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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回家
作者:刘庆邦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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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个阴天。地跟着天走,天阴,地也阴。入冬之后,这块大平原就铺展开了,准备好了,随时等待雪的到来。不管天上的雪下得有多大,地都不反对,有多少接受多少。
       灰云遮了太阳,天就黑得快。那种黑是笼罩性的,仿佛灰云变成了黑云,未及变成白雪就落了下来。又仿佛黑云本身就是天空的组成部分,它消弥了天地间的距离,使天和地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在这样的夜晚行走,人们难免深一脚,浅一脚,如在云里雾里,泥里水里。
       梁建明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天气和夜晚。要是有满天星斗和遍地月光,他还会觉得麻烦呢,前半夜能不能回家还不一定呢。而目前浓浓的夜色像是不花钱的遮羞布,正好可以把他脸上难当的羞愧遮一遮;到了县城,他身上只剩下三分钱,连买一杯白开水都不够,汽车是没法坐了。就算他有坐车的钱,坐不坐公共汽车他也要考虑考虑,离家越近熟人越多,万一在车上碰见熟人怎么办呢?县城离镇上五十多里,他是溜着路边,低着眉眼,一步一步走到镇上的。来到镇上,天已经黑透了,只有一两家把锅灶垒在敞棚下面的小饭馆里才露出一点火光。在白天,这里的小饭馆习惯把鲜红的猪肋条、又红又白的羊腿,和煺得闪着油光的肥母鸡垂挂在棚口下面,形成对过路食客的招徕。天一黑,为防止有人顺手牵羊,他们就把招徕品收回屋里去了。与火光同时从一家小饭馆里露出来的还有一股股油烟子气,梁建明从中闻到了醋熘绿豆芽儿的味儿,还有炝锅肉丝面的味儿,他不知不觉在小饭馆的街对面站下了。从昨天到现在,按通常一天三顿饭算,他已经五顿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肚子早就饿得前墙贴了后墙。小饭馆里这两样刚出锅的饭菜要是尽他吃,恐怕他一气吃三碗面两盘菜都不止。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奢侈,简直有些无耻,自我惩罚似的从小饭馆那里别过头去。
       到了镇上还不算回到老家,他的老家梁洼离镇上还有四里多地,中间还要走两座桥,过两道河。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到初中,再到高中,他都是在镇上的学校读的。八年时间,上学,放学,他都是走这条路,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熟得两只大脚趾上好像长了鼻子,贴着地面一路闻着路上的味道,闭上双眼也能回到家里去。他们的村庄四周都是坑,只有一条进村的路,在村前。他家的房子却坐落在村庄的底部,几乎挨着村北坑的里坑沿。梁建明不想走正规的路进村。他倒不是怕碰见村里的人,天这么黑,就算有人从对面走过来,只要他贴墙根站下,不说话,走过来的人不会发现他。他讨厌的是狗。他知道,村里养了不少狗,那些狗有的用铁链子拴着,有的不拴,就在各家大门口卧着。只要夜间有人进村,不管是拴着的狗还是没拴的狗,都会很负责任似的狂叫一气。各家的狗嘴里像衔着接力棒一样,人走到哪里,狗们就叫到哪里。比如他要是从村口走到村底,在一条不算短的村街上,狗的狂噪会一直伴随着他,此起彼伏,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这期间倘有一个警惕性较高的人打开门问他是谁,他不答话是说不过去的。梁建明打算从村后的坑里翻过去。绕到村后的坑边,他蹲下身子,想看看坑里是不是有水。一般来说,这条坑里夏天和秋天会存一些水,到了冬天水就干了。要是坑底没水,他过坑会方便些。他两手扶着膝盖,把头俯得低低的,瞪大眼睛,使劲往坑里看。坑里储满了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把一只手遮在额头再看,还是看不见。梁建明还有办法,他从坑边抠起一小块干土,投到坑里去了,坑里要是有水,土块落水时会激起一点水声。还好,土块落底时声音很小,像是落在了腐朽的树叶上,没听到有什么水声,这下梁建明就可以放心下坑了。他摸到了坑边那棵印像中的楮树,抓着裸露的树根,才一点一点下到坑底。他伸出脚又试探了一下,脚下没有水,却有泥。泥还是稀的,他的脚一点,泥就一软,似乎随时都会把他的脚抱住。泥巴不能够阻拦他,他退后定了定气,攒了攒劲,一个箭步向对面跳去。有些遗憾,他的前脚跳了过去,后脚还是陷进了稀泥里。他把后脚一拔出来,一股又腥又臭的烂泥味就钻进他的鼻腔里,相当地恶心。凭感觉,他就觉出了那些是沤了一夏又一秋的黑淤泥,不仅包了他一鞋,还稠糊糊黏糊糊地灌进他的鞋腔子里去了。他暗暗说了一句倒霉,把鞋底往地上蹭了蹭,两手着地,向岸上爬去。他爬上去站起身刚要往自家院子的大门口走,他又停下不动了。他看见一个正吸烟的人沿着村街自南向北走来。’其实他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烟头的一点红火。那点火像是在空中悬浮着,移动着,如同传说中的鬼魂。“鬼魂”飘到一家院子门口,就消失了。梁建明随即听到开锁和开门的声音。他判断出来了,开门的是他的三叔。这所房子为三叔的大儿子所有,大儿子外出打工死在工地上,大儿媳妇带着孩子另嫁他人,这所房子就空了下来。房子里还有一些家具,已搬到村外住的三叔每隔一两天都要到空房子里看一看。他家的院子门口与三叔大儿子的院子门口正好对着,中间只隔一条很窄的村街,他要是这会儿到自家院子门口去叫门,有可能会被三叔听见。他靠到一个墙角等了一会儿,等到听见三叔锁上门离开,才朝自家院子门口走去。
       他这样趁着黑夜往家里潜,这样怕见人,行动如此鬼鬼祟祟,难道他在外面犯下了什么罪过?做下了什么可耻的、见不得人的事?不是,他什么丑恶的事都没做,只是外出做工没挣下钱而已,只是回家不够风光而已,或者说只是有些落魄,有些自惭形秽。他不仅没挣到钱,连自己外出时带的铺盖卷也没能背回来,还有两样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也被人家扣下了。娘每晚睡觉前都不会忘记从大门里边扣上门搭吊儿,并挂上铁锁。他没有喊娘,而是把门一推一拉,利用两扇门相磕的咣当声喊娘。
       娘被惊醒了,在堂屋里大声问,谁呀?
       他没有回答是谁,又把木门咣当了一下。
       娘穿衣起床,拿着手电筒来到门后,用电光指着门缝,又问是谁。娘的口气这次比较短促,比较严厉。
       他说,是我。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也差点流了出来。
       娘有些吃惊似的哟了一声:这孩子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娘开门,把他放进来。随即,娘就把门关上了,关门之前,娘探出头;用手电筒往大门两侧扫照了一下。回过头,娘拿手电筒往儿子身上照。儿子很瘦,头发又长又乱。儿子的衣服又脏又皱,上身穿的一件深色羽绒服破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带梗子的鸭毛。儿子的两手是空的。娘问:建明,你的被子呢?
       梁建明被娘用手电筒的强光照得很不适应,他说:别照了!
       儿子的口气有些烦,娘就不照了,把手电筒头朝下,照在地上,为儿子照路。然而娘又照见了儿子的一只脚上沾满了黑泥,禁不住又问:你是不是从后边翻坑过来的?
       梁建明还是没有从正面回答娘提出的问题,说:别问了!老是问,问!
       来到亮着灯的堂屋,娘把堂屋的门也关上了,娘还是要问:明明,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跟娘说实话!
       
       他躲开了娘的目光,抬起左脚,低头把脚上的黑污泥看了看,勉强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睡在西厢房里的梁建明的妹妹建欣大概听到了动静,隔着屋子大声问:娘,娘,是不是我哥回来了?
       妹妹问第一遍时娘没吭声,妹妹再问时,娘就把气撒在妹妹身上了,说:三更半夜的,叫啥叫!没你的事儿,睡你的觉吧!
       妹妹不敢再问。
       桌上放着一只暖水瓶,梁建明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娘这才想起问他晚上吃饭没有。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确切,说他已经连着五顿没吃饭了。
       娘问他想吃点啥,马上去给他做。
       他问有剩饭没有,他吃点剩饭就行了。
       娘说,晚饭只剩下半碗稀饭,她倒给羊喝了。馍筐里还有三个剩馍,案板上还有半碗辣椒炒萝卜菜,别的就没啥了。
       梁建明说,他去吃剩馍。进了灶屋,他先拿起放在生水桶里的长把儿铁水瓢,舀起多半瓢水,大口大口喝起来。随后跟他进灶屋的娘说水太凉了,别喝太多,喝多了对肚子不好。说话不及,多半瓢凉水已经喝进他肚子里去了。他说没事儿,捏起一个剩馍,开始吃剩馍。娘说这孩子真是饿了,也不洗洗手就吃。又看着他的嘴,不让他咬太大口,说他的肠子饿薄了,馍是硬东西,吃得太猛,小心消化不动。梁建明伸伸脖子把一口馍咽下去,往灶屋门外挑挑手说:你该睡觉接着睡去,别在这儿看着我吃好不好?
       娘说:我想点上火,烧点水,给你打几个荷包蛋吃。
       不料梁建明生气了,耍开了脾气。他本来拿起了筷子,要夹剩萝卜菜吃,却把筷子啪地放在碗口,说:我说了吃剩馍,谁让你打荷包蛋!你要是打荷包蛋,我就不吃了,啥都不吃了!
       娘愣了愣,小声骂了梁建明一句,说:我还不是为你好。带上灶屋的门,到堂屋里去了。
       建明把三个剩馍和半碗剩萝卜菜都吃了下去。吃完了饭,他没有马上到堂屋里去。灶膛门口有一只用一截儿圆木和一块板皮钉成的独腿的小板凳,他坐到小板凳上,望着黑洞洞的灶膛走了一会儿神。不知走神走到什么险恶的地方去了,他的身子突然摇摆了一下,差点从小凳子上摔倒。重新坐稳后,他伸手从柴草堆里捡起一根玉米棒骨,前前后后刮粘在鞋上的污泥。他穿的鞋是一双旅游鞋,不管在家还是外出,一年四季都是穿它。鞋面上漆皮已开始脱落,像长了一层蛇皮癣一样。把鞋的外面刮了两遍,他把鞋脱下来,接着刮里边的泥。他知道,娘不会睡觉,一定在堂屋里等着他,还要向他问话。那些话他实在不想说,最好沤烂在他心里,哪怕把他的心一块儿沤成烂泥,他也认了。他磨蹭着,尽量拖延去堂屋的时间,能够拖延一分是一分,多拖延一秒是一秒。院子里很静,远处不知谁家的鸡叫了一声。时间不过是后半夜,这只晕鸡叫得太早了。
       娘到灶屋来了,问他吃饱没有。他说吃饱了。娘说在西间屋里给他铺好了床,让他去睡吧。他答应马上就去睡。娘说这床被子可能薄一些,要是嫌冷,就把衣服盖在被子上。娘像是很自然地提到他带走的那床被子,说:明明,那床被子我可是给你新套的,新表新里新棉花,光棉花就八斤重呢!
       梁建明说:知道。
       你把被子放在哪儿了?
       他还是躲不过去,娘绕来绕去,绕到以被子为线索,到底还是要问他话。什么问他吃饱了没有,什么铺好床让他去睡觉,这些都是假的,要掏出他肚子里的话才是真的。这就是亲娘啊,他的亲娘也在跟他耍手腕啊,这该怎么办呢?他说:我困死了,你让我先睡一觉不行吗?我明天再跟你说不行吗?
       不行,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一夜都睡不着觉。说吧,你在外面到底犯下什么事儿了?
       梁建明皱下眉头反问娘:你以为我会犯下什么事儿呢?
       我不会东以为,西以为,有什么事儿你就跟我说什么事儿。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听着你说话的腔就很不对劲,就觉着你有啥话瞒着我,这些天我心里一直抓挠得慌,好像快不能活了一样。
       看来他不说是不行了。
       这次梁建明外出找工作,一出火车站就碰上了一男一女两个招工的人。他们脖子里挂着绿色的压塑胸牌,标明是万寿茶叶公司的销售经理和副经理,要为公司招收茶叶推销人员。梁建明问一个月多少工资。他们说,每人每月的保底工资是一千二百元,这是小头儿。大头儿依据每个推销员当月的业绩上下浮动,可能是三千元,也可能是五千元。这样好的工作当然求之不得,人家查验了他的身份证,他就跟人家走了。这是他第三次出来找工作,一次是在建筑工地和泥搬砖;一次是在一个小煤窑挖煤,这两个工作劳动强度都很大,却没能挣到多少钱。这一次情况可能有所改变。当时他对两个穿着很讲究、同样也是年轻人的招工者一点也没有怀疑,思路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他想,一个人靠体力劳动和卖苦力,怎么也挣不到多少钱,只有运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会不断增加收入,并逐步进入白领阶层。为了显示出他不同于一般的外出打工者,并证明两个招工者是很有眼光的,他主动把自己的大专毕业证书从行李卷儿里掏出来了,递给人家看。人家说,大学生更好了,公司需要的就是高素质的人才。据介绍公司总部在经济开发区,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七拐八拐,把他拉到离市区很远的郊外去了。所谓公司总部,是一座建在荒坡上的孤立的烂茬子楼。楼高六层,钢筋水泥的主体结构都起来了,顶也封上了,只是门窗空空洞洞,没有装修。只有四层以上的一些房间的窗户栅上了木条,蒙上了塑料布。他被人带到五层楼的一间屋子,填了一张包括家庭住址、联系电话、政治面貌和学历等多种项目在内的登记表,就被人控制住了。他的身份证、毕业证“由公司方面代为保管”,从此他只能在楼上吃,在楼上住,再也不许下楼。工作的事情怎么说呢?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听茶叶,说他只要买下这听茶叶,就可以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接下来就有资格开展茶叶推销业务。一听茶叶贵了些,开价是四千八百块。他的脑袋轰地一下,眼前像是炸开一片血光,差点晕倒在地。毁了,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陷入魔爪里去了。他身上剩的钱被爪牙们全部搜出来,还不到三百块。还有四千五百块钱,他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交不起。他答应到外面去借钱,等借够了钱,再回来买茶叶,当推销员。他的打算是,只要逃出去,他就回老家,再也不出来找工作了。人家当然不会放他走,拿出移动电话,让他打电话跟家里要钱。他不打,就过来一个人,耐心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那人现身说法,说他就是当茶叶推销员发了财,现在手里拥有百万元存款。那人一只手戴着三个金戒指,其中一个戒指上嵌着宝石。那人说,别的且不说,光这枚戒指就价值三万多块。软的工作做不通,人家就对他来硬的,用电棍戳他,把他一戳一个跟头。几个跟头摔过,他就哆嗦得爬不起来。被逼不过,他只得跟娘打电话。他家里没有电话,打的是村里一个开
       小卖铺的人安的营业性传呼电话。娘把电话接到了,他一听到娘的声音,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但人家的电棍几乎戳在他的鼻子上,冰凉的短刀也在他的后脖梗子上贴着,只许他要钱!要钱!那一刻他表现得还可以,没有下软蛋,他说:娘,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挂念我。娘问他找到工作了吗,他说找到了。娘问他找到的什么工作,他说在茶叶公司当推销员。这时刀尖已经通过慢加力深入到他的皮肉里,并有血珠冒出来。他像是没觉出疼,仍没有开口跟娘要钱。他知道家里没有钱,要是提出让娘给他寄四千五百块钱,不知娘要作多么大的难呢!他的声音几乎哽咽着,说的还是别让娘挂念他。他不跟家里要钱,人家就不饶他,对他“补充能源”是免不了的。所谓“补充能源”,就是继续用电棍戳他,不仅戳他的胳膊,戳他的大腿,还戳他的屁股,戳他的前裆,把他“补充”得直想拿头撞墙。他们在“公司”里吃什么呢?每人每顿一块干方便面,外带一碗凉水,每天都是这样。和他关在一个屋里的还有一位复员军人,复员军人悄悄跟他说,在这里不被折磨死,也得被折磨成残废人,他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在一天后半夜,他们把被表被里撕开,撕成宽条,连成一根布带,把布带一头固定在窗口露出的一截钢筋上,才先后拽着布带,从五楼的窗口顺了下去。他们连夜逃觋市里后,还是那位复员军人,找到在市里捡破烂的老乡借了一点买车票的钱,他们才分头回家。
       梁建明把这个过程跟娘讲了,但有一点他没有提到,就是他的身份证和毕业证被扣留的事。身份证的重要性还在其次,而他的大专毕业证是娘非常看重的,娘要是知道了他的毕业证没能拿回来,不知有多生气呢。
       娘的样子已经很生气,娘说:那些人咋那么坏呢,那不是跟过去的土匪绑票差不多吗?咋就没人管管呢!娘让他转过身,看了看他的脖子,果然在他脖子上看到了一道结痂的伤口。娘好像对他的遭遇并不是很可怜,还有所埋怨似的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倒霉呢,倒霉的事咋正好让你摊上了呢!这不怨,那不怨,还是怨你自己没多长一个心眼,一看骗子说话不是那劲儿,说啥也不能跟他走。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一听你的声音就觉着有事儿,到底还是有事儿。好了,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就行了,有啥话咱明天再说。我还要和点面发上,明天早上好蒸馍。
       第二天一大早,梁建明还没睡醒,娘就到西间屋把他喊醒,嘱咐他说:你今天就在家里好好睡觉吧,别出去了。村里人都知道你在外头找到了工作,人家要是看见你,问你怎么回来了,你该没法说了。
       梁建明嗯了一声。
       建欣起来了,在院子里站着刷牙。娘让她到屋里去,跟她说句话。建欣刷完牙,噗噗地喷了两口水,到屋里去了。娘对她说:你哥昨天晚上回来了,你可能也听见了,出去说话时嘴门口多站一个把门的,别把你哥回来的事儿说出去。
       建欣问:为什么?
       娘说:你哥这次出去没挣着钱,还把被子弄丢了,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啥光彩事,人家该笑话你哥了。
       建欣说:没挣着钱很正常,这有什么可笑话的!你老是把一些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透明度一点儿都不高。
       娘说:水清不养鱼,不管啥事儿,该透明的时候透明,不该透明的时候就不能透明。月桂还等着你哥给她写信呢,她要是知道你哥回来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儿呢!还愿意不愿意跟你哥谈,恐怕都很难说。
       你不是跟这个说,跟那个说,我哥在茶叶公司工作嘛!
       外面的事跟天上的事差不多,说打雷就打雷,说刮风就刮风,谁会说得清。娘没有把建明遇到坏人的事说给建欣,大概认为这也属于不该透明的范围。
       建欣对娘的做法还是不能理解,说:我哥是个大活人,总不能天天把我哥关在屋里吧,总不能不让我哥出门儿吧!
       这也正是娘发愁的地方。娘发愁愿意在自己心里发,发多大算多大,不愿意让人说出来。谁要一说出来,好像说破了她心中的愁疙瘩似的,她就心烦得很,娘说:你管住自己的嘴就行了,咋这么多废话呢!你娘还没死呢,别的事不用你管!
       娘做好饭,让建欣喊建明起来吃饭。做饭期间,他们家的大门一直是关着的。建欣本来把大门打开了,娘把一把柴火往灶膛里推推,又出来把大门掩上了。娘说的是,别让别人家的狗钻进来。建欣还没走到西间屋,娘走到她前面去了,娘小声喊:建明,起来吃饭吧,想睡吃完饭再接着睡。
       建明没有睁眼,说他不饿,不想吃。
       娘没有勉强让他起来,说他一定是晚上吃馍吃猛了,压住食了。娘又说:我上午到乔南庄走个亲戚,一会儿就回来。中午给你擀面条吃。你好好在家里睡吧,我让建欣出去时从外面锁上门,省得有人来了吵醒你。正说着,大门响了一下,娘吃了一惊似的,赶紧从屋里转出来。原来进的不是一个人,是别人家的一只大黑狗。黑狗扁着头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挤进来,半截身子在门里,半截身子在门外。黑狗的眼睛亮得跟私人侦探一样,正向堂屋门口张望着。娘扬起一只巴掌,做出打狗的样子,喊着:狗,狗,出去!黑狗塌下眼皮,原路退了出去。
       睡到半晌午,梁建明醒来了。他起来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见妹妹果然把大门锁上了。这样如果有人从门口经过,就会理解为他们家没有人。上次回来他知道,妹妹到别的闺女家跟人家一块儿用白纸经子钩遮阳帽去了。南方人真会做生意,真会利用这里的廉价劳动力,他们把这里的农村变成了一个个松散的大工厂,把纸经子发给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待钩成遮阳帽后再收回去,每收回一顶帽子只发给两块钱的手工费。妹妹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回到家里帮娘种地,做家务,也做一些类似钩帽子的小活儿,挣一点零花钱。梁建明见天阴得还是很普遍,连一点阳光的影子都没有。院子里的一棵椿树和一棵柿树,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下一些枝枝丫丫。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过冬斑鸠的叫声,叫声像是从生命深处发出来的,孤单,苍凉,听得梁建明想哭。
       梁建明走到压井前,准备压水洗脸。他的手刚摸到压把,却停住了。他一压水,难免会发出声音。这时倘有人从门外经过,人家一定会感到奇怪,院子里的大门明明锁着,里边怎么会有压水的声音呢?算了,不洗脸了,既然没脸见人,还洗它干什么!他自己在院子里不敢弄出声响,对院子外面发出的声响,他也很敏感,听见声响不由得就躲避起来。有人在村街上拉架子车,车轱辘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咯噔乱响。他一听到架子车响,侧身站到大门后的墙边去了。一个游乡卖豆腐的吆喝声从村街上由远而近传来。卖豆腐的不关他什么事,人家见他们家大门上着锁,绝不会再推门问一声,里边有人没有。可是,他好像对卖豆腐的过于洪亮的吆喝也不大适应,一听到吆喝声,他禁不住往墙头看,觉得院墙是不是垒得太低了。妹妹回来了,开锁时把锁头碰得哗啦一响。他竟未及想到是妹妹在开门,赶紧向屋里躲去。
       建欣开了门,没有把门再掩上。他们这里
       的规矩,在家里有人的情况下,白天一般是不关大门的。建欣显然看见哥哥往屋里急躲的身影了,跟到屋里问:哥,你怎么了?你怕什么?
       怕什么呢?梁建明说不出自己怕什么。是呀,自家的屋,自家的院,他从小在这屋里生,在这屋里长,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把话岔开了,问妹妹:咱娘到乔南庄走什么亲戚?我印象中,咱家跟乔南庄没什么亲戚呀。
       妹妹告诉他,娘走的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是五婶子乔明珍家的亲戚。乔明珍的娘家弟弟在省里煤炭局工作,前天回老家探亲来了。而他们的爹在西部山区一个煤矿当农民轮换工,爹都当了九年农民轮换工了,头发已白了不少,还没有转成正式工人。娘给乔明珍的弟弟提了满满一篮子鸡蛋,想去跟人家搭搭腔,问问他爹能不能转正,要是有转正的机会,请人家帮爹说句话。
       爹是梁建明心中的痛,他不能听人说到爹,一说到爹,就好像打到了他心中的痛处,一打就是一个黑洞。那洞深得很,恐怕比最深的煤井都深。妹妹说爹刚提一个开头,他的脑袋一晕,就掉进“黑洞”里去了,挣扎都挣不出来。可以说,爹这么多年拼着命地在煤矿挣钱,连过大年都舍不得回家,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前程。锐得直接一些,爹在煤矿所挣的有限的血汗钱,都没有攒下,一年一年地都给他交了学费。高考落榜哭过之后,他泄了一口气,也松了一口气,心想家里再也不用为他花钱了,不料外省的一家人文学院给他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并附了一份说明材料。材料上称,本学院为三年制正规大专学院,毕业后发给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并择优分配工作。只是学费贵一些,不包括吃住所需的花销,仅学费一项一年就要交六千六百块。可是,娘没有犹豫。娘给爹打了电话,爹也没有犹豫。爹娘都认为,只要儿子读了大学,就成了公家人,以后就可以端公家的饭碗,他们一生所追求的最高目标似乎就是这个,就是盼望着孩子有出息啊!在他到学院报到之前,娘为他举行欢送仪式似的,特意在家里请了两桌客。一些亲戚邻居备了礼到他们家来了,纷纷向他、向他娘贺喜。这一下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梁家祖祖辈辈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他在学院读了三年书,大专文凭倒是拿到了,分配工作的事却成了泡影,被“自谋职业”说法代替了。他谋了一次又一次,不是水就是泥,不是坑就是井,越谋越糟糕。这一次竟把花了三年光阴和将近三万块钱挣来的眼珠子一样的文凭也弄丢了。他知道娘对他很失望。他对自己也有些看不起。他是家里最无用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简直就是这个家的罪人。他无颜面对一向高看他的乡亲,更对不起仍在矿井下没日没夜挖煤的父亲。
       中午吃了娘做的面条,梁建明又到西间屋睡觉。他不愿到外面去,也没别的事情可干,只能是躺在床上睡觉。娘坐在屋当门的矮凳上给一只鞋上鞋底子,隔着竹篱子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现在农村人也基本上不做鞋了,大都是买鞋穿。可娘只买回两只轻型塑料做成的鞋底子,鞋帮子还是自己做。娘跟他说什么呢?鞋底子离不开鞋帮子,娘的话题针针线线无不牵扯到他。娘说:我上午到你五婶子的娘家去,好几个人都问到你,问你在哪里工作,工作好不好,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说你的工作还不错,挣的钱也不算少。我不这么说咋说呢,人家知道你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我要说你没找到工作,人家谁都不会相信。说到这里,娘重重地叹过一口气之后,又说到村里其他一些人的情况。东院的二狗,出去打工才三个月,前天一把就寄回家一千块钱。西院的大猫,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听说到浙江学会打电脑了,把电脑打得乱叫唤,一个月就能挣八百块。南院的洋娃子顶不济事,也跟着他大伯到北京城里捡破烂去了,起码也能混个肚儿圆,把家里的那一份粮食省下来。挨家挨户数数,村里凡是一个鸡带俩爪、能抓挠几下的青壮男人都出去了,谁还在家里待着呢!梁建明听出来,娘说东说西,还是想让他出去,不想让他待在家里。没办法,现在的潮流就是这样,好像只要出去,就是目的,就是成功,不出去就是窝囊,就是失败。
       梁建明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半夜里,他悄悄穿衣起床,到院子里站着。他仰着脸,使劲往天上看。天阴得还是很实在,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以为下雪了。把感觉集中到脸上试了试,并没有下雪,可能是西北方的寒气过来了。要是下雪就好了,他就有理由在家里多住几天。想到下雪,他眼前出现了一些幻景,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他,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把团得圆圆的雪球子扔向房坡,看谁的雪球能滚下来。看到一棵小枣树上落满了雪,他也愿意跑过去摇晃一下,把树上的雪摇得如落花纷纷。夏天和秋天也是一样,他想到哪里都可以,自由得跟一只雀子差不多。夏天,他每天午后都到水塘里扑腾,一扑腾就是半下午。秋天的夜里,明明的月亮当空照着,他和小伙伴喜欢在村街上的土窝里打闹。那些土细细的,厚厚的,像铺了一层面粉,猛踩一脚比水花儿溅得都高。他们在土里埋胳膊埋腿,再跃起来翻跟头,不把自己弄成土孩子不罢休。那时,他是何等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现在,天还是那块天,地还是那块地,村还是那个村,家还是那个家,他却不能到外面走动了,只能像一只老鼠一样,在夜间出来活动一下。
       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还是吓了他一跳。说话的是娘,娘让他还是回屋吧,外面冷,老站在外面会冻出病来。
       他不知道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娘在他身后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娘一直注意着他的行踪,随时准备提醒他不让到外面去。娘让他回屋,说是怕他冻着。他不怀疑娘对他的关爱,他毕竟是娘亲生亲养。但他同时也不能排除娘对他的气恼、防备和限制,谁让他没能为家里挣钱呢!没能给一向争气要强的娘争光呢!他不敢违背娘的意志,低下头,默默地转回屋里去了。
       他这样潜伏似的在西间屋里圈了三天,梁建明还没有十分着急,妹妹建欣倒先替他着急起来。这天吃过晚饭,娘早早就把大门关上了,把门锁挂上了。建欣把门晃了两下,嫌娘关门关得太早了。建欣跟着娘来到堂屋里,说:你别让我哥出去找工作了,让我哥在家里帮你种地,干脆我出去打工算了!
       娘一听就恼了,恼得像吃了一把恼药,药劲突然发作。建欣以前也说出去打工,娘都没有恼得这么大,这一次不知是怎么了。娘把腰间的围裙撕巴下来往板凳上一摔,骂着建欣说:你走吧,有本事你现在就走,想死哪儿死哪儿去!一个男孩子出去,还干啥啥不成呢,你一个女孩子家,不是出去寻死是干什么!一个人惹我生气还不够,你又出来惹我生气,你是嫌你娘死得慢哪!你睁开眼看看,你娘的头发快白完了没有!娘的眼泪流下来了。娘擤了一把鼻涕,里面也是眼泪。
       娘发脾气不是冲建欣,是冲着他梁建明来的,梁建明心里当然明白。他想装不明白都不行。梁建明已经躺在了西间屋那张小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这种难受不可转移,无处发泄,像是想流血都没地方流。看
       来这个家是不能待了,他还得走。
       又一天下午,五婶子乔明珍到梁建明家串门儿来了。五婶子的弟弟一回来,五婶子就回娘家去了,帮着娘做饭,变着法儿给弟弟做好吃的。等弟弟回了城,她才回到婆家来。一听到五婶子的说话声,梁建明惊得不仅赶紧躺到了床上,还拉被子把头蒙上了,喘气都不均匀。他的对象月桂就是五婶子给他介绍的,若是让五婶子看见他就不好了,露出的烂馅子恐怕怎么都包不住。娘对五婶子热情得很,热情得恨不能自降一辈,也把乔明珍喊成五婶子。
       五婶子来替她弟弟回话,说建明爹转正的事她弟弟都记下了,有机会就帮着问一问。
       娘说:他婶子,你让我说啥好呢,我下辈子变骡子变马,都报答不完你的恩德。
       五婶子说:大嫂,咱俩谁跟谁呢,千万别说报答的话,以后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五婶子话题一转问:建明最近来信了吗?
       娘说没有,还是上次来过一个电话,没有来过信。
       五婶子说:我听我弟弟说了,能在茶叶公司工作很不错,干净,轻省,工资待遇也高。建明到底是念过大学的人,一找就能找到好工作。
       娘说:工作好是好,谁知道能不能干长远呢!建明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你就算不给家里写信,也该给月桂写封信哪。不管公司的工作再忙,总不会抽不出写一封信的时间吧!娘叹了一口气。
       五婶子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自从我给建明和月桂说好这门亲,月桂成天价担心受怕,生怕建明不要她。月桂像是得了相思病一样,一直盼着建明给她写信呢!
       是吗?月桂对建明那么看重,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你没想想,建明是大学毕业,又在城里工作,三乡五里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月桂只是初中毕业,还没有工作,月桂找建明,是在攀高枝呢!枝子越高,晃悠得越厉害,攀高枝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娘说:他婶子,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告诉月桂,等建明下次来了电话,我一定让建明给月桂写信。
       这天后半夜,建明起来了。他跟娘说,他走。娘没有阻拦他,只说,天还太早,镇上还没汽车,等天快明了再走吧。梁建明说,他走着到县城去,走到天明,就能到县城。娘让他把床上的那条被子卷起来带走。他摇头,不带。娘翻出爹上月寄回的五百块钱,悉数塞给了他。
       开了门,地上有些白。梁建明以为月亮出来了,仰脸一试,是下雪了,地上包下得一层白。
       娘让他等雪停了再走。
       他不说话,坚定地向大门外面走去。他从村后回来,还准备从村后翻坑出去。
       娘在后面紧紧跟着他,对他说: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到矿上找你爹去。
       梁建明还是不说话。能听见雪朵子落在路边柴草垛上的沙沙声。
       梁建明翻过了后坑,眼看要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娘隔着坑又对他说:“明明,明明,过年时能回来就回来!”
       这一次梁建明说话了,不过他还是在心里说的:我再也不回来了!死也不回来了!!
       2005年8月14日至26日于北京小黄庄
       (处暑已过,秋风渐凉)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