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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我和佑生的时光
作者:央歌儿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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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佑生在哪儿。市政府某局某处。一座灰色的日式大楼,木门两边挂着白色的牌子。夜深入寂时,我的脚步会越过灰色方砖台阶,站在木门旁。佑生随着上班的人流走上台阶,慢镜头似的回望,眼中充满讶异地向我走过来……这种想象时常让我有一种马上实施的冲动,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昨夜的激情便沉淀成为寂寞与失落。找到佑生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但我拿这百分百来干什么用?就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因为时间的累积,罩上了一层令人望而生畏的壳。
       在给佑生打电话之前,先喝了杯咖啡。构思十三年来第一次对话的开场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我必须借助咖啡因的弥漫而让自己兴奋起来。如果不是隔了这么久远的时光,或许一切都容易开始。
       这么多年来,日子平铺直叙地延伸,没有悬念,没有转折。我和所有的凡人一样堕落,想发点小财,渴望艳遇,或为一次上点档次的聚会而激动半个月。这样的生活特别适合怀念和反省。
       以前,我是个趾高气扬的女人,心比天高,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从不懂自责。我有过许多男朋友,通常都是被我甩了的——有时是为了占据心理优势,会抢在人家要甩我之前便采取行动。每当结束一段恋情时,我的表情都是平静甚至带点喜悦的,好像农夫在落日熔金时分走过刚刚收割后的田野。
       佑生于我又是什么呢?是心中的一个传奇。我是粉丝,无私地爱着这个偶像。想他的时候,我的心脏会向下沉淀。粉丝至少会常常获得偶像的消息,为渴望的持续注入营养。而十三年来,我和佑生是隔绝的,只能想象他在一间有木地板举架很高的房子里打电话或写材料。那是个被俗务所累的寻常形象,却总能从一堆人间烟火中脱颖而出,照得我格外谦卑。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更荒诞的是,越使劲想他的时候,他的长相就越模糊。这有点像未亡人的思念,遥远,有根有据,却苍茫,抓不着边际。有始无终。
       思念和等待,这两样东西从没使我的生活更好过一点,可我摒弃不了。它们既是药方,也是病。
       我常想起一个前男友讲的故事。他的哥哥上大学时和当地的一个女工上床了,他不爱这个女工,只是想获得一些男人的经验。这个女工不仅教他如何把爱做得更好,还把自己认识的年轻漂亮的女孩介绍给他。大学毕业后,男友的哥哥斩断了与她们的所有联系,去了外地。若干年过去,他来参加校庆。他顺着人流往前走,忽然看见一个盛装女人逆势而上,泪流满面地向他扑来。刚听完这个故事时,我对那个女工是不屑的,我觉得她龌龊、没骨气、不自爱。想象中,我对待负心人的方法就是以强者的身份出现,恩赐一个微笑,然后翩然而去。
       在对佑生漫长的想念中,我和那个女工从不同的时空聚拢而来,逐渐贴近。后来,她与我合二为一,不断泪流满面地扑向佑生。
       我开始为离开这个城市而作准备。我在故乡活得不快乐,至少不如预料的那么好。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我向往遥远,总觉得有一些梦无法就地实现。我警惕地和环境保持距离,拒绝来自当地的婚姻,做出一副随时抽身要逃的架势,好像老死在故乡是种耻辱。对去哪儿,想得到什么却模糊得很。只要是远方就可以。大家都知道我要走了,纷纷请我吃饭,唱卡拉OK,留临别赠言。友情包围着我。最后,我觉得再不夹包滚蛋就辜负了如此真挚的情谊。
       临走前的某一个晚上,我住在女友家,在她宽大的卧房里,我第一次说起佑生。那天晚上格外想他。
       橙色的灯光从壁橱的小格子扑出来。被子的紫色条纹泛着金色。光和影在我们的面颊上奇妙地游走。现实世界在梦境里晃动。人的倾诉欲特别容易受到这种氛围的诱惑。
       我和佑生没有爱情故事,只有点点滴滴的记忆。我无法用语言把它们优美地连缀起来。我怕那些枯燥的碎屑伤害了女友的感觉。对佑生的感觉。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找他,一直想……我说。为错失的岁月感到委屈。
       你应该去找他!要是我的话,我就去找。女友好看地笑着,脸上浮现出羞涩。我找过的,你不信我能干出这种事吧?我哥的一个同学。我们也失去联系好多年了,后来我哥提起他,我牢牢记住了他的单位。后来,我查了114……
       找到他了?
       女友爽朗地笑了,找到了,一起吃了次饭。
       他呢?想你么?
       他也挺想我的,反正他是这么说。
       后来呢?
       后来什么也没有了!
       就吃了顿饭?
       啊,那还干什么?
       相思了这么多年,一顿饭就解决了?
       我又想起那个泪流满面的女工,她的勇气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故事?
       嗯,真的,也不知为什么,就没以前那么想了。对于过于仓促的结局,女友表情惆怅。所以呢,必须要见的,不见,你的心总是悬着,一辈子让他牵着走。
       爱会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女友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整天除了家就是单位,若不是她亲口说,我永远都想不到她骨子里有这么波澜壮阔的激情。而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又特经得起折腾。可单恋了那么多年,却连个电话都没有勇气打。
       没过多久,女友打来电话。
       我知道他电话号码了,你记一下!她说。
       谁?
       你的,佑生!
       你查114了?
       是跟我同学要的他单位的号码,一个女的又告诉我他办公室的号码。我刚才拨这个号码,是个男的接的,可能是他。
       女友觉得自己做了件荒唐事,哈哈笑起来。我特别想拉这个皮条,她说。
       我是定了出国机票后才跟佑生联系的。当我拿起电话,满心翻飞的蝴蝶都静止了。窗外传来范晓萱的歌《雪人》。整个一个夏天,楼下的小卖店都在来回不停地放这首歌。我和佑生的全部时光都是在夏季,雪,没法诉说我们的缘分,但每听到这首歌,我都会想起他。其实,世上的歌都是为逝去的恋情而写。一片一片的雪,无声地落在夏季。接通电话,我发现自己比预想的平静。这平静来自无欲。我之所以选择在隐匿了十三年以后找他,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我要走了。一个背井离乡者不会再向他索要感情,不会再打扰他的生活,她只是告别,或为一段平白无故的暗恋画上个句号。
       我听出他的声音。我说找佑生。
       我就是。
       我报出姓名。还记得么?我问。
       哪能不记得,十三年了!他脱口而出,后半句是低沉的,我宁愿把这理解为心情的陡然塌陷。看来,在这十三年间他应该是想到过我的。会像我想他时那样心痛吗?
       我说我要走了,出国,已经买好了机票,想见个面。他笑着问我为什么才出国,说这么多年还以为我早不在这个城市了。
       他说,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谈论出国和去南方,好像这地方你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那时候,我特吓人吧?
       哦,那倒不是,我觉得挺可爱的。
       那怎么把你给吓跑了?
       怎么说我跑了?是你跑了呀。这么多年没音信,好不容易打来个电话竟是告别的!
       佑生偷换概念。他略带责备的口吻让我稍稍挽回些心理颓势。还是那个儒雅、绝不会给人以难堪的佑生。
       接到我电话很意外吧?
       是啊……我没想到。嗯,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轻时的好多事。为什么没早点打电话来?
       怕你误解。
       误解什么?
       误以为我又来追求你呢!
       我希望在生活里,天天有这么美好的误解。
       我笑着,做梦吧,别以为我会再追求你!
       更正一下,你什么时候追过我啊?
       再继续这个话题,难免又扯回到旧事里去。我非常非常想趁势说,佑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深爱着你。可我已不再是十三年前那个不知进退的女孩了,现在的我,要缩出一个空间,给他以回旋——甚至可以顺势放弃的余地。我于是解嘲似的说,那可能是我做梦的时候追过你吧。
       你和小郑还联系吗?佑生问。
       我是通过小郑认识的佑生,他们是同班的硕士生。我说我跟小郑也有十三年没联系了。佑生说小郑工作三年后又去攻博,毕业后去了北京,然后就再没什么消息了。只听同学说他找了个河东妻,整天在狮吼声里装绵羊。
       当年比狮子还桀骜不驯的小郑,竟也在爱情暴力下折了腰。而我,因为佑生,也努力地想做一个好女人,善良,温柔,懂得克制和容纳别人。
       我最想说的话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放下电话,我的眼泪静静地流淌下来。
       我们约定第二天下午见。他后天要去欧洲。
       晚上,我睡不着,主要是为明天穿什么而发愁。大学时代,我是个时尚人物,在学校里一直引领时装潮流。柜子里倒是有一套非常雅致的衣服,但与之相配的鞋却丢了个跟。我面临两个选择:是根据鞋来配衣服,还是根据衣服来配鞋。出国要带的东西太多,我实在不应该再添置衣物了。
       半夜开始下的雨到了早上还没停。我把所有的鞋都摆到地上,一双双地试,终于找到一双跟衣服搭配勉强过得去的。中午的时候,雨越下越大。透过窗玻璃上的水帘,外面的景色模糊而晃动,像即将切入闪回的电影镜头。我和佑生的故事,也是一部爱情电影,但戏的大部分只有一个人演。
       我瞅着脚上的鞋格外不顺眼。吃过午饭,我匆忙打车来到一个大商场,寻找一双能够带我去见佑生的鞋。虽然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但我不敢过多流连,因为我从镜子发现,精心吹过的头发已十分凌乱。为了腾出些时间去美发店,我心疼但毫不犹豫地掏出八百元钱买了一双细跟羊皮鞋。
       商场里就有发廊。为了节省时间,我谢绝干洗,直接让师傅往头上喷了些水。师傅是个细瘦的男青年,手腕上文了根剑。对我提出的要求,他一概回答,您放心,保您满意。那根剑在我头顶上空飞舞。电吹风终于停止轰鸣。吹完了?我问。师傅看出“您”不满意,连忙说还要整整型。他接二连三地往我头上喷了些东西,挑挑压压,然后说好了。他拿出一面镜子放到我脑后。那是一个陌生的脑袋。前瞅后瞅都十分硕大,弄得那堆头发似乎不是我亲历亲为长出来的。劣质发油的香味更令人发指。我不能顶着这么逼真的假发去见佑生。
       我强烈要求美发师为我修改发型。他对我不欣赏他的杰作而感到有些愤怒,转而攻击我的脑型不够标准。我们口角起来。老板出来打圆场,他又为我挑了另外一个师傅。
       佑生来电话问我在哪儿。他说雨很大,让我别动,他会来接我。
       我来不及再对头发兴师动众了,只好让师傅潦草地吹了吹,弄得自然些。头发还是像假的。我换上新鞋,将来时穿的拖鞋扔进了发廊门口的垃圾桶。本来我是怕出门打车时要趟水,所以预备在出租车上再换的。
       我站在发廊门口等佑生。
       那时候,我们经常相互等。地点通常是理工大学的文娱中心门口。我和佑生就是在这儿认识的。理工大学女生稀缺,师范大学男生紧俏,比例都严重失调,双方正好能有效互补。两校只有三站地的距离,所以师大的女生总是到理工大的舞厅跳舞。那时,我在师大中文系读大三,佑生在理工大学读硕士研。当小郑把佑生介绍给我时,他除了高和瘦以外,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跳舞间隙,小郑告诉我,佑生当年是全市的高考状元,物理满分,数学差一分满分。因为自己在这两个学科里属于低能,所以,我对佑生的好感突然就爆发了。那时的我特别情绪化,感觉来得快,颠覆得也快,中间不留过渡。佑生和我搭伴跳舞时,约我明晚过来跳舞,他有两张票。我爽快地答应了。他说我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那晚,是佑生在门口等我。音乐声从里面传出来,声好大,震得青石小路都跟着颤动。快四步。众目睽睽下,他拉着我的手走进舞厅,那动作很自然,好像早已青梅竹马。我们跳起了水兵舞。这种舞当时在大学生中很流行,节奏快,动作刚劲,花步很多,一般都是用迪斯科舞曲。因为第一次配合跳水兵舞,舞步有些乱,但出风头的目的是达到了。汇聚在我们身上的目光比太阳还温暖。佑生出了很多汗,我拿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擦完汗,他没有把手绢还给我,顺手揣进了裤兜。我以为他是忘了,也没好意思提醒。下次再去理工大跳舞时,佑生悄悄递给我一个玻璃纸小袋子,里面是一块白色的真丝手绢,右下角是手绘的两朵牡丹花。十三年来,这块手绢一直方方正正地铺在盒子里,以不动声色的冷漠对抗万丈红尘。它于我,就像长矛之于堂吉诃德。
       佑生向我走过来。跨越十三年的时空。还是长胳膊长腿的样子,但健壮挺拔,英气勃勃。以前,他瘦得像竹竿,任何衣服穿在身上都能飘起来。他有个外号叫“衣服挂”。这也是我当时接受不了他的一个原因。父亲的早逝,使我对健康的强调近似病态。一切瘦都会被我怀疑为病。尽管我自己也非常瘦。
       刹那间,我羞赧起来,目光乱了,好像要四处躲藏我的头发。这反倒引起他的注意,认真地盯了我几秒钟。
       我的假发套还算不错吧?我自嘲地问。还好,能以假乱真。他一本正经地说。
       走到滚梯前时,佑生快我一步,然后用手示意我注意脚下。他还没变,依然十足的绅士风度,能把女士照顾得面面俱到。正因为这一点,当年他在我们寝室拥有很高的人气,姐妹们总是千方百计把我们往一起拉。
       下了滚梯,佑生在前,我在后跟着,我们拉开半米的距离向门口走去。谁也没说话。我忽然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我们正诡秘而又心照不宣地奔向偷情的地点。
       车子停在对面。我和佑生打着各自的伞。雨比刚才小多了,路上积满了来不及排泄的雨水。我新买的羊皮鞋一次又一次勇敢地扎到水洼里。若是十三年前,佑生一定会把我背起来。到了车子跟前,佑生替我打开车门,并服务到位地用手挡住上框,怕我碰了头。他关上车门,然后从另一边上了车。
       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佑生介绍说是刘处长。他没向刘处长介绍我,大概是来的路上已经介绍过了。无所谓。佑生让我在他同事面前露面,无非是想用透明度来澄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吧。我过于隆重的打扮
       会不会让别人添加几分揣测?佑生跟司机强调了明天去机场的时间。我明白,他实际上是在间接地告诉我,他明天的确要去欧洲。
       香格里拉酒店。下午四点四十七分。服务生过来打开车门,他小心地用手挡住车门上框。
       我听见佑生对刘处长说,见到李局长跟他解释一下,吃晚饭的时候我再过去。不用来接,我打车。
       我们来到西餐厅。
       一会儿还有事是吧,几点?我问。如果按六点半吃晚饭算,我们的时间区区不到两个小时。
       唉,特别不好意思,外地来了一个客人……佑生边解释边双手递过菜单。赶的时间真不凑巧,要是你早点打电话或晚点走……没关系,我可以稍晚一点去……
       哦,没事,你忙你的,我晚上要早点回去。也有事……
       我脸上挂着善解人意的微笑。我也许不该再来见佑生的。暴雨、八百多元钱的鞋子、硕大的假发套连同十三年自虐般的思念,换取的只是这么点边角废料的时间。可我有什么权力要求更多?也许命运注定我们本该擦肩而过,然后消失在各自的远方,可我非要逆命而行。
       我只点了一杯咖啡。
       佑生肯定觉着过意不去了,建议道,这儿的牛扒相当不错,我们一人一份吧。
       我一点不饿。你晚上不是有饭局吗?
       跟你吃完,我就不吃了,光陪他们喝点酒就是了。要不,喝点可乐?六瓶够吗?佑生逗我。
       当时,佑生的同学都知道我能喝汽水,而且速度快,一瓶汽水下肚不用换气,最多可以连喝六瓶。我的腰围还不到一尺九,吹瓶子的姿态却很豪壮,大家都说侧影像个激情军号手。每每这时,佑生总是很得意地看着周围人,好像我为他长了脸。想想那时自己很过分,研究生的月助学金只有八十多,但每次跳舞,佑生都要为我买好几瓶汽水。
       我真要了一瓶可乐,加了冰和柠檬的,用吸管漫不经心地喝起来。我至少十年没喝过碳酸类饮料了。
       为了舒缓气氛,佑生调整了下坐姿。我的口才优势只有在保持平常心的前提下才会有效发挥,遇到我要求的人或我爱的人,平素的伶牙俐齿就全没了,有点拘谨、木头木脑。那块真丝手绢就在手袋里。那是佑生和我之间唯一的信物,只有它能证明,一九八七年的夏季不是我虚构的一场白日梦。
       佑生谈起了一些同学的去向。小郑、大乔、张杭……沈嘉延现在清华教书。
       他的同学都认识我,那时,理工大学研究生院的男生多数都认识我。几乎天天有人送我舞票和电影票。这种状况给了我错觉,以为至少有一个加强连在列队供我挑选。沈嘉延是科大少年班毕业的,十八岁就读了硕士,班里的同学都把他当成小弟弟。他舞艺不好,跟我跳舞时,显得非常羞怯。我教他时,比对别人耐心多了。在潜意识里,我始终把他当成个孩子,而不是男人。虽然,我只比他大两岁。那时,我只喜欢年龄比自己大的男人,享受他们对我父兄般的娇宠。
       那天是去找佑生。收发用对讲器喊人。他的寝室在六楼。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我把脸转向门口。我穿了一件长长的连衣裙,大家都说背影尤其迷人。我想用迷人的背影诱惑佑生。他转到我跟前。我吓了一大跳,眼前站着满脸伤痕的沈嘉延。他嘴肿得高高的,一只眼睛眯成条线,额头贴了块一寸见方的纱布,鼻头结着血痂。我本应该面带忧虑地问他是怎么回事,但我却哈哈大笑起来,止不住的笑,把收发室里的人都惊动了。
       沈嘉延窘迫地用鞋底蹭地板。他说佑生没在。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怎么伤的。
       他说是自行车的前叉突然断了,人大头冲下栽了下来。
       我笑得更加没心没肺,问,不是去和女朋友约会吧?
       沈嘉延稚气未脱的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纱布直颤。
       真的不是,是去医大看个同学。我没女朋友……
       我还是笑。
       在从宿舍往车站走的一路,沈嘉延那张稚气未脱伤痕累累的脸一直在我心里晃动。我竟联想到牛虻。我又折回理工校园,在自习室里找到了朋友佳慧。佳慧是力学系研究生,和佑生同届。
       我把她拉到门口。
       怎么办,我爱上了跟佑生同寝室的沈嘉延?就是那个少年班毕业的。
       佳慧愣了一下,佑生知道吗?
       不知道。我也是即兴爱上的,就一瞬间的灵感,这之前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爱上一个小弟弟。
       我把看到沈嘉延受伤的事跟佳慧讲了。听完后,她迷惑地望着我说,你是不是母爱发作了?
       当时,在我迷乱的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无论如何,我要跟沈嘉延!
       她问,那,佑生呢?
       我跟佑生可是一般朋友关系,他没跟我提过,我也没承诺过什么。我迅速撇清。
       那你可得考虑好,别追不上沈嘉延,到时连佑生那儿也没戏了。鸡飞蛋打。如果我是沈嘉延我肯定不会跟你。你这儿有毛病,佳慧指指脑袋,好像谁追你谁就不值钱,非要费劲巴力地去追人家。其实,享受别人追求多好啊!欣赏你才会追你的。别到时鸡飞蛋打。她又强调了一遍后果。
       我心想,后面一个加强连在等着,我还怕一次鸡飞蛋打吗!大家都知道佑生在追我,但那是他的事,不能因此而剥夺我选择的权力。此时,佑生似乎成了麻烦,阻碍了我的爱情进程。
       我说,我不在乎鸡飞蛋打,可我必须要让沈嘉延知道我对他有意思。可不可以让许志宾去跟沈嘉延说?
       许志宾是佳慧的男朋友,和沈嘉延住同一层宿舍。
       他跟沈嘉延也不认识啊!他和佑生见面倒是打招呼。怎么说呢,这事?
       可不可以通过间接关系认识一下啊?
       佳慧犹豫地说,那我问问他吧……你可要想好了,别到时后悔!
       过了两天,我去理工大。佳慧说,许志宾不是办这种事的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跟沈嘉延开口。我很失望,决定让小郑帮忙,偏巧小郑跟导师去了某企业,还没回来。好事多磨。越遇到小沟小坎,我的激情越高涨。我特地回了趟家,找出父亲六十年代在荣宝斋买的仿古老信笺,给沈嘉延洋洋洒洒地写了五页情书。把情书投进信筒之后,我猛然发现,由于激动过度,我竟然忘了为自己的爱情天使付八分钱的交通费。
       这个时候距离我向佑生求爱只有一个星期。
       你当局长了?我问佑生。刚才司机跟他打招呼时,我听见了。
       唉,是副的。
       年轻有为啊!
       佑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里还年轻,有为更谈不上,你早就知道我是随遇而安的人,当上官纯属歪打正着。
       不是歪打正着,是你比别人有定力。我说。并非奉承他。当时,理工大学出国的风气特别浓,以佑生的水平,拿到奖学金出国一点不成问题。深圳和北京等地的外企也经常到学校来招人,他倒是每次都会帮我要个表格,有时还会代笔填上,但自己却一点出去的意思也没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坚定的老守田园者。我们经常为此发生激烈的辩论,最后总是以我大发脾气而收场。
       你现在还经常游泳吗?我现在天天游!佑生端起肩膀,向我示意了一下体型。非常
       标准的体型,几乎没有肚腩。
       我想说跟过你之后就再没游过,但话到唇边便改口为十三年没游了。
       我游泳是佑生教会的。在此之前,我怕水,从没游过泳。第一次走进泳池,佑生叫我放平身体,憋气,把头扎进水里。我一点不害怕,乖乖地把头扎进水里,人立刻在水面上平稳地浮起,需要换气时,那双手总能及时地扶住我的头。但直到这时我还没意识到,我在心理上是多么信赖他。师大中文系的课业非常轻松,中文系的学生也被称为散仙,而我是散仙中的散仙,如果三天没出现逃课情况,连辅导员都会感到奇怪。我游泳上了瘾,佑生就倒霉了,他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归我支配,可谓召之即来。每次游完泳,会见佑生已等候在门口,手里拎着几瓶汽水。那时,我是个自私透顶的人,不会去管他人的需求与感受。理工大学的课程非常紧张,后采我听说,佑生有一门结业课是补考之后才通过的。
       家里都好吧?我问
       很好。我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各方面都挺出色的。佑生用满脸的幸福拒绝了一切。你应该结婚了吧?有小……他小心翼翼地问。
       结了。看他刚要问孩子的事,我急忙补充了一句,我们没要孩子。
       他也跟你一起出国?
       他早就在那边了。
       你们,好吗?
       很好。我坚定的回答刀一样地斩断了这个话题。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太太是上学时的女朋友吧?
       对,你看我多可怜,长这么大只谈了一次恋爱就结婚了。
       一次恋爱?那我算什么呢,佑生?只是萍水相逢,在某次旅行中面对面坐过?只是一个舞伴,陪你跳过一个学期的交谊舞?在那个夏季里,你为我付出的殷勤和焦虑难道都是做戏?在你的情感史里,我只是一次小小的越轨或艳遇?
       好多好多的话,都不能说了。在我平静的面容后面是暗潮汹涌的心。
       狭义地讲,我和佑生的爱恋的确不够正宗。没有双方的口头确定,没有肌肤相亲,没有绵绵情话……而且,他明确的答复是拒绝。
       给沈嘉延寄出情书的同时我就在等待它返回来,因为我觉得那情书写得近乎完美,舍不得弃它而另外开头。为了不至于让沈嘉延接到情书后太感突兀,我决定先做铺垫,买几张舞票,把佑生寝室的同学和我寝室的姐妹都请上。那天花费可谓巨大,六毛一张的门票,总共买了十三张。占去了助学金的五分之一。六个姐妹,花蝴蝶一样飞进理工大的校园。小郑他们也来了六个。还有佳慧。她被我安排了特别的任务。
       可是,佑生没来。
       我一点心理准备没有,情绪急转直下,跌落谷底。来之前,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让佳慧主动拉佑生跳舞,以便我有更多的机会和沈嘉延在一起。尽管我知道,自从我们成为舞伴后,佑生从不和别人跳舞。我跟别人跳时,他就干坐着。对此,我还十分生气,觉着他做戏,故意给我施加压力,弄得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跳舞。
       我悄悄问小郑佑生为什么没来,小郑说佑生的妈妈来了,他去看望。佑生让他帮着转达歉意。我又探大乔,问佑生的妈妈是不是住在理工招待所。大乔说是住在省医院。我的心缩了一下,她病了?大乔说不是,是住在毛静那里。毛静?我问。老乔似乎没听见,狠狠踩了我脚一下。跟沈嘉延跳舞时,我眼前闪动的却是佑生的面庞。一切都清晰了。是的,我爱佑生。感谢上苍让那封情书没贴邮票。但随即我又惴惴不安起来,没贴邮票的信件是不是百分之百地送回寄信人手中。我问小郑这个问题,他翻翻眼睛,也有被扔掉的可能!我问有没有可能真寄到收信人那里。小郑说,除非那个邮递员是活雷锋,自掏腰包帮你贴上邮票。他问你今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因为佑生没来啊。我说,是的,从今以后,我要爱佑生!他瞪着我,你才爱上他?唉!
       整个一晚,我都很难过,心疼佑生,感到伤害了一个好人。当他缺席的时候,我才知自己爱他。他平和地忍受着我的臭脾气、尖酸刻薄、朝三暮四,而我却将这些统统视为没有男子汉气概。我被宠坏了,不知感恩,以为青春、爱情、友情都可以没完没了地享用和挥霍。这场处心积虑的舞会!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佑生?
       又过两天,小郑来送舞票。他塞给我一封信,挤挤眼睛走了。我心嘭嘭跳得厉害,是不是哪个雷锋式的邮递员让沈嘉延收到了情书?信封上没字。打开,是佑生写来的。只几句话:明晚,我最好的朋友也来参加舞会,一定要穿上那条绿裙子好吗?
       可能有点慌乱,我顺手将字条和信封团成一团扔到纸篓里。这是我一生都追悔莫及的事。
       佑生喜欢的那条绿色连衣裙是我妈妈在五十年代穿的,老毛料,质地和样式无可挑剔。穿上这条裙子,我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优雅了。我是多么应该穿着它去参加那晚的舞会啊,向佑生和他最好的朋友展示我最美的一面。但是我的命运常常在一件极小的事件上发生转折。我刚买了一条连衣裙,是逛了整整一天街淘来的。裙的样式简单,黑色,V字领,腰身掐得紧,胸的轮廓出来了。裙子超短,裙摆宽,遇风而飘时,把我又直又长的腿渲染得扑朔迷离。在商店里,我就迫不及待地将新裙子换上了。走在路上,一辆出租车经过身边,车速渐缓,车窗摇下来,一个黄头发的老外哇啦哇啦地喊了两声,然后冲我频频飞吻。按当时良家女孩的正规做法应该是凛然地扭过头去不理不睬。而我则笑着飞了他一个吻。出租车开走了,后面却围上来一群高个子男孩。我非常紧张。一个“马路天使”还好对付,一群就很可怕。我急着横穿马路。一个男孩子说,你别怕,我们是省羽毛球队的,不是坏人。另一个男孩向我出示了工作证。镇定下来,我落落大方地向他们问好。拦我的那个男孩指着一个英俊的卷毛头男孩说,他想跟你保持联系。他厉害着呢,省运会亚军。卷毛头只是笑,羞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给了我一个地址。我现在还记得,卷毛头帅哥叫单宇,曾一度进过国家队。但我们没有再联系。
       这两个艳遇使我再一次置佑生的感觉于不顾。佑生讨厌我穿超短裙跳舞,他说看那些男生的大腿和眼睛在我的腿上占便宜,便想打架。他说得相当认真,而且说了好几次。但我想干什么向来是不考虑别人感受的。尽管舞场禁止穿短裙人内,但有时为挑衅或刺激佑生,我故意穿超短裙跳舞。直到有一次文娱中心那个魁梧的女工作人员要把我清出场,才不敢再穿了。
       同寝室的四妹帮我化了很前卫的妆。头发是前一天晚上让同学帮着编成几十个小辫,然后拆开,在后脑顶吊成一束。从哪个方位上看,我都像个妖精。我出风头惯了,不怕怪,就怕不吸引眼球。果然,当我出现在理工大学文娱中心门口时,引起一阵小骚动。佑生他们已等候在门口。走到他跟前,我洋洋得意地摆了个POSE,问,好看吧?佑生板着脸盯了我长达半分钟,冲口说,不像好人!他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好像想揍我却又舍不得下手似的。我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高分贝的音量引来不少目光。佑生把他的朋友赵暄介绍给我和我的同学。赵暄和佑生既是发小
       又是同学,他看上去挺朴实的,说白了,有点傻乎乎。我大咧咧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在门口,我遇上了麻烦。当晚收票的是那个把我视为眼中钉的魁梧女人。女人坚决不许我进入舞厅。她说已经告诫我多次了,对这样的屡教不改者一律不得入内。我的两个女同学好言好语地帮我求情。而佑生一言不发,像个旁观者。我对此十分生气。戏剧性的场面突然出现了。几个曾经跟我跳过舞的男生走过来帮着讲情,女人态度极为决绝,说除非我换一身衣服。半天不说话的佑生突然小声对我说,要不,你回去换衣服?其实我已经不准备拧下去了,想到佳慧那儿借条裙子套外面。但佑生这么一说,我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了,我不仅不要换裙子,而且还一定要进去。
       为我说情的男生竟增加到八九个。其中六系的一个大鼻子研究生情绪非常激动,手里竟拿了一块砖头,随时准备为红颜一怒。看到这么多男生在维护自己,我的虚荣心像一个大气球,在众人拾柴的火焰中直冲云霄。我当时真恨不得刮来一阵乱风,好让我像七年之痒的梦露一样风情万种地捂住裙子,以报答这些崇拜者。后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出面,答应让我进去,这才将纠纷压了下来。
       从进舞场开始,我就在跟佑生怄气。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太差,跳舞的时候不断低声下气地哄我。我不依不饶,能想到的刻薄话都说了,将那天因佑生缺席而产生的心痛忘得一干二净。为了缓和气氛,佑生笑着说给我一个做媒的机会,他说钱钟书不是说女人有两个天性,做母亲和做媒嘛。我问给谁做媒,他说赵暄还没对象呢,你们班有没有合适的。我口无遮拦的毛病又犯了,毫不考虑地说,我怎么看他傻乎乎的?
       佑生的脸马上绷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真生气了。这是第一次,他把心中的火气烧在了脸上。他慢吞吞地说,我认为,傻乎乎的人最多也就上个师大吧,建工是绝对考不上的。
       理工大学和建筑工程大学都是全国重点大学,比师大的录取分数线要高好几个分数段。赵暄是建工毕业的。
       你嘴太损了吧?我气得停下舞步,狠狠甩开他的手。
       佑生坐到我身旁。等音乐稍弱下来时,他说,对不起。
       跟我这个师大傻瓜道歉多丢面子啊!我不依不饶地说。
       佑生求饶道,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看,本来一起跳舞是件高兴的事!
       那时的我被宠坏了,对自己的臭脾气一点不加节制,别人稍有违逆就受不了。向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不懂得善待那些爱我的人,也非常吝啬,除了会惹他们发狂之外,我没有回报过什么。佑生急于和解,殷切地站起来想请我跳舞。就在这时,六系的大鼻子从另一侧走过来。作为报答,我毫不犹豫地走向大鼻子。转过头,只看见佑生沮丧的侧影。赵暄表情尴尬。
       最后一支舞曲,我跟佑生跳的。《魂断蓝桥》主题曲。这是我们的约定,每次舞会,最后一支曲子,我们要一起跳。我态度傲慢,一句话不说。其实心里已经没多少气了,但为了让他难受,我没表现出一点和解的意思。
       舞会散场后,佑生依然把我们几个人送到车站。公车来了,他忽然偷偷地摇摇我的手,似乎是叫我不要生气,然后走了。后来的日子,每当我想到那温暖的一握便心如刀割,那时佑生的内心该有多少酸楚呢!
       又过了三天,学校正式放暑假。因为师大假期要有大批函授生来上课,所以我们必须把寝室腾出来,给函授生住。我把自己的寝具用品放到指定地点后,心里空了,忽然感到这个学期我碌碌无为,什么也没得到。我的爱情人选一大把,却没具体落实到某个人的身上。我即将上大四了,这是个必须把自己解决掉的年龄。没有男孩牵挂的暑假该是多么枯燥!我对佑生的思念迫切起来,竟全然忘了几天前对他的伤害。校门口有一个书摊,我信手翻起一本谈论爱情的书,翻开那页的题目恰好是:女人,主动求爱更有魅力。篇幅不短,长达三页。我没去看内容的N点N例,根本无需看。
       这是上天的暗示,我想。
       我用公用电话给佑生打电话。收发说,六二一没人接。寝室里一片狼藉,地上满是垃圾,床板荒凉地裸露着。我在焦灼中等到傍晚。我打电话过去,佑生接的。我说挺没意思的,想去跳舞或看电影。佑生说今晚不行,一个副校长去世了,学校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我无赖地说我今晚必须娱乐,要他看着办。他停了片刻说,那我先去你那儿吧。
       等待佑生的时候,我心中充满甜蜜,头脑中闪现过无数个相亲相爱的情景。
       佑生进屋吓了一跳,忙问,你晚上怎么住啊?
       我说去佳慧那里住。他说,早知道这样,那还不如我在学校等你了。
       我灵光一现,提议道,我们去江边吧!
       在我生活的都市里,最美莫过于这条江了。在南岸有一个长达两公里的沿江公园。每到傍晚,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天光变幻成五颜六色,在柔和的水面上放映。尖顶的俄罗斯童话建筑,各式的雕塑,江心岛上一簇簇的帐篷,苏联歌曲……岁月和回忆在此刻绵延不绝。这是个谈情说爱的地方。我看见,每条被丁香树包围的长椅上都坐着一对或两对无所事事的恋人。他们在KISS或低语。我们慢慢走上江桥。一座近百年的老铁路桥。桥面的铁板已经变形,中间空着好大的缝隙。我的一个鞋跟被夹住了,脚拔了出去,鞋还扎在缝隙里。我笑着回头去穿鞋。佑生已俯下身来,小心地把鞋套在我脚上。
       一列火车隆隆驶过,在我们的脚下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桥在巨颤,简直要把人颠下去。佑生紧紧把惊慌失措的我抱住了。
       倏地,我们眼看最后一抹天光融人到黑暗里。
       谈话老扯不到正题上。佑生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我想他可能是自卑或没听明白。当公共汽车在理工大校园门口停下时,我被他的迟钝逼得绝望了。我今晚必须收获!当时,在我的思维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在冲锋陷阵。
       我想跟你说点事,我说。脚痛得要命。
       佑生仍沿着碎石路慢慢地走。
       站住!我命令道。顺手脱下了两只高跟鞋。
       累了?注意点,地上有碎玻璃。佑生说。还是慢慢向前移。
       这是条窄窄的路。花岗岩碎石经过九十多年的磨蚀,变得光洁明亮,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我站在这条路上,一手拎着一只鞋,后面跟着一堆矮小的影子。佑生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等着。
       佑生,我爱你!我声嘶力竭地宣布。行人止住脚步,树木不再摇曳,仿佛全世界都为我的举动屏住了呼吸。那是地球之巅。我站在上面,傲视矜持的八十年代。
       一九八七年夏夜的那个女孩,她首先感动了自己。她想要上苍作证,月亮代表我的心。她认为堕入爱河的人有权惊动全世界。她的目光摧枯拉朽不同凡俗。她站在马路中心,周身散发着强悍的气息。她手里还拎着两只鞋。鞋尖像导弹头,直冲地心而去。她用一种炫耀的姿态发问:还有谁敢这样向你求爱?
       佑生敏捷地一跳。我以为他肯定会跑过来把这个惊世骇俗的女孩抱起来。佑生不是跳到我跟前,而是闪进了树旁的丁香树丛。
       他是个容易害羞的家伙。
       我说,佑生,你要不出来,我就继续喊。佑生,我爱你!
       佑生的画外音:别闹了,宿舍快关门了。反正我是要走了。
       好像酒鬼被迎头泼了冷水,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平静了片刻,佑生的脑袋从树丛里移出来。我追上他。
       把鞋穿上!我明天还有一科考试呢。佑生疲惫地说。
       我边穿鞋边说,佑生,我刚才真的不是闹着玩。
       我以为佑生听了这话定会欣喜若狂。
       我们就这样像兄妹一样相处不好吗?
       不好,我要你娶我!我骄蛮地说,以为他是吊我胃口。
       路灯下,我看到佑生痛苦的脸。
       哪天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不行,现在!我决绝地命令道。
       佑生说,如果拿其他的生物来比喻你我的话,那你是鹰,我是树。你喜欢到处飞翔,而我则是扎根在一个地方按部就班地生长。你非常吸引我。从来没有女孩子像你一样把我迷得上天人地,极端的痛苦和极端的快乐同时并存。可是我抓不住你,你随时会飞走,而我只能是眼睁睁地看你远去。像我这样的人,更适合找个同类的,也像树一样……
       我嘲讽地打断他,铜枝铁干配红花硕果?用不着给我背《致橡树》,听腻了!
       佑生沉默了。
       我穿上鞋,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
       你去哪儿啊?
       回师大!
       宿舍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怎么睡?求你快回佳慧那里吧,马上要关门了。
       我再问你一句,你爱我吗?
       你要我……
       只能答是,或者不是!
       给我个说话的机会好不好?
       我默许了,心里抱着些幻想,以为他刚才所说的,只是为讨价还价,让我今后对他好点罢了。
       我有一个女朋友,处了好几年了。本来已经分手了,可前些日子……她是个大夫
       肯定是那个叫毛静的!我想起那天小郑、大乔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再一次脱下鞋。并非为了跑快一点,而是想以这种自虐的方式折磨佑生。过马路的时候,佑生怕我有闪失紧紧拽住我的胳膊。
       我喜欢上哪儿就上哪儿,是死是活不用你负责!我蛮横地甩开他的手,你别跟着我,跟我干吗?放心吧,我不会在一棵歪脖树吊死!气急败坏的时候,我竟然没忘了运用双关。
       佑生听出来了,小声地说,你不给我面子行,但求你把鞋穿上。
       我的脚已经出了血。绝望的时候,自己的血和痛都是可以当利器的,伤没伤着别人又是另外的事。虽然嘴上吵着让他不要跟着我,但心里面却希望他跟在我身边,体恤我的痛苦,从而改变主意。
       我叫开女寝的大门。为了保全最后一点尊严,我没有再瞅佑生一眼。
       宿舍已经空了。只有我的脚步声。平日的拥挤、喧闹一下子被清空了。我的心就悬在这静寂中,等待随时会有什么惊天动地地砸下来,荡起尘埃,热闹一番。
       佑生还站在楼下,大概在等待窗口亮起灯光。他曾经这样等过。那是阳光沸照的中午,佑生拿着一支将融的冰淇淋,站在这儿。见到我,他脸上的喜悦比阳光还亮丽。而今,他将只有背影。迢迢没有回声。
       我探出头去,有所期待。在白炽灯光中,佑生凄惶地冲我摆摆手。影子长了。又没了。
       我被人甩了!我反复地想,为所受的打击而愤怒、沮丧。平生第一次,我在超现实的颠覆中失去了骄傲和自信。楼道里每声响动,都会引起我一阵病态的惊喜。我希望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管是平时喜欢的还是讨厌的,突然出现。还好,有一张室友留下的小镜子,我和里面的人做伴。几个小时前我们还是同三个人,可现在不是了。一个没了魂,一个没了肉。只剩下那身毛料裙子绿得照旧。
       我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坐了一夜。那一夜是沧海,经历之后,我变成了仙,任何情感的波折于我都只是挨了一粒橡皮子弹,会疼会肿,但伤不进肉里。心也坚硬了,再没有一个异性可以真的打动我,再没有一个男人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个孩子。
       第二天早晨,久违的阳光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尘埃弥漫得像雾,打在心上是湿的。我走到窗前,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疼痛从脚底板根样地生长,枝繁叶茂。
       我着实是恨过佑生的,觉得他玩了我,还没有人能这么充分地摧毁我的自尊。大学时代很快过去。那是我的嘉年华会,狂欢之后,留下的是无尽的虚妄与寂寥。我被分到了当地的一所高中教学。两手空空,没有爱情也看不到未来。我二十岁时,曾把三十岁想成是个地老天荒的年龄,残破得很。红颜而又薄命,是对美的最大贡献。到了三十岁,我发现好男人所应具备的素质恰恰是我在二十岁时所唾弃和厌恶的。只有上帝才会把缺憾安排得如此完满。我把一个个好男人错过了,然后想到应该抓住最后一个好男人结婚了。在岁月漫长的流逝中,我逐渐为佑生甩掉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我留出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在里面疼。
       一个来自旧金山的男人走入我的生活。我急急忙忙嫁掉了。之前,连拍婚纱照的激情尚未来得及培养。反正前面有大段的日子。
       服务生送来牛扒。佑生到底为我点了。
       你不吃饭就走,我会自责的。他说。
       牛扒的香气哗地铺排开来。我将牛扒切成小块,努力温文尔雅地嚼着,嘴唇总能抢在牙齿露出之前包抄上去。佑生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不知将目光放到哪里。
       西餐厅的灯光,不艳、不灼,是浅唱低吟式地渗入到你的骨缝里。佑生的面庞好似掺了金,放着好看的光泽。他的眼睛也闪闪的,安详、透彻。我多希望那闪烁的东西是他的泪。女人通常都会有这种虚荣。
       怕佑生不好意思看时间,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六点二十。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坐十五分钟。佑生这才看看表。
       按理说,我不该再占用这十五分钟了。好似无奈搭上的赠品。但我很没出息地坐定了十五分钟。
       谈到毛静,佑生满脸是笑。说妻子很贤慧,婚后为了更好地照顾家,扔掉临床专业,做了行政工作。家里的事都是她管,这么多年,我没洗过衣服,没做过饭。他说。
       我心里想,这些我也能做到。给心爱的人当牛做马,我不觉得掉价。
       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听到心脏四分五裂的声音。
       到了门口,佑生说,夫妻要共同经历风浪,关系才会稳固,比如就业、买房子、抚养孩子、赡养老人。两个人只要找对了相处之道,就没有做不成夫妻的。你到那边举目无亲,该退让的时候要退让,别吃无谓的苦。
       早都不那样了。我本想娇憨地说出这句,但却是呛出来的,喉咙卡住了。
       看着出租车徐徐开到门口,佑生好似突然放松了,又回复到原来那个动不动就揶揄我的佑生。我看你还那么倔!
       不许犯倔啊!他为我拉开车门。我慢吞吞上了车,以等待挡在上框的那只手顺便摸下我的头。
       出租车上,我拿出那块真丝手绢。最刺目的是右下角并蒂开放的两朵牡丹花,没心没肺地丰腴着。一切都遥远了。
       临出境前,我在飞机场给佑生打了个电话,我说佑生我很难受,很难受。我再也说不
       出别的话了。我盼着他说别走了,留下来。那么,全世界我都可以放弃。重新开始过等待佑生的生活。我真的这样想。前路太迷茫。
       佑生说,一路平安。
       飞机插入云霄。大朵大朵的祥云向我扑来,天使就藏在里面吧?我宁愿这样相信。一个阅过沧桑的女人,还等待着上帝带来礼物,这本身就是个奇迹。在离家万里的途中,我突然意识到,我爱得是多么的笨拙,绕地球一圈,只为走回原地与他会合。我远走高飞,不是逃避,而是想用“缺席”再次走入他的心房。就像当年他做的那样。我押上一切赌注,准备,用力向他一扑。
       在国外,我跟丈夫貌合神离,过得很辛苦。一般隔半个月左右,我会趁丈夫未归的夜晚给佑生打电话。国内正是白天。可能是距离远了,他的言语和态度都很松弛,像个大哥哥似的嘘寒问暖。
       我总是说过得很好,挑丈夫的优点去炫耀,这时,心里苦得很,泪水窝在眼里。再大的苦,我不会跟佑生诉。女人如果倾慕一个男人,她是不会在他跟前扮怨妇的,尽管这样更多时候会赢得同情与呵护。“乞怜”这两个字,看着都像翘着嘴角的嘲笑。女人一旦真爱便天高地厚,她要让这个男人伟岸、高贵、光洁。她宁可在他的光芒里卑微,却绝不会让他在出门时,顺手带上她自己的垃圾。女人一般爱跟优势稍逊于自己的男性吐苦水,这种男生多半好脾气,有某种魅力,时间和身份上比较自由。弃之可惜又无法爱太多,所以女人便用温柔的丝缚住他,好似厅堂睡房大敞给他饱眼福的特权。实际上,可怜的鸡肋男只是坐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看她用水冲去米上的菜上的泥巴,再甩尽手上的水。
       对丈夫,我可以当面把他骂成狗屎,但背地里我要抬举他,尤其是在佑生的面前。可能也是一种虚荣。丈夫为了签证顺利,将自己的人身保险和遗产继承人的名字都改成了我。一个把未知的命数交到你手里的人,无论他犯多大的错都应该敬重。而一个妻子,在分享权利的同时,也要承担复杂和秘密。还有龌龊和猥琐。这是合同,与忠诚无关。
       出国两年多后,家里出了件棘手的事。若是以佑生的地位出面帮忙,应该会得到较好解决。可我张不开嘴,怕他为此犯错误,也舍不得让他为难。在这种情况下,我回到国内。靠金钱与色诱,把事情摆平了。我打电话给佑生无意中说到此事,听上去他挺生气的,说我拿他当外人。
       我约佑生出来聚聚(为什么总我主动啊)。考虑到他的身份,我让他约一个男生,我约一个女生,四个人一起。佑生爽快地答应了。
       我约了当初为我寻找佑生电话的女友。饭前,我们两个又花了大把时间在美容院。等化完妆,女友瞅我咯咯地乐了,偷偷说,也许你今晚能当新娘呢。
       我的脸轰地一热,肯定很红。我说,不会不会,要是有这个意思,就不找伴郎和伴娘了!
       女友问,难道你不想?
       想过,怎么会不想。可人家夫妻关系很好,佑生又是个重家的人。他总夸媳妇好。
       你不觉得,越在外人跟前夸的,越有问题?女友说。
       那不一定!
       虽然我马上做出否定,但清凉的快意像沙漏似的,在心里一点点堆积。我在佑生面前不也是把丈夫夸成了圣人?似乎有一只手伸进大脑扫刮了一遍。那快意又了无痕了。在国外的日子,我频繁地想到我和佑生的未来。我非要把他得到手吗?是,似乎又不是。我不忍他有瑕。若他真的抛妻弃女投奔我的怀抱,那这个佑生就不是我的佑生了。
       我笑着说,我要让我的爱情不落俗套。
       女友轻叹一口气,可我们都是尘世里的人,谁脱得了俗?
       我也是俗人,热爱尘世的一切浮华与虚荣。女人最梦昧以求的,莫过于无名指上戴着心爱人赠送的钻戒。出国后,每次和佑生通电话,我都有一种感觉:他是设好线的,一旦接近这条线时,他会警觉地往回撤。他伪话语很温暖,但从不狎猊,也从不给你一分希望。我试着放弃过。曾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不曾给他打电话,想以此得到他关心的询问。当然,白等了。佑生永远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
       十多年,足以将腐朽化为神奇。我把一根丈长的铁杵磨成了针,可这根针无法穿透他的心。那强烈的挫败感使我极度压抑。我常常会变成两个人,一问一答,相互安慰。在反复的对话中,我的私欲一遍遍地被过滤掉。那爱,慢慢变得清澈了,明亮了,放射着无私的光辉。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伟大的、高贵的女人。我简直爱上了别样的自己。
       其实女人对爱情有点叶公好龙,爱的不是龙本身,而是龙带来的云雾和神奇。爱情应该是一团灯火,悬在你前方时最完美:你想象它,它牵引你;你爱它捉摸不定的光影,它给你令人心碎的温暖;它属于尘世又不落实到尘世。就让它闪闪地悬在那里。它一日被你握在手里就落魄为一只灯泡了,失去黑夜的衬托和电源的力量,那神秘之光陡然简化为一根罩在玻璃里的金属丝。所以,尽管我是那样爱佑生,可我还要毅然放他远行,远行成我前方的灯火,一辈子不破灭,一辈子牵引我坚强前行,美好地活着。我苦苦修行,消灭己身,只为有资格追随他,仰慕他。月朗星稀之夜,我会梦见他;当我八十岁时,他依然是我心灵的伤痕,在有风有雨的晚上痛着撕裂着;可时过境迁,他永远是一首老歌,歌词已模糊,但旋律响起时,老泪依旧纵横。
       在车上,女友边开车边问,如果佑生不是事业方面这么出色,或者你自己的婚姻很美满,你还会这样爱他吗?
       我说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将水分离成氢和氧,那还是水吗?
       其实,我也在不断地追问:佑生到底好在哪儿?我们只接触了一个学期,却叫我如此残忍地守候这么多年?
       答案永远不会有。女人心,比宇宙还莫测。
       我们四个人,我、佑生、女友、佑生的朋友洪伟吃了餐日式料理。怕佑生抢先,快吃完时,我悄悄出去买了单。佑生叫服务员结账,发现我已经买了单,非常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能让你买单呢,哎呀,应该是我买的。你好不容易回国一次……连这么点权利也不让我享受!
       洪伟说,当领导的就是不一样啊,竟把买单当成享受,就像富人吃野菜一样。
       我问,是公费啊?
       佑生说,用公费请多没诚意啊!
       女友笑道,既然都是自费,你俩谁花不一样啊?
       我看洪伟有点吃惊地看了佑生一眼。
       佑生说,那我们去酒吧坐坐吧。
       我说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能聊天的。
       洪伟说,都说巴伦支酒吧最棒。
       公平地说,巴伦支酒吧的确很棒,从装潢到乐队都可称得上一流。可我不喜欢,太吵,和旁边的人说话都要声嘶力竭。我本是要找个清静地方聊天的。再棒的音乐于我,都不如佑生的话语动听。我们要了几瓶啤酒,佑生坐在我身边,偶尔目光碰到一起,我们会相视而笑。有点羞涩,好像第一次约会。
       出了酒吧,我抱怨说脑袋被吵大了。佑生说,那我们再找个清静的地方吧,去香格里拉的咖啡厅怎么样?看来佑生今天是想尽兴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听他跟洪伟说老
       婆领着放寒假的女儿回外地娘家了。
       洪伟说太晚了,怕老婆怪,叫我们三个人去。
       我和佑生上了女友的车。到了香格里拉门口,我和佑生先下车,准备等女友停好车后一起进去。我穿了件厚绒衣,仅够抵挡加利福尼亚的寒冷,北方的风一打上去就透了。佑生为我把衣服领子立了起来,笑笑。女友没下车,她开过去几米后,从车窗探出头来说,我得赶紧回家了,你们进去聊吧!
       车子扬长而去。
       我和佑生四目相对,暗光中看不清彼此眼中是欣喜还是尴尬。
       进去吧,佑生说。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咖啡吧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钢琴曲欲言又止,几乎感觉不到地小心荡漾着。我和佑生面对面坐着,一如两年之前。只是,我现在心静如水,也无风雨也无晴。
       跟我说说,过得好吗?佑生问。他的目光不再像两年前那样游走,而是灼灼地盯着我,酷得叫人不敢来半句谎言。
       我摇摇头。第一次在佑生面前承认了不如意。
       佑生低下头轻声说,我感觉到了。他端到嘴边的咖啡没喝又放下了,仿佛只为闻下香气。你现在应该拿到身份了吧?
       拿到了。
       那就好。如果周围有合适的,哪怕做情人也好,有什么事可以帮一帮。岁数大点也无所谓。
       情人当然有哦!我用俏皮的声音说,不愿在他面前显得可怜。我从没把那些男人当成“情”人,因为他们得到的只是情感的泡沫,看似一大堆,瞬间就会了无痕迹。谁都无法真正得到我的心。佑生这么说当然是出于关心——对一个事不关己者的关心。他对自己所爱的人会这么大度么?
       哦,这个我早应该想到,佑生带点自责地说。你的样子几乎没变,仍然是个美女,而且比过去更优雅了。肯定很多男人在追。
       我尽量灿烂地笑着,老了,在往四张奔呢。
       佑生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他喝了口咖啡。大概是感到气氛有些沉闷,嘴张开又没找到合适的话题,竟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身份拿到手就好,这也是个现实问题。
       是啊!这是前提。我很功利吧?
       佑生的手在眼前一挥,似乎要把我的话打散。你太敏感了!我比你还功利呢。我的意思是说,人最先要解决现实问题,然后再尽可能地争取更多。
       是啊,当然要这样。
       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将一双手玩得出神入化。
       佑生迷醉地说,在我握过的手里面,只有你的手可以称得上是柔若无骨。怎么会那么软呢,握在手里都怕化掉。
       我把手放在了桌上,期待佑生的手能越过绿格桌布,再握握这双依然柔若无骨的手。
       假如毛静找了情人,你会怎么想?我终于问出了口。
       我能理解,尽管我可能会很很嫉妒。只要感情是真的,不是为了钱,我都可以理解。
       我笑着问,为了钱你就理解不了?
       那跟娼妓有什么区别?
       我默不作声了。佑生,我不歧视妓女,因为许多时候,我也在做着和妓女类似的事,只是不收现金罢了。当一个女人绝望的时候,她首先会想到利用身体。为了解决家里那件棘手的事,我去找一位领导帮忙。在酒桌上,我一手举着酒杯和别人碰杯,另一只手则在桌布的掩蔽下,向那位领导的胯下摸去。我绝不会为此事谴责自己。小人物每过一个坎,都要用血肉去搏。
       钢琴声轻如袅娜的烟,刚一冒出便散了。我还是听出了那旋律。很熟悉,第一次听到它时,我大概只有十六七岁。还没谈过恋爱,对人生有无数的幻想。佑生也把手放在了桌上,离我的手不到半尺的距离。你说,如果当初我们结婚了,今天会很幸福吗?他问得有些突然。
       我老实地回答,很难说。可能会过得好,也可能已经散伙了。
       我也是这么看。我和毛静刚开始时也打得厉害,也多次吵过要分手。如果没孩子的话,脑袋发热时也就分了。后来,经历很多事情,慢慢地形成了一种血肉相连的感情。所以上次见面时,我跟你说,两个人只要找到了相处的方式,就没有做不成夫妻的。
       我微笑着说,毛静是个相当不错的妻子,为你付出很多。
       我说这话时,自己都觉着有点假。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选择,不断地顾此失彼。我们俩……其实心里都很清楚的……不是不爱,但注定我们的缘分只能到这一层。跟你认识的时候,我和毛静已经提出分手了,但她坚决不肯分开。我妈和她妈还有赵暄,就是我的好朋友,都从外地过来撮合。毛静比我大两岁,当时也算老姑娘了,而且我们已经发生过那种关系。她比你柔弱多了……你太强势,会让男人感到驾驭不了。如果当时我选择了你,可能现在还一直生活在自责或对毛静的怀念之中。当然,对你我也很……
       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推导了十几年,今天终于得到印证。我把宝石当块玻璃扔掉了,现在只能看他在别人的脖子上熠熠发光。不忍他自责,我打断道,没关系的佑生,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如果我们那时就在一起了,我可能还和从前一样蛮横、自私、不知满足。一个女人,也许只有在失去一个好男人之后才会变成好女人。
       我算不上好男人,只是你没全面了解我罢了。两个人若天天在一起,再好的心头肉都会变成鸡肋的。
       我逗佑生,原来你还是有幽默感的!
       佑生的手啪地打在我的手上,没有挪走,轻轻地摩挲。一瞬间,所有的昔日又重新回来。
       我说,佑生,不要为我自责,我想过了,我们可以不落俗套。就这样远远相望着,我也很知足。挺美好的。
       服务员过来说要结束营业了。
       我和佑生说,我打个车回家。
       佑生知道我家离得远,说,不行,这么晚了,我不会让你回家的。我去开个房。你等我一下。
       他刚走到门口,我突然想起件事,慌忙追上他。
       算了,佑生,别……万一服务台有人认识你……半夜这样不好,而我又没带身份证……
       佑生推我,别管,老实在这儿等着。
       一会儿,佑生打来电话,叫我到1108房。
       五星级酒店标准间。不是一张大床的。
       我可没想拉拢领导干部下水啊!
       这话说晚了,已经沾水了,索性就下去游吧。
       我们逗着嘴。各据一张床。我脱掉外衣外裤,像个家居女人,练瑜伽似的盘腿而坐。佑生把袜子甩到椅子上。那是双厚棉袜。我非常想给他洗,想洗他的每样东西。可我又怕袜子干不了,明天早晨他没有穿的。我洗了脸,刷了牙,又素面朝天地坐到床上,偷看佑生。
       又聊起别的,小郑、佳慧、沈嘉延等。写给沈嘉延的情书最终也没有回到我手里。我宁愿哪个邮递员把它私拆开,公之于众,也好过让沈嘉延收到。我明白,佑生也不愿说这些。坐得这样近,却因为中间隔着东西要避开,须扯些经年旧事把两个身体向后拉。无数的欲念在滋生,我们仍努力心底无私。
       这将是光明正大的一夜。
       我关掉床头灯。
       困了吧?佑生也关掉另一个灯。
       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是啊,我明天要早走,八点钟,司机会到我家楼下接我,去外县。
       好吧,那快睡吧!
       我想在他临睡前说,佑生,我爱你,十多年来一直爱着。被你拒绝的那个晚上,我坐了整整一夜。知道吗,佑生,那一夜过来,我不敢说大彻大悟,但至少,我强大到不会再为情所困了。我,把灵魂封在瓮里,沉入深海,只等着哪一天为你出窍。
       可我不能说。说了,又像是乞怜,向他索取回报。既然爱得不求应许,那就纯粹点,里面的泪与痛,有多少算多少,自己照单全收。一点不许往这爱上抹黑。
       灯忽然又微亮了。佑生跪在我的床前。
       他俯下身,是你么,那个野蛮的小丫头?我都不敢相信了!
       这一刻比梦离奇。画面异光荡漾,那是被心跳震动的静夜,碎了。
       我把佑生拉到我的床上。
       抱着我,佑生说,你看,我们,多美好的身体,为什么,要免俗呢?
       当然,佑生,我还以为你不……我想要的,想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佑生的身体,我是欲望过的。后来,“欲”渐渐退隐到暗处,只剩闪闪发亮的“望”——精神的观照。泳池中那蛟龙般的身姿,曾一遍遍在我梦中跃起,却惊不起一丝肉体的波澜来。
       在佑生降临时,我历经过无数次床笫之欢的身体比处女还笨拙,比修女还慌乱。连自己都没法扮演了。我从来没训练过如何用肉体来取悦佑生。我一败涂地,全方位投降。任刀任剐。好像终于等到走上祭坛的这一天。
       我闭上所有的眼睛。将自己连根拔起,重新再来。交给佑生的是个懵懂的婴儿。等待他施洗礼,给予启蒙,再从青涩到成熟。脱胎换骨。我肉体和灵魂的每一寸都皈依了他。
       这仿佛是一个奇异的梦境。在梦里,我和佑生合二为一。
       佑生走进洗手间,拿过来一团手纸,准备替我擦身体。我躺在床上,慌乱地制止他。我让佑生帮我拿过手袋。
       我从手袋里拿出那条真丝手绢。
       那朵红色的牡丹花红得像团处女血。
       我用真丝手绢精心地擦拭起来,一点一滴,和我的处女血吻合在一起。
       佑生的样子有点迷惑。当然是忘了当年的那块手绢了。
       佑生,我想说的是,我一直爱着你,不是十三年后突然想起才去找你的,而是这十多年来,我几乎天天都想到你!那天晚上,我在寝室里坐了一夜,想你。从那一夜开始,我的心就再也没给过别人。
       多少年,我终于把这句话说给了佑生听。我以为我会哭得波涛汹涌。可是很奇怪,心突然寂静无比。好似一只惊慌失措的蝴蝶,终于找到出口,翩然飞走。一团花粉在虚空中开放,依旧是无声的。也许这隆重的庆典不该来得太容易。
       对不起,哦,对不起!我太糟糕了!这一切对你来说太残酷了!佑生表情悲伤。真的,如果能够补偿你……
       不,佑生,没关系,这样挺好的。一切无需你承担。我希望你活得心满意足,比谁都好。佑生,我走之前,再来这里一次好不好?我开房。
       佑生把头扭转过去说,不太可能了。也许今天晚上是个错误,我不该给你太多的记忆。我觉得自己像一团阴魂,让你活得如此不开心!
       没有,佑生,别胡思乱想。佑生,你爱过我吗?
       我没有资格说爱字。
       佑生,你真的想让我开心?
       真的,只要我能做到。
       那么,佑生,你要答应我。
       答应什么?
       如果来生我们还能相遇,无论是在写字楼还是在妓院还是在穷乡僻壤,无论我是穷是丑是病是残;你都要爱我、娶我!
       佑生伏在我的怀中,呜咽起来。
       搂着哭到无助的佑生,我的心惊喜得要跳出来。曾经有人说过,如果一个男人在你面前掉泪,说明他爱你。佑生给我的泪不是爱,明显得很。艳遇的一个节外生枝。他被我四处飞溅的激情灼伤了眼睛。这一点,我明白极了。太明白了。但我比沐在爱河里还要快乐。这一刻,佑生是属于我的。其他不必想。
       一个半月后,在发现体内一些异常征兆后,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是的,我怀孕了。佑生的孩子。没有意料中的大喜过望。我在大雪弥漫的街道上来回走着,好在,没人理会我脸上挂的是冰冷的雪水还是滚烫的热泪。
       我怎么能与人合谋赶走佑生呢?不管这个人是谁。我和佑生,生存也好,毁灭也好,只有一对一,明枪明剑。我不用暗器。
       再次从医院出来,我给佑生发了个信息,告诉他我做了流产。佑生没有回信息。
       是啊,神是不会被刺痛的。病是我的,由内到外,无穷无际。
       佑生,既然我没法打败你,那就大大追随你。
       阿门。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