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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嘿,天堂
作者:蔡 东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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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
       那天,我像水一样流向南方——淌过平原,绕行山脉,匍匐流转,逶迤千里,坚韧、柔软、决绝。那种姿态的缠绵和内心的笃定,使我区别于所有的乘客,他们旅行、探亲、访友、公干或还乡,而我不是,我要去寻回我遗失的东西。
       像为大地缝制上一道挺括的黑色花边,这条著名的铁路线贯通了南北。上车前,我看了一眼长长的铁轨,目光里是信任和嘱托。铁轨像河床和血管,而我是液体,新鲜健康的血浆,浩浩荡荡的活水。我必须具备液体的优秀品质和超凡智慧,以柔制胜,因势赋形,水滴石穿。
       这是一辆特快列车,它将在一天之内行进两千公里,把我送抵大陆的最南端S城,一座城龄二十五岁的簇新都市。幻化为水的壮志未能把我从真实的窘境中解救出来,在漫长的旅途中,乘客们操着各种方言味的普通话闲聊,我很少说话,愁眉苦脸地斜躺在卧铺上。知道我出远门的朋友,都殷切地发来短信表示关心,在他们看来,我有点冒失了,自己把自己扔进一个繁华而陌生的都市,S城任何一栋高楼里的老鼠都比我更熟悉那里的空气。
       他们贴心的叮咛徒增了我的悲伤,因为我要去找的那个人,始终保持着他习惯性的沉默。近两个月来,他固若金汤的沉默,让我由一个食量惊人有双下巴的姑娘变成了面有菜色的厌食者。
       二十岁之后,圆脸和虎牙一度令我产生过我将青春永驻的错觉,乘车回家时,邻座的妇女总把我误认为高中生,令我沾沾自喜,做作地解释着我实际的年龄和身份。
       事实上,圆脸和虎牙挽救不了什么。在我结识铁帅的第一天起,暮色已悄然浸染我年轻的心脏。与这个时代众多的恋情一样,我们在虚拟的空间里相爱,在一个体育论坛里,他的一篇充满灵性的文章吸引了我,他出身工科却文采斐然,很快我知道,他的专业是电子信息工程。出于文科生对理工科特有的崇拜,我向来对“电子”“信息”“工程”等字眼肃然起敬,当它们三个鱼贯出现时,简直就称得上光芒万丈了。整个过程并不绮丽浪漫,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小受到正统的教育,内心里向往正常健康的爱情,但命运并不按照人的意愿来安排剧情,那段日子,我们躲在两个ID后面,小心翼翼又担惊受怕地交流着。
       我有意拖延见面的日子,怕动了胎气。等真正见面时,彼此的长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是足月的爱情。就像怀胎十月,无论生下的婴儿有无缺陷,他都是你的孩子。
       但我仍然以此为耻,我认为那是轻狂之徒的行径。我很念旧,大脑里暮气沉沉,缺乏对时尚的敏感和热情。据母亲描述,曾经有一段猪肉七毛二一斤、看病不用找熟人的日子,我没赶上,但仿佛已亲身经历,并装模作样地怀念。我用狐疑的目光看待新鲜事物,带着嘲讽的微笑冷对潮流。我信任传统,迷信各种陈旧的称谓,出去旅行时喜欢住叫“招待所”的地方。于是,我向所有人宜称,我和铁帅是“介绍的”——“介绍的”这三个字令我内心踏实无比。然而,我竟然赶了个时髦。
       时髦还赶了不止一个。我比铁帅大三岁。姐弟恋一直是热门话题,我从没在生理学和社会学的层面上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只确定一点,认识铁帅之后,我化身慈母,他就是我的圣婴。我盼望自己能挣大钱,跟他一起花。我理解了雨天里老母鸡张开翅膀时眼神里的内容。
       当然,那时我还不至于老气横秋,甚至有一个阶段,我还显得光彩照人。彼时,我最好的朋友小严,总喜欢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屁股,据她描述,那里渐渐有了美妙的弧度。她微笑着颔首,说不错不错,前面也有了,后面也有了,慈祥和光鲜在我身上平分秋色。从少女到妇人之间的那段路程繁花满地青草芬芳。幸福从我的体态和言行中漫溢出来,我全身开满窗子,每一扇都飘洒出醉人的馨香。我像一只玻璃蛋,透明得不可思议,人们瞧我一眼就心领神会。
       我们的爱情,没有一个体面的开始。那样的序幕充满荒唐和草率的意味,然而日后我回想起来时,依然认为一切不可逆转,此事必将如此。每一场爱情的诞生都可以用误中流弹来比喻,神魂颠倒地被击中。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被击中,就像中六合彩,那需要点天意和运气。我的美女同窗爱上了出身农村下有三个弟妹的穷光蛋,我们的团支部书记政坛希望之星爱上了下岗职工的儿子,她们抱怨了几句,认了。
       一部著名的法国电影里,流浪汉遇上了盲女画家,流浪汉身上往往有着浓郁的艺术气息,他写出了一首简约动人的爱情诗:有人爱上你了,明天早上你醒来,如果有人对你说,天空是白色的,而你说,但云是黑色的,那,他们就是爱上了。
       我们的爱情,也没有一个令幼嫩的芽蕾茁壮生长的温床。两年来,我一直处于两地穿梭的状态中,铁帅上大学在T城,工作后去的第一个地方是B城,我像一株忠心耿耿的向日葵,始终围绕着他开放。我积攒了一摞电话卡和车票,它们是爱情的注解,私密、非物质化、有充实的情感内容,像一个记忆的容器。我的手机里保留着几条永远不删的短信,短信能美化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感觉,话语以声音的形式飘进耳朵,效果单一而瞬时,短信却对一个人的语调和表情有多种虚构,而且适宜重温。
       我们的爱情,汇集了众多流行元素,因而先天不足,但我们后天努力用心经营。领着对方见自己的父母,押韵合仄礼数周全,我愿意土一点,以弥补我们相识方式的过于新潮。我莫名地认为,老派就意味着长久和稳当。
       当我以为一场恋爱的成果就是结婚时,我已经老了。
       来就来吧,会好好招待你的。但我告诉你,我并不愿意你来。临上车时,我接到了铁帅恩赐般的一个电话。他的口气很无奈,有一种极力克制着的厌烦之感。
       铁帅的声音素来受到推崇,很有质感的男中音,醇厚、迷人、温柔地能渗出水。如果声音有颜色,他的声音就是象牙色的,蜡状光泽,温润柔和。我的朋友从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后,都把他想象成一个高大儒雅的男性。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月份,他休假来到我上学的地方J城。匆匆一聚,浓情缱绻,走了两次才走成。第一次都到车站了,他万分不舍,说再多呆一天吧,于是改签了车票。第二天晚上,我才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上了开往西南春城的火车。
       五月,在遥远的春城,他有步骤地疏远了我。先是减少了打电话的次数,我察觉出异样后,问他怎么了。开始他不说,多问了几次,不耐烦了,说想“静一静”,“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他态度冷漠,声音却很有礼貌,冷漠披着礼貌的外衣,产生出一种棱尖角锐极度伤人的效果。他不再血肉丰满,像一缕气体般捉摸不定。
       那是一段比夜色还浓黑的日子。怎么能说不好就不好了呢?难道爱情真的是借给穷孩子的玩具?我内心迷惑而震惊,但回春乏术。纠缠不清时,铁帅去了S城,在S城的这两个月,他把我对爱情的挽救看作一个神经病的无理取闹,果断更换了手机号码。我跟他联系的唯一方式,就是在论坛里发站内消
       息。那是我们相识的地方,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在消息里,我说,暑假马上就到了,我要去见你一面。
       他回复的是,已经这样了,见面还有意义吗?
       我又回了一条,三月份你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想不通,见一面吧.不然我不死心。
       我们,从浓情蜜意到形同陌路,缺少过渡,没有起承转合,我始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不愿承认是聚少离多吞噬了爱,那是俗套,我以为我们的爱与众不同。我相信网络虚幻的空气里能开出一朵奇葩,而那朵奇葩又恰好是我和铁帅的爱情之花,我多么刚愎自用。
       一直以为,两年的热恋,只是漫漫长路的序曲,而不是夜空中一闪即逝的火焰的谢幕表演。即使铁帅屡次用绝情的话重创我,这个信念都不曾动摇。
       小严是铁路子女,她帮我买到了紧俏的卧铺票,但并不赞同我的行为。她皱着眉头说,你呀,谈场恋爱就迂了,糊涂了。掰就掰,就铁帅那颗小土豆,你还真放不下吗?小严认为我不够豁达,不能正视现实,去了也是自取其辱。但我一意孤行,我所依傍的,不过是空茫的旧情。
       当南方的财大气粗、声色犬马还符号般抽象时,南方的绿已先声夺人。一路上,越往南去,植物越绿得正、绿得稠,绿得有水意。满目的浓绿令我心神一爽,想当然地认为这将是一次希望之旅。
       直到旅途的尾声,铁帅的短信才姗姗而至。J城没有直达S城的火车,我要在C城车站转乘城际快车。铁帅的短信貌似关心,嘱咐我注意安全,但我只看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显然他不打算来C城接我。我将在一天的旅途劳顿之后,经由声名狼藉的G城火车站转车,孤身抵达S城。我有点寒心。
       C城火车站治安糟糕,像我这样的单身年轻女性,正是歹徒抢劫的目标。下铺的中年妇女生动地讲述了他们抢掠的场景,C城的歹徒作风强硬手段残忍,为取下那些闪光的金属不惜砍掉女游客的手指,拉豁她们的耳朵。所幸,我无须出站就能转车。下铺妇女告诫我,千万别出站,千万别去广场。饱经世故的她看出来了,我是一个处境窘迫的女子,眼神空洞迷茫,说话没有底气,前方并没有一个热情洋溢迎接我的怀抱。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似乎已预见到我并非诸事顺遂的前途。她是对的。后来我在S城的经历.印证了她对我前途的种种想象。
       晚上八点,我坐上了通往S城的城际快车。一个半小时后,火车徐徐开进站台。我从车上跳下来的一瞬间,立即在接站的人群中发现了他,在我的视野里,他永远醒目、晃眼、金光闪闪。
       他依然矮小,皮肤的颜色很深。S城的夜晚闷热潮湿,空气仿佛凝滞不动,他清风一般飘至我的面前,我极力笑得自然些,可惜一说话就显得讨好了。
       有五个月没见了吧,你还是挺精神的.没怎么变样儿。
       铁帅很严肃,一言不发,平板的脸像一块不毛之地。他双手接过我的行李,向出站口走去。顷刻间,我意识到溶解一座冰山的难度。但我依然乐观,这座城市已十八年没有下雪,你能冷多久?我贪婪地盯着他结实的后背、粗短的小腿,柔情顿时涌上心头。
       铁——舌尖从齿根滑到上颚,一个糯软柔婉的发音;帅——合口呼,去声,一个阳刚利落的发音。铁帅,毛茸茸、暖烘烘又倔愣愣的一个人。我忽然领悟到,我对他的感情,比想象中更深。
       衣篇
       坐在城际快车上时,我不停地涂口红、洒香水。一支六十元的口红和一瓶十毫升的香水小样,是我为此次出行配备的袖珍武器。它们廉价但效果卓著,能让我变成一个双唇红艳淡香袭人的女子。此外,我还购置了几套风格各异的夏装,我绞尽脑汁,妄图用极为有限的钱把自己打造成百变女郎。我悲哀地发现,我用来拯救爱情的道具,也不外乎是这些东西。
       我曾经尝试着打动他,与他重温两年来的点点滴滴,一些温暖感人的生活片断,只有两个心意相通的人才能达成种种默契与灵欲合一的不凡境界。但铁帅锈了。我满怀深情地回忆,铁帅,还记得吗,咱们在B城时——他生硬地打断,都过去了,别再想了。
       全是“了”,完成式,万事皆休。我既然无法击中他的心灵,就只能去巴结他的眼睛。
       S城,我来了。
       早在火车进站之前,我就摘下了近视镜,我戴着眼镜时酷似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坐上公交车后,铁帅像一个真正的本城人,得意地指着一座座冲上云霄的高楼,说,看,王果,这是地王大厦,你看,那边就是国贸。其实我眼前一片朦胧,但此时感觉反而变得格外灵敏。S城霓虹妖娆华灯如昼,欠缺气质,但不乏激情。这座城市让我联想到一个梳黑亮大背头、嘴里吮根牙签的男人.他身上有新鲜猪肉的气味,永远踌躇满志。
       从地图上看,S城地势狭长,似乎象征着一条巨型流水线。S城出产的DVD和玩具撒遍世界的每个角落,艳丽轻巧的时装藤蔓一般伸展到全国各地,引领四季潮流。科技、信息、商圈、人气,这些时髦而令人不安的词汇,在S城变得直观又具体。它是一座四面反光的城市,不知疲倦地向周围辐射它的活力和激情。在这样一个讲究速度和效能的城市里,我对逝去感情的呼唤,是否会显得清纯而无知、天真又空洞,缺少共鸣,杯水车薪?
       在铁帅租住的房子里,被我视为秘密武器的一件黑色睡裙仓促地登场。这条裙子布料稀薄质地轻柔手感光滑,貌似真丝但我知道它绝对不是。这是一件暴露、大胆、有隐喻色彩和堕落气息的睡裙,覆盖两只乳房的衣料是几乎没有遮盖效果的蕾丝,魅惑的黑色的性感的蕾丝,是我从未尝试过的风格;睡裙静静地躺在我的旅行包里,像一个工于心计的妇人在阴翳地偷笑。
       铁帅一进屋就脱去了上衣,我在他的后背上看到了一层粉刺,并不鲜红油腻,颜色已经变暗,压抑着一股沉闷的躁气。
       他毕业时,应聘到长城集团做销售,在总部培训一个月后,被外派到了B城。此时我们已交往一年,对他有了足够的了解,我认为这个职业并不适合他,一个心地纯良、偏于内向的人干不了那种工作,至少不会在那个领域取得成功。那种职业需要机变诡诈的性格、非凡的交际手段、良好的处世技巧、对尔虞我诈习以为常的心理素质。他却坚持认为,做销售有挑战性,能锻炼人。他憎恨自己身上浓厚的学生气质,迫切地想一夜长大。父亲看出了我的担忧,他以长者的口吻说,铁帅不知道那个圈子里水有多深,让他试试看。
       半年后,因为在B城的工作表现欠佳,铁帅被调到西南的春城。这次调动有惩戒意味,让他有了流放的感觉。他性情变得很暴躁,刚工作时干一番大事业的冲动已烟消云散,他把充沛的精力挥洒到足球场上,高原炽烈的阳光把他的皮肤晒成枣红色,他仿佛又回到了风清云淡的读书时代。等公司发现他们的业务代表已形同虚设时,只好把他调回了总部所在地S城。
       他的职业生涯开局糟糕,前景亦不明朗。平步青云和出人头地像深埋在地下的极难寻获的神秘宝藏。铁帅一直对晚清和民国
       的人物兴趣浓厚,尤其崇拜李鸿章、曾国藩,在以前流行的说法中,他们是地主阶级的精神偶像,现在则被认为是时代悲剧的承受者,挽大厦将倾的悲情英雄。傲气、雄心、名校的教育背景,铁帅一样都不缺,而工作一年后,像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也发现了,自己志大才疏。
       一年前那个傲立舞台中心的铁帅萎缩成幕布上的一块黄渍,他没有成长为众人瞩目的业务新星。此刻,他坐在S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沙发上,说,去洗澡吧,这边天气热,天天都得洗。他以天气炎热为由催我洗澡,但我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簇躁动的暗蓝色火焰,微小的火苗一蹿一蹿的,我吹上一口气,它就铺天盖地了。
       我说好,这就去洗。
       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我穿上了黑色睡裙,像走进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我终于克服了道德上的忧虑,仅把它当成一件戏装,它的使命是在舞台上实现某种预设的效果,是美学手段,脱下它,我还是我。
       我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一只仰躺的青蛙。风平浪静后,铁帅看起来懊丧而苦闷,他的表情令我倍感屈辱。沉默如铁,各怀心事。
       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见了面,我们对性事仍有激情。
       充满罪恶感的夜晚终于过去了。第二天,铁帅的脸上有了一丝变化,他的眼睛在躲闪和回避,眼神时时飘向窗外,若有所思。
       孙增贵比我晚一天来到S城,他是铁帅大学时代的哥们儿,足球场上的黄金搭档。晚上七点多,铁帅接到了他的电话,表情登时一振,又说又笑的,我看到他对别人热情而友善,不免顾影自怜一番。
       放下电话,铁帅说,走吧,一起出去吃,给增贵接风。
       在一家中式快餐店里,铁帅和他分别一年的同学重逢。孙增贵狠狠抱住了铁帅,嘴里嗷嗷叫着,当他发现了跟在铁帅身后的我时,笑容僵了一下。
       倘若不是因为我此时处境惨淡敏感异常,未必能察觉出他表情的细微变化。
       第一次听说孙增贵这个名字时,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憨厚朴实的男子的形象,后来见到了本人,才知道是一个头脑活泛、衣着入时的小伙子,处世很全面,也很会说话。
       增贵,你一来,咱们班就团圆了,前几天我还遗憾呢,就差你一个了。铁帅体贴地为增贵点了一份羊肉烩面,他是陕西人。
       兄弟,你们都出息了,我在研究所白浪费了一年青春,没意思,身上长肥肉,顶上掉头发,这趟是过来投奔你们的。话虽这么说,但增贵的脸上没有穷途末路的落魄,他不卑不亢,自信而憧憬。
       铁帅摆摆手,说,在哪里都是混口饭吃,你看看我,一年调动了三次,跟在海上漂着一样,有时真想回老家算了,守着父母,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可不行,咱们自甘淡泊了,南边的高新技术还怎么牛?靠谁牛?一定要坚持住,适者生存,强者生存!
       铁帅眨了眨眼睛,以前上大学时他就喜欢跟增贵吃烧烤,他说经常跟增贵吃吃饭吹吹牛,有益身心。他问增贵,初来乍到,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觉得同样的行业在这里能有更大的市场,能做成更多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增贵很有大家风范,一下火车就谈市场和生意,令铁帅深感惭愧,笑得讪讪的。
       增贵又跟我聊了起来,他把一片羊肉夹到我的碗里,关切地说,是不是苦夏?比上次见你时瘦多了,瘦了也好看,你们是鲜花,怎么都好看。
       他并不知道我跟铁帅之间出了问题,席间,我身子坐得笔直,不断用求助的目光看着铁帅,希望他跟我表现得亲密些,别让我尴尬。增贵可是人精,察言观色猜测人心都是一流。铁帅应付般地替我添了几次茶水,亲昵点到为止。疏远的感情就像干透的馒头,放在锅上馏一遍,只热一层皮儿,馒头心儿还是冰凉干硬的。
       直到增贵说,刘乐这小子是自己住吧,我今晚过去跟他挤挤。我才意识到,刚才他看到我时为何神色一变。
       铁帅礼节性地挽留了一下,说住得开住得开。增贵善解人意地笑了,说,别客气了兄弟,就去刘乐那儿吧,都一样!送增贵上公车时,铁帅满怀歉意地说,我参加了个业余球队,周末有空的话一起出来玩,场地费不用你掏,我请了。孙增贵笑笑,说再联系。
       不知机敏的增贵有没有发觉,我和铁帅之间弥漫着莫名的紧张神秘的空气,我正在费尽心机地完成一次艰难的啮合。回家的路上,街边的服装店正在打烊,S城流行的衣服,大都面料单薄颜色明朗,大黄大绿,朝气蓬勃,设计上很有女人味,印花、亮片、深V领、不规则的裙摆,又妖又娇的调子。小店一关门,城市就沉静了下来,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浓妆、疲惫,艳而残。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主要是爱附加在肉身上的令自己欣赏痴迷的因素。没有肉身不行,没有肉身就没有人,一切都没有了;没有那些你喜欢的附加因素,这个肉身对你而言又是普通人。
       少女时代的我对《飘》里的白瑞德神往不已,他英俊、成熟、富有,是优雅而邪气的反派,比纯正的好男人更夺人心魄。然而我碰上了铁帅,几个月的时间里,一套全新的鉴赏体系巍然而起。此后,我对高大白皙的男子不再青眼以待。
       我把他描述为精灵般的人物,以至于我母亲见到他时有点失望,在她看来,铁帅不过是一个粗黑的五短身材的小萝卜头。她的审美趣味倾向于那种四方大脸高大威武的男子。
       我始终记得他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情景。刚过了春节,天气还很寒冷,铁帅身着臃肿的冬装登门拜访。他刚一进门,我就后悔了,时机显然不对,羽绒服把他包裹得像个圆球,这不是一个适宜矮人隆重亮相的季节。人们审视考量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我真想用一块大红布把他罩起来,遮挡住他的笨拙和滑稽。吃饭时,在大鱼大肉的上方,母亲的微笑勉力而为,我耳语着提醒她,对铁帅热情点,人家可是大老远赶过来的。
       夜里我跟母亲同睡一床,钟敲过了十二下,我没睡着,知道她也没睡着。她忍了半天,还是叹息了,她说,原来这就叫卡通人物啊。我翻翻身,嘟囔了一句,不用别人都说他好,我自己认为好就行了。母亲很发愁,说,哪里好呢,他一看就是个还没定性的小孩。
       这一点没人比我更清楚。但为了避免母亲担心,我极力粉饰,说,他老成着呢,稳着呢,心里有数。性格温良的母亲没再多说,第二天送铁帅走时,她拿出一套崭新的南极人保暖内衣,一定要让铁帅穿上了再走。
       一个人成年了还保持童心,我认为那很有档次。铁帅不嗜烟酒只爱瓜子可乐,洗衣服时笨手笨脚,喜欢吐舌头和做鬼脸,眼神如婴儿般清澄明亮。他有一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眼珠又圆又黑,墨玉一般,虽然脸型和鼻子略嫌粗笨和乡气,但这对眼睛统摄全局,使他具备了卡通人物的灵气和聪敏。
       干净和健康正在成为现代男性稀缺的品质,而铁帅没有口臭、痔疮和高度近视。他口气清新,牙齿上有一层晶莹的釉质,这层完好的釉质在同龄人中非常罕见。他皮肤紧绷、光滑,颜色像深棕色的蜜糖,我曾发自内心的赞叹,这种肤色要富人们专门去夏威夷
       和马尔代夫才能晒出来。他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矮,但并不瘦弱。小个子和宽肩膀使他显得强悍、精干、利落、生气勃勃。某年月日,他愣愣地出现在我面前,浓眉,朗目,精神状态格外好,前途无量的样子。
       他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自我介绍时总是强调,我叫铁帅,元帅的“帅”。在一九八四年,他出生的年份,这个字眼还没有被赋予时下的含义。可忽然有一天,它成为赞美男性长相最时髦的形容词,铁帅惊觉自己的名字变得俗气不堪,极易遭致揶揄和嘲笑。
       我一直认为,清白无辜的“帅”被滥用了。目前,它用来形容一切甜俗秀媚的花样美男。但这个清脆、爽利、铿锵的发音,应该专属于张学良那种类型的男人。青年张学良,赤子的纯净,军人的英挺,一身正气,铁汉柔情。
       铁帅无愧于他的名字,他身上有一种常年坚持体育锻炼的结实感,他是这个时代里亿万狂热球迷中的一员,而且踢的比看的多——区别于众多夸夸其谈有啤酒肚的球迷男人们。
       在铁帅的衣橱里,有七八套球衣。也许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着装风格,以及自己应该主动回避的服饰类型。我不能胜任碎花衣服,一件清丽的白底蓝花旗袍曾令我心仪许久,以为穿上旗袍就是古典美人了,等试穿时才发现,我不笑,像个蒙昧的村姑,我微笑,像个彬彬有礼的茶楼女招待。铁帅则不适宜穿正装,他肩膀宽大双腿粗短,正装突出了他身材的不协调,仿佛他青春期的发育受到某种影响而猝然中止。白衬衫会压抑他的英气,球衣则烘托出他的运动气质。
       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干瘦的男子,让我联想起咸鱼和腊肉。他们像风蚀过的人干,两条细腿仙鹤般站立着,基本没有屁股,小腰一碰就要折断的样子。这种缺乏立体感和饱满度的人体,与长势嚣张、叶片阔大肥厚的亚热带植物形成鲜明对比。我因此更加爱惜铁帅,他有舒展的胸膛和紧实的小腹。八月下旬,城市迎来雨季,在一个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身着球衣的铁帅令我感受到阳光的亮度和热力。
       来S城之后,铁帅参加了一支叫“天宇”的足球队,球队由十几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组成,队长是一个网名叫“恺撒”的湖北人,类似这样的球队,S城不下几十个。
       周日,铁帅带着我和孙增贵来到科技园附近的足球场。增贵一看到草皮就兴奋了,他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大声招呼铁帅,帅哥,快换衣服,咱俩先在场边倒倒脚。
       下午五六点钟,正是S城上空大朵的雨云纠结翻腾的时刻,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但扭捏作态的雨水却挣扎着不肯落下来。这个过程最令人气闷,我初来乍到的那几天,每逢遇到这种天气,都有窒息和虚脱的感觉。这个傍晚依旧潮热无比,足球爱好者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场地,急不可耐地扑向草坪。
       铁帅和增贵在“天宇”的表现很抢眼,增贵身材颀长,动作轻盈优美,铁帅则以硬朗简洁的球风引人注目,他俩刚柔并济配合无间,没有长期的磨合不会有这样的效果。看着铁帅在场上忘情奔跑,我像一个真正的球星妻子一样骄傲、容光焕发。他踢完下场时,如水洗一般,全身晶亮,然后大口大口地吞水,疲惫而满足。
       踢完球回到家,意犹未尽的铁帅又拿出了他收藏的球星教踢球的碟片,看一会,练习一会,嘴里念念有词,他专注的神态令我感动不已,他简直把踢球当做一项事业来经营。在逼仄的客厅里,他煞有其事地为我表演了盘球的技巧,此刻,我的目光里充满崇敬,不是因为他动作的娴熟灵巧,而是因为他的不切实际,多余、无用,然而被我视若珍宝。
       像他这样的业余人士,没必要在上场前紧张得手心出汗,不需要在下场后反复追问他刚才的表现到底如何,更无须把一项轻松的娱乐变成庄严的正经事。他不是一个靠踢球吃饭的职业球员,踢球不会令他名利双收。但那个圆形的皮制品令他幸福激动,全身发烫。
       这样的时刻,铁帅的眼睛是一双孩子的眼睛。我的心变得很柔软,我把他当成拇指姑娘的兄弟,他应该躺在胡桃壳做成的摇篮里,用蓝色紫罗兰花瓣当垫子,用玫瑰花瓣作被子。他纯洁、善良、娇怯,我不忍心告诉他,你这个小不点,一走出摇篮,就到处都是癞蛤蟆,又丑又坏的庞然大物。我愿与他分享一切美好,同时令他远离尘世沧桑。
       S城是个很现实的城市,我隐隐地担心着,总有一天,他的眼睛,会由两颗黑水晶变成两块毛玻璃。
       他的矮小、很差的酒量、不带福相的薄耳垂、偶尔流露的童男子般的羞涩和腼腆,都使我变得易动感情。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突然暴富,然后通过行贿,成功地把他送进某甲B俱乐部的二队踢球。
       食篇
       在我的旅行包里,有一件衣物和格调颓靡的睡裙相映成趣。一条八十年代纺织女工用的白色围裙,质地厚密手感粗糙,与时下流行的质料轻薄带小动物图案的围裙相比,它略嫌古板老气,但与那个年代的很多日用品一样,它也具备结实耐用的品质。这条白围裙以翩若惊鸿的姿态漫飘过我的青少年时期。那时,每到过年前夕,我母亲就把围裙翻出来,然后带上它煮肉、炖鸡、炸藕夹子肉丸子,它是隆重节日、繁琐家务和美味佳肴的象征。
       母亲用围裙下摆擦手的样子,是个令人神往的家居场景,温馨而日常,它一闪而过时,总能撩拨起我做一个贤妻良母的热情。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母亲也拒绝使用它了,她有了更好的选择,一种雨衣料易清洗的围裙。自此,白围裙开始像一个年迈无力的使女,在树荫和角落里安详地坐着,等待无疾而终。
       是我打碎了白围裙宁静的命定的生活。在衣柜里,它被一件件过时的呢子大衣压着,凄然地露出一块雪白的小角,我奋力将其抽出。我抖落开它,一种清泉流淌般悦耳的吟唱声,穿过烟尘漫漫的岁月,叮叮咯咯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它苏醒了,一朵沉寂多年的白莲饱满地盛开。我拿着熨斗在它表面滑过时,闻到一股陈年的怨气从每一道皱褶里往外飘散。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白围裙完成了神秘的沟通。
       被遗弃的、被忘记的、耐洗耐磨的白围裙,品质优秀却生不逢时,就像我要去S城找回的东西,在我们的时代,它开始与永恒、坚持、矢志不渝等字眼绝缘。白围裙是爱情的红颜知己。我千里迢迢把它带去了S城,它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那些浮华曼丽的时装。
       我来之前,铁帅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水饺、牛肉面、各种盖饭,每顿花十五六块,而且吃不到真正的家常小炒。我跟着他在外面吃了两天,花销很大,于是绚丽的舞台在我面前自动展开,我要大显身手了。
       我拉着铁帅来到超市,采购了一堆东西,锅、碗、盘、筷子、铲子、盆子、菜板和油盐酱醋。我们的钱不多,只能买做饭必需的用具和器皿,那把塑料水舀,我考虑再三还是把它放弃了,因为想到可以用碗代替。我买的炒锅很深,带一个箅子,这样一来米饭也可以用它来蒸,电饭煲暂时也不用买了。
       往购物车上堆这些东西时,我心情舒畅。我相信,人间的真情就是这么琐碎。
       
       S城蔬菜的价格令我大惊失色,我花两块钱只买到一颗大头菜,而在我的家乡,那个北方的县城里,两块钱能买一麻袋大头菜。相对而言,肉价倒还靠谱,只是每次我走近肉食区,都会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南方的盛夏天气酷热,而且市区寸土寸金,没有一块地皮可以用来养猪,猪肉都是从外地运过来的。我要集中精力闻上几分钟,才能找到一片异味不浓的肉。
       我像一个旧时代的家庭妇女,每天清晨送丈夫出门,凝望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然后赶在他回家之前,做好一桌饭菜。我在憋闷的厨房里蒸煎炸炒,开心地抹去脸上的油汗,体会着挟传统美德来攻城掠池的踏实之感。这是一种历史久远的分工,像仙人掌一样生命力顽强。
       白围裙慷慨地接纳了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大量油污。
       所谓厨房之乐,只存在于文人的想象之中。文人们,信手调遣世间婀娜多姿的辞藻,耐心描摹精致的美味,并轻松地避开菜肴的制作过程,略去烫伤、切破手指、烟熏火燎等不雅的细节。我在厨房里挥汗如雨时,经常会想起一个叫陈芸的清代女子,她的影像游荡于文火细烟之间,脸上带着洞明世事的睿智而宽厚的微笑。
       陈芸是《浮生六记》的女主角。第一次读这本书时,觉得作者沈复是个热爱生活又有点仙气的书生。到了看第二遍,就有些厌憎此人了,他的无能、懦弱和厚脸皮水落石出。陈芸几乎符合了男人对异性的全部幻想,俊秀、贤惠;精绣工、善烹饪;不乏传统美德又颇有文才诗情。而陈芸的最伟大之处,恐怕还在于她一直热心为丈夫纳个美艳的小妾。一向标榜伉俪情深的沈复默许甚至鼓励了陈芸的举动,他是个常年处于“无馆”状态的潦倒文人,但穷困并未妨碍他风流自赏。他懂得欣赏陈芸的美德、陈芸的品貌、陈芸的生活艺术、陈芸的顾全大局,但他保护不了陈芸。
       多看了几遍,看出了陈芸的可怜。本来,对这本书寄望甚高,以为是恩爱夫妻在困顿中相濡以沫的情爱圣典,看完才知,这书便宜了沈三白。一书传世,天下谁人不识君,家庭妇女们却伤心了,青山处处埋忠骨。我之所以在厨房里屡屡想到陈芸,大概就出于一种隐秘的自怜心理。没有哪个女人会真正热爱厨房的工作,烹饪美食可以作为某种情趣的象征偶尔为之,但不宜成为每天的功课。
       我的同龄人大都以不善烹调为荣。淑女、辣妹和小甜甜们,对此口径一致。我不会做饭,连炒鸡蛋都不会。这样的话从大小不一的嘴巴里弹跳而出。她们表情忧虑,但谁都听得出来,口气相当自豪。像我这种会炒菜、蒸鱼、炖排骨的年轻人,简直太不洋气了,简直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卖力地施展自己的厨艺,时常皱着眉头思考,在吃饭问题上怎样才能做到开销少、花样多。
       吃饭时,铁帅的脾气出奇地好,我看得出来,刚开始的那几天,他是出于愧疚心理,很快,就真为我的操劳而心疼了。我就赌他是个孩子,心上还没长茧。
       上午十点钟左右,是我蹒跚于S城某小街的时刻,我步行十几米,到达一个中型超市,买齐一天所需的菜肉。自从几个月前,我引以为傲的爱情呈现出流星和烟花的特征时,我开始用年老色衰的妇人的目光来打量这个世界,悲凉、失意、受惊的、力不从心、病态的敏感以及钝钝的刻毒。威胁和敌意像空气一样挥之不散,我乐观自信的青年生涯戛然而止。
       S城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野性、躁动、富有侵略性。我南下前,已听说过不少发生在S城的耸人听闻的事件。这里有精妙的骗术、老谋深算的商人、造诣极高的投机家,这里盛产机遇,是思维活跃的年轻人的圣地。S城欢迎野心勃勃,拒绝乐天知命,暴富和锒铛入狱汇流而成S城的都市传奇。连S城的乞丐也时常灵感进发,他们独创了从垃圾桶扒找丢弃的盒饭以博取同情的方法,曾引起媒体的广泛关注。从家乡到S城,像从一个安稳的摇篮里被抛到风雨交加的野外。C省人深目削颊的长相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令我倍感孤独。到处人头攒动,但我不知道我的同类在哪里。抒情、J.M.库切、优美的汉字、得体的修辞、阅览室窗台上俏生生的吊兰,种种种种,都变得荒谬可笑又遥不可及。
       第十天时,我在S城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是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我因在他的版面上开设专栏而与他相熟。世事真是奇妙,即使在J城时,我们也从未经历过一次不期而遇。
       那天,走在小街上,亲切的乡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疑心是过度苦闷而产生的幻觉,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王果,王果。
       呼唤声像一场梦境中的呓语,孱弱、缥缈、气若游丝,等它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切时,我茫然地转过了头。
       李玉帮油津津的脸烫了我一下,我认出他的一刹那,眼窝潮湿了。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汗馊味儿,他走近了。他指着马路对面,气喘吁吁地说,我早看见你了,喊破嗓子了你都不回头,想什么呢?
       他提的塑料袋里有火腿肠和几盒碗面,这是坐长途车必备的食品,经验和直觉一起告诉我,虽然这是在S城第一次看到李玉帮,但也是最后一次,他即将离开这个地方。
       我们在一家凉茶铺里落座,李玉帮急切地喝下一大口淡黄色的凉茶,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的脸黑黑方方的,我第一次发现他的长相竟是如此憨敦,过去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又有点狡猾的资深报人。
       交谈了一会儿我才知道,李玉帮三月份就来到S城,半年内还跑了周边的几个城市。在J城时,我听到的关于李玉帮的最后一个消息有些不幸,他离婚了。他的网恋被妻子发现,他的妻子性情刚烈,不由分说带着儿子离开了他。听说他很冤,跟网络情人连电话都没打过,真见了面,是个男人也不稀奇。他一直希望复婚,以各种方式向前妻忏悔,但前妻铁了心不再回头。
       原来他来到南方。有本事的人和失意的人都习惯于把南方当成最后一个落脚点。人们莫名地认为,南方充斥着强者宏图大展、弱者咸鱼翻身的神话。
       他矜持地说,我来这边主要是考察一下,今天刚要走,晚上八点的火车。他谨慎的措辞掩饰不了他的落魄,他看起来深受奔波之苦,而且没有发达。我理解他,因为我也轻巧地一语带过了我来S城的目的。看朋友,顺便散散心。
       他分别评点了S城的几家报纸,X报是草台班子,没有进行人力资源的培训和提升;X报对新闻判断没有自信,什么东西都往上堆……他的见解精辟透彻,但每次都用同一句话收尾,我要是十年前来这里就好了,现在这边钱也不好挣了。
       未了,他抢着付了凉茶钱。临分别时,不停地嘱咐我,这边治安不好,千万要小心。李玉帮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像很多在S城没混下去的人一样,他也带着满腹怨言离开了。不知还有多少人只在此地收获了职业病和漂泊感,这里阳光充足雨量丰沛,似乎更像是植物的天堂。
       他扔下了两段话:S城,治安混乱,难保安全;心灵自由,不受羁绊;机会很多,可挣大钱;人情淡薄,交情很浅。能在S城飞黄腾达的人,是超级流氓、政治宠儿、黑帮老大、
       绝色美女、经济动物和江湖骗子。
       竟然是愤青的口气。
       我并不愤懑,却忧心忡忡。来S城之后,我在铁帅身上只看到两个字:干——活。他已经不像刚毕业时那么急于发展了,脸上有彷徨之色,有些疲沓,有些灰心,工作很累,压力不小,很多事情,不得不顺其自然了。
       这个星期六,一睁开眼已经十一点了,铁帅仍在熟睡,蜷着身子,无辜地半张着嘴巴,我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穿衣服,怕吵醒他。
       我今天的计划是买一袋米粉买一斤五花肉,一会儿做粉蒸肉吃。等我从超市回来时,铁帅已经醒了。他说,刘乐叫我过去,说大家都去他家,今天要聚聚,这肯定是增贵的主意。刘乐你也见过,就是那个小胖子。
       我迟疑了一下,问,我也一起去吗?
       铁帅点点头,说,当然一起去,今天别自己做饭了。
       刘乐住在莲花一村,和几个同事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我们赶到他的住处时,客厅里已坐了六七个人。铁帅一看桌子上摆着电磁炉和羊肉片,就问,谁的主意?大热天吃火锅。
       增贵诡秘地一笑,说,要的就是这个气氛,这个味道!
       空气里弥漫着芥末、孜然和辣椒粉的味道,这些气味很强悍、很霸道、很冲,猛吸几下会引发喷嚏和眼泪。我故意吸了一口,打出一个痛快的喷嚏,让体内淤积的浊气喷薄而出。我和铁帅之间,现在也需要一个痛快的喷嚏,打破目前这种不死不活的僵局。
       第一盘羊肉下锅后,增贵开了场,他庄重地说,今天这种场面,让我开眼界了。看看,冠松和大崔在华为,铁帅在长城,小吴在电信,高波刚跳槽去了惠普,今天跟我吃饭的,全是技术骨干、营销奇才、管理精英啊。他又搂住刘乐的肩膀,说,还有我们的小刘乐,现在他不是小刘乐了,得叫他刘老板,乐——爷!
       大家哄笑起来,气氛很活跃也很放松,每个人都红光满面,仿佛真成了S城的主人。
       他们大学毕业后,不外乎走三条路,搞研发、做销售、干行政。像铁帅这种,大学里不怎么用功,没学到多少专业知识,毕业了就去做做销售、卖卖电脑。张冠松和大崔基础扎实,进了知名企业做研发人员,小吴家里靠山硬,去大国企干行政了。
       一年过去了,显然大家都对自己的现状有厌倦感,对他人的生活则不乏美好的猜想。冠松很羡慕铁帅和高波,说,还是你们好,做销售吃香喝辣,不像我们,说穿了就是被压榨的手工业者。
       高波和铁帅一起摇头。高波说,谁不知道做技术工作稳定,日子逍遥?销售?说得花哨点,是有挑战性,说透彻了,就是难干。铁帅也很低调,说,我们是干不了技术,被逼上梁山了。
       冠松谦虚地笑笑,说,技术是个纸老虎,入门难,做熟了也就是重复劳动。大崔也插话了,做销售的路越走越宽,一旦建立起自己的网络,手里拿到几个大客户,老板也得敬你三分。我们就不一样了,有几个能熬成项目经理?不过是虾兵蟹将过河小卒,核心技术接触不到,龙芯凤芯还真能让我们造出来?
       增贵一下冒了出来,他凑到大崔耳边,说,大崔啊,你抱怨什么,听说你现在做到小主管了,手底下带了两三个新人,明明是科学家,每天行走在华为基地的“居里夫人”大道上,还虾兵蟹将?
       铁帅做了总结,说研发累脑,销售操心,世道艰难,干什么也不可能坐享荣华。大家一齐把目光转向小吴,小吴的脸上有一种行政人员惯有的深谋远虑,一看已经有些假正经了。增贵呵呵笑着,说,还是小吴厉害,管人的,身份尊贵,高人一等,VIP。
       小吴撇撇嘴,说,管人哪轮得到我?在办公室里打杂混日子!仕途两字好写不好走,通天的人物太多,个个树大根深,想进管理层不容易。
       大家似乎都清晰地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这有些可怕。
       十斤羊肉折腾进去了,每个人的脸都红得要冒烟,在一个问题上,他们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攒不下钱。大家很困惑,一年了,为什么攒不下钱?钱都去哪儿了?
       传闻中S城遍地黄金,收入高得令人眩晕。只要有钱,在S城就可以游刃有余,花出创意,花出感觉。这里有海陆空三栖的大型主题乐园,一头牛仅供六客的全熟牛排,世界上最高的钢管混凝土结构的大厦,也有前沿消费与优质生活。然而,这些不是所有人共享的。
       他们共享S城的昂贵,共享S城的急急忙忙、赶路搭车。
       酒喝得差不多了,人们开始打趣我和铁帅,铁帅草草应对了几句。从头到尾,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增贵觉得很奇怪,问,铁帅,你不是宴会之星吗?不会喝酒最会劝酒的奇男子,今天怎么萎靡不振?
       铁帅神色恍惚,游离于同学聚会的欢快场景中。来到S城之后,我渐渐了解到他的心病。公司总部就设在S城,本城的经销商经常越过他这个销售代表跟总部通气,他的职位形同虚设,只做些琐碎的工作,毫无成就感。一到周末,经销商的老总就开着一辆黑色大奔把公司的销售经理接出来,喝茶、密谈,铁帅经常愤愤地说,经销商根本就不屈我!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老总擦屁股。我知道,他这个屁股擦得两面不讨好,两个老总的东西都擦在了自己身上。
       另一方面,他在为如何处理我们两人的关系而迷惑,他是很倔强的人,不会轻易改变想法。他早就威胁过我,你来了,我们也不会和好。他似乎去意已定,然而事实是,我刚到的那几天,他对我的态度很生硬,工作上遇到棘手的问题会迁怒于我。我不声不响,容忍了他顽童般的无赖、易冲动和喜怒无常。很快,我主动承担起家务,每天精心侍弄午餐和晚饭,像他恭顺贤德的糟糠之妻,他便开始控制脾气了,我能感觉到他细微而缓慢的变化,有些东西,一点点地回来了。我像一只勤奋的鼹鼠,昼夜不停地挖土,坚信自己的坑道必将通往一个温暖安宁的地方。
       那天聚会最后,增贵喝醉了,很失态地搂着刘乐叫张曼玉张曼玉。他来S城半个月,天天穿着挺括的长裤投简历,面试了八次,均没有下文。聚会结束时,刘乐才向大家报料,说,我来宣布一个喜讯,我们的精神领袖孙增贵,找到工作了!大家问是哪里,刘乐说出一个大家闻所未闻的名字,是家小公司。
       走出莲花一村时,铁帅感慨了一句,孙增贵,酒量这么好的人,也会喝醉?
       我说,不甘心,不平衡,当然容易醉。
       铁帅点点头,说,他是自视甚高的人,除了学习成绩差点,长相、家境、能力都优越,像刘乐这种,在大学时只能给他当跟屁虫。刘乐也在一家小公司,不过很实干,放得下身段,天天出去跑单,听说现在手里很多客户了,提成都到过五位数!顿了顿,铁帅又神秘地说,我怀疑,就是增贵现在进的这家小公司,也是刘乐给他介绍的,他能不委屈吗?
       上学时,刘乐的倒霉蛋形象深入人心。一个眯眯眼的小胖子,入党评先进拿奖学金泡美女做大哥回回轮不到他,作弊被抓、连续被甩、半夜从上铺坠落、误人女厕、买到骑两天就散架的“高级”自行车,类似的糗事则层出不穷。这次见刘乐,发觉他变化不小,胖
       得很有派头,面色红润,连笑声也爽朗了很多。谈到销售这个行当时,他颇有感触地说.现在找到感觉了,关系越来越多,朋友越来越多,通讯录里面的号码也越来越多,每个关系都有可能在某个时刻为我带来生意,带来财富!
       他还不无遗憾地说,关系网是无限的.只是人的精力有限。
       但我有一种感觉,增贵迟早风光,他心机深沉欲望强烈,有一颗天然的S城式的内心。
       住篇
       我和铁帅住在S城怡景大厦,二十三楼D座。定居在天空是城市生活的一大特征。房子不到五十平米,基本没有装修,家具简单粗陋,一张老式席梦思床上残留着历届房客的汗液和气味。因为所处地段好,这套破房子的月租金达到了一千五百元。房子采光不好,只有黄昏时,客厅里能洒进几缕夕阳的余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头就可看见S城九十年代的标志性建筑、墨绿色的刺向天空的地王大厦。如今,这种高度在S城已不再唯我独尊。这是一个越来越接近天堂的城市。
       假如在旷野里修建起一个二十三层楼高的嘹望台,人站在上面会微微颤抖,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日月星辰触手可及,张开双臂时会出现幻听——渺远的背景女声,雍容澎湃,光华回荡,如大堂的唱诗。
       S城没有空旷二字。一直等到离开了S城,我才猛然想起,在那里,我从没见过月亮和星星。住在二十三层楼上,却没有见过群星闪烁的夜空。我记得,也曾抬头仰望,望见的是支离破碎的天空,被密集的高大建筑物切割成块状,给人以压抑之感。这里有无数个看不见风景的窗口。
       在S城,还有无数个销售代表。这个行业盛产老狐狸和老油条,销售大佬们额头发亮表情镇定,周旋于厂家和代理商之间,随机应变左右逢源。当然,为了保持一种生态平衡,也有像铁帅这种里外不是人、基本拿不到任何好处的小弟。铁帅刚工作时,我曾深恐他犯错误,跟经销商联合起来牟利.东窗事发了被单位开除。后来我才发现,有这种担心是很幼稚的表现,像铁帅这种刚参加工作的小伙子,又非能力超群之辈,肯定会被排除在利益集团之外。
       IT、销售,这样的词语肥油滋滋。我IT了,我销售了,似乎就意味着财源滚滚前程似锦,但铁帅没尝到任何甜头,倒有一把辛酸。在两个副总波诡云谲的斗争中不知该把自己安放在哪里,销量之剑寒光闪闪高悬于顶,天南海北的调动如浮萍般飘摇不定。铁帅刚被调到偏远的春城时,我曾梦到这样的场景,某一天早晨醒来,铁帅浓密黑亮的头发竟不翼而飞,他变成了一个顶着地中海秃头的男人。
       干销售的仅靠工资过活会过得很难受。每月十号之前必须打到房东银行卡上的一千五百块是一场噩梦。本来铁帅寄住在一个做技术的同学那儿,每月给同学几百块钱,算合租了。因为我的到来,他独立租下了这套房子,付一押二,一下子给了房东四千五。我曾问过他,心疼吗?他说,不心疼,住高层安全,再说离上班的地方近,又省时间又省交通费,值。
       我心里一酸,知道那是假话。本来他也不想在这么繁华的地段租房,对年轻人来说太奢侈了,他找了一个星期的房子都没找到合适的,而眼看我就要过来了,只好仓促地租下了二十三楼D座。
       在刘乐家聚会时,“攒不下钱”的共识令我心头一震。回来后,我仔细算了算半个月来的日常支出,发现开销最大的一部分就是房租。于是我跟铁帅商量,干脆把那个大点的卧室租出去,咱们睡那个小卧室。铁帅摇头,说,我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来打扰我们,很不方便,什么时候你走了,我再把大卧室往外租。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虽然日子拮据,但我宁愿南行一趟不添一件衣服不吃一顿特色菜,也想跟铁帅有一个私密的小窝。我们的爱,如打散的拼图,需要一块块重新捡起,逐个归位,码放整齐。
       房子的问题还是从天而降。周二,铁帅接到了房东陈姐的电话,陈姐要加价,加到一千六百五十。铁帅租房的时候,陈姐这套房子的产权归属出了点小问题,现在产权归属明晰了,她表示,一千五的价钱太低了,简直有扰乱房屋租赁市场之嫌,现在产权让她拿到手了,加一百五也不算过分。
       听到这个情况后,我倒觉得是个机会,可以出去找个便宜点的房子,反正是房东先加价的,不住了也不算违约,押金还能要回来。铁帅表示赞同,他也觉得压力太大,一百五十块钱不算多,但就像一个抗着巨石的人,他所承受的重量已到达极限,有可能再给他加上一根头发丝,他就会轰然倒地。
       我开始跟着铁帅在S城找房子。他白天上班时抽空到网上的租房论坛查询房源,把各种信息记在一张便笺上,晚上回家了两人一起筛选,锁定几个目标,再找合适的时机看房。
       我们经常晚上出去看房,拿着一张市区地图穿行于S城的各个居民小区间,像相亲一样考量着对方的细节,有时也因自己条件有限而被对方挑剔。那些能观海景、配备健身会所的“名骏”豪庭、“嘉麟”华府,我们是不敢问津的,而像民乐园、春晖阁、雅兰居这样的小区,有小家碧玉的温婉平易,倒还能去看上一眼。从地图上看,这个城市像一串果实累累的葡萄,我曾惊喜地在市区图上发现一块开阔的绿地,定睛一看,是个大型高尔夫球场,球场依山傍水,毗邻某精英生活区。
       能打上交道的都是二房东,也是租房子住的年轻人,为了节省开支在网上寻求合租,一般会把通风及光线较差的一个卧室往外租。
       到处都是靓房出租,但抱着追求完美的心态去看房注定会失望。二房东们的文笔不俗,能把一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单人床的小屋描绘得令人垂涎,而且开价不低,七百八百不等。有个房子不错,但已经住了一对男女,风华正茂的情侣意味着高频率的性生活和腾挪跌宕时不小的动静。想想就尴尬,不得不放弃。
       铁帅是一个对生活有点要求的人,离单位太远的不住,租客已太多的不住,农民房也不住。这种挑剔的心态无疑更增加了寻租的难度。刚开始,我对房屋类型并无概念。那次,我看中了一间卧室,干净宽敞,价钱也便宜,才五百块。二房东是个清秀整洁的男孩,说话很客气,我想当场定下来,可铁帅言词闪烁不置可否,最后拉着我走了。刚一下楼,铁帅就悄声在我耳边说,误入农民房了。
       我回想起来了,坐车时见过一种楼房,一般盖得不是很高,楼间距窄得惊人,一排一排紧紧贴着,那就是本地农民修建的楼房,代表着S城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农民房集中的地方就形成了城中村——摩登都市中的一大怪胎,是环境肮脏、治安混乱、三无人员和低收入阶层的代名词。从那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丛里走进一个个屋村时,会有恍惚如梦的感觉。最土的和最洋的和谐并存于S城,更使这个城市显得繁复、妖异、魅力独特。铁帅的朋友曾在农民房里丢过电脑,所以他坚持住有保安巡逻的正规小区。
       第三周的周末,铁帅在论坛里发现了一个自称全家电精装修的房子,两室一厅.月租金一千四,位置也很不错。铁帅说,干脆咱
       自己整租下来再当二房东算了,省得还要忍受一层盘剥。此时,我们看房已看得有些疲沓了,这个新想法令我们倍感振奋,铁帅电话联系了一下房主,房主说可以马上看房。
       开门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青年,自称黄生。一进门,我就惊呆了。这是个暖洋洋的小窝,采用了一系列少女情怀的色彩。玻璃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客厅里摆了一圈杏色布艺沙发,两个棕黄的小熊靠垫搁在沙发背上,电视柜是淡粉色的,与苹果绿水纹窗帘遥相呼应。最鲜艳的一幕出现在墙壁上,那是一幅无框风景画,画面明朗而热烈,湛蓝的晴空下盛开着一株金黄的向日葵。
       房子的家居味道深深震撼了我。这种装饰典雅细节考究的房子很少拿来出租,大部分房东只给房客配备最粗陋的生活用具,勉强应付日常起居。房子的两间卧室都朝阳,明媚的阳光洒满全屋,大卧室的窗户正对着一张宫廷风格的黑铁大床,我在床边坐了坐,垫子弹性良好非常舒服,敞开的落地窗似乎已让人提前感受到徐徐吹来的晚风。对二十三楼那张处处塌陷的席梦思,我已恨之入骨,睡觉时身体陷在一个个噩梦般的洞穴里,每天早晨起来都腰酸背疼。我坐在黑铁大床上不肯起身时,铁帅走进卧室悄悄问了一句,怎么样,你满意吗?我不住地点头,说,租下来吧。
       我们并肩坐在布艺沙发上,开始和黄生商谈具体事宜,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铁帅说,房子不错,就是,价钱还能便宜吗?
       黄生剧烈地摇晃着脑袋,说不能便宜了,你应该知道行情。
       我掐了掐铁帅的手,铁帅会意,问,押金呢?押金交一个月的可以吗?
       黄生依旧摇头,他举起两根细长的手指,说,不能低于两个月了,你看看屋子里多少高档电器啊?随便用坏两件几千块钱也买不到。
       我和铁帅对视了一眼,眼神无奈。黄生很年轻,皮肤白得接近透明,两腮上基本看不到胡茬儿,这种皮肤白嫩胡须细软的男人一直令我感到反胃。忽然,有个大大的问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问,这套房子是你的吗?黄生迟疑了一下,说,不是我的,我帮着房东往外转租,因为工作调动,所以不准备继续租了。
       铁帅立刻接口说,我们要看看你跟房东的合同,还有房产证复印件,应该都在吧?黄生的脸上浮现出世故的微笑,他拿出了一堆东西,一样样地给我们看。他说,这是合同,看到了吧,我也是一千四租的,当时跟房东谈了好久,没有搞下价来。还有这些,你们慢慢看吧。
       房主是一个叫柏文的女士,仔细看完后,铁帅说,柏女士的电话能给我们吗?我们租她的房子,总要跟她联络一下。
       黄生的后背往沙发上靠了靠,说,柏女士早去美国定居了,她把国内的事务全权委托给了她的一个好朋友,姓李,李小姐。你们可以跟她联系。
       铁帅问,我们的房租和押金都要交给李小姐吗?
       黄生摆手,说,押金直接转给我就行了,我的押金在李小姐那里押着,你们不租时再向她要。
       我注意到,黄生和柏文签合同的日期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他刚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就要离开,而合同上写着是半年起租。
       我无限眷恋地环视了一眼这间温馨的客厅,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套房子租不到了。铁帅迅速结束了和黄生的谈话,说,我们考虑一下吧,有消息了给你打电话。
       在电梯里,铁帅懊丧地说,原来是想骗押金的,房东扣了他的押金,他想以转租为名把钱骗到手,那个李小姐肯定是捏造出来的。
       我很舍不得这套房子,有点不死心,我猛然想到,如果他真想骗钱,直接找个人假冒房东不就行了.反正谁也不知道柏文长什么样子。我给铁帅讲了自己的想法,铁帅说,下去问问保安吧,他们应该对业主比较熟悉。
       大厅的保安是个发音奇怪的男子,他坚称.柏文女士没有去美国,我前几天还见过她。保安摆出一副和柏文很熟络的样子,说,柏女士在附近还有很多物业,都往外出租,你们想看房的话可以找我,我也有她的联系电话。
       铁帅犹豫了几秒,还是推了,他说,这个地方离单位有点远,暂时不考虑这边的房子了。保安失望地点点头,两人转身要走时,保安又叫住了我们,问,你们怎么知道柏女土这套房子的?铁帅答道,在租房网上看到的,房客在网上发了信息。保安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搞什么啊,断我们财路!
       作为囊中羞涩的求租者,铁帅将中介和保安视为毒蛇猛兽。中介们掌握了大量房源,伪装成房东在网上发信息,铁帅经常一打电话过去才发现是中介,如果租了他推荐的房子,就意味着必须拿出房租的一半当中介费。不少小区的保安也通过介绍房子赚取外快,他们看似在小区花园里悠闲地逛荡,其实警觉无比时刻不忘捕捉猎物。他们经验丰富,乐于和一脸疲惫的陌生人搭讪,只要你相中他们介绍的房子,至少要掏五百块钱的好处费。
       坐车回去时,在黑暗的小巴车厢里,我们不约而同地谈论起柏文女士。一个在S城拥有多处高层物业的女人,很容易让人产生出无限的遐想。铁帅对柏文充满钦佩之情,他说,我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在这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而她的房子像珍珠一样四处闪光。
       在我的想象之中,柏文是一个有点年纪、保养良好、经历曲折、气质凛冽脱俗的女人。她如女王般躲在深蓝色丝绒幕布后,神秘而慧黠地微笑着。她率先过上了优质生活,区别于S城工蜂般奔忙的大多数人。
       家务劳动琐碎,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再加上看房的奔波,我发觉自己挺不住了。胸闷,憋气,头晕,乏力,犯困,健忘,溃疡……从里到外,全是接近一场大病的虚弱。大黄、川芎、白芷、三叉苦、九里香、金银花、薄荷油……异彩纷呈,排不清的毒败不完的火镇不了的疼。铁帅下班回来也总是恹恹欲睡的,两个人时常迷惑地望着对方,不过二十几岁的人,怎么会这么不中用?
       S城的生活紧张暄腾,需要激素、补药和兴奋剂,比方说立志发大财、梦想开公司、以企业界金领自居、每晚睡前畅谈未来规划人生,无欲无求就会垮得很快,沉舟侧畔,千帆已过。
       第四周的周末是陈姐规定交房的日子,星期一的晚上,我们连续去几个偏远的小区看房,结果还是悻悻而归。有个号称青年单身公寓的房子曾被铁帅寄予厚望,看了才知道,所谓的单身公寓就是房间里只放得开一张钢丝床,还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
       周二我们又去看了一处房子,这房子是根鸡肋,毛病不少,好处也有。二房东气定神闲,没有表现出很热情殷勤的样子,后来一听是两个人来住,还皱着眉头问,会不会挺不方便的?不行你们就再找找别的,我这房子也很一般嘛。
       铁帅相当自尊好胜的一个人,他立刻说,客厅连个电视都没有,没法看球赛,我们还是另找吧。从房子里出来后,我把铁帅的头摁低了,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
       在这个小区的草坪旁,两人被保安盯上了,一个甘肃籍的壮汉。他浓重的西北口音令我油然生出几分好感,这次铁帅没有避之不及地拉着我走,他爽快地说,先看看房吧,
       看了再说。
       又是一个神秘的富人。把卸任的房子交给保安,而他自己不知道在哪一处高级住宅里快乐逍遥。甘肃保安兴高采烈地介绍着,这套房子是九十年代装修的,当时就花了二十几万。说“二十几万”时,他的脸上露出了讲鬼故事讲到关键处时的表情。他敲敲这碰碰那,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他看起来那么志得意满,仿佛这套房子一直都是他的。
       房子的确质量上乘,我和铁帅被它装修的豪华、设计的精巧深深打动了,知道租不起,但仍然一圈圈地在房子里转悠,卧室的木地板涂层依然光洁均匀,脚感舒适无比。
       一直等到我们离开时,保安还意犹未尽地说着,对这种房子来说,月租三千太便宜了,拱形阳台多气派,餐桌都是红木的。
       到了楼下,铁帅娴熟地说,我们考虑一下吧,等着给你消息。保安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机不可失啊,这种房子出去得很快。
       我们推断,甘肃保安是新手,缺乏眼力和判断力,像我俩这种衣着普通的青年男女,怎么会有钱租那么奢华的房子?
       从小区正门出来后,我们握紧了对方的手,像一对涉世未深的小夫妻,被大世面吓跑了精气神。房子对我们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冲击,铁帅不停地问我,你说,他现在住的房子该是什么样的呢?
       悲凉的情绪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突然感受到我们的渺小,我不过是个文腔艺调的穷学生,铁帅不过是个不名一文的销售。
       据说,缪斯的魅力在于她的贫穷,而相依为命更容易使人到达爱情。
       那天晚上细雨漫漫,滤去了城市上空的躁戾之气,是S城少有的宁静而略带忧伤的夜晚。
       周末如期而至,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周五晚上,铁帅忙着联系同学,看能不能借住几天,我把东西归置了一下,随时准备搬走。
       从二十三楼D座搬走,就意味着远离了那张阴险的大床,远离了那个冲五次才能冲干净的马桶,不用再和厨房里那些肥大、逃跑迅速的蟑螂斗智斗勇……我倒有几丝淡淡的喜悦。
       陈姐的电话是夜里十一点打过来的。我以为陈姐要跟铁帅商量明天交房的事情,铁帅打着打着忽然走近了我,他在眨眼睛。我听到他说,除非是按原价租,因为我也找到房子了,还交了二百押金,明天就准备搬了。嗯,陈姐,其实在这边住得也习惯了,如果你不涨价,我也想继续住。好好,明天见了再谈吧。
       放下电话,铁帅欢呼了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我停止了收拾东西,看样子,又要在二十三楼D座住下去了。
       我们四处看房的这些天,中介公司也不断领着人过来看陈姐的房,显然,一直没人相中这套房子。我早听铁帅说过,陈姐是一个相当精明的江西人,果然,她不会让房子空上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房子清扫了一下,然后坐在沙发上严阵以待。我向来恐惧这种具有谈判性质的场合,何况铁帅一直感叹,陈姐可是个狠角色。
       陈姐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长着一张耐老的娃娃脸,说起话声音嗲嗲的,她的年轻妩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一进门就坐在我身边,问,阿果是吧?我一直拿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孩子呢!你问问铁帅,我一直喊他弟弟是不?
       初次见面,陈姐的盛情令我感到很难适应,她每一句话都有甜度,仿佛一个撩人的舞者,不断对着观众扭腰送胯。陈姐很快又扭到铁帅身边,拿食指点了点他的前额,摇着头说,铁帅,我拿你当弟弟才一千五租给你的,你真不知道我的房子市价是多少吗?至少一千七!你啊,你啊。
       陈姐嗔了铁帅几句,搞得铁帅很难为情,红了脸,手忙脚乱了。
       我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我闻到,一丝危险的气味倏然而至。
       铁帅的表情变化令陈姐很满意,她扔给铁帅一个俏生生的白眼,然后从包里拿出合同,说,重新写一份吧,还有几点需要补充的。她找了张报纸铺在油漆已经剥落的茶几上,然后开始写。
       陈姐长辈的口吻、亲切的笑容使铁帅放松了对她的警惕,他在心底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以为事情终于要结束了。
       忽然,我看到陈姐的头凑到了铁帅的耳边,然后她轻声细语地说,一千五百五十吧?
       她的语气好像是在说,吃糖吗,铁帅?
       她说话的同时拿自己的肩膀扛了铁帅一下,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想象得到她微蹙着眉头,半是嗔怨半是命令的神情。我希望铁帅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行,五十块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一个一直梦寐以求但始终不舍得买的三角牌电饭锅。
       然而,我看到铁帅的头点了两下,犹犹豫豫地点了两下。他被陈姐的亲情牌打中了,他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所以他只能点头答应。陈姐像一个兵不血刃的绝顶高手,谈笑间放倒了她的敌人。
       因为这五十块钱,我们吵了一架,那时,虚伪的陈姐早已飘然而去。我们激烈地争吵了几分钟,吵着吵着,铁帅像孩子一样趴到床上哭起来,他看起来很脆弱,其实他比我更心疼那五十块钱,他的哭声里有悔意和恨意,两种情绪锋利雪亮的矛头又全都指向了他自己。一个顽皮的男孩像男人一样哭了。
       我的眼泪是默默流下的,我说,不怪你,都怪我,我应该跳出来阻止的,我是女人,不好开口的话应该由我来说,我脸皮也太薄了,像傻子一样坐着,以后再有这种事我会跳出来的。
       我们哭哭啼啼地拥抱了。
       行篇
       房子续租不久,我不得不离开了S城。我在一种极其狼狈的情况下离开,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离开的时机恰到好处,如果没有一个突发事件,我很难拟定我的归期。而我不离开,就永远都不知道爱情回没回来。
       无论如何,我们以一个比较合理的价钱租到了房子,铁帅认为应该庆祝一下。他说,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在好一点的饭店里请你吃过饭呢,去吃一次吧。我欣然同意。这是个一波三折的夜晚,多日之后,它依然在我的记忆里奇拔地站立着,回头一看,魂飞魄散。
       我们首先来到一个叫唐宫金阁的饭店里。唐宫金阁,名字大气,门面辉煌,巨大的玻璃窗上坠满金色的小灯,飞瀑般流泻下来,灯光和玻璃为凡俗的吃饭场景增添了层次和美感,窗内仿佛隐匿着一个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的梦幻之地。在宽敞的大厅坐下后,服务生迅速送来了装裱华丽的菜单,菜单首页注明“在此用餐需加百分之十的服务费”。我从头翻到尾,默不做声地把菜单递给了铁帅。铁帅翻看时,服务生又过来了,问我,小姐需要什么茶水?菊花还是铁观音?我问,茶水多少钱?服务生浅笑盈盈,说,菊花一壶十五.铁观音一壶二十。我又问,不要茶水可以吗?服务生摇了摇头。
       我迅速地寻找铁帅的眼睛,铁帅也在看我,短暂的眼神交流后,我表态了。我说,走吧,我不是很喜欢这里的菜式。铁帅把菜单重新放回到我手中,说,再看看,点上几个。我已经站起来了,对服务生说,口味不对,我们要换一家。
       我和铁帅仓皇地离开了唐宫金阁。在我们的印象当中,这只是一家中档的饭店,可
       它的菜单上最便宜的一款菜是二十八元的蔬菜沙拉,我注意到别人餐桌上的盘子,是小而精致的青花瓷盘,菜量有限。
       铁帅回头看了饭店一眼,说,其实只吃一顿,吃了也就吃了。我说,主要是物不所值,同样一道菜,如果我自己来做,可能样子不好看,但能节省很多钱。
       我们又来到一家潮州菜馆,这次我坚持不肯进去坐下,先让门口的服务生拿了菜单来看,发现也要加百分之十的服务费,菜价同样不便宜,我寻思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进去了。走远后,铁帅体贴地握着我的手,说,我想请你吃顿好的,别怕花钱了。我望着他的黑眼睛,说,还是去吃嘉旺快餐吧,那里的水饺和牛肉面又实惠又好吃。
       在快餐店里,我们坐在一个临窗的四人座位上,要了经常吃的几款主食。等饭上来的空当里,铁帅去了一趟卫生间,正是在这几分钟里,有一件事情发生了,然而并没有被我注意到。铁帅的脉脉温情令我又心醉又伤感,湿热的南方夜晚仿若春日。
       一直等到吃完饭,我想拿出包里的纸巾擦嘴时,才发现我身旁的座位上已空无一物。我触电般地站起来,说,包没了。
       这个可怕的梦魇导致我患上了强迫症,一直等到返回J城后,出门上街时还是不停地摸着自己的包,惊恐万状。
       窗外人来人往,不知道哪个行人会注意到有只手伸过来拿走了我的包,他将会用悲悯的目光看着我,然而不作停留依然匆匆走过。我想起来了,吃饭时,一个老年妇女一直在看我,她的神色有些奇怪,现在想来,目光里是有几分怜悯的,她应该目睹了全过程,然而对她模糊的提示我浑然未觉。
       铁帅回忆了一下,他说,我们刚进来时,你身后坐着一个穿白衬衣的男的,等我上厕所回来,那个男的就不见了。
       如果我对面一直坐着铁帅,小偷就无法下手,然而他艺高胆大出手果断,铁帅一起身,他就动手了,从偷包到离开,顶多两分钟的工夫。小偷也要吃饭,这个进来休息吃饭的小偷,在喂饱肚子之余,悠然地施展了一下绝技,然后功成身退;
       我终于在S城丢了东西。铁帅安慰我,说,好在不是被抢的,人没受伤就好。我接受丢包的事实后,马上开始清点损失。我的手机、乘车卡、银行卡,一面圆镜、两包纸巾、J城宿舍的钥匙、百元左右的现金,还有,还有铁帅的手机。他穿着短裤出来,手机放在了我的包里。
       回到住处后,我面色灰暗地呆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正在走进寒冬,一个没有任何保暖衣物的寒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丢东西,我自认为是一个比较谨慎的人,从小到大连钥匙都没丢过。
       铁帅给我端来一杯水,说,其实就丢了两个手机,证件都放在家里呢,没事,天塌不下来。
       我们没有互相埋怨,失窃的主要责任在我,铁帅却说都怪他太小气,如果他坚持在唐宫金阁吃,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房租刚刚交过,铁帅的工资卡上只剩下几百块钱,但他是做业务的,晚上睡觉都不允许关手机,当务之急是借点钱买个手机。铁帅把刘乐约了出来,刘乐很忙碌的样子.劈头就问,啥事帅哥?铁帅很难为情,铺垫了几句才说,王果的包被偷了,房租又刚刚交过——刘乐爽快地接口了,他问,需要多少?铁帅看了我一眼,说,先拿两千吧,等费用报下来就还给你。
       你在大国企,每月实报实销的费用不低吧?刘乐很感兴趣地问。铁帅说,手机费报三百,房租报七百,招待费不定,三个月一清。
       刘乐很有城府地问,猫腻呢?铁帅摇头,没。
       刘乐表情暧昧,哪能没有呢,这是国情。铁帅苦笑,有是有,轮不到我,掺和不进去。
       刘乐说,你得想想办法,总顶着个空名可不行,站站队,别两头不靠。铁帅叹了一口气,现在考虑改行了,我不像你,有悟性,有想法,有魄力。刘乐不好意思了,哪里哪里。你再忍忍,会做销售了,就会做人,或者说会做人,就会做销售。搞定这一行,什么职业也能干好,除了坐神舟七号上月亮之外。
       铁帅沉吟一下,问,增贵呢,工作还顺利吧?
       刘乐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增贵被开了。我和铁帅惊异地瞪大了双眼。
       转得再快的轮子上,也有蚂蚁在睡大觉。刘乐说,他的顶头上司告诉我,增贵太懒、太傲——他压低了声音,人家抱怨,适合当教授的跑来干销售了。
       这个评价稳准狠。我的眼前浮现出增贵穿着人字拖、大嚼口香糖的闲适模样。铁帅大惑不解,增贵是个明白人,怎么会搞成这样?
       刘乐说,论资质,论IQ,咱们仨就属增贵最好,增贵的问题是眼高手低,认为自己起点高,不该跟我一样进小公司,到处赔笑地拉单。那家公司,他打心眼里看不上,总想骑驴找马,结果大白马没见着,小毛驴也丢了。
       铁帅说,小公司虽然抗风险能力差,一笔回款不及时就可能被拖死,但机制比国企灵活些,增贵若肯扑下身子干,要什么有什么。
       是啊,刘乐点点头,说,我去过几家企业,一进门,就觉得气氛很贼,全是人精,不好干。铁帅会意地点点头。
       我很理解,说,别发愁,多沟通沟通。刘乐说了,销售就是沟通的艺术。我犹豫了一下说,实在不行,可以考虑改行,大家都说考公务员吃皇粮好。铁帅心不在蔫地“哦”了一声。
       送走刘乐后,铁帅发了一会儿呆,现在刘乐脱胎换骨了,考虑的问题极有前瞻性,他说,我现在不关心爱情,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退休,我要比别人早二十年退休,然后享受生活。
       显然,这个问题离铁帅还很遥远,他眼睁睁地看着小胖子刘乐向着光明的未来风驰电掣而去。
       晚上我们带着两千块钱买了两个最便宜的手机,一个蓝的,一个红的。我觉得铁帅一个做业务的人用这么便宜的手机很丢人,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忽然很恼恨自己学生的角色,白吃饭、寄生虫。铁帅比我还不自在,不停地给我解释,说实在没钱了,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好的。我看着他无助的样子,说,别这样,铁帅,你知道我不会在乎手机的好坏。
       归期已近,有一系列的问题等我回J城处理,挂失银行卡,补手机卡,配宿舍钥匙。而且等我走后,铁帅才可以找个人一起合租,慢慢地把钱还给同学。
       铁帅的SIM卡刚装进手机不久,铃声就响了,他紧张地走到窗口,“喂”了一声。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很急促,铁帅支支吾吾的,说不好办啊,不太好办。挂掉电话后,他无奈地冲我摊了摊手,说,代理打过来的,说其他地方的代理往这边串货了,让我给他解决。我能解决吗,这是上头经理默许的,为了保证总业绩。他们一有分歧就往我身上推,分赃时我就靠边站了。
       自从买到车票后,我经常定定地望着铁帅,看他开电视、喝可乐、走来走去。铁帅已习惯了在我怀里撒娇,他躺着躺着就会说一句,唉,你要走了,再多留几天多好,真不愿意你走。
       有好几次,我想接着问他一句,我再来不行吗?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临行的那一天,铁帅坚持要给我买个包,他说包是在这里丢了,他不能让我两手
       空空地回去。上午他必须到代理商的公司里露个面,就给了我二百块钱让我自己在附近挑一挑。我逛了一会儿,终于在一家小店里发现了便宜包,质量可疑,款式时尚。
       当我背起一个浅绿色的人造革包时,并不知道我的一只脚已踩进了一个黑漆漆的陷阱。我买到了包,又去超市里买火车上吃的东西,交钱时,我拿出一张百元人民币,然而,收银员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鄙夷地笑了,她说,这种钱我们不收。我疑惑地问,怎么了?收银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不再看我了,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身后排队的顾客到前面来。我尴尬地把百元纸币收起来,拿零钱付了账。
       从超市出来,我又来到一个报摊,我说,买份报纸。粉红色的纸币刚亮出来,摊主笑了,是那种识破对手阴谋的自得的笑,她不理睬我,继续和旁边卖饮料的男人聊天。
       烈日当头热浪滚滚。不用再试验了,我手中的钱是假的,而且是那种印刷粗劣一眼即可辨出的假钱。铁帅给我的钱是刚从银行里取的,验钞机验过的,真钱变成假币的唯一可能是它被人变了魔术。在那家箱包店里,我付钱时,女店员拿过去看了看,说小姐给我换一张吧,颜色有点不大对。我把目光从架上的货品上收回来,给她换了另外一张一百的。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中掉包计了。我模糊地记得在哪里见过对这种陷阱的描述,然而我缺乏起码的警觉性,一看就是个傻乎乎的外地人,眼光锐利的老手乐于对我下套,经验告诉她们,找哪一种人下手才能百发百中。
       那个女店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我见过的为数极少的女秃子之一。她服务非常热情,一直满脸堆笑,她的手法玄妙无比,可以与武侠小说中“兰花拂穴手”等奇功相媲美。我没有回箱包店里大闹,我知道就算叫来警察也说不清楚,只会令我屈辱地暴露于围观的人群下,被家长们作为反面教材训导他们天真未凿的孩子。我平静地接受了被掉包的事实,像可怜虫一样忍气吞声地消失了。
       我刚来这个城市不久时,铁帅经常在我耳边念叨,不要乱接传单,有迷药;在取款机前别跟陌生人交谈,会被催眠;买菜去超市买,别进到村里去……我在人们的面孔上发现了一种共同的东西,高度戒备。每个人都已修炼得金刚不坏,在公交车上被挤得双足腾空依旧岿然不倒,死死摁住自己的包,像训练有素的警犬一样敏锐警觉。他们在大街上来去如风,脸上的表情冷静淡漠,身体里按压着一股强悍之气,刚猛的爆发力一触即发,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战斗。
       我一直无法模仿他们的姿态和神情,早些时候,源自于爱情的打击已把我变成了一个皮肤晦暗、行动迟缓、噤若寒蝉的人,我眯着眼睛怕见阳光,和别人交谈时眼神涣散,凄惶和不安如影随形,我好像被在监牢里关了许多年,乍一放出来,只能带着怯生生的讨好的笑面对整个世界。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铁帅,我不想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我的脸上贴着傻帽儿和丧家之犬的标签,是S城众多骗中高手美味的猎物,我早过了“爱上层楼”的年纪,却一脸不谙世事的低能模样。我撒谎说,买了个皮包,花了一百五。他看了看,说,不错不错,质量肯定不错。
       下午,铁帅亲自把我送到C城,车开之前,他一直抓着我的手,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深刻的留恋和依赖。列车员催我上车时,铁帅的眼睛里终于泪光闪动,他带着哭腔叫我,王果,王果。
       我来S城时,希望存在于这次见面,而此时,我的希望又全部寄托于分别。 ’
       奇怪的是,我没有哭。一直倒悬在半空中的心,在汽笛鸣响的那一刻,“噗”的一声落在了泥土上。
       栗子、花生、核桃。
       土豆、萝卜、地瓜。
       这些美好的食物——涌现于我的脑海,它们有一层坚硬的外壳,朴拙、无毒、营养丰富,它们深埋于地下,饱满、实诚、可靠。
       我安全了。
       火车徐徐开动时,几个困扰我许久的难题开始在脑海里明灭闪烁:
       一辈子能不能只跟一个人睡觉?
       有多少个万才能让自己过上理想的生活?
       要么上去,要么下来,难道生活不存在中间状态?
       这些本不是问题,但在S城,它们尚待破解。
       坐了一夜的火车,从夏天来到了秋天。我惊叹于J城的空旷和疏落,惊叹于J城的舒缓和安恬。一个月之前,它在我眼中还是个繁忙嘈杂、空气污浊的大城市,当我重投它的怀抱时,觉出了它的土气平板,也觉出了它的质朴可亲。它适合野心太少、幻想却太多的人。
       我在J城的学生宿舍位于阴面,楼前矗立着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屋里常年光线暗淡,每个人都打开台灯看书时,气氛显得非常沉静。这个安宁而阴凉的宿舍,多次腾空而起身轻如燕地飘进我S城的梦境中。一同而来的,还有窗台上的那盆文竹,一种体态轻盈、意境清幽、气质孤傲的植物,非常适合有距离地观赏。遥遥一望,云清雾冷,亭亭玉立,如玉色的烟霭。
       我刚到J城的那个下午,空气湿润,雨意氤氲,恐怕经过一个雨夜,树上黄绿斑驳的叶子就要凋落一半。此为北方的深秋。S城的酷热和湿气、椰树和老榕将渐渐变成回忆。
       在S城的几十天里,我是厨娘、保姆、清洁工、受气包、泔水桶,柔情似水,任劳任怨。那是一段操劳而罗曼蒂克的日子。等我走后,真正的阴谋才破茧而出。二十三楼D座,我的私人作坊,我在里面大汗淋漓地画龙,而距离负责点睛。爱情的另外一种诞生方式是等待和思念,是突然的空缺和无所适从。当我挽救爱情时,黔驴技穷灵感枯竭,只能利用轻浮的时装和烹调的手艺,这令我对自己失望不已。而把离别当做整个计划的精粹所在,更是让假想中崇高神圣的拯救行动落入了谋算人心的俗流。
       吃惯了炒菜的铁帅开始自己做饭了。他忘记放盐了。他切冬瓜切了整整四十分钟。他决定自己不做饭了。他的脏衣服堆积如山了。他晚上睡不着觉了。
       我撒下的火种开始在S城熊熊燃烧,日常生活的惯性如水银般四处漫溢。一个热烈的、黏人的、毫无保留的铁帅又回来了。他的短信频频飞来,把我定性为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不断向我表达他的懊悔之情,并再度把我和他的未来捆绑在一起,“浴火重生”、“二世为人”等光明的词语多次被提及。我的爱情似乎脱离了悲情文艺片的轨道,向着情景喜剧欢腾而去。
       有人认为我远赴S城的行为,是拒绝了上天对我的好意。如果我接受老天爷的安排,将成功摆脱那个长不大的让人操心的小男孩,将留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里结婚生子。虽然我整天诉说铁帅的诸多好处,但亲朋好友们目光如炬,没人把他当成一个理想的恋爱对象。我选择了他,就是选择了黄脸婆的生活道路,那是不难预见到的。
       几个月前的一个黄昏,我拨通铁帅的手机时,一个悦耳的女性的声音奇袭了我的耳膜。她说,铁帅踢球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我胸口一麻,问,你是谁?她甜蜜地说,我是他女朋友啊,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给他。
       这样的情节似曾相识,这是古老的叙事,是爱情从理想变成现实的方式之一。那
       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双目圆睁,清楚地知道天是怎么一点点变亮的。第二天,我的脸上已有风霜之色,我像祥林嫂一样,泪眼汪汪地拉着小严哭诉我的不幸。小严没有恋爱经历,但她的眼神如锥子般凌厉,早已勘破男欢女爱,她对每一对恋人的决裂都早有预感,是众多痴男怨女的镇静剂。
       她的理论再一次得到事实的佐证。她说,唉,本来嘛,不过是一场空,只是没想到铁帅暴露得这么早。小严建议我,作为一个有谋生能力的现代女性,你应该有尊严地离开那个品质低劣的小男人。振作点,别可怜巴巴的,要想活得轻松,就要抛开那些令你感到沉重的东西。
       寂寞的铁帅在春城和某位女子匆匆相爱,十几天后他去了S城,两人联系中断。
       然后,我也去了S城。在S城的最后几天里,铁帅向我表白过,那个女人的出现不是他提出分手的原因。他说,你记得吧,我早就给你提分手了,只是你太执着,一直打电话劝我,我烦了才跟她好的,是赌气。你要明白,排错顺序就会改变事件的性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坦诚地望着我,我相信他,他的天性中有一些很质朴的东西。
       但我仍然有问题,回到J城之后,我曾在电话里问过铁帅,没有第三个人,为什么你当初不想好了,那么坚决地不想好了?
       铁帅的声音很低沉,他说,忽然之间,看不到希望了,也无力承担你对我的殷勤盼望。
       他说这句话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看到了无数张表情。速成与速朽,无可避免的遗失和流逝,盛艳的花朵在冷空气中缤纷自落。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像一块被抽掉骨头的肉,悲凉地匍匐在地上。
       只有一个办法。如果我钟爱的是爱情,如果我的爱是自给自足的独角表演,就没人没收得了,包括铁帅。
       也许,情感的生活跟现世的生活是两个维度,甚至于南辕北辙。但我始终感恩,有个人让自己想爱、愿意爱,这就是福分。你不跟爱情肝胆相见,又怎能指望它对你两肋插刀?
       电影《燕尾蝶》里有一段优美的台词:天堂是存在的,当人死去的时候,灵魂飞向天空,在碰到云彩的那一瞬间,就会化成雨点落下来,所以没有人看到过天堂。
       梦中,我的爱总是变成灰白色的轻羽,向着高高的天空盘旋而去,在碰到云彩的一瞬间,融化为洁净的雨珠,反射出七彩的光芒。即使我的爱化为雨珠,依然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那个瓷实、黝黑、个头不高的人,然后,欢快地把自己滴落到他的额头和耳边。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