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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要的丧失
作者:所 思

《读书》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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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江苏省昆剧院的《1699·桃花扇》上演前夕,我所在的报纸对傅谨先生做了一次采访。当记者就有关戏曲导演一事提问时,傅先生说:“中国戏曲怎么会有导演呢?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导演在戏曲里是干什么的……”那时我深以为然。
       近些年,不少引起关注的戏都多了一个“导演”的名目,而且常常由著名的话剧导演来担任。比如,林兆华导过京剧《宰相刘罗锅》、《兵圣孙武》、《连升三级》、《杨门女将》;以话剧《商鞅》成名的陈薪伊导过京剧《贞观盛世》、《梅兰芳》、《袁崇焕》、黄梅戏《徽州女人》;李六乙走得最远,把《穆桂英》、《花木兰》搬进了小剧场。
       话剧导演介入传统戏曲,或者说戏曲“借鉴”了话剧手法,总是被媒体描述为“突破”和“进步”,是戏曲“革新”的体现——包括创作,也包括市场。似乎话剧手法具有某种不言自明的“先进性”,似乎话剧导演可以凭他们的才华、经验和名气,为传统戏曲赢得更多的观众。而戏曲和其他艺术形式嫁接,成了最现成的“创新”方式,于是有了“交响京剧”《杨门女将》、“京剧交响剧诗”《梅兰芳》、配以郭文景作曲的《穆桂英》等等。这些作品我只看过《穆桂英》,那戏词、音乐、唱腔,那个一心想做“女人”的穆桂英,以及舞台上撒满玫瑰花瓣的浴缸,实在不敢恭维。其他的没看过,不好妄议。
       我一直以为,除了李六乙导演那样的“先锋”追求,其他导演在戏曲中的作用无非是舞台调度,统筹一下舞美灯光之类。传统戏曲以演员为核心,有千锤百炼的表演程式,没给导演留下什么表现的空间。导演的存在,多半是为了媒体宣传和市场效应。直到我看了田沁鑫导演的《桃花扇》,吃了一惊——这出戏可太有导演了,何止舞美、调度,从剧本、结构到风格,处处是田沁鑫的痕迹。甚至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出田沁鑫话剧,只不过台词是唱出来的。
       田沁鑫是一个聪明而有才华的导演,她对昆剧《桃花扇》的改造,表现出了对这一古老剧种的尊重,相当的细腻。再加上江苏方面足够的资金投入,南昆四代演员的同心戮力,《桃花扇》委实是今年不可多得的好戏。典雅的舞台风致嫣然,摇荡的唱腔动人心魄,而且,像从前的话剧《赵氏孤儿》一样,田沁鑫再次显示了她把握沉痛、悲壮、惨烈这类沉重主题的能力,传达了孔尚任以儿女情写兴亡事的主旨。我相信,田沁鑫改造的这一版《桃花扇》,能够赢得观众,特别是比较习惯“看戏”而不是“听戏”的“年轻观众”——这,不就是戏曲改革的一个重要目的吗?
       但我还是有疑问。《桃花扇》的改编带有鲜明的话剧痕迹。话剧本质上是一种与中国戏曲迥异的戏剧思维,处理情节、结构时空的方法不同,抒发感情的方式不同,现代话剧的导演核心制与中国戏曲的演员核心制,也有重大差别……那么,被改造后的中国戏曲(哪怕是颇有水准的改造),是变得更出色了吗?或者说,更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习惯”吗?现代观众是只能有面朝这条改革道路的“审美习惯”吗?
       我怀疑。
       改造从剧本开始。田沁鑫改编《桃花扇》的剧本,主要是删减人物和情节,并将原作中散在各折的戏词抽取出来重新编排。在全戏只有六出、一晚演毕的前提下,这不可避免。我曾想,《桃花扇》为什么不像昆剧《牡丹亭》或《长生殿》那样,连演三天?它们虽然也删去不少,但毕竟相对保持了原作的完整性,相比之下,《桃花扇》的人物更多,剧情更复杂,删削的程度和改编的难度也就更大。有朋友告诉我,她问过制作方这个问题,答案是,六出,一晚结束,更像“戏”。
       这就涉及到了对“戏”的理解。昆曲在全盛时代,是厅堂式演出,并以折子戏为主。《桃花扇》或是其他经典昆剧,我想没有人关心它们的情节是怎样发展的,结局又是什么,那是不言自明的东西。听戏,品评戏词和演员水准,是观看的核心内容。所以我们的汤显祖、孔尚任们才会没有顾忌地把剧本写那么长,完全不顾及表演和欣赏的“现实需要”——这个问题是从西方现代剧场制度生发出来的,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存在。
       从“五四”到今天,在话剧以“先进”的姿态确立了它在中国剧坛的主流地位(与观众实际人数的多少无关)的同时,对戏剧观赏模式的需求也逐渐变得心照不宣——完整的剧情,推进的结构,在一个时空单元里完成。再加上今天的许多观众与古典文学隔绝,完全失去了理解情节的基础,普及剧情,也成了《桃花扇》之类剧目必须完成的任务。
       大幅度地删削,对《桃花扇》原作所提供的人物的丰富性,深沉的历史感以及强烈的批判性,不可避免会构成伤害。诸如左良玉的跋扈、阮大铖的奸狡、复社文人的狭隘无能,甚至侯方域在经历了军国大事之后,从软弱轻薄到深挚真情的微妙变化,演出虽然留出了表现的空间,但离真正的生动和深入还是有差距。
       然而话剧思维真正介入戏曲舞台,犹不在这些删减,而在于舞台表现方式的彻底改变。田沁鑫在舞台上开辟了两到三个表演区域,将不同的情节线索纳入同一时空,多线并进,相互呼应,凸显她要表达的主旨。
       比如,崇祯自缢后的“哭主”一折。原作将这一情节设置在左良玉身上,一段“胜如花”,一段“前腔”(合)。而在演出中,左良玉闻讯后竟突然来了个静场。随后秦淮河的公子名妓从另一侧登台,一派悠游景象。这时报讯者喊着崇祯驾崩的消息,穿越整个舞台,于是人人得讯,左良玉及三军将士,侯、李等才子佳人,以及马士英、阮大铖等反角,同登舞台大合唱:“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必须承认,这个场面很有气势,达到了悲壮的效果。但是,那个非常显著的停顿,以及随之而来的舞台表现方式,全然不是戏曲的思路,而是一种“话剧思维”。戏曲舞台上也可能出现几组人物,但必定会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正在进行表演的演员身上。而《桃花扇》的这种处理手法,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宏大的舞台场面,是不同区域内角色之间的映衬对比及其内在的文学想象。相应地,演员表演的空间缩小了,表演是否有感染力也不再那么重要,因为,无论多么出色的“角儿”,都会淹没在舞台上的大合唱中。
       唱与舞,对于昆曲最重要的抒情性而言,始终是第一位的。一出戏意旨的传达,靠的是演员的技术与表现力,而不是令人产生种种文学联想的舞台手段。对舞台整体效果的追求,对文学主题的过度阐发,会剥夺演员的表演空间,哪怕导演并非有意为之。在这条道路上,演员将不再是舞台的灵魂,无论他们有怎样的表演技巧,都将是实现导演意志的工具,区别只在于实现得好或不好。
       依照我个人的观点,这些年来的中国话剧,所采用的种种舞台手段,其最大效用是弥补了演员表演技巧的严重欠缺。一出话剧,最能传达导演意图的,常常是舞美。一出话剧的成功,往往依赖于整体的舞台呈现,而不是演员的表演,导演在其中的作用毋庸置疑。长期在这种条件下进行创作的话剧导演,一旦转向戏曲,同样会把舞台呈现作为首要追求,演员表演要服从这一追求,而不是像传统戏曲那样,戏只能通过演员的表演诞生,一切为演员服务。
       中国的戏曲演员不同于话剧演员,即使比不上那些已经载入史册的大师,但长期的、严格的技巧训练应该可以保证他们整体的表现力。那些话剧舞台的常用手段,能比柯军(史可法扮演者)、石小梅(侯方域扮演者)的表演更高明吗?能比孔尚任的戏词更美妙吗?事实上,就《桃花扇》而言,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听得不过瘾——不像《长生殿》听“闻铃”、“雨梦”那么过瘾。
       今年第四期《读书》上刊登了傅谨先生的文章《身体对文学的反抗》,文中反复强调“四功五法”的重要性,对话剧导演基于“文学立场”及“刻画人物”,对戏曲进行粗暴改造提出了质疑。而《桃花扇》让我意识到,即使是不那么“粗暴”的改造,即使是颇具观赏性的改造,都难免使我们的自成一体的戏曲传统受到损害,这种损害,这种丧失,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危险的。
       戏曲要革新,要适应现代观众的“审美要求”,而话剧导演成了被放置到最前台的改革者。这种思路的潜台词是,戏曲是古老的、落后的,话剧是现代的、先进的。真是如此吗?高飞的鸟,飞奔的豹,谁比谁更先进?可惜,这种改革思维看见的不是鸟或豹,而是它们的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