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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难忘白羽同志
作者:邓友梅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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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羽同志西行,我去医院告别,在那条并不长的走廊上,我的思绪走过了半个多世纪。
       我自小当兵,没上过几年学。十五岁调到新四军文工团后,在大同志督促下才渐渐养成读书习惯。除了在战场上捡到的鲁迅、巴金等老作家的著作,我在“随军新华书店”还买到过赵树理的小说和王希坚的诗集。受年龄和生活环境所限,这些书有的读不太懂,有的读来兴趣不大。“淮海战役”胜利后,部队在徐州休整,在“随军新华书店”我发现一本书封面画着正在战场上,中刺的我军战士,书名写着《无敌三勇士》,马上拿起来翻看,一看写的人就是我熟悉的战友,写的事是我熟悉的事,越读越爱读,就忘了时间,直到开饭号响,才匆匆用两个月的津贴买下来,拿着跑回班去。从这天起,这本书就没离我的手,连行军时中途休息都忙着看。《政治委员》,《无敌三勇士》,《火光在前》……读了一遍又一遍,从此记住了刘白羽这个名字。以后报上只要见到他的文章,我都要看。那时我刚学习写作,白羽的作品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启蒙课本之一。
       全国解放后我到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这才有机会见到白羽本人,也听过他讲话。有次一位老作家来给我们讲课,我当时正在张天翼老师指导下学习记“生活手记”,便向老作家提问:“您是否也记生活手记?怎样记法?”他说:“这个问题问我不行,我不记手记,记手记是刘白羽同志的专长,他每天把所见所想的事全记下来,几十年坚持不懈。不仅观察细致,而且字迹工整,一丝不苟。若拿出来发表,就是现成的文章。”一次作协开会,白羽同志来晚了一点,进门后临时坐在了我的身边,我趁机跟他请教记手记的事。他小声说:“这是我当记者养成的习惯,不光记看到的事,也反省自己的所做所想。长年积累下来,确是很有用处……”这时主席台上有人发现了他,请他上台,我的当面请教就此中断。事隔四十年后,我读到他年近八十岁时出版的三大卷《心灵的历程》,看到他把半个多世纪历程写得那样详细,那样生动与准确,才真正体会到“生活手记”的价值。
       那次请教后不久,来了“反右”浪潮。再与白羽同志接触,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二十多年后,“文化大革命”刚过去,白羽同志自己才从被禁闭的状态获得解放,他竟多处打听,找到了我岳母的住处,主动要为我岳父平反奔走。
       我岳父诗人韩北屏,曾在中国作协负责外联工作。五六十年代,在白羽等同志领导下参与筹备开展“亚非作家协会”的国际文化交流工作,出访过亚非拉许多国家。“文革”中被造反派当作“国际特务”批斗抄家,被打得浑身是伤,后来得了癌症。岳母远在某省“干校”劳动,请假探亲得不到批准,只得偷着跑回北京见了一面,把岳父送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岳母想请求落实政策,却不知从何下手。正在这时白羽同志亲自找到北京城外一栋简陋的宿舍楼来, 了解岳父去世前后的情形,叫我岳母赶紧写封申诉信,他拿着去找有关部门联系。岳母怕自己写不好,叫她女儿来写,为此,我妻子陪着母亲又找到白羽同志家里,当面向白羽同志请教,如何写法?白羽同志说:“这事很简单,你父亲那些工作是在我领导下做的。他要是国际特务我不是特务头子吗?照实际情况写,连他们怎么迫害怎么逼供都写出来。要相信我们党是会坚持真理的。”我妻子回家后含着泪把信写好给白羽同志送去。从此白羽、林默涵等老领导老同志多方奔走呼吁,我岳父的不白之冤才得到彻底平反。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调到中国作协做对外联络工作。有次和白羽同志一同出国,在飞机上闲谈时,白羽同志对我的工作表现给予鼓励。我说:“可我家里人不大赞成我做这工作!”白羽同志笑笑说:“他们是不愿你又重走你岳父的路!”我说:“是的。谈到这件事我岳母一家至今不忘您的热心帮助和支持。”他说:“你也算老党员了,这些事不都是我们共产党员应该做的吗?我只是凭着党员良心做事就是了,没什么特殊的。”随后他又详细跟我讲了他和我岳父一起工作时的具体细节。他说:“有些事根本与他无关,有的是我要负责的,还有更上边决定的。我知情怎能不替他申辩呢?”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白羽去世后,临开追思会的那天,家里人对我说:“你到会上一定要说句话,代表全家感谢白羽同志的深情厚谊!”
       和白羽同志最后一次会面情景,更令我意外地敬佩。
       徐光耀兄《昨夜西风凋碧树》一文发表后,许多读者看了后反映都很强烈,特别是我们原“中央文学讲习所”的同学,光耀文中所写的作协“反右运动”,“批判丁陈反党集团”等事件都亲身经历过并多年受害。光耀的文章为我们舒了口不平之气,大家齐声叫好。对于前辈们之间的历史纠葛,我们也心中有数,认为被光耀点名指控的老人,不会读到这篇文章。即使偶然读到,对晚辈之言也不会计较。不料我到石家庄去参加光耀作品讨论会时,一见面光耀就拿出一封信来给我看,我见落款是“刘白羽”,心里扑腾一声,忙问光耀:“你把《昨夜》寄给白羽同志看了?”他说:“我写了他当年对我粗暴的情节,再主动寄给他看,不是故意跟老人挑衅吗!我不会那么过分。我没跟他联络过。不知他从哪里听到了这书出版的消息,自己找到去读的。”
       我把信从头读起。不读则已,读完大为震惊。没想到近九十岁的老前辈,在读了指责他的文字后,不仅没有气恼,而且以发自肺腑的心声,写信向晚辈“检讨错误”,对当年的一些言行忏悔自责。当我带着泪水看到“谢罪”这两个字时,同时也看到了白羽同志人格的光环。
       光耀见我感动,他说:“我也很感动。可也有人认为这些话未必发自真心。”我激动地说:“就是假的也难能可贵!不是很多人从前做过错事,至今仍装正经,连假认错也不肯吗?白羽同志做了多年作协领导,又是年近九旬的老人,有什么必要跟我们小辈作假?历史上许多事,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非个人所能决定。白羽同志这样勇于承担责任、自省自责的精神难能可贵令人敬佩。”光耀完全同意我的观点,并说已经给白羽同志写了回信去表示敬意。
       过了一阵光耀来北京办事,给我打电话来说要去看望白羽,我因有事没能同去。第二天我到作协招待所看光耀,想跟他打听看望白羽同志的情形。光耀说:“你来得正好,过一会白羽同志要到这里来看我们。”我说:“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叫来这地方看我们?”光耀说:“我跟他说了,您有事要谈我们就到您那里去,您上这儿来,我们怎担当得起?可是白羽说若不来回访他会心中不安,怀疑我们是否不原谅他。”
       果然,过了不久白羽同志就到了,他这时身体已经欠佳,由秘书扶着走进了光耀住的小屋,坐在硬椅子上跟我们亲切地聊起天来。谈起巴金先生读了他的《心灵的历程》激动不已,从杭州打电话来祝贺的事,他说:“巴老几十年来都在鼓励我,但我大部分都是业余写作。作品质量和数量,都有负老朋友们的期望。你们趁着还年轻,要多写一点,不能偷懒。”谈了一阵,他站起身来请我们出去吃饭。我们怕他过度疲惫,不敢再辛苦他,就婉谢说:“今晚上有约会,确实去不成,谢谢您对我们的热情关爱。您很累了,我们也不留您多坐,早点回去休息吧,下次我们一定再去看您。”
       见我们坚决不去,他就告辞了。送他到了楼下,临上车前我们上去握手告别时,只见他眼中含着泪,用很低的声音说:“怎么,连一块吃顿饭都不行吗……”
       我听了这话,心中说不清的辛酸,甚至对我们的决定是否正确都有点怀疑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望着他的车走得很远很远……
       当我在医院告别室默哀送行时,我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天看着他乘车远去的情形。我默默地说:“白羽同志,我带着光耀的委托,来为您送行了,但您在我们的心中永远不曾远去。”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