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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开发研究]楚人、楚国与苗族(摘要)
作者:伍新福

《民族研究》 2001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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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对近一二十年来学术界关于楚人、楚国同苗族的关系研究状况和不同观点,进行了综合性的评论,并从不同角度进一步阐发和论证了作者提出的楚人、楚族与苗族先民“同源异支”的观点。
       关键词:楚人 楚国 苗族
       作者伍新福,1935年生,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地址:长沙市,邮编410003。
       楚人、楚国同苗族的关系问题,是近一二十年来苗族研究的一个热点。这主要涉及如何确认楚人、楚国的族属。
       对建立楚国的楚人的族源,大体有华夏(祝融)、南蛮(三苗)、东夷、氐羌诸说,而其中又以华夏、南蛮二说为主。华夏说,认为建立楚国的楚人、楚族,是中原华夏族系南下的一支,即祝融氏后裔芈姓季连之后。这是传统的和占主导地位的观点。南蛮说,即土著说,认为楚人本是南方蛮夷的一部分,先楚文化就是南方三苗、荆蛮文化。楚学界和民族史学界,如俞伟超、吴永章、尤中等均持此说。我在《苗族史》和《中国苗族通史》中,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提出和论证了楚人、楚族与苗族先民同源异支的观点。有一部分研究者,则以屈原是苗族为先导和突破口,更提出楚人是苗族,楚国是苗族建立的大国。目前这也构成一说。持这种观点的人(以下简称持“苗族论”者),大多都首先援引著名的前辈史学家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的一段话为立论依据。其原文如下:“苗族被禹战败后,退出黄河流域,据战国时人说,三苗曾在长江中游建立起一个大国,这个大国当是一个大的部落联盟,是许多部落的集合体,其中较大的是荆楚”。由此引申出,范文澜说的这个“大国”就是楚国,而这个大国是苗族建立的,所以楚国是“苗族的楚国”。这完全曲解了范文澜的原意。从引文看,由于写作时代的历史局限,有不准确的地方,如将“三苗”与苗族混同,把禹征“三苗”的地理位置说成在北部黄河流域。但基本观点是正确的。范老认为,战国人所称的长江流域的“大国”(指“三苗国”),其实还只是一个大的部落联盟,而荆楚、楚人是这个部落集合体中一个较强大的组成部分,即其中的一支,后来由其酋长鬻熊建立楚国。
       近代以来的一些著述中,确有“三苗为楚先”、“鬻熊为三苗血统”、楚国是“三苗国”的继承等提法。但所说的“三苗”实际上并不等于苗族。说“三苗”为楚的先民,鬻熊为“三苗”血统,并不等于说苗族是楚的先民,鬻熊为苗族血统。我们说苗族来源于三苗,也并不是说苗族等于三苗,或说三苗仅仅是今天苗族的先民。持“苗族论”者混淆了这两个不同的概念。其实“三苗”、“苗民”、“蛮”(包括南蛮、荆蛮等),都不是一个单一民族的称呼,而是一定地域内的各部落群体的总称。在“三苗”集团和继之的“荆蛮”集团中,至少包括着今天南方和西南地区的苗、瑶、畲等民族的先民,以及已融入华夏族系的楚人、卢戎和部分巴人、濮人的先民。从地下考古资料看,在“三苗”和“荆蛮”所处的地域内,还发现了大量的同时代的古越人文化遗址和遗物。所以将古越人的后裔,即今天侗壮民族的先民,归人“三苗”和“荆蛮”集团,也有根据。范老认为楚人(荆楚)是三苗集团中一个较强大的部分,是完全正确的。实际上,今天苗族的先民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并且是较后进的部分。我提出和论证的楚人、苗族同源异支说,同范老的基本观点是一致的。
       持“苗族论”者常引用语言资料为据,即认为楚语同苗语有许多读音相同或相近和可以互转的字,并由此断言,楚人讲的是苗语,所以楚人为苗族。这也难以令人信服。
       楚人确实曾有自己的民族语言,与华夏人语言不同,故《孟子·滕文公上》称,楚人为“南蛮敦鴃舌之人”。“鴃”,鸟名;“鴃舌”,比喻讲话像鸟叫一样难懂。《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载:楚令尹子元伐郑,长驱直入,至郑都外廓,见内城大门还敞开着,怕中埋伏,于是同部下“楚言而出”。即用楚语叫部队撤退,使郑人听不懂。但从楚国同各诸侯国的交往情形看,相互之间均可直接交谈,并不需要通过翻译。这有两种可能。一是楚语同华夏诸国语言的差别,实际并不大;二是许多楚人,特别是上层,既说楚语又通华夏语,掌握双语。正是这两种情况,促使楚语同华夏语逐步融合,至战国时代,楚语就基本上华夏化了,演变成华夏语即汉语的一种方言。
       持“苗族论”者多以扬雄《方言》中所搜集的楚方言代表楚语,并同苗语比较。这显然不妥。传世的扬雄《方言》成书于西汉末和东汉初年,其中所搜集的原楚国境内的方言,有“楚”、“南楚”、“吴楚”、“陈楚”、“荆吴”、“江沔”、“沅澧”、“沉浸”、“沅湘”等近10种方言。“楚”应是泛指湖北、湖南,“南楚”一般认为是指湖南。其他“江沔”、“沅湘”等则属原楚地之内的较小方言区。这些大大小小的方言,无论哪一种都很难代表楚语,与四五百年前古楚人的语言都相去甚远。《方言》中明确的单独注释为“楚”和“南楚”方言,初步统计共60余个字词。其中有个别字能同春秋时代的楚人语言相对应。如“媓”,《方言》载:楚人谓母曰媓。楚昭王为其母所铸之铜鼎,铭文日“諻鼎”。“諻”即“媓”,“諻鼎”即“母鼎”。但绝大多数的字,都无法证明同古楚语有什么关系。至于“沅澧”、“沅湘”等方言中,有无古楚语的成分,我暂未一一对照。我们并不排除,原楚国境内在秦汉以后形成的汉语方言中,可能会或多或少保留着古楚语的某些因素。但如果以此为据,断定《方言》中的“楚”(或加上“南楚”)的方言,就是战国以前楚人语言,以其作“楚语”的代表,同苗语作比较,显然有点“张冠李戴”了!
       此外,还应考虑到,我们是用今天通行的现代苗语的某一方言和次方言,去同两千多年前的古代楚人语言比较,其可比性和代表性都受到相当大的局限。我们已无法知晓两千多年前的古苗语是什么样子。现在也还没有人能用苗语的三大方言综合性地同所谓的“楚语”作比较。语言比较必须符合科学性,否则就难免牵强附会和和望文生义,乃至听音生义。
       从先秦文献中可以搜索出某些春秋时代的真正的楚语,但为数不多。据楚学家张正明统计,有“莫敖”、“荆尸”、“绖皇”、“梦”、“谷”、“於菟”、“班”等,数不足十。其中,“莫敖”,为官名,楚国重臣和军事统帅,位次令尹,后职能有所演变;“尸”陈也,“荆”即“楚”,“荆尸”为楚人作战时陈兵之法;楚人称墓道的前门,曰“绖皇”;楚人叫有丛林、草泽、丘陵的原野为“梦”;楚人将老虎谓之“班”。这些属于名符其实的楚语,按华夏语和汉语无法索解,同现代苗语也没有什么相通之处。至于“谷”、“於菟”,据《左传·宣公四年》记载:“楚人谓乳‘谷’,谓虎‘放菟’”。楚成王时有位著名的令尹叫斗谷於菟。因相传他生下来以后被抛弃于荒野,是一只雌虎用奶将他养大的,故取了这个名字。其实,据考证,“谷”为古越语,“於菟”是古彝语。真正的楚语是将老虎叫“班”。战国以后,由于楚语已华夏化,成为南方夏语,故又将老虎俗称为“李父”或“李耳”。而陈、魏、宋、楚之间和江淮、南楚之间,都是同样的称呼。现代苗语东部方言,称老虎为“达仲”,乳(奶子)叫“禾妈”。这同春秋时代的真正楚语或战国以后的所谓“楚”方言,都没有任何
       相同和相通之点。“达仲”按其谐音也可记为“大虫”,这倒与《水浒传》中山东人称老虎为“大虫”相同。至于当时的苗族先民们所讲的古苗语,老虎、乳(奶)是怎样呼称的,现已无法考证,也就无法相比。
       语言现象是相当复杂的。现同属于藏汉语系的民族较多,语言各不相同,但共同点都不少。现代苗语中保存有古汉语,汉语中有苗语;苗语同古汉语以及楚语、楚地的方言,有音义相通,或可互转、互训的字词,也并不奇怪。因为第一,从五六千年前开始,华夏、东夷、苗蛮各族系先民,就长期在黄河中下游和长江南北大地,相互争逐,相互交往和交流,语言的混杂是很自然的;第二,同苗族后来的生存环境相对封闭和社会发展相对滞缓相适应,苗语的发展也是相对滞后的,较汉语而言更为稳定,所以不少字词在现代汉语中已消失或改变,而在当今苗语中却尚能保存下来。现代苗语中保存有古汉语,以及夏语、商语、楚语等,都是很正常的现象。前辈学者石启贵在20世纪40年代就看到了这一点,故说“苗、汉同源”。但这些并不证明古代汉人或夏人、商人、楚人讲的是苗话,也不能说苗话是古汉语,或是夏语、商语、楚语。同样,楚语中也确实有古越语,还有古彝语,我们也不能断言楚语是侗语、壮语,或彝语、土家族语。
       持“苗族论”者还常常援引《楚辞》中的材料为据。他们一反传统的诠释和定论,对《楚辞》中的某些字词,按苗语某一方言的音义作出新的解释,从而证明楚语与苗语相通,楚、苗“同族”。从方法论来讲,这也可算是一种新的探索。对某些字词的重新诠释,也确有启发性。但在引用文献资料和进行比较研究时,一定要先读懂原文、忠实于原意,同时必须注意到一些相关的基本史实和基本常识,不能按自己的主观愿望去选摘和任意曲解。从目前的研究状况看,有不少所谓新的解释都令人难以苟同。现举数例:
       《离骚》有“扈江离与辟芷兮”等句,言及“江离”。近年来有人在著述中,对“江离”按苗语某方言的音义进行新的诠释。据说,“离”,与“理”、“丽”通假,“丽”与“善”同训“可通假”,而“善”与“山”同音,“山”音就是苗语所称的“姜”。所以得出结论,“江离”就是“姜”。如此绕一个大圈子,将“江离”同“姜”扯到一块,未免太牵强了!其实,“江离”是一种香草,“离”又作“篱”。《离骚》古今注家从无异议。从原文看,意思也很明白。屈原在《离骚》中自叙其与众不同的出世和高雅不凡的气质,说自己既有“内美”,又具“脩能”之后,乃“扈江离与辟芷兮”。楚人谓被(披)为眉。其意是说,以“江离”和“辟芷”等香草作衣被,以清洁其身。苗语的“姜”与“江离”,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离骚》云:“昔三后之纯粹今,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新释者说,这里所言“申椒”,就是“花椒”。其根据是,按苗语东部方言,称“花椒”为pi44sei35,并简称sei35严,即“申”。用苗语如此诠释,也完全背离了原意。屈原所说的“椒”、“桂”都是香木。古今注家完全一致。至于“申”,有说“用也”,有说“重也”,说法虽不一,但都认为它是附加词,而并不是与“椒”合成一个名词。原文的意思,是谓禹、汤、文王(即“三后”),能如杂采“椒”、“桂”等香木一样,聚集人才,“杂用众贤,以致于治”,非专用某个人也。屈原在《离骚》中不只一次言及“椒”,如还有“驰椒丘且焉止息”。说他驰行到生长椒的山丘,休息一会儿。以“椒丘”对上一句“兰阜”,“行息依兰椒,不忘芳香以自洁也”。可见,《离骚》中的“椒”绝非“花椒”!
       又如对“樧”字的解释。《离骚》载:“樧又欲充夫佩帏”。有人认为,“樧”,音“察”,苗音称“tsa44”,就是“漆树”。并说“味道难闻,且人接触多过敏,痒痛难挨。因此,屈原把它当做丑恶的形象描写”。对原意如此曲解,显然是没有好好阅读《离骚》原文,以及《楚辞章句》、《说文解字》等书所至。“樧”,《说文》曰:“似茱萸,出淮南。从木,杀声。”王逸《楚辞章句》注:“撤,茱萸也,似椒而非,以喻子椒似贤而非贤也”。子椒,楚大夫,人品不好,故屈原责之。认为他“列大夫位,在君左右,如茱萸之在香囊,妄充佩带,而无芬芳”。这是“樧又欲充夫佩帏”的原意。对于“樧”,注家有两种说法,一为“茱萸”,一是“似茱萸”。但绝对不是味道难闻、接触就会过敏的“漆树”。樧虽不如椒那么香,但仍可冒充一下,置人香囊作佩带用,又何能是“漆树”呢?
       在援引其他先秦文献资料,进行类似的语言比较研究时,同样也存在背离甚至曲解原文原意的情况。这里就不再一一加以评说。
       持“苗族论”者还认为《楚辞》不仅有苗语,而且还记苗俗,所表现和记述的是苗族的风情民俗,以此作证据之一。不可否认,屈原在《楚辞》中所描述的祭山鬼、招魂、巫卜等,颇与苗族今天仍流行的一些习俗相似。研究者还指出,如从文学体裁讲,屈原的《天问》类似于苗族流传的《古歌》,这种文学体裁很可能肇源于南方苗蛮民族。但不少研究者同时指出,楚人盛行的某些风俗,同今天的侗族、瑶族、彝族、土家族,也“颇多相类”。而《楚辞》,作为中国古代南方独特的一种文学形式,同古越人的关系实际上更密切。众所周知,在《楚辞》之前,有《越人歌》流传于楚国境内。古今论诗者对《越人歌》无不赞誉有加,其艺术水平是相当高的。在屈原《楚辞》的创作过程中,受《越人歌》的影响很大。如“兮”字的运用、比兴之法,均源于《越人歌》,而二者的句式、韵式也相像。正如朱熹所说,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其起兴之例,正犹越人之歌”中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此外,学术界公认,《九歌》中除楚人之神、夏人之神外,还有越人之神,即湘君、湘夫人;有楚人祟拜的凤鸟,更有越人崇拜的龙,且龙出现的次数还多于凤鸟。《湘君》、《湘夫人》,都“是从越人之俗,写越人之神”。古越人即今天壮、侗民族的先民。能否以此为据,说屈原是壮族或侗族,《楚辞》是壮、侗民族文学,楚文化就是壮、侗民族文化呢?当然不能!
       实际上这诸如此类的“相似相类”的现象,都并不奇怪。楚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境内原本居住着不同的民族,特别是屈原被贬迁的南楚沅湘之间。屈原采风和收集当时当地的民情风俗,必然就包含着聚居于这一地区的今天苗、侗、瑶、彝、土家族等不同民族先民的风情习俗。《楚辞》和楚文化植根于南方各民族的土壤,正是中原文化同南方各土著民族文化的交织和交融,才创造出艳丽的光彩夺目的楚文化。博大的包容性是楚文化得以独树一帜的重要原因。我们今人研究《楚辞》,绝不能以同某个民族“颇相类”,各持一端,就片面断言其民族属性,特别是将屈原重新划定为某某族。屈原依然是楚人,而楚人同苗族先民均属“三苗”和“荆蛮”集团,但是两个不同的支系,即“同源异支”。我认为这一观点才符合历史实际!
       [责任编辑 华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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