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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边境布傣天琴文化变迁:喻天、娱人与族群标识
作者:秦红增 毛淑章 秦 琴

《民族研究》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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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以中越边境广西龙州县金龙镇板池屯等地的田野资料为例证,描述了布傣人的天琴文化由喻天到娱人,再到族群标识的变迁历程,并就族群标识的文化意义进行了讨论。作者认为,某种实物或符号成为族群标识后,不仅能够进一步明晰族群边界,而且因其可展演性及随之而来的利益,还可能导致对族群标识的掠夺或垄断,引发族群内外的矛盾冲突。这些问题如果得不到妥善解决,将会影响民族文化的共同享有性。
       关键词:布傣人天琴.族群标识 文化共享
       作者秦红增,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毛淑章(女)、秦琴(女),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地址:南宁市,邮编530006。
       一、引 言
       布傣(或布岱)人是一个只有17,000多人的小族群,聚居于中越边境线中方一侧的广西龙州县金龙镇。20世纪50年代进行民族识别时,曾自报“苗族”、“彝族”,后来改报为“傣族”,1958年被定为僮族,1965年改为壮族,被看做南部壮族的重要支系。不过,布傣人一直自称为“根托”(布傣话,意为“土人”)或“布傣”(傣人)。
       金龙布傣人与龙州一带其他壮族族群(如布侬)相比,有其独特的文化特征,即天琴与长袍黑衣。天琴是广西龙州、宁明、凭祥一带壮族最有特色的一种古老弹拨乐器,长75—120厘米不等,由琴杆、琴筒、弦轴、琴马、琴弦组成,因其发音特点而被当地称为“叮”或“鼎”,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其中以金龙布傣人的天琴最具特色。近年来,“天琴弹唱”声名远播,使金龙布傣人的文化更为突显。本文立足于田野调查,通过金龙布傣人天琴文化由喻神到娱人,再到族群标识的变迁,来分析其族群认同过程及作为族群标识的意义,以期有助于小族群的识别、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及边疆的安全与和谐。
       调查地双蒙村板池屯位于金龙镇以北5公里处,共有168户,720多人,多为李姓。该屯有“小西双版纳”之称,相传其祖先系从傣族聚居地迁来,千百年一直和当地壮民通婚交往,因此兼具两族特色。板池之名源于村前有一池天然泉水,池水清澈见底,冬暖夏凉,传闻常有仙女下凡畅游,清末改名为“板池”。村民因得益于优质山泉,故容貌较好,又多长寿,故该屯被誉为“美女村”、“长寿村”。笔者的调查时间分别为2006年10月以及2007年2月和7月,其中第三次调查的范围还包括板池屯附近的横罗村其逐屯等地。
       二、喻天:天琴与布傣人的巫术
       从关于天琴的文献记载、传说与禁忌以及天琴艺人的角色扮演和唱天仪式等方面来看,天琴与布傣人的祭祀、巫道等活动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从其文化意义上说,天琴首先应被看做法器,它承担着沟通神人即喻天的职能。
       在布傣人的信仰中,神与天是同一个概念,喻神即是喻天。“中国壮族、傣族,越南的岱、依、泰族,老挝的老龙族,泰国的泰族都是与西瓯骆越有关的民族,他们现在都共同信仰一个民间的神,这个神的名称,声韵调都一样,各国各族都称为then,泰国泰语叫them,e的开口度比e略大点,音译为‘天’。……中国壮族信仰‘天’的地方是与越南交界或相近的防城、宁明、凭祥、龙州、上思等县市的山区和靖西、那坡、德保、大新等县。‘天’的意思是仙官,祭祖‘天’的仪式叫‘做天’。农历正月初一至十五是最隆重的祭祖,各村或连村举行,目的是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六畜肥壮,祈福攘灾。”
       (一)天琴是一种法器
       龙州地方文献中关于天琴的记载很多,如《龙州纪略》中载:“泥墙竹户近溪边,风雨寒暄四月天。男女无声听咒病,白婆夷语拨三弦。”又载:“龙州遇有疾病者,即延鬼婆至家,永夜弹唱,亲族妇女以饮啖为散福。鬼婆大约青年者多,手弹二弦,脚抖铁链,琅铛之声云以锁鬼。其宣扬诅祝哪哪之音,非但内地人不能聆会,即龙之士民亦毫不解识。猥云传自交趾,其信然耶?抑盘瓠之流传耶。”
       《岭表纪蛮》载:“又有一种女巫,多散布于边防各县,名日‘鬼婆’。以匏为乐器,状如胡琴,其名曰‘鼎’。以铁或铜为链,手持而掷诸床(林),使其有声,其名曰‘马’。凡病患之家延其作法,则手弹其所谓‘鼎’者,而口唱鄙俚之词,杂以安南之音。置中间则掷铁链,谓之‘行马’。”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天琴一直与当地的巫术一起出现并被记载,因而是布傣人独特的巫术仪式中的重要法器,有着喻天的功能。
       金龙一带关于天琴的传说与禁忌也印证了这一点。相传村民们在板池屯住下后不久,在一花好月圆之夜,两个男青年到土地公庙烧香祈福,意外听见泉水中有人在歌唱、嬉戏。两人就轻轻走到泉边,惊讶地发现两个美女在泉中沐浴,过不多时就不见了踪影。他们非常惊奇,决心再探究竟。第二天夜里,他俩相约又来到泉边,可等到天亮也没见到美女,于是就把这件奇特的事情告诉村里的老人。老人说:这是仙女下凡沐浴来了,她们看见这里的泉水清澈,每逢初一、十五的晚上就来沐浴,谁也不得见到,如果你俩见到了的话,那算是你们有缘。此后,每月初一、十五的晚上,两个男青年就去泉边偷看仙女沐浴。两个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与爱慕,在美女沐浴上岸后,上前与之攀谈。两个仙女笑称:我们是上面村里的,见你们的泉水清凉、暖和,就到这里来唱歌、跳舞,想找个情郎对歌。此后,四个有情人就互相对歌、嬉戏,彼此都非常倾心,并结成了夫妻,幸福地生活着。
       一年以后,两个仙女分别产下一男一女。小孩满月的那天,他们请来了一对天琴老艺人唱满月歌,歌颂小儿出生并祝他们身体健康、金榜题名。天琴的旋律和老人的歌谣搭配得天衣无缝,煞是好听,于是满月酒后,村里人争先询问这对天琴老艺人是从哪里学来这么动听的歌谣。老阿公始终笑脸盈盈,阿婆则徐徐道来:“我俩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因父母包办婚姻,硬要我嫁给财主家的笨儿子,我宁死不从,于是我俩决定逃婚,逃到一个杳无人迹的地方,去创造自己所向往的新生活。我们离开了村子,一直不停地走着。有天傍晚累倒在一条小河边,睡着了。睡梦中,出现一位仙翁,他用葫芦作琴筒,用手杖做琴杆,用胡须做琴弦,教授我们弹奏此琴,唱出我们生平的遭遇。有了天琴的技艺,我俩以弹琴卖艺为生,四海为家。一天,我们走到一座半山腰上,远远地就听到有两个人在动情地歌唱,走上前去一看,是两位老者在大榕树下放声高唱,我们被歌声深深地吸引,情不自禁就拿起天琴伴奏。琴声和歌声犹如高山流水,相得益彰,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由此可以看出,在金龙人心目中,天琴是神灵颁发给天琴艺人的法器,是沟通神人的圣物,能把民众的愿望传达给上天,求得天神的庇佑,所以又被亲切而敬畏地称为“佛琴”。天琴平时应放置在主人的卧室,周围要整洁干净,只有做法事的时候才将其“请”出。“请”琴时主人要洗净双手,穿戴整齐。天琴艺人不能杀生,不能为恶,也不能吃狗肉等,他们都有其道教法号,必须遵守“十戒”的戒规。这些都表现出天琴的神圣性。
       (二)天琴艺人的另类身份——巫
       天琴既为法器,弹唱的天琴艺人便有了“巫”的身份,其巫术活动的范围相当广泛,如在生
       产上的求雨、赶邪魔、安龙,生活上的添粮、送鸡鬼、封村、带花人房、送火鬼,婚姻上的过油和做相好,丧葬上的做丧、做“坊”,生育上的求花、饮“密”水、安花、拜认契父(干爷)等。作法时,口读越南音,头戴尖帽(俗称戴顶),身着红色的法衣,坐在地板上,手弹二弦琴,左脚的大拇指挂着一串铜环,头摆身摇,口喃经书,音与琴声相应,墙上挂有佛像,桌上放着一个石斧。据说此石斧是雷公的斧头,用它赶鬼捉邪才得灵验。
       不过,要成为“天琴艺人”,除了会弹唱天琴、恪守各种禁忌外,还必须经过庄重、严肃的出师仪式。如在板池屯,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有兴趣,都可以学琴,但要被称作天琴艺人,还要通过“三昼连宵”的出师仪式,以获得法号。整个仪式以天琴伴歌颂唱,持续三天两夜。仪式前,师傅召集弟子,着彩色长袍,戴三山或五岳帽。第一天的主题是“开路”,唱词内容以增寿、增职、增禄为主,约持续5小时。第二天的主题是“受封”,受封之人跪拜,由师傅祷告上天,祈求法号。如果卦象都是正确的,表明上天没有异议,得到了四海龙王、玉皇大帝的首肯,便正式授予该法号。接下来进行“十戒”的宣誓仪式。第三天的主题是“祝贺”,天琴弹唱以颂歌为主,答谢上神,持续约8小时。经过这样的仪式后,天琴艺人作为“巫”的身份才会被外界认可,才具有法力沟通神人,服务大众,造福人间。
       而要被称为“天琴世家”,则有更严格的要求,祖辈要有人学习天琴并取得法号,再传上三代或三代以上,这样的家庭才能称得上是“天琴世家”。过去,天琴世家是传男不女,现已不受性别限制。而一旦被称作世家,子孙后代中就必须有人传承,否则会神人共怒,家中不得安宁,直到家中有人愿意学为止。
       有了如此严格的师承或家承关系,天琴艺人才能被赋予喻天的身份和特权。因此天琴艺人在收徒时,一般都选择天琴世家的后代,或生辰八字带有“华盖命”或“五行政命”的阴官人。其他人也可以学,但很难出师,只能被称作是天琴爱好者。拥有“巫”身份的天琴艺人可分作两类:一是通过“三昼连宵”仪式取得法号的天琴艺人,一是天琴世家的传人。两者的“巫”身份没有实质性区别,只是村民们在做各种仪式时会倾向于天琴世家,尤其是那些已传承十多代的天琴世家传人。在村民心目中,天琴世家的传人在道术和法力上都已经过上百年的考验,因此更值得信赖。
       目前,板池屯拥有“巫”身份的天琴艺人共有14人,其中天琴世家传人7人,他们是:LJZ,男,84岁,法号诸王兼继园总统大元帅;LQ,男,80岁,法号明王兼继道总统大元帅;LXY,男,67岁,法号附马兼宗英总督大元帅;LCM,男,58岁,法号辽王兼继辉大都督;LSW,男,50岁,法号慧王兼广明总统大元帅;LRJ,男,50岁,法号灵王兼继广;NQ,男,53岁,法号南王兼广福大都督。取得法号的天琴艺人7人,他们是:LJJ,男,52岁,法号城王兼宗良大都督;LMB,男,65岁,法号齐王兼宗能镇国大元帅;LJL,男,65岁,法号宗王兼广华;LQR,男,53岁,法号鲁王兼广祥;LYM,女,67岁,法号郡公兼月仙总统大元帅;LDC,男,50岁,法号乾王兼广城;LMR,女,55岁,法号辽王兼燕仙。
       (三)唱天:消灾祈福与酬神
       金龙布傣人“做天”,主要是在农历正月初一至十五这段时间。平时家中若有不顺之事,诸如患病、受灾等,也会起坛“做天”,以驱邪赶鬼,消灾除难。此外,遇有祝寿、婚嫁、小孩满月、乔迁新居之事,也要“做天”,表示祝福。
       “做天”一般有“弹天”、“唱天”、“跳天”三种形式。“弹天”指用天琴独奏,通常是在“做天”活动开始后,由道公独奏一段很长的音乐,起到试琴、调音、等待观众的作用。用天琴伴奏的歌唱,谓之“唱天”。“唱天”又分“独天”和“对天”两种。一人自弹自唱或一人演唱另一人弹天琴伴奏,称为“独天”;用天琴伴奏对唱,称为“对天”。“独天”既有叙事性,亦有抒情性,以祭祀方面的内容为主,如邀请天上仙官下凡,赞颂仙官恩德,消灾祈福等等。歌词大体是固定的,也有即兴,不同的演唱者表演亦有不同。“对天”带有斗智、竞赛性质,用以相互问候,乃至倾吐爱情等等,但和“弹天”一样,时常脱离“做天”仪式,在节庆或农闲时演奏。
       “做天”的另一形式是“跳天”,即天琴舞,但在金龙一带则没有见到。因此,“做天”的最主要形式即是“唱天”,准确地说是“唱天”中的“独天”部分。故笔者以为“唱天”可等同于与“做天”仪式。
       “唱天”仪式中的一切活动都由“天琴艺人”进行。仪式开始前,天琴艺人都要经过一番打扮。特别是举行大礼时,如正月的祈天(依侗节)以及天琴艺人的出师仪式(“三昼连宵”)等,天琴艺人都要聚到一处,身穿红色或黄色及地长袍,头戴三山五岳帽,帽上绣有太阳、月亮、葵花等多种图案,并且设好神台、神位、神像(多为观音)、香筒、仙花(各色彩色剪纸)及各式供品。仪式开始后,先是威望高的天琴艺人焚香酌酒,然后盘腿坐于神台前,手持天琴,脚趾套铜环,抖动双脚,晃动身体,一边弹天琴,一边唱歌。其余天琴艺人早已坐定,待老艺人开始弹唱后,便与之相合,唱述在上天途中的所遇。随后,天琴艺人还要弹唱送仙歌,以感谢“天”的恩德,并送仙官回到天庭。谢完“天”神,仪式才算结束。大礼仪式一般时间较长,最长的是“三昼连宵”。平时村里有人不顺、患病,或遇天灾人害等,天琴艺人也常常被请到家中“唱天”,不过,程序较之大礼要简单得多,只有一个天琴艺人,一个晚上即可。喜庆之事,天琴艺人也要到场,如庆贺新居落成,小儿满月,新人甜蜜,老人高寿。
       布傣人借助“唱天”,以达到人神沟通的目的。其意义有三:一是过关。通过“唱天”上报“天”神,告知某某家中有小孩新生、子女成年、婚娶之事等,以得到“天”的认可,实现个体人生中的角色转换。二是消灾祈福。家中有这样那样的事,人们都希望得到“天”的庇护,以使不可预见的危机得以解除。三是酬神。布傣人信奉“天”是保护神,“天”恩浩大,每一个人都在“天”的庇护之下,要时时不忘“天恩”,因此“唱天”酬神的做法在布傣人中极其普遍。人们通过天琴艺人的口,以表达对“天”的膜拜与祈求。
       三、娱人:天琴的世俗性
       作为天琴艺人的重要法器,天琴承担着喻天职责,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不过,作为一种古老的弹拨乐器,天琴曲调节奏简洁明快、轻盈跳跃,音色清脆、优美,深受布傣人的喜爱。在板池屯,不论男女老少,个个爱听爱唱。就算不是天琴艺人,也能弹上一段,唱上一曲。尤其在侬侗节、歌坡节和四月十三观音诞等传统节日上,弹天琴唱天谣更是必不可少。近年来,通过一些国际化的民歌艺术节,“天琴弹唱”已被外界知晓和接受,成为广西知名的艺术品牌。这也就表明,天琴已渐渐融入布傣人的世俗活动中,起到娱人的功能,成为沟通人际关系和族际关系的中介。
       (一)放燕
       在布傣人中,天琴弹唱是人际交流的一种主要形式,常用于“放燕”(即送情歌)、欢会“情依”(情人、爱侣)和爵求配偶。据老年人讲,20世纪50年代前,金龙当地基本上说话都是用唱
       来表达,男女青年谈情说爱,更是离不开天琴。大榕树下,竹林里,小河边,人们想唱就唱,自编自唱,把自己的心声通过歌声、琴声传达到情人耳中。
       “放燕”有时也表现为固定时间的歌圩。过去,金龙镇上是三日一圩,每逢会期,盛装的青年男女三五成群地来到歌场,以歌传情,以琴达意。如在“见面歌”(又称“初会歌”)中,会询问对方的住址、姓名,探求对方的来意。“求歌”,又叫“请歌”或“情诗”,是通过恳求、激将、劝说、喻理等方式,来请求对方正式对歌的一种歌式。“接歌”,又称“和歌”,就是表示有选择、有条件、随机应变式地接受邀请,开始唱答。“盘歌”,即一般的“对歌”,内容有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天文地理、岁时农作、生活礼仪、物象猜迷等等,海阔天空,无所不及,以考察对方的聪明才智,增进相互了解。“甜歌”,又称“交情歌”,男女之间,通过一系列的对歌之后,彼此产生爱慕,为抒发情怀、披露心声而唱的“甜蜜之歌”。唱到兴起的时候,会拿起天琴边弹边唱边舞。
       (二)侬侗节
       金龙布傣人一年之中有好几次群众性的娱乐聚会,其中规模最大、最热闹、最隆重的,是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的“侬侗节”(又称歌圩)。节日活动通常在空旷的田垌上举行,但各村过“侬侗节”的日子都不一样,像武联村百里屯是正月初八,民建村布毫屯是正月初九,武联村弘曹屯是正月初十,立丑村逐立屯是正月十二,双蒙村板蒙屯是正月十三,金龙镇、横罗村那横屯是正月十四,越南高平省下朗县是正月十五。错开日子的目的是为了让各乡各地的人都能聚在一起,以便互换信息,往来贸易,探亲交友,联络感情。
       板池屯是定在正月十一,这里还有一段传说。前文提到的两个仙女,因为私自下凡并动了俗念,由此触犯了天条,在生下儿女刚满周岁的时候,玉皇就下令抓她们回天宫。离别之际正好是正月十一,他们孩子的周岁生日。于是板池全村村民杀鸡、做粽粑、备糖果,聚到村前的金龟坡去烧香,告别两位仙女。临别时仙女叮嘱,她们的儿女长大成人后要合婚,生儿育女,以后每年的正月十一那天,她们都会下凡来看她们的子孙后代,希望子子孙孙都英俊貌美。从此以后,为了纪念两位仙女,在每年的正月十一,村里的人都会拿出最好吃的东西,烧香祭祀,并举办歌圩,弹唱天琴,进行对歌、跳舞、舞狮、抛绣球等娱乐活动。
       板池屯举办的侬侗节,由于有出色的天琴弹唱,因此最热闹,最有名气,每年都会吸引附近村屯的人及越南的傣族参加,金龙镇上的小商小贩也赶来摆卖小商品。近年来随着天琴名声的远播,还有一些来自南宁、日本的国内外的游客或学者慕名而来。
       节日当天,天刚刚亮,镇上的小商小贩便赶到歌圩场去摆卖,有米粉摊、肉摊等,还卖各种杂货糖果、冷饮等。邻近的男女老少也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圩场。还有很多从越南高平省下琅县来赶节的人,有的还拿着当地的土特产。村民们都准备好丰盛的酒菜、棕子,以东道主的身份热情接待来客。届时人山人海,非常热闹。
       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村里每户人家都准备了鸡、糯米饭、酒、木耳等物来敬神。在村前空地的正中,用一张席子铺在地上,首先由魔公来推算,如当年大利朝东,魔公则面朝东坐在席子上;如大利朝西,就面朝西坐。村民们送来敬神的礼物就放在魔公旁边。
       节日活动一般是早上九点左右开始,先由魔公敬神,约半小时的仪式结束后,开始天琴表演和各种节目的表演。本村有名望的天琴艺人聚集到一起,弹唱天琴,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曲目多是吉祥内容,如《庆丰年》、《跑马歌》、《送神歌》、《摆扇舞》等。有时也有越南的天琴艺人过来参加表演。还有人跳花凤舞,舞狮,抛绣球,放花炮,斗画眉鸟,斗鸡等。
       娱乐活动之后,到了下午两三点钟,人们开始退出歌场。青年男女便三五成群地开始选择对歌的人。一般是选择与外村的布傣人对唱。几首歌唱完以后,若某个小伙子看上了某个姑娘,他就会向姑娘挥挥手中的竹叶。若姑娘也看上了小伙子,两人便走到比较僻静的地方“讲悄悄话”。因双方都是初次认识,所以都有点害羞。若是两人有意,再通过别人联系,相约几次后才正式确定恋爱关系。青年男女谈爱时,父母长辈都不会干涉。如果有一对男女偷偷走到树林隐秘处谈爱时,就会引发众怒,因为大家认为这种做法是违反风俗习惯的,不名誉的。
       与此同时,年轻人的父母在家准备丰富的菜肴款待自己的子女邀请来的朋友,特别是越南来的朋友。子女邀请来的朋友越多,父母越高兴。如果女孩请来的是女伴,家里就会邀请几个男子来家弹琴唱歌。同样,如果男孩请来的是男伴,也会邀请几个女子来家弹琴唱歌。在家里唱的歌与白天唱的有些不同,都是写在书本上的,有三国和前后汉的历史故事,有四季歌,还有敬老人、赞主人的,甚至还有关于安南历朝帝王的,歌词用字都是旧越南字,有些用汉字来标傣音。父母等家人入睡后,年轻人便吟唱情歌,直至第二天早饭后才相互道别。
       (三)国际化艺术节
       如果说侬侗节及日常生活中的天琴弹唱还只限于布傣人自娱自乐的话,那么各种国际化艺术节上的表演,则使得天琴文化名声远播,具有了娱他之功能,也成为布傣人与外界往来、沟通的主要媒介。
       天琴表演进入大众视线缘起于偶然。2003年9月,民族音乐家范西姆等一行,应邀来到龙州采风。古老、未经雕琢、原汁原味的天琴弹唱,以其朴实的唱词、独特的韵律,深深地打动了专家。他们建议在原生态天琴弹唱的基础上,成立一个女子弹唱组合,通过加工整理、提炼与创新,使内容和形式得到升华。建议迅速得到龙州县政府的大力支持,并拨款15万元,在双蒙村板池屯LJZ、LSW等天琴艺人的帮助下,从村中选出十多位20岁左右的俊俏少女组成了龙州“天琴女子弹唱组合”。经过一个时期的培训与演练,2003年11月8日,在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东南亚风情夜”晚会上,一炮打红。姑娘们怀抱天琴,把金龙淳朴的民风、秀丽的山河和美好的生活图景展示得淋漓尽致。次日,她们在南宁市中心“文化广场”的民歌舞台上再次公开亮相,一时轰动了整个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各大媒体争相报道。自此以后,“天琴女子弹唱组合”美名远播,声誉日隆。
       经历了精英挖掘、官方组织、艺术包装等一系列环节,天琴文化已得到外界的普遍认同。作为一种乐器,天琴在娱人方面,不只用于布傣人的自娱自乐,而且还有娱他之用,使原本属于布傣人特有的祭祀法器及弹唱乐器的天琴,演变为某种展演工具,进而成为外界了解布傣人的文化符号。同时,新曲的创造,规格的统一,演唱形式和风格的多样化,也赋予天琴文化以新的内涵,并强化了布傣人自我及外界他者对天琴文化作为布傣人族群标识的认同感。
       四、象征:天琴与布傣人的族群标识
       一般来说,族群认同多以文化为基础,如共同的历史记忆和遭遇、语言、宗教、地域、习俗等。一个族群的身份认同通常总是依附于某些实物或符号上,人们以此找寻并展示认同的分辨特征。这些特定的实物或符号积淀着某一族群世代相传和约定俗成的集体表象,具有特定文化的指示内涵,已经同族群形象合为一体,成为最能够体现某个族群特色的象征。
       
       当然,要作为族群的标识,除了具有文化特点外,还必须得到自我与他者的认同。巴斯认为:“既然属于某个族群类型,就意味着成为一种特定的人,具有某种基本的认同,也意味着根据有关的认同标准,被判断和自我判断。”郝瑞指出,在族群(ethnic group)的定义中,最重要的是意识和认同,其中包括个人认同和他人认异(self—identity and other identification),即群内的统一和群外的界限。马戎也认为:“对于一些在体质上没有太大差别的族群,文化特点和自我意识将成为外人对他们进行识别和他们之间进行互相识别的主要标志。”概括起来讲,族群标识指的就是代表某个族群文化特色的,且已被自我与他者认同的实物或符号。相应地,从功能意义上来说,族群标识便与族群紧密相联,成为族群认同过程中最为明显、也是最根本的边界。笔者认为,历经千百年来的文化沉淀与现代变迁的天琴,也可以作为布傣人的族群标识。
       首先,天琴作为象征符号,最能体现布傣人的文化特色。金龙一带的布傣人和布侬人崇尚黑色,服饰以黑为美,故被称为“黑衣壮”,但他们在长短方面有所不同,布依妇女身着短衫,而布傣妇女穿的是长袍,故布傣人也被称为“长袍黑衣壮”。不过,长袍黑衣虽是布傣人特有的服饰,但一般只限于妇女或女孩子在红白喜事、逢年过节时穿。天琴则不同。弹唱天琴早已融入布傣人的宗教与世俗,贯穿于每个布傣人人生的活动与礼仪,已成为布傣人与外界沟通与互动的桥梁和媒介,因而也最有文化的凝聚性和代表性。
       其次,天琴得到了布傣人的普遍认同。这突出表现在布傣人对天琴有着深厚的情感,并能够自觉地传承天琴文化。在板池屯,只要一提及天琴,村民们总是由衷地产生出一种自豪感,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而且随着“天琴女子弹唱组合”声名日盛,近年来学习天琴的人也越来越多,村内天琴世家各自门下都收有几十个学徒,像最老的天琴艺人LJZ,已经84岁了,还在传徒授艺,门下传人已有68人之多,遍布整个金龙镇,甚至远及越南的下琅县。其最活跃的徒弟LSW,也收有20来个学徒,其中还有一些女学徒。“天琴女子弹唱组合”主唱LHY说:“今后不管走到哪里,走多远,我都会带着天琴,不仅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的民族音乐,也让他们更好地了解我们这个民族,为传播民族文化尽自己一份微薄之力。”布傣人对天琴文化的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再次,在他者看来,天琴已成为布傣人的代名词。金龙一带有布傣、布侬、苗、壮、汉等多个族群,由于长期处在同一地域,各族群的风俗习惯多有相近之处,尤其在布傣和布侬之间,妇女衣着上虽有长短之别,但仍被外界统称为黑衣壮。自从天琴弹唱得到外界的普遍赞赏后,人们便开始把天琴与布傣人联系起来,把它看做布傣人特有的文化。人们觉得,要了解天琴,就得找布傣人;到布傣人那里,就必须欣赏他们的天琴。当地政府已围绕天琴文化,在板池屯进行旅游开发,拟建立布傣文化生态旅游村。电视台、电台、报社、网站等主要媒体,以及一些学者、旅游者,已将板池屯作为了解布傣人及其天琴文化的主要窗口。
       总之,布傣人及他者围绕天琴所进行的一系列文化建构,以及天琴弹唱在现代舞台的成功表演,进一步强化了布傣族群的自我意识,也使布傣人与其他族群的边界变得更为清晰。当然,必须指明的是,此处所说的天琴,并不是琴本身,而是布傣文化的象征体——天琴、长袍黑衣、原生态演唱或对唱、神秘的“唱天”祭祀礼仪等等。
       五、余论:族群标识的意义
       经过千百年的历史传承与现代建构,天琴已成为布傣人的族群标识,而不再是单纯的法器或乐器。那么,当某种实物或符号被作为族群标识后,都具有哪些意义呢?笔者认为,布傣人的天琴除了使族群边界更为清晰之外,还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意义:
       一是可展演性。如今,文化展演已是民族旅游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并由此而引发了文化真实性的讨论。关于展演,不同的学者有着各自的理解,如有人认为是一种被提升的“经验”或“封装”,是“一种交流”;也有人认为是一种戏剧化的呈现。但笔者认为,其核心结构在于能够在脱离原有情境或象征性的前提下,为了特定的需求将某种文化复制或再现出来。在这一过程中,文化可能会因创造或扭曲而变得面目全非或与原来大相径庭,但却得到了传承和更新,个体由此获得对本民族历史和传统的一种认同,社会生活也因此得以重新整合。从布傣人的天琴弹唱表演亦可看出,作为文化凝聚的族群标识,不仅有着展演的性质,而且正是因为无数次的展演,才获得了他者更多的了解和认同,其族群识别功能也进一步被强化。
       二是利益性。不管是出于自觉还是不自觉,文化展演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定的利益关系,族群标识也概莫能外,因为展演不仅出于自我的需要,也是他者的需求,它体现出的是交换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利益关系。其中的利益主体包括表演者、中介组织或个人以及当地人,类型也是多样化的。例如,借助天琴弹唱,一些表现出众的演员(如主唱LHY等),就进了专业歌舞团,获得了职业身份和稳定的收入。一些天琴艺人(如LSW等人),也由此提高了自己的社会声望,并在业余表演中获得了收益。至于一些民族音乐家,以及龙州县政府、旅游局,也都从中得到了各自的利益。
       三是对族群标识潜在的掠夺或垄断。文化展演所带来的利益可能导致文化资源被掠夺或垄断,具体到本文便是对族群标识的争夺或独占。这一方面表现在他者对族群标识的掠夺,如抢注专利、肆意篡改以迎合商业表演等,另一方面是族群内部的明争暗斗。在板池屯,天琴艺人LSW的社交面广,琴艺高超,加之是“天琴女子弹唱组合”的主要参与者,便自称是最正宗的“天琴世家”,几乎垄断了村里的天琴文化资源,外来的组织、媒体、学者或各类商业性演出大都与他合作,这就引起了其他村民的不满。在调查中,村民LWF就对笔者讲:“现在有人要独占、霸占天琴,如把民间的曲子‘加工’一番,就成了自己的作品,就换钱,还声称自己是最正宗的,但其实不是这样子的。天琴流传了那么多年,有那么多的老艺人,凭什么就被个别人独占?”于是在板池屯,另一部分村民便抬出年长的艺人或师公来与LSW等人对抗。这样,琴声中就带上了某种不和谐的音调。
       虽然不能断定村民们完全是为了利益才来争夺天琴文化的正宗地位,但从中所反映出的问题理应引起社会的足够重视。时下民族旅游方兴未艾,民族文化也处在新的建构期,以前不被外人所知的自然风光和民族风情既能为当地人带来自豪感,又能产生经济效益,也就不可避免地会引发这样那样的纷争。这些纷争如果处理不当,不仅会影响族群内部的团结,而且还会对文化本身造成损伤。这就需要政府加以正确引导,并采取适当的措施,使民族文化为民族和全人类共同享有。
       责任编辑 李 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