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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裸云两朵
作者:何大草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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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南方音乐学院的住房一向很紧,但学院尽头的桑园,我家楼上有套带阁楼的房子,却一直在空着。那是苏娘住过的,门已经锁了三十多年,好像在等她回来。昨天下午,我从院史办下班回家,远远望见阁楼的玻璃,在十一月寂静的阳光里一闪,恍然觉得有人在窗后徘徊。其实我晓得,苏娘不会回来了,也没有人在等她。
       第一次见到苏娘,是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一日,我刚念完小学二年级,一个屁大的小男孩。之所以记得清楚,因为那天正是南方音乐学院三十周年院庆。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之辈,同在作曲系视唱练耳教研室教这门无需创意的课。三十周年是大庆,来了很多名人和官员,加上师生和我们家属老少,小礼堂都要挤爆了。转业军人出身的党委书记满头大汗,忙着介绍这个和那个。书记身后,有个学生在很吃力地弹琴,但根本听不清他弹奏的是什么。礼堂是三十年前建造的,大面积的灰,少量的、线条均匀的白,肃穆得非常像教堂:学院前身是私立音专,已故创办人即是虔诚基督徒。苏娘是创办人的亲外甥女,如果世道还是民国,她将是本校唯一合法的继承人。那天她提着红色的裙摆,穿过人群为她闪开的小路走向主席台,卷起一片持久的骚动来,掌声和呐喊:“呜!呜!呜!”一眨眼,她已经站在了台子上,右手搭着钢琴,左手朝人群一摆,礼堂就安静了,清风鸦静。她长得十分高大,简直可以说魁梧,一袭拖地红裙,亮得逼人。我在人缝中踮起脚尖看她,以为她身子一旦展开,必定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书记先介绍她,然后是她讲话,记不得她讲了什么,印象里她发声宽广,有些沙哑,但很坚定。讲完,她唱了一首歌,女中音,花腔,说不出的厚实的温煦,如一朵春天的云,在天上舒卷。礼堂安静得可怕,在歌声停下来的那一小会儿里,安静抵达顶点,石垒的墙壁仿佛都在膨胀着……最后,当然是掌声和更多的呐喊,把苏娘淹没了。
       苏娘是印尼华人,其父的橡胶园据说广有一万公顷。但苏娘童年失母(她死于远离中国内陆的郁郁寡欢),父亲另娶之后,她就去了意大利留学,攻建筑和数学,选修了声乐、作曲和古罗马历史。三年之后,她没有通过学位答辩,随即开始了游历整个欧美,随身携带之物,有被名师训练出的一副好嗓子,还有一首一九五一年度威尼斯夏季音乐节银奖作品——钢琴独奏曲:《一朵云》。在回南音参加三十年校庆前,她在美国印第安那大学音乐学院任胡塞尔级讲座教授,这份教席专用于聘任不循规蹈矩的天才型艺术家。印第安那有大片沙漠和灼热的阳光,跟她遍体的红是相得益彰的。但,校庆结束后,她却没有返回美国去。
       苏娘留在了南音作曲系。
       更让我吃惊的是,几天后我竟在楼道口和她撞了个满怀:我急着跑去小礼堂外滚铁环,而她握着一捧栀子花正进来。她的身体让我忽然很羞涩,柔软起伏,而且遍体是滚烫的。她骂了声:“小鬼头!”拿胡萝卜粗的指头捏了捏我鼻子。我偏过头,看见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小女孩,那就是桑桑。
       小楼共三层,我家在二层,苏娘搬进了我家的上边。桑园的树,是三十年前她舅父亲手种下的,现在都碗口粗细了。那套房子除了带阁楼,还有西式的阳台,可以俯瞰桑园,桑树结果的季节,一伸手,就能抓一把乌红的桑椹到手心。园中还有一块荷塘,花开得正盛,藕香微微闷人。房主原是党委书记,但他执意让出来,说这房子是有灵感的,而自己是老粗,住这儿可惜了。苏娘搬来的当晚,就有了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节拍稳定,触键小心而警觉,像是怕把什么惊破了。我父母说,这是桑桑在弹奏。
       2
       苏娘留南音任教的原因,自然是爱国。不过,听我父母的议论,似乎还另有一层隐情的,据说她相好了三年的一个台湾钢琴家,突然讨了个日本艺伎作老婆,这是让她羞愤,灰心丧气的。本城是她母亲的娘家,南音又是舅舅的基业,所以虽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但她的留下,还是有天涯倦客,游于归来的意思吧。不过,这些都是别人背后的闲话,谁晓得真假呢。我那时候还太小,没看出她脸上受过什么痛苦的磨损。她的脸、脖子、裸露的手臂,都是黑黝黝、光溜溜的,大嘴、厚唇,全身线条毕露,步伐是从容、坚定的。我只觉得“苏娘“的名字挺奇怪,娘和爹放一起,意思是妈妈;娘再加一个娘呢,意思是阿姨。那苏娘是苏妈妈,还是苏阿姨?我父亲说,别钻牛角尖了,苏娘的娘,是梅娘的娘。母亲就小声唱了《梅娘曲》的一段:“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母亲的音准无可挑剔,却干巴巴的,一点不动人。我说,别唱了,我晓得了。我父母又说,苏娘的课上得真是好,很敬业,很活跃。但她毫不掩饰更喜欢男孩子,经常亲热地骂他们是“我的小傻瓜!”女孩子则有些怕她,当她转脸对着她们的时候,总是抿紧嘴唇,眼睛里似有严肃的挑剔。
       我注意到,她看桑桑的时候,也是拿了这样的眼光的。桑桑不是苏娘亲生的。苏娘有过不同的男人,但从未结婚、生育过。桑桑是她和某一个男友分手后,在纽约唐人街捡回家去的。她以为,这孩子是对她感情最好的补偿。但最后她还是不满足:她没法和一个女孩子完全地沟通,何况桑桑对音乐既没天赋,也没兴趣。母女两个太不一样了,苏娘喜欢不停地变动,而桑桑很安静。每搬一处,苏娘都要给桑桑取个小名字,譬如沙沙、海娃,或杉杉。桑桑,随口取自南音的桑园。母女在桑园里住下,正有一个漫长的暑假。我邀请桑桑去滚铁环、粘蝉子、偷荷塘里的鱼,她一概点头,跟着我就走,很爽快,但是不说话。在荷塘边,我推了她一把,她扑通落进水里去。但她不呼救,不扑腾,水淋淋地站起来,一手抹脸,一手递给我一条青鲤鱼。她的样子只有一点像苏娘,皮肤黑黝黝、滑溜溜,身子却瘦得如一根豆芽;五官呢,还没长开,小鼻、小眼。让人看了不忘的,是她牙齿很白,眼白很白,白多黑少,瞄人时虚着眼。爱做的动作,是双手抱怀,永远心中有数。其实她的年龄大概和我仿佛吧,开了学,该念小学三年级。大多时候,她呆在家里,弹琴,看书。苏娘鼓励她跟我玩,一厢情愿,以为可以提高她的中文呢。
       不过,虽然桑桑像哑巴,我还是喜欢找她玩,她不扭捏,不发嗲,落落大方的,男孩子玩的把戏,上树、摔跤、打弹弓,她一点就灵。我很想上她们家阁楼去看一看,我从楼下望过多少回,觉得阁楼挺神秘,可从前无缘登书记家的门,而现在的小主人却是我伙伴。然而,她不肯。因为,就连她也不能上。苏娘说,她检查过了,这阁楼窗户低,玻璃大,太不安全了。我只好作罢。要做其他事,苏娘一概不干预。她家有许多花花绿绿的画册,扔在沙发上、地板上,随便捞起一本,看得我眼馋。有一幅油画,是光着半身的贵妇,睡眼惺忪,拿手托着自家的乳房,我看得身子发紧。后来我抬头看苏娘,就愣愣地犯傻。苏娘坐不住,总是穿着无袖、吊带的睡衣,在几间屋子里很无聊地散步。睡衣薄如蝉翼,她身子在里边寂寞地晃荡。有时候她举手盘一盘头发,露出腋下两簇腋毛,又浓又黑。我呆鸟
       般追着她看,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就像我不是一个人。
       但桑桑啐了我一口!我吃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拿袖子把唾沫揩了去。苏娘咯咯地笑起来,俯身伸臂圈了我脖子,叫:“我的小傻瓜……”桑桑不饶,又拿光脚板狠狠踢了我一脚。后来,她们把我拥在沙发上,给我苹果吃,指给我看画册上的风光,非洲草原,迷乱的斑马……我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平生头一回感觉脑子有点晕。不过,我的皮肤也是头一回能分辨,女人和女人不一样:苏娘滚烫,桑桑冰凉。
       过了大概一周,苏家开始有客人来拜访,其中一个是赵小青。有了赵小青,苏娘就一把把我扔了,像扔了个发腻的布娃娃。
       3
       赵小青是暑假进修班学员,来自山西临汾地区一座县城的文化馆。看长相,却像江南人,小分头,小骨骼,眉清目秀,说标准普通话,跟播音员差不多。只有笑的时候,露出门牙上两排小黑点,是山西的氟水咬出来的。进修班什么都学点,但每个人也还是有一点侧重。第一天上课,桑桑和我无聊,也混去看稀奇。苏娘问赵小青:“你擅长什么呢?”赵小青垂了眼睫毛,腼腆道:“一点点。”苏娘又问:“什么一点点?”赵小青说:“都是一点点。”苏娘咯咯笑起来:“原来还有这么谦虚的……让我们看看吧。”赵小青就站起来,把手放在耳朵边,如在听着远方的风,也看看苏娘,如看远方的云。他动了动嘴唇,忽然皱紧眉头,停下来。有个学员在揉塑料袋,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苏娘冲他一摆手,说:“百分之百的静!”沙沙的噪声立刻没有了。赵小青再次把手放在耳朵边,沉默一刻,忽然悲怆的长声破空而出,是《泪蛋蛋泡在沙蒿林》。一曲唱完,苏娘落了泪。她一指漆黑锃亮的钢琴,说:“很好,很好。会弹钢琴吗?”赵小青摇头,有点难为情,又回到了那个羞涩的小伙子。苏娘就柔声说:“那你还会什么呢?譬如二胡、竹笛?”赵小青掏出一个鹅蛋大的家伙,黑乎乎,伸到嘴边吹起来,声音沙沙响,幽幽响,低回婉转,愁肠百结的曲子。这一回苏娘笑起来,她说:“有点像怨妇。”又问是什么乐器呢?赵小青说,是陶埙。苏娘再问,你会不会作曲?赵小青涨红了脸,嗫嚅道,这曲子就是我自己创作的,但不会写五线谱,都是记在心里的。苏娘宽肩一耸,把双手一摊,说:“没谱子算什么,你有天分,我的傻瓜。”赵小青说谢谢老师,垂着眼睫毛,退回自家的座位上。
       第二天下午,我就在苏家见到了赵小青。赵小青身材修长,白衬衣扎进蓝色卡叽裤,合身、熨帖,提着一袋山西的青枣。我后来告诉父母,赵小青的模样,完全可以在戏曲舞台上演秀才。父母也给赵小青上过课,他们说了什么,我忘了,大概是含含糊糊吧。苏娘对赵小青的来,是满脸的欢喜,她穿了很正式的明黄长裙,浓发编成又长又粗的大辫子,再一圈一圈盘上去,非常雍容华贵的样子。她让赵小青扶着钢琴唱,自己弹出来。后来,她让赵小青坐在她身边,让赵小青跟她一起唱,一起弹。苏娘说:“小傻瓜。”赵小青不说话。只有琴声、歌声,一直持续到天麻麻黑。苏娘山一样丰饶的身子起伏着,背上湿透了,裙子紧紧地粘着肉。赵小青应该快要崩溃了,因为一个音不准,苏娘板着脸要让他唱一百次!苏娘的脸板起来,如一块铁。后来我听到他告饶:“老师,算了吧,是我笨。”已经带着哭腔了。苏娘总算咯咯地笑了,贴他耳根轻声轻气骂:“呸!”他们就当桑桑和我不存在。
       桑桑和我一直窝在他们身后的沙发上嚼青枣。我对赵小青怀着醋意,却无法抵挡青枣的清甜,嚼了一个又一个。桑桑比我嚼得还起劲,嚼完后枣核噗地吐在地板上,还伸了舌头在嘴唇上下舔。青枣嚼完,苏娘刚好起身去洗手间。赵小青回过头,脸上汗水滴滴,如当头浇了一瓢水。他一边拿手帕擦,一边对桑桑和我笑了笑,不是抱歉,不是示好,是轻快,自得,他还吹了口哨,但刚一成调就停了。我也对他笑笑,笑得挺勉强。但桑桑把双手抱怀里,虚眼看他,一点表情也没有。
       苏娘再进来的时候,已换了白裙子,盘的头发也放下来,松松地拖过肩膀,耷拉到屁股上。她手里托了个青花盘,摆满切牙的西瓜。她说:“吃吧,别怪我心狠。”桑桑哼了声,站起来就朝外走。赵小青赶紧去追,踩在一颗枣核上,脚底一滑,嘭地就摔倒了。苏娘叹口气:“噢,小可怜。”
       4
       从那以后,赵小青就每个下午都来苏娘家。学音乐的,师生如师徒,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盛夏大热,赵小青却是衣衫整齐,小分头一丝不乱的,白衬衣的领口、袖口决无发黄的汗渍,而且总提着一袋青枣。苏娘也喜欢嚼青枣,嘴里咂咂响。我现在回想起,觉得挺纳闷,赵小青哪来这么多青枣呢?但当时我一点都不惊讶,感觉赵小青就像个魔术师,没有就变出来吧。我奇怪的是,只要赵小青在,桑桑就决不出门跟我玩。上百只红蜻蜓在荷塘上飞翔,我捏了根竹竿往空中呼呼地抽,红蜻蜓触竿就死,噗噗地落到塘里,铺在水上、荷叶上,自有说不出来的凄艳。唉,小孩子的狠,是够残忍的。我抽着,对楼上叫:“桑桑!桑桑!”但她并不理我。她依旧窝在苏娘、赵小青后边的沙发上,翻画册、翻报纸,在一沓纸上写写画画,不忘用虚着的双眼瞄他们。桑桑的眼睛,白多黑少,是冷彻的,也是木木的。有一天,桑桑给我看了一张她的画,是炭精速写赵小青的正面,像得要命,却没有眼珠子。我问她为什么呢,她咬了咬嘴唇,跟她妈似的伸手揪了揪我的鼻子尖,叹口气,也不解释。有天后半夜,苏娘上洗手间,看见桑桑屋里床头灯亮着,推门进去,发现她正对着画上的赵小青在出神。苏娘微微吃惊:“你喜欢他?”桑桑冷冷一笑。苏娘把画拿过来细看,这是另外一幅,五官俱全,笑口咧开,门牙上两排黑点格外刺目!苏娘看着桑桑,桑桑也看着她,四目相对,看了很久,苏娘拿胡萝卜粗的手指敲自家额头,咕哝道:“小鬼……你在研究他。”
       对赵小青,我至今也没研究出什么来。我在南音院史办工作已超过二十年,成天都在编撰和订正南晋历史的每一年、每个人、每件事……赵小青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在档案上变黄了,然而他留下的那些工整、娟秀的字迹,还是十分清晰的。他本名赵旺金,晋南游击区长大的孩子,三代赤贫,最后一批儿童团员,在村头的消息树下站过岗。中师毕业前,自己改名赵小青,歌唱得好,兼长男声、女声,最拿手的有“信天游”,也有“花儿”和“兰花花”,在一九六四年七县一市比赛中夺过第一名。在他敲开南音桑园苏娘的家门时,他的一切似乎也就是这一切了。当然,还该加上苏娘对他的判断:“一个天才!”但,这还不是桑桑所见的一切。她虚着的眼睛,似乎执意要从一颗光洁的鸡蛋上,看出一丝裂缝来。
       苏娘说赵小青天才,一点没错,进了八月,他已能在钢琴上敲自己作的曲子了.或者在苏娘伴奏下,唱歌和吹埙。苏娘还教赵小青说英文,画画,赵小青累得要死,但勉力撑着,不让苏娘有一点扫兴。苏娘十分快乐.一到课间休息,就像个受宠的女孩,摊着,等
       人伺候。赵小青端给她湿毛巾,咖啡,青枣,切牙的西瓜。苏娘顽皮地,啪嗒啪嗒嚼着西瓜,鲜红汁水从她嘴角淌下来,赵小青就掏白手帕替她揩了去。苏娘随他揩,直钩钩看着他,眼里都是娇憨的惬意。我看呆了,脑子转不过弯来。桑桑咬了嘴唇,拿指甲在沙发上来回刮。沙发是羊皮蒙的,指甲刮上去,发出叽叽的声音。我看她一眼,说:“你发神经了!”接着是苏娘慌张的声音:“你怎么了?”她问的是赵小青。赵小青脸煞白,嘴哆嗦着.手指着桑桑,强笑说:“桑桑……”桑桑一边还刮着,叽叽响,一边静静看赵小青。赵小青说:“桑桑……”桑桑不答。苏娘喝了声:“桑桑!”桑桑停了手,拣起一牙西瓜啃。赵小青松口气,苏娘松口气,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惬意无比。
       赵小青难为情地说:“老师,对不起.我有毛病。”
       苏娘笑:“你有洁癖。”
       “洁癖也是毛病吧?”
       “天才总有毛病啊。”
       接下来的事,进一步证明了赵小青的不平凡。八月底,也就是他即将毕业回临汾前.苏娘和他合作,把自己平生最得意的钢琴独奏曲《一朵云》,改编为了钢琴与坝单乐章奏鸣曲:《两朵云》。我看过他俩的试奏,今天还留在记忆里的,是苏娘触键时君王般的大气象,和埙的缠绵、不哀怨,两朵云,一朵携着另一朵,往上、往远而去了。当然,这也只是我的记忆了,《两朵云》其实要比我能用文字表达的,神秘和复杂得多了。但音乐只能被它自身所表达,一切文字、图像的转述都很拙劣的,何况我只是年复一年修撰档案和年表的人。《南音院史》引述《南方晚报》的新闻报道,清楚地记录下,在一九六五年暑期进修班毕业晚会上,《两朵云》作为压轴节目公开演出,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掌声长达十分钟。随后,南方电台两次播放了这首奏鸣曲的录音。
       赵小青从党委书记手中,领到了一纸优秀毕业证书。但他没有返回临汾,而是作为助教,留在了作曲系。就连我这样屁大的男孩都晓得,是苏娘为他争得的。
       苏娘为庆祝《两朵云》首演成功,在家里开了个小型的酒会,请了书记、院长、作曲系的几个同仁、邻居,包括我全家。宾主正举杯要碰时,书记忽然对着墙壁“噢”了一声,大家一齐掉头看过去,墙上贴着一张桑桑的画:
       长空中,两朵褐云撞在一起.击出一道青色的闪电来。
       5
       赵小青住在单身宿舍,但感觉他就住在苏娘家。我任何时候去找桑桑,都能碰上他。他已经很随便了,趿了拖鞋,哼了兰花花,不仅是客厅,也到其他房间串,书房、客房、苏娘卧室、桑桑卧室、厨房、洗手间……这使我觉得,推开每一扇门,都能看见赵小青:他存在于每时每刻,每个地方。
       但阁楼除外。有一回,赵小青当桑桑和我的面,提出要上阁楼看看,苏娘说:“算了吧,危险。你给他们做个表率,啊?”不过,苏娘似乎已离不开赵小青了,就像两朵云,总飘浮在同一块天空中。我曾隔着门,听见赵小青在苏娘卧室里用英文叫她,她在咯咯咯娇笑。那个单词我一直都记住,过了多年,我才晓得,这是:“甜心”。
       一九六六年四月底,苏娘去香港和同父异母的弟弟相聚。临走前,托付赵小青照顾好桑桑。据我看到,赵小青很尽责,除了烧饭,还收拾房间,给桑桑洗衣服,检查作业,督促弹琴,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有一晚,桑桑刚在琴凳上坐下,楼下传来铁铲铲鹅卵石的声音,铲子每插进石头,都是一声尖厉的聒噪。桑桑瞄了一眼赵小青,他的嘴已在哆嗦。荷塘边要砌几个供休息用的桌凳,工人连夜加班,以赶在五一前完工。桑桑的手放在键上,没摁下去,她在等。赵小青也在等。等铲鹅卵石的声音停下来。果然停了一会儿,一个工人骂自己婆娘懒,一个工人骂自己婆娘骚,接着铁铲又插进鹅卵石,铲起来。声音尖厉地响了好一阵,好像永远都不会完。赵小青解了衬衣的扣子,一颗一颗,都解了,那声音还在响……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把阳台门一掌掀开,冲工人、铲子、鹅卵石,大骂了一声.用的可能是临汾的方言:
       “我尥你娘的匹!”
       苏娘终于回来了,拎着大包小包,一口托运的大皮箱子。她的脸晒得更黑更亮,见到桑桑、赵小青的时候,我也在场,她不能拥抱赵小青,就紧紧拥抱我,偏头看着他。她用劲真大,我差点被她挤压而死。她的身子也更烫了,像赤炭一样在灼灼地燃烧。她还带回一只亮晶晶的收音机,小心翼翼包在塑料泡沫中。她把天线拉开,摁了开关,调到一个波段,里边传来一个老男人低沉、忧伤的歌声,伴随着贝司的拨弦……苏娘说,这是爵士乐。赵小青说,美妙极了。他跟着哼,闭上眼。今天我都得承认,他哼得非常有味道,好像那老男人从匣子里走了出来。
       但桑桑更感兴趣的,是塑料泡沫。她掰了一小块下来,在掌心里擦了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跟苏娘一起跨进南音大门的,是《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6
       在第一批被揪出来的人中,有书记、院长、苏娘。在小礼堂批斗书记时,他破口大骂,整死不低头,有个资料室的造反派拿了报夹子,其实就是中心剖开的木棍,猛打在他膝盖上,他腿一软,噗地就跪倒了,革命群众掌声如潮,喝彩不已。院长是个小提琴家,满头花白头发,从前虽是领导,却不问俗事,总叼着烟斗,昂首看人,心中装的,只有娇妻、爱子和亚沙.海菲兹,后者是他唯一崇拜的神。这一回他吃了大苦头,管弦系一个年轻教师,也是他的学生,曾被他屡屡指责音准出错,现在,学生挥铁榔头把他左手五指都敲成了骨折,大笑:“我看你准去吧!”苏娘一如去年此时,依然红裙拖地,也不低头,也不反抗,不要人揪、不要人推,自己上了台,任南音的师生们批斗。她的脖子上吊了一块白牌,上写:“反动学术权威厂一个教民歌的女教师再给她挂了一串破鞋子。她都无所谓,镇定如山,好像这些都是不存在。她只是拿双眼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一个地看。我拉了桑桑也挤在人缝中看她,她看到了我,一扫就过了。也看到了桑桑,多停留了一会儿,也移走了。我再是小屁孩,也晓得她要找的人是谁,赵小青。
       赵小青这时候被隔离了,关在南音二食堂一间小棚屋里思过。棚屋里堆砌着松柴.挂满成片的腌肉、风干的鱼,赵小青拿着一根笔、一张纸,发了三天呆。那三天里,松柴和鱼肉一定给了他灵感。松木是好木,可还是被劈了;鱼、肉都是餐中的盛品,可当刀俎的偏偏是别人。三天后,他给造反派头头写了一封信。
       第二天又一次批斗苏娘时,赵小青登上了台。苏娘侧脸看了他一眼,眼里是说不出的疑惑,永远解不开的谜。赵小青也不让开,直视了苏娘片刻,一脚就把她踢翻到了台下。台下哗然骚动,秩序一时大乱,拳头林子一般举起来,无数的嘴巴在喊:“打!…‘打!”“打!”……但根本无法分辨,人们是要打苏娘,还是要打赵小青。造反派头头是敲大鼓的,有的是气力,但他恼怒地大叫“肃静”,也没把局面控制住。最后,他去提来一把消防
       斧头,一斧头砍在主席桌上,会场才逐渐静下来。
       我吓傻了,在人缝中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忽然拉着桑桑就跑了。但桑桑看不出有什么惊慌样,她被我拉着跑的时候,还回了几次头,朝着台上在张望。她望不见母亲,因为母亲被踢倒了。她望的必是赵小青,她要好好把他望一望,要把他的每个细节都印在大脑里。
       我在编撰二00五年版的《南方音乐学院院史》时,再次阅读了三十九年前那次批斗会纪要,赵小青发言的内容,主要有三点:
       一、他早就怀疑苏娘是美蒋特务派遣回国的一条美女蛇。但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亲口尝一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他下定决心去接近苏娘,时时刻刻监视她,寻找她搜集情报和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铁证。
       二、苏娘有一只最现代化的小型收音机,用来接受美国和台湾的指令。但他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她发送情报的所有渠道,所以一直不敢打草惊蛇,而这也是直到苏娘被革命群众批斗后,他仍然三缄其口的原因。但有一点能肯定,前段时间苏娘借口去香港探亲,其实是亲自传递最重要的情报,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即将爆发的核心机密:她剃光自己的腋毛和下身体毛后,把情报写在上面,等毛长出来后再出门。如果不信,此刻就可以现场验证。
       三、苏娘从事特务活动的秘密场所,就是她家的阁楼,那儿对谁都不开放,但他坚决相信那儿就是罪恶的渊薮。
       我父母和作曲系的老师都坐在第一排,后来据他们回忆,当赵小青讲完第二条,躺在地上的苏娘抽搐了一下,她艰难地撑起来,裙上、脸上、手上,满是灰,她举一只手指着赵小青,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却泪如雨下。她的样子,和几分钟前已经决然不同,皱纹顷刻间烙满了眼角和两颊,皮肉松弛,看起来完全是个风尘中的老婆子。赵小青把脸扭开。造反派头头则冷笑一声,呵斥苏娘把手收回去,否则立刻叫人扒了她的裙子,把她的罪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苏娘闷声闷气,仰天大叫一声,一头撞在舞台的棱角上。
       苏娘撞破的头,鲜血喷涌。天麻麻黑的时候,她死在了医院里。
       赵小青夺了造反派头头的权。头头指责赵小青是大滑头:你凭什么怀疑苏娘是特务,要去形影不离地监视她?赵小青理直气壮反问他:我赵小青三代贫农,儿童团员出身,天生就是查人底细的,你什么出身?你是什么种?!头头发了怵,不敢回应。他父亲是川东小土地出租者,舅父在重庆开有三大间当铺,看过电影、小说的人都晓得,当铺的当,就是伸向穷人的血盆大口。头头跟狗屎一样垮掉了。
       在苏娘还没断气时,赵小青就带着一拨造反派去苏娘家的阁楼找罪证。很多看热闹的人都跟在他们屁股后边跑,那种兴奋、喧腾,远远超过了三十年院庆。苏娘家门关着,有人递过消防斧,喝声:“砸了!”但赵小青一摆手,慢慢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把门一推,门带着优雅的润滑,叹息般开了。几间屋子打扫得非常清洁,地板经过细心的擦拭和上蜡,映射着下午淡黄色的光,餐桌上的青花瓷瓶,还插着粉嘟嘟的百合,一点看不出女主人这些天正经受着痛苦的折磨。相反,就像她在静候着某人的归来。在我的记忆里,那屋里还恍然有她发嗲的声音在唱着,“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赵小青是何等样的天才,他自然是能听到的,因为在这感人的静谧中,他发了好长一会儿的怔。那递消防斧的人碰了碰他肩膀,他才如梦方醒,领头上了阁楼。楼梯橐橐响,迅速就把静谧惊破了。据后来那个递消防斧的人向我描述(他退休前一直是南音的炊事员,现在养老院天天搓麻将),阁楼狭窄,大概只容得下一张床。但地板亮堂得像是一面铜镜,两扇大玻璃落下来,一直接到地板上,从这儿看出去,整个南音似乎尽在掌握中,而桑园里那块荷塘,就像一脚就可以跨过去。但赵小青讲的那些特务的秘密工具,一件都没有,只有一堆崭新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靠南的一侧:一套银灰的西装,两件雪白的衬衣,一只纸盒子,装着鳄鱼皮的皮鞋,还有几个亮晶晶的小匣子,盛着皮带、领结、别针、钥匙扣。小匣子边,卧着一排威士忌酒瓶。顺着酒瓶,铺着一袭紫色的婚纱。那个炊事员把婚纱提起来,但他太矮了,婚纱一多半还拖在地上,皱成了一团。赵小青铁青着脸,骂了声“我尥你娘的匹”,甩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苍老的前炊事员多年后在向我讲述时,还拿揉馒头和搓麻将的手捂住半边脸,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
       7
       赵小青搬进了苏娘的家。当然,他其实住这儿已经很久了,不同的是,现在他是主人了,是一个人。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我觉得是有些可怕的。大概为了壮人气,他把这儿兼做了造反派的总部,白天不断有戴红袖套的人经过我家门口,上楼去找赵小青。他接见他们,听取汇报,或者召开冗长的会议。晚上,往往是后半夜,我睡了很久了,醒过来,还听见他在头顶上踱步,从这间房踱到那间房,有时会踱到天亮。
       我父母收留了桑桑。他们给我在客厅铺了一张行军床,让桑桑睡在我的房间里。但桑桑坚决不干,她要睡客厅。父母只好依了她。我和她一起上学,放学,回家,吃饭。不过,学校也在闹革命,到处都乱得很,常有老师刚下课就被揪出去挨斗,哪个学生如果逃学不来,可能也算一种造反吧,没人来管。我是不想上学的,桑桑无所谓,但我父母总是把我们往学校轰,学生不上学,这怎么可以呢?
       有一天晚饭时,赵小青忽然敲门进来了,我父母的神情有点紧张,我们都瞄了眼桑桑,但桑桑双手抱在怀里,定定打量赵小青,非常的镇定。赵小青的穿着,依然整洁得如一个有洁癖的人,头发一丝不乱,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但眼里有过度疲惫带来的亢奋与充血,红得怪吓人。但他说话还是挺客气,甚至带着恳切的歉意。他说,楼上设了总部,乱糟糟的,多有打搅左邻右舍了。我父母忙说:“哪里哪里,革命需要嘛。”他矜持地一笑,慢慢走到桑桑跟前,把腿顶着饭桌边,俯瞰她。她朝上迎着他的目光,嘴里反复嚼着一口藕丁。赵小青叹口气,说:“桑桑,回家吧。”桑桑沉默着。赵小青说:“你是你,你妈是你妈,你身上没有美蒋特务的血,何况,你还是个小孩子……跟我回去吧。”桑桑依然不说话。赵小青说:“我有耐心等你的。”桑桑站起来。她站起来也只齐到他的胸脯下。她张开嘴,他说:“桑桑……”噗的一声,嚼碎的藕丁全喷在他脸上。
       桑桑说:“你等死吧。”
       我头一回吃惊地发现,桑桑和她母亲既非血亲,也差着三十以上的年纪,但两人声音却极为相似,沙哑、低沉、厚实,无比的坚定。
       赵小青拿手把脸抹了抹,闭了眼,深吸一口气,转身走掉了。
       我父母怕桑桑会出事,千叮咛万叮咛,要我任何时候都要跟她在一起。回了家,他们必把门闩死,不放一个出去,也不放一个进来,就像抗日战争中的堡垒户,暗藏了八路军的伤病员。但桑桑就如一条鱼、一只猫,
       常常一眨眼,就从我眼皮下溜走了。有一回,我们放学回了桑园,秋风吹得黄叶簌簌发抖,荷塘里嗖地蹦起一条青鲤鱼!我唤了声桑桑,没人应,扭头看时,连个人影也没了。我不敢大叫,心里正发急,天上落下一根枯枝来,我仰头一望,见桑桑正坐在树杈上。我立刻来了劲,我下河上树的兴趣,远远大过念书写字,当即扔了书包,抱住树干,嗖嗖嗖往上蹿。看看就要抓住桑桑的脚了,只听得树枝咔咔地响,她已经双臂长伸,攀跃到另一棵树上了。这一招我不会,只得傻傻地发呆。后来我问她从哪学来的功夫,她双手一摊,意思这有什么好说的。
       在桑桑的枕头下,母亲收拾床铺时翻出一叠画,画的都是赵小青,正面、侧面,拆零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最多的是耳朵,细得不能再细,耳轮、耳屏、耳蜗、耳鼓膜……应有尽有,就像在开耳朵的干杂店。母亲悄悄问我:“是什么意思呢?”我老气横秋地答了句:“研究他。”母亲很诧异,默然半天,滴下泪来,说:“可怜的,她脑子乱了……把她盯牢些。”我嗯了声,认真执行着母训,就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警觉着桑桑的动静。
       8
       但,就连神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我。夜晚,有秋虫在桑园里叫着,跟雨水一样催人人眠,我昏沉沉睡去。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到窗户嘎吱一响,我惊跳起来,疑心桑桑偷跑出去了。冲到客厅,却见她正从窗户进来。月光也跟着进来了,慷慨地给她披在背上。我懵懂中问她下楼去了吗?她伸一根手指朝上指。我吸口冷气,再想问什么,她手指把我嘴巴封住了。这是真的,在楼上的造反派聚会散了后,她翻到上边去了。她伏在窗户外,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一直都在观察赵小青。时间过去了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三小时,她看见他踱步,沉思,不住地叹息,在沙发上躺下,又突然一惊,忽地跳起身子!后来,他开了一瓶威士忌,又抽烟,抽很多支烟,都是吸几口,就摁了。杯里还有半杯残酒,他随手搁在窗台上。还有一只烟头,也是摁在窗台上。熄灯后,桑桑悄悄伸手进去,把酒喝了一小口,把烟头拿走了。她把烟头拿给我看,月光下看见是牡丹牌。她叼在嘴里,吸了又吸。她的样子,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妖艳和刁蛮,这让我暗暗吃惊。我把烟头给她拔下来扔了。桑桑噘了嘴不高兴,我展臂把她抱住。她任我抱,她背上的月光冷若冰霜,她身子在我怀里不住地发抖,我嗅到她嘴里淡淡的酒味。我想起母亲的话,我说:“别再乱来了。”她轻声轻气地笑了一声,溜出了我怀里。
       第二天早晨,行军床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餐桌上留着一张纸条。桑桑写道:
       亲爱的阿姨、伯伯、小哥哥,我走了。我不会回来了。我会记住你们的。
       母亲差点当场就晕死。父亲赶紧给她掐人中,揩她满脸的冷汗。他宽慰母亲说,桑桑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她肯定不会寻短见,过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她没处可去了,就会回来的。母亲松口气,见我呆着发傻,就扬手给了我一耳光,她骂:“我让你看住的人呢?”这是母亲平生第一次打我。
       9
       桑桑失踪后的第十三个晚上(我们全家都在掰着指头算日子),过了后半夜,星斗满天,虫鸣偃息,黑暗里笼罩着说不出的静。我反倒睡不着,睁眼听着头顶赵小青的踱步声。踱步声后来也没了,我想他该躺下了,我也该迷糊了。但就在这念头刚一闪过时,有吱吱的声音从桑树林里传过来。那声音并不太响,但又滞又涩,让人心慌,我睡意全消,后来干脆坐起来,等那声音消失。但它并没有要消失的意思,响得极有耐性,停了一小会,我刚重新钻进被窝,它又回来了,好像就在你的耳边聒噪。开始我以为是猫,或者一种奇怪的鸟,我就摸起来拣了个空墨水瓶在手上,推开窗户向那响声扔过去。然而,只安静了一小会,我刚上床,声音又来了,显然不是小动物,小动物哪有这么胆大的!而且声音拉得更长了,艰涩得像一根锥子直往耳鼓膜里钻。我父母倒是睡着的,因为这声音并不足以把熟睡的人吵醒。但楼上,有脚步声在焦灼不安地团团转。就像是为了回应这脚步声,那吱吱声响得更加厉害了,难听得足以让深夜的失眠者眼胀,头裂,抠紧脚指头,挥拳头打墙!终于,一声怒吼压倒了一切:“我尥你娘的匹!”
       就在这一刻,我心中一片雪亮,是她回来了。
       若干年后,我在大学寝室里做了个试验,拿一小块塑料泡沫在玻璃上来回擦,并始终保持单调、不变的节奏,那难听的吱吱声,很快让同屋们塞上了耳朵,其中一个蹲下来,发干呕。他们瞪大了眼珠子,以为我疯了!然而我很明白,我只是为了以恶作剧的方式,重返记忆。那种记忆的确是很疯狂的。
       那个晚上,当赵小青骂完后,吱吱声消失了。楼上也慢慢安静了。赵小青,这个有洁癖的天才,追求声音的百分之百纯粹的音乐家,一个一呼百应的造反派头头,终于被疲惫所征服,倒下睡着了。但,就在这时,让人头痛的吱吱声又来了,这一次,是从上边发出的。我张开耳朵听得非常地清楚:她爬上了赵小青的窗台,直接拿泡沫在他窗户上磨擦。
       我晓得要出事,就在我的意识飞转时,楼上传来玻璃猛烈的破碎声,一把斧头击穿了窗户,随后落进了桑园里。我的心揪紧了,她呢?这时候,桑园的住户陆续醒来了,但没有谁开灯,我依稀看见许多人趴在自家窗口,在张望着、等待着。就连我的父母,也披衣坐在餐桌前,各自抱紧一杯白开水。现在是死一样的静,我父母的手不住发抖,开水泼洒出来,把他们的裤档都浇湿了。
       安静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吱吱声又回来了,还是在上边响。赵小青大骂:我尥你娘的匹!他唱《泪蛋蛋泡在沙蒿林》的雄浑嗓音,此刻已尖锐得像一只毛发竖立的鸟了。但那泡沫摩擦玻璃的声音根本就不理会,依然不停地响着,既是挑衅,也是挑逗:它抵达了更上一层,到了阁楼了。
       第二天早晨落起了淅沥的雨水,我挤在许多人中上苏娘家察看了现场,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赵小青满腔的悲愤已到了怎样的顶点:窗帘被撕了下来,茶几被踢翻,杯子、水瓶的碎片砸得满地都是。他是在一种无法控制的激情中冲上阁楼的,一只拖鞋掉在楼梯下,另一只拖鞋卡在楼梯的中间。他手上还握住一只威士忌酒瓶,因为斧头没有了,而酒瓶是他顺手可以抓住的东西。他发出的最后一声,不是骂,而是尖厉的长啸,酷似泡沫最终在玻璃上擦出了闪电来——他的身体冲开两扇大玻璃,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发射了出去。
       所有人都清楚赵小青是被那吱吱声给毁了,却没一个人能理解,包括直到今天的我,他哪来那么强大的力量,竟然射进了荷塘里,撞死在长满虎耳草和青苔的假山上。天亮的时候,他看起来好像还活着,倔强地站在水塘和雨水中,一手抱着假山,一手还紧攥着酒瓶的瓶颈。
       警察牵着狼狗慢吞吞地来了,但没有找到那个发出噪音的人,雨水把一切痕迹、味道,都冲洗干净了。何况,在那个乱哄哄的年代,一个人死于非命是不足为奇的。
       10
       再见到桑桑,是一九七八年三月了,我刚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就读,而她回南音参加母亲的平反昭雪会。我父母、我,还有我的女朋友,都参加了。那天也落着雨水,桑桑全身穿黑,还撑了一把黑伞,脸上有了些细细的皱纹,但身子还很苗条,神色也跟从前一样,从容、平静,看我的时候,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糊。我有点不相信,她曾被我搂在怀里,一身凉得发抖。她送给我父母一陶罐蜂蜜,说这是她亲手割的。她告诉我,这些年是跟着一群养蜂人在云南过的,那里天高地广,所到之处都很暖和,蜂蜜吃得多,人挺结实的。
       我女朋友悄悄对我说:“我不觉得这个女人是桑桑。”我微微诧异,问那她是什么呢?女朋友想了想,说:“她也可以是别的人,当然,也可以是我。”我没有听懂。她是哲学系的学生,听我讲过无数回桑桑的故事。
       桑桑告别的时候,我们像大人那样握手。她的手意外的一点都不冰凉,也不是温热的,是突然烧起来的那种滚烫。我眼里酿着一颗泪蛋,说:“留下吧。”她把手抽出来.还是走了。
       后来她携母亲的骨灰去了法国,在巴黎跟舅父,即苏娘的小弟弟一家团聚。在那儿,她学习教堂彩绘玻璃画的创作和修复。二00四年舅父去世后,桑桑移居东部小城第戎,在圣玛利亚修道院做义工,至今未婚。
       一九八二年我从川大毕业后,放弃了去兰州参加西北第二考古队的机会,为照顾害慢性哮喘的母亲,回到了南音,编撰院史。我对音乐缺乏感受,但那些发黄的照片、干巴巴的年表,除我之外没人愿意阅读的会议记录、揭发材料、无人认领的书信、失踪者的日记……却让我听到若干不安宁的声音,仿佛唯恐被遗忘,倔强地要从字缝里边钻出来。其实没人可以遗忘的,因为回避也正是记忆在作祟:苏娘住过的房子被视为凶宅,无人敢居住;她和赵小青留下的天才之作《两朵云》,也没人愿意再演出。我会在每天下班关上窗户前,眺望一会儿南音的小礼堂、林阴道,更远处灰蒙蒙的桑园……我能隔着这大寂静,听到被埋葬的,哑声哑气的歌声。
       2005-11-16一稿
       2005-12-6改定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