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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在黑暗中升起黎明
作者:夏 榆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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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在周围的地方,随处可以看见大烟囱,在煤矿矿坑入口的地方摆着大堆的煤山。
       看着煤矿工人们傍晚踏雪回家,真是一番奇妙的景色。这些人实在是黑。当他们从黑暗的煤矿里出来,进入白天,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像打扫烟囱的工人。他们的住房很小,只能够称之为棚舍,它们散布在那些中间凹下去的道路旁边,树林里与山坡上。人们到处可见长着青苔的屋顶,傍晚的时候,灯光透过小格子的窗户亲切地照射出来。
       我读着这些文字。同时,我用食指触摸着放在我膝上的一个人的自画像。
       发红的凌乱生长的胡子,瘦削的脸,深陷在阴郁光影中的眼睛,扣在头土。的黑色皮帽,被刀削而残留的耳朵缠着白色绷带。
       还有这个人的目光,深邃的忧伤的孤独的目光。我一个人的时候,就用手中的矿灯照着他,我端详、凝视,或者用手指触摸。矿灯已经暗红,照在自画像上会映出红光,而我的眼睛在红光的反照中长久地盯着画像会生疼。但我的心是安详的。我觉得我的内心和精神从来没有这样安详过。虽然,我的周围是沉厚的黑暗,漫长的寂静和广大无边的虚无。
       我现在想,如果不是这个人,我会在那样的时刻崩溃。因为我坐卧的黑暗之地,是灾难丛生的废墟,是残留着衰败气息的死亡的遗址,是失去了刻度变得空洞而浩渺的时间之流。
       我是坐在地心里。从我所在的地心的位置向上辐射开去,泥一层,水十层,沙百层,岩石千层,然后才能到达地面,然后才能抵达日常的场景,抵达世俗的生活。我远离着晨露,炊烟,阳光,日照;远离着自然的景物,清洁的空气,人世的喧嚣,坐卧在地心里,坐卧在黑暗中。
       梵高那时安慰了我。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和我隔着一百年时光之尘,这个遥远的异国的飘零的忧郁的亡者,那时候会被自闭和孤僻的我看成是至亲的人。我想我要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知觉。我要把居住在我身体和灵魂里的梵高的形容廓清,让他呈现出来。为什么?因为我在内心里对他充满感激。我知道完全可能有一百个梵高或者一千个梵高已经被描绘,被讲述。但是居住在我身体里和灵魂中的梵高是独有的,他只属于我自己。
       我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无知,蒙昧,远离人群,沉默寡言,胆怯害羞,内心敏感。孤僻的个性使我很少能够从人群中发现我的朋友,甚至我极端地以为我也无法从亲人中寻找到亲人。如果寻找,我就会从人群中移开,从周围的亲人中间移开。我在尘封的书籍中会发现我的朋友,在生长的语词的密林中会寻见我的亲人,我会依靠我的心而不是眼睛识辨他们,接纳他们。
       梵高成为我的亲人,在我看来梵高甚于我的父亲令我尊敬和爱戴。我不讲怎么跟他相遇,只讲遇见他之后的情景,那一刻,我看见梵高,因为渴望获得实现而内心倍感痛楚,我像迷途的孩子找到自己的父亲一样。有一句话:因幸福而哭泣;我觉得我就是那样。
       遇见梵高之后,有很久的时间,我就携带着他,行走坐卧片刻不离。有了梵高,我觉得我看清楚了我的生存之地的现实,也看清楚了自己内心和精神的实况。
       这里,是比利时的南部,在蒙斯的近郊,靠近法国的边境,一个叫波里那日的地方,这里住着很多在为数甚多的煤矿里工作的工人。我很愿意作为一个传教士到这里工作,向穷人们传播福音书。
       在黑暗中升起黎明,这不仅是福音书,而且是整部圣经的根本或者基础之一。从黑暗到黎明,是的,谁最需要它呢?谁要听它呢?经验告诉人们,是那些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在地心里行走的人。
       我就是梵高讲述的那种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在地心里行走的人。我沉默如土,负重如泥,我从黑暗中来,又往黑暗中去。我穿行的曲折、绵长、幽深的矿井的巷道被梵高在文字里描述过,我迷恋过的漫天的冬季之雪被他用心绘画过,高耸的煤山、井架,远去和近来的装满煤炭的矿车是他画笔下的日常风景,而那些出现在矿井的炭黑的窑工就是他绘画中的主人。令我感到梵高比父亲更亲近的是这样一句话:梵高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之一。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单独地生活,没有朋友与同伴。可以与他推心置腹的人,可以向他讲述自己的欢乐与痛苦的人,可以与他分担自己的愿望与梦想的人,是很少的。这是为梵高写作传记的美国作家欧文·斯通说过的话。这段话让我感觉到安慰。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坐在矿井里古塘的煤堆上边。煤堆尖硬而潮湿,阴气从我的股间渗入我的身体,使我的四肢寒凉。而从古塘穿行的风成倍地加剧了我身体的寒意,我不知如何是好,能做的就是用双手把矿灯捂到我的胸前,用矿灯的温度为自己取暖。感觉双手和胸口暖和的时候,我就再看放在膝头上的书。是的,我是在阅读。在矿区,因为工种的不同有一些人是可以在矿井里阅读的。比如同样在地心的急救中心的医生,炸药保管员,瓦斯检测员。阅读成为他们挨度孤寂时间的一种方式。我也是可以阅读的,因为我负责着矿井一个盘区的供电系统,有电矿井之中的一切就会运行正常;没有电整个盘区就会错乱。
       但那时候我是悲伤的。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不仅看不见天日,也看不到欢乐和幸福。
       我不知道我所经历的黑暗何时会到尽头。
       欧文·斯通在一九三七年一月六日对梵高的评述托住了我在悲伤中的沉没。
       我重新打量自己,因为有梵高的孤独在面前,我看见我的孤独其实无足轻重。有梵高的伟大的悲伤在,我的悲伤就显得特别渺小。而哀恸,什么样的哀恸能胜过梵高的哀恸呢?他在绝望和错乱中挥刀切割自己耳朵时候的情景触目惊心如在眼前。这是我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我解决问题的方式。确实,我不认为梵高这样一个人,他的存在和我的存在没有关系。我坚执地认为,在我阅读他的时候,我已经和他产生了精神的联系,当我热爱他如父亲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他的生命之流。
       之前,我一个人长久地在黑暗中的时候,确实会感觉恐惧。在地心中,我常常是独处的,我如同被放逐在黑暗的天际,看不到人迹,没有人能够说话。在地心里,日复一日,长久的缄默使我害怕自己丧失说话的能力。而我离开工作之地回到家里,回到亲人身边又没有表达的愿望。因为害怕不会说话,我就不断地活动嘴部的咀嚼肌,我担心它们因为缺少运动而迟钝僵化。我也会让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放声讲话,但黑暗中的独语又令我心怀恐惧,我害怕我的独语会引来或聚集生存在黑暗中的鬼浮幽魂。
       煤矿矿山的周围,尽是工人们的小屋,房子的旁边有一些被烟熏黑的枯树、荆棘篱围,粪堆、垃圾堆,以及没有用的废煤堆。
       这样的场景对我而言是熟悉的。这是我的眼睛每天都会阅读的内容。我生于斯,长于斯。
       而梵高对于矿区而言是外来的,为了熟悉矿井的场景和矿工劳作的情形,梵高在一座煤矿矿坑里呆了六个小时,这是附近的一个叫做马尔开塞的,年代久远且十分危险的矿坑。这个煤矿名声很坏,因为有许多人死在里面,他们或者是在上下矿井
       的时候死掉的,或者是给有毒的空气害死的,或者是瓦斯爆炸时烧死的,或者是被地下水淹死的,或者是坑道塌陷被压死的。在那个矿坑里,梵高探索了地下世界最隐秘的角落。在狭窄低矮的,用粗糙的木料撑着的坑道里有着一排洞窟,在每一个这样的洞窟里都有一个煤矿工人,穿着一套肮脏的、黑色的下等粗麻布服装,依靠一盏小灯的微弱光线,紧张地在采煤。在一些这样的洞窟里,煤矿工人是站着的,在另一些洞窟里,他们是躺在地上的。其中的一些洞窟是漏水的,在矿灯的照耀下,产生一种奇怪的效果,反射起来像是在水晶宫里一样。
       梵高描述的这些场景,描述的这些情形仿佛就是我所在的场景,我所经历的情形。
       我觉得我就是在这样的水晶宫里的一个孩子。
       工长让我到西北盘区的巷道做工的理由是他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原因是我经常给他惹事生非。
       比如,不按时交班接班,迟到早退,遇到停电的时候就麻烦了。工长跟我说:你给老子去西北盘区去,滚远远的,看你还敢不听话。从地面下井到西北盘区的工作之地有一万多米,而且没有矿车。走到那里就要花去两个小时,出来要花掉两个小时。除去这四个小时,我还要在那个盘区呆够六个小时。因为工长只要打电话发现我不在那里,我就会被扣掉当日的工钱。而我知道工长让我去的地方很多老年的窑工都不敢去,因为那个盘区在以前发生过瓦斯爆炸,有二十六位矿工的生命在爆炸中化为轻烟。那里有一个老古塘就是当时放置那些死难的矿工的地方,当年坍塌的石壁现在依旧残败,落满尘埃的废墟也似乎遍布死亡的气息。我往那里走的时候,沿途看不见人迹,一万多米的大巷只有我和一盏灯在移动。为了节约电量,我还不敢一直让灯亮着,我走走,让灯歇一歇,以便让灯保证我在地下十个小时的能量。想到我即将前往的恐惧之地我就想哭,因为我本来还是孩子,面对覆盖着自己的沉厚的黑暗,无涯的寂静和广大无边的虚无,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记得我是哭过的,我一边走,一边饮着流到嘴边的泪水,泪水是咸的,而胸腔因为无声的饮泣而隐隐作痛。直到泪水在眼睛里消失的时候,我发现我还在黑暗中走,被泪水清洗过的人知觉会变得更为敏锐。我走着,满耳是我踏着宽大的胶靴行进在大巷轰响的声音,水流的声音,风过的声音。而我灵异的知觉会让我意识到在我行走的时候,我的周围也会有无形的生命在和我一起行走。比如天使,比如圣灵;比如鬼魂,饿殍。这让我的道路幸福而悲怆。
       工长并不怜悯我。他的表情冷淡,他不会因为我脸上的胆怯和恐惧就改变他惩罚我的决定。
       我甚至觉得我是工长用来报复父亲的一个人质。父亲把我交到工长手里的时候感觉是复杂的。往好处说,工长和父亲是结拜兄弟,他们的交道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父亲把一个年老的要饭的男人领到了家里,父亲领他洗了澡,然后请他到家里,坐在炕头上吃饭,饭菜是馒头和猪肉炖粉条。这是父亲一生中做的最伟大的事情。他的行为虽然让母亲感觉诧异和不可理喻,但是那个老人却感激涕零。老人临走的时候对父亲说:我要认你做干儿子,我还有一个亲儿子,我要让你们结拜为兄弟。那个老人离开之后音信皆无,母亲说父亲肯定是被骗了。很快地那个老人又来了,他带着他的儿子来谢父亲,他坐在炕头让父亲和他的儿子盟誓结拜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后来那个老人先逝了,父亲还给那个老人如亲儿子一样披麻戴孝。
       我最想说的是,按照道理而言,我落在父亲的结拜兄弟手里应该日子会好过。但是结果正相反。因为我的工长父亲的结拜兄弟在饥荒的时候跟父亲借过粮食,而父亲没借。这是后来的事情。工长的娘病了,想吃馍。可那个时候谁都没有。人在饥荒的时候能吃到的食物是树皮、观音土和土坷垃,连能照见人影的稀汤都很少。父亲在他的结拜兄弟找上门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因为他还是藏着一坛子白面。这是他准备应对更加艰难的饥荒而囤下来的。平日里那个釉陶制的坛子是被油纸封好的,谁也不能打开。父亲出去到野地里挖野菜,剥树皮,回来煮着给家人吃。无论如何父亲都不允许打开那个被油纸包好的面坛子。哪怕他和母亲浑身浮肿。
       他的结拜兄弟没能借到米面,带着空空的面袋往家走,回到家里没几天,他的老娘就饿死了。
       我的工长父亲的结拜兄弟知道父亲不可能没有粮食,这种推测使他的内心种满了愤怒和仇恨。
       知道我要落在工长的手里,母亲和父亲争吵,抱怨父亲当年没有借米面给他的结拜兄弟。父亲生气就动手打了母亲。在他们的争吵声中,我隐隐地有不祥的预感。父亲把我领到他的结拜兄弟我的工长面前时说:哥的小子就交给你了。我看见工长面无表情,他如黑塔一样盘坐在炕上喝酒,他的大而黑的脸一直是阴沉而冷淡的。我看见父亲在使劲讨好工长,他把带来的一篮子鸡蛋放到工长面前,而工长的眼睛都没眨一下,既不说收,也不说不收。工长的冷漠令我忐忑不安。我觉得父亲把我领到他的结拜兄弟面前,也就是把我递到了凶险莫测的命运面前。
       我下了窑以后的半个月就经历了一次胆量的考验。
       李小三,我的工友,一个更小的小孩儿。他的工作是为加班的矿工送饭。这个孩子因为满脸的幼稚经常会受到矿工的嘲笑。他的工装肥大,严密地包裹着他瘦小的身体,胶壳帽戴在他的头上会盖住他大半个脸,而胶靴穿在他的脚上发出的回响如同隐约的夯声。他经常背着一个高过他身体的铁皮制成的矩形饭桶给在矿井加班的矿工送饭。他是我在工作时间里唯一可以定时见到的人。李小三被嘲笑最多的是他经常被窑工拉掉裤子,那些窑工追着他要揪他的还没长大的鸡鸡。李小三经常会被追赶着四处逃窜。李小三很天真,也很开朗。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哥下窑可不能死,哥还没见过女人的屁呢。在他的眼里,死亡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一天李小三给我送了饭,然后又背着他的饭桶打着灯往别的盘区走。
       那一天他就再没有活着出来。
       我听到的说法是,他在掌子面放炮的时候,走进了那个掌子面。当班的采煤工放炮,要放一个沉落的煤顶,按动旋钮的时候并没有引爆炸药。两个窑工都加了两天两夜的班,又困又累。一个窑工守着点炮器,手攥着点炮的钥匙。另一个窑工跑到炮位检查炸药的放置,匆匆地离开,他们都想着快点放完炮,把顶板放掉,回家去睡觉。谁也没有注意到李小三进来了,他戴着大胶壳帽,踩着大靴子,背着装着干粮和饭菜的铁桶,他准备给这两个加班的窑工吃饭,让他们吃了继续干活儿。但是他还没等走到两个窑工的面前,掌子面就爆炸了。我听说李小三当时就和他背上的铁桶一起被炸飞了,后来看见他的人看到的只是一堆破碎的物质,他的手掌和头发和他背下来的猪头肉一起粘在煤壁上,而他的身体却被击成网状。
       那时候,让我流泪的除了我每天必须要前往的恐惧之地,还有我的死去的爱情。
       
       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我去一座大楼去看W。我事先是知道W在值班的,我走向那幢单身大楼,沿着楼梯攀援而上的时候,我的心脏如被敲击的响鼓。我看见了W,我看见她看见了我。看见她的一瞬间我的心脏疼痛。我认为她是我刻骨铭心的爱人,但是我们却从未有过真实的接触。她长期以来存在于我的幻想中,但是我羞于启齿,怯于表白。然而她占据了我全部。W是美的,我不想说她怎么美,只想说在我看来她的美令我忧伤和寒冷。对爱情凄美的幻想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壑。我不自然地笑着。因为惊慌失措,我竟然在她看见我的时候语无伦次,口不择言。我听见她手里拎着一个挂满钥匙的铁圈向我走来,她很诧异地看见我,问我来这幢楼做什么。我找了一个荒唐而愚蠢的理由。我说我去三○六房间。那个房间有我的一个朋友。她信以为真,就去从她手里拎的钥匙圈找三○六房间的钥匙,找到了就去开那间屋子。我跟在她的身后,我闻到了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我已经不知遭我在她打开房间之后看到房间里并无任何人,而我又张口结舌说不出任何话语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只知道我和她并排站在她工作的传达室尴尬的情景。显然她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她总是知道我对她的单相思的情感的吧。她完全能够从我的眼睛里看到这一切。在以往有长达一年的时间我深陷在对她的单相思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我如同一只在爱情的道路上迷途的羔羊,遇困境而无法得救。
       W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个夜晚是她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她就会进城了。她的舅舅为她在城里找到一份公车售票员的工作。同时还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那个安排她到公汽公司做售票员的那个公司经理的儿子。她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任何情感的成分,只有平静,仿佛我们就是两个陌生的路人在偶尔地攀谈。离开那幢单身大楼的时候我满心的冰冷。我真正地绝望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我踩着洒满月光的柏油路往家走,但我分明觉得自己是走在光滑的水面之上。那时候我很渴望有那样一江水,可以覆盖自己让自己沉没。
       我就那样在矿井曲折幽深漫长的巷道里流着泪。在黑暗和寂静中啜饮着自己咸涩的泪水。
       在那些日子里我不仅,失去了我的爱情,而且我每天前往的地方是充满恐惧、梦魇和危险的地方。
       是的。是梵高如父亲一样安慰了我。现在我想这样说。因为我看见了他的道路,在看见他的道路之前我最先看见的就是他失败的爱情。“今年夏天,我深深地爱上了我们的表姐,但是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她回答说,她在过去与未来都是一个独身的人,所以她永远不能够接受我的爱情。”这是梵高致弟弟提奥的信中的一段话。“当这件事在今年夏天发生的时候,最初对我的打击,可怕得好像是判处死刑,它一下子把我的心碎成齑粉。”梵高比我更深刻也更绝望地爱着一个女人。那个身穿白色衣裙,发髻高挽,两眼明亮,声音甜美的女人被梵高唤作表姐,梵高看见她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梵高对待爱情时候的热忱感动了我,我觉得我们是在体验同样质地的激情。我们有着相似的开始,也有着相似的结束。我看见梵高爱情失败,情感遭受挫折而倍感荒凉的时候,也同时看见了我自己。把梵高视为我的精神之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看见他的激情的历程的时候,我就决定带上他跟我一起走。我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遇见问题的时候,我就坐下来,打开,进入,寻找我们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情境,相似的命运和相似的觉醒。
       在遇见梵高以前,没有人会关心我内心和精神的境况。之后也再没有。
       我看见梵高在爱情失败后到了矿区。他的激情的火焰燃烧过之后,他的爱情成为余烬。梵高去教会工作了。他的激情从女人身上移开,献给了上帝。他到了矿区,他把自己的爱情从女人的身上收回,投给了生活在矿区的穷人。这使我更感亲切。我看见梵高在那些炭黑的矿工中间,就如同他来到我的身边。他怀抱福音书,提着马灯,踩着积雪,来到工棚传送上帝的恩惠的时候,我真的仿佛是听到了圣灵的声音。
       梵高画了很多描绘煤矿工人、男人与女人的速写,他们在下雪的早晨,沿着一边有荆棘篱桓的小路,走向罐笼;那条小道的影子在朦胧中隐约可见。在背景中,煤矿的巨大建筑物与成堆的煤渣,模糊地在天空前面显现出来。需要梵高努力的是他要画出来背景上斑驳的落照,略为受光的棕色人物的轮廓。这是梵高从一个喜欢绘画的传教士向杰出的现代艺术巨匠迈进的一个起点。我认识他画过的那些人物,我觉得他们就在我的世俗生活中,那些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就在我的生存之地。
       梵高以义务传教士的身份,在比利时的波里纳日矿山的工人中进行传教活动:他住在蒙斯附近一个小商贩家中,工作非常积极,经常主动去看护病人,晚上睡在硬木板搭成的床上。在向来晚上供集会用的煤矿工人的小屋里,梵高为矿工们讲解《圣经》,他也参加在马厩里与棚屋里举行的宗教仪式。在一个星期的集会上,梵高布道的内容是福音第十七章第九节——“晚上,保罗面前出现了幻象:那里站着一个马塞多尼的男人,他请求他说:到马塞多尼亚来帮助我们。”
       当梵高描述马塞多尼亚地方情形的时候,那些矿工们听得入迷。他们需要与渴望福音的慰藉,以及唯一正确的上帝的知识。梵高告诉那些矿工保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可以设想,他是一个脸上带着忧愁、痛苦与疲劳的皱纹的矿工,没有光采与魅力,而只有一个不朽的灵魂,他需要的是不会腐烂的食物,这种食物名为“上帝的话”,上帝叫大家仿效基督,人应该生活得朴素些,要经历生活的考验。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衷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
       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
       作为一个无知和蒙昧的孩子,我不信仰上帝,任何的宗教都不信仰,任何的信仰都不在乎。但那时候我信了梵高。在认识梵高以前,我的精神没有遇见过安慰。梵高使我看见了安慰。我读懂了梵高作为传教士带来的福音,那是送给穷人的礼物,也是送给我的礼物:
       你们企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因为凡企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
       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因为这就是律法和先知的道理。
       身处黑暗之地,我感受到梵高传递过来的光亮和温暖。
       我坐在黑暗之中,坐在灾难之地,周围是荒败的废墟,无边的寂静和广大的虚无。但是我内心安详,灵魂沉静。我遥望和铭记着梵高,用他的孤独抵御我的孤独,用他的失败消除我的失败,用他的不幸瓦解我的不幸,用他的觉醒完成我的觉醒。
       2005年写于北京香山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