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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红霞一抹乘云去
作者:李存葆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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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00五年炎夏,我躲进济南灵岩寺旁的部队招待所里写作。一天.中国作协一朋友电话中告诉我,白羽将于国庆节前乔迁新居。他还说,为白羽老的住房之事,作协党组于七月十一日向国务院写了报告,温家宝总理在七月十三日就亲笔作了批示。事情解决之快,足见温总理对老一辈作家的关心。白羽老住在王府井附近红霞公寓的一单元房里,这栋楼为上个世纪三年困难时期所建。在当今高宇广厦林立的京都,早巳显得老化而陈旧。红霞公寓坐东面西,白羽老又住在楼顶端七层,夏热冬冷。二000年前后,总政领导就曾关心过白羽老的住房问题,数次动员他搬进一栋他该享受的专为大军区副职新建的宽敞的寓所里,但白羽老总是婉言谢绝。他曾私下对我说,搬进设有岗哨的住所里,会给来访的客人造成诸多不便,他已习惯了住地方上的房子。二00二年后,白羽坐进轮椅,因红霞公寓的电梯过于狭窄,轮椅放进,便很难再让服务人员容身。近年来,在朋友们的劝说下,他这才动了搬迁的念头。
       然而,人世间最难求解的是命运的方程。八月二十四日晚,我忽接白羽秘书小汪的电话,说老人起床时不慎跌了一跤,造成脑颅出血,送至医院抢救无效而逝世。白羽虽年已八秩晋九,但闻此噩耗,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个月前,我去拜望他时,他还应报刊之约,正在赶写几篇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的文章……但从小汪那悲戚沙哑的话语里,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我所敬重的白羽老走了,真的离开红霞公寓远行了。
       我在青少年时代,就十分喜欢白羽的散文。一九七.五年,刚从监狱中“解放”出来的白羽,从地方重返总政文化部工作。这时,我已是济南军区文工团的创作员了。在几次全军性的创作会议上,我从远处望着白羽,他那魁梧的身材,配上整齐的戎装,显得气宇轩昂,不怒而威。我与白羽近距离交往,始于一九八三年初。时年已六十有七的白羽,刚从总政文化部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当时,我的拙作《高山下的花环》发表不久,冯牧老邀谢晋与我赴京,商讨电影改编事宜。某日晚,总政文艺处的张澄寰同志电话告我,说白羽要找我当面谈话。老实说,我当时心情有些紧张。因为我听文学界的年轻朋友说,白羽的文艺思想有点儿“左”,怕自己的作品难以让他完全接受。次日晨,我第一次走入红霞公寓,坐进白羽家那仅有十平方米左右的会客室中。这次谈话主要是他讲我听,从上午八时许,一直谈到午饭时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白羽不仅从政治上充分肯定了我的作品,而且还告诉我,只有思想再解放一些,军事文学才能获得更大的突破。谈话结束时,白羽的夫人汪琦对澄寰和我说,饭已备好。餐桌上,有几样炒菜和茅台酒,烤鸭是汪琦同志从聚丰德预定后送来的。这次谈话和挽留就餐,使我觉得,望之俨然的白羽,即之也温。
       前几年,两位曾在“四野”战斗过的老军人,与我谈及白羽时说,当时在东北战场上,盛传着这样的话:“刘白羽出现在哪个部队,哪个部队就要打硬仗,打恶仗。”我觉得,晚年的白羽在文学创作中,仍像当年那个在战场上衔枚急进的猛士。白羽晚年的几部主要作品,大都是在山东或写出初稿或最后完成的。长篇传记文学《大海——朱德同志》、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是他于一九八五和一九八六年先后在部队青岛第一疗养院写就的;洋洋九十万言的《心灵的历程》,是他于一九九二年夏秋之间,在威海、烟台两地成篇的。这期间,我在济南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工作。论公谊, 白羽与我是隔了好几层的上下级:论私交,我是晚辈,他是令人钦敬的长者。在白羽这三次赴鲁时,每当接到他秘书提前打来的电话,我自会郑重其事地报告给军区领导,也当会义不容辞地去打前站。白羽多次跟我说,他要写的东西很多很多,每个小时都要计算一下该怎么用。我知道,他人生的最好时光,是在战场上、文学领导岗位上和“文革”时期的监狱里度过的。虽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制造一口钟,去把逝去的时光敲回来.但时间的大钟上,却写有这样两个字,那就是“现在”。白羽所以三度潜身山东,就是想用手中的笔,去战胜时光的蛀蚀,把那逝去的岁月挽回来。
       命运之神似乎要彻底试探一下把文学作为暮年生命方式的白羽的毅力、耐力和承受力。当年在东北战场上,他从疾驰的战马上摔下,腰椎曾受过伤。那时没当回事儿,可到了晚年,腰疾常发作,有时竟使他不能伏案。一九九二年前后,白羽又不慎摔倒过三次,其中有两次摔伤了头部,一动脑子头就疼得厉害。然而,从一九九四年起,他又开始了《风风雨雨太平洋》的创作。初时拿起笔来,手就颤抖,他仍坚持每天至少写五百字,终于一九九八年岁尾,将这部近百万言的大作杀青。过了火焰山的人不会惧怕再走盘丝洞。二00二年冬天,白羽患了带状疱疹,睡不好,吃不好,坐卧难宁。两个月病愈后,白羽扔下拐杖,坐进了轮椅。这是因为这位已进入耄耋高龄的作家,因长期伏案写作,双腿活动过少,已不堪支撑身躯所致。即使坐在轮椅上,白羽老人手中的笔,也没停下,仍不间断地写散文、随笔。他二00四年出版的近二十万字的《凝思集》中,有不少篇什,就是坐上轮椅之后完成的。他的秘书小汪告诉我, 白羽老在送往医院逝世之前,他的案桌上,还铺着稿纸。我粗略计算了一下,白羽从离休到逝世的这二十二年里,共写了近三百万字的作品。晚年的白羽,痴迷文学,一心皈依,可谓是杜鹃啼血,春蚕抽丝,燃薪为烬,委身成泥。
       面对当今这横流物欲的一尺尺进逼,人类精神一寸寸退缩的世界,一个人能否以正大立志,以光明行事,终不为物欲的诱惑而易其所守,常常是衡量其灵魂大小的天平。晚年的白羽,就是个守志不挠,洁身自好的老人。我曾多次走进红霞公寓,发现他家的陈设几乎是二十余年一贯制:家具、桌椅仍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家用电器也未能随时代的发展而更新。除了墙上挂着的称得上大师级书画家们所赠的墨迹,以及书架上那丰厚的藏书,在证明着主人的学养和雅趣外,一切都与白羽的资历、地位和名望很不相称。他家中的摆设,甚至连富裕地区的村级干部都不如。白羽的草书写得颇见功力,以他的名望,即使信手写百余幅书法,索得几宗润笔费,营造一个阔绰、舒适的“安乐窝”,当会如鹰拿燕雀般容易。在这个不少人以奢靡为荣的年代,白羽仍以俭素为美。凡能俭于己者,必不妄取于人。白羽曾当过七年的总政文化部长,手握着全军购买文化娱乐器材及书籍的巨额资金,文化部下属几个师级单位干部的升迁,也需取得他的首肯。白羽于这个岗位上,在做出那么多繁荣军事文学和加强军队文化建设的重大决策中,也许会说过几句错话,但有谁听说过他收过礼,受过贿,拿过回扣,以权谋过私!
       白羽老离休后三度赴鲁写作时,接待方虽热情周到地安排他的起居,但他仍是轻车简从,在生活上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他两次去青岛时,我颇为放心。因青岛一
       疗毕竟是接待大军区级领导的疗养院,生活环境及医疗保证,自不待言。当他提出到威海时,我却犯了难。在威海市区,只有威海军分区属济南部队所辖,分区招待所在海边新建的六栋小别墅,环境虽好,软件却差。当我实地观察了一番后,电话上劝白羽,让他只住烟台,不去威海。白羽说威海他一定要去,只要每天能看到大海就足矣。当时的分区司令员是我的朋友,听说白羽老要来威海,喜出望外。他说天下谁人不知道刘白羽,他来写作是威海分区的光荣。这位司令当即拍板,给白羽老专配一个炊事员,并派一个保健医生。白羽与夫人汪琦及助手到了威海,白羽竟坚意拒绝给他专配医生和炊事员。因小楼距招待所的餐厅较远,在我一再劝说下,他才同意只留下炊事员,让医生走了。在威海住了一个多月后,白羽一行又来到烟台。烟台警备区在临海的烟台山下,有一招待所,内有几栋独门独院的小洋楼,可接待高级领导干部和重要客人。虽时在旅游旺季,警备区还是为白羽预留下了一栋小楼。谁知,白羽到后不顾警备区领导的劝阻,执意住进了招待师、团级干部的大楼里。他说他下来是写作的,住的时间又长,留下好房子,可多给部队创点儿收……
       山东沿海地区,酷爱名家字画。白羽老无论是在青岛、威海还是烟台,凡有求字者,不论是官员还是服务员,他总是有求必应.且分文不取,从不摆大作家的架子。还令我感动的是,我每次给他打好前站,他入住后即催我返回,说咱们都是作家,占用你的时间已是于心不忍。而我也怕打扰白羽的写作,总是来去匆匆。
       情感是人的一切努力和创造背后的不可或缺的内驱力。对作家来说,情感的衰退会使其作品黯然失色。当我一次次走近晚年的白羽,方觉得表面上看似有些古板、不苟言笑的他,胸膛里竟翻卷着一个情感的海。
       一九九四年春节前夕,白羽夫人汪琦在给前来贺岁的客人斟茶时,因心脏病猝发未及抢救便过世。白羽与也是记者出身的汪琦,是于一九四0年在延安结为伉俪的。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夫妻俩同甘共苦,相敬如宾;到了晚年,老夫老妻,更是相濡以沫,相呴以湿。秘书小汪在事发的第二天,便在电话中告我,汪琦突然倒下后,白羽老人曾口对口地为汪琦喂药,当看到再也无法将逝者呼唤回来时,白羽老抚尸大恸,哭得呼天抢地。小汪特别叮嘱我,给刘老电话拜年时,千万别提汪琦阿姨……春节过后,我在赴京参加全国政协会期间,抽暇去探望白羽。对坐相望,我不知该怎样去安慰这形单影只、面容也憔悴了许多的老人。良久,白羽老哽咽着道了声“汪琦她……”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刚毅坚强的白羽在流泪。直到白羽老谢世之前,汪琦的先他而去,一直是老人心中抹不去的痛点,友人们都不忍在他面前提及汪琦的名字。
       如果说施恩图报乃是一种小人情结,那么知恩必报则是君子情愫。白羽一生经历了那么多大悲大欢,冷暖苦甜,青眼白眼,红脸黑脸,他竟很少在我面前诉说,但有一桩事,他却给我讲过多次。白羽从青年时代起,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对生活、战斗中的感人情节和细节,也常记录下来,什袭而藏。“文革”初始,白羽的家遭到彻底查抄,他的两大皮箱日记和笔记,也不知去向。这些日记和笔记,无疑是白羽日后创作的珍中之珍。在监狱中,蚊虫的叮咬,肉体的折磨,白羽都能苦撑苦熬,但一想起日记和笔记的丢失,便五内俱焚。他出狱时,精神近乎痴呆。在他回家的次日下午,有两位军人登门而至,将那两个大皮箱“完璧归赵”。这两位军人,在白羽入狱后期,是“刘白羽专案组”的成员。他俩都曾是三十八军的战士。在东北战场上, 白羽曾跟随他们的所在连队战斗过。那时,他们就非常爱读白羽的文章。日记、笔记的失而复归,使白羽深感战火中产生的情谊,是那样弥足珍贵。他曾动情地对我说,对这两位军人的隆情厚意,他会没齿不忘。秀才人情纸一张。后来,白羽不仅给这两位老军人写下条幅相赠,且每有新书出版,也总是在扉页上写下感激之言,寄给他们。
       乡土情结是人类通有的情感。故土如同胎记,常常深嵌在人的肌肤上。一个人如果说连故乡都不爱,遑论爱国爱民。生于北京通县的白羽,祖籍为山东青州。他曾对我说过,从他祖父算起,离开青州已达百年,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回青州看看,去寻根问祖。一九九二年秋,白羽在威海、烟台写完《心灵的历程》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他心仪已久的故乡。在有情人眼中,无物不情。青州的山,青州的水,青州的古迹,青州的建筑,青州的一草一木以及那迷人的荷花桥,在白羽老人眼中无不充满诗情画意。他不时赞叹道,这样的古城国内很少见,比西欧一些国家的古城还要精致,故乡的美比他想象的不知要好多少倍。两天游览之后,他诗兴勃发,挥毫写下七律——《七十六岁返故里抒怀》:
       风雨九州拜古城.
       百年难忘故乡情。
       元戎笳韵飞苍野,
       居士黄花送晚晴。
       五里荷香千日醉.
       一天岚影万山青。
       峥嵘放眼从今看,
       大浪雄滔万里程。
       古为九州之一的青州,文化遗存甚为丰厚。在载入青州史册的众多历史名人中,尤以范仲淹和李清照,最令青州人引以为豪。范仲淹曾在青州任过知府,是当地父老口碑载道的大清官。这位“先忧后乐”的北宋名臣,在镇守西部边关时,曾写下著名的《渔家傲》一词,中有“四面边声连角起”句,白羽诗中“元戎笳韵”指的就是这首范词。号为“易安居士”的李清照,曾在青州居住过十几年,她那“人比黄花瘦”的不朽佳句,是在青州时吟出的。白羽诗中的“居士黄花”,即是借此抒怀。赏读白羽这首诗,我们会深切地感受到,作为游子的白羽,对于乡梓的挚爱与祝福的情感,是多么浓烈!
       人们常说:“老人是第二次的儿童。”童真,常常是作家的利器,也是作家同情心、惊异力、想像力的酵母。记得那是《心灵的历程》出版后的一个夏日,我去探望白羽,见他一反常态,眉里眼里都是笑。我忍不住问他为何这么高兴,他言道,巴老从收音机里听完《心灵的历程》,刚从杭州打来电话,说“感动得很,感动得很”!我知道,白羽对巴老一向十分敬重,两人的友谊很深。白羽于一九三七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草原上》,就是巴金主编的。白羽一向将巴老视为他走向文学道路的领路人之一。此时此刻,历来矜持而稳重的白羽,真好像一个孩童的作业让老师用红笔打了个一百分一样的天真与欢乐。白羽在青州访寻故里时,我也曾看到过他像孩童一样烂漫的笑容。那天,白羽游云门山时,青州一中的一群中学生,正在松林中排练迎接校庆的节目。一听说白羽来了,便凫趋雀跃地围了上来。这个说,我喜欢刘爷爷的《日出》,那个说,她喜欢刘爷爷的《长江三峡》(即《长江三日》)。有一位教高中语文的教师,十分钦敬地说,她是读着《长江三日》长大的,现在又在课堂上教《长江三峡》。当一个初一的女生,将自己脖子上
       的红领巾取下系到白羽的颈上,并郑重地向白羽行了个少先队礼时,白羽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仿佛一下被熨平了。那发自人的天性里的灿烂的笑,就像山泉欢快地流出大山一样自然……
       白羽是当代军事文学中歌大江东去,咏金戈铁马的杰出代表人物。我在与晚年白羽的交往中,深感他知识面广,美学准备充分。他曾对我说,在未走向社会前,《红楼梦》他就读过十几遍。他还告诉我,读唐诗他从不读这样那样的选本,读的是《全唐诗》。因为再好的选本亦有选家的喜好和偏爱。早在一九六二年,白羽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他喜爱的一千多首唐诗,他的这个抄本,前几年已被华艺出版社影印出版。白羽对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小说、音乐、绘画、雕塑等等,也曾广为涉猎,并在品赏、咀嚼中,化为他自己的学养。白羽老还告诉我,一个作家风格的形成,既离不开他的学识,更离不开他的人生阅历。他说他年轻时喜欢的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那种婉约派作家的作品,是血与火的战争,才使得他钟情于豪放美和悲壮美。从这些交谈中我觉得,是战争这个雕塑大师,造就了白羽的人品和文品,才使得他用自己生命的光焰,为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增添了辉煌。
       少犯错误是做人的准则,没有过失则是天使的梦想。现在回过头来看,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少同志的过失,常常是在本该说“不”的时候,却说了“是”。晚年的白羽曾多次对友人和我说过,他这一生既犯过“左”的错误,也犯过“右”的错误。特别是在“反右”时,他曾伤害过一些作家。应该说,一九五七年那场“反右”斗争,是一批知识文化界的精英,以透明的人格,以仕者敢于向王者进谏的无畏,面对错误的发动对象,才在所谓“大鸣大放”中,扮演了悲剧性的角色的。当时,新中国各项事业蒸蒸日上,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如日中天。组织观念历来很强且对党的指示一贯执行坚决的白羽,时任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在“反右”中,白羽也曾贯彻过上级领导的意图。老一代的文艺界人士都知道,“文革”初期,江青曾破口大骂“刘白羽是叛徒”,并将白羽投进监狱.一蹲就是七年,白羽也是“极左”路线的受害者。
       二000年,老作家徐光耀出版了十几万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一书。先我读到《昨夜》的一文友告诉我,光耀在书中,以几万字的篇幅,翔实地记述了他被打成“右派”的前因后果,对当时文学界的一些大作家、大名家在“反右”中的表现,均用史笔点名道姓地一一勾勒,其中也提到了白羽。时年白羽已八十有四,我担心老人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我忙找来《昨夜》细读,感到光耀这部记述他人生经历和文学生涯的作品,写得真实、生动、凝炼,很是感人,且具有自我剖析的精神。“反右”时,光耀是总政文化部的专业作家,他被打成“右派”与白羽并没有直接关系。光耀曾在丁玲主持的文学讲习所学习过,也曾在陈企霞任文学系主任的华北联大就读过。在所谓“丁陈反党集团”被揭出两年后的“反右”中,中国作协党组曾给光耀发一公函,调查证实别人揭发出来的一些关于丁、陈的问题……《昨夜》中,只有三次很客观地提到白羽,比起光耀对当时就享誉全国的一些名家在“反右”中的过激言行的详细记述,反而显得有些轻描淡写。读罢《昨夜》,我觉得这之前对白羽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时隔不久,我在《文艺报》上,同时读到白羽给光耀的信和光耀复白羽的函。白羽信中,不仅把光耀被打成“右派”的责任完全揽到自己身上,还在信中向光耀写下了“深深谢罪”的话。光耀接到白羽信后,很快复函白羽。信中云,如果他当时处在白羽的位置上,也不可避免地犯同样的错误。读罢白羽、光耀的信,令我感慨良多:一个缺乏自省精神的人,算不上一个正直、无畏和高尚的人;同样,一个缺乏自我反思精神的民族,也称不上是一个伟大而有希望的民族。
       就这样,一桩尘封已久的文坛“公案”,在一位八十四岁老人的一声“谢罪”里,竟在千禧年伊始,传为文坛上的一段佳话。
       在我文学创作道路上,先过世的冯牧和今也过世的刘白羽,都是我终生难忘的恩师。冯牧老在世时,我从不讳言我去拜望过白羽;在白羽面前,我也从不隐瞒我对冯老的敬重。冯老逝世后我写的悼念文章,也曾拿给白羽看,白羽老点头称许。我知道,这两位老人在晚年时的文学观点并不尽相同。但他们各有各的人格魅力,都是老一代知识分子中的优秀代表。在同老一辈作家交往中,我给自己定下这样一个原则,决不在他们之间拨弄是是非非。我还多次跟我同辈中的文学朋友说过,在与文艺界人士的交往中,我不分什么左派、右派,我首先看这个人是否正派。
       我调军艺已有十年,因家未搬,春节都是在济南度过的。每年元旦前后去拜望白羽老,对我来说已成惯例。而今元旦将至,我却不能再去红霞公寓了。白羽老生前的住所,已是床空蒙清尘,室虚夜无灯。我只能写下这篇小文,默默地做着心的祭奠。
       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年轻的白羽,曾留下了有着号角般召唤力的佳什;在生活的浪涌里,中年的白羽,曾写下了激情四射、富有鼓舞力的华章;晚年的白羽,身负沉重的文学十字架,一步一步地艰难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旅程。作为一个老党员、老作家,他是抱着一种坚定的信念生活和写作的,也是抱着一种崇高的信仰逝去的。他的女儿刘丹,已按照老人二00一年岁尾立下的遗嘱和写下的长长的一份捐献清单,一一将老人生前所钟爱的那些名家书画、工艺品及珍贵藏书等等,悉数交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至此,为了一种伟大的报效,白羽老卸掉了身外的一切负累。白羽与夫人汪琦的骨灰,也撒进了老人一生所无比喜爱的大海。我想,白羽老一生的大劳累,大疲惫,定会被大海的波涛洗尽,在没有馨香祈祝的大海深处,老人的灵魂也定会得到永久的安息。
       白羽在红霞公寓住了整整四十个年头。在我眼中,他暮年的生命,就像不断燃烧的红霞一样绚丽。如今,晚霞聚成绮,登云乘风去。然而,一个曾在大地上留下过嘹亮声音的生命,并不会因他身影的消逝而被人们忘却……
       2005年12月27日于北京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