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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长河边上的小兄弟
作者:宋唯唯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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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一对小兄弟,生活在乎原上一个叫做潘渡的小村落里。哥哥叫潘霄霄,弟弟叫潘乔乔。有一条长长的水波粼粼的大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经过台上的人家。河上曾经走着很多很多小船的,如今都不见了,因为划船的男人们都出门打工去了。
       霄霄和乔乔的爸爸潘清波,每年过年后也离家出外打工,去了千里路外遥远的广州,他在一家工厂里做搬运送货的工人。爸爸的个子高得像一棵桑树,脊背宽宽的,像一面门板。他在家里的时候,是整个台上力气最大的人。
       霄霄乔乔是很好分辨出来的,哥哥生得眉清目秀,直鼻圆脸,乌乌的睫毛长长地遮住眼睛。弟弟呢,五官倒是酷似哥哥的,只是两条眉毛倒插在额头上,眼睛时刻摆圆了瞪起。圆圆的胳膊、胸板、脖颈,处处都还留有婴儿胖的浑圆。脑门上的头发旋儿不久前被灶火烫了一个疤,看着,就像一个受戒不成的小和尚。若落在蒲团上,两条藕节般的腿儿,还盘不起莲花座。
       日头炎炎的正午,兄弟俩提着树枝削成的短剑,出门往台上来,念念有词地一路比划高下,兄弟两个各是剑客和大侠。人家树阴下聚着一群歇暑的大人,向他们指点道:“那就是黑狗的两个儿子。”说起来真是羞人,像一棵树一样高大威猛的爸爸,却有一个“黑狗”这样的乳名。
       “叫潘清波!”兄弟俩停下脚步,齐声强调道,“他叫潘清波,不叫黑狗!”
       “这两个小狗伢比黑狗多少要文雅些,”竹椅上坐着的老倌子,眯着眼睛审度这兄弟俩,“黑狗小时候哪里会这样规矩地走路呢?他上得天遁得地呀!一台的猫子狗子看见他来,都吓得慌不择路。鸡子、鹅,跑慢了一步就被他扯住后腿了。”
       “菜园里的瓜花刚刚打蔫,点点大的青皮瓜就给你摘走了。”一个老婆婆惆怅地放下手里纳的鞋底,“没有名字,哪里有名字?通台都叫做‘小烂鸡巴’的。”
       “出了坏事不用找别个,都是那个‘小烂鸡巴’干下的。他好在不赖账。”老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些恍惚,那个小泼皮黑狗,他是什么时候,趁人眼皮一忽悠,便长成人了呢?眼下这一对热呼呼圆滚滚的娃娃,真的就是他的儿子么?
       “他哪里没有名字?他明明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叫潘清波吵!”兄弟俩听得羞愤极了,极力纠正道。
       这伙老倌子偏偏跟他们斗嘴:“等你们的爸爸,黑狗,过年回来,台上人家合起来要找他算账的。”
       “要叫他赔钱的!打小糟蹋了我们那么多的东西。”
       “从小时候起,算账,家家户户的,一样一样都要赔来的。”
       “黑狗在外头打工,挣的钱多得用谷篓往里扒啊。”
       “不赔不行的,不赔把他的两个儿子扣起来做抵押!”
       “赔赔赔!赔个卵子给你们!”乔乔耸着鼻子翻一翻眼睛,大声地骂一句,见那群老货一个个豁着没牙敞风的嘴巴呵呵笑,兄弟俩自顾自地走掉了。
       他们在老姨婆家门口遇见了祖母,她正坐在瓜架下摇摇篮,里头睡了一个娃娃。小兄弟欢喜地跑起来,因为,去年爸爸妈妈在村子东头盖了新楼房,如今唯有老祖母依然住在老的祖屋里头,青砖乌瓦桐油木梁的老房子,里头终年都蒙着一层柔软的暗光,带着香炉里的香烛气息。
       老姨婆是个和祖母一样的皱纹满面弯腰驼背的老妪。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从前,她们都还是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同一年嫁到潘渡来做新媳妇,彼此要好,情同姊妹,扶携着过了大半生。老姨婆是命苦的孤老婆子,老伴儿早年便去世了。一房儿媳妇早几年害病“没”了,丢下来一个孙子给她。儿子伤心不过,出门去了,谁知道,一出门便三年不曾回来,也没个音讯来家。老姨婆和孙子相依为命地度日。霄霄和乔乔的祖母,无论晴天落雨,每日里都会来她家坐一坐。寒冷的时候在灶屋里烘火,暖和的日子便在门前葫芦架下坐着。
       祖母是个神神癫癫的老婆子,她睁大眼睛看着两个小孙儿走过来,却说:“你们三个人挨得那么近,走路脚绊着脚,小心摔着。”
       霄霄的胆子小,乍听着一惊,背上的汗都炸出来了。乔乔横横地瞪圆两只跟,侵上前对着老祖母的眼睛吼道:“明明只有两个人,哪里来的三个人?”圆滚滚的小胳膊挨上来,手朝祖母眼前一摊,“交五角钱!”
       祖母可怜地说:“我哪里有五角钱啊,小菩萨们!”
       霄霄皱着眉,眼瞅着祖母,不满地嘀咕道:“不知长着一双什么眼睛?简直像个蜜蜂眼睛一样的。”
       祖母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手绢包,念叨着:“我哪里有一个钱啊?我就像活孤老一样啊。”祖母就是这样的一个神’婆子,爸爸每回寄钱回家,都要孝敬她的。她却满台子喊冤,说自己穷得要死,莫说荤油不敢吃,豆腐都吃不起一块,每餐只敢吃几颗米。话里话外皆指斥着黑狗的老婆,从下江娶来的厉害堂客。她嘴里嘟嘟囔囔的,一层一层地揭开手绢包的布角,从一叠零碎里,择择拣拣地,捏了一枚五角钱的硬币,放在乔乔的掌心里,道:“罢,赏你一块碎银子!”祖母总以为,硬币是用银子打的。她又拣出一块碎银子,是给大孙子的。霄霄看着祖母颜色暗乌的手绢包上,找不出一朵花来。摇摇头,不伸手。
       正说话,老姨婆颤颤地从房后来了,她擎着一只木头食槽,刚刚送去猪圈的。此时见到霄霄和乔乔两兄弟,黑黝黝的枯瘦的脸上浮出一朵菊花般重重褶皱的笑容,问道:“来了两个小客人啊?稀客呢。”她的声音细细的,像一方老老的抽纱了的丝绸。
       她颤颤地弯腰驼背走到瓜架下:“姨婆去园子里给你们摘香瓜来吃哦。”
       “不吃不吃。多谢了您郎!”乔乔一快活,嘴巴张开却应慢了一声,便被霄霄抢先推辞了。
       “吃啊吃啊,霄霄,你爸爸黑狗,他写信回来了么?”
       “写了写了。”乔乔一生气,就敏捷了些,追着老婆婆的话尾便抢答了。
       这回,霄霄也恼火了,他见老姨婆的菊花般的笑容之中,黯淡可怜的眼神,心都揪起来了。他大声地说:“没写没写,最近没有信来。还是好早以前,他刚去广州的时候,写了一封信回来,这么久了他再没来过信。”
       “这么久都没写信来么?”老妪好似忧心,又好似解忧地,眼巴巴地瞅着霄霄。
       “打工的人都很忙的,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没有力气写信了。”霄霄的语气老成而笃定。说罢,拿一条胳膊搂着乔乔,径直往前走过老姨婆的禾坪。乔乔矮矮的,虽然很扫兴,但还是顺从地随着哥哥,抬手够到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握着,齐步走远。祖母伸长脖子赶上前喊道:“不要去四黑子的小卖部呀,莫要买他的冰棒吃,他的冰棒有毒!”
       兄弟俩齐声应答一句,晓得晓得!
       “你往后记得,莫要给老姨婆说,爸爸来信了。”霄霄对乔乔教育道。
       “明明来信了嘛,昨天,潘清波,邮差从广州送到家来的!”乔乔很是愤愤,口齿便少有的伶俐清晰。
       “她郎的儿子又没写信来家,连人去了哪里都不晓得。你一说爸爸来信了,不是引得她郎又要哭一场么?”霄霄耐着性子,循循
       善诱地开启乔乔的小脑瓜。
       走到木桥边四黑子的小卖部,五角钱买了两根奶油提子雪糕。四黑子问道:“黑狗跟你们写信来没有?”说着拉开冰柜的玻璃门,他给他们取冰棍,又发问道:“他在外头混得么样吵?最近吃得上饭么?”
       冰柜里雪白的霜雾迎面扑来,带着草莓奶油的香。兄弟两个抢着迎上脸去,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啊?”他还在殷切地发问。
       就不跟你讲!两个小孩一声不吭地撕冰棍纸。四黑子是个眉眼弯弯的男人,表情丰富得很,嘴巴也很少闭上。小孩子看见他,又喜欢他逗他们,又要不讲理地惹惹他。
       四黑子又说:“即日夜里你们早点睡,叫玉娥记得留门。”玉娥是霄霄乔乔的妈妈的名字,四黑子的好朋友的堂客。小卖部的桑树底下坐着一圈从稻田里上岸来歇的妇女、一个个浪声浪气地笑了起来:“不成腔调的四黑子,台上个个婆娘你都要搭信,个个都要给你留门。一夜忙到亮,也不知你忙了几家?怎么从开春到如今,我夜夜留门,也没见你忙到我户头上来?”
       四黑子嬉皮笑脸地:“叫你们留门,你们就听话唦,心急么事呢?我总是要一户一户地忙过来,漏不了你的,不要着急。”桑树下的笑声像一片跌宕明亮的浪花一样,被热风哗啦啦地掀起来。
       四黑子扶着腰,点了一根烟,体态倜傥地站在妇女们的外围,告诫说:“三伏天嘛,牛都要歇暑的,你们也要允许我歇一歇。一台子人家,用得上的男丁也就我一个。我扶老携幼,耕田犁地,安抚堂客,作用是不可缺少的。不能把我累得倒下了。”
       那些妇女们,汗湿的衣襟敞开了两颗扣子来透风,裤管挽得高高的,一只巴掌拍着白生生的小腿肚,个个都笑得花颤颤的。许多时候,玉娥也在这里笑。
       兄弟两个走了,一人举着一根雪糕,一口一口地,很爱惜地舔。他们往家游荡去。霄霄说:“四黑子讲话真难听,等爸爸回来了,我要告诉他。”
       乔乔满不在乎地道:“算了,算了,四黑子就是喜欢开个玩笑。”
       他们回到家,隔壁的丫头念珠儿蹲在她家菜园里薅草,篮子里装满碧绿的刀豆。太阳晒得她一身的油汗,小脸埋在瓜藤的大叶子里。头上缠绕的红绿色的绒线,乍看以为一朵花开,再看才知道是那个丫头的辫子。乔乔喊道:“你摘了那么多刀豆要干吗的?”
       念珠儿薅草薅得很入迷的样子,不予理会。
       霄霄说:“刀豆摘回去当然是吃的。”
       念珠儿反驳道:“一篮子的刀豆,你一餐吃得完?我摘回去腌到辣椒坛子里的。”念珠儿有一个宝贝哥哥,在读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全家劳作都是为了供他一个人,家里的蔬菜、鱼肉,每一厘钱,都为哥哥准备的。她家还喂了一棚鸭子,花花的一大群,每天被她爸爸铺天盖地赶下河。鸭蛋卖钱,也是留给那个宝贝哥哥读书用的。
       乔乔弯腰看一看篮子,明知故问地:“这是谁的一个香瓜呀?放在一个篮子里头。”
       念珠儿仰起脸来:“要是想吃香瓜的话,就要帮我扯草。”她眯起眼卖弄地说,“我的香瓜可是又面又甜的哟。”
       夏天的菜园里有一种草名叫“回头青”,势头比瓜果还旺。必须在太阳最烈的时辰里连根拔起,晒干。不然夜晚露水一重,草一沾地气,连夜就又活了,哥儿俩就蹲下身来开始扯回头青草。念珠儿叮嘱道:“不要把我的瓜秧子当草扯去了呀,错了我是要找你们妈妈扯皮的。”
       小兄弟俩懒得和她讲理,谁会稀罕她的一个香瓜呢?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他们埋着头在垄上扯草,碧油油的回头青摊在暴烈的阳光下,一束一束地飞快变成了枯草。晌午的太阳白花花的,树上的枝叶也仿佛变成了回头青草,蔫巴巴的。聒噪的知了似乎也热得噤了声。长河边的潘渡一片寂静。
       孩子们歇在一棵梨树下,一个个黑发红脸地发亮,汗水嘟嘟的。乔乔抱起篮子里的香瓜,去水井边象征性地泡了一秒,扬起胳膊,手捏了一个拳头,使劲地擂下来,“嗨呀”!几下,瓜裂开了。三个孩子像歇暑的农夫,啃瓜拉闲话。
       念珠儿问:“乔乔,九月一号你去小学报名么?”
       乔乔说:“我去呀,你去不去的?”
       霄霄得意地说:“我都上了三年学了,这回该读四年级啦!可是你们才读一年级。”
       念珠儿可怜巴巴地说:“我妈妈说,让我在家还放一年鸭子,明年再去。”一年在孩子们的眼里,简直漫长得不可思议。
       “你叫你爸爸白天放鸭子,’下午放学了你就去接手呀!”霄霄出主意。
       “我爸爸要下田干活的。他没有空闲天天放鸭子。”
       “那就把鸭子全杀了吃肉!”乔乔出了一个干脆的主意。
       “鸭子每天都会下蛋,我爸爸挑上街去,卖了钱供我哥哥考大学的。”念珠儿说。
       “那先杀一只吃吃好不好呢?我这就挖一个土灶。你们回家去偷锅和辣酱。”乔乔很是兴头。
       霄霄说:“明年去上学的话,你在一年级看起来就像个留级生了,比全班同学都高。”
       “羞都羞死了。没脸没皮的。”念珠儿愈加忧愁,她为了上学,已经攒下了许多绒线头花。
       “叫我上学是可以的,我就是怕老师会打我。”乔乔也觉得自己有些发愁。
       “你们一年级的老师,应该是碧老鼠。”霄霄说。碧老鼠是一个老师的绰号。
       “碧老鼠长得真像一只老鼠在啃谷,脸上两撇胡子,怪里怪气的。”
       “他爹也长得很怪气,嘴巴上也有两撇胡子。”
       霄霄冲着地里的瓜果,含蓄地笑了起来。
       “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听说在东莞做鸡婆。”念珠儿扬扬眉,又叮嘱:“你们莫要随便讲给别的伢儿听哦,这个话可是不好听的话。”
       小兄弟俩张大眼睛和嘴巴,点点脑瓜。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她居然不怕老师?每个人都应该很怕老师的呀。
       “所以,碧老鼠脾气肯定不会好。”念珠儿推理道。
       “老师都喜欢打人。”霄霄说,“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根教鞭,光溜溜的,专门打不听话的那些差学生。”
       “这么讲来,你还是个好学生嘛。”两个小的不约而同地翻翻眼,撇着弯弯的嘴角讽刺道。
       天渐渐暗下来,台上的禾坪上满是熏艾草的烟气,耕了一天地的水牛就惬意地站在艾蒿的烟雾里,小蚊子团团地在头顶上飞。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都散发着新麦饭芳馥的甜香气。妈妈正在瓜藤前摘南瓜花,金灿灿的小花朵缀在黄昏的篱笆上,整整一个夏季都勤勤恳恳地开着,花苞儿连蒂掐下来,放在铁锅里炒一炒,盘里碗里都开满了花。霄霄埋怨妈妈说:“一天到晚烧火烧火的!我们今天都吃了八九餐了,你这时候又烧火!”孩子们就是这样的,正经吃饭的时候不见人影,玩得饿了,就飞快地跑回家,拿饭勺往粥盆里舀一瓢粥,仰起脖子一口倒下去,又飞快地跑了,照他们看来这就是吃了一餐。
       乔乔跑到菜园里,摘了一个紫皮大茄子,坐在灶门口的树桩上,一五一十地摆出帮妈妈烧火的架势,握着火钳,先将茄子架到最旺的火头上烤,一转念又换了一个地方,拨开柴火埋到灶膛的草灰里。才埋进去,
       又迫不及待地拨出来:“唉呀唉呀,熟了熟了!”不几下,就搅熄了灶膛的火,浓密的烟子和金点点的草灰飞出来,飘进了妈妈炒菜的铁锅里。妈妈住了锅铲,一瞪眼睛,乔乔立马扔下茄子和烧火棍,飞也似的掠出门去,停在禾坪上,嬉皮笑脸地看着妈妈,准备她若是追出来,他撒腿儿就开跑。
       妈妈没理他,用火钳将撒落的柴草夹进灶堂,唤着霄霄来帮着她烧火。霄霄在后门水井边洗澡,湿漉漉地系上一条长裤,也坐到灶门口的树桩上,拾起了烧火棍。他填柴禾是一把一把的,伺候着火势要灭了,又填进来,把。他把乔乔的茄子也烤熟了。裹着草灰的烤茄子散发出紫色的香气。霄霄吹着气,甩着手指,将茄子细心地撕成一条一条,拌上红辣椒酱。
       天边的晚霞像仙女在浣纱,粉红,橙金,绚紫,一匹一匹落在大河里,在水波里柔软地起伏。乔乔歪坐在门前的石磙上,有一个驮卤菜的小贩,打着清脆的车铃骑过来;乔乔大大咧咧地问道:“喂,你的卤菜卖完了吗?”
       那人见是一个倒眉插眼、蛮头蛮脑的小孩,就笑嘻嘻地答:“托你郎的福哦,卖得差不多了。”他殷勤地停下车:“你郎想吃点么子吵?”
       乔乔口袋里并没有一个钱,却颇老到地一本正经问道:“顺风还有吗?”
       那人谦虚地答:“唉呀,卖完了。明天有。”
       乔乔又问:“猪尾巴呢?”卤猪尾巴是爸爸最爱吃的,他在家的时候,傍晚常常和朋友们喝酒,哥哥和他就来来回回地在爸爸旁边经过,他时不时地从碟子里捻两片切得薄薄的卤猪尾巴,一人一片,放在他们的手心上。还没转身,两个孩子便一抬巴掌贴到自个儿的嘴巴上。卤猪尾巴,薄薄的酱香的一片,是很好吃的。
       那人道:“不巧,刚刚还有一根的,桥头的四黑子买走了。”
       乔乔一听,气乎乎地问道:“他是不是拿一个五角钱的碎银子买的?”他顿时充满了后悔,如果祖母给的那五角钱不吃有毒的冰棒的话,现在就可以买一根卤猪尾巴来啃了。他懊丧地挥挥手:“没有猪尾巴就算了。你回家去吧,不要再吆喝了。”
       那人好心地道:“我明天晚上从这里过,记得给你留一根?你明儿这时候就坐在石磙上等我,好哦!”一蹬踏板儿,走了。
       乔乔躺在滚烫的石磙上,两只眼睛朝天发直,天空走着薄翼般的云朵,波光一样,漫天地漾。他觉得下午吃过的冰棒,真的毒性发作了,肚子隐隐作痛。这时候,偏又来了一个卖冰棒的少年,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朝着两旁的炊烟人家,朗朗地吆喝道:“晚上的冰棒,便宜卖呀!便宜卖了好回家。”
       乔乔对着天,咬牙切齿地骂道:“卖个鸡巴冰棒,都要吃夜饭了还好意思卖冰棒!”
       那少年诧异地看了这个小孩一眼,又更加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卖冰棒啊!”也渐渐地远去了。
       妈妈做完饭,手里挽着手巾,头上插着梳子,走到河边的木粜上蹲下身来洗头发,乔乔看着她的两条长辫子一甩,浸到河水里。妈妈的辫子是很长很长的,散开来就像过年木盆里泡开的乌青的海带一样。
       明亮的天色一点点淡了,树叶呀,花果呀,不再有白天那般耀眼的光泽了。河上泛起氤氲的水雾。吃饭的小木桌搬到禾坪上的风口里,饭碗里盛满了黄润润的饱软的麦粒,刚刚收割的新麦饭。乔乔坐在桌边,伸出爪子去菜碗里捻菜,往嘴巴里扔,像个归家的小二流子。他吩咐霄霄给他盛饭,既然是新鲜的麦子饭,那么最好盛满满一钵子来。又吩咐他拿调羹来放到鳝鱼莴笋煲里。又觉得烤茄子太辣了,就气乎乎地抱怨霄霄:“谁叫你烤我的茄子的?还非给我加这么多辣椒。把我的嘴巴都辣歪了!”
       霄霄说:“我不给你弄好,明天就馊了,只好喂鸡吃了。”
       乔乔说:“你给我赔一个茄子来!”妈妈坐在桌边梳头发,抿着嘴暗笑了一下。霄霄扶着筷子,翻着一本书页子都磨毛了的小人书,一眨眼就扎到书里头去了。
       “你给我赔个新茄子来!”
       “自己去菜园里摘一个罢!”霄霄淡淡地敷衍道。
       “莫吵莫吵,好好埋头吃饭!”妈妈拿着她的桃红梳子,在长长的头发上一起一落,好半天一个来回,没完没了地梳她的头发。夜色便像她的黑发那样,遮住了黄昏。隔壁的念珠儿洗了澡,盘腿坐在竹床上唱歌,她的嗓音尖尖的,很好听。她唱了一首黄梅调:“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她唱了两句,又换了一首歌:“小白菜呀,真凄惶啊,三岁没了娘。”不会唱,停了一下,又换了一首歌。霄霄和乔乔躺在自家竹床上,听得好笑,就相视着,低声嘿嘿笑了起来。
       “好没脸皮,人家唱歌他们笑。又没请你来听歌,谁要你笑笑笑的呀?”念珠儿按下歌声,仰着脸冲着邻居的禾坪骂了起来。一伙光着脊梁穿短裤的小男孩来拢兄弟俩去玩,经过竹床,招呼这丫头:“骂人精又在骂人啊?”
       “好没羞!谁要跟你们男伢子讲话?”凶丫头愈发凶了。
       “不讲话不讲话。不讲话是哑巴!”那伙人齐声回应,走到了小楼的禾坪上,一阵风似的卷起小兄弟俩走掉了。月光地里是很好玩的,月光里的男孩们都是仗剑的侠客,他们去往天涯,途经潘渡。在飞舞着萤火虫、夜晚的蝴蝶和白鸟的原野上,修炼绝世的武功。乔乔和霄霄分别加入了两个门派,比试了一场高下。起初有一群小女孩文静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比武,一边看还一边抿着嘴笑,后来,她们便走了,月光照着她们脚上好看的小凉鞋。待到玩累了,男孩们往家走时,个个都耷拉着眼皮,走着走着就要抱着树干睡着了。霄霄强睁开眼,看见一个圆圆的银月亮照耀着波光粼粼的大河,轻风里传来念珠儿尖尖的歌声。“那个疯丫头还在唱歌啊。”乔乔嘟囔着,他们踏着那个细细尖尖的歌声,循着找回家去……
       每年的盛夏三伏天,妈妈都要回娘家歇暑。然而,在孩子们的记忆里,那是多么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长得今年夏天来到时,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去年夏天的故事了。
       妈妈要忍到夜晚睡觉时再讲的,可晚饭时收拾着碗筷,她按捺不住地对两个儿子神秘兮兮地说:“明天,清早,我们要去出门走亲戚。”
       她说:“我要回家去了。你们的小舅舅,他要定亲了。我带你们去吃喜酒。”
       夏天的夜晚,变得无比地漫长,先是萤火虫漫野地飞,后来夜莺和青蛙都在歌唱。下半夜露水重了,躺回屋里的木床上,想起念珠儿夜晚唱的歌儿,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夜怎么会那么长呢?
       终于,天色发青了,鸟雀啁啁,窗外有了阳光的味道,霄霄和乔乔从床上一蹦就起来了,只见伙伴们骑着牛沿着河坡慢慢走,牛儿埋着头吃草,草叶上凝着露珠儿,牛一边吃一边惬意地甩着尾巴。隔壁的念珠儿也起来了,又尖着她的嗓门开始她的一天了。她昂着头对放牛的孩子指手画脚道:“你放牛就放牛呀,还好意思供在牛背上?”
       放牛的那个孩子不屑地说:“牛的力气大。”
       念珠儿仗义地斥道:“力气大是要来耕田的。它吃草了就要下田的,你就不兴它早晨安逸一会儿?”
       正说着,又踱来了一头牛,伸着脖子张望着瓜架,瓜架是念珠儿的心爱之地,念珠儿冲着牛背上的孩子又叫唤道:“咦呀!不要吃我的花呀!快些走快些走。”牛听了,迈开腿,紧走几步,到乔乔家禾坪前的草坡上来吃了。
       放牛的两个孩子和霄霄乔乔招呼,见他们兄弟两个都穿了一式的蓝色短袖衫,胸前一个卡通蓝猫,就说:“你们俩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好呢?怎么不打赤膊了呢?”
       另一个俏皮点,一本正经地问道:叫你们两个可能是要去丈母家吧?”
       霄霄笑起来,说:“走丈母家怎么会不接你们两个去当陪亲呢?”
       乔乔趾高气扬地大着嗓门,用河对岸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要走亲戚去啦。又要坐船又要坐汽车。”
       那两个伙伴顿生羡慕,因为坐船是很好玩的。坐汽车也是很好玩的。他们好奇地问:“你们怎么会有那么远的亲戚呀?”
       霄霄说:“我们要去外婆家,她家就住在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他们更加奇怪了:“哦,那你妈妈是怎么到我们潘渡来的呢?”
       念珠儿梳好了辫子,头发梢上结了两朵香花,不经意地对那两个孩子说:“他妈妈是嫁过来的。”
       此时,突然变得神秘了的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她背了一只花挎包,手上提着一只竹篮,里头装满了青色的莲蓬和嫩菱角。只有乔乔还打着赤脚站在门口,他一个箭步冲进屋里,拎着自己的凉鞋,坐在屋檐下穿。妈妈将两页大门合拢来,挂上锁。
       大河上走过一只船,停在门口的木粜上,是昨天返航时妈妈就和人说好了的,今天等一等他们。母子三人上了船,船便突突地开了。霄霄和乔乔回头一看,自家的新房子远了,放牛的小伙伴们坐在牛背上,都伸着脖子,凝固地看着他们。念珠儿也站在他们家的屋檐下,有一只鸡拍着翅膀,大胆地飞到念珠儿的花架上,她也不去管一管,只顾望着他们的船。哥儿俩看着,心里突然都惆怅起来。他们对河岸上的小村子生出来满心的依恋。船顺着水一会儿就远去了,晨雾里的水牛、小伙伴、新屋,一一淡去,不见了,要去远方走亲戚的孩子,在小伙伴们心里顿时变得神秘,而又可堪留恋起来……
       小兄弟俩在外婆家被留着住到八月底才回家来,他们的归来,令村里的男孩和阿猫阿狗们都兴奋得迎到渡口。有些不正常只有念珠儿两个女子,她陡然出落得更像个女孩子了,头发乌溜溜的,眼睛乌溜溜的,在禾坪上看见宵宵乔乔,视若无睹的样子,乔乔叫她,她也不理。扬着头,板着脸,只一双吊梢眼向着新楼房一飞一飞地翻眼皮儿。
       九月一日这天,大清早,乔乔就由妈妈和霄霄领着,出门上学去。他背了一个崭新的蓝猫书包。出发时却见念珠儿正在哭,她头发也没梳,双手叉腰站在禾坪上,指名道姓地叫她父母的名字,扬言道:“不要我读书?你们放心,若是要我放鸭子,我赶到湖田里,一竹篙拍死一只,立马就把你们的鸭子统统拍死。”她的父亲母亲惭愧地坐在屋檐下,垂着头,听任女儿声色俱厉地骂他们。
       霄霄和乔乔呆站在自家禾坪上。妈妈就好心地走过去,念珠儿的妈妈招呼她坐,她爸爸去堂屋里搬椅子,解释着家里哥哥要读书,实在供不起念珠儿了。趁着妈妈劝说他们,念珠儿也就急火火地洗脸,梳辫子,穿了一件准备已久的花裙子,在门口仰着脖子朝天言语一声:“我上学读书去啦!”跟着霄霄乔乔一起,先走了。一路走一路忙着往辫子上缠绒线结。
       这一天,每个小学生都报名进了自己的班。乔乔和念珠儿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桌子太高,乔乔的两条腿还吊吊的。平日的小伙伴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双手背在背后,大气都不敢出。老师果然就是碧老鼠,生了一张唇红齿白的娃娃脸,两抹黑胡须。手里握着那根滑溜圆的专打手板的教鞭,点名的时候一个个地问孩子们父母的名字,问:“你就是他家的小伢吗?八癞子是你爸爸?”那个小孩可怜巴巴地说:“八癞子是我爸爸。”
       上学了,首先要在田字本上的封面写自己的名字,乔乔回家抱怨说:“我就只会写乔乔。老师说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说:“你当然姓潘了。”
       对于自己的名字,乔乔还是满意的,乔乔总比黑狗要好吧?他不满意的只是姓什么潘呢?妈妈商量道:“那你说姓什么好吧?”
       乔乔转一转眼珠,慧黠地笑了:“我觉得姓一,姓一最好!”
       这天夜晚,妈妈授意,由霄霄给爸爸写一封信。妈妈先说夏天过去了,田里要秋收了,娘家的小舅子定婚了。儿子都上学了,长高了,晒得像黑牯牛,越发难得管了。霄霄在信上改写为“越来越好管了”。乔乔趴在灯下,看着哥哥意气风发地,写了一行又一行,妈妈说的话里,就没有他不会写的字。乔乔用一只手殷切地揪着信纸的下端,随时准备着给他翻页子。妈妈说着说着,就跑了题,眼帘垂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漫漫地絮叨着,怨忿着。乔乔两眼瞪着妈妈,大声提醒:“你说得慢一点慢一点,哥哥都来不及写啦。”
       妈妈回过神,赌气道:“讲完了!就问他几时回来过年!”起身走了。
       霄霄在信上写好落款:潘霄霄。二○○三.十。写于潘渡家里。乔乔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乔乔。
       等到母子三人都躺到床上,妈妈就说话了:“你们的爸爸,那个潘黑狗……”
       兄弟俩制止道:“他叫潘清波!”
       妈妈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不是个好东西。”
       乔乔说:“他是个好东西。”
       妈妈说:“他不是人。”
       俩人又齐声反驳道:“他是人。他是个大人。”
       “你们当他是个好人?他呀,我告诉你们,”妈妈声音恨恨地,“他在外面给你们养了个小妈。”
       霄霄和乔乔都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他们都不知道小妈是个什么东西。妈妈凭空描绘道:“她年纪轻轻的,长得像个妖精,脸上打着两团腮红,一年上头不做事,还吃好的,穿好的,手上金晃晃的,天天打麻将。输了钱,你们爸爸就把钱她用。”
       霄霄问:“爸爸为什么要把钱她用?”
       “因为她是你们的小妈。”妈妈回答,“潘清波的心被她勾引了。”
       “那她住哪里呢?从哪来的?”
       妈妈更加幽怨了,她缓缓道:“她和你们的爸爸住在一起,就是那个潘清波。从哪来的?谁晓得她是山南海北哪里钻出来的野狐子?凑到他身边来了。那个潘清波,他倒是乐意得很!”
       霄霄突然说:“那么她是一个鸡婆吗?”
       乔乔大喝道:“胡说八道!你没话讲了吗?”他满眼的泪水,捏起拳头,狠狠地擂到妈妈身上。谁知他一打,妈妈却笑了。她咯咯咯地,从床上坐起来,笑得前后打跌,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两个孩子也坐起来,紧张地看着她。妈妈笑好了,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其实是说着玩的。”
       霄霄瓮声瓮气地:“那爸爸到底有没有找小妈?”
       妈妈说:“那你自己写信问他。要是他着实给你们找好了小妈,你们就祝贺他,请他带着小妈回来办喜酒。我呢,就收拾几件旧衣衫,离开你们潘渡,坐船回家去了。”
       乔乔见她越说越离谱,又大喝道:“别说了!”他两只手紧紧地贴到妈妈的嘴上,捂住她,喊道,“不准说话了!你睡觉!”
       妈妈又笑起来,亲了乔乔一口,亲了霄霄一口。月亮光从窗前的树梢里淌下来,落进地上。母子三人躺在一条枕上,头挨着头,睡着了。
       秋天来了,早上才拉开门闩,雾气凉浸浸地漫进屋来。太阳一照,就散了。天变得高了,蓝了,棉花般的云朵飘着。秋天的到来令孩子们的心头充满了神奇的恬静。台上的女人们却变得幽怨起来,见了面就喋喋不休地相互打听:“你家的男人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其实,年不就是守在腊月的尽头吗?能什么时候回来呢?问得真叫没道理!
       妈妈夜晚的小把戏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回,妈妈说:“霄霄和乔乔,你们两个来哭我吧! ”
       妈妈给他们假设道:“你们都看过台上人家里,小辈给死了的老人吊孝的。你们俩这时候只当妈妈死了。哭一场给我听听,趁我耳朵还听得到。”
       霄霄和乔乔就嘻嘻哈哈笑起来,霄霄说:“我哭不好,乔乔你哭不哭得好?”
       乔乔摇头说:“我也哭不好。我最不好哭!”
       他们催促妈妈:“你先哭,你哭个样子给我们看一看。”
       妈妈就先给他们示范,她兀自望着黑暗里静默了一回,起腔唱了起来:“我的娘啊——!我亲亲的娘!你把你苦命的儿丢在阳世上,眼睛一闭啊——我的娘!我是你阳世为人养下的亲骨肉,你何忍抛下我呀娘,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啊,世上没了你啊,又有谁再来听几的满腹辛酸?娘啊娘,早知而今分手这般痛,我又何苦到世上和你结这场缘分……”
       妈妈的嗓子是很好的,悠悠的腔匀气清,婉转起伏。霄霄和乔乔两个,起初还在笑,挤眉弄眼的,这会儿各自拿被子蒙上了头,眼睛里的泪大颗大颗地淌着。他们的小胸脯在被子下急促地一起一伏,鼻子闷闷地吸着棉絮,哭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妈妈唱到了娘亲的棺木即将人上了:“我的苦娘唉,你睁开眼来看一看,你这是往何方走啊何方行?黄泉路上无客栈,奈何桥上我的娘亲啊,你一个人,要慢慢地走啊慢慢地行……”泪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枕头。这母子三人,各怀着一腔对自己母亲的爱,在这月夜里,哭得伤透了肺腑。
       邮递员送来了爸爸的回信。爸爸的信厚厚的,写了十几页信纸,每一页的宇都写得满满的。信上首先说,他是一定会回家过年的。到腊月里,工厂里一算清了工钱,他就连夜往家赶。其次,爸爸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朋友折价卖给了他一辆摩托车,有七成新,因为这里舶工人都有一辆摩托车,不做工的时候,就骑出去载客,广州到处都是人,旮旯里都住着捡垃圾的人,不愁没有人坐车。载一个客,最低赚三块钱。只要有力气,白天黑夜都有生意做。读到这里,小哥俩的脑子里满是浮想,城市高楼大厦下的水泥路上,有爸爸在骑摩托车,他的头上戴着头盔,身后载着陌生的人,像风一样呼啸着在城市里穿行。爸爸详细地写道,这样一天起码可多赚三十块钱,只是没有运营许可证,广州市内专门有人抓他们这些非法运营的单车,抓住了就没收车子,还要罚款,有的工友被打断了腿,所以,跑起来格外地提心吊胆,白天最怕了,夜晚还好一点。但是,爸爸信上说了,他自己会小心的,一定骑着摩托车回来过年,天天载着霄霄和乔乔,到处玩。无论去哪儿,一会儿就骑到了。他在广州的时候基本不睡觉,能挣一个是一个,把觉都攒回家来。
       起初,妈妈还沉浸地听霄霄读信。待听到爸爸买了摩托车,她就发愁了。而爸爸居然还敢开着摩托车出去拉活儿,她变得忧心忡忡了。“一到夜里,城市里就全是土匪,他这么晚了还拉单车,遇到拦路抢劫的,还不要了他的命?”她说。
       兄弟俩不满意地剜了她一眼:“爸爸是一个有武功的人。他练过气功的。”妈妈听了,嗤地一笑,她还不知道潘清波是个有武功的人?他不过是刚刚下学的时候,台上一帮小伙子搞来一本气功书,天天合在一起练功。她就是听见说有个村里青年人个个会气功,和小姊妹结伴来看稀奇,而后便被潘清波看上了。妈妈脸颊上的红晕更浓了,她低下头,眼花缭乱地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口里催着霄霄继续念。信上开始问了,妈妈过年想要什么礼物;乔乔和霄霄想要什么礼物,慢慢地想,想好写信来,他一定会样样买到的。末尾,他表扬了霄霄,说他的信写得还不差,语句通顺,字也搭得有笔有画,就是不好看。对乔乔的希望则是,过年的时候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是不要姓一为好。
       霄霄念完了信,又去老屋给祖母念了一遍。听完了信,老祖母擤一擤鼻子,我的大孙孙,等你爸爸回来,你要给你孤苦伶仃的老祖母作证,玉娥那个恶婆娘,她是怎么虐待我的。一年到头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啊。我的孙孙是个良心清明的人,等她老了你就这么对待她。等哪天你可怜的老祖母死了,你也要切记在心啊!
       夜里打过几场白霜,菜园里的甘蔗就甜了,剥开青色的皮,咬一口,还没有嚼,清甜的汁水就盈满了口。清晨的雾将大地之间笼罩得严严实实。孩子们去上学的时候,只见浓雾上头依稀有一团红融融的圆晕,知道是个太阳。他们还在雾里遇见了卖月亮糕的,就是夏天卖冰棒的那个少年,老气横秋地冲他们喊道:“学生伢儿,买月亮糕吃吧,吃了读书乖!”
       这一天,本是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可是,不幸的乔乔却挨了打。他的汉语拼音作业,好几个字母都写倒了,撇向左拐的他向右,拐了,开口向上的他向下了。碧老鼠很是暴躁,他一边检查孩子们的作业本,一边拿教鞭在课桌上拍得噼啪生风,很多孩子的作业本里还夹着黄昏时吃下的细甘蔗篾,碧老鼠火冒三丈,他决定,写错一个字,打手板心十下。孩子们一个个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去领板子,小手被牢牢地攥住,老师的教鞭举得高高的,狠狠地落下来。还不到五下,挨打的孩子就跳着脚,使劲地往外挣自己的手。轮到乔乔时,他居然要挨四十手板!碧老鼠打得性起,饶有兴致地打一下,数一下。乔乔咬着嘴唇,逐渐地疼得双脚打颤,站都站不稳了,两条腿踮过来踮过去的。教室的窗外满满地围着下课的孩子,看着乔乔挨打。念珠儿的脑瓜埋到课桌底下,耳朵听着那教鞭一下一下地在皮肉上脆响,眼泪骨碌碌地流淌,她听得心都揪到胸口了。
       这时候,霄霄也听到了弟弟挨打的消息,飞快地跑到一年级的门口,看了一眼,本来按捺着,他搓着自己生疼生疼的手心,一下冲进教室,一把攥住老师的教鞭,央求道:“请您不要再打我的弟弟了。”
       碧老鼠愣了一下,气得红脸怒目,夺回鞭子,对着霄霄劈头就是一记,小狗日的,你敢夺老子的教鞭?你不想活了?
       霄霄浑身发抖,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师,乞求地大声说:“反正您不能再打我弟弟。你把他的手都打变形了。”
       碧老鼠扔下教鞭,扬起两只瓜瓢般的巴掌,劈头盖脸朝着兄弟二人的脑瓜和脸蛋打下来。哥俩便一动也不敢动地挨打,碧老鼠甩甩手,吼着叫他们跪下来。直到霄霄的班
       主任赶来,碧老鼠才收敛了凶形。四年级的班主任觉得碧老鼠敢超越权限,打自己的学生,很是生气。便呵斥霄霄道:“哪个叫你从四年级跑到这里来的?活该挨冤枉打。”碧老鼠讪讪地坐在讲台上。霄霄从地上起身,把弟弟也拉了起来,给他拍拍裤头膝盖上的灰,便被自己的老师拉着走了。乔乔一只小手握着另一只小手,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座位上。他的两只手肿得像发面糕,拿不了筷子扶不了碗,洗脸洗脚还要妈妈拧干毛巾。妈妈心疼得每天都会掉泪,又不敢去学校理论。因为,孩子认字读书,挨一顿手板,是再平常不过了的。
       过了几天,乔乔的手慢慢好了,可对上学却一点儿兴头也没了。他每天无精打采地跟在哥哥身后,一副没睡醒的表情。看来,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四十记板子,并且导致哥哥也挨打的这件事,成了孩子心上一道深刻的伤口。他每每想起来,便暗暗地给碧老鼠允下死期:“等着吧,死老鼠,等我的爸爸,骑着摩托车回来,他会好好一顿揍死你的。”
       深秋,地里的庄稼谷物都熟了,妈妈忙碌得弯下腰就没工夫直起来。她披星戴月地割完田里的稻谷,棉花又要赶在秋雨来到前,从枝头捡起来。棉花田长长的一垄一垄,从这个村子连到另一个村子,妈妈天不亮就起来了,在灶上点灯烧饭,她吃过了,将饭菜给孩子们温在锅里,腰里系着一个围裙便下田去了。霜天的残月,待出太阳才渐渐退去。雪白的棉花一朵朵从棉托上摘下,壳底的棉絮,一丝不苟地摘净。一整株花累累的棉花,便须得摘上半个时辰。常常是一青天过去了,妈妈一垄田还没走完。天边的弯钩月又明晰起来,妈妈在月光下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家来,再也没有力气唱丧歌,也没有力气编派爸爸了。
       老祖母也不得不暂弃前嫌,每日拄着拐杖过来,照顾霄霄乔乔吃饭。她下菜园子里摘菜,打开米缸舀米,屋里的坛坛罐罐,弯弯角落,楼上楼下,每个房间的床垫柜子角里头,她都着实搜了一遍,她看出,儿子的血汗钱盖的新楼房里,儿媳妇实在没有藏多少家私。她的里外衣衫,还是当年做新娘时她见熟了的。她每日安置两个读书郎,饭食也只是煎豆腐、炸辣椒,间或兄弟俩去河里捉一碗小鱼来,她便用米粉烀一烀,兄弟俩各捧着一碗饭,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一半收住筷头,记得给妈妈留半碗。日子久了,老祖母忍不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赶集称回来一副肉骨头,煨秋萝卜、煨老黄瓜。妈妈踏着寒霜和月光进门,劳乏得只剩两只眼睛还睁着,摸到灶头,砂锅里的肉汤还是温热的。有一回,祖母居然还杀了两只鸡,一只炖着吃了,另一只盐腌了挂在窗上风干。
       捡棉花的这些日子,婆媳之间的关系,于默默无声间,变得和谐了许多。原本等到潘清波回家来,婆子儿媳备着兵戈相见的。
       等到棉花雪白如山地堆在堂屋里,妈妈要将几垄田的棉梗一株一株从地里拔起来,储做柴禾。旱田的农活忙完,便要忙着水田最后一季作物了。妈妈请来四黑子,花了两天的工夫使牛耕地。赶在三九冻土前,要将油菜秧栽下,这样,来年的春天,大地就会开成金黄的花海。
       妈妈要栽的菜子地有十多亩,风冷冷的,她一个人在地里,栽一根油菜秧,丢下一把化肥,一青天难得直起一回腰来。天空的雁群都飞尽了,风一阵一阵地寒了,紧接着几日绵绵秋雨,妈妈披着一张塑料布遮雨,依然下田去栽油菜秧。雨停了,冬天便来了,妈妈的手上皴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套在胶鞋里的双脚也生了冻疮,冷风地里倒也麻木了,回家在温暖的灶火前一烘,酸到入骨的疼痛便复醒了。然而,一台人家的妇女都是这样劳作的,并没有谁觉着累到苦不堪言,只有夜晚的孤寂和情思是折磨人心的。
       妈妈的抽菜秧一直栽到下小雪的时节,一年的农忙,此时才算作收尾。妈妈去桥头小卖部买酱油,四黑子看了她,怜惜地道:“玉娥,你老相了呢。”他说:“你怎么陡然就老相了呢?都没和我打个商量。”
       冬月里,炸米花的老汉又推着他那辆装着劈柴和风炉的独轮小木车,行走在被风刮得洁白如玉的乡间小道上,米花是冬天里一个甜蜜的热热的香气扑鼻的梦。孩子们端着一碗稻米,追上老汉的独轮小木车,打开黑乎乎的炉盖,倒进风炉的铜膛里,老汉摇着风箱,米花洁白的香气渐渐浓郁,火里的那一片天光,透明的,一晃一晃。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拖着快乐满满的一口袋米花了。冬月里的太阳也是温情的,妈妈架起晒席,薯泥摊了一席,糯米晒了一席,做腌菜的青菜条、萝卜条、甜洋姜,也铺了一席。细眼筛子细细筛出炒瓜子炒花生的细沙。黄灿灿的两头尖的麦粒子放在暖被里,孵出麦芽儿,和着糯米蒸熟了,做糖挂。妈妈天天开着腊锅,玉兰片、糯米藕、麻叶子炸好了,肉圆、鱼糕上了蒸笼,干红的腊肉、腊鸡悬了一条梁。还有些腊月例事,如磨豆腐,打糍粑,鱼池里放水干塘,挖莲藕捉青鱼——这些事就不是妈妈一个妇道人家做得来的了。要等待潘清波,像一棵树那么高大的爸爸回家来,呼朋唤友,几下子就做好了。
       村庄里可真热闹啊,户户都有打工的人远道归来,带回来无数的新鲜见识和奇闻。有一户小伙子,头一年带回家来一个新疆维族女孩儿,汉话都不大会说,潘渡头一回来了个异邦人,每家每户都去看了个详细。第二年,却又带回家一个云南的白族姑娘,村人认为,比之去年的要生得白嫩、娇气些。然而,紧跟着,新疆的女孩不知怎么地,一个人居然远山远水地找来婆家过年。一村子都赶去看热闹,两个女孩彼此倒相安无事,夜晚同睡一张床,吃饭同一条板凳,晒太阳还有说有笑的,小伙子也活泛得很,高高大大地站在她们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和她们说笑话,都具有洒脱活泼的风度。只可怜见小伙子的父母,成了一村人的笑话,心里又好笑又发愁,逼着儿子想办法。儿子却说,来家都是你们的客,叫我得罪哪个好呢?
       同在这长河的浪花只打—个旋的小小潘渡,亦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有几户出外打工一年的青壮年男子,出门时本踌躇满志的,计划赚钱回来房子翻新,儿子上学,娶进门对岸的女儿家等等,最不济的,也要把房顶的瓦检一检新,牲圈翻修一遍。然而,归来时从船上下来,几乎连村里的黄狗都吓坏了,看着这些个褴楼的陌生人,哐哐吠个不停。因着他们人鬼不分的脏和臭,虽然龇着满嘴的尖牙,却并没有上前撕咬一番的情绪。待到他们回到家里,洗净吃饱,传出来的消息,不外是,一个瓦匠,一个木匠,或者一个小工,在大城市的工地上做了一整年的苦力活,到头来却领不到一分钱的工钱。不是包工头跑了,就是找来找去也无可奈何,有一万个不给钱的理由。跟见得盖好的高楼大厦,住进去了气派的人。他们被撵出了工地,又穷又冻,唯一的出息就是扒火车回家来。至于其间所吃的苦头,挨的踢打,受的恶气,唉,不想了,也不提了。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台上的乡亲都去慰问,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
       的确,还有更凄凉的呢,譬如祖母的老姊妹,眼见得别人家的无论穷富都赶回家来
       过年了,儿子依然杳无音讯,平日里安详勤苦的老妪,这一日坐在屋檐下,刨天刨地恸哭了一场,白发苍苍地仰面对天长号道:“儿啊,你若是已经不在阳世了,就给你娘我报个梦来吧!好让我死了念你的心……”
       听见的人,无不凛然心酸。好哭的老婆子小媳妇,哭得菜世择不成米也淘不好,眼泪掉到米锅里,煮的饭都是苦的。老祖母闻讯,赶紧笼了个烘炉过去,陪着老姊妹掉泪去了。那老妪苍老的眼睛里涌满了泪,鸡皮干枯的老手,拍着臃肿的老蓝布棉裤的膝头,老泪纵横地:“我的打小忠厚老实的儿啊,娘晓得你是无能的儿。可不曾想,我抚养了你,还要抚养你养酌儿啊。我只怕活不长了,担子挑不到头了。菩萨啊,你的眼睛看到我的儿,不管他在阳世还是阴间,让他活着就给我来个信,死了今夜给我托个梦吧……”她的三岁的小孙儿,偎在她的身边,小脸也哭得红皴皴的。
       翌日中午,霄霄和乔乔拿麻杆抬着一只装了一刀腊肉和鱼糕的小竹篮,跟在老祖母的身后。却见老姊妹家里灶火通明,热气缭绕,她正在烧水,挨个地给孙儿洗澡。堂屋里笼了一堆火,老姊妹强颜欢笑地,殷切迎了出来,对老祖母说,夜里并没有收到托梦呢。
       “那就好!那就好!必然人还活在世上。只是境遇不好罢了,回来肯定是迟早的事。”老祖母也欢喜极了。
       霄霄回家来,对妈妈说起那个老姨婆夜里没收到梦,“会不会夜里根本就没有睡着呢?”他不忍地质疑。
       妈妈难得地坐在阳光底下,用一块灯芯绒给乔乔补裤子。听着,将针尖往额上乌油油的头发上一抹:“这个老婆婆真是!人家屋里头又没个好事,她郎还日日提个火钵,笼了炭火,兴兴头头地去陪着。一坐一青天,是去看戏么?真是!”
       腊月十五这天,爸爸没有回来。中午阳光最好,妈妈烧了满锅的热水,将霄霄和乔乔两个脱得赤条条的,按在圆口莲盆里洗了澡,换上了过年的新衣服。两个孩子崭新地站在屋门口,村庄里四处都是人声和炊烟的气息,虽然还没有春联和鞭炮锣鼓,然而,天地间自有一种郑重的喜气,远远的田野草木望去,亦有新意。
       夜晚,妈妈自己在灶上烧热水,一桶一桶地,提到厢房里。热腾腾的雾水里飘着香波的味道,香了一屋子。妈妈洗完澡,披着乌乌黑的湿头发,打开衣柜,找出她的新衣服,晴蓝色的两件套开襟毛衣,毛料长裤。毛衣是春天爸爸走的时候就开始织的。窗外乙片漆黑,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火盆里炭火幽幽的红光照着;妈妈在梳头发。
       腊月十六到了,二整个白天,霄霄和乔乔就守在渡口,看着寒风里从江面上飘来的船,上岸的人群里都没有爸爸。黄昏里他们回家来,妈妈在堂屋的火堆上做饭,冬日,每家每户的梁上都悬着两股麻绳,挂着两只铁钩,吊上一只水壶,下头是烘火的火塘,人们围着火喝茶,闲话。吃饭便吊一口双耳小铁锅,腊肉是现成的,切下去,舀一勺红酽酽的辣酱,加水,煮开了,下些水灵灵的青蒜,菠菜,紫菜苔。大人们难得这样轻闲,便端了一个小酒盅喝点酒,小孩的筷子在里头胡搅蛮缠良久,末了却悻悻地夹出一根光光的肉骨头。妈妈说:“人这时候该在路上了,今晚可能就该到家了。”
       “他肯定是骑摩托车回来的!”兄弟俩激动得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的。想想吧,家门口停了一辆神奇的摩托车,那么矮矮的圆滚滚的轮胎,锃亮闪光的车身,村里的孩子该羡慕成什么样子呢?肯定都纷纷地围上来,一天到晚都不肯散去,尤其是喜欢看热闹的念珠儿。
       腊月十六的夜晚,月亮可真好呀,照到哪里都明晃晃的,子夜时分,村口的狗突然哐哐地吠起采,继而,满村的狗吠。中间杂着啸耳的摩托车疾驰的声音。小哥俩和妈妈同时掀开身上的棉被:是爸爸!摩托车声突突地从远到近。小兄弟两个争着下床穿鞋,乔乔慌乱之中还穿倒了,一开步就撞在屉桌上。霄霄就抢出房去,搬下了门闩。门外的月光银白耀眼,月光下真的是摩托车上有一个人。乔乔一步蹦上去,欢喜地抱住爸爸的腿,嚷嚷道:“爸爸真的回来了!”然而,霄霄却噤住声,惊恐地望着月光里爸爸的脸,张大嘴巴,眼泪猛地涌出眼眶。赶出来的妈妈穿着她的蓝毛衣,新裤子,一看就哭了起来。爸爸的脑袋上包着厚厚的卫生纱布,渗出血的颜色。他的眼睛肿得眯成了一条缝,嘴巴豁着,下嘴唇也肿得老高。面颊和额头上淤着一块块乌青的伤。妈妈哭道:你这是怎么啦?这样子怎么挨到家的呀?
       爸爸笑了一下,他笑得真苦,脸一扯一扯的,样子又丑,又令人伤心。霄霄问道:“爸爸,你是不是骑着摩托车在路上摔的?”
       爸爸说话了,他的嗓子像一阵低闷的雷雨:“在广州的时候就伤成这样了。”
       “那你还骑摩托车走了千把里路么?”妈妈凄惶不忍地问。
       “是啊是啊,要负责把这把骨头载回来,死在你身边嘛!”爸爸的口吻还很潇洒。
       乔乔愣在摩托车身边,他的双手依然牢牢抱住爸爸的一条腿,霄霄和妈妈都哭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小声地摇摇爸爸的腿:“爸爸你下来!”
       “莫摇莫摇!再摇老子就散架了。”爸爸腿痛得倒吸了一口长气。
       他抬起他的一条腿,试图跨到一边下车。妈妈赶紧上前来,他把手搭在妈妈肩上,妈妈扶着他的腰,他的身体挪了一下,嘴里倒吸一口气,又挪了一下,他看上去就像全身的骨架都散落了,只靠一层皮肉连着,胸腔里存一口活人的气。独自一人千里走单骑。终于,爸爸稳稳地踏在了禾坪上,他的眼睛望望门前的长河,熟悉的村庄,月光流在屋顶青色的鱼鳞瓦上,有人家的窗口透出红融融的光;“我真的到潘渡啦!我活着回到家啦!”他喃喃地说。
       妈妈去灶下烧水,又回身拨开卧房中央炭盆面上的草灰,爸爸脱下来的外套在火光的映衬下,冒出一片片白色的水汽。他头上的绷带积着厚厚的灰尘,凝着干紫的血迹,摸上去硬硬的。爸爸躺在床头,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蜷曲着,妈妈端来一盆热水,为他擦脸,擦身体,脱下秋裤时,腿怎么也伸不直。爸爸说:“别掰啦,我的腿可能断了。”
       他温柔地望着两个伤心的儿子,说:“不过,我真的为你们把摩托车骑回来啦。”
       乔乔的脸涨得通红,他流着又多又猛的泪水,咬着牙问:“爸爸,是不是坏人打你了?你的头是不是广州的人打破的?腿是不是那里的人打断的?”
       爸爸像对两个男人一样,对他的两个儿子说:我拉单车的时候,载一个客人去很远的一个地方,转来的时候,在一条街上被管市容的联防队员盯住了,他们看我眼生,认定了我是无证驾驶的野车,追着我要我停下来。我知道,一旦被他们抓住,就要罚好几千块钱,摩托车也可能被没收了。我就踩着油门赶快跑,可是我又不认得那里的路,跑着跑着就到一条巷子角里了,没有地方跑了。他们一伙人追上来,骂骂咧咧地,一句话都不问,就用棍子打我的头。我的头都破了,血从眼皮上滴下来,可我牢牢地趴在车上,他们的力气没有我大,怎么也掰不开我。
       “你怎么不和他们打架呢?你不是有武
       功吗?”霄霄听得揪心,悲恸地责问爸爸。
       “憨儿子,我一下车和他们动手的话,摩托车就没有了。”
       他接着又叙述道,那班人把我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搜走了,算是罚款。他们把我交给了治安队,治安队的人都是本地烂仔,他们又把我扛了一顿,我依然趴在车上,死也不肯交车。他们拿脚踢我,还用电棍打,把我的腰背全打坏了。他们认为我太顽固了。很不解气,就叫来了派出所的警察。派出所的人也要没收我的摩托车,他们看我的头和腰背都被打过了,就打我的腿。他们用砖头敲我的两只脚踝骨。我反正打也挨了,死活也不会交车的。他们认定我确实没有油水,又到下班的时间了,就把我扔着不管了。
       霄霄和乔乔一边听,一边抬起手背去擦眼泪,擦着擦着,忍不住伤心,张着嘴巴大哭起来。爸爸多么可怜啊,被人打破了头,打坏了腰,又打断了脚踝,他还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走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地赶回家来。妈妈流着泪,拿白酒给爸爸洗净伤口,怨道:“何苦呢!你一开始就把摩托车给那班土匪算了吵!险些就送了一条命。”
       爸爸摇摇头:“我说过的,我要骑着摩托车回家的。”
       妈妈不说话了,她强忍着泪,为爸爸换上干净的秋衣秋裤,身上一处一处的伤口敷上云南白药,爸爸头靠的枕头,躺着的棉褥,都是白天晒过太阳的,又软和又热乎。他安详地叹口气道:“家里的床真舒服啊,玉娥,你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乔乔赶紧说:“爸爸你喝酒吧,筲箕里有卤好的猪耳朵和猪尾巴。”
       爸爸支撑着笑了一下,点点头。妈妈便下厨去张罗了,乔乔趴在床前,瞪着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一下一下地拍着爸爸的胸口,以示安慰和保护。等到霄霄和妈妈在厨屋里切好了卤猪尾巴,温好了米酒,端过来时,爸爸已经睡着了。
       天色刚刚泛青,残星还没退去,老祖母就拄着拐杖来了:“黑狗到屋了罢,我半夜听见台上的狗子吠吠的叫,就晓得他回来了。”她拄着拐杖,快快地走在儿媳妇的房门口,伸头伸颈地朝里看。冬天的大床上没有挂蚊帐,老祖母一眼便看见了一个包着白纱布的肿冬瓜似的脑瓜,不是她的黑狗又是哪个?她扶着门,眼泪汹涌地冒出来,瘫坐在门槛上,哀告地哭起来:“天啊菩萨啊,我一生里天天烧香拜菩萨敬祖宗,我做了么样伤末害理的事啊?要把我的儿害成这样?难怪我半夜里心就慌慌跳啊,可怜我的儿一个出门讨生活的伢啊,好生生地出门,怎么就给我还回来这么一个人啊……”
       霄霄乔乔坐在床上穿新衣服,见祖母哭,嘴巴一瘪,又哭了。
       “莫哭了莫哭了,腊月腊时的,一清早就坐在门口哭……”妈妈从水井边洗菜进屋,见状便蹙着眉。
       黑狗模模糊糊地苏醒了,窗口涌进来浓浓的白雾,雾气里有着他自小就熟悉的稍草灰和炊烟的味道。他感觉着母亲的双手温暖的抚摸;他想要睁开眼,然而泪水在眼皮底下打着转。他开口道:“姆妈,我怕我会成个残废人。”
       “我要是残废了,一辈子也就这样子了。都没个地方去讨个说法。”
       “不讨不讨!我的儿,多少青壮年出门,都就这么音讯全无地没有了。你好歹给娘捡了条命回来。”
       “姆妈,我要是残疾了,这么一家子人该怎么办呢?两个儿子我拿什么来养活呢?”黑狗睁开眼睛,无助地看着母亲,他的眼泪毫无顾忌地漫出眼眶:“姆妈,还有你,我要是残疾了,就不能养你的老了。”
       母亲的眼睛里含满泪水,却镇定地拍抚着儿子:“我的儿啊,不怕!你自小就是条黑狗,只要沾点地气你就会活命的。你不会成残废人的。娘一生拜菩萨行善事,你不会成残废人的。”
       黑狗看见,母亲的头发全都雪白雪白的了,春天他走的时候,她的头发还只是花白,发根还是乌黑的。平原上漫漫的黄菜花开,她送他送到船码头,船走了她依然不走……
       他问道:“姆妈,我走了以后,玉娥对你好不好?玉娥对你不好的话,我的伤一好,就把她好好揍一顿。”
       爸爸回来了,摩托车也神气地停在门口,台上的伙伴们都来看了,轮流跨上去,踮脚踩着踏板,双臂撑着车把,后头载着一个伙伴,“嘟嘟,嘀嘀,让路啊让路啊!”假装地骑了一回。然而,他们自顾自玩,两个小主人却惶惶然如同丧家犬,无论霄霄走到哪儿,乔乔都脚跟脚手跟手地随在身后。
       隔壁家的念珠儿并没有来看热闹,她坐在太阳底下织毛衣,脚下烘着一只火钵子。她穿了一件五颜六色的花杂杂的毛衣,钉了大大小小的扣子,那是她自己的作品。兄弟俩慌慌地走过来。念珠儿抬眼瞅瞅他们,因为她正在编织毛衣,便像个矜持的少女一样,目光温柔,一言不发。
       霄霄去堂屋端了把椅子来,乔乔也跟着端了一把椅子,挨着她身旁坐下来,默默地看她织一只小小的手套。“你是不是在给水牛织袜子?”以往,乔乔总开这种无人会笑的滑稽玩笑。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自己好笑,张开嘴巴哈哈哈哈地笑好半天。但今日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禾坪上,妈妈正在晾晒洗过的衣服,她晒了一件新衣,明黄色的翻领双排扣束腰短大衣,双袖撑开,高高地支在竹竿上,很是耀眼。那是爸爸去年给她带回来的新衣服,出门走亲戚时才会穿的。
       “你们的妈妈要出门去了么?”念珠儿转过眼睛,充满同情地问兄弟俩。
       “过了年,就去下江。”
       “接外婆来家,还接我们的小舅舅和小舅妈。”
       “哦!”念珠儿点点头,将手指上的毛线往长针上一挽,从容地一针一针地织了半晌,忧心忡忡地道:“她要是走了,你们的爸爸怎么办呢?他还躺在床上动不得呢。”
       乔乔说,老屋的祖母要来住在家里。他的口气有所保留,因为念珠儿毕竟和她吵过架的。
       “你们妈妈回娘家去了,又隔得那么远,还来潘渡么?”念珠儿尽心尽意地将村庄里的流言,中肯地告知兄弟俩:“台上的人都在说,你们爸爸全身都筋断骨折了,不晓得还医不医得好,要是落下残疾了,你们一家可怎么办呢?他既下不了田,耕不了地,还需要人服侍。日子一长,会拖累死你们的妈妈的……”
       两个小男孩心头沉甸甸的,相视一眼,便起身走。他们哭丧着脸沿着长河,六神无主地商量。乔乔问道:“你说那个烂嘴巴丫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爸爸要是腿站不起来了,就成残疾人了。再也不能出去打工赚钱,在家里也不能耕田使牛了。”霄霄愁苦地说,“家里就没有钱了,妈妈也养不活一家人。而且她很嫌弃祖屋里的奶奶。”
       “那我们怎么办呢?”乔乔满面惊恐地眼睁睁望着哥哥。
       “家里没有钱,我们也上不成学了。”
       河上的冷风将孩子的脸吹着吹着就吹成了红萝卜,他们如此凄惶,愁肠百结,手勾着肩,沿着河边好几个来回。回头赶紧去找妈妈。妈妈在门前“扎棉梗”,坐在庞大的棉梗和稻草垛间,满身的草屑,神色愁苦。
       霄霄首先开腔道:“妈妈,过了年你真的要回下江去吗?”
       “天天一页作业都不写,书都陈在屉子
       里成黄历了。你们还想跟我去下江走亲戚么?”妈妈一听,柳眉倒竖,厉声道。自从爸爸回家,她的脾气似乎厉害了许多。
       两个孩子一听,心更是沉到冰冷的水缸里了。垂头垂首站着,乔乔愣愣地低眼看哥哥。霄霄看着妈妈“扎棉梗”码出小树一样高的柴禾堆,心酸地问道:“那你去下江了还会回来扎棉梗么?”说着,眼泪一涌,叭嗒叭嗒地落下来。
       “你当一捆柴禾要烧一辈子啊?供你们一家老小过完正片就很好了。”妈妈没好气地。可一抬头,见霄霄和乔乔并排站着,各蓄了满眶的眼泪。
       “你们怎么啦?腊月腊时的,又和谁闯下祸了?啊?打架打输了?输了去打赢了再回来!”妈妈声音尖尖地叱问,将老粗一把棉梗,嘎吧嘎吧地在膝上折断,折得膝头火辣辣地疼。她心火一起,抽出一根棉梗,起身便要来打他们。
       “你是不是要回下江去?呜呜呜,你回去了就不会再到潘渡来了,呜呜呜呜呜!”
       “你不要回下江去!我们都不上学了,上学太费钱了。我们天天都到河边放鸭子,我们养很多鸭子,把爸爸也养起来。”
       “把祖屋里的奶奶也养起来。呜呜呜。不用你操心的……”
       “你不要回下江去,不要回你自己家去。就在我们家好不好?”小兄弟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承担了许多生计大事。“妈妈!呜呜呜,妈妈!呜呜呜……”那小的男孩,就像在野外和孩子打架,哇哇哇地仰面长哭回家来,一路喊着妈妈,妈妈,好不伤心。
       妈妈愣住了,握着那根棉梗,看着两个哭得呜呜哇哇的儿子,皱着脸,抿嘴微微一笑,眼里便漫出泪来。她慢慢低身坐回到柴草堆间,将手上那根棉梗在膝头用力一折……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那夜,爸爸的好朋友四黑子几个,还来家里帮着打糍粑。妈妈蒸了满满一锅糯米,石头碓窝里盛着热腾腾的糯米团,男人们个个执着一支木棒,站稳脚,嘿嚯嘿嚯地喊号子,一齐捣着石碓窝里的糯米团黏糊软和了为止。
       四黑子说:“黑狗得亏你回来了哇,再不回来我都要累死了!玉娥她天天给我搭信搭信的,空个几天她居然就不肯!你不晓得我这一年有几多劳苦。全村的女人们都很踊跃!”
       黑狗躺在床头,他笑嘻嘻地回敬道:“老伙计,那就多谢你吵。等我身体好了,会去你家还工的。我不赖账的。哈哈!”
       满屋的男人们都哄堂大笑开了,霄霄和乔乔也跟着呵呵傻笑。四黑子见了骂道:“伢子家懂个么事?你们笑个卵子呀笑?”
       乔乔翻着眼睛反驳道:“那你笑个卵子?”
       玉娥在灶门口伺候着一只小风炉,砂罐里头是为爸爸熬制的中药,是老祖母求来的方子,专门治愈筋断骨折的大伤。她拿一把小蒲扇细细地扇着风炉里的火,外头的喧笑令她满面绯红,却一声也不作,在潘清波和他的朋友们面前,玉娥依然保存着一个新嫁娘的娇矜。
       每天都有晴好的太阳,爸爸可从床上下来,挪到屋檐下的阳光地里,盖上棉被躺在藤椅上。他整个人都瘦了,面上和身架皆骨头支棱。肤色倒白皙了些,双目黑亮沉郁,温柔地、久久地注视着门前的长河,水上结着一层薄冰。田野里生着青绒绒的麦垄。他对兄弟俩说:“你们的爸爸不会成残废人了!我感觉到身上的骨头正在长拢。过了年,我肯定就能走路了。”
       大年初一早上,爸爸给霄霄和乔乔赏了一个红纸包的压岁钱。妈妈和祖母,也各有一份。老的小的,接过压岁钱时的喜悦表情,令爸爸生出无言的欣慰。正月里的头几个日子,家里都有朋友们来喝酒;妈妈在厨房里切卤菜,煎鱼,温酒,做火锅。兄弟俩放了心,便又心安理得地欢活起来,和台上的伙伴们聚集在一起,带着烟花、火鞭、万花筒、冲天炮,去远远的田野上放爆竹,放野火烧荒,烤红薯和玉米,从家里偷出来的腊香肠,野鸭和米糍粑汇合,伙伴们聚餐。夜晚在荒沟里点燃的野火,红焰腾腾的,烧红了半个黑夜。孩子和家养的黄狗成群结队地在台上出出人人,气势扬扬,呈天不管地不收之态。
       过完了元宵。天上下起了蒙蒙的雾雪,气温反倒比腊月里冷了。打工的人们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背着一床棉被出门去了。爸爸坐在屋檐下,和他们一个个地打招呼。男人们问道:“黑狗,你不出门了吗?”
       爸爸轻松地说:“不打算出门了,我打算就在家里种地。”他招呼他们进来坐一会儿,再赶路也不迟。
       那些人就放缓了步子,他们将行李搁在窗户底下,拿椅子坐在屋檐下。
       “黑狗,其实谁他娘的想出门呢?谁不想在家里守着田亩老小,舒舒心心过日子?在家里终归没人欺负你把你不当人罢?可是,出门到外面打工终归是条养家的路。”
       “种地真是种伤心了,棉花也贱,稻谷也贱,辛辛苦苦地耕地薅草。倒搭上肥料农药,日他娘到头来一样都变不出钱来。在城市里哪怕捡荒货捡垃圾,都比家里种十亩地强。”
       爸爸陪着他们叹气:“是啊,谁说不是这回事呢?出门在外没一天不受气受累的,就仿佛乡下人都不是娘养下来的。”。然而,他说:“可田里的地总是要有人来种的。再说,我出门也真是伤心了。再不出门了。”
       他的朋友们就嘲讽道:“等着吧,你种一年地,倒莫名其妙欠他娘的一身的款项。都是驴打滚的利息。”
       黑狗笑一笑,叹口气,双方都沉默着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抽着烟,望着长河里破冰的绿波荡漾的春水,田野的油菜花开成了黄灿灿的无涯的花海。一只船从远方突突突地驶来了,上头已经坐了许多出门的民工,爸爸的朋友们赶紧招手,招呼船泊到木粜边。他们背起了行李,紧一紧裤腰带,往河畔走,回头又对潘清波挥挥手,道:“黑狗!你留在村里,我们在外头到底还安心些。从开春起,我们的女人就都归你照看了。田亩也都归你耕啦!我们到年底再回来接管。”
       黑狗听了,畅快地笑起来,大方地应承道:“你们安心走吧,走吧!田亩,女人,我样样都伺候得好好的。”
       “要比狗日的四黑子伺候得好!别他娘的光调戏不耕地!”
       黑狗的心里酸热酸热的,他挥挥手道:“走吧走吧,你们只管平平安安地发财去吧!”
       陆陆续续几天间,台上人家就走了大部分,有些全家都出门去了,房子一把锁便锁上了。台上的鸡狗成群地在菜园里撒欢,飞上稻草垛;春雨里,那些无人踩踏的屋檐下台阶上,迅疾地衍生出一层绒绒的青苔。潘渡依然只剩下老人和上学的孩子,长河边的村庄,寂寥得连历惯风霜的老人们都觉出了荒凉。老祖母说,她这辈子从没看过台上人家会这般稀少,越来越少了。
       然而,生活还在继续,惊蛰一到,土就动了,天空轰隆隆地响着春雷。二月里是神社日。原野上的土地庙,红布神龛上蒙着的一尊眼睛眯眯胡子老老的土地菩萨,一村的孩子都来给土地爷磕头了,乞得智慧和福气,也保佑潘渡今年的收成会风调雨顺。二月十九日,要拜观世音菩萨。锣鼓香火里,村庄渐渐地从离别的伤痛里缓了过来。春雨里有农夫披着蓑衣,赶着牛下田耕地去了。豌豆花开了,紫蒙蒙地镶在油菜花海里。劳作了一
       个春节的妈妈,这回独自一人清清爽爽地乘船回下江娘家去了,她要去接外婆来家里住些日子。
       爸爸在饭桌上对儿子说:“今年,我们家可能要种大约六七十亩地了。别人家扔下荒废了的地,爸爸都捡起来种。全部种黄麻和棉花。”
       爸爸说:“我要骑着摩托车,去城里驮化肥回来。”他对霄霄和乔乔说:“你们两个就坐在前面。嘟嘟嘟——”
       “我要买水彩笔,图画册。”霄霄文静地垂着眼皮说。
       乔乔问道:“如果妈妈也想去呢?”
       爸爸笑眯眯地:“就让她一个人在后面走着好了。”
       夜晚,霄霄和乔乔骑在桑树的枝桠上。过年时热闹喧哗的潘渡,人家的灯火只亮起一小半。许多的房屋都黑黝黝地静立在台上。兄弟两个躺在树枝上,心里依然觉出一些凄清的凉意来。乔乔说:“霄霄,我一点都不想上学了,你呢?”
       霄霄因为成绩好,在这一个问题上是很势利的。他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我觉得,学是一定要上的。不上学,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乔乔说:“我想在家里帮爸爸下地干活。我喜欢玩。”他兴奋地憧憬,天就该温暖起来了,在花海般的田野上,香暖的春风吹拂,绿茸茸的庄稼,水田埂下随便掏一个洞,就能捉到泥鳅。夜里提着马灯去捉青蛙,呱呱呱呱!不用上学,该多么自由!
       乔乔说:“我打算养一棚鸭子,像念珠儿家一样。”
       霄霄说:“可是你的鸭子会和她的鸭子搞混。一搞混的话,她就要骂你了。说不定要拿竹篙把你的鸭子拍个半死。”他一想起念珠儿来,就心有余悸地摇着脑袋:“我最怕那个烂嘴巴丫头了,她简直越来越会骂人了。”
       乔乔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要紧,她要是骂我,我就骂她。”
       霄霄很不屑地对弟弟说:“你怎么可能骂得赢她呢?
       乔乔说:“慢慢就骂得赢了。”他扬扬拳头,说:“她很怕我打她的。”
       霄霄听到这句话,出了一会儿神,半晌他才说:“总之,我和谁都不喜欢相骂,也不喜欢打架的。不管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心里终归觉得很难过的样子。我就想上学读书,将来考上大学。”
       乔乔敏感地说:“可是,爸爸说大学都是在大城市里的。大城市里的人是很欺负人的,他们动不动就会打你。”
       霄霄像一个胸怀抱负的人那样,宽容而温和地一笑:“不会的。上大学的人是最有用的人才。只有像爸爸这样进城打工的农民,才会被他们欺负。”
       “那你要去哪儿上大学呢?那你岂不是要一直一直读书,十七八岁了还在读书?胡子都长长了还在读书?
       “我将来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大学。然后,去很多很多很远的地方。”
       乔乔钦佩地望着哥哥:“反正,我的成绩不如你,要是读书读到那么大,早就被老师打成瘪瘪的残废人了。我长大了也不会进城打工。我就一直住在潘渡。”他计划道,“我先养五只鸭子,满十岁了就养二十只,长大了,就养五百只。”
       小兄弟俩还讨论了一个很是羞涩的问题。霄霄认为乔乔如果一生都留在台上,又和念珠儿一起玩,一起放鸭子的话,长大了,怕是只能娶念珠儿这么一个凶丫头当堂客了。乔乔的脸红红的,他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可是心里却已经做出了让步:真到了那个时候,希望念珠儿不要那么会骂人就好了。
       这长河边絮语的一对小兄弟,没有人听见他们的说话,连念珠儿也不晓得她正在被隔壁家的小男孩打歪主意呢。村庄睡着了,长河睡着了,只有他们躺着的树枝上翠绿的叶苞,只有春风吹着漫野的油菜花的香,只有深蓝的天空上满天的繁星,眨巴着眼睛,闪烁着光芒,温柔无语地陪伴着他们。
       2004-2-9黄昏
       2005—3-18-F午
       清华东路寓所
       (责任编辑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