无题诗,记录了多年来特别是“文革”时期他从未停止翻腾的情思。
不管在“文革”中、“文革”后,雷雯写美,写善,贯穿这一切的是爱,他悲悯地凝视满目疮痍的人间,又温情地关注着自然界的万物,无数鲜活的生命。
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有一首题为《文化大革命》的名诗,只有短短四行:
我拾起一块石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里面吼:/“不要惹我,/我到这里来躲一躲。”
就这首诗来说,“文革”的结束,就是“石破天惊’’了。归根到底,雷雯并不是躲在石头里的人,他本身就是一块石头却被反复砸碎了,如他在题为《刃》的小诗中说的——“当砸碎鹅卵石的时候, 它照样有锋利的刃”!
一个自甘淡泊,不与人争的人,一个一心歌唱人间的美好事物和高尚情感的诗人,不但他的笔,而且他整个的人,被残酷的生活砸出了“锋利的刃”。在《游骊山有感》、《破败的教堂》、《天街》、《烧》等篇里,他的刃刺向历史的神话和鬼话,在《五大夫松》、《弩》、《剑》等篇中,他的刃刺向卑劣的奴性……
在结束关于雷雯的述说时,我原想把雷雯和梁南做一个比较,转而一想,这是完全多余的。
我只是跟随着他们自述生平的笔,对照着他们的诗,感到与他们更贴近了,他们的诗是真诚的。他们各自在别人忽略不见的地方发现了诗。世上不缺少诗,而缺少诗的发现。如同有人有“音乐的耳朵”,有人有“美(术)的眼睛”,梁南和雷雯发现诗,是靠了诗的眼睛,诗的耳朵,更靠了诗的心——这颗心受过血和泪的淬炼,经过生和死的磨砺啊。
二00五年十二月十八日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