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田野调查与研究]从回汉“社亲”关系看和谐文化的民间创造
作者:水镜君

《民族研究》 2007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在中原地区,一些回汉村庄结成数百年不渝、情同手足的友好关系,民间称之为“社亲”。仁义、感恩、重诺、守信等传统美德是这种关系的道德基础,仪式化的情谊交流方式以及平等、宽容、相互尊重的文化理念是这种关系的保证。回汉村庄的这种情谊扎根在传统社会文化的土壤中,具有不可忽略的现代价值。
       关键词:民族关系 社亲 和谐文化 民间创造
       作者水镜君,女,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法学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地址:郑州市丰产路21号,邮编450002。
       在河南省中北部农村,不少回族村庄或以回族为主的村庄都与另一汉族村庄保持着数百年不变的友好关系。民间称这种友好关系为“社亲”或“世交”。
       回汉社亲关系的形成,主要有三种情况:其一是先祖的通婚关系导致了回汉村庄的世代友好;其二是回汉先祖个人之间的友情发展为两个社区代代相续的友好关系;其三是汉族村庄曾在回族村庄处于困境时仗义相助,双方因之结成世代友好关系。不管当初回汉社区之间因何建立社亲关系,它们都有这样一些共同特点:各自保持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宗教信仰,世代友好但无通婚关系,共同创造了一种地方性和谐文化。
       笔者感兴趣的是这种地方性和谐文化的演变过程和维持机制,以及它对构建和谐社会文化的启示。本文所使用的田野资料主要来自笔者1997年12月、2004年2月、2006年9月在河南省孟州市桑坡村和柳湾村的调查。桑坡村是回族村,柳湾村是汉族村,两村相距15里地,具有世代友好的社亲关系。
       桑坡村位于孟州市东部平原地带,是孟州市273个行政村中唯一的回族村。2006年全村有13个村民小组,1050余户,5300余人,全部是回族,信仰伊斯兰教。全村总面积3.2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积863亩,人均不到2分。目前,全村有11座清真寺,其中5座男寺,6座女寺。
       改革开放以后,桑坡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今的桑坡有130多家皮毛加工企业,其中35家企业拥有自营进出口权。羊剪绒系列产品如地毯、床毯、壁毯、汽车靠背、沙发坐垫、鞋里皮等,远销日本、美国、韩国、瑞典、俄罗斯、香港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在当地,桑坡村被誉为“皮毛第一村”、“电话第一村”、“网络第一村”、“出口创汇第一村”。
       20世纪90年代,胡锦涛、贾庆林、曾庆红、李长春、韩启德、吴阶平、多吉才让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李成玉等省级领导先后到桑坡视察。进入21世纪后,媒体关于桑坡人利用互联网做生意等情况的报道,又从不同方面提高了桑坡的知名度。(注:参见邵光、王静锋:《桑坡农民网上接单做生意》,《人民日报》2000年7月18日;刘雅鸣等:《桑坡村的诵经声》,《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9月8日;孟晓云:《桑坡的风景》,《人民日报》(海外版)2006年4月25日。)
       桑坡的发展也引起了社会科学研究人员的注意,多位专业研究人员和攻读硕士、博士学位的研究生来到桑坡,从不同角度考察了桑坡的发展和变化。(注:参见侯钧生、谭江华:《典型民族宗教村落社区权威变迁解析——以河南省孟州市桑坡村为例》,《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行红芳:《互联网下的农村社区:对桑坡的实证分析》,《中州学刊》2004年第4期。)
       柳湾位于孟州市郊区,土地肥沃,是一个以务农为主的汉族村庄。2006年柳湾有8个村民小组,400余户,1580余人,村中95%以上的人姓杨,是同一祖先的后裔。全村总面积1050亩,其中耕地面积750亩。村中无工业,村民们仍以种地为生,只是在闲暇时外出做些小生意或打工。
       过去,柳湾村中有三官庙、祖师会等信仰场所。现在除有100多人(大多是女性)信奉基督教,几人信仰佛教外,大多数人无宗教信仰,村中亦无宗教活动场所。该村主要的公共建筑有杨氏家庙、学校和村委会办公室。杨氏家庙是清代建筑,位于村中央,现在,柳湾人已请人做好设计图,准备重建。杨氏家庙旁边新修了一个小公园,园中有两个亭子,一个是碑亭,准备立新的回汉友谊碑,另一个是休闲场所。家庙的房屋同时也作为老年协会的活动场地。
       如今,柳湾村虽已无族长,但有重修的家谱。家谱由村中辈分最高的人保存。每年春节,杨姓各门都要在辈分最高的人带领下,祭祀祖先。
       一、社亲关系史
       桑坡和柳湾的民众称两村的世代友好关系为“社亲”。到村中问起两村的这种关系,除不懂事的孩子外,没有不知道的,尤以中老年人的反应最为热烈。上年纪的老年人还会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两村人友好相处,互相帮助,互开玩笑的故事。
       在这两个村中,人们都在心里铭记着彼此交往的一些规矩。他们亲如兄弟,互相帮助,世代友好,永不翻脸,见面可以随便开玩笑,而且无论开什么玩笑都不会生气。其中最为有趣的就是开玩笑的习俗。两村人一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开玩笑。开玩笑时可以动口,也可以动手。但参与开玩笑的多是男人,开玩笑的话语是自称“姑夫”,称对方为“舅”。除即兴调侃的话语外,两村人还根据对方特点,编故事开玩笑。两村都有的一个故事,是本村一男子娶了对方村子的姑娘。柳湾人的故事中甚至还有男子的名字,听起来似乎是真事,实际上是玩笑。动手的方式也颇为有趣,是一种仪式化的开玩笑动作,即见面后用手从上到下扒拉对方的头。
       据说,这些规矩都是祖先所立,一代代传下来的。两村后人严格遵行这些规矩,并将友好关系保持至今。但问及两村为何建立联系,什么时候建立联系,为什么立这样的规矩,何以有这种很独特的开玩笑习俗,已经没有人能完全说清楚了,只有一些不同的说法。
       柳湾人对此有两种说法。其一是,早年,桑坡村边没河,没地方洗皮子。附近村庄与桑坡人作对,不允许他们在自己村界的河内洗皮。柳湾人重仁义,讲义气,看不惯这种欺负人的做法,就让桑坡人到自己村里洗皮。柳湾村东的河旁曾有一“仁义碑”,据说记有两村建立联系之事。1958年发洪水时,此碑被冲走,现已无法找寻。如今已无人知道立碑的确切年代和碑的具体内容,但柳湾的老人们还记得,碑上的字迹虽然早已模糊,但还是可以依稀看出桑坡的丁、白、马几个姓氏。据此推测,此碑很可能是桑坡人所立。
       另一种说法与柳湾和桑坡早年的小商品经济有关。柳湾人原来曾以挑担卖菜闻名,常到桑坡的邻村南庄卖自己种的菜蔬。桑坡因做皮毛生意,人员来往多,一年四季都需要买菜招待客人。柳湾人在南庄卖不完的菜,到桑坡都能卖掉。但柳湾人因顾忌回民的独特习俗,怕去桑坡引起麻烦。于是,桑坡的头面人物就找到柳湾的头面人物,请柳湾人到桑坡来卖菜蔬水果。双方约定,柳湾人到桑坡卖菜时,无论发生什么事,双方都不准生气。两村自此交好。
       关于两村建立联系的因由,桑坡人中也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早年桑坡人受人欺侮,是柳湾人帮助了桑坡人,两村因此建立起联系。另一种说法则与柳湾人中流传的第二种说法大致相同。
       从明清两代的社会大环境和河南中北部地区回族人的处境来看,两村缔结世代不渝的生死之交,最可能的起因是一方有难,另一方仗义相助。
       据有关学者研究,自元代始,以白莲教为主体的秘密教门系统就盛行于豫北、冀南及山西省的相邻地区。秘密宗教的长期流传,使其异端反叛思想和行动“成为一种俗文化或民气,而深入北方农村的社会生活之中”。(注:乔培华:《天门会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2页。)民间秘密结社之风遍于各地村落,兼有秘密宗教和武术团体性质的组织曾一度盛行。这些以村为单位、跨地区或省区的组织,甚至具有与官府抗衡的力量。豫北的回族社区,就零星散布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
       
       不同的宗教信仰和禁猪习俗,与信仰和文化传统相连的聚族而居的习惯,自成一体而不参与汉族社会会道门组织的情况,诸种因素导致的疏离状态,普遍存在的人多地少的矛盾,以及经商和皮毛制作、销售等传统行业对生产经营空间的需要,使回族人的生产经营活动不可避免地要超越本社区,与汉族邻居建立联系。
       汉族民间社会中存在的家族势力和姻亲关系,地域(村或村庄联盟)认同,跨社区的乡民组织(如各种枪会等),相邻社区个人或家庭之间可能发生的矛盾和利益冲突,原居民对外来者尤其是文化习俗不同的外来者的歧视、排挤或不理解,某些人的劣行,对富裕社区的忌妒心态等等,都有可能引起相邻回汉社区关系的紧张,成为影响回族社区生存状况的重要因素。而家族观念和姻亲关系网络、与民间会道门组织的联系等等,又极易导致若干邻近汉族社区联合起来,参与同回族社区的冲突。历史上,豫北的回族社区(如桑坡)或以回族为主的社区(如博爱县大新庄),都遭遇过这种情况。
       在这种冲突中,回族社区或以回族为主的社区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如果告官不应,就只能团结起来,靠自己的力量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注:大新庄的舍西德碑志就记载了一件回族人用生命代价争取生存空间的事情。至于桑坡人当时遇到的麻烦,至今仍以顺口溜的方式在当地回汉民众中流传。)因此,与同一地域同等规模的汉族社区相比,散布在汉族村镇中的回族社区面临着更多的生存问题,也更希望有一个和谐的生存环境,更渴望得到汉族社区的理解,与他们建立真诚的友情。
       关于桑坡人在困境中得到柳湾人帮助,两村因此而建立世代情谊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至于第二种说法,虽然很难解释两村友谊的缘起,但也透露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即两村在建立联系的过程中,村中有地位的头面人物起了重要的作用。柳湾人原来多以种菜卖菜为生,为谋生必须离开本社区,走乡串镇,可能面临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其景况与桑坡人制作售卖皮毛产品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因而更容易体验到桑坡人谋生的不易。这也应该是柳湾人同情桑坡人,与桑坡人建立友谊的原因之一。
       1999年,柳湾为纪念两村之间的友谊,立了一块“金兰友谊碑”,撰稿人根据两村民众的传说,推测两村友谊的起始时间,认为建立联系的时间在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黄河决口之前,应在雍正(1723-1735)年间。
       从桑坡发展的历史来看,金兰友谊碑所推测的桑坡、柳湾两村建立联系的时间,还是比较接近于历史真实的。明末清初,桑坡的回族人口不是太多,利用皮毛加工技术维持生存时遇到麻烦,是很可能的事。
       道光二十一年黄河决口,蟒河改道,流经桑坡境内。当地民谣这样记载蟒河改道的情况:“两河并一河,先塌文昌阁,隔过孟港村,蟒河走桑坡。”从此,桑坡人不再需要挑着皮子到柳湾了。按雍正年间两村建立联系的说法,至道光二十一年蟒河改道前,已有约一百余年的时间。这期间桑坡人经常挑着皮子走十余里的路到柳湾,可以想见当时他们生计的艰难,也可以想见他们对柳湾人主动相助的仁义之举的感激。
       柳湾杨氏家庙大殿门口的对联为:“四知垂范流泽远,清白传家延世长”,横批为“四知堂”。从家谱上看,“四知”即知仁、义、礼、智。柳湾人遵循祖先的遗训,坚持主流社会倡导的儒家价值观,并出于这种仁爱之心帮助了桑坡人。这种实实在在的帮助,深深打动了桑坡人的心。桑坡人知恩图报,立“仁义碑”褒扬柳湾人的善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既是主流社会赞许的美德和佳行,也是伊斯兰教所倡导的道德规范。桑坡人的感恩之情,得到柳湾人的回应,双方因此形成亲如家人的兄弟之情。
       两村建立联系后,无论社会环境发生何种变化,两村人的情谊都始终不变。每逢危难时刻,都要尽可能地互相帮助。据金兰友谊碑记载,1944年日伪军要袭击桑坡,柳湾人得知此消息后,冒险前去报信。
       此外,许多流传在民间的口碑资料,也从另一个角度讲述了历史。
       据柳湾的老人们讲,在历史上,柳湾人为桑坡人“护架护得很厉害”。据传,大约在清代,某村一霸与桑坡人有过节,跑到桑坡一家人中坐下,声称“三天内你若不能把我赶出屋,我就带人来血洗桑坡”。柳湾一位武功很好,被少林寺和尚尊为老师的杨姓人听说此事后,来到桑坡。他刚一进门,就有一刀从房檐上落下来。他一脚把刀踢飞,刀插到了房梁上。那个无赖见状连忙起身逃走,危机因此化解。
       两村人谈的最多的是他们之间的趣事,如桑坡人到柳湾卖小皮毛制品,如风帽等,柳湾的妇女看见了,一抢而空,不付钱。桑坡人就到柳湾人家里抓兔子,也不付钱。吃了兔肉后,又将兔皮做成帽子,再到柳湾来卖。
       人民公社时期,两村人一如既往,互相支持。上年纪的人常常提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挖河的故事。由于孟州人都知道他们两村的关系,因此在分配工作时,有的干部为避免因生活习惯不同引发矛盾,总是将桑坡人和柳湾人分在一起。两村人并肩干活,常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开玩笑。桑坡人做了好吃的饭菜,柳湾人看到了,就提前下工,到桑坡人的灶上,将饭菜吃光。桑坡人下工回来,见饭菜被柳湾人吃光了,也不生气,到柳湾灶上找些能吃的东西回来,再重新做饭。见到柳湾人拉花生、红薯等好吃的东西,桑坡人也会一抢而空。诸如此类的故事很多。两村人不分你我,用开玩笑的方式互通有无的事,已成为两村中流传至今的佳话。
       在农村兴办乡镇企业时期,具有商品经济意识的桑坡人曾帮助柳湾人办起了皮毛加工厂。1975年,桑坡人将一套面粉加工设备赠送给柳湾,帮助柳湾人建起面粉加工厂。
       二、社亲关系的新变化
       20世纪80年代以后,桑坡人抓住改革开放的机遇,利用传统皮毛加工技术,迅速改变了贫困的状态,走上了富裕之路。历史上遭受回汉关系不和之苦的桑坡人,深知和谐社会环境的重要性,他们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主动改善与周围汉族村庄的关系,帮助外村民众发展经济。“回汉团结”成了官方和民间都重视并加以强调的话语。虽然关于历史上回汉冲突的民谣还留存在这一带人们的记忆中,但桑坡与周围村庄的关系已大为改善。回汉村庄和谐相处,共同发展,逐渐形成以桑坡为中心、以皮毛业为支柱的经济圈。和谐的回汉关系使桑坡村多次被河南省和孟州市评为“民族团结先进村”,两次被国务院授予“民族团结进步先进集体”称号。
       在新的社会背景下,桑坡与柳湾的世代友好关系,成了回汉团结的例证。1995年,柳湾修建学校,桑坡捐助3万元。1999年,柳湾人为感激桑坡人的兄弟情谊,在村中立了金兰友谊碑。 2004年,桑坡村委会印制了精美的画册《桑坡》,并在“民族团结”的题目下刊登了三幅照片,其中两幅都是与柳湾有关的,一是柳湾人为感激桑坡人的兄弟情谊立的金兰友谊碑,一为柳湾学校。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是:“桑坡和柳湾是两个不同民族的村庄,但有着几百年的深厚友谊,相互团结,相互支援。‘金兰友谊碑’记载着两村的友情。”(注:《桑坡》画册编辑委员会:《桑坡》,河南省每日新闻图片社2004年版,第77页。)
       历史上的金兰之交加上新条件下对回汉民族团结的强调,给两村保持传统友谊以充分的理由。两村民众一如既往,忠实于先辈的约定,维护了两村亲如兄弟的友谊。20世纪90年代桑坡修清真寺时,柳湾人无偿支援木料。支援木料的做法也是两村独有的。柳湾人只是告诉来村里的桑坡人,哪些树属于柳湾,让他们自己根据需要自行选伐。桑坡人则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任意选伐需要的树木。柳湾人讲,他们到桑坡办事,只要一张口说话,桑坡人就能听出是柳湾人,办什么事都格外关照。桑坡人讲,柳湾人有任何要求,桑坡人都会满足。
       
       20世纪80年代以后,柳湾人在经营方式和生活方式上变化不是很大,依然以传统的方式对待两村关系。但两村的差距是明显的,且越来越大。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影响下,两村关系的未来如何,是大家所关心的事情。但两村人对他们传统友谊的前景颇有信心。柳湾人认为,两村关系不会变,至少在儿子、孙子这两代不会变。桑坡人也持这种看法。笔者与桑坡村颇为成功的企业家之一白先生谈到两村关系时,这位常与国内外客商打交道,具有现代企业经营理念的白先生,也认为两村的友好关系不会发生变化。
       近年来,两村民众为维护传统友谊所做的努力,表明了两村人要将传统友谊保持下去的意愿。1999年4月在柳湾举行的“金兰友谊碑揭幕庆典”,在孟州东部地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用柳湾人的话来说,这是一件在当地很轰动的事情。笔者虽未能参加庆典,但通过桑坡人拍摄的录像资料,也看到了这一颇有特色的庆典活动。
       桑坡的摄影者用自己的视角,记录了充满传统情调而又体现当今社会特点的庆典仪式。参加活动的双方都凸现了各自的文化传统。桑坡村参加庆典的有几百人,主要是身穿校服的男女学生和服饰整洁、头戴白帽的成年男性。柳湾人用传统方式迎接桑坡人。村民们分列在道路两旁,六位头戴黑色礼帽,身穿传统黑衣,胸前有醒目的白色横条纹装饰的放铳人站在欢迎队伍的前面。远远看到桑坡村的队伍,就放铳迎接。队伍一进村,双方就互相打招呼,开起了玩笑。
       揭幕典礼很正式,孟州市政协、市委统战部都派人参加。书写着“回汉团结,友谊长存”、“弘扬金兰友谊”、“桑坡柳湾亲如家人”的横幅和锦旗引人注目。庆典和友谊碑揭幕仪式刚一结束,传统的开玩笑仪式就开始了。那情景非常有趣,有点像云南的泼水节,不分男女老少,不论职位高低。首先成为开玩笑对象的是主持揭幕仪式的一位孟州市的领导,接着是快乐得像孩子的成年人。从录相资料看,闹成一团的多是中青年男性,也有年龄较大的男性和女性参与其中。
       庆典结束后,桑坡村民委员会送的匾“回汉团结友谊长存”,被柳湾人保存在杨氏家庙里。
       为了使后代子孙永记两村友谊,柳湾人拟将金兰友谊碑移到学校,并建碑亭保护。据该村支书兼村长讲,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孩子从小就知道两村的友谊。2006年笔者再访柳湾和桑坡时,得知立新碑已变为两村共同的行动。经过商议,两村决定同时立友谊碑,并建碑亭。碑亭名“金兰亭”。为体现两村文化特色,根据桑坡人的建议,碑文和碑亭的名字都用汉文和阿拉伯文两种文字书写,碑体和碑亭上的彩绘图案不用动物纹饰。碑亭周围种植常青树,象征两村友谊万古常青。为立新碑,桑坡赠柳湾10万元。如今,柳湾的碑亭已建好,位置在杨氏家庙旁边。碑文初稿也已拟出,正待两村老人和其他相关人员讨论商定。如同立金兰友谊碑时一样,孟州市委统战部的有关人员也将参与此事。
       从柳湾村发起、桑坡人积极参与的立碑活动来看,在新的社会环境中,两村共同维护传统友谊的方式已发生了有趣的变化。民间村社建立联系的传统行为,已演变为有官方参与或支持的表达回汉村社传统友谊和民族团结的行动。立碑活动中使用的话语也是多元的。金兰友谊碑碑名和碑两旁的对联“柳绿长重契,桑荫披莫逆”,是传统社会中表达友谊的话语;“回汉团结,友谊长存”,是当代民族国家具有政治色彩的话语;正拟立的新碑,除以上内容外,又增加了中原伊斯兰文化的传统色彩。
       毫无疑问,这种变化起着加强两村传统友谊的作用。对桑坡与周围汉族村庄的关系也起到一种积极的促进作用。
       除以上带有政治色彩的变化外,某些纯属民间层次的东西,也正在发生变化。柳湾人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同桑坡人交往。每年元宵节期间,柳湾人都会应桑坡人之邀,到桑坡表演本村传统的民间艺术。演出节目主要有大鼓、旱船、小车、毛驴和渔翁戏蚌等传统剧目。桑坡人则备好烟、糖果、饮料等招待。这种演出,已渐渐成为近年来两村交往的新习惯。
       在开玩笑的方式上,柳湾人正考虑做新的调整。面对服饰入时,与国内外客商打交道,忙忙碌碌“无闲心”的桑坡人,柳湾人意识到要做点改变,以适应桑坡人变化了的情况。据柳湾的支书兼村长讲,以后,不能再像当年一起在泥土里滚爬时那样同桑坡人开玩笑了。过去的玩笑开得太厉害,已不适合现在具有老板身份的某些桑坡人。随着社会的发展,开玩笑的方式将会渐趋文明。
       官方对桑坡、柳湾两村友好关系的支持和民间为适应新的情况自觉所做的改变,显然有利于传统社区友谊的发展。
       三、情谊共同体与地方和谐文化的创造
       已建立世代友好关系的回汉社区,都是中国社会中最基层的地缘单位,处于中国行政空间结构的最底层。通过行政设置进行社会控制的历代政府,关心的主要是征派赋役和社会治安。只要平安无事,官府对基层社区的控制一般都很弱。换句话来说,民间社会有一定的自主空间。这种状况一方面意味着基层社区可以进行自己的文化创造,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基层民众必须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存活,必须独自应对各种生存问题甚至是困境。此外,这还意味着地域性文化对基层民众的文化创造有较大的影响。
       从桑坡、柳湾等村民众的记忆看,大约在明末或清前期,回族社区的生存状况曾相当艰难。汉族社区挺身相助的仁义之举,对于困境中的回族社区来说,是雪中送炭。回族社区的感恩诚意,又打动了汉族社区。相互的感动,筑成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民间往往用“社亲”(或“世交”)来表述这种友谊。
       “社”的原初意义是中国古代的聚落和土地之神,以后又延伸发展成为乡村的基层社区组织。虽然历代政府实施的基层管理体制曾历经变迁,但“社”是其中保留最久的单位。(注:参见赵世瑜:《狂欢与日常》,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31-251页。)在中原地区,“社”作为与行政管理组织并存的“以祭祀为核心、兼及其他基层社会职能”的地缘组织,作为“古老的社区文化传统的代表”,(注:赵世瑜:《狂欢与日常》,第237-238页。)一直存留至今。唯一的变化是表达宗教信仰的祭祀功能已减弱或消失,而娱乐功能则有所增强。传统的社火竞赛包含着强烈的社区竞赛的意味,这种竞赛成为凝聚社区力量,强化民众社区认同的重要活动。
       中原穆斯林也在地缘组织和文化社区的意义上使用“社”这一概念。“社”同以清真寺为中心的“坊”的地域范围基本重合或完全相同,管理清真寺的人员因之被称为“社头”。至今,“社头”或“社首”仍是中原穆斯林使用的语言,“清真寺管理委员会成员”则作为官方词汇,在正式场合使用。但在某些回汉聚集的社区,“社”的主要含义是地域共同体,村庄内的回汉民众都是这一共同体的成员。
       “亲”有多重含义,既指关系近,感情好,也指亲密的家人或亲属关系。在中原地区,结“干亲”(指结成干兄弟、干姐妹,或认干爹干妈)是民众中常见的表达友好情感并使这种情感延续下去的传统做法。回汉村庄之间结社亲或建立社亲关系,应该是与结干亲类似的做法。这种方式将两个具有不同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的社区联在一起,形成一种平等、互助、类似于至亲家人的关系。
       建立社亲关系的回汉社区多相距一定的距离,一般在七八公里之间。两个社区并不通婚,也没有很多的经济往来,更无任何政治目的,只是在尊重对方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以及平等交往的基础上,建立真挚的情谊,遇到危难时提供可能的帮助和精神支持。由此来看,社亲关系主要是精神和情感上的相互支撑,是一种类似于亲人的情谊。
       社亲关系一旦确立,两个社区就结成了跨越地理空间的情谊同盟,或者说变成了“情谊共同体”。社区内的所有人都是这一情谊共同体的成员,都有同样的集体身份。不管他们是否相识,都有责任遵守两个社区祖先的誓约,都有义务维护情谊共同体的永续。在这里,得到强调的是地域共同体,不是个人或家庭。在涉及情谊共同体的事务中,个人、家庭或民族的差异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对情谊共同体的认同。
       
       这种区域性的社会共同体文化具有排他性,其规则或传统规矩只适应于共同体成员。但情谊共同体的目标是和平,是共同体及其成员的生存,建立规则的目的是为了共同体的延续和永存。因此,这种由民众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创造的社会空间和情谊共同体文化,是一种区域性和平文化。
       回汉民众创建的这种新的社会空间,由回汉社区组成。回汉民众之间互相尊重,平等互助,和谐友爱,回汉两种文化和谐并存。先祖们永结金兰情的誓约,为维持友好关系而逐渐形成的表达情感、增进友情的仪式性行为,以及种种不成文的行为规范,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演化为社区传统和地方习俗。传统的巨大作用力和影响,以及共同体成员为增进情谊做出的新努力,随时代变化而高扬的民族团结内涵,都从不同程度上增进了共同体的凝聚力,保证了情谊共同体和地方性和谐文化的延续。
       美国社会学家加里·阿兰·费因(Gary Alan Fine)和舍里尔·克兰曼(Sherry Kleinman)关于亚文化的研究,从新的角度解读了民众创造的亚文化,有助于我们理解回汉民众共同创造的情谊共同体文化及其延续机制。他们认为,“文化是一个基于成员一致意见体系的建构物,它包括了来自于这一体系的语言和行为表现的互动产物”;一个群体的观念文化是处于特定社会情境中的成员协商的产物;当群体的文化形式已被某些个体成员所知晓和使用,并且与群体的目标和需要一致时,群体就发展出了某种文化;而特定文化的革新,可能是由群体生活中的一个事件所引发的。(注:参见[美]约翰·R·霍尔、玛丽·乔·尼兹著,周晓虹、徐彬译:《文化:社会学的视野》,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352-353页。)
       回汉情谊共同体文化的创造和发展,验证了费因和克兰曼的观点。回汉民众在实践中建立的传统友谊,不仅产生了令人感动的人间情谊,创建了不同文化和谐共存的小环境,而且创造了一种新的富有生命力的地方文化。这种文化以仁爱、宽容、重诺、守信、平等、理性为特色,它既符合伊斯兰教崇尚和平的基本精神,又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庸和谐原则相合。
       地域性回汉情谊共同体文化主要通过以下几种方式延续:
       第一,两个社区永结兄弟情谊的誓约和特定的立约仪式。由于年代久远,碑文失落,我们已无法知道建立社亲关系时举行什么具体的仪式,也无法知道缔约的具体内容。但从延续至今的友好关系和口传资料来看,主要内容应是两个社区世代友好,友情永续。用当地民众的话来讲,社亲之间“永不翻脸”,是“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如果因不认识发生冲突,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只要得知对方的身份(情谊共同体的成员),天大的事也会立即化为乌有。
       20世纪90年代以后立新碑的方式,实际上是一种缔结新约的行为。碑文既告知所有人两村的友谊传统,又在新的社会时空中确立了这种友谊存在的合理性,同时表达了两村人延续这种友谊的决心和诚意。
       第二,表达亲密关系、增进友情的习俗化或仪式化活动和行为规范。常见的习俗化或仪式化行为是开玩笑。开玩笑是一种亲密关系的象征,是普遍使用的维持和谐关系的方法。开玩笑的习俗具有民间狂欢的特点。如前所述,1999年4月在柳湾举行的金兰友谊碑揭幕庆典,就是一次充满传统情调而又体现当今社会特点的庆典仪式。充满亲情的开玩笑方式,生动地展示了延续数百年的情谊共同体文化,展示了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们如何求同存异,互相尊重,互相爱护,和谐共存。
       这种有趣的开玩笑仪式,打破了长幼等级秩序和性别隔离秩序,使所有参加者和观看者都处于放松和欢乐中。毫无疑问,这种只限于情谊共同体成员的玩笑,增进了人们对情谊共同体的认同,也使局外人进一步确认这种共同体的存在。
       用狂欢方式表现的集体参与和情感建构,创造了一种社会情境——参与者在开玩笑和游戏中自由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和对情谊共同体的认同。由于庆典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强化了民族团结的内涵,表达友谊的庆典和传统的仪式化活动,就不仅具有社会性,还具有政治性。而民众根据新的社会情境修正开玩笑规则的意向和行为,则保证这种仪式为两村的后人所接受,并延续下去。
       第三,共同遵守永不越界的神圣原则。这是情谊共同体得以永续的重要原则。不管共同体成员之间如何开玩笑,但有一些原则是所有成员牢记在心,从不违背的。其一是尊老爱幼,开玩笑从不伤及长辈。其二是尊重对方的宗教信仰和习俗,这是一个关乎神圣的、绝对没有人会亵渎的领域。在涉及对方信仰和习俗的问题上,情谊共同体成员从不含糊,绝不越界。据桑坡村的拜先生讲,桑坡人不吃柳湾人的饭,但口渴时可以找水喝。找水时问的第一句话是“见过腥荤吗”。柳湾人则如实相告,如当天见过腥荤,桑坡人会到另一家找水喝。柳湾人到桑坡也可以喝水,而不管他们当天是否吃过腥荤。据柳湾的村支书兼村长讲,柳湾人去桑坡,可以去任何地方,包括男女清真寺,但人们都很清楚自己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
       第四,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理性行为。桑坡人与柳湾人在经济交往中,除无偿支援的财物外,一概采用公平交易的方式,不会因为两村的特殊关系而与其他村庄不同。无偿支援有集体行为和个人行为两种方式,如桑坡人赠送给柳湾的磨面机械、建校资金以及修建碑亭、立新碑的款项,又如柳湾人支援桑坡清真寺建设的木料等,这些都是集体行为。个人的经济互助行为则很随意。过去,贫困中的桑坡人到柳湾拣拾收割后遗留下来的花生,柳湾人看到后会让他们到花生堆上拿。柳湾人到桑坡卖菜,卖不完时绝不带回来,而是将菜送给桑坡某家。但在做生意时,柳湾人决不利用自己与桑坡的特殊关系,要求生意以外的东西。据柳湾的村支书兼村长讲,当出现企业资金运转困难时,有的外村人想请他帮助到桑坡说情,他明确予以拒绝。市场经济时代两村人在经济交往中的这种理性态度,不仅保证了祖先建立起来的友谊不会受到金钱利益的损害,而且还有助于改善桑坡与其他汉族社区的关系。
       回汉民众建立社亲关系,共同创建情谊共同体的事实表明,生活在社会最基层的民众在中国社会空间的建构和地方文化的创造中,并非完全处于消极被动状态,而是拥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性。回汉情谊共同体的出现,不仅改变了基层社会的空间结构,而且丰富了地方文化。回汉民众的文化创造行动告诉我们,只要具有仁义之心,互相尊重,互相关爱,不同民族、不同群体的人们和谐相处,多元文化共存共荣,就不只是一种理想,而是一种可以实现的图景。
       〔责任编辑 李 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