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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调查与研究]傣族历史上并没有一个“达光王国”
作者:何 平

《民族研究》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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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学者根据傣族文献的记载认为,傣族在公元前5世纪甚至公元前8世纪的时候就曾经建立过一个地跨云南西部及缅甸中部和北部地区的“达光王国”,并把“达光王国”写进了有关傣族的历史论著中,甚至还把这个“达光王国”作为傣族的文明史向前往德宏旅游的游人介绍。本文作者根据掌握的资料对“达光王国”进行考证后认为,傣族文献中有关“达光王国”的记载,实际上是流传到德宏傣族地区并被“傣化”后写进傣族文献的一些源自缅甸的关于“太公王国”和蒲甘王朝早期的传说故事,不足为信。傣族历史上并没有一个“达光王国”。
       关键词:傣族 云南 达光王国
       作者何平,云南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地址:昆明市,邮编650091。
       先前读到一篇杨永生先生的题为《“乘象国滇越”考》的文章,作者在该文中说,德宏地区的傣族在历史上建立过一个“达光王国”,“达光王国”建立于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233年,国都南迁蒲甘,该王国结束,其王族共传了26世。后来,又读到一部由杨永生先生撰写、德宏州傣学学会编印并在相关的学术会议上广为散发交流的名为《傣族达光及果占璧王国研究》的书稿,该书稿对“达光王国”作了进一步的论述,并把“达光王国”建国的时间提前到公元前5世纪,其结束的时间后延到公元6世纪。然而,细读了杨先生的文章和书稿特别是书稿之后,笔者认为,这是作者把缅甸的传说当作是傣族历史而弄出来的一个讹误。因此,笔者曾根据当时所掌握的资料撰写过一文,对这个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后来又在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瑞丽县的边贸口岸姐告修建的“瑞丽姐告傣族历史壁画长廊”的文字介绍中见到几段由龚能政先生撰写的关于“达光王国”的文字。该长廊文字介绍的“前言”部分说:傣族历史壁画长廊“是以傣族王国的达光……等来展示傣族文化艺术和文明历史”。而专门介绍“达光王国”的这一部分文字则说:傣族的“达光王国”“建于公元前800余年前”。把“达光王国”的历史又提前了4个世纪。而且,傣族历史壁画长廊上这些文字已经不仅仅限于学术探讨的范围,而是被人当作当地傣族的“文明历史”向游人介绍了。
       看来,对这个讹误还有必要利用更多的资料进一步予以澄清。
       杨永生先生认为:德宏地区的傣族在历史上先后建立过两个政权,第一个叫“达光王国”,第二个叫“果占璧王国”。“达光王国”存在的时间是从公元前425年至公元586年;“果占璧王国”存在的时间是从公元567年至1488年。并且,还特别强调说:“傣族历史上只有达光和果占璧两个王国。”
       傣族历史上曾经建立过一个所谓的“果占璧王国”的说法,其实也是一个讹误,笔者在此前发表的论著中也对这个问题谈过自己的看法,本文暂且不再讨论这个问题。这里主要是想再谈一谈这个所谓的“达光王国”问题。
       瑞丽姐告傣族历史壁画长廊上由龚能政先生撰写的关于“达光王国”的文字应该是来自杨永生先生的“研究”。而杨永生先生认为傣族历史上曾经建立过一个“达光王国”的主要根据则是傣族的两份文献,其中最主要的一份叫做《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这份文献与另外一份叫做《银云瑞雾的果占璧简史》的文献一起,均由龚肃政先生翻译成汉文,由杨永生先生整理并注释,以《勐果占璧及勐卯古代诸王史》为书名,由云南民族出版社1988年出版。
       涉及所谓“达光王国”的这部题为《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的傣族文献一开始就说:佛祖升天以后,“王国的时代已经开始。各地都出现了一些国王,有的开始你争我夺”。后来,有一位国王在罕萨建立了王城。他管辖的地方平坦而又广阔,一直延伸到大海边。六十三年后,这个国家又在达壁另建一座新城。把成千上万的官员都迁移到此定居。那时,这个国家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佛法兴旺……百姓平日都穿上了盛装,几乎天天都在集会“赶摆”,以感激佛祖的恩赐,祝愿佛法永远普照四方。
       紧接着,《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的作者说:后来,到一位叫做“铎达蚌”的国王统治的时候,“他把国土拓展到了大海洋,连海洋中的龙王也不得不向他进贡美女”。
       铎达蚌家族就这样父传子,子传孙,一直延续了九代,最后继承王位的是坦玛利。坦玛利死后无嗣,众人推举铎达蚌家族中血缘比较近的族侄莽莫出来继承王位。后来,王位又传给了一位小和尚。“小和尚家族的王朝一共传了十四代,先后承袭执政的二十二位国王。这个王朝统治的时代,佛法光辉普照,人民安居乐业,在傣家历史上,是一盏明亮的佛灯。”
       除了《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中的这段故事以外,在《傣族达光及果占璧王国研究》这部书稿中,杨永生先生还引了另外一部傣族文献《萨省腊莽鉴——佛法传播史》中的一段记载,大意是说:傣历前150年,占达目里迪巴厘自广洞、广进过南鸠江(伊洛瓦底江),在江东岸建立起了达光王国。后来,出了一位“三眼王铎达蚌”,“铎达蚌王族前后共传53世,历时600余年”。
       由于这部傣族文献《萨省腊莽鉴——佛法传播史》中明确提到占达目里迪巴厘在南鸠江(伊洛瓦底江)江东岸建立起了一个“达光王国”。而且,又提到了“三眼王铎达蚌”,与《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中提到的那位很有才干的国王铎达蚌的名字和故事情节都相似,因此,杨永生先生认为,《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和《萨省腊莽鉴——佛法传播史》这两部傣族文献中的故事反映的是“达光王国”的历史,而由于傣族文献中的这个“达光王国”的领土还包括今天的缅甸许多地方,所以,这个“达光王国”“是傣族历史上建立的第一个政权,也是东南亚最早建立的政权。”
       杨永生先生在其《傣族达光及果占璧王国研究》一书中的前言中还特别强调:“必须肯定,傣族史学家的著述,总体上是确切的,它是研究傣族古代史的重要线索,基本上填补了国内外傣族史研究中的一些空白。”
       事实是不是这样呢?笔者认为,从杨永生先生所引的这两份傣族文献的描述来看,说德宏地区的傣族在历史上那么早的时候就建立过一个所谓的“达光王国”,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例如,杨永生先生在论述傣族的“达光王国”所引的那部傣族文献《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一开始就说:“那时,这个国家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佛法兴旺……百姓平日都穿上了盛装,几乎天天都在集会‘赶摆’,以感激佛祖的恩赐,祝愿佛法永远普照四方。”该文献在谈到铎达蚌以后的世系时又提到一个小和尚家族的王朝,在这个王朝统治的时代,该国也是“佛法光辉普照,人民安居乐业”,在傣家历史上,这“是一盏明亮的佛灯。”
       按照这些记载和杨永生先生的解释,这个早在公元前5世纪甚至公元前8世纪就由傣族在今天云南德宏地区和缅甸掸邦伊洛瓦底江流域建立的“达光王国”应该是一个佛教国家。可是,马可波罗在记载“金齿”也就是今天德宏地区的傣族和缅甸北部的掸族时却说:“其人无偶像,亦无庙宇,惟崇拜其族之元祖……。”《百夷传》也说:“其俗不祀先奉佛,亦无僧道。”公元14世纪,早已信奉佛教的缅人还在碑铭中把他们称为掸族的缅甸北部和云南西部德宏地区的
       傣族叫做“敌提”(ditti),意思就是“异教徒”。《明史·云南土司传·麓川》也记载说:“平缅俗不好佛。有僧至自云南,善为因果报应之说,伦发信之。……位诸部长上。”可知到思伦发时期(公元14世纪末),佛教仍然没有在德宏地区流行。
       既然从元代直至明初(公元13世纪至14世纪末),德宏的傣族和缅甸的掸族都还没有信佛教,公元前425年甚至公元前8世纪那个时候,包括今天缅甸的掸族在内的傣族怎么就会有了一个“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佛法兴旺”或“佛法光辉普照,人民安居乐业”的“达光王国”呢?仅从这一点来看,当地的傣族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建立了一个“达光王国”的说法就是不可信的。
       其实,读了这些傣族文献中关于“达光王国”的故事后,熟悉缅甸历史的读者马上就会明白,所谓的“达光王国”的故事,就是缅甸传说中的“太公王国”的故事。“达光”这个名称,实际上就是缅甸传说中的古国“太公”(Tagaung,又拼写为Takawng)一词的异译。
       缅甸的许多史籍在谈到缅甸早期历史的时候,都提到了缅甸北部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做“太公”的国家。例如,英国学者哈威在其《缅甸史》一书中引用的一部缅甸史籍说,太公(Tagaung)是来自印度妙德城(Kapilavastu)(亦译迦毗罗苏都)的一位名叫“阿婆醢罗娑”(Abhiraza)的印度王子与其释迦(Sakya)族人于纪元前850年建立的。到纪元前约600年时,太公为“华人”所毁,其民乃建旧蒲甘(Old Pagan),复向南徙,于纪元前443年建卑谬城,其地在一位叫做Duttapaung(哈威《缅甸史》一书的中文译本译为“竺多般”)的“大帝”(纪元前443年一373年)的统治下,极为兴盛,朝廷显赫,且有佛徒三千。
       缅甸著名史籍《琉璃宫史》中也有类似的关于“太公王国”建国的传说和很大一段关于太公王系的“竺多般王”的故事。
       对比缅甸史籍中的相关记载,我们不难看出,虽然杨永生先生引以作为根据的傣族史籍中提到的一些所谓的“达光王国”的人名和地名乃至情节与缅甸史籍中提到的“太公王国”的故事中的人名、地名和具体情节略有不同,但这两部傣族文献所说的故事显然是从缅甸史籍中提到的关于“太公王国”的故事那里演变过来的。
       例如,傣族文献《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中提到的那位很有才能的国王“铎达蚌”和《萨省腊莽鉴——佛法传播史》中提到的“三眼王铎达蚌”,就是在哈威《缅甸史》一书中文译本和缅甸《琉璃宫史》的中文译本中被译为“竺多般”的“太公王国”国王Duttapaung。
       而且,缅甸史籍中记载的“太公王国”后期的那位所谓的“竺多般大帝”或“竺多般王”,也就是杨永生先生引用的傣族文献中“达光王国”的国王“铎达蚌”,不仅不是历史上某一个傣族首领的名字,而且也不是某一个具体的缅族首领的名字,却很有可能是比缅人更早统治缅甸的骠人或孟人国王的一个称号。因为,据英国人布莱登考证,缅甸古代骠人国王的称号为tdaba,与Duttapaung(竺多般或铎达蚌)发音很相似。另外,在缅甸的一些地方志如南方孟人地区的《直通瑞沙延建塔志》(Thatonmyo Shwezayan Thamaing)中,Duttapaung一名也是用来作为帝王的尊衔的。很可能的情况是,古代骠人最先把他们的国王称为tdaba,后来孟人也借用了这个称号,但把它发音为Duttapaung。再后来,缅人把这个称号附会为他们早期的一位国王。杨永生先生显然是不查其详,把傣族文献中记载的缅甸“太公王国”传说的王系中后来的一位国王Duttapaung(“竺多般”)译成了“铎达蚌”,并把他说成是傣族“达光王国”的国王。
       傣族文献《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中在讲述一位小和尚继承铎达蚌家族王位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说“达光王国”的统治者铎达蚌家族的坦玛利王由于没有儿子,王位继承发生了危机。于是,大家只好推举铎达蚌家族中血缘比较近的族侄莽莫出来继承王位。这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寺里的一只灰鸡突然说人话了,它告诉佛爷长老:“如果有谁吃了我的头,那他将成为这里的国王。”后来,佛爷命一位小和尚把这只鸡杀了敬佛。小和尚在把煮熟的鸡捞起来放到供盘里去时,鸡头掉到了地上。小和尚担心用沾了灰尘的鸡头供佛不虔诚。就把鸡头吃了。结果,小和尚最后应验成了国王。
       在缅甸的《琉璃宫史》中关于“太公王国”的故事里面,也有与这段关于小和尚吃鸡头后当上国王的情节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文字。而且,缅甸《琉璃宫史》中还特别提到说,因该王并非竺多般大王的直系,乃出自旁系,故后人称其为鄂达巴。“鄂达巴”在缅甸语里就是“旁系之人”或“旁人”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许多人都认为,缅甸史籍中关于“太公王国”的那些故事仅仅只是传说而已,不能当作信史。例如,在哈威之前,有一位叫做潘尔的英国人也写过一部《缅甸史》,潘尔在其《缅甸史》一书中提到传说中的“太公王国”后接着就指出:“人们很难相信刹帝利王子在缅甸建立国家的说法是历史事实,——这一说法显然是后世的国王们为了在人民中间夸耀他们的先世和维护他们的尊严而杜撰出来的。”
       哈威在其《缅甸史》一书的注释中虽然引了上面提到的缅甸史籍中关于印度人建立“太公王国”的故事,但也认为:“由于古代碑铭之缺乏,缅史所称阿奴律陀以前之事迹,即无由可以取信。”在该书最后附录中的缅甸历朝世系表中,哈威也没有把传说中的这个“太公王国”列入。并且,他还在世系表后的文字说明中特别强调:“缅甸历史年表以太公及卑谬诸人之始祖追溯至西元前九世纪,本表不备列,因无价值可言也。”
       美国学者马林夫妇在他们编的《缅甸历史文化词典》中对“太公”这个词条的解释时也说到:“按缅甸史籍的说法(太公)是阿毗罗闭王(King Abhiraja,即哈威《缅甸史》一书中文译本中的“阿婆醢罗娑”——引者)和(印度迦毗罗卫的)释迦(原文中为Sakay,似应为Sakya——引者)氏族的人于公元前850年在上缅甸建立的,后于公元前600年为中国人(Chinese)所毁。但人们认为这些年代并不可靠,它们只是后来一些作者猜测出来的。”
       那么,缅甸历史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做“太公”的古国呢?查中国史籍,我们得知,缅甸后来的历史上倒是有一个真正的太公,不过,那不是一个王国,而只是缅甸北部的一个小镇。《元史》在记载元朝征讨缅甸的战争时多次提到了这个太公城。
       例如,《元史》卷13《本纪》记载:“至元二十一年正月丁卯,建都王、乌蒙及金齿一十二处俱降……时诸王禾相吾答儿及行省右丞太卜、参政知事也罕的斤分道征缅,于阿昔、阿禾两江造船二百艘,顺流攻之,拔江头城,令都元帅袁世安戍之。遂遣使招谕缅王,不应。建都太公城乃其巢穴,遂水陆并进,攻太公城,拔之。”
       《元史》卷133《也罕的斤传》也记载:“诸叛蛮据建都太公城以拒大军,复遣僧谕以祸福,反为所害,遂督其军水陆并进,击破之,建都、金齿等十二城皆降。”
       
       《元史》中提到的这个真实的太公城是在什么时候建立的,没有资料记载。从在太公城所在地区的遗址发现的碑铭来看,当地碑铭上的文字均是10世纪以后北印度使用的文字。这表明太公这座城镇的历史不会太早。
       如果仔细对缅甸史籍中的“太公王国”的故事进行分析,我们就会发现,缅甸史籍中说的那个古国太公,其实只是以后来才出现的这个名叫太公的城镇为背景的一些传说而已。缅甸史籍中记载的所谓“太公王国”的故事,即使在某些方面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反映的也是与蒲甘同一时代的事件。
       例如,啥威的《缅甸史》一书的中文译本在提到缅甸史籍关于“太公王国”的传说时,说“太公王国”于纪元前约600年时为“华人”所毁。美国学者马林夫妇在他们编的《缅甸历史文化词典》中对“太公”这个词条的解释时也提到说,按缅甸史籍的说法,“太公王国”是公元前600年被中国人(Chinese)所摧毁的。
       如果我们只是从哈威《缅甸史》的中文译本的文字和美国学者马林夫妇编的《缅甸历史文化词典》中的英文文字来看,还看不出什么疑问来。但是,如果看看缅文的有关记载,我们就会发现问题的所在。在哈威之前写过一部《缅甸史》的潘尔在其书中引用了缅甸史籍《大史》的关于“太公王国”的记载,就为我们探索“太公玉国”的问题提供了一条线索。根据其所引用的这部叫做《大史》的缅甸史籍的记载,太公是被从东方一个叫做乾陀罗利(Gandalarit)的国家来的人毁掉的。这些人叫做“德由”(Taruk,缅语,指中国人)。
       这是一条揭开“太公王国”真相的重要线索。缅甸史籍中所谓太公被称为“德由”的中国人所灭一事,反映的应当是13世纪元朝征讨缅甸蒲甘王朝时期的事。因为,“德由”一词实际上是“突厥”一词的译音。当时,缅甸蒲甘王朝的军队聚集在太公城一带与元朝军队作战。据说是元军的先头部队有一些来自中亚的被称为Turkic(即突厥人)的人,也就是中国史籍中所说的“色目人”或“回回”,缅语把Turkic这个词写成了Taruk,而在缅语的口语发音中,字母r往往发音为y,而末尾的k在缅语中又基本不发音,所以,“突厥”一词按缅语的发音来读便成了“德由”。元缅战争以后,这个词就被缅甸人用来泛指所有的中国人。这就是今天缅甸人把中国人叫做“德由”的由来。
       也就是说,今天所有的中国人之被缅甸人称为“德由”,是从元朝征讨缅甸以后开始的。缅甸史籍中所说的“太公王国”在公元前600年左右被叫做“德由”的中国人或华人所毁灭的事,其实就是公元13世纪元军攻陷蒲甘王朝的北部边塞太公城的事。只不过,在后来编撰的那些缅甸史籍中,这件事被扯得很久远,以至于后来的一些学者把其发生的年代推到了公元前600多年去了。众所周知,公元前600年左右,“突厥”这个名称恐怕都还没有出现,哪里来的突厥人(即德由)或叫做“德由”的中国人去毁灭那个“太公王国”?
       哈威在其《缅甸史》的附录中说明不把太公的传说列入缅甸的王朝世系时就认为:“太公、卑谬与蒲甘,想系同时存在者。而史家则分列前后,欲使其世系追溯至上古时代耳。”
       说缅甸在公元前9世纪就出现了一个所谓的“太公王国”,只不过是一些学者根据缅甸史籍中的记载所作的推测而已,并没有可靠的证据。而傣族文献中关于“达光王国”的记载,则是对缅甸史籍中关于“太公王国”的传说的转述而已。
       杨永生先生在其书稿《傣族达光及果占璧王国研究》中还提到说,“达光王国”后期,由于国运衰落,最后只好把都城迁到一个叫做“补甘姆”(Bugam)的地方,又在那里延续了一段时间。所以,杨永生先生认为,“补甘姆是达光王南下建立的王朝”。“补甘姆(Bugam)王朝是达光王国的一个王朝……。”
       瑞丽姐告的“瑞丽姐告傣族历史壁画长廊”文字说明中的“达光王国”部分也向游人介绍说,达光王国分为达光王朝和补甘姆王朝两个朝代。
       补甘姆在哪里呢?杨永生先生认为,其地即缅甸中部的蒲甘。蒲甘原为傣语地名,一直读作“补甘姆”(Bugam)。但至公元9世纪后,缅族在这一带出现,并于公元1044年(佛历1138年)由缅族的阿奴律陀(傣语称洛拉塔)在此建立缅甸的蒲甘王国后,便按缅族的发音读作Pagan即蒲甘。
       杨永生先生还强调说:“补甘姆在历史上曾为两个古国的首都,一个是公元223 586年的傣族的补甘姆王朝,在此历时354年;另一个是公元1044
       1287年的缅族蒲甘王国,在此历时244年。两个不同民族的王国之间相距458年,使补甘姆经历了漫长的荒芜岁月。但是,有许多学者都把补甘姆(Bugam)和蒲甘(Pagan)混淆起来,而将傣族和缅族的政权都同称为蒲甘王国,并以‘新’和‘旧’来区分。哈威在他的《缅甸史》中,就把公元3—6世纪的傣族王国称为‘旧蒲甘’;而将公元11—13世纪的缅族王国称为‘新蒲甘’。”
       事实上,所谓旧蒲甘,是国外一些学者根据缅甸史籍的记载推测出来的。一般认为,缅甸的蒲甘王朝建立于公元9世纪。但是,缅甸的一些史籍在讲述太公的故事的时候,也提到了蒲甘。有一部缅甸史籍说,“太公王国”被毁以后,从印度恒河流域又迁来了一批属于刹帝利种姓的移民,他们在一位叫做达娑罗阇(Daza Raja)的首领的带领下,在太公城遗址附近又建了一座城市,这就是老(旧)蒲甘城。
       哈威在其《缅甸史》一书中也引用一部缅甸史籍的记载论述说:“太公于纪元前约600年时为华人所毁,其民乃建旧蒲甘(Old Pagan),复向南徙,于105年建蒲甘,乃取消其各种族之异名,嗣后统称缅人。”
       另外,一般认为,公元1044年阿奴律陀登基后创建的缅甸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王朝蒲甘王朝的历史可以追述到公元9世纪。但是,据缅甸一些史书的记载,公元9世纪的蒲甘是由一位叫做良宇修罗汉的缅王统治着。而良宇修罗汉以前,蒲甘已经经历了37位国王的统治。缅甸学者德钦耶宁推算认为,自达牟梯利王开始到良宇修罗汉登位时为止,共经历了542年。反过来说,从公元9世纪在蒲甘登位的缅王良宇修罗汉往前推542年到达牟梯利王以及达牟梯利王之后的骠苴低,时间应该在公元4世纪。而按照哈威的推算,骠苴低即位的年代更早,是公元167年。
       缅甸史籍中传说的自达牟梯利王开始到良宇修罗汉登位时为止的这542年,就是所谓的“老蒲甘”时期。只不过,杨永生先生根据傣族的文献,把时间定在了公元233年,并把这个传说中更早的时期说成是傣族“达光王国”的“补甘姆”王朝时期。
       在1988年由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一部由龚肃政先生翻译、由杨永生先生整理并注释的傣族文献《勐果占璧及勐卯古代诸王史》中,许多地方都提到了蒲甘,而且,其汉译名称也都是蒲甘。这里所说的蒲甘,确实也就是缅甸蒲甘王朝的都城蒲甘。例如,文献中提到的后来继承蒲甘王位的“洛拉塔”,就是公元1044年继承缅甸蒲甘王朝王位并最终统一了缅甸的阿奴律陀(Anawrahta)。文献中还提到许多蒲甘与“放摆”(即中国)之间的关系的故事,这些故事发生
       的时间也多是在中国的元朝时期。例如,说“放摆”皇帝的使者到蒲甘后由于不行跪拜礼而被蒲甘王所杀以及“放摆”皇帝派军队远征蒲甘等情节,都是与中国元朝打交道并发生过战争的那个缅甸的蒲甘王朝。杨永生先生在对这部包括两份傣族文献的以《勐果占璧及勐卯古代诸王史》为名的书涉及到蒲甘的地方所作的所有注释中,都说这个蒲甘就是缅甸的蒲甘。
       但是,在其后来撰写的《傣族达光及果占璧王国研究》这部书稿中引用《勐果占璧及勐卯古代诸王史》这部傣族文献去论述傣族建立“补甘姆”王朝时,却硬要把原汉译本中的“蒲甘”这个名字写作“补甘姆”,以示是与后来缅族的蒲甘不同的另外一个更早的傣族的王朝。
       其实,杨永生先生在其书稿中所说的傣族“补甘姆”王朝的那些“历史”,就是缅甸史籍中的一些关于缅甸蒲甘王朝建立之前的传说故事。
       例如,杨永生先生在其书稿《傣族达光及果占璧王国研究》中引用的一部叫做《萨省腊莽銮》的傣族文献说:达光王尚穆达来补甘姆后,不尊崇佛法,于是国内出现了野猪、巨鸟和巨龟为害,国人不堪其苦。后来,龙女和太阳神苏利亚相爱生下三个神蛋。由于太阳神久不回归,龙女气愤已极,将三个神蛋甩抛出去,其中一个落在农家,被孤独老夫妇收藏。佛历700年(公元156年,傣历250年),农家收藏的神蛋破裂,走出一个聪明俊俏的小男孩,老夫妇如获至宝,精心抚养,取名为贡玛法。贡玛法长大以后,得天神赐给的神弓、宝剑,遂出来为民除了三害,被拥立为国王。
       杨永生先生认为,上面这个故事说的就是傣族“达光王国”后期的“补甘姆王朝”建立的事。并根据这些故事串出了一个“补甘姆王朝”的建立过程。
       查一查缅甸的史书,我们就会发现,傣族文献中的这个故事,就是源自缅甸史籍中的故事。例如,有一则缅甸神话说:太阳神的儿子与龙女恋爱,龙女怀孕后,太阳神的儿子抛弃了她。她由于悲伤之故,便把产下的龙蛋抛入江中。当龙蛋漂流到良宇码头时,被骠族老夫妻捞获,于是产生了骠苴低。
       缅甸《琉璃宫史》中也有一段与此几乎完全一样的描述,只是,在商务印书馆最近出版的这部《琉璃宫史》的中文译本中,“骠苴低”被译为了“骠绍梯”。
       另外,在《缅甸大史》、《蒲甘史》、《古蒲甘史》和《琉璃宫史》等许多缅甸的史籍中,也都有与杨永生先生引用的一部叫做《萨省腊莽銮》的傣族文献说的野猪、巨鸟和巨龟为害的故事情节相似的故事。只是这些缅甸史籍中,祸害人民的都是大猪、巨鸟、恶虎和飞鼯这“四害”,@而到了傣族文献里则变成了野猪、巨鸟和巨龟这“三害”。
       杨永生先生在《傣族达光及果占璧王国研究》中论述傣族的“补甘姆王朝”灭亡时还引述了一段《萨省腊莽銮》的记载:贡玛法王族传到第31世时,国内又开始混乱起来,各地盗贼纷扰,灾害连绵。不久,第32世洛拉玛化继承王位,他决心以法治国,制定了严禁偷盗的四条法令。不久,国王带领大臣和侍卫出巡狩猎。国王发现一只神鹿,便纵马加鞭,穷追不舍,而脱离了自己的队伍。也许由于过分口渴,国王竟忘记了自己制定的严厉法令,下马偷摘路边的甜瓜解渴,不料被园主养族人布栋素发现,急奔过来一锄头将其敲死。大臣和侍卫赶到时,只见已死的国王口中还衔着甜瓜。事情已经非常清楚,大臣们都认定这完全是天意,于是只得拥立养族的布栋素为补甘姆的国王。杨永生先生因此断定:“大傣人”的补甘姆王朝结束了。
       实际上,这还是一个源自缅甸的故事。例如,缅甸史籍《琉璃宫史》在叙述蒲甘的良宇修罗汉继承梯因屈(Theinko)当国王时的故事就有相似的内容,哈威《缅甸史》中引缅甸某一版本的《琉璃宫史》说,缅王梯因屈骑马至境外森林行猎,偶觉肚中饥饿,乃采田中胡瓜食之。有一位叫做良宇修罗汉的农人愤其不告而取,便用锄头把缅王梯因屈打死了。后来,缅王的随从只好把这位农夫带到王宫里,这位叫做良宇修罗汉的农夫就这样当上了国王。
       商务印书馆最近出版的《琉璃宫史》中文译本中也有这个故事,情节也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在哈威《缅甸史》中译本中译为“梯因屈”的那位被农夫打死的国王,在这部《琉璃宫史》中文译本中被译成了“登科”在哈威《缅甸史》中译本中译为“良宇修罗汉”的那位打死国王继承王位的农夫,在这部《琉璃宫史》中文译本中被译成了“良吴苏罗汉”。
       另外,在一个叫做《都昙摩沙利公主》的缅甸神话中,也有极其相似的故事。
       与缅甸的文献相对照,我们便不难看出,傣族文献中的关于“补甘姆王朝”结束的这个故事,其实就是源自缅甸史籍《琉璃宫史》或者叫做《都昙摩沙利公主》的缅甸神话中关于蒲甘王朝的良宇修罗汉或良吴苏罗汉继承梯因屈或登科当国王时的故事。尽管傣族文献中的这个故事被“傣化”了,在具体情节方面也与缅甸史籍中的这个故事有所不同,但说的都是以缅甸蒲甘王朝为背景的故事,而不是傣族的“补甘姆王朝”结束的故事。
       据考证,蒲甘一名,源于Pyu Gama,意思是“骠人的村庄”。以后,缅人发音时把它读为Pugan,英文拼写又写成了Pagan。很可能,这个地方原来是骠人居住的地方,后来才为缅人占据,并把它变成了缅人的都城。
       蒲甘原来的名称是Pyu Gama,但由于缅语中没有m结尾的发音,所以把它读为Pugan,英语又按缅语的发音写成了Pagan。而由于傣语中有m结尾的音,在读蒲甘一词时,又把它发音为Bugam,杨永生先生为了使它同蒲甘相区别,再把它译成了“补甘姆”,如此而已。“补甘姆”就是缅甸的蒲甘,它的历史是与骠人和缅人联系在一起的,与傣族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傣族文献中关于所谓的“达光王国”的那些记载。实际上就是流传到傣族地区并被“傣化”后写进了傣族文献的一些缅甸“太公王国”和蒲甘王朝早期的传说故事,无论是中国傣族还是缅甸掸族的历史上都不存在一个“自公元前425年至公元223年,以达光为中心,历时658年。公元233年至567年以补甘姆为中心,历时334年”的“达光王国”。
       任何研究某一个地区或某一个民族的学者,都希望能够在自己所研究的领域有所发现,有所创新。任何一个民族的人士也都希望能够为自己的民族及其所居住的地区发掘出一段更古老更辉煌的文明史,这样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任何研究都要实事求是,特别是在向游人展示本地区本民族的历史文化时,更应该慎重,否则就成了误导。
       责任编辑 华祖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