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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老房子的前世今生
作者:舒 婷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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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座幽深阴凉的老房子,既可以是一个家族盘根错节的宏大叙事,也可以缩写为攀缘在雕花窗台上,那几茎破碎的缠枝蔷薇……
       失语的石头
       鼓浪屿最负盛名的是各种风格的建筑。号称“万国建筑博览会”,未免有些自夸,至少十几国领事馆,却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鸦片战争后,厦门辟为通商口岸。西方列强纷纷涌进鼓浪屿,除了领事馆,还有商行、公馆、别墅、教堂和学校,甚至有一个小小足球场。洋人记载:岛民穿人字拖鞋踢球,往往拖鞋先破门,球却飞了。因此得出中国足球不可惧的结论。姑且不论中国人是不是踢足球的料,起码这里的足球意识开发得比较早。岛上的中学生足球队十分骁勇,转战全省无敌手。现在的足球场,大铁,门日夜紧锁,不准孩子们入内奔跑和操练。透过铁栅,可以看到茵茵绿地,像橱窗里摆设的绣花缎面,被自动洒水机精心熨烫着。据说正规的球场本来需要如此保养着。
       福建沿海历史上,多有漂洋过海谋生求发展的传统。出于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二三十年代,不少华侨回鼓浪屿投资兴业,筑巢而居。他们既想保留闽南古风,又吸纳侨居国的建筑风采和技术。直接从国外自带设计图纸,进口高级建筑材料和家具,经中国风水先生的严格测试,因地制宜,依山望海,竟建成了一千多栋私人楼房。
       有纯欧陆式别墅。牵藤攀藓的廊柱和拱门,虽斑驳残缺,犹见考究的百合浮雕和古希腊宏伟气势。风轻摇松动的百叶窗,似乎可以窥见当年的壁炉、枝形烛光、细瓷银刀叉,以及踮在留声机上如痴如醉的白缎舞鞋。
       有庭院深深的大夫第和四落大厝。铜门环凹凸剥蚀,击一声绵长再击一声悠远,声声清亮如磬。红砖铺砌的天井里,桂香一树,兰花数盆,月季两三朵。檐前滴水青石,长年累月,几被岁月滴穿。中堂的长轴山水,檀香案上的青瓷描金古瓶,甚至洒扫庭院的布衣老人的肩头,似蒙着薄薄一层百年浮尘。
       更有“穿西装戴斗笠”中西合璧的别墅。建筑主体是西洋式的,有地下隔潮层,卫生设施十分先进完备,但屋顶却是飞檐翘角,门楣装饰挂落、斗拱、垂桂花篮等,花园里既建喷水池,又造假山、八角亭等等。甚至有集清真寺、希腊神庙、罗马教堂和中国古典为一体的建筑,如“八卦楼”,即现在的厦门博物馆。
       最耐人寻味的是那些别墅的名字:杨家园、番婆楼、春草堂、观海别墅、西欧小筑、亦足山庄等等,听起来已出彩得很。名如其楼呀!在或富丽奢华或沧桑古朴的外貌下,掩藏着一部部真实的南洋华侨家族史,不知有多少“大宅门”锁锈路埋,讳莫如深,鲜有人知。
       它们成为许多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的场景。扛摄影机的人进进出出,名演员不戴墨镜随便徒步上街,讨价还价买烤鱼片和桂圆肉,见惯不惊的小店老板一样放血,决不手软。
       有一本书我百看不厌,胜过任何畅销小说,它是《鼓浪屿建筑丛谈》,作者是龚洁。我曾经很热切地要去认本家,因为在厦门,只要姓龚,大致都会有些瓜葛。不料龚洁虽在厦门工作多年,却是江西移民,连闽南话也不会的。显然我是高攀不上了。
       我的朋友,博物馆馆长何丙仲送我两本精美画册:《鼓浪屿建筑概览》和《鼓浪屿建筑艺术》。何先生出身名门,热衷本地风俗人情,遂时常出入深宅大院,收集大量资料。他告诉我,春雨潇潇的一个黄昏里,他应约拜访巨富黄奕柱的女儿黄萱。八十九岁的黄老太太正襟危坐于幽暗大客厅,奋指叩击一架德国老钢琴。琴声逎劲激越,倾吐满腹沧海桑田,庭前茶树愈加落寞,竟泣红一地。
       每座幽深阴凉的老房子,既可以是一个家族盘根错节的宏大叙事,也可以缩写为攀缘在雕花窗台上,那几茎破碎的缠枝蔷薇。
       这个画面扯动了拴在家乡老藤上我的这颗跃跃欲试的蠢瓜,同时又惊退了笔力贫弱的我。虽然有几家出版社约我写老房子旧别墅的书,几本杂志约我同题专栏,但我不敢答应。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即使通过家族渊源去恳求,去友情出演,去纠缠磨蹭,也许老人们愿意接纳我引领我?但是深入一座巨宅的内部,就像翻搅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那种伤筋动骨的痛,他们何以承受?想到我若是投身进去,必将日日煎熬其中,感同身受不能自拔,就不寒而栗。
       遂悲伤失语。
       只在梦想中抚摩这些尘封的故事。
       “水饺婶婆伊家”
       鼓浪屿的历史风貌建筑众多,几乎每天都在眼皮底下。最重要的几十栋都被编号挂牌,由导游领着,云里雾里信口开河地介绍着。有关它们的研究和描述,包括新老照片的出版物和展览,已有不少。
       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和我,搬迁过好几座房子。它们不是什么建筑经典范本,不是名人故居,没有惊心动魄的事迹,但却是我所关心、怀念、熟悉和栖身的家。在它们的屋盖下所发生的庸常曲折,不全是我的亲历亲为,经过长辈的言传身教,习旧如新,终于化成我生命中的情结和瘢痕。
       我的祖宅在泉州西街旧馆驿,著名的东西塔对面,不久前被清华大学定为一级保护的老建筑。据称当年,官驿从这里过,通往衢州府,是诸举子赴京赶考必由之路。父亲说我家又称“旗杆院”,因为家族里几代人都有功名,门口竖了旗杆。前面属于周族名下的几大进,因经济状况优越,修缮有方,更显宽敞轩昂。其实归在我祖父这一房头名下的,只有最后边的一小落,一天井一花厅和几个小房间,面积都很局促,破损苍凉,不复当年大户人家门庭。
       家族的荣光不能均匀分配和继承,祖父读毕上海法律学堂,说水土不服其实可能是染上肺结核,遂回来受聘于堂姐(即本岛“淑庄花园”原主人的正房太太)做账柜先生。不是掌柜,大概等于现在的会计吧?就此携家在鼓浪屿定居。堂姑婆很年轻就病逝,因是明媒正娶,葬在“淑庄花园”高丘上,俯瞰这一私家园林终于变成对外开放的旅游景点。从那以后祖父教私塾养家而已,学生中据说有叶飞和方毅(真不可思议呀,祖父一向文弱,居然教出军事家和政治家)。本岛著名书法家九十多岁的高怀老先差,曾客气自称是祖父的学生。
       我认识的祖父已闲居多年,挂名省文史馆员。留山羊胡子,弯腰曲背,指甲长如鸟喙。话很少痰很多,一九五七年死于肺病。
       一生清贫的祖父没有买过房子,在鼓浪屿一直是借房和租房过日。
       我所知道最先借居的是水饺婶婆的侧楼。水饺婶婆是堂姑婆的手帕之交,原是南洋富商,早年守寡,有两女儿及众多丫头妈子,不喜男人走动,连堂表兄弟也不给好脸色看。她能无偿借一座小楼容祖父居住多年,盖因祖父出身书香门第,一家又“古意”的缘故。
       哥哥在这里出生,可见父亲的新房一定也设在这里。哥哥是我家长房长孙,由于水饺婶婆家中向无男丁,幼年的他,遂成为众姑姨婶妗、姐姐怀里手心里的香饽饽,比贾宝玉还风光。轮流抱他的女眷们竭力讨好他,尽塞吃的,尤其一些敬佛的供品。哥哥总是闹肚子,受洋教育的母亲悻悻然,敢
       怒不敢言。
       祖母是续弦,连前祖母留下的两个女儿,父亲共有五兄弟三姊妹呢。如此人丁兴旺,必然嘈杂喧闹,太扰水饺婶婆吃斋念佛的清静。还因为水饺婶婆的家境表面维持着,其实已将坐食山空,祖父不忍加其负担,我出生之前,已经另租中华路上一层楼,搬出去住了。
       小的时候,每年春节,祖母都要早早叮嘱父亲带我和哥哥去“水饺婶婆伊家”拜年。记忆中开始的那几年,照例是要在那里留饭的。高大的座钟发声洪亮,渍黄的字画有霉迹,被仔细擦拭得乌光油亮的红木家具陈列着描金细瓷。孩子们跑上同样光可鉴人的赤楠楼梯,再从雕花扶拦上滑溜下来旷因为是春节,餐桌设在堂皇正厅,我总跪在笨重的花梨木凳才够得着。厨房另有副楼,年菜由佣人们流水地上,大鱼大肉且口味比较重,饭后我总渴得发晕,因此难忘。水饺婶婆领我们到她阴凉拥挤的大卧室,从四柱巨床的踩板底下,摸出两个散发樟脑丸味的大红柑给我们。
       仿佛听家人说过,水饺婶婆许多年来,一直靠变卖家产撑足门面,却能敷衍得滴水不漏,可见原先财产多么殷实。作为故人,父亲心中有数,遂不再扰饭。但是“水饺婶婆伊家”,仍然是我童年的美好去处。长长的胡同细沙铺就,几乎就是私家路,留一所攀着绿藤的小门楼为平常出入。两边是高墙,墙头探出龙眼、枇杷和芭蕉枝叶。墙里是水饺婶婆占地甚广的业产,红砖外墙的主楼三层高,层层均以宽大的拱形走廊环绕,百叶窗和双层楠木门。其他附属建筑印象不深,童年只觉得园林干燥而幽深,捉起迷藏简直连自己都找不着了。尤其一株枝条疯狂的老石榴,结稀稀三两硕大甜美的果。我公然垂涎,每次自然能够得逞。哥哥大我两三岁,不及我无耻,却也分得半个。晶莹多汁白里透红的颗粒儿,其神秘的排列方式让我迷恋至今。
       二○○二年冬天,为了这篇文章,我又请我的姑姑带去这所老房子寻觅故人。我姑姑叫淑环,巧合的是水饺婶婆的两个女儿也是淑字排辈,从小亲如姐妹。三人都已年过七旬,交情有增无减。
       胡同还是那样长长弯弯,因为没有其他住户共同使用,市政建设部门放任沙土流失,路面遂遍体鳞伤。园内原先绿浓花繁的林木,只留三两断桩。几盆白色塑料盆杜鹃,萎残一团。主楼外观更加沧桑衰败,犹固执顽强不让岁月。我家借住过的侧楼被族人拆了,重盖了一座刺目的瓷砖贴面的小楼。
       长廊设小几和老藤椅,主人请我们喝功夫茶。
       冬天的夕阳莞然墙头,像一枚多年不曾孵化的巨卵,被乱蓬蓬蒿草极尽抚爱着,仍是半点热量也无。
       大厅的正门锁死,我不敢扰主人太多,只站在楼梯间的边门往里望了望。沉重的老家具几乎见不到,楼上卧室大概还有几件:水饺婶婆的大床之宽大幽暗,简直可以在床上演一台木偶戏;床头搁一把沉甸甸的沉香木如意,手温依稀,闽南话叫“不求人”。
       我带了相机,但是没有勇气请求主人允许我拍照。慈祥而慷慨的梳髻老人,像一尊老家神,始终端坐在无所不至的阴影里。
       一杯热茶酹地。水饺婶婆,我来看您了。
       曾经的“闺房”
       一个水泥坪大院,两个门楼平时关一个开一个,挂两个号码相连的门牌号:四十五一四十七。两排花甬中间,界碑似的搁一口闲置的井。水质碱味重,父亲用来浇花。酷暑时,垂下吊桶,冰镇西瓜、荔枝和凉茶。或以井水泼洒发烫的庭院和外墙,可以降温。
       院内并排两座楼,一模一样的红砖外墙,层层以宽廊拱券环绕半周,木百叶护着玻璃门窗。两楼之内各有旋转木扶梯,自通各自楼层。两楼之间夹一道水泥楼梯,木栅门对望,类似现在的一门两户公寓,只不过水泥楼梯是露天的,光亮而且宽敞。联系各楼层背面公共廊台,还有一道之字形的水泥小楼梯,一直通下后泥坪,有点像欧洲老式住宅后面的防火梯。
       后泥坪上有桑有葡萄有番石榴,各家拦出鸭棚鸡屋。还有一口深水井。曾经是饮水井,童年时候喝过,苦咸。接上自来水后,井台周围仍是两楼的生活中心,男孩子吊一桶水兜头冲凉,女人们浣衣濯米洗菜,当然,还有刷马桶。
       两座三层楼像双胞脸,于是被称为“姐妹楼”。建筑风格上既体现了中国人的“血浓于水”的传统,又吸收了西方保护“隐私权”的观念。有不少大家族在海外发展后回国置产,设计上便是这样,既使兄弟家庭相对独立又彼此呼应。近几年重新翻建的另外两座相似的楼,也在中华路,不知是否命名“兄弟楼”?
       两座楼合起来有六层,住了六户人家。
       左楼四十五号,一楼阿西姑跟女儿住,女婿是儒雅的老报人。外孙女林敏比我小几岁,身材高拔柔韧,眉目如漆,明眸皓齿,十分俊俏,有几分像印度美人。夏天的晚上,我和她并肩坐在房前的石阶上纳凉,说些开心事。三楼是房东秀英姑,三个女儿。我祖父从解放前就租了二层,四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和一个大厅。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月租金只要十块钱。
       右楼四十七号,一楼住着鼓浪屿老字号“瑞香饼家”的老板一家,“文革”以后这家只剩了一个老儿子留守。肖先生插队溜号回来,没有口粮,每天两餐提着铝锅,去“鼓浪屿餐厅”打一毛钱的面线糊果腹。我曾奇怪问他,吃不腻吗,面线糊?他答:只有面线糊是不要粮票的。四十七号的二楼即祖母家对门,住着雪白美丽的阿宝姑,丈夫在海外数十年,八十年代才回来养老。她的大女儿嫁给我最小的叔叔,是我的五婶,于是,整个二楼真正成了对门亲家。三楼住着原国民党上校张圣才,曾经是驻外情报官。据说珍珠港事件前一星期,他就发电报提醒华盛顿,可惜不被重视。大赦回来的张老先生,戴金丝眼镜,拄精致拐棍,腰腿笔直,不卑不亢,风度依然瘦癯英挺,看不出长时间的囚居生涯。儿子女儿成家后,他与孙辈三代同堂,是有教养的家庭。
       祖母的家即便现在看来,住房面积不小,两百平米是有的。只是人丁发展太快,尤其我这一拨如雨后春笋的堂表兄弟姐妹,拥挤得简直要从窗口冒出去。祖母的大床最合理使用的时候,除略沾床沿的老人外,头尾相插睡了五个孩子。我三岁左右,父亲从漳州来探亲,到外婆家接我,就让我跟祖母挨着睡。本来,这是一个最优待的位置,可我整夜啼哭乃至口吐白沫,任父亲哄劝,决不苟且。小小孩不知厉害,直嚷着祖母的发髻臭。父亲只好抱了我,在沙发上坐等天亮。祖母从此不喜欢我。她的头发乌浸浸的十分厚实绵密,每天只用刨花水梳篦,不洗头。
       我自幼被外婆娇惯,每回祖母家均感不适。最痛苦的是没有卫生设备,祖母大床边遮一小通道,放一只红漆马桶,是诸多孙儿们的公共厕所,而倒马桶的女工每天仅来一次。有客人的时候其窘困可想而知。过节时家里的菜极咸,我便不敢喝水。夹着一泡尿,脸上如何讨人喜欢?祖母毫不掩饰地重男轻女,与钟爱我的父亲时有小冲突。有次父亲指使我去夹煤球以讨好祖母,我居然张着手说:“我的手这么白,怎能弄黑了!”连保护我的叔叔们都生气了。
       
       三年困难时期,母亲为不拖累外婆,自立门户,争取到中医院太平间外一条一点五米宽四米长通道,勉强拦出L形宿舍,和妹妹挤在一张小弹簧床上。我在厦门实验小学四年级上到第五周,被插班到鼓浪屿人民小学,来到祖母的家挤。
       中华路上祖母的家,对哥哥意义非凡。他是祖母的心头肉,叔叔们百般呵护的宠儿,众弟妹崇拜的权威兄长。少年时代的哥哥早懂事,我是他的倾斜对象。祖母给他另做点心,他总有办法分到我嘴里。每个房间都有两个以上的门,祖母后脚刚出。哥哥就从另一门把我拉进去,留一只鸡腿给我。冬天的晚上,其他弟妹跟祖母挤,夏天纷纷自找风口打地铺。我和哥哥头插脚睡在通道隔间的木床上。有一个独立的小空间,这也是哥哥的特权。我的小脚丫冰凉,从前都是夹在外婆的腿弯里,不知不觉就伸到哥哥的胳肢窝里。哥哥有件蜜蜂牌蓝色细毛衣,是家境好的时候妈妈手织的,已太小,又被我的脚趾头捅出两个大洞。哥哥一定很冷。我看去,他却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外婆看到我本来黄瘦,不过两个月,头发纠结,耳后有泥垢,与母亲发难,我终于又回到外婆的翼护下。
       再住进中华路上这个大院子,是七二年插队回来,外婆和母亲均已去世。父亲把我和妹妹拢回身边。在右楼底层,真正有了一间十二平米的“闺房”。
       说到这个硬腾出来的房间,便要想到房东秀英姑。
       秀英姑身材略矮胖,声音洪亮。红脸膛,大眼睛,花白头发在脑后揪了一个薄薄的髻子。为人慷慨热情,虽然也是印尼归侨,总穿着传统的斜襟西洋布褂,从不刻意“番客婶”的身份。父亲刚摘帽回来依靠老母时,妻离子散,没有工作,夜夜不能寐,披衣枯坐在厨房里。半夜过后,秀英姑探头看到二楼有灯光,经常从后楼梯下来,端一碗热腾腾的“宵夜”给父亲。雪里送炭呀,多年以来,父亲总要提起。
       经父亲多次恳请,秀英姑说服楼下老房客肖先生,挪出来这一个独立门户的六角房给我们,每月租金二块钱,一次先交三个月。
       我的“闺房”在楼下,通常叫做“阶头房”,一扇房门直接开在走廊石阶前。把通往其他房间的门堵死,就成了我的独立小天地。所有楼层都没有卫生间,父亲为满足我的洁癖,在阴暗的公共楼梯底下,用杉板钉了一个简易小浴室。冬天需另烧几热水瓶开水,提进去对着冷水淋浴。
       房间有四个大窗,都护着木百叶。明亮宽敞。东窗采光最好,置一张父亲为我设计的书桌,桌上的玻璃杯里,有父亲时常更换的鲜花。从窗根间看到整个水泥坪院,左院边上的番石榴半枯,右院的桑树被养蚕宝宝的孩子摘秃了。北窗隔着院墙望街,中华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等看到父亲收工回来,双手提着菜兜,我就知道快吃饭了。我不管家务,父亲在二楼厨房做好饭,在我窗下一趟来一趟去巡逡,直到我放下笔才呼开饭。朋友来,想留饭,恰父亲加班,我与朋友左等右等直到天黑,朋友只好饿着肚子离去。
       西窗外是一小块荒地,被邻楼夹着,阳光不及后娘脸上的笑容多。父亲耐心试验,种了茶、月季、美人蕉和非洲菊,甚至还有一粗陶巨缸的荷花。
       从一九七四年开始,文学青年来往多了起来。翻烂卷角的世界名著;五六、五七、五八年的《诗刊》年度合订本;香港带进来的《美国现代诗选》;三十年代的手抄诗集;甚至国外有意思的来信;都在这里传阅过。高声讨论,俯首读书,常常留下喝粥。门经常是开着的,朋友进去就找本书读将起来,走时留一张字条,说:什么书借你,限期几天,什么书带走了,后天还你云云。
       我先在厦门做纺织工人,三班倒,每日过海;继而在鼓浪屿灯泡厂,做焊锡工人,两班倒。夜班回来,总能看到房间四窗洞开,灯光奔泻,温馨可人。开锁进门,桌上盖碗里,是父亲掐准时间留的热汤面。工作辛苦,体质不好。失眠,低烧,读禁书,半夜爬起来写(忧心忡忡的父亲认为)危险的诗。婚前多年,是父亲的细心照料,我的体重才能维持在四十六公斤。
       临街的六角房,我在这里度过写作最旺盛的青年时代,也是我的家庭我的国家最困苦的时代。它与我现在的住宅同在一条街上,路过的时候,不自觉总要多看两眼。灯光是别人的,晾在院子的裙子是别人的;别人的父亲在叫他女儿吃饭,别人的女儿把一条口香糖硬塞进她父亲的嘴里,乐成一团。
       我的父亲在像框里,笑眯眯问我可有新作?
       我在字里行间回答父亲:你因为《致橡树》发表《诗刊》而镌字赠“瑜儿”(我的小名)的笔,我永不放弃。
       父亲最后的休憩站
       安海路上这所房子,是父亲最后弥留的地方。现在它已成一片废墟,如同我荒芜的心境。因为是危房,进口被政府封堵了。
       我经常伫足在绝径前,黯然神伤。
       那条夹在两楼之间的小砖甬,开着粉红色的风雨花(又叫韭菜兰),一直通往后楼梯,是平时出入的要道。由于阴湿,路面长满青苔,雨天滑不留足。我提着父亲酷爱的小零食去看父亲时,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让哥哥下楼来接应。夜黑时分,父亲将台灯擎出窗口,为半瞎的我照明。
       父亲居住的这座楼是五十二号。夹着砖甬的另一座更大的旧楼是五十四号,它的正门通往大路,因无人管理,一些外地民工潜入居住,晾着红色或蓝色尼龙裤。入口的小院里,原有一座两层小白楼是五十号。现在不知是谁翻建过,变成乏善可陈的新式公寓。
       三座楼都属于杨氏家族。
       杨家与我家多年世交,主事的长房老大杨世雄,在鼓浪屿有点名气哩。我的大姑姑与父亲同父异母,嫁入杨家的四房,姑丈叫杨世勋。
       大姑姑成亲时,祖母把自己所有压箱的首饰都拿出来当陪嫁,据说其丰盛齐全,令家族老人念念不忘。大姑姑极其孝顺,婚后不久随丈夫到菲律宾,源源不绝往娘家寄干贝、海参;寄羊羔皮袍、团花丝棉袍;寄高丽洋参,寄这寄那,就是不能寄钱,怕被婆家看轻了。大姑姑很年轻不幸死于难产,大姑丈因此杳无音信。
       “文革”结束后,怀旧的老姑丈立刻和父亲联系,回国觅亲,进门即要父亲带他去扫墓,见祖父墓碑,咕咚双膝跪下,老泪纵横。时已步履龙钟,七十多岁了,不复当年白西装白皮鞋白礼帽的公子哥儿。据说,我家虽然世代读书人,但太清贫,父亲读书的学费时常由姑丈资助。甚至和妈妈相亲时,父亲身上的白西装,也是借姑丈的。
       中华路老家过分拥挤,姑丈只能住酒店,虽然每日父亲都去陪他,终觉不能真正享受亲情的沐浴。遂提出把杨氏家族在安海路的三座旧楼,交父亲托管。简单修缮后,父亲带着我哥我嫂搬进去了。
       从那以后,姑丈经常回来,住在家里。姑丈晚年在菲律宾娶一老伴,相处无趣,冷淡而分居。儿女虽孝顺,工作繁忙,受的是洋教育说的是英语,甚至长相都像是马来人。寂寞的老姑丈太健谈,老人嘛总是说了又忘,忘了又说(和我现在一样),我们必须陪着,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才不至于在饭桌
       上睡着。幸亏父亲善烹调,日日变着花样,大饱口福的我们算是有了补偿。
       父亲住的五十二号,应当是这组楼群里的主楼。其建筑艺术是很典型的欧陆风格,线条优雅华丽,木质百叶窗,窗楣花饰精致。正面入户之大阳台,很像三十四号的“西欧小筑”,对称两边是高高的台阶。由于再无重大事件发生,这个大门多年未曾开启过。
       楼内以木结构为主,花砖铺地。楼后另有小木楼,木廊连接,每层一字排开三个小房间,是厨房和盥洗室。父亲住二楼西厢三间正房和两间小廊房,另有三户人家租住其他五间正房,两个大厅共用。前后厅合起来可以摆开二十桌酒席,想想它的巨梁多长,椽有多结实。
       一楼结构和面积虽然同等辽阔,仅住着族里一位老妇人。她雇的保姆把乡下一家人都带进来住,遂也是人声鼎沸。
       比较鼓浪屿其他楼房,五十二号的地下隔潮层显得有些豪华。除了房间高大而且数量不少外,前边廊柱的阴影下,铺设三十余平米的洁净红砖坪。夏日里,常见租户在那里的竹躺椅上小寐,或择菜剖鱼,或泡茶打牌,真不知有多舒服。地下整层自解放以后就以月租三元六毛租出去。“文革”后法定可以按比例增租,一增再增,最高时也涨不到六元。
       鼓浪屿常年高热潮湿,白蚁是木结构楼房的致命杀手。可以说,父亲一住进去便与之奋斗不息,才能使这组老楼苟延残喘。
       至于五十四号楼,那是一座更古老也许从前更气派的三层灰楼。由于住户稀落,林密园深,采光不足,所有房间都散发着霉味,而且阴气森森。父亲曾经和姑丈商议着把它卖了,得款用于修缮维护其他两座颓楼。但是,由于兄弟众多且分散世界各地,这些房产最终没能由姑丈完全继承。姑丈得肠癌去世后,父亲也相继离开我们。
       父亲去世后,哥嫂都搬到厦门新公寓去。安海路上的老屋,人去楼空,越加破败颓废,大概没过多久就会彻底坍塌。
       秋日里,一个夕阳晕醉的傍晚,我拿了数码相机,爬过贴了封条的围墙,绕着这座被猫爪藤和蒿草尽情涂改的旧楼,拍了好些照片,珍藏在记忆之中。
       中国女人对娘家的心理依赖,深入骨髓,不可救药,无论她的婚姻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父亲的家就是我的避风港我的保险柜,甚至还是我的百科全书。
       我是从中华路老家出嫁的,父亲一直原封不动保留我的“闺房”,直至搬离。住进安海路后,父亲终于在晚年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老怀大畅,自不待说,我和我的朋友们得以沾光不少。顾城夫妇来厦门度蜜月,我和丈夫恰好要远行,遂让他们住安海路。哥嫂下班迟,父亲担心饿坏客人,请他俩先用餐。等我哥嫂下班回来,掀开纱罩,发现四菜一汤均盆碗如洗,点滴未剩。那以后,父亲每餐都得做两次。小两口心满意足一一端起盘子,把菜汁舔干净的时刻,是我父亲极具成就感的时候。
       一九八五年我现在的楼房维修时,我们带小儿子临时宿在父亲房间,父亲则到小廊房里搭一张钢丝床。诗人江河来厦门,我问他,可愿意在小客厅打地铺?他不肯,只好带他去招待所过夜。三餐也是在父亲的饭桌上打发。那些年,家家的饭桌上都是计划经济。我只要有重要的客人,都往安海路带,真难为了老父亲。
       父亲在这楼里重拾毛笔“涂鸦”,旧报纸忽然都不够用了。可惜不被同辈看好,遂偃旗息鼓;在这楼里写了不少诗词格律,编纂成册自题《箴斋》,像“脑白金”的广告词一样:送亲朋、送好友、送叔叔、送阿姨,因不得鼓掌喝彩而怏怏不欢而转入地下写作。幸亏还有几个复古情怀的年轻人,虚心求教于父亲。回娘家时常见一圈如饥似渴的小青年,围坐父亲膝前,有问有答。父亲手捧《辞海》,侃侃滔滔。且不吝好茶,还把我经常叼来孝敬的零嘴小吃慷慨贡献。其情其景,大跌眼镜。
       父亲也是在这楼里得病的,一得就是绝症。从获知化验结果到住院化疗到逝世,父亲从未露出过一丝忧色。他总是开开心心,总是胃口不错,总是手不释卷,总是撵我们:走吧走吧,你们都忙去,我这不挺好的吗?我们都以为他不知情。等整理他的遗物时,展读遗书,才发现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安排妥定,连他自己的遗照都已装入黑框。镜框下“享年七十有六”是父亲亲手所书。这几个字是他写得最潇洒最性情最有味道的书法,我想这样诚恳地告诉他,可惜他再也不能呵呵大乐了。
       我是永远失去了安海路上的那盏窗灯,尽管路还是那么的滑;永远不能再到父亲跟前去诉苦,去撒娇,去抢吃我俩都酷爱的卤鸡翅;永远不能拿起话筒就问:“爸爸,何为‘及笄’?何为‘隙驷’?何谓‘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
       写到这里,我心大痛。不能继续。
       木棉树下的红房子
       我现在栖身的蜗牛壳,是丈夫家传祖业,也在中华路。它曾经标志在鼓浪屿旅游地图上,带来诸多干扰。被我一再抗议,虽从地图上消失,却穿梭在导游的解说词里。
       这座三十年代建造的红楼,比较起鼓浪屿那些风格迥异的广厦名屋,在建筑艺术上没有什么创新。红砖外墙,屋顶楼层皆是钢筋水泥。一楼正厅门前是宽廊,廊柱饰以水泥花雕。二楼正厅前有大阳台,两边是露台,也都是花岗岩压条和钢花勾栏。门窗均是彩镶玻璃,多年来台风打破过几块,以普通玻璃巧妙修复。室内红砖地面,除了釉层有些磨耗之外,无一碎裂。楼前的“之”字形长楼梯常有不知情的游客来拍照,以为有什么特别。其实却是一九八五年维修时,由大伯设计,为方便二楼独立门户出入而派生的,并非原装。
       每年秋深风起,楼前的砖坪便落叶飒飒,春雨连绵则草长苔滑,但砖色依旧嫣红。砖坪上一口深水井,水质清冽甘甜。当年用水泵将水抽至平台蓄水池,通过水管再输送到宽敞的厨房、豪华的大浴缸和抽水马桶。
       由于邻园荒废已久,几棵高大的木棉藤萝缠身,几乎完全遮蔽了我家砖坪外那近百平米的园子,种什么瓜果花卉都不太景气。但是它像隔离带,阻挡其他建筑的蚕食,坚定不移保持楼前的视野清朗,阳光充足。丈夫说,这是他的奶奶在一九五○年,趁前面业主移居国外之际,花极贵的价钱将这块园子买下。当时别人都觉不值,现在看来正是老太太的英明之处。
       正厅的中堂上,悬着老太太的画像,双目深凹,两颊夹紧,下颏倔强。按传统审美而言,年轻时应当不算太美丽,但一定聪慧而且坚毅。
       老太太死于一九五六年。丈夫儿时给她捶过腿,得过零花钱。而我自然来不及见到她。结婚以后,丈夫曾指着厅旁一张楠木摇椅说,他印象中的奶奶白天无事一般都半躺着。我便经常梦见那张摇椅的嘎吱声。
       老太太的一生是鼓浪屿华侨家庭里留守主妇的缩影。她十八岁嫁入陈家,次年,丈夫在菲律宾家族公司学做生意,年终出门收取货款准备回家,惨遭抢劫被害于道上。十九岁的年轻寡妇执意不肯改嫁,抱养一儿,纺纱供他读书,为他娶亲,送到南洋继承父业;再抱,养二儿,长大成亲后,还是送到南洋;我的公公是第三个养儿,十八岁
       成亲后依然去南洋。
       三十年代中期,家族事业蓬勃,遂开始汇钱回鼓浪屿,让老太太张罗起大厝,于是就有了这一座两层红砖楼。原先准备盖三层,屋顶平台上的钢筋还露着头。但,一是临解放人心不稳,二是南洋开始“排华”,生意难做,遂后继无力。
       楼落成于一九三六年。厅堂上悬挂的玻璃长镜,是老太太娘家的贺礼,镜沿两边老舅公的镌字清晰可辨。可从来不知她娘家还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老太太孑然一身,却繁衍抚育出一个庞大发达的家族来,像是根深叶茂的老树,令众多儿孙敬畏感恩如至高无上的神。据说,她在世时,每做生日,儿孙们纷纷回国为她祝寿,孝顺的都是金饰和玉镯,十分风光。
       家境即便如此富裕,楼里仍有几只大缸,长年腌渍着酸菜、酱瓜和豆豉面酱。一有闲暇,老太太亲自举着一双长筷,掀开木盖,往外挑出雪白肥胖的蛆虫。这些翻滚弓张在酱料之中的无害游民,还不知防腐剂的厉害呢。
       沦陷那几年,物质紧张,南洋航路不通,公公滞留在家,每日下园子去种红薯和包菜,施的是自家粪池里的有机肥,收获相当丰盛。也就那几年,是他们夫妻俩相聚最长的时光,其间二哥出生。抗战结束,一九四七年公公再次远行,丈夫尚在娘腹六个月。直到一九八九年退休回国,丈夫才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
       我曾问公公,为何解放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他说,这一家子,回来怎么养活?是啊,因为有定期的侨汇,我婆婆从未参加过工作,而是活跃在侨委和街道,妈妈排球队啦,乒乓球比赛啦,全省侨联代表会议啦,出了不少闲风头。三个儿子既没有挨过饥寒,也没受过劳苦,读书和工作都顺理成章。
       婆婆抱养在公公之先,原来准备当女儿养的,年长公公六岁。上了几年幼师,教过几个月的幼儿园,读点书识点字。人不但长得眉目俊俏,身材窈窕,而且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深得老太太欢心。家里几个丫头老妈子,指挥若定。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拎菜篮子的人,也就是办公室主任,管钱的。老太太留她到二十四岁,当时已是“大女”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灵机一动,把她嫁给刚成年的三儿子,成了我的公婆。
       曾经问过婆婆,嫁给一个岁数这么小的丈夫,是什么感觉?婆婆回答:出生刚满月,就被抱进了这家门,挺依恋老太太的,嫁出去还不定什么人家呢。
       公公憨实寡言,讲信义,重责任,可惜不善创业,一直帮人打理生意,个人未有发展。四十余年来独身在外,供养家庭如一日,对我婆婆忠诚不二,不敢有任何出轨。他回国后与我们生活整五年,按照多年在外的习惯坚持自己洗衣。衬衫背心已经雪白,还要浸泡着晒日头,完了还要拿到阳光下透着影,检查是否洗净。晨起即到露台做自编健身操,餐后拿了扫帚,从他的卧室到大厅到楼梯,扫得纤尘不染。那一天早上,我起床后走到饭厅,见家中里外已扫干净,公公端坐在他的老位子上,脸色凝重说:“清晨三点半,不知怎的,咳出好几口血。”慌忙送了去医院。公公一直有冠心病,住院十七天,我和丈夫轮值,目不交睫。看看病情已经稳定,正想雇个帮手护夜,老人却在丈夫的手臂上,轻咳两声,去了。
       现在婆婆已经九十五岁,食欲旺盛,头脑却完全糊涂了。常在半醒之中进出不同时空:“奶奶叫我去买米,怎的不拿钱给我?”这是十三岁的小女孩。“咦,我身边这个爱哭的幼儿是谁家的?”把迷信的保姆吓半死,她知道婆婆的第一个孩子两岁时死于腹泻。婆婆还经常呼喊几个亲戚朋友的名字,和他们聊天,忘了他们其实已经作古多年。老人既不辨晨昏,也不认得身边的儿孙,眼蒙白翳,便溺失禁。经常半夜三更摸出卧室,在楼里四处溜达,脑子里像有一张线路图,本能地避开门框或笨重家具。
       我婆婆的一生,和她的婆婆一样,是典型的华侨女眷。婚后丈夫漂洋过海去谋生,妻子在家敬奉长辈抚养儿女,能熬到去南洋和丈夫朝夕厮守的,只是幸运的少数几个。大部分做妻子的,只能翘首等待男人几年回来探一次亲。闯荡江湖的男人不会太委屈自己,另娶一个或几个洋妾贴身偎着,是公论允许的。
       在鼓浪屿的深宅大院里,有多少清纯的、柔弱的、如花似玉的妇女,悄然无声被惨淡岁月啃噬着,内心千疮百孔,外表富丽堂皇。
       红楼无言,却已见证两代妇女的命运。如果我儿子肯结婚生子,那么,我便是第三代婆婆。儿子在北京读书已经好几年,必定在外成家立业,第四代婆婆再不可能定居于此。
       而我,不会是那伸长脖子苦熬时光的囚妇。我有一份热爱不渝的工作,有独立的精神空间,有一个我与丈夫共同创造和护卫的完整家庭。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生命的终极意义,我决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放弃他们,哪怕一座宫殿。
       所以,有时我会开玩笑地说,我已寄人篱下二十四年。
       固守家园
       回想起来,我有幸见过的经典建筑还不少。国外的诸如古罗马竞技场、卢浮宫、泰姬陵、耶路撒冷大清真寺等;国内的名寺大庙,古城官邸,园林石窟,见得就更多了。平心而论,虽然对人类艺术文化里这部分最辉煌的成就,充满敬畏之意,但我更倾心的是落日下,莱茵河畔图林根小镇错落的红房子;马六甲海峡边热带风味十足的住宅群;以及我的家乡鼓浪屿岛上,这些历尽沧桑内涵丰富的,人格化的老别墅群。
       雨果说建筑是“用石头写成的史书”,歌德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我参加两届“建筑与文学”的研讨会,聆听过国内建筑大师与著名学者、作家关于这方面的精辟论述,这门学问越是深不可测,越是具有无穷的魅力。
       人们可以不参观画展,不去音乐厅,不上歌剧院,但无法拒绝建筑,无法逃避建筑的影响。因为建筑就是你的皮肤的延伸,你的呼吸的形状,你的家庭外壳那信以为真的保护层,你的阶段性或终结性命运。
       如果我们在计算机里查询“建筑与人的关系”,跳出来的目录,多半是房产集团五花八门的广告。半个多世纪以来,被无房无地无落叶之根吓坏了的中国人,拼命盖高楼公寓,拼命挤进崭新的水泥格子里。在这些密密的蜂巢里,材料相近格局雷同,家具摆设大同小异。人被镶嵌在里面,几乎动弹不得,个性面目渐渐模糊,更别提什么“在建筑的空间内或者从建筑本身得到自身价值的判断”。
       国际知名的建筑设计大师马里奥.博塔还认为,人们能够把建筑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除了在建筑中感到亲切、舒适、便捷等等之外,还能体验到一种内在的情感。
       前些日子参观了一幢新别墅。别墅外是精致小巧的花园,袖珍型鱼池、假山和矮种果树。别墅里面装修得很现代化,全套卫生设备,电力设施齐整,字画古董,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情味。我们在这住所里感觉到冷漠与荒芜,谈话的声音漂泊空洞,像无光可趋的夜间蛾子。时间尚未发酵成芳菲的记忆,生命的温度还不及渗透墙与顶,砖头和水泥便仅仅是砖头和水泥。开车带我们去的朋友已经访问过几回了,还是不能够从一模一样拥挤在一起的二十多座别墅里,把它认出来。而别墅主人的学识、创见和成就,却是福建文化界独一无二的。
       这些道理,他知道我也知道。但是,在整齐划一的时代里,我们别无选择。
       我现在住的楼房产权为家族共有,丈夫所占份额比例很小。不能免俗的我,也还是担心有朝一日落得无处栖身。遂在厦门买一套公寓,好几年来,提不起兴致进门看看,更甭说装修了。如果有人敢擅自破门而入,在里边结婚生儿,孩子可能都四五岁了。
       日常工作和生活的不便利,鼓浪屿的居民已经越来越少,越来越老龄化。我们还固守在小岛上。因为,丈夫出生在这座老房子的二楼,儿子出生在二楼的前房。紫檀老家具上的岁月之尘,园子里车前草的药味,甚至衣裳在大红樟木箱里染到的樟脑味,是他们自娘胎里就熟悉的,终生都不会忘记。他们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与这座老屋相依相存。绸衫缎褂、竹编火笼、长栓铜锁、镶龙青花瓷瓶,以及锈斑累累的老式怀表,将一代一代的传说,散落在楼梯间和地下室里。老祖宗的画像君临这一切之上,庇荫着也监管着子孙们。
       无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木棉树下的红房子,是我丈夫与儿子的精神家园,因而,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2005-10-11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