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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重叠影像
作者:田 耳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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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年底,刑警二陈这天下午摊开一张纸,把年内发生的命案一一罗列纸上。写完,他带着收获的心情数二数,有十一行。十一宗命案全部告破,一名案犯在逃,结案十起。命案破案率100%,结案率90.9091%。据二陈手头的情况,今年县局命案破案率在省内排名又是第二,再次被省城汇桥区撂在后头——也只有这两个局破案率连年100%,其他各区各县的局,只能在等而下之的阵营中排定名次。
       二陈心有不甘的地方在于,省厅搞评比,破案率一样的情况下,要看破案宗数;如果宗数还一样,那就要看命案里死者的数量。这样一来,这小县城跟省城汇桥区一比明显吃亏。汇桥区每一年的命案都保持在十七宗以上。去年汇桥区和县局一样,命案全破,两案案犯在逃,但人家结案率高出几个百分点。这个下午,二陈旋动着手头的水芯笔,总想在A4纸上再多数出两行来,但那就叫做自欺欺人了。
       第二天一早,接到个出警命令,去朗塔乡地质公园。二陈头一个反应是,死人了么?到地方后,一个副乡长前来接待。副乡长瘦高个,烟黄牙,一张揉皱的刀条脸。他一脸堆笑,和每个人握握手,嘴里说,同志们辛苦了,不急不急,先搞一餐饭。那餐饭吃的是辣子鸡,味道比老干妈牌的欠一点。
       事情是这样……副乡长吐一字顿半天,眼看要进入正题,他又说尿憋,实在是不好意思。二陈看见副乡长走到堂门前,掏出家伙就搞事了。回来时副乡长用指甲剔弄着牙齿,牙缝中剔出约有二两菜屑。副乡长接着说,事情是这样……二陈好半天才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朗塔地质公园里新发现几处石林,正准备对外招商引资。头批有意向的投资商几天后会过来看看。但近来,老有人在石林里乱写乱画,破坏自然景观。副乡长上纲上线地说,现在,全县一盘棋,这是严重地丑化我县的对外形象啊。二陈听得几多烦躁,他说,叫人擦干净不就完了嘛。副乡长说,哪有那么简单,我们擦干净,第二天又写满了。怪就怪在,我们七八个人,蹲了它三天,根本撞不见那屌人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二陈心里有气,撇下吃鸡的一伙人,往对面山上高处爬去。副乡长问他干什么去,二陈回答,放水。副乡长在后面说,走那么远做什么,两眼一闭哪里都是厕所。
       爬到山尖尖上,二陈手机里有两格信号,晃一晃机子,就变成三格。他把电话打给傅局,说,这事我干不了。你到路边找几个民工,来打扫卫生。傅局说,现在全县氢盘棋,事关我县对外的形象,你不要拿乡政府不当衙门,有本事你就把人抓住。二陈嘻皮笑脸地说,我没拿乡政府不当衙门,只是有时拿着鸡巴不当鸟。你不要激我,我混了这么多年还吃你一套烂激将法?傅局说,说千道万,把这事摆平了再回县局。二陈说,投资商不是半个月后才到嘛,我保证一个星期内把人抓着,但眼下还是先回去。一个星期后要是抓不着人,要杀要剐随你便。傅局说,你讲这种话都赖过几回账了,别仗着你家陈三萍,就以为我搞不了你。
       晓得了,妹夫。二陈脸上浮出了笑意。
       但当天下起了雪,朗塔地势高,车路封冻了。一行人被困在朗塔。电视没信号,二陈早早地睡了。被叫醒的时候,二陈看看表,才凌晨两点钟。接着,他看见了副乡长那张揉皱的老脸。副乡长身上换了军绿色的衣服,左边衣袖上别着一个红袖章。跟着进来的几个小伙子,基本上也是这样的装束。二陈疑惑地说,运动了?副乡长说,陈警察,我们今晚是不是突击搞一下?我估计那个家伙是在晚上出来作案,所以白天我们一直抓不着他。
       二陈听见外面下起了沙雪,雪落的声音寥远一片,后劲十足,没几个小时怕是停不下来。二陈打着哈欠说,这鬼天气,那家伙还出来作案,就不要我劳神了,直接一个电话挂精神病院。副乡长说,陈警察,你这么讲就不对了,县里面很重视这事。二陈说,我也很重视这事,但眼下下那么大的雪,鬼都不愿出门的。副乡长端来一张板凳靠着火塘坐下了,扒开火灰露出没燃尽的焊炭。他说,老陈哪,今天你一直都没有问案情。
       二陈晓得这一晚睡不好觉的,只有坐起来,披上衣服听案情。副乡长说,现在可以问案情了吧?二陈说,我晓得,不就是有个家伙在石林里面乱写乱画嘛。副乡长说,你还没有问他写的都是什么内容。二陈说,你说你说。副乡长说,有写的也有画的。写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种,比如说,毛主席爱朗塔人民;邓小平爱朗塔人民;黄必周爱广州;黄必周爱香港;黄必周爱米国。米国的米是那个米饭的米,不是美国的美……
       黄必周是谁?小夏在旁边问。副乡长有些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黄必周就是敝人。二陈觉得自己也得发问,才不会让黄必周显得那么无聊。他问,那画的又是些什么东西?黄必周说,画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唉呀,我都不大好说,但为了工作需要,我又不得不说。——那人喜欢画鸡巴,画女人的那东西,恶心死了……
       还有什么情况?二陈问,黄必周想了想,说,也就是这些情况。二陈说,那行,情况瞒基本了解了。老黄,你搞工作蛮负责的。黄必周说,好像还不够,你没问那人写的字有什么特征……二陈说,呃对,有什么特征?黄必周说,这人字写得不好,间或还有错别字,显然文化程度不高,像小孩写的字体。但是,字通常都写在小孩爬不到的地方,显然是个成年人干的。我分析,是成年人故意装着写小孩字,也可能是用左把子写出来的。
       你分析得很对,可以调到我们局搞刑侦了。二陈表扬完了,又问,还有什么吗?
       黄必周摇了摇头。二陈就说,今天我们暂时搞到这里,我再把你反映的情况分析分析,明天我们碰头再一起拿拿主意。你看这样行不行?黄必周不太情愿,嗫嚅着嘴,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好领着那帮年轻人走了。外面的雪光,显现出一种荧火映照似的暗白,任何事物呈现出虚幻般的影像。那一群人,很快在雪中消失了。
       第二天雪停了,看样子还会出太阳。老吴早早上好防滑链,把车慢慢地往山下开去。几个人坐在车上,感觉像是在溃逃。
       这天上午,局里接到一个报案,有个初中女生昨晚上从网吧回家,半道上遭歹徒猥亵。二陈提了报案人的陈述记录,写得相当简单。女学生没遭强奸,只是被歹徒上上下下摸了几把。二陈感觉事情不大。他当天有点累,早早回了家休息。离了婚以后,他有个女儿让奶奶带着。他又变成一个人。二陈给自己煮一碗清水面,淋半瓶辣椒油,稀里哗啦吸溜下去,然后关了手机睡觉。晚上却又有案情,座机响了,局里打来的。
       又有一个家长带着孩子来报案,同样是遭到猥亵,同样是在上初中的女孩。二陈赶到局里看见那个小女孩。个儿挺矮,同龄人里头也算发育迟缓的,但性征发育却异常突出,身体爆炸般丰满。本来是小夏询问,二陈一到,把小夏替下了。他问,抓住你的那家伙都跟你讲了些什么?女孩在抽泣,她想了想,回答说,他说不准叫,要不然掐死你。二陈又问,还有什么?女孩说,没有了。他掐住我脖子,我脑袋有点晕。
       
       我没问你这个。二陈说,我是问,他有没有和你强行发生……性行为?
       什么?女孩不大肯定自己的听觉。二陈重复了一遍。女孩这回听明白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女孩的母亲挤上来,咆哮着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我们只是来报猥亵的,猥亵你懂不懂?要真有你说的那事,我不晓得直接就报强奸案了?
       二陈把询问的活仍然交还给小夏,自己到事发现场去看看。
       那条里弄有三百米长,拐几道弯,只竖着两根路灯杆,奶白色的灯泡下端积满污垢,使里弄更显影影绰绰。没有人来。二陈在其中一根路灯杆子下抽烟,烟被抽剩三厘米的时候,他看见二个人走了过来。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缩着肩,若有所思地走过来。二陈拦住他问,老弟,哪里有厕所?年轻人指了一个方向,说,到岔路口左拐。二陈瞥见年轻人的脸很苍白,嘴皮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那是路灯光的作用。
       次日,傅局催二陈再去一趟朗塔乡。傅局说,那个人还没有抓到。二陈说,还有五天时间,不慌的。他心想,也许用不了五天,黄必周那伙人就会把这事摆平。傅局说,昨晚那事情,你有什么看法?二陈深思熟虑地说,起码可以肯定,是猥亵,而不是强奸。
       晚上十点多,座机铃一响,二陈脑袋就极快地兴奋起来。又发案了?一接,却是自己女儿。她说她想爸爸。二陈说,好的,我也想你。这是例行的电话问候,每星期一次。问候几句,本来要把电话挂了,二陈忽然问,小萌,你多大了。小萌不太高兴,她说,我八八年属龙的,你算一算。二陈掐指一算,女儿转眼蹿到十四岁了,时间在小孩身上走得特别快。他又问,长多高了?小萌说,快一米六了,对得住你吧老爸。
       过不久又有小女孩来报案,案情完全一样。二陈老远看见那个啜泣着的女孩,心里说,怎么又是前天那个女孩?这孩子真是倒楣透顶了。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另一个。两者身体外形十分相似,矮胖,丰满。女孩的圆盘脸长得很标致,眼泪巴巴的。看样子,那歹徒口味稳定,像熊猫一样,只吃箭竹,要是换上马齿苋它就宁愿自个饿死。
       二陈站在小夏背后,听女孩的哭诉。女孩擦眼泪的时候,二陈电光石火般想到李慕新。想起李慕新,二陈变得兴奋起来。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二陈的哥哥大陈就因为李慕新的事吃尽苦头。本来大陈因办案能力出众,在局里的势头噌噌噌往上蹿。遭遇这事,他就蔫了,下调乡派出所,从此开始酗酒,成天醉醺醺,没能再调回城。
       那一年李慕新二十六岁,瞄上了同里弄的一个女孩,想和女孩处对象,女孩不肯。女孩个儿挺矮,但长相蛮好,心气很高,看不上李慕新。李慕新是电站的临时工。女孩想找一个上进的男朋友,要爱读书学习,起码也要在电大或夜校混个专科文凭。李慕新就很恼火。他性格偏执,占有欲很强。有一天,李慕新守在女孩上班的朗山烟厂门口。女孩下零点班回家,出厂走了半里远,被李慕新捉住了。李慕新不说话,掰起女孩的嘴就强行接吻。女孩挣扎不脱,干脆张开一线牙齿请君人瓮,诱敌深入。李慕新不知是计,把舌头探进去。女孩喀嚓一下,用门牙把李慕新的舌尖干脆利落地切了下来。
       只有大陈看到过那只舌尖。据大陈说,那只舌尖切面很平整,切面长一厘米多一点,捏在我手上的时候,已经发黑,还黏糊糊的,像一摊摆过夜的鼻涕。
       李慕新找了只广口瓶,把舌尖浸泡在里面,拿到公安局报案。那天,李慕新撞上了值班的大陈,口齿不清地报起了案。李慕新满口是血,显然,那个晚上他故意没把血迹擦去。后来大陈说,他真的就是血口喷人。但当时大陈并不知道李慕新是血口喷人,把女孩抓来了,一问,才知道怎么回事。大陈估计在这件事上,女孩要吃亏的。虽然李慕新对女孩的侵犯在前,但女孩的行为显然严重得多。大陈忽然想帮这女孩。
       趁人不注意,大陈把广口瓶拿到大门外面。公安局大门靠左是一口烂泥塘,大陈取出那点舌尖,往泥塘里扔。
       李慕新回头找局长报案。麻局长是李慕新的舅舅,但大陈事先不知道。局长要大陈把舌尖找出来。大陈说,一不小心掉到泥塘里了。局长的脸一黑,说,下泥塘给我摸。大陈就卷起裤管下了泥塘,从上午十点摸到下午一点,竟然把那一丁点舌尖摸着了。他左右看看没人,吹着唿哨招呼半里外那只土狗。土狗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大陈把舌尖扔给狗吃。
       局长中午没有回家,躺在办公室里打瞌睡。他听见大陈在吹唿哨,就踱到窗前,抹开窗纱,看见了整个过程。局长叫人把土狗捉住,弄死了解剖,切开狗胃,没有发现那只舌尖。再切开食道往上捋,也没发现那只舌尖。操刀的警察分析说,是不是消化掉了?局长说,妈拉个逼,哪有这么快?
       后来大陈说,由于那舌尖被福尔马林浸泡了一夜,狗都不肯吃。他用脚尖把舌尖揉进一团稀泥巴里。
       二陈从记忆中把自己拉回来,看着那女孩。女孩把事情交代完了,抹了抹眼泪。二陈问她,那人讲话的声音,你听得清楚吗?女孩说,很清楚。我怕极了,就听得特别清楚。
       这一来,二陈有些沮丧。他期待着女孩说,那人的声音浑浊,像是舌头短了一截。他甚至虚幻地听见了这种回答。
       朗塔传来的消息,那人还没有被抓住,还在继续“作案”。傅局把二陈、小夏还有老吴他们哥仨搜集齐了,重申朗塔石林这事的重要性。这天天气不错,老吴让车子飙得蛮快。还是黄必周来接待,他脸色没有上次好看,只是说,陈警察,我们又见面了。
       他们跟着朗塔乡的民兵,把几片石林又巡察了一遍。这几天,写在石头上的字迹没有被擦去,在有的地方还层层叠叠。黄必周问,看出什么了吗?二陈指着那些字迹重叠的地方说,显然是晚上写上去的,写字的人根本看不清楚,黑灯瞎火里写字。他固定地来这个地方写字,以为白天你们擦干净了,所以又往上写。黄必周说,高见。
       大家坐下来商量意见。黄必周决定晚上猛搞一夜,发动所有的乡干村干和民兵,再吸纳积极分子,打一场人民战争。二陈的战略是以逸待劳。他白天就选中一处地方,那是“案犯”频繁光顾的。当晚的气温在零度以下,好在没有下雪。二陈他们龟缩在石窠中,听着巨大的风声。远处传来乡干们兴奋的呼喊。二陈泄气地说,看样子让他们先逮着了。小夏说,老陈你又押错宝了。三人索然无味,一路打着哆嗦钻回乡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黄必周跑来问二陈,你们昨晚怎么样了?小夏说,别讲风凉话,晓得你们把人逮住了。黄必周说,没有啊。那帮狗日的,昨晚没好好蹲点,却弄来几只狗撵兔子去了……呃,差点忘了,今天中午到乡镇食堂吃兔子肉。
       二陈瞥了小夏一眼,忽然想到些什么,说,起来,都起来。他们回到昨晚蹲守的那个点,发现一处以前没写过字迹的石头上,新写了几行字:张大进到些(此)一游;张大进爱王小菊。二陈找到黄必周,问,附近有没有叫张大进、王小菊的?黄必周说,怎么没有?两口子。张大进这人挺有名。二陈问,怎么个有名法?你说说。
       
       这人脑袋里长反骨。前年春节,县里当官的下来送温暖,给每户贫困户发一百块钱。县长把钱送到他家去。这张大进看着那张票子,竟然他妈的不接,而是问,这钱是你私人给我的?县长的脸有些挂不住,解释说,我代表全县人民给你送来慰问金。张大进指了指一旁的摄像记者,说,拿别人的钱送人情也就算了,你还要上电视露脸,好意思吗?二陈肯定地说,不用找了,就是这家伙。黄必周不信。他说,说别的我信,张大进不可能。这家伙根本就不会写字。二陈说,王小菊会不会写字?黄必周说,乡小学的老师,还代扫盲班的课。二陈说,那就对了,就是这家伙。二陈把手一挥,招呼大家都上车。
       车刚开到地方,张大进就笑呵呵地迎了出来。他承认是他干的。这些天他老婆在教他写字。能写几个字了,他两手发痒,到处去写。张大进说,你们不抓,我还不会那么来劲。你们越要抓,我就越来劲。说着,张大进朝二陈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县里来的警察就是行。必周,你差一点,只能搞搞计划生育。黄必周火起了,说,张大进,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他指着两个年轻人说,你们把他捉住,反剪手了捆,往上面勒紧一点,杀杀狗日的那一股刁气。张大进往后闪了两步,说,你们狗日的,还来真的?
       二陈拦住那两个小伙子,然后告诫黄必周说,黄乡长,现在不能这么搞。二陈又跟张大进说,在家里练练写字不行啊,怎么非要把字写在石头上?张大进说,写在纸上字太小,我看不清楚。再说,那也糟蹋纸。我只喜欢用粉笔写字。
       回头,二陈叫黄必周请了个泥水匠,在张大进屋外的一面墙壁上抹一块水泥,刷上黑油漆,就成了简易黑板。二陈还交待,老黄,过几天帮张大进买几盒粉笔,让他在家里练字。这个费用你们乡政府报了得了,报不了的话我掏。说着,二陈拿手做出往怀里掏的样子。黄必周赶紧说,报得了报得了。
       在云贵高原的延伸部,朗山算得是个较大的县份,六十几万人,城区就有十多万。在城区几横几纵的街子上,长年游荡着不少泼皮,面色不善地盯着过往行人。总的来说,这地方民风剽悍,弄性使气、逞勇斗狠,是一块出产泼皮的土壤。
       二陈走在夜街上,看着路边那些冲妇女们吹口哨的泼皮,总会想到刚当警察时候的事。有一次天还没黑,他当街被几个小泼皮拦路敲诈。为首的那个说,大哥哎,搞几角钱用用。那时候几角钱也不好找。那时候工资是多少?现在又是多少?二陈说,我找找看,你等等。说着把手探到内衣兜里,两指头夹出个墨绿色的本本,递了过去。泼皮接过去一看,公安局的工作证。泼皮双手把本子递过来,说,认错人了,大哥,认错人了。二陈把两手抄着,不肯接,说,你拿着吧。泼皮脸色乌青,说,警察叔叔,我请你喝啤酒行吗?我请你打电子游戏行吗?二陈教训他说,你想拿就拿,想退就退给我,你他妈以为你是我们麻局长?
       过得两年,二陈在街头又被泼皮敲竹杠。那个泼皮个儿不高,大分头,眼仁子里一股杀气。他说,大哥哎,搞几块小钱用用。时隔两年,工资加上去了,泼皮也抬了价码,开口要几块。二陈说,我给你找找看。说着,轻车熟路地掏出工作证。
       这家伙接过工作证掉头就往后跑。
       二陈想,好啊,老子好久没练腿功了。他把裤管扎到袜子里面,运一口气在后面追。泼皮跑得并不快,二陈差不多赶上了,一想不过瘾,就放慢速度跟那泼皮吆喝,你快点跑啊。没想到泼皮越跑越快,加得起速。二陈看出来了,这泼皮看着干瘪,但绵劲好得很。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正好碰上大陈骑着边三轮,二陈才搭着车撵上泼皮,一个豚跳把泼皮扑倒在地。泼皮被拎起来以后,看着二陈露齿一笑,说,你耍赖。
       二陈把泼皮带到局里,一搜,找不见自己的工作证,便把泼皮打了一顿。泼皮嘴巴很硬,微笑着说根本没拿,没拿就是没拿。二陈正反手一溜耳巴子扇去,自个手掌都扇疼了,也打得这泼皮两腮的臼齿松动。但泼皮仍然挤出很难看的笑容,死不承认。二陈只有花钱登一则遗失启事,再写一份检讨书,重新领一本工作证。
       这个泼皮叫顾有顺,后来,两人慢慢成了朋友。顾有顺成了民营企业家,人模狗样。这些年,二陈手头破获的许多案子,暗中都得到顾有顺的协助。当年是大陈点拨二陈,干刑侦,必不可免要交几个泼皮朋友,这样一来,很多复杂的案子都会变得简单。二陈现在去找他,顾有顺请二陈吃饭,问明二陈的来意,然后说,这事肯定不是我那帮朋友干的,朋友里面酒鬼赌鬼多,但是没有打洞客(强奸犯)——我们也鄙视打洞客,谁有这癖好绝对翻脸。二陈说,这一阵,你帮我注意着点。顾有顺说,我放在心上,陈哥,我放在心上了。他还往自己右胸口捶了几拳。二陈说,心子长在左边。
       二陈说着要走,顾有顺哪肯放他走,又叫来半打啤酒,说,你喝完我就不拦你。二陈只好再坐一会儿。这天顾有顺喝得过量了,他告诉二陈,当年,扔二陈工作证的事,是他故意的。他走上来敲钱的时候,就知道二陈准会把工作证掏出来。顾有顺说,头一次被你教训的那个泼皮是我弟弟。说着话,顾有顺把手搭在二陈肩上,喷着五粮液的气息,说,我还有个心愿,憋好多年了,但现在不能说。等我哪天能帮你一个大忙,你有心要报答我的时候,哥几个再开庆功会,那时我说给你听。
       二陈说,你吊我胃口是吧?
       元旦以后,省公安厅年初的表彰会,二陈没有去,傅局去的。二陈心里有数,又是老二,连续第三年了。等阴历年一过,事情又来了。正月十六,接到报案,城郊一处桥洞下面死了人。二陈掏个记事本,扉页上端写着,二○○三年。后面已经画了一竖一横,现在,二陈把竖笔上面添了笔短横,就成了个上字。
       上了车,小夏问,死的是什么人?二陈说,小女孩,十六七岁,应该是奸杀。二陈估计是年前猥亵女孩的那家伙冬眠期结束了,变本加厉。小夏一听眼睛就转了起来,他问,是不是裸尸?二陈扭头看看小夏鼻血都快流出来的样子,就曲起手指往他脑门上弹两个锛儿,说,歪想什么呢?小夏警校刚毕业。二陈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也有这种心思。
       尸体压在一捆稻草下面,原来穿在尸体身上的衣服压在另一捆稻草下面,被撕扯过。二陈揭开盖在尸身上面的稻草,小夏把脑袋凑过来,不到十秒钟,就跑开了,扶着桥墩子剧烈地呕吐,把黄胆水都哕了出来。
       尸体脑部有钝器伤,有遭受性侵犯的痕迹,但法医在阴道处没有提取到男性残留物。二陈查看了死者的指甲。如果有过搏斗,指甲里往往遗留有对方的皮屑。死者的指甲刚刚被剪过,没有锉平整,凹凸不平,显得毛糙。二陈怀疑是凶手给死者剪的指甲,否则,一个爱美的女孩没理由不把指甲打磨一番。二陈的脑袋里迅速生成这样的图景:凶手干完了自己要干的事,也想到死者指甲会残留些什么,于是他悠闲地坐在地上,给死者剪着指甲。也许他会因为自己的心思缜密而暗自得意,一边剪、指甲,一边吹着口哨。
       回去的路上,一车的人都没有作声,进
       入集体冥思状态。这事到中午就会跑遍整个朗山,加上年前就已家喻户晓的两起猥亵案,势必造成群众的恐慌。
       这事的社会影响立竿见影,晚上一过九点,街面上很少看到女孩出来——别说女孩,结了婚的女人也缩在家里。年后学校开学,取消了女学生的晚自习。二陈也规定,陈小萌每晚七点用奶奶家里的座机给自己打电话,不能出去,随时等候查岗。
       局里从乡派出所抽调干警五十余人,加上县局的人手,一共百来人,每晚八点以后着便衣巡街。乡派出所抽上来的人,起初两三天还感到新鲜,积极投入蹲守工作。过了兴奋期,就是漫长的倦怠期,直犯牌瘾。他们经常溜号,去小旅馆开间房打牌。打麻将的声音很大,因此他们一般玩弹三皮。其玩法是,翻三张牌比点大小。两张牌亮着,最后一张牌盖着。如果两张亮点的牌点数悬殊,点数小的主动滚蛋,这叫弹杀;如果点数小的跟牌,那就摊底,三张牌合起来比点,点大的拿钱,这叫点杀;点数相同,同花的拿钱,这叫花杀;如果两手牌同点,又都是同花,那就比底牌大小,这叫底杀。玩这种牌,钱面上来去很快。
       二陈有一段时间专门去查纪律,看见有牌场就进去抄。二道口乡这一伙子人,二陈早记不得是第几次抄他们牌场子。所以,二陈重脚踹开门时,是用央求的口气说,我都不好意思抓你们了。你们帮帮忙,忍几天行不行?坐在东位的庄家说,老被你抓我们也没脸皮,偏巧,躲什么地方你都找得着,I服了YOU。二陈说,什么狗屁操蛋?我英语从来没考及格过,要不就北大了。庄家说,你还听出来这是英语,我以为自己在讲俄语呢。这么说吧,你也来搞几手,一个人出三百,弹死两家你还在场,以后我们打马坠蹬跟你跑。二陈说,爽快。看见你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样子。说着掏出三百块钱,占了西位,他问,盘口怎么开的?庄家说,五块钱封底,五块钱弹一手,二十块钱封顶。二陈说,慢了,十块钱一手,上不封顶怎样?几个牌客应了。
       桌面上四个人,翻了半个多小时的牌,南北两家就没气了。庄家手头还剩一百多块。二陈看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就摸出三百块钱,说我们一手清怎么样?庄家说行。
       二陈给了庄家一个底杀。关键的时候,二陈的运气总是不错。
       后面半个月里这一伙警察老老实实蹲守分下来的点。那天的庄家碰到人总要说起那天的牌,他觉得二陈的气质有点像周润发。他说,就差梳个背头。二陈对这帮人的秉性不抱乐观,过不得多久,精神又会涣散。他跟傅局鼓噪说,是不是抽调一些女警察来,要不,到市警校要一批实习女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傅局说,你挺会想,女学生躲还来不及,现在找来让她们晚上钻里弄,要是落了单出了事,你负责?
       走出局长室时,二陈心生一个想法。但眼下讲出来,似乎不可能实现。
       这天二陈又被派去朗塔乡,抓黄必周。黄必周很委屈地坐在家里头,等着被抓。见了二陈,他说,我这是为公家坐班房啊。二陈做了一个手势,让黄必周把手举起来。黄必周把手像缴械投降一样举起来。二陈说,不要举那么宽,铐子有点短。上了车,车子中部有铁栅栏,把车腹割成两块。二陈给黄必周递烟,黄必周就抽起来,怏怏地说,我也算是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怎么别人偏觉得我讨嫌呢?二陈没回答,头回见面,看着这人就蛮不舒服。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或讨厌一个人,都没有道理可讲。
       黄必周犯的事还是在那几片石林上。黄必周说,他给张大进买了十盒粉笔。可是,石林里头仍不断出现粉笔画,并且画得更加不堪入目。黄必周又说,第一伙投资商没有看上,走了。眼看第二伙投资商要来,黄必周想让这些有碍观瞻的画儿断个根,叫人把张大进绑了,关在国策楼里面,准备等着投资商走了以后,再把他放了,多补他几个误工的钱。但是,张大进被关的那几天,石林里仍然有人画画。
       二陈说,听说你这几年非法拘禁了好几个人,前面几个没有告你罢了。老黄,你进笼子是早晚的事,怪不得张大进。黄必周说,那是,我不会打击报复。张大进一被放出来,当面说要告我。我答应多给他补一千块钱误工费。张大进这人人穷眼光高,一千块钱没放在眼里。黄必周叹了一口气,问,我这事摊得上几年?二陈说,那是法院的事。黄必周又说,进去了也活该,只是那家伙还没有逮着。我这一走,他们干工作就敷衍得多。
       这话说歪了。二陈开导他说,也不能什么事都让老同志干,一个乡政府如果没有谁不行,那问题就大了。
       当天晚上,蹲守南坪社区的一伙乡警察打来电话,说是捉了一个人。那人当时正在撬一间出租屋的房门。出租屋里只睡了一个女菜贩,三十来岁。他们怀疑撬门那人是想人室强奸。二陈赶紧去到局里,看看被捉的那人,有些面熟。二陈递去一支烟缓解气氛。那人手一挥,说,我烟酒不沾。二陈说,哟,原来是个好孩子。那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印堂上却隐隐地有一股乖戾之气。二陈这才记起他是谁,就说,那晚,在荷花巷子里,你骗了我一次……那人马上接过话头,说,那次你没有找到厕所?
       这回轮到二陈意外了。那人记性特别好,也许一见面,他就认出二陈了。那人继续说,确实有厕所,你自己没找到。我从来不骗人。几个警察按部就班进入了询问。那人叫龙焕,烟厂职工,副操作员。他说他最近打牌手头没钱,想撬门进去偷点东西换钱。龙焕说,我不骗你。二陈注意到龙焕的眼神很直接地与自己逼视过去的眼光碰撞,没有躲闪,甚至撞出了一种虚幻的铿锵之声。那眼神,分明是在挑衅。
       在那一刻,二陈有种强烈的预感,就是这家伙!这种想法来得非常突然,于是二陈就获得了一份意外之喜。他觉得,剩下的事,就是层层剥笋,刨根问底。案子查到这程度,是非常有快感的,犹如花大力气搞一桌酒菜,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吃下去。
       十二点钟,二陈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个新号码,后面半截全是八。他想,哪里钻出来个暴发户?一接,对方说是龙焕的父亲。龙焕的父亲请二陈去喝茶。他说,陈警察,也不是为难你,就想请你喝喝茶。二陈说,这还不为难我?十二点钟喝茶,晚上不睡觉了?他推托了。龙焕的父亲不屈不挠地把电话打进来。二陈心里烦躁,干脆关了机。
       顾有顺第二天一大早就开着车扑向二陈的家,把二陈堵在厨房里。顾有顺说,留着点肚子吃饭,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二陈把一根半米多长的面条一口气吸溜进嘴,马上猜到是谁了。他说,龙焕他老子搞什么的,好像挺灵通。顾有顺跷起个拇指说,你行,可以跟他老人家当徒弟了。二陈说,什么意思?顾有顺说,你俩有相同之处,都能掐会算,说不定会相见恨晚。二陈说,他怎么这么快就摸清楚我跟你的关系?
       所以说嘛!顾有顺把二陈没吃完的面倒到泔水桶里面。二陈说,才半饱,你再给我买两个饼。顾有顺说,那边有一桌酒。二陈说,哪有一大早吃正餐的,我要赶去上班。但顾有顺的泼皮性情又发了,死活要拽他去。二陈拗不过,答应中午下班赴这趟酒。
       
       十一点刚过顾有顺就把车开到公安局门口,等着接人。去到临江仙酒楼,二陈看着龙焕的老子像是个和尚。这老头矮圆矮圆的,对襟布衣,手里捏着一串木珠,捻来捻去。见了面,老头就说幸会幸会,说着伸出一只手要和二陈握手。二陈别扭地把手递过去。他原以为老头会双手合十什么的。老头说,我叫龙彰五,住桶车乡太平山村,别人都叫我龙真人。
       龙彰五说,早在八年前我就掐算出来了,龙焕二十八岁这年会有无妄之灾,会吃冤狱。我自己不能做解,自己替儿子做解是败坏了规矩,就转道请来贵州梵净山几位同道好友,给龙焕做解。把屋洗了三遍,又做了七道放血解,可是还投能解脱。二陈歪过头问一旁的顾有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顾有顺说,洗屋敬神和放血都是最大的解数,一般有什么灾祸,做了这两种解,都会转危为安的。二陈又对龙彰五说,是不是冤狱现在不好说,再说又还没判,只是要他协助我们的工作。你有什么事直说。龙彰五说,我做这一行,也知道听天由命,不会给你添麻烦。但自己儿子自己知道,龙焕平时犯些小错,作大案他不是这块材料。二陈说,他偷东西你信吗?龙彰五说,偷东西?没道理啊,他手头不缺钱用,又不打牌,我想不会。二陈说,他自己说的。那天他准备撬门人室偷盗,被当场逮着了。龙彰五说,我摆明跟你说吧,一来二去大家都会是熟人,老哥哥我求你,事情没有查明以前,不要给我儿子动刑。龙焕从小到大老实惯了,没吃过什么苦,娇气。要是吃你们一顿打,嘴巴子一松,加他什么罪他都认,那就完了。二陈说,你尽管放心,现在有纪律,不能逼供。
       顾有顺插言说,纪律归纪律,其实被抓到你们那里头,哪有不挨过打的?
       二陈使劲白了顾有顺一眼。
       从龙焕的档案以及龙焕熟人同事们的讲述情况来看,龙焕是那种最典型的好青年。他小时候是好儿童,读小学中学时是好少年,读大学时入了党,参加工作至今,表现一直不错。大学毕业以后分进朗山县烟厂,工作一年当上主操作员。先进个人,劳动积极分子之类的荣誉哪年都没有断过。前年龙焕结了婚,去年得了小孩,男孩,发育正常。据邻居反映两口子关系良好,属于相敬如宾型。此外,龙焕这人爱好文学、摄影,积极参加学校或单位开展的各项活动。
       但认识龙焕的人都说,并不了解这个人,因为他过于内向,不肯说话。
       龙焕得知自己被怀疑是强奸杀人案的凶手时,情绪有些异常。那天二陈单独询问他,他就跟二陈说,你们搞错了,我还以为……是那些事。以为是那些女人报的案。二陈坐下来,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他拨出烟递给龙焕一支,龙焕就抽了。龙焕并不抽烟,但这一支他接过去。抽头几口呛得咳嗽,抽到后半截,就不再被呛了。
       龙焕开始交代问题,表情显得轻松。他说,起先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会和那种女人搞事。其实,她们给我的感觉挺脏……
       哪种女人?
       就是卖的那种女人。龙焕说,结婚后,我发现老婆不是处女,也就是说,前面被人搞过。她还满不在乎,要我别多管闲事。那一阵,我很苦闷。结婚前,我从未和别的女人发生过性关系。我有这样的机会,但我还是控制住了。恰巧那几天,我无缘无故地被降为副操,心情更加地坏起来。有天晚上我去朗河二桥后面那条街找妓女,把她们叫到旅馆里搞一搞,人就轻松一点。但是多搞几次,又觉得划不来,她们一次要一百多块钱……
       龙焕停顿下来,看看二陈,二陈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龙焕像是受到鼓励,继续往下说。我以前当主操上个整班才赚六七十块,她们凭什么几分钟就抵我上两天班?服务态度还很不好。
       龙焕说,有一天我就不进那些发廊了,而是在外面守着。到晚上一点多,一些没生意的女人就会回住处。她们一般都住单间的出租房。我跟着她们到租住的地方,和她们搞完以后,随便扔几十块钱,走人。二陈说,吃霸王餐?龙焕说,我也不想这样,真的。到了去年年底,我就对这些女人不感兴趣了。我跟踪那些在菜市卖菜的女人,她们通常也是租个单间。我会在外面观察一下,要是单身一个人,就敲门进去,找她们聊聊天……二陈说,不会就是聊聊天吧?
       干这事,我有五条原则。龙焕说出“原则”二字时,摆了个青涩的笑脸。二陈说,你还挺讲原则。哪五条?龙焕说,第一,年纪太小了我不搞。第二,年纪太大肯定也不会搞。第三,开口就问我要钱的,我掉转头就走。第四,太泼辣,开口骂娘的我不搞——我从不说脏话。第五,第五……我想想。呃,对了,看不上眼的我不搞。
       二陈说,你倒蛮挑食。好像不对吧,那天你被抓的时候,是在撬门。二陈拿出一个塑料口袋,里面是一把钢片刀,被打磨成撬门的片锥。二陈说,这种刀是你们烟厂裁烟丝用的,那天你就用这东西撬门。龙焕说,我就撬了两次,第一次在北菜市旁边,撬开了一个女人的房门。进去以后发现她长得丑,我白天看走火了。但我还是想跟她讲讲话,她问我要钱,于是我就走了。龙焕主动要一支烟,又说,第二次,门没撬开,就被你们抓了。
       这家伙显然是在避重就轻,当然,犯了案却不避重就轻的,那肯定是脑袋有毛病了。二陈说,你先把你的问题写在纸上,题目叫“我是如何走上犯罪道路的”,有更好的题目,换上也行。听说你喜爱文学,还发表过文章?二陈刚要出去,龙焕在后头轻轻地叫他。二陈扭过头,看见龙焕的神情变得有些迟疑。他问,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点变态?
       不要扯七扯八,就写你做过的坏事、要言简意赅。二陈交待了这么几句。
       出去走在路上,二陈脑子禁不住绷在“变态”两字上面。一开始也准备往这上面归结,仔细想想,这字面太宽泛。人把日子正常地过下去,要保持多少种常态?要是脑子、神经、激素、体液、内分泌、电解质稍有紊乱,甚至是多巴胺边缘回路系统偶尔短路,都会导致某种常态的改变。那是不是就变态了呢?
       次日上午,二陈按龙焕的交代,找了找被龙焕骚扰过的菜贩或者打小工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没有报过案。到中午,小夏说他请客。他请二陈和老吴去桶车乡吃片片鱼。桶车乡位于城郊,开车去十几分钟。吃完了鱼,二陈想去龙彰五那里转转。龙彰五在太平山村开张问卦,生意很红火,离得也不远。二陈查龙焕的时候,顺便也把龙彰五查了查,一查发现这人蛮有意思。龙彰五六十年代初在中南矿冶学院读的本科,分到省地质厅上班,搞了领导的老婆,掉了工作回家的。七十年代末他就算起命来,生意一直不错。
       到了地方,龙彰五的家不是想象中的红砖碧瓦,而是西式建筑,浮雕砖的外墙,铝合金门窗。来问卦求解的人很多,坐在休息厅里面等。一进门就有个打号机,摁一下跳出一张号票。墙上安有扩音器,喊号用的,不喊号时就放音乐,《金蛇狂舞》。龙彰五得知二陈来了,亲自从楼上走下来,跟休息厅等候着的人们说,很抱歉,今天要做一个大解,请各位施主改日再来。那些人齐刷刷站了起来,给龙彰五鞠个躬,再鱼贯而出。
       
       龙彰五招呼二陈他们坐下,叫女秘书泡几杯好茶,说,你是贵人,怪不得今天我这里蛮有喜气。今天一早我就接到一个大单,弄下来搞不好有几十万进项。龙彰五一脸喜气,像是把儿子的事忘掉一样。二陈说,什么大单?龙彰五神秘地说,这就不便说了,到时候自会请各位消遣。今天来我这里,是想问些什么事?二陈说,我不是来做解的。龙焕的事你想不想知道?龙彰五说,正想去问的。查得怎么样了?
       不是偷东西,但性质更恶劣。他猥亵、骚扰那些单身做生意的妇女。现在查实的有一起强奸。这些都是他自己交代的,没人冤枉他。二陈说,往下还要调查。
       龙彰五并不诧异。他说,几年前我算出来这一遭他会吃冤狱,昨天我自己做了一通放血解,呶——龙彰五说着绾起袖口,手臂上有几道血口子。又说,按规矩不兴这样,但只有蛮干了。结果做解后我连掷了几答,都是顺卦,卦像上看,冤灾被我解脱。二陈说,难怪你还坐得住,真信啊?龙彰五说,我这是要自损寿年,但为了崽,就是死了也认。龙彰五抹回衣袖,说,我晓得龙焕多少犯了事,他自己认了的,该怎么判怎么判,只要不把别人的事也扣在他脑袋上就行。自作孽不可恕,但人不能吃冤枉死掉,你说是吧?二陈说,像是我们真冤枉了他一样。龙彰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各位来了,我就帮各位算算,看到时应不应验。说着他就捉住了二陈的手,二陈糊里糊涂把手摊开了,龙彰五一惊乍地说,哎哟老陈,今年你一手的桃花纹,好得很,明年会……你结婚了吗?二陈一笑,说,已经离了一次。龙彰五说,那就对了。二陈说,既然这样,那你看看我今年工作运程怎么样?龙彰五说,怎么个运程?升迁还是调动?还是想搬掉拦路石?二陈说,我也说不准,反正不想搬掉谁。你就大概地看看。龙彰五说,既然你要问个大概的,我也不给明话,做个点拨你自己琢磨。会玩弹三皮吗?说着,龙彰五抽出一副新的扑克牌。
       多少钱扑底多少钱封顶?二陈想,这假神仙是不是变着法给自己送钱?龙彰五说,只是做个点拨,不玩钱。只消摸一手牌。
       二陈就和龙彰五摸牌。上面两张,二陈是梅花Q、方块十;龙彰五摸得红心K、又摸得个红心十。二陈先开底牌,是个小黑鬼。二陈眼皮立该跳了起来。他估计龙彰五会从底下抄出一张大花鬼,点杀自己的牌;要不就摸出张红心二,花杀。但龙彰五只摸出个方块二,反被二陈底杀。龙彰五说,看见了么,这就是你今年的运程。二陈问,底杀昭示什么样的运程?龙彰五吊他胃口,说,点拨就是点拨,不能明说。把这张牌揣内衣兜里,千万别弄丢,到时你就知道了。他指了指二陈的底牌,小鬼。
       二陈把那张画着小鬼的牌塞进裤兜。
       龙焕很快写好了自述,自述题目按二陈的意思,叫“我是如何走上犯罪道路的”。二陈拿起这份厚重的自述,开头是这样写的:呱呱呱,随着一阵湍急的哭泣,一个婴儿降生在公元一九七一年冬天的某个傍晚。那个孩子就是我!二陈说,不错,头一句话就很有文采,拐弯抹角。只是,小孩的哭声怎么会是呱呱呱呢?真他妈怪胎。
       回到刑侦科,小夏跟二陈说,有点不对。什么招数都试过了,龙焕那小于就只交代卖菜那几个女的,其他什么都不认。老陈,我有些怀疑,不是这家伙。、二陈脖子上的整张头皮都抽搐了一下。他其实早几天就动摇了,但不敢承认。现在,一俟小夏点破,二陈就有点崩溃。奇怪的是这一阵没见别的女孩来报案。于是他联想到朗塔乡那事情,黄必周把张大进关起来,外面还有人乱写乱画,这样,就自然而然把张大进排除了。多省事!
       二陈把那两起猥亵少女案和好杀案的案发时间列出来,要龙焕提供当时不在场的证据。龙焕说,我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里守我老婆,她可以给我作证明。二陈说,那不行,老婆作证是没什么价值的。龙焕说,那我就没办法了。你可以去问问别人,但我一般不跟谁来往。二陈还要说些什么,忽然想到烟厂有考勤表,也就不再和龙焕多费口舌。二陈给烟厂的熟人挂了电话,问出来龙焕所在的车间记考勤的是哑姐和小田。二陈认得哑姐。一个县城太小了,问来问去总是碰到熟人。
       拨了哑姐的电话,哑姐头一句话就说,好你个二陈,消息蛮快的嘛。谁告诉你老娘前天离婚了?二陈说,你离婚了?正儿八经的事找你,能不能出来,我请你喝茶。
       要请就去西湖楼请一桌,我喜欢吃那里的糟板牛肉芙蓉蛋。你以为我随便一个电话就能叫出去?哑姐又大喊了一声,杠。
       行。二陈头皮发麻,西湖楼没几百块下不来。讲好了时间,二陈想起还有个记考勤的。他说,到时候把和你一起记考勤的那个小田也叫来。哑姐恍然大悟地说,-你个鬼脑壳把我当媒婆用了?人家小田快结婚了。二陈,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实一点。二陈说,不是这个意思。正儿八经的事,要你们提供一下龙焕的考勤记录。哑姐问,龙焕怎么啦,好多天没见上班,是被你们抓了?那孩子挺不错的。二陈说,到时再说。
       吃饭那天哑姐把自己作死地打扮了一番,脸皮熨帖得像是被胶带绷着,绷得像果冻一样光滑。见了二陈她就咿里哇啦地说,二陈你们警察是怎么搞的,去年我街上走着,被小泼皮拦路抢劫了两回。二陈说,没把你怎么吧?哑姐说,他们抢劫我是倒霉了,我跟他们打了两架,他们伤得也不轻,最后只让他们抢了一百多块钱。二陈一直很奇怪,这么个话篓子长舌婆,大家怎么叫她哑姐。二陈关切地说,就是抢点钱,没把你人怎么样吧?哑姐说,你专找人家痛处戳。活到我这样只遭劫财不会被劫色的年纪,想来想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开了一通玩笑之后,两个女人把去年到现在的考勤记录都摆了出来。二陈照着那几个犯案的日子一一对照,发现那两个女学生遭猥亵的晚上,龙焕都在上班。龙焕从没有旷过班,记录上是全勤。但奸杀案发生的那晚,龙焕被倒成了白班。二陈觉得基本可以排除龙焕。很明显,死了那个女孩矮胖丰满的身材,更符合另一个家伙的胃口。
       二陈想给顾有顺挂个电话,忘了号码,往怀里掏名片夹。第一把掏出的却是那张小鬼牌。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这牌放在了内衣口袋。他分明记得一直塞在裤兜里。他看了看那张牌,小鬼其实是马戏团里的小丑,是那种标准的造型,戴高帽,衣服上画着黑桃、红心、梅花、方块四种图案,正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抛起来。
       老远看见那个报案女人的体型,二陈就知道,那家伙又露面了。女人跟小夏陈述当时的情况,讲话含糊,外地口音。女人来朗山走亲戚,晚九点下了车,钻到一个里弄,背后被敲一闷棍。女人说,我当时没被打晕,心里清醒,顺势趴在地上不动,装死。他要是拿钱,就让他拿了钱走人,大票子我都缝在奶罩里了。女人四十多岁了,讲到敏感的词一点也不羞。她继续说,那狗日的一把就抓到我胸脯子上来了,我想这下拐了,藏钱的地方他竟然晓得。他在我奶上抓了几把,叹了一气,就走人了,一边走还一边吹口哨。我当时一肚子火,就为了在奶上抓几把,狗日的
       别绕到后头敲我一棍哪。二陈听女人说话,知道这也是个挑食的家伙。他从背后敲一棍的时候,没搞清这女人的年龄。二陈问,那人吹口哨吹的是什么歌?女人说,年轻人唱的歌,我说不来名字。
       女人走后,傅局问二陈有什么看法。二陈说,我估计罪犯一直没闲着,目标是十几岁的女学生。女学生碰到这样的事,十有八九不会报案,忍气吞声。我们掌握的情况只是少部分。傅局说,看样子还要蹲守,从下面再把那一档子牌客抽上来。
       这一蹲守又不知道要搞多久,时间久了,乡派出所那一帮人根本管理不好。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引蛇出洞。二陈以前曾有的那想法一下子又明晰起来,他说,我们是不是找几个女警察,换了便装,当成种鸡婆。这样一搞,准头大得多。——这种想法,来自于他小时候打竹鸡的事。二陈的父亲曾经驯养子一只种鸡婆。那是只非常好的种鸡婆,成天弄出发情求偶的响动,雄竹鸡就从矮树林里源源不断蹦踺出来,等着吃枪子。
       傅局说,我看这事可以搞一搞,二陈,这事情由你负责,要保证女同志的安全。二陈说,我就负责抓人得了。女警察也是警察,还要保护别人的安全,要是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好像讲不过去。傅局说,那我看这事先不忙搞。二陈赶紧说,那还是我负责得了。我看把人分组,五个男警员负责一个种鸡婆……不,女警员的安全。
       傅局基本同意了二陈的意见。
       二陈把刑侦科的人聚齐了布置这事。刑侦科只有一个女的,姓秦,三十多岁,长相是挺自以为是的那号。二陈把“种鸡婆计划”讲给大家听,小秦总是把嘴撇了起来,仿佛在听人家摆荤段子。二陈说,不是说你,小秦,我绝对打不上你的主意。你个子高是优势,干这工作是劣势。这种鸡婆要小个的,矮巴巴的一米五左右,还要丰满,还要……年轻一点哟。钓鳜鱼用板栗虫,钓羊角鱼就只好下屎蛆。我们要照那家伙的胃口下饵不是?
       过不几天,局里从乡派出所抽调来一帮女同志,二陈一看,个子都高了。有两个稍微矮一点,都下不了一米五五,年纪也上了二十岁。二陈看来看去,只好将就着留下那俩人。他跟小秦说,得空你去市警校看看,有没有女学生要找地方实习。
       小秦回头真就找来一个。二陈一看挺满意,她顶多一米五,长相也很不错。再一想不对劲,他把小秦拉到门外,问,警校放宽政策了,这么矮个也招进来?小秦说,人家有关系,她老子是市人大的卫大生。来的路上我也问了,小女孩最喜欢看《城市猎人》,最佩服的人是寒羽良。她那时候起就想当警察,给寒羽良那样的侦探当女助手。二陈听不明白,又问,卫大生我知道,那个寒羽良是几级英模?小秦说,漫画书里画的,小孩都爱看。
       二陈把脑袋凑到窗户上往里面张望。女孩静静地坐在二陈的办公桌前,看压在玻璃板下面的照片。二陈把女孩多看几眼,就发现一个问题。二陈轻轻地跟小秦说,哪方面都符合条件,就是这里……二陈不好明说,就把两只手做成抓馒头状,再翻过手腕,往自己胸前扣。小秦装傻,问他是什么意思。
       还看不出来?我是说……二陈手搭凉棚罩着小秦的耳朵说,这小女孩的胸口也太扁了,没有货。你跟她去说说,能不能往这地方加两块垫子?我看,加到有你那么大,应该差不多了。小秦感到为难,她说,小女孩十几岁大,这么搞怕她不好意思。二陈说,这是工作需要。你总不好要我去跟她说吧。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小秦说,卫青青。
       小秦还觉得这事说不出口,想溜走。二陈把小秦抓住,让她在过道上站着,说,要不你带她到女厕所讲。二陈走进办公室,对小女孩说,卫青青,外面那个阿姨有事情交待。卫青青应了一声,出去了。小秦拖着卫青青到女厕所,讲了一大堆道理。再次走到二陈面前时,二陈问,她答应了吗?小秦说,总算答应了,可我心里过意不去,像是欠了她的。
       晚上二陈进到局里,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卫青青在哭。小秦像幼儿园阿姨一样,耐心十足地哄着卫青青,让她别哭。卫青青坐在二陈的椅子上,胸口果然加了料,隆得堆起了尖,从而改变了整个上半身的体型。二陈问,怎么了?小秦把二陈拉到过道上,这才说,那帮乡下抽调上来的小于嘴巴缺德,他们给三个女同志取了绰号,叫什么种鸡婆一号,种鸡婆二号,还有种鸡婆三号。二陈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他摆严肃了表情,说,那帮小子,我马上去教训他们,这帮小狗日的,我要宣布纪律,不准再叫这绰号。
       出发时,小秦把卫青青拽出来。卫青青穿着紫色衣服,作学生打扮。走过二陈身边时,她抬头艾怨地看了二陈一眼。二陈就内疚了起来,想这女孩比小萌也大不了几岁,就去干这样的活,是不是过分了点?
       虽然用了引蛇出洞的策略,晚上的蹲守依然枯燥异常。三个女警察着学生装束,特意打理了头发,整晚都出没在那些少有人去的里弄。同组几个男警察拉开一定距离,围绕在女警察的四周。从里弄走过的男人有时会看女警察一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挨了几天,只要有过路的男人看女警察一眼,女警察就会主动给男人递眼色。她们很希望面前的男人就是那个罪犯,希望他扑上来,然后,便落人了圈套。这样,任务完成了,之后就等着立功。
       有一次,有个胖男人想和一个姓吴的女警察搭讪。小吴一个字都懒得说,施展拳脚想把胖男人放翻在地。胖男人有些奇怪了,搞不清现在的女人怎么都这么暴力,怕是跟韩国电影学坏了。胖男人三下两下把小吴扭在地上。几个男警察看见了,挺兴奋,冲过来把胖男人一顿拳脚打软了,再捞起来问话。回头又把胖男人放了,还得说一堆道歉的话。
       二陈把三个女警察专门叫到办公室,把姓吴女警察批评了一顿。针对目前这种浮躁的状况,二陈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纪律。卫青青听得非常认真,那神态,仿佛能把二陈说过的话逐字背下来。二陈说,还要强调一点,你们必须时刻记住自己是学生妹子,要羞涩一点,不能说,看见一个男的过来,先就假想他是罪犯,还抛眼神勾引人家。这样搞不行,抓不住真正的罪犯。尤其是你,吴小敏,你听见了吗?小吴怏怏地答应了一声。卫青青站旁边,表情有些幸灾乐祸。二陈对卫青青说,你也要记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听见没有?卫青青异常清脆地应了一声。
       哑姐打电话来请二陈吃饭。二陈推不脱,就去了。
       哑姐说起昨天的事。昨天哑姐陪小田到龙彰五那里要结婚的吉日。哑姐说,龙半仙听说我俩是烟厂的职工,特别热情,不收钱,只是选好日子以后,老头话瘾发了,死活拖着我俩听他摆他儿子的事,讲了足足有三个钟头,从龙焕生下来讲到他坐班房。
       听龙半仙讲起龙焕,我头皮就发麻。哑姐又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对不起龙焕的,怎么会心虚呢?二陈说,其实龙彰五应该感谢你。算好有考勤记录说话,要不然好多事情还扯不清白。又没做亏心事,你想多了。哑姐说,倒也是。他要判几年?二陈说,我估计也就几年,不会太长。上回见到他,小狗日的一个劲跟我讲感谢话,他说幸好我们抓他抓得
       早。照这个势头下去,他很快对那些三十多岁的卖菜女人没兴趣,迟早把爪子伸到女学生身上。
       哑姐说,对啊,三十多岁的女人……
       二陈知道她又往心上去了。他暗自想,在哑姐面前,怎么讲什么话都别扭?
       哑姐要和二陈喝点白的。哑姐有酒量,但是脸颊很快有了酡色。借着酒劲,她问,二脑壳,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几年,都还,都还习惯吗?二陈心里咯噔跳一下,他想,哑姐会不会也看上我了?当光棍也不得清闲。二陈说,哑姐……
       不要叫我哑姐!哑姐说,我六九年生人,比你要小好几岁。二陈赶紧说,那是那是。哑姐说,以后你叫我小程就行。二陈说,原来你也姓陈。哑姐说,禾呈程,跟你二脑壳那个陈是两家,没关系的。二陈说,那就好,那就好。这回答让哑姐的心情彻底好转过来。
       晚上的蹲守依然进行,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警员们都被搞疲塌了,又出现了聚赌现象。二陈也没有心情去抄他们场子。最近那家伙一直没有出现。
       二陈的父亲要办寿酒。大陈从乡派出所回县城,二陈去车站接他。刚接到大陈,黄必周就打来电话,一定要请二陈去吃一桌酒。二陈对大陈说,正好,借他的酒给你接风。
       黄必周只在县看守所关押几个月,就被放出来了。二陈对他的事也谈不上帮忙,只是跟看守所的朋友打个招呼,分他去看守所里的小卖部做事。这样,黄必周每天都有事做,日子过得快些。席间,黄必周一个劲地感谢,敬酒。二陈问他,朗塔石林怎么样了?抓到没有?黄必周说,抓到了。哎,我早就应该想到不会是张大进。听说是水电站的职工,三十老几还打光棍,应该有点变态。那天他又爬到石头上画……被民兵当场抓住。
       这时大陈问起强奸杀人案的事,把话题岔开了。他在底下就有所耳闻。二陈示意在这酒桌上别说,毕竟是没破的案子。二陈有些埋怨,他想你大陈也是老公安了,怎么越活越回去?看看大陈过于苍老的样子,二陈又有些心疼。有时候,人撞了霉运跌一跤,再爬起来,却已不是原先那个人了。
       出了酒店,两兄弟互相架着走在马路上。二陈慢慢跟大陈讲起那案子的事。二陈也明白地告诉大陈,一开始他曾怀疑到李慕新头上。但破案要的是证据。大陈说,我也这样想来着。听你讲到受害人体型特征,我想到了李慕新。我还记得咬他的那女孩的样子,个子矮,长得很漂亮……你把李慕新查了没有?二陈说,没必要查,受害人都说那家伙口齿清晰,哪能是李慕新?大陈深深地吸着烟,说,那件事,过后我反省自己,觉得当时处理得草率了些。那女人也比较阴毒。你想想,牙齿是硬的舌头是软的,她不主动张开牙齿,李慕新的舌头就伸不进去。刚才你说事的时候,我突然有些担心,要真是李慕新干的,那我就亏欠得大了——这都是遗留问题啊。
       二陈问,那女人叫什么名字?大陈想了好一阵,才说,好像叫汪红,后来嫁到潭州去了。我好多年没见到过她。
       卫青青是几天后遭袭击的。那晚她和往常一样,在西门坡一带的某条巷弄里钻来钻去。那家伙说来就来了,一手捂住卫青青的嘴,腿一钩,把卫青青放倒在地。卫青青想叫喊,马上,她就意识到不必叫喊,要争取时间。几个男警察很快会过来,制服这家伙。但她等了一等,那几个警察迟迟没来。她临场还算镇静,咬紧牙,没有喊出声来。
       那家伙气息紊乱,没想到这妹子这样服帖。就抽出一只手,往卫青青的胸口摸去。卫青青这才叫了一声,随即,那家伙把卫青青的嘴捂得铁紧。他再往里一摸,从卫青青胸罩里拽出一大把海绵。那家伙知道情况不对,这显然是个局。他把卫青青敲昏了,然后逃窜。过得几分钟,和卫青青同在一组的几个便衣才跑过来。
       二陈得知消息时,卫青青已经被送往医院治疗,副局长正在训斥那几个误了事情的警员。那几人无一例外耷拉着脑袋,摆出任人宰割状。
       来的路上,二陈用手机问明了情况。当时,那几个警员在路边摊上用玩具气枪打气球,不亦乐乎。这一阵的蹲守一无所获,免不了使他们思想麻痹起来。巷子里的卫青青出事了。卫青青仅仅只叫了一声,被气球爆裂的声音掩盖得干干净净。
       二陈进屋时,还提醒自己控制情绪,要制怒。几个警员见了二陈,头又往下挂了一截。二陈要他们把事情经过都讲一遍,从高个讲起,次高个接着讲。等最矮个的讲完了,二陈就问,把气球都打爆了没有?矮个拔高了嗓音说,都打爆了。二陈说,很好,枪法很好。矮个是愣头青,得了表扬来了情绪,趁势说,陈队长,我有个建议——我们是不是把西门坡一带都排查一遍?那王八蛋,可能就住那一带,所以地形摸得非常熟悉。
       很好,你觉得从哪几个方面人手搞排查?二陈终于冒起火来,拍着桌子说,要是我有枪,一定打你们个眼对穿。二陈说着,还砸了一个水杯。李副局长赶紧提醒二陈,注意自己的言行。李副局长担心,这家伙再说下去又要骂娘了。二陈好不容易把一肚子火气压了下去,没有动粗口,却听见愣头青在问旁边那个高个,眼对穿是什么意思?
       出了办公室,二陈还有个伤脑筋的问题,明天买个什么东西去看卫青青呢?
       第二天,二陈买了一束花,这必不可少。然后他跑到一家书店,想给卫青青买一摞漫画书。他问书店老板,有没有寒羽良的书?书店老板说,那叫《城市猎人》,老古董了。二陈叫老板介绍一套时下畅销的。老板找来一套《秀逗爱神》,说这套书很好销。付了钱,二陈又问,那寒羽良是什么样子?老板说,小白脸,惹小女孩喜欢的。
       卫青青看见二陈,挺高兴。那套《秀逗爱神》她看过了。她对二陈说,是你买来的,我还会看两遍。不,一直看下去。卫青青又说,你长得像寒羽良,不,是寒羽良长得像你。二陈说,我长得像寒羽良他爸爸才对。卫青青笑了笑,眼神忽然变得很磁,盯着二陈,二陈目光游移,躲躲闪闪。二陈想,现在的小姑娘都挺疯的。
       卫青青示意二陈蹲过来,她要咬着耳朵讲悄悄话。二陈照着做就是。卫青青问,我长得怎么样?二陈老实地说,挺漂亮,像漫画画的一样。卫青青开心地笑了,一伸手摸出一个大鸭梨,要二陈帮她削皮。二陈不会削梨,稀里哗啦一阵碎刀,跟削萝卜一样,把梨肉削去大半。削好了,卫青青说,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二陈心虚地四处瞟瞟,房间就他们两人。他说,你吃一半,剩下的我吃就是。
       过两天卫青青出院,二陈帮她拿东西上车。局里专门调了个车子送她去市里。二陈看着小女孩,心里满是歉疚。
       下半年命案发生率没下来,又积累了几起。一般来说,命案比较好破,特别是发生在乡村的仇杀案,待公安局的车一到地方,经常有百十号人围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告诉你谁杀的人。要是愿意听,他们会口舌生津、自得其乐地讲杀人经过。遇到这类案子,二陈找不到兴奋感,到了地方,只管把人铐上,扔警车里,完了在笔记本扉页的“正”字上添一笔。这一年,二陈已经写到第三个正字了。
       顾有顺看好朗塔旅游的前景,在那里买
       了块地盖度假村。那地方还有一眼温泉,但水温欠了一点,上不去四十度。顾有顺只好添几组锅炉,烧热水往温泉里灌。二陈跟黄必周好歹也混成了熟人,顾有顺有什么事跟朗塔乡接洽,把二陈叫去,挺管用。
       这天二陈轮休,顾有顺的别克车一早就到屋门口,接他去朗塔乡政府办点事。顾有顺的温泉度假村建得差不多了,过不久就开张。事情办完,二陈坐在度假村的客厅,无所事事。顾有顺叫他去搓几手,他不去。顾有顺那帮人彩头打得大,二陈那点工资上牌桌摸不了几圈。他拿出手机要玩游戏,俄罗斯方块。顾有顺就说,什么年代了,还玩方块。他把自己新买的水货手机递过来,说,这是国外最新的,国内一年后才用得上这机型,有几款最新的手机游戏。二陈把新游戏玩了一阵,也觉得没劲。二陈想,真他妈没劲。
       他随意地翻开电话簿。
       水货果然是水货,汉字输入功能都没有,电话簿里的人名全是用拼音拼成。二陈把那些人的名字慢慢地拼读。他发现有个名字的拼音是LIMuXin。二陈默念着,LiMuXin,LiMuXin——李慕新?接下来,二陈玩起了一个叫泰屈斯的游戏,心情却全没有了。游戏还没过一关,他便退出去,再次打开电话簿。
       二陈把顾有顺从牌房叫出来,指着那组拼音,问,他是谁?顾有顺拼了好一阵,说,呃这是朗塔水电站的李慕新李师傅。你认识?二陈问,你跟他熟吗?顾有顺说,以前也不认识,现在开度假村,要认识几个本乡的电工师傅,到时候帮着应急。怎么啦?
       你等等。二陈说着就拨了那电话,听见接通的信号,那边就有人接了。那人说,喂,顾老板,什么事?二陈说,是李师傅吗,我是顾老板的司机,度假村有几间房断电了,麻烦你来帮查一查行吗?那人说好的好的,马上就来。对方讲话很清晰,以至于二陈产生了怀疑。他问顾有顺,李师傅舌头是不是少了一截?顾有顺说是啊,都叫他李卷巴子。二陈说,但是听他讲话,并不卷巴。顾有顺说,我也奇怪了,他讲话一点都不卷巴,但舌头确实又短一截。这真是没有道理,我儿子舌头没问题,却他妈卷巴得厉害。二陈想了想,说,去找个小工,把电线或者保险丝弄断几处,算帮我忙。还有,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
       不多久有个人骑摩托赶到,但不是李慕新。他说他是李慕新的徒弟,李慕新有事,一时走不开。这徒弟有点呆,查半天查不出哪里断线,顾有顺只好一一指了出来。
       李慕新挨边四十岁,曾有过短暂的婚史,离异后一直单身。在二陈看来,这些都是作案的有利条件。顾有顺一看二陈的表情,猜出来了。他问,你手里那案子,怀疑上这家伙了?二陈点了点头。顾有顺忽然想起个事,说,前一阵在石林里头拼命画生殖器的,就是李慕新。这哥哥老大不小,看样子是憋坏了。二陈一听,眼仁子放起光来。
       二陈去找黄必周,问起了李慕新的事。黄必周说到他就来气:这狗日的躲在幕后嫁祸张大进。抓到他时,他还挺嚣张,说他在石林里画画已经有好多年了,这地盘还是他先发现的。后来我们联系了水电站的领导跟他谈心,他才收手。但是,他有事没事老往迷魂阵里钻,张乡长每次都派了民兵跟踪他,担心他又去画邪的。二陈问,结果呢?黄必周笑着说,狗日的还是晓得个怕字,没敢再画那些东西。二陈又问,那他在里面都干些什么?
       他怕是喜欢那个地方。迷魂阵中间有三四亩的空地,叫中军帐。他每次都到那里坐二坐,抽一堆烟,就好像他是诸葛亮一样。黄必周说完,二陈觉得不详细。黄必周说,我把几个民兵叫来,你问他们。
       李慕新上班的水电站效益不好,留用40%,其余的发生活费。李慕新好歹混得个岗,但排班轻闲,上五天又轮休五天。李慕新利用轮休的时间去城里开面的,找外快。二陈要黄必周联系水电站的熟人,调出排班表看一看。几次案发,都碰上李慕新轮休时间,唯独卫青青遭袭那次,李慕新在班。水电站的熟人说,现在也投个准头,工资发不全,上班不规范,溜号也没人管。当天李慕新也不当班,进城开面的去了。
       二陈想悄悄地进到李慕新的屋子看一看。那是老式的直筒子楼,灶和煤都堆在过道上。二陈主右看看,过道上没别人。他打开门,走进去。这是一室一厅的单身汉房,厕所离得有半里地,公共的。李慕新的房子收拾得挺干净,这令二陈很意外。家具都是老式的,只有DVD机看着挺新。电视柜下面堆着好多片子,二陈取出来翻了翻,都是正儿八经的电影碟或电视剧碟——还有一套新拍的《红岩》。
       此外,二陈没有找到可疑的东西,只得把动了的房间恢复原样。
       李慕新按时上下班,轮休就开车跑生意,闲下来就在家中看碟,生活挺有规律。以前他喜欢打打牌,现在戒了。到城里跑车的时候,二陈跟踪起来很吃力。二陈先后安排了几个便衣坐他的面的,试图和他聊些什么。一般来说,司机大都有侃性,爱说话,但李慕新死都不愿搭理乘客,顶多把脑袋晃一晃,算是回应。
       二陈只能不惜成本地监视李慕新。案件没有突破,找不到其他线索,二陈只能押宝似的赌一赌李慕新这小子。
       十一月底,非常平淡的一天,李慕新像往常一样在城里跑面的。下午五点,他开空车到火车站,买了次日去郑州的车票。第二天中午,李慕新再次出现在二陈眼前时,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工装衣裤,挎着老式电工包,嘴里叼支烟,耳朵缝里夹支烟。那样子,根本不像出远门,倒像是就近打零工搞几个烟钱。但他去了火车站,检票后进了月台。
       二陈逼不得已棋行险招,马上动手,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把这家伙抓捕。
       回到局里,二陈照例先问基本情况。李慕新一一回答。他吐字清晰,除非把听觉神经绷得十二分紧,才听出个别卷舌音咬得吃力。而朗山话里,很少有卷舌音。
       二陈先是跟他讲了一通政策,但李慕新嘴硬,假痴不癫地说,我怎么啦?二陈问,这次上火车站,要去哪里,干什么?李慕新讲不出去郑州的原因。他平静地说,闷得慌,想出去走走。现在不抓盲流了吧?二陈说,为什么去郑州?李慕新说,也没个目标,那天拿个飞镖往地图上一扎,扎到了河南。二陈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叫到这里?李慕新又是沉默,良久,他说,该不会是石林里面又有人画淫秽的东西了吧?这一次不是我,我早就不画了。二陈说,别避重就轻,你还是从十年前说起比较好。李慕新装愣,问,十年前?二陈说,对,你舌头的事情。
       李慕新抬起头看看二陈,眼仁子深处闪过一丝模糊不清的东西。但是他再也不开口了,慵懒地往椅背上一躺,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二陈说,慢慢想,不急着回答。
       出了审讯室,二陈心里面就发慌。留置时间最多只能四十八小时,这两天要是不能从李慕新嘴里撬出些东西,就只有放人。
       刑警队开会拿方案,决定叫被猥亵的那些女孩来辨认,减轻李慕新的心理负担,让他拣个轻松的罪名先认下来。当天就安排了三场辨认。从县监狱里抽来几个犯人陪着李慕新,在单透玻璃墙后面站成一排,让女孩
       隔着玻璃认人。龙焕作为犯人里的积极分子,也被抽到了,见到二陈的面,隔着七八米远的距离,就要说感谢话。二陈手一摆,示意龙焕挨着李慕新站好。
       龙焕李慕新这哥俩紧挨着站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认识谁。
       那几个报过案的女孩被叫来认人。女孩们对那人没什么印象,无法指认是谁。二陈命令那些人逐个地说出以下几句话:不准叫,不然我掐死你;自己把钱包掏出来,还有手机;小妹子,陪哥哥到河边走一走;回去你敢跟你妈讲,下次就强奸你……
       李慕新说话的声音很小。二陈每次都要指着他说,你大声点。李慕新才大声一点。一天下来,李慕新的表情开始变得轻松。
       第二天继续安排辨认。李慕新和几名犯人仍站在玻璃墙后面,而玻璃的另一侧,根本没有人。二陈已经找不出受害者了。李慕新这天学乖巧了,不要二陈强调,就把音量放大。那几句话,他已烂熟于心。上午辨认了三次,下午,二陈仍拿李慕新当猴耍,让他不断地对着玻璃墙重复那几句话。到晚上,二陈还要安排辨认,不给李慕新喘气的时机。
       九点多钟,李慕新有些溃乱,承认了曾猥亵过女孩。同时,他强调说,抢钱那事不是我干的,更没有,嗯,强奸了谁。二陈先松下一口气。这一来,就可以把留置转为刑拘,赢取了更多的时间。
       李慕新表情必然是有些颓丧,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背尽量往后靠,不停地向二陈蹭烟,呈现出缓慢回忆的姿态。他说,哎,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
       十年前,汪红咬掉他的舌尖,他心里一直有阴影。李慕新强调地说,就想打她一顿,打得她满地滚。当时,李慕新以为过二两年就会忘记这事。没想到好多年下来,仍然忘不掉。这种复仇性想象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日渐清晰,日渐成熟,搅得他经常半夜醒来,捉着老婆练几拳。后来,他老婆怎么也不敢跟他一张床睡觉了,死活要离婚。
       李慕新说,去年六月份有天晚上,我开车时搭了一个女孩。那女孩看着有点像汪红。她下了车进一条弄子,我鬼使神差跟了进去,从后面抱住她。头一次做这种事,心里一点都不害怕。我觉得,好像已经做过了很多次一样。二陈在本子上记些什么。李慕新提到的这女孩,没来报过案。二陈撂开笔,问他,还有呢?
       李慕新的案子挂上了,半个月没有进展。二陈觉得,这状态就像一条老狗玩了命抢来一块肉骨头,却啃不动了。也在这段时间,卫青青分配到县局。
       那次,卫青青因在执行任务时受伤,得到校方表扬,还让她在校会上作报告。卫青青打电话给二陈说,我作报告那天你也要来,你不来,我就不作这个报告了。二陈心里老觉着亏欠她,只有抽一天时间去了市警校。校会上,警校学生听得直打瞌睡,卫青青却讲得格外来劲,说她被歹徒袭击时,想到了邱少云,想到邱少云痛苦得把干土都捏成了两个窝窝头,还是不吭声,所以自己也不吭声,以便抱住罪犯。台下的人这下来了精神,笑得直喘。
       自后好几个月,卫青青一直跑着关系要调到县局里来。上个月,卫青青的父亲卫大生往县局打电话,希望县局能接收卫青青。卫大生跟傅局说,这也不是倚仗卫青青帮你们局做的那点贡献,而是,她吃了迷魂药了,就想去朗山工作,还想搞刑侦,别的地方死活不肯去。我也没办法。傅局回话说,人可以来,但搞刑侦绝对不行,只能往档案科安插。管档案这事,再短半条腿都没关系。
       这事傅局没有跟二陈说。二陈知道的时候,卫青青已经到局里上班了。这天,她自己走到二陈的办公室,要二陈请她吃饭,要不她就请二陈吃饭。卫青青刚站到眼前时,二陈怔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说那行,欢迎你新来的战友,我给你接风。但昨天跟一个朋友说好了,要不晚上我们一起吃?
       卫青青有些不情愿,她问,谁啊?二陈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下午,二陈好歹把哑姐请来一块吃饭。二陈和哑姐坐在一侧,把卫青青独自撂在另一侧。为了达到效果,二陈和哑姐显得亲热,让别人一眼看出来,两人关系很不一般。哑姐倒也配合。卫青青只管勾着头吃饭,想一顿饭就把自己撑死似的。
       吃了饭,卫青青要二陈把自己送回宿舍。走在路上,卫青青就说,你们还没结婚吧,你们……同居了?二陈说,你小孩子家,别管我们大人的事。卫青青撅了撅嘴。
       两人马路上并排走着,卫青青把二陈的左手挽了起来。卫青青告诉二陈,出事的那晚,她不但想到了邱少云,还想到他二陈了。卫青青说,想到你两个,我就变得很镇静。二陈说,想到我干什么呀?卫青青说,我也不知道,先是想到了邱少云,可是心里还在发毛;想到了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卫青青说着,自己愉悦了起来,把二陈那条胳膊挽得更紧,还时不时蹿出个跑跳步。
       两人正走着,看见前面聚了好多人。二陈把胳膊从卫青青怀里拽出来,快步走上前去看是怎么回事。有一个女孩要跳楼。女孩已经爬到了荣,湘酒店四楼的瓦檐口上,看架势是要跳楼。二陈问身边一个人,怎么了?那人说,小姑娘被经理批评一顿,扣了奖金,想不通,就要跳。二陈再一看,楼下黑压压地聚了好几百人,都仰着头看着女孩。不远处,有个家伙还埋怨说,操,还是不敢往下跳。今年碰到几回了,看样子要跳,最后都没有跳成,让老子在下面白等一场。
       女孩往前面挪了半寸,底下的人就起哄。女孩勾着头看看下面,脚有些软,哭了起来。二陈一想糟了,这女孩挨顿骂,脑袋一热爬上去的,本来也不怎么想跳楼。但下面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她有些收不了场,仿佛不跳下去就挺对不住大家。二陈看着焦急。
       有一辆别克在不远处停下,车内的人也下来看热闹。二陈认得那是顾有顺的车。他朝顾有顺走去。顾有顺问,陈哥,怎么回事?二陈来不及多说,交待他,有顺,把你手下那帮小泼皮赶紧召集起来,十分钟内,能叫多少叫多少,越多越好。顾有顺说,你开玩笑,我哪认得……二陈说,你他妈别跟我装老实。现在是要救人。
       二陈往身后一看,卫青青还在。他说,小卫,给你个任务。你爬到那边陆羽茶社顶楼上去,摆出要跳楼的架势。卫青青说,我恐高。二陈说,你想想邱少云,再想想我,就不怕了。快点,我说你快点!卫青青挺委屈地朝那方向走去。
       十几分钟后,顾有顺叫来六七十个小泼皮。二陈跟小泼皮们交待说,我等下喊一二三,你们就一齐往那边跑两百米。有个陆羽茶社,你们停下来,都往楼上看,上面站着个要跳楼的矮个姐姐。然后,二陈嘬个口哨,小泼皮们像被放养的鸭子一样呼啦啦跑去。
       围在荣湘酒楼下面的人,看那么多人在跑,摸不清怎么回事。在这边也呆一阵了,没戏看,于是那些人跟在小泼皮的后头,朝那边跑,把陆羽茶社围了起来。这边的人越来越少,剩下十几个铁杆观众,过不久也耐不住冷清,往那边去。要跳楼的那女孩,看见楼底下的人忽然全都走空了,她一个人呆上面也没意思,往后挪几步,沿着梯子爬了下来。
       顾有顺说,你这办法高级。
       
       110的车这时才来,领头的是老黄。老黄问,二陈,人呢?二陈说,没事了,那人不跳了。老黄说,那就好。老黄发现陆羽茶社那边有些不对劲,要过去。二陈说,那边没事的,回去吧。老黄说,你说没事就没事?都沸反盈天了。老黄说着,把车开过去。二陈站在原地,跟顾有顺聊天,等着卫青青回来。等一阵,卫青青没回来,再往那边看,楼下的人也没散去。老黄抓着扩音器向卫青青喊话,要她不要轻生,有什么困难可以向110求助。
       二陈给卫青青打个电话,那边就接了。他问,怎么还不来呢?卫青青说,我要跳了。二陈说,别闹了,跳下来很有快感是吧?等几天再跳,到时我送你一把降落伞。卫青青说,要我不跳,除非你别和哑姐结婚。
       那不行。二陈说,你要跳就跳,跟我没关系。110的人在下面拉了救生网,记住,要跳就看准了往网中间跳。要是不跳,就快点过来,我在路口等你。
       等了一会儿,卫青青还是不见过来。那边忽然迸发出一片尖叫声。顾有顺说,喔唷,你那个小妹子好像真往下跳了。二陈担心地说,摔断腿就麻烦了。
       挨到十二月,案件还没有和李慕新接轨的迹象。二陈打算去水电站呆几天,住李慕新那里,看能找到些什么线索。同时,他也想换个环境,暂时回避卫青青,还有哑姐。卫青青跳楼以后腿骨脱臼了,住几天院就出来。
       二陈买了一箱方便面,一捆袋装熟食,和小夏再次去水电站,李慕新的住处。此前来过两次,里面的物件都被彻底翻查了两遍。二陈这次再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没什么可怀疑的,李慕新房里没有几件东西。二陈和小夏干脆住在李慕新房里,成天看碟。李慕新买的碟片有两种,VCD和DVD。大多数碟片看着都异常沉闷。刚到的时候,小夏一看有那么多碟高兴坏了,翻找了一遍,竟然找不出一张毛片。小夏陪二陈看了一天就受不了了。他说,我宁愿去守厕所。小夏走后,二陈一个人留在李慕新的房间里。
       二陈耐着性子看了几天,注意到,有一个片子重复出现了,但片名不同,一个叫《爱的亡灵》,一个叫《感官世界Ⅱ》。李慕新似乎挺喜欢这片子。二陈把两张同样内容的碟找出来,VCD上面有很多划痕,显然放了很多遍。VCD严重磨损后,李慕新又买了DVD。二陈头一遍看这片子,觉得只是一般。里面说的是奸夫杀人夺妻,类似于西门庆杀武大郎那回事,只是少了个武松来快意思仇。二陈看得不爽,但还是坚持着再看一遍。
       他这才注意到,里面有个情节:奸夫把死者扔进一口枯井,之后就得了一种梦游症,经常不由自主地去井边,往里面枯树叶。
       二陈由此想起了那个民兵跟他说的事。民兵跟踪李慕新去到“中军帐”,就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偷偷地观察李慕新。……那里面有两个天坑。民兵说,李慕新喜欢坐在天坑旁边抽烟,一坐几个钟头,要抽掉一包烟,把烟屁股都弹进天坑里。我看他一直没往石头上画画,后来就不跟踪了。民兵说得就这么简单。二陈问,还有呢,再想想。民兵拼命地想,说,呃,他每一次离开,都会往天坑里撒尿。他一泡尿撒几分钟,一边尿还一边吹口哨。
       现在,二陈回忆着民兵的话,隐隐地有了怀疑,那天坑底下八成有问题。他想,莫不是,天坑底下有什么东西?……除了死人,还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下天坑比二陈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黄必周告诉他,“中军帐”里的两个天坑,一个浅一点,另一个深得没底。黄必周帮着找来一拨村民,来到中军帐。二陈说,绳子我去买,管够。你们要多少钱?有个人麻起胆子跷起三个指头。二陈装傻地说,三十?那人说,开玩笑,三张票子下这个深天坑。等问明白了下去干吗,那人又有些缩头缩脚。他说,早说啊,原来里面死的有人。二陈说,不一定,只要下去了,都给这个数。那人想反悔。二陈大度地说,别说了,给你加个指头。那人一听,马上眉开眼笑了。
       买来绳子,那人打着马灯,腰里别着蓄电池手电,往天坑里下,花了半个多钟头才下到底。底下有东西。二陈用棕绳把东西拽上来,果然是一些尸块。洞太深,尸块腐烂得不算严重,没有长蛆。二陈把尸块拼凑拼凑,大概摆出个人形。死者是个男的,但人头找不见,脖颈上空了一坨。二陈看了看那眼浅天坑。那人爬上来后,二陈叫他再往浅天坑下一趟。那人还是开价三百,二陈嗤的一声,说,那不如我自己下去。说着,作势要往自己身上绑绳子。那人赶紧说,两百好了。二陈放下绳子,爽快地说,他妈的,今天算你狠。下去以后,果然捞上来一颗人脑袋。
       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是县水泥厂的职工。两个月前,他家里人到公安局报了失踪,但失踪的事不归刑警大队管。二陈拿着死者的照片一看,吓了一跳。死者长得像极了大陈,只不过嘴边多了颗痦子。即使是二陈,都要多看两眼才分得清。
       把尸块的照片摆在李慕新面前,李慕新还想抵赖。二陈说,怎么,要不要我带你去停尸间仔细看看?李慕新脸上忽然有些犹豫。二陈当然不会漏掉这情况,坐了下来,稳住他说,不忙讲,我这人蛮有耐心。李慕新脸颊开始抽搐,看看二陈,又看看天花板,接着拧下脑袋看自己鞋尖。李慕新伸手向二陈讨烟。这是个良性讯号,二陈把一匣烟打开,摊在李慕新伸手够得着的地方。李慕新嘬圆了嘴,烟屁股续烟头,连抽三支,脸上抽出几分醉态,人就浅浅地笑了。这一阵,他心理压力过大,现在终于招认,不啻是一种放松。
       李慕新招认这事,顺带把午后奸杀那女孩的事也交代了。讲到那件案子,二陈忽然回忆起一个疑点,问他,为什么要剪那女孩的指甲?李慕新被问得发蒙,说,我剪了她的指甲?一拍大腿,他记起来了,说,那天,把人杀了,忽然觉得非常无聊,坐在那里抽烟。抽完了烟,还想磨蹭一会儿,就把女孩手指甲剪掉了。二陈感到意外,问,没别的动机?
       没有。哪来的那么多动机?李慕新忽然来了些感慨,往下又说,我这个人,小处不忍,坏了正经要办的事。再挨两个月,汪红就会回家过年。她算是逃脱一条命。
       杀了人你还讲狠话!二陈说,现在你说说,杀这男人的动机又是什么?李慕新说,你应该猜得到。十年前,就是他帮汪红的忙,把我舌尖搞不见了。本来也不是很想杀他,我要杀的是汪红。那天在北郊碰见他了,一个人在路边散步,左右没有别人,机会特别好。我甚至觉得,不杀他都浪费机会,我过去向他借火。我估计他一下子不可能认出我来。我有高压电棒,摁开电门,往人身上一杵,再高大的汉子都会被电倒。
       二陈面带讥笑之色,说,但我要告诉你,你杀错人了。
       李慕新斜着眼睛睨过来,咬咬牙说,不可能,我认得他。
       我操,你不信是吧?二陈吼了起来,说,你要杀的陈建国,是我哥哥。血亲哥哥,你懂吗?看不出来我跟他长得像?什么卵眼神,还去杀人。
       李慕新这下信了,悲哀地看着二陈,说,你两弟兄长得不像。
       案子破下以后,顾有顺拍着胸脯说庆功会他包圆了,要到度假村里面搞。那天顾有
       顺叫来两部大巴,开到县局里面,把警察全部捉到车上去。庆功会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进行,几个领导喝了几杯就开始致词。今年的命案全破,按手头掌握的情况,有可能超过省城汇桥区。喝了酒就开始跳舞,警棍过剩警花不够。卫青青变得紧俏,几个警棍抢着跟她跳,她都说不会。她要找二陈跳,二陈也说不会。二陈确实不会。卫青青说,陈队,一点面子都不讲。二陈看见卫青青已喝出了状态,一脸愠怒。他说,好,我跳。两人相互捉着手混进人堆,抽风似的跳起来。两曲下来,卫青青主动闪人了——她脚尖已经让二陈踩得没了知觉。
       二陈一坐下来,顾有顺就来劝酒。这天晚上顾有顺堆着满脸坏笑,二陈却没有觉察;喝到喉咙都堵塞了的时候,顾有顺说,陈哥,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二陈跟着他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顾有顺附着耳朵说,陈哥,破李慕新这个案子。你高兴吗?二陈说,当然高兴,再不破,还得死两个人。顾有顺说,那我这回算不算是帮了你的大忙?二陈说,那当然,回头我请你吃一桌。顾有顺却说,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要是我帮上你大忙了,就会说一桩心愿?二陈没记起来,但这场合也不想扫兴,拼命点头。他说,有什么心愿,讲出来,我也得还你点人情才对。顾有顺说,陈哥,兄弟我够不够意思?二陈说,够,很够。顾有顺说,兄弟够不够朋友?
       喝多了,你喝多了。二陈说,有什么话尽管说,今天绝不让你扫兴。顾有顺又是一个坏笑,说,那都是你自己说的。我要,我要给你一件东西。陈哥,把两只手摊开,准备接着。二陈放下杯子,双手摊开捧一起。顾有顺非常麻利地往自己嘴巴里一掏,再往二陈手掌里一扔。二陈一看,整副牙床,沾满了黏液。二陈吓了一跳,还好没有把牙床扔掉。他嗔怪地说,顾有顺,你他妈又不是一副金牙,我不要。顾有顺说,也就是让你看看,没打算给你。他把牙床放在酒杯里消消毒,重新塞进嘴里,然后说,哥哥,记得吗,我这一口好牙,是被你打松的。二陈说,扯卵淡,顾有顺你喝多了。顾有顺说,那次我扔你工作证,你捉到我就猛抽耳巴子。二陈说,顾有顺你别栽赃,你爱涮火锅,又爱嚼槟榔,这些都容易坏牙齿,哪是我打松的?
       是你打松的,我自己的牙齿,自己清楚。顾有顺面色稀烂,胳膊一弯钩住二陈的脖子,说,哥,亲哥,给我个面子,我想抽你一耳光。顾有顺把嘴巴凑得更紧了,几乎舔着二陈的脸。他说,你先别生气。这么多年我真把你当亲哥一样尊重,可是心里面又确实想抽你一耳光。是不是有点矛盾?不是我气量小,你就当我有这一口瘾,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开玩笑,脸哪是让人随便打的。二陈说。我他妈是个警察啊。
       你也别赖皮,刚才答应了的。顾有顺央求地说,就轻轻地抽一耳光,象征性地抽一耳光。要不然,心里总是憋着一件事,难受啊。哥哥哎,我难受。说着,顾有顺还往自己心口咚咚咚扪了几记老拳。二陈担心同事的眼光都往这边聚过来,只好说,让你抽一下,就一下。他把脸扭了过去,准备挨这一耳光。顾有顺绾起衣袖的时候还说,我轻轻地抽,你脸别绷那么紧哪。说着,顾有顺抡圆了胳膊咬牙切齿地抽了二陈一耳光。
       响声很清脆。跳舞的人都听见了,停下来往这边看。二陈赶紧说,顾有顺你喝多了,眼都花了,十二月份哪来的蚊子啊?顾有顺忽然哭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嘹亮地哭起来。
       过得几天,傅局接到省厅的电话,回头告诉二陈,说。今年翻身了。二陈,我们县局搞了全省第一。挺悬的,破案率和破案桩数都和汇桥区持平,但是我们县的命案里头,比他们多死了一个人。
       二陈忽然想到那次翻牌,竟然底杀了半仙龙彰五。他微笑地说,好啦,这下终于把鸡巴的帽子摘下来了。傅局说,二陈,以后你讲话还是文明点好,到时候我送你一本《文明礼貌用语辞典》……汇桥区想挖你去,你看看,有什么打算?二陈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说,李慕新这案子办得挺窝囊。其实,老早就应该瞄上李慕新的,我自己错过了。但你别说,要是早点抓到了李慕新,就不会比汇桥区多死一个人。——我觉得,省厅的评比规则有问题。哪能说,命案里死的人都算到成绩里面去啊?傅局说,有什么办法?要是没死人,你破案的功夫哪显得出来。别说那么多叮,走还是不走,你早点答话。其实还是汇桥区赢了。他们那里有区域优势,哪里冒出个破案高手,他们都挖得走。二陈说,看不出来,你还舍不得我走。以前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走。傅局笑了笑,没说话。
       二陈找张软椅坐下,悠闲地想着这个问题:走,还是不走?他想了想卫青青,也想到了哑姐。然后,他在心里说,为什么想到她俩呢?也许,最终走与不走,都跟她俩有关系。这时他又记起那张小鬼牌。当时揣在裤兜里,现在一掏裤兜,没有找见。再往衬衣口袋里一找,那张牌不知几时夹到了名片里面。他看着那张小鬼牌,这才发现,小鬼是一副坏笑的嘴脸,眼神暧昧地看着自己。傅局说,想什么呢,牌上有花?
       不是。我现在很想再和龙彰五翻一翻牌,看看征兆。去不去省城,我一下子拿不好主意。二陈扣着手指把牌弹来弹去,小鬼也随之摇晃。傅局说,龙彰五的事你还不知道?二陈问,怎么了?傅局说,他死了。上个月,省里来了个部长把龙彰五包下了,带他去澳门葡京赌钱,帮着抓时机看财运。结果部长输了几千万,一肚子怨气全撒在龙彰五身上,把这老神仙活活地掐死了。二陈说,哦?
       傅局又说,其实也不能全怪龙彰五。龙彰五一开始说部长有财运,部长还真赢钱了。后来龙彰五说财运过了,要他收手,部长哪还收得了手,输了几千万,回去也交不了差。傅局这么说,仿佛也认为并不是龙彰五的法力不够。二陈听得心里一冷,他记起龙彰五当时说,接了一单大生意,想必就是这回事,到头来却把自己的命搞丢了。龙彰五当时竟没有看透这一点。二陈把那张小鬼牌放在手里把玩,玩皱了,就随手扔进纸篓。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