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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札记]关于蒲松龄先世的族属问题(摘要)
作者:赵文坦

《民族研究》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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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70年代末,学术界在研究蒲松龄作品的同时,对其先世的族属也做了一些考证,直到近年仍有相关论文刊出。这一问题涉及历史上汉族与少数民族融合的一个侧面,有其学术价值,值得做进一步的研究。
       关于蒲松龄先世的族属有四种说法,即回族说、蒙古族说、汉族说、女真族说。“回族说”的代表作是白崇人先生在1993年发表的《蒲松龄为回回人后裔考》。载于《回族研究》1993年第1期。该文征引史料丰富,论述全面,甚见史学功力,其主要论据及推论为:(1)福建《蒲姓族谱》载:“世秉清真教,天下蒲姓皆一脉。”(2)“蒲”是阿拉伯语Abu的汉译,蒲鲁浑是阿拉伯语AbuRunhul或AbuRaheb的汉译。(3)《八闽通志》卷27记载蒲居仁曾于元泰定年间(1324-1327)官福建等处都转运使。蒲居仁和有元一代控制着福建海外贸易的蒲寿庚一样,系回族人。(4)由蒲松龄在《族谱序》中所云“相传倾覆之余,止遗藐孤”推论蒲松龄之先世为回族人。(5)因明初政治与社会的原因,蒲松龄的明代祖先实已开始改变回族的生活习惯。
       按,唐宋以前中国即有以蒲为姓者。如查阅中华书局出版的《二十四史人名索引》,就会发现魏晋时中国北方即有姓蒲者,唐宋时姓蒲的更多。魏晋唐宋的蒲姓人显然不可能与福建“世秉清真教”的蒲姓为一脉。显而易见,上引第一条不能成为蒲松龄先世是回回人的充分证据。金朝女真族也有名蒲鲁浑者,《金史》中女真人以“蒲鲁浑”为名者凡两见,见《金史》卷80《乌延蒲鲁浑传》、卷95《蒲察通传》。“蒲鲁浑”既可能是阿拉伯语也可能是女真语。《金史》中的“蒲鲁浑”显然不是回回人。同理,也不能由蒲松龄的另一祖上蒲居仁改汉名而推论他是回族人。关于第三条,笔者查检了明代黄仲昭编修、福建省地方志编篡委员会主持点校、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八闽通志》第27卷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所收《八闽通志》第27卷,没有发现“蒲居仁”这个名字。关于第四条,所谓“相传倾覆之余,止遗藐孤”,并非发生在元明之际,而应在金末(详见下文)。第五条亦难成立,因为在明代,回族为仕宦故,被动变俗或有之,主动变俗则于情理有违。今朔先生曾撰文《蒲松龄不象回族人》,指出蒲松龄“全家信佛重僧,与回族的身份不大相称”。今朔:《蒲松龄不象回族人》,《北京晚报》1981年1月14日。今朔言之有理。另,蒲松龄《述刘氏行实》中有一条重要材料,惜研究蒲松龄先世族别的学者们未予留意。刘氏是蒲松龄妻,该文在述及其破败的家庭院落时说:“一庭中触雨潇潇,遇风喁喁,遭雷霆震震谡谡;夜狼入则埘鸡警鸣,圈豕骇窜。”(清)蒲松龄:《述刘氏行实》,《蒲松龄集》卷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养豕绝不符合山东地区回族人及其后裔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上引史料足以证明蒲松龄不是回族人后裔。
       笔者所见“蒙古族说”的专门研究论文是蒲喜章先生近年发表的长文《从<蒲氏世谱>看蒲松龄远祖的民族所属》,该文由《蒲氏世谱·蒲璋小传》中“相传蒲姓为元世勋”一语推断淄川蒲姓为拙赤合撒儿后裔,拙赤合撒儿及其长子野苦可能是蒲鲁浑、蒲居仁的父、祖辈,认为“蒲松龄远祖不仅是蒙古族,而且可能是蒙古族中的皇族”、“宁顺间皇族内部皇位之争,殃及淄川蒲氏家族,带来了夷族之祸”。蒲喜章:《从<蒲氏世谱>看蒲松龄远祖的民族所属》,《蒲松龄研究》2000年第2期。
       事实上,拙赤合撒儿父子与蒲氏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元史·宗室世系表》明确记载,搠只哈撒儿(即拙赤合撒儿)有子三人:也苦、移相哥、脱忽,也苦的儿子是爱哥阿不干。爱哥阿不干跟蒲鲁浑根本就毫不相干!波斯史家拉斯特说:“在全体叔伯和堂兄弟之中,成吉思汗的兀鲁黑只让拙赤-合撒儿的兀鲁黑坐于宗王之列,其余都坐在异密之列。”[波斯]拉斯特著、余大钧等译:《史集》第1卷第2分册,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6页。合撒儿的后裔在元朝如此受优待,又何曾遭受夷族之祸?
       蒲松龄纪念馆的研究人员据蒲松龄撰《族谱序》而认为蒲松龄的先世是汉族人。参见蒲松龄纪念馆:《蒲松龄不是少数民族》,《光明日报》1981年7月26日。这种说法当然也说得通,因为元代汉人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汉人是指原金朝统治下的汉族人,在元初与女真人、契丹人、高丽人等并称;广义的汉人则包括狭义之汉人和女真、契丹、高丽等族人。“汉人说”以为蒲氏是汉人而改女真人名,则有悖于情理。金朝未亡时,对有功于金朝的汉人赐国姓完颜等姓进行笼络,汉人引以为荣;金亡之后,是为元朝,汉人改姓名者,也是改蒙古名,岂有改亡金的人名之理?按,金末蒙古入侵之时,就有女真人自认为是汉人了。参见《元史》卷151《奥屯世英传》。所以,蒲松龄的先世既名蒲鲁浑,那么蒲鲁浑只能是广义汉人中的女真人,不会是狭义之汉人。
       苏兴先生最早推测蒲松龄的远祖是女真人,理由是:“蒲鲁浑”是金女真族习用的名字,女真语“蒲鲁浑”汉译“布囊”;按照金人姓和名的关系,认为“蒲鲁浑只是名,还应有姓如乌延、蒲察之类”。苏兴后来又引用《元史·世祖本纪三》至元二年(1336)二月甲子条中的史料,即“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充同知”为此说之补证。参见苏兴:《蒲松龄的远祖约是女真人》,《蒲松龄研究集刊》第三辑,齐鲁书社1982年版;《蒲松龄远祖是女真族补正》,《蒲松龄研究》1991年第5期。
       苏兴的推测是对的。本文再从蒲松龄先祖蒲鲁浑、蒲居仁“并为元总管”及蒲家遭到的“夷族之祸”两条线索,发掘史料,为“女真说”做补正。蒲松龄撰《族谱序》载:
       按明初移民之说,不载于史,而乡中则迁自枣、冀者,盖十室而八、九焉。独吾族为般阳土著,祖墓在邑西招村之北,内有谕葬二:一讳鲁浑,一讳居仁,并为元总管,盖元代受职不引桑梓嫌也,然历年久远,不可稽矣。相传倾覆之余,止遗藐孤。吾族之兴也,自洪武始也。(清)蒲松龄:《族谱序》,《蒲松龄集》卷3。
       按,蒲松龄虽可称为伟大的小说家,但他并不谙金元时期的史实。所谓“元代受职不引桑梓嫌”是忽必烈“罢世侯、置牧守”以前的大蒙古国时期。因为在此时期,蒙廷对汉地进行间接统治,委付汉人世侯直接统治,汉人总管的任用才可能“不避桑梓嫌”,才可父子相继或祖孙相传。忽必烈惩李璮之乱,罢世侯世守,行迁转法以后,蒲鲁浑、蒲居仁不可能相继在他们的桑梓之地淄川任总管,所以蒲松龄说“历年久远,不可稽矣”。《元史》中有金末淄州一带的女真人降蒙后在大蒙古国时期任总管的例子,如淄州人奥屯世英降蒙后曾任德兴府尹,其弟保和由德兴府元帅改雄州总管。参见《元史》卷151《奥屯世英传》。苏兴认为蒲松龄、蒲居仁之任般阳路总管当是在元代中后期,笔者认为这不大可能,理由已如上述。也正是因为“历年久远”,蒲松龄在叙事上未免错乱,但他既用“相传”两个字,说明他在修谱时还是相当审慎的。
       也正是因为“历年久远”,蒲松龄在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修纂的《蒲氏世谱·蒲璋小传》中将蒲氏遭受的“夷族之祸”定于“宁顺间”:“相传蒲姓……宁顺间有夷族之祸,刑戮之余,止遗藐孤。”元代表示时间或时期,一般以帝王的年号,如至元、大德、延祐、至宁等等,似乎没有以两个皇帝的庙号连在一起表示时间或时期的。如果把“宁顺间”,理解为元代的“宁宗”、“顺帝”时期,实在不通。“相传蒲姓……宁顺间有夷族之祸”的说法也就不可信了。何况元代早期并无族刑,《元史》卷140《铁木儿塔识传》:“至正五年,拜御史大夫……建言:‘近岁大臣获罪,重者族灭,轻者籍其妻孥。祖宗圣训,父子罪不相及。请除之。’著为令。”这是一条元朝曾有族刑的史料,不过这条史料正好反证在元代早期,是“父子罪不相及”的,这种刑罚只存在于元朝后期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淄川蒲氏家族在元朝并没有为大臣者,否则蒲松龄会在其家谱中重笔书写,所以淄川蒲家不可能在元朝遭到“夷族之祸”。
       蒲氏的“夷族之祸”当发生在金朝末年。金朝时期,大量女真人迁到山东、河北等地,猛安谋克权贵通过大规模拨地、括地等手段侵占农民的土地,使得大批农民失业破产。特别是金朝后期,与蒙古交兵,为鼓舞军士斗志,增加军人土地,更肆意括占汉族农民田地,史称:“武夫悍卒倚国威以为重,山东河朔上腴之田,民有耕之数世者,亦以冒占夺之。”(金)元好问:《张万公神道碑》,《元好问全集》卷16,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这就更加激化了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对汉族农民造成灾难的同时,也给女真人带来了灾难。金大安三年(1211)成吉思汗亲率大军攻金。金贞祐元年(1213),蒙古兵分三路南下攻掠金朝,山东地区郡县亦遭摧残。翼年,金主迁都汴京,军队、官府亦随之南撤,山东红袄军乘机发动反金起义。山东淄川、临淄一带是括地、拨地集中,受到严重危害的地区之一,这一带的女真人也就遭到红袄军的残酷报复。金末文人元好问撰《张万公神道碑》记载了金朝的猛安谋克制和括民田给女真人(种人)造成的灾难:“贞祐之乱,盗贼满野,向之倚国威以为重者,人视之为血仇骨怨,必报而后已,一顾盼之间,皆狼狈于锋镝之下,虽赤子不能免。” 在另一篇《完颜怀德神道碑》中又说红袄军“仇拨地之怨,睚眦种人,期必杀而后已。……寻踪捕影,不三二日,屠戮净尽,无复噍类。至于发掘坟墓,荡弃骸骨,在所悉然”。(金)元好问:《完颜怀德神道碑》,《元好问全集》卷16。完颜怀德时为临淄令,后碑所记正是临淄、淄川一带女真人在金末遭杀戮的情景。
       (作者赵文坦,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地址:济南市,邮编250014)
       〔责任编辑 贾 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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