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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太平狗
作者:陈应松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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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程大种烦乱得直吼;自家的狗不知怎么跟上了他”。他是出外打工的,可他带着一条狗。嘿嘿!哭笑不得哟!
       天气还好,路上净是:尘土,头上、身上裹着一层磷矿粉。他搭上了磷矿的一辆顺风车,走过了两个县的地界,根本连想也没想到狗会跟着他。他那时站在远安县苟家垭的岔路口上——汽车把他甩下往另一条路走了。他看天空,舒筋骨,再拦车,就看到后头远远地向他奔来一只紫铜色的狗,溅起一路灰尘,鼻子里喷着糟气。
       “太平!”程大种惊叫起来。我咋没见着你呢?一路在车上往后看哩。你,你是怎么跟来的……
       几百里地,离家已有几百里了,它就这么在汽车的屁股后头跟着——我上车时它藏在哪个旮旯呢?
       “快回去!快回去!”想起自己前脚才踏出门槛,后脚就有家里的东西跟上来了,这不是不让你走嘛!这鬼狗,比人还讨厌——幺儿还能哄了,说我回来给你带糖吃,幺儿就不赶你的路了。
       可那狗不服撵,一脚踢去,踢走了两步,又依依回了头,还向你摇动着谄媚的尾巴。狗不跟着主人跟着谁呢?这让那狗有点迷惘。狗是条神农架的纯种猎狗,当地叫赶山狗,嘴头粗,尾巴直,下巴上两根箭毛,是同村的蔡三爹捉来给他的。蔡三爹过去是个打匠(猎人),最多时家里养了八九条狗。狗通红的鼻子,从小就很好看,腿长,眼像镀了层金子似的,炯炯有神;每天睁着警惕的眼睛,对着山、鸟、虫子、老鼠狂嗥,连虱子也不敢进他家。它就是一百把安全锁,所以就取名太平。话又说转来,咱丫鹊坳的哪条狗不是太平狗?没有野牲口咬伤人畜的事件,盗贼闻见了它们的气味,一泡尿百分之九十撒在裤子里。可我现在不要你,太平,你这哑糊苕!我这不是走亲戚,是去城里找活干的!滚滚滚!滚!回去!
       试了几下,一来二去,赶不走,黏上了,就火了,怒从心起,操起路边小卖部门口的一把锨,劈头就照狗砍去。那狗哪晓得主人会对它下如此毒手,防都没防,腰椎就喀嚓一声断了,打落尘埃,发出悲恸的惨嚎,爬不起来了。
       主人准备继续赶路,懒得理这狗了。别人把它拖去剐皮煮肉那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狠心了结了一桩事,还一阵轻松。人在外,心就狠了,像毒蛇。可狗在后头哭泣着,挣扎着,那小卖部里的老倌子还出来心疼地观看,一个陌生人打一条陌生狗。看狗时,狗又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了,狗很怪,怪模怪样的,一看就是深山里的怪物,与野兽们一起长大的。那怪狗叉开四条长腿站起来,平衡了一下身子,用舌头舔了一下鼻子里流出的血泡——鼻尖通红,不是血,这狗就又向那个陌生的施暴人撵去,夹着粗壮笔直的尾巴。可那人依然不依不饶,一双山魈眼横竖看不惯它,又跑过来操起那锨,又是一锨。这一下,是尘埃落定了,狗再也爬不起来,呜咽着悲愤和绝望,听那时断时续的哀鸣,是在喊痛哩,或者还有什么,控诉一般的。那个施暴人在路上暴躁地走着,拦车,什么车都拦,自行车也拦。后采拦到,了一辆长途客车,跳上车去。车就被自己轮子搅起来的漫漫黄尘给吞没了,就像一条沟里的鱼搅浑水藏起自己一样。
       一团黄尘在蜿蜒起伏、颠簸如浪的公路上渐行渐远。
       半夜时分,昏昏沉沉的程大种从梦中醒来,感到一个暖热的膀子挨着他,这是卧铺客车,心想着旁边的人是个男的,不会离自己这么近,各自在臭醺醺的毯子里睡觉嘛。一睁开眼,一张狗脸在黑暗中闪现。狗,太平!这狗何时爬上客车来了?半路上是停过几次,人上上下下,还拉尿、加油,狗就蹿上了车?、狗不是已经给打死了吗?
       程大种心像刀子割,这狗可是只异狗,狗皮膏药粘上自己了。他就势一掀,将那狗掀到过道里,还踢了一脚。狗嗷嗷大叫,好不委屈。一声狗叫,吓得那在半夜漫游的司机从鸿蒙中惊醒过来,差点撒了方向盘。只见车一个尥跃,在路上摇晃了几下,满车人也都给惊醒了,从毯子里伸出头,一双双通红的眼里全是遭劫般的觳觫。这时就见一条狗从人的头上跃过,撵狗人在过道里高捋着袖子,咬牙切齿,骂骂咧咧。这激怒了一车人,司机在民意的支持下动了怒,将人与狗双双驱逐下车,将他们丢在了荒郊野地。
       两天以后,程大种与他的狗才到达汉口。
       他是把狗装入一个蛇皮袋子里,紧紧扎着,像装一块石头一样,怕狗乱叫,又将狗两脚踹昏了,这才上了另一辆汽车。
       到了汉口,那叫太平的狗还没能吸一口城里的空气,还蜷在自己的屎尿里,在黑暗憋闷的袋子里煎熬着。但从车上下来后,它已经醒过来,浑身疼痛难忍。一阵冷水,浸到心中去了——那是主人程大种在一个自来水管前浇它——是怕它有股子臭味。这样就背到了程大种的一个姑妈家里,这可是亲姑妈。这姑妈是随自己在神农架林场的丈夫进城的,在省林业厅一个下属的木制品厂做技术活。那男人——也就是程大种的姑父早死了。姑妈住在一栋灰不溜秋的老房子里,从楼房外一个砖石砌的楼梯上去,进黑咕隆咚的走廊。找到姑妈家,就说:
       “姑妈,我给您背一只狗来了。”
       那意思是说,您杀了吃吧,神农架的特产,肉狗啊。程大种倒出那狗来,那狗像得了软骨病一样,已经快不行了。哪知姑妈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让她养这只狗——这只巨大的、长相怪异的猎狗,立马变了脸色,大怒狂呼道:
       “还不甩出去!”
       狗像一床破棉絮被扔了出去。这神农架赶山狗太平趴在楼梯口那个露天平台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清醒,一看是异乡世界,它心里火烧火燎,几天没吃没喝啊。
       又站起来了,狗的生命力是顽强的,特别是猎狗,野兽只要不把它的身体吞吃,只剩下一块肉,这块肉也能行走。现在,它急切地寻找它的主人,它踅回去,抓门,啃门,无济于事,就趴在了门口,依然不吃不喝。不见到主人,它是不会吃喝的。这狗倔。
       半夜之后,城里的风渐渐加大了,喧嚣小了,冷得不行。水泥地忒冷,像趴在冰窖里一样。太平就用两只前爪垫着自己的肚皮,也就垫了自己的身子。肚子里咕噜咕噜地乱叫,嘈嘈切切,吵吵嚷嚷。它就站起来,想松松筋骨,又疼痛难忍,在黑暗中嗅看着这走廊里有没有可吃的东西。一个洋铁罐里有一些臭水,太平喝了几口,不对味,还烧心。一只老鼠从蜂窝煤堆里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太平在那儿守了半夜,没见到老鼠再出来。东窜西窜,竟在一个塑料袋装的垃圾里寻到了两块骨头。因为害怕,又吃得急切,骨头没嚼碎就吞进了肚里。那骨头就戳着它的胃,戳着肚皮,用爪子一摸就能摸到,可难受了。太平真想把那骨头抽出来重新咀嚼一遍,没什么危险嘛,何必这么慌里慌张呢?
       再趴下来时,胃更难受,就像吞进去了一堆碎玻璃。三月的风蛮横无理,比神农架的风大多了。话又说转来,神农架再大的风,它也有一个草垛呀,有个狗窝呀。在城里却没有。
       2
       早晨程大种从门里出来的时候,一
       脸被姑妈数落过的痕迹,眼肿肿的。姑妈被那要死不活的狗惊吓过后,就在侄儿程大种的面前完全变了个人,像个泼妇,像公安局的,对他大加斥责。具体归纳起来有如下几条:
       一、你太野蛮不懂事了,弄一只活狗来让你七十三岁的信佛姑妈剐,你是个神农架的野人?
       二、自你姑爹(父)死后我就不喜欢别人到我家,逢年过节我也不让儿子媳妇回来。我骨质增生,长了骨刺呢,我这大年纪了伺候哪个吃?我自己都吃不来了。
       三、你作为一家之主,丢下老婆娃儿到城里来寻快活,地不种了,娃儿不管了?老大狗儿读初中,正要人管的时候,你不辅导他的学业,丢下不管了,他学习上不去到时考不取大学又像你一辈子在神农架挖山不止,把自己弄得没一点教养没一点出息,你失职哩!
       程大种想解手问姑妈厕所在哪儿,姑妈说在楼下往西拐走三百米再靠左进去,有公共厕所,不要在屋里屙。程大种竟不想出去,没了一点尿意。在城里,连尿意也没有,人只有一个大脑和嘴,嘴以下没了知觉。姑妈丢给他一床旧毯子,还是姑父当兵时用过的,就这么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夜。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下楼去找厕所,带着自己的狗,那狗又活过来了,找了一棵蔫不拉唧的树撩起腿排泄了几滴。虽受了汹涌的斥责,东西还是放在姑妈这里去找工作。在没找到工作前,还得厚着脸皮在姑妈这儿蹭个沙发。人到了城里就没个尊严了,就把脸皮取下来让人当茅厕板子踩。自己的亲姑妈都这样对待自己,还能指望城里人什么?也是,她怕个甚!她还怕得罪你不成?她七十多了又长骨刺,还指望重回神农架那老山里让你这侄儿好吃好喝招待她?她也不在乎你拿来的那两包木耳香菇,这东西贱哩,程大种知道城里到处都有卖的,比不得过去连白糖肥皂猪肉都要票。
       程大种一脸苦相黄着脸去找工作,后头跟条狗,一肚子火气,糊里糊涂地上了一辆电车。
       “呀!狗!”
       一声女性受虐的疯叫,一个女子就扑向了一个男人的怀中。这女子正坐在程大种的旁边。
       狗在自己腿缝里夹着,狗又没惹事,低着头,让形象缩得很小,可一个男人保护女人的豪气就冲过来了,睖着两只眼,说:
       “把狗搞下去!”
       “这狗……”程大种分辩。
       “狗啊狗,这是只乡里的狗!这狗多脏,这狗肯定有狂犬病!”
       一听说有狂犬病,车上的人纷纷挤到车门口拍着门要下车,有人打开窗子就往下跳。一时间电车乱了,电车的辫子也掉了。程大种惶恐不已,知道自己闯下了祸,在城里这乡下人就很敏感还自责。他连连说:
       “这狗没病,没有病!它是条猎狗,赶山狗!”
       他的意思是说这狗雄壮能干着呢,不是条病狗。可几个不怕事的男人就要来揍他了,因为有几个女人开始哭叫,这是男人大显身手表演自己的好时机。
       “没有病!”他喊。想找个能声援自己的人,目光搜遍了车厢也没有,全是仇恨和冷漠的眼睛。那狗此时也不争气,因为主人在与人争执,就像主人在山里遇见了野牲口,它当然要跳出来,虽被主人夹紧了,可头高昂着,舌头拉长着,嘴龇着,猎狗的威风出来了,只等一声喝唤,一阵风,就能咬住猎物,拼个鱼死网破。
       “没有病的!”
       程大种急中生智就将手塞进了太平的嘴里,紧挤它的两排牙齿,让它咬自己。那狗的上下颚被程大种狠狠地挤压,像压一副磨子。程大种的手指终于凿破了,血从指头流出来,狗嘴里全是红津津的血,人血,乡下人的血。
       不要紧的,没有狂犬病。”程大种高兴地说。
       程大种吮着自己的鲜血,走在大街上。黄黪黪的天空根本分不出是早晨还是傍晚,红尘暴土,人流匆匆。他来到了武圣路劳动力市场。那里聚集着黑鸦鸦的找工作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也游弋着一些坏人,跟珠贼溜溜地围着一些年轻的乡下妹子看,不怀好意。那些乡下妹子护着自己的各色背包、款包、旅行包,表情落寞,就像赶集时牛市场那些站在粪水里等人看牙口膘色的牲口。几个卖馒头和豆浆的老太婆穿梭在人群中,一些招工的人站在一块预制构件上大声地宣传着他们的优惠条件,以吸引人跟他们走:“……包吃包住,每月五百元,每天工作八小时,加班另记工资……”可说破喉咙,周围的人也无动于衷,一副害怕受骗上当的警惕神情。招工的人只好无奈地丢下烟头,啐一口痰,骂骂咧咧地走了,再去找另一处的女孩。
       带着狗的程大种在找工作的人群里,立马就被好奇的人包围了。“这狗好怪啊,是什么狗?”“你想卖狗?”“这狗脏。”“烂狗。”有人捂着鼻子,唯恐避之不及,但还是有许多人要问个究竟。程大种不说话,巴不得别人把这条狗牵走。狗身上有血,有脏屎,有苍蝇一阵阵向它袭击,而且因饥饿使肋骨凸现,走起路来有点喝醉的样子。等有人问清情况后,就给他指点说:带着狗是找不到工作的,又是条老山里的猎狗。不带狗如今都找不到工作。这狗伤痕累累,一看就是条疯狗,你怎么说也没人信。如今城里人很难信别人说的,报纸上的都不信还信你?
       看狗的人多雇他的人少,谈了几个,没谈拢;有的言谈时旁边的好心人还给他递眼色,意思是不言自明的。
       整整一天,程大种徜徉在市场上,有时看着这狗,狗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没有结果。程大种只好回姑妈那儿去。
       他走到姑妈家门口敲门始终没人应声。他姑妈发誓不给这个山里的侄子开门。昨天晚上,她无端地梦见了老头子,老头子变成了一只狗一狗头,而身子还是人。那狗就是侄儿牵来的那条狗。老头子说,你把我剐了,腌了吃,炖汤喝。她不干,老头子就朝她一口咬来。老头子哎老头子你咋变成一只狗了?姑妈怀着绝世的仇恨在屋里保持着沉默,并且准备着那个乡下的侄子破门而人。好了,总算这样的结果没有出现,那个敲门声消失了,走远了。老妇人揪着心,终于吐出一口长气,丢进一颗防心脏早搏的药,人紧张啊。
       3
       程大种痴路踅回大街。
       黄昏的城市发出冷灰色的光芒,马路牙子上到处是油腻腻响当当的呛人声音,到处蒸腾着炒菜的热气和辣味,到处是泼出的脏水和冲出来的碗筷声。从煤气管里喷出的蓝火发出呼呼的轰响,呛锅的节奏就像是一种嘲笑,对程大种这种人不顾一切的嘲笑和厌弃;乞丐正在沿街乞讨,拿着碗,斜背着用绳子当背带的蛇皮袋子。民工正在啃于馍馍。程大种想起昨夜姑妈数落他的话:不读书就像你们一样,男的出来当苦力,女的当鸡,不是死在城里就是伤残在城里。
       程大种吃了一碗热干面,讨了一碗开水喝,然后将碗(一次性的纸碗)装了些残水,让太平舔。太平舔着热干面碗,又瞅准桌底下的半截面窝,飞快叼来就吃了。又跟着主人在马路上游荡,又捡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可吃的东西,如梨子核、灰裹着的硬馍,还有一泡小儿的干屎。
       天已经黑了,风加大了。狂怒的寒风趁着黑暗肆虐,横扫着街道和路人;一些
       店铺的牌子和雨阳篷被吹得啪啪嗒嗒乱响,风沙弥漫,人睁不开眼睛。寒潮下来了。
       程大种没想到会遇上这场寒潮的,倒春寒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老山里都已经暖和了,老婆陶花子给他准备所带的衣物时,他坚称别带这么多,硬是把毛衣绒裤放家里了,身上就一件老婆织的旧毛背心,轻装出行。城里的风像刀子,因为你没地方可去,没有一个可躲的茅棚或山洞。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房子,可你进不去。高楼高得望断颈子,无数个窗口和门,那不是你的。背着一个山里的背篓的程大种,带着一条与他一样冻得瑟瑟发抖的狗,行走在街头一今夜到哪儿去投宿呢?
       狗望着默默无语的主人。程大种没看那狗,他的目光停在了高架桥下的一块地方,那儿避风。有几个拾荒人或者乞丐或者傻瓜聚集在那儿,围着一小堆半燃不燃的火。火很好,柴烧的火很好,很接近神农架。冷了,拾一抱柴,架上,点着,人就暖了。在石崖下,在山洞里,也是几个人围着。
       程大种就走过去了。
       一个犬牙交错、头发深长的流浪汉对着不肯停息的北风正窝着一肚子火,见一个人牵了条狗走过来,是想避风的样子。他于是找到了挑衅的对象——在黑暗中突然给使了一个绊子,程大种就一个踉跄。
       “狗!狗子!狗!”
       流浪汉恶躁地吼叫着,抄起一块砖头就砸那狗太平。一砖头砸在太平的头上,太平顿时天旋地转,嘴里发出哀叫声。程大种见人砸自己的狗,就拿眼找挥砖人。
       “狗又没咬你。”他查太平的伤,太平浑身战抖着。这时一个老者拦住了撒泼的流浪汉,并向程大种示意他可以不管,可以坐在这里,坐在他们一堆,可以烤火——假如他不想走开的话。
       程大种因为整个的表情跟他们一样:无家可归,从装束到神色。那些人就以十分遥远的、敌意的目光接纳了他,有些人还在咕咕哝哝,估计是喃喃自语。火很小,狗和人很大,程大种挤不进去,也没想挤进去,坐在可以伸出一只手去取暖的外围。因是高架桥的下坡,很矮处没有风,几乎没有,还有一扇水泥墙,程大种就慢慢靠上了那堵墙,屁股下也悄悄塞进了一个草垫。
       一个遛狗的人横过了马路——被一条苏格兰牧羊犬拽着。那狗看到了太平,就要来嗅嗅它了。狗嗅着狗,不管它脏不脏。一只是干净的喷香的狗,一只是肮脏的发臭的狗;一只精神抖擞,激情澎湃;一只神情倦怠,要死不活。可两只狗都十分高大,差一点就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但被那城市狗的主人给呵斥住了,并下力地把那城市狗拉开。两只狗以狗的语言吠叫时,太平就显示了它喉咙的粗壮,是一只喊山的嗓子,胸腔有积蓄,气流宏大,吸海垂虹,可以产生坚定堂皇的回音。它还在吠,好像是在继续与城市犬交流,表达自己的礼仪,也表达着自己的存在。以太平的见识,它没有见过这种苏格兰牧羊犬,还有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带着令人沉醉的高贵,这是神农架所有的狗没有的。多香啊。太平回味着那狗身上的香味,突然身体有些回温苏醒了。
       风依然在残酷无情地吹,太平还在叫着。它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对这个城市的一种警告。至于它让城市小心什么,那是不知道的——它确有一种震慑力。
       那些烤火和聚集的城市流浪者们这时都不敢出声了,都缄默着,抱着膝盖,不敢再对程大种怎样。那个想给他和太平一点颜色的男人也不再发难了,闭目养着神,并躲着太平。程大种这时才回过神来:有一条狗多了个胆啊!这跟咱山里一样,在山里砍柴采药、出坡干活,跟上条狗,就啥也不怕了。坏人不怕,野兽不怕,迷路也不怕。
       狂风依然在马路和人行道上狂吼,行道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患了癫痫,发出受虐的呼叫。寒冷和凄伤此时像把剑刺穿了山里汉子程大种。他唯一可以抱着的就是那条狗:太平,被他几乎置于死地的狗。现在,太平是他唯一的亲人,是唯一散发着神农架深山丫鹊坳家中气息的东西,它那从肚子里发出的温热在一阵阵安慰着程大种,并且暗暗帮他抵御刀割般的寒冷和心酸。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哪,他在想。不出来又咋办呢?娃子要上学,老母亲好在死了,可自瘫痪之后,加上办丧事,亏了一笔债。收成少,人又没什么本事,不出来找点事干怎么办呢?出来之前,瘫痪叫唤了三年多的老母亲终于闭气了,到天堂享福去了,他也舒了一口气,就想到山外透透气,挣几个钱,然后再打理这个家。希望总是有的,特别是当老一辈的累赘卸下之后,人的担子好像遽然轻了许多,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愉悦。这一点不假,久病床前无孝子啊。我程大种这三年来为妈端屎端尿,擦澡洗身,尽到了一个儿子的责任,病得这么久,也该走了。
       可是,我却走到了这里,出门不易哟!
       有一种鼻酸。这时那个和气的老者要躺下来睡觉,也示意要程大种躺下来睡觉,还从自己身下拉出来一张草垫给他。程大种这才看到,老人家只有一条腿。程大种看他缩紧身子,把自己钻进一件黑黢黢的棉大衣中去。那些人也一个个钻进桥洞更低矮的地方,默默地躺下了。
       火差不多熄了,夜往深处刺去,风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程大种枕着背篓,平躺半卧着,狗像一个乖娃子偎在他身旁。他睡不着,看着城市夜空璀璨的灯火。光亮还是有啊,日夜不熄,可就是冷,阒静无人。无人的大街何必点亮这么多的灯呢,还有会跑的、会闪的、会变幻的霓虹灯;霓虹灯在大楼的顶上,孤零零地向天空传情。丫鹊坳的家没有这么明亮,可温暖,家中四壁被烟熏火燎像刷了一层黑漆,特别是厨房旁边的火笼屋。火笼屋啊,火笼屋。他想。火笼屋。火笼里总是有未燃尽的火屎,壅在那白灰里,什么时候再烧,把火屎拨出来,架上柴,火笼就又燃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撩人,人就从寒冷中回到了人间。那壅在灰烬中的火屎,早晨起来总是燃的,那就是灰中埋存的火种,跟庄稼地里的种子一样。有火种,添两把柴,一天热气腾腾的生活就又开始了。冬天我们并不害怕。火一燃,将那铜炊壶的隔夜温水倒出来洗脸,再续上水烧茶,给娃子烘热衣服催他们起来去上早学。然后喝茶,煮汤汤水水的饭吃,门外的雪与风那不是咱十分关心的事了。反正是冬天,反正是要下雪和起风的,冬天就是这个屈样。可城里的春天比咀山里的冬天还冷啊……对了,还有那挂在头顶的一排排腊肉,陈年的,熏成黑炭色;新鲜的,也不几天就熏成了板栗色,透出一股子松针木脂的香味儿。走进火笼屋,全是那腊肉香味——肉是吊在楼梁上的,在楼板上——其实只是用细竹稀稀织成的楼板——炕着因山里过早下雪还来不及成熟的苞谷棒子,靠火笼的热量慢慢炕干,就叫了“火炕籽”。这火炕籽苞谷磨出的粉做的糁子,跟腊肉一样,也有股松香味儿,吃起来那个香呀……鸡笼也在火笼屋里,农具也在火笼屋里,猫狗也在火笼屋里;打盹儿、唱山歌子、逗娃儿玩也在火笼屋里。这火笼屋总像个碉堡,坐在厨房旁,与厨房相通。它不是火塘,火塘在堂屋。小火
       笼屋让咱家人、畜禽度过山里漫长寒冷的冬天。一坛苞谷酒一到了冬天就搬到火笼屋了,吃饭时,取一杯酒,鼎锅煮些懒豆腐或者洋芋煮腊肉,一家人围着火吃饭,火就是桌子,满头覆盖的木柴白灰就是幸福
       太平与主人紧紧地挤着。主人在半夜冻醒过来之后,摸摸那狗,他想应该把狗扔了,找个有活干有床睡的地方。
       太平在主人决定坚决弃它的时候,因伤痛和饥饿而悲伤着。主人的两锨已让它大伤元气,无法恢复过来。主人的如此凶残让它闻所未闻,至今还大惑不解。这只狗还有一些没想明白的是:主人为何没一点笑脸?为何睡在桥洞里?为何在城里吃点东西喝上一口水有这么难?饥饿像北风一样呼号在它的体内,折磨着它的梦境。它想到了丫鹊坳那个芭茅草垛的梦境,还有在向阳的时候屋檐下木柴堆上的梦境。它自己在芭茅捆里掏出个洞,把整个身子蜷在里面,通红的鼻子从草里懒洋洋地伸出来。它会经常梦见一个叫火笼屋的地方。梦着梦着,它就会从火笼屋的火堆边醒来,不知道是谁把它弄到火堆边的,毛给火烤得滋滋地响,散发出一种焦臭。它与猫拼命地打着架,猫是懒猫,一年四季懒,它看不惯它。它在火边喵喵地叫着,以求得人的同情。可狗是不可能懒的,在冬天,闲得无事的主人会很早唤醒它,带着猎叉和挠钩,奔向雪野和森林。你吃着骨头,你身子暖暖的,没有从早到晚的无望行走;你在森林里狂吠,捕食着毛锦鸡、野兔和竹溜子(竹鼠);森林滋养你,让你豪气冲天。一只几百斤重的野猪又怎样,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你就会将它从刺丛、山沟里咬出来,与它展开绝命的厮杀!肉搏和噬咬,狂吠和奔驰,伤痕累累。可这无法阻挡你内心的狂喜,赶山狗的生命本应是这样的啊……为什么在城里无法狂吠和奔跑呢?为什么不敢撕咬……
       4
       太平在没有弄清这一切的时候,就被主人程大种带进了一个乱糟糟的集贸市场。
       鸡鸭在以各自的声带拼命嘶嚷着,鱼在砧板上血淋淋地跳跃;活扒鹌鹑的人从鹌鹑的颈子那儿下手,像撕一张纸就把鹌鹑的皮毛给扒下来了,像脱一件羽绒衣,剩下光溜溜的、紫红色的肉;那鹌鹑可怜地还在站着,还能站稳行走,还在叫着,咿耶咿耶……割羊头的先抓着羊头,一刀下去,羊头就掉了,羊四蹄踢蹬着;买新鲜羊肉的妇女们站着队,手上攥着人民币,嘴里流着哈喇子,只等新鲜羊肉扔到案板上,那羊肉还因为疼痛在一跳一蹦,一个妇女就机灵地抓到了一块,扔进篮子里,羊肉仿佛依然在跳动着。
       踏着一地鲜血往深处走,就是一个剐狗市场。十几个刽子手拿着刀在研究着屠狗方案。每一条狗因性情、大小不同,屠杀方式也是不同的。满地的狗血、狗毛、狗头、狗屎。笼里箱外,净是些各种各样的狗,一边,狗与狗在调情;一边,狗在屠刀下被精心地杀戮;狗在笼子里吼着,不停地走来走去,像狼一样发出阴森的嗥叫;有的狗沉静地看着笼外走过的人和屠夫,对身边不远处被宰狗的惨叫声和喷出的狗血无动于衷。没有绝望和恐怖,仿佛永远与己无关。
       太平被牵着走到一个戴着一顶帆布旅游帽子的男人那里。那个男人是个秃头,叫范家一,从小喜欢屠狗,靠着一剑封喉的绝招,在肮脏的血水与惨嗥中煎熬着生活来养活乡下的一家人,并建造了村里最高大、用钢筋最多的房子。
       太平看到范家一从他胸前挂着的一个小帆布包里掏出一百元钱给了主人程大种。
       程大种说:“别找了吧,就一百嘛。”
       “九十就是九十,找十块钱来。”
       程大种面露不情愿的神色,在口袋里左抠右掏。范家一就不耐烦了,用一副比狗还不耐烦的嗓子说:
       “谁知道你在哪儿逮的匹疯狗,不是疯狗砍我的头!”
       程大种说:“这是条猎狗,你杀狗的人不识货啊!”
       “猎狗也疯了。”范家一说,手就伸了过来,十个指甲缝里全是乌红的狗血,非要程大种找回他十块钱。
       对范家一来说,他眼里不分猎狗与什么狗,都是狗,都是一块肉,只有肥瘦不同大小不同。
       一个人就将太平牵去,关进了一个铁笼子里。太平本来看着程大种与范家一在争钱的,不知怎么就被关进了一个大铁笼子里。这是太平放松警惕后犯下的一个错误,也可能是范家一认为这匹乡犬老实,对它下手迟而留了条命的原因。
       太平被关进了大铁笼之后,它的主人程大种连看也没回头看它一眼,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太平进了笼子,笼子里关着许多狗,一下子置身于那些千奇百怪的狗中间,让太平无所适从。那些狗有狗味,却没有狗形——太平认为它们没有狗形;脏——全是街上抓来的流浪狗;怪——一个个长得奇丑无比。你看那没毛的沙皮,毛都没有那叫狗吗?太平还以为是范家一将它给拔了,拔净了呢。这秃狗,光光溜溜的好恶心,城里人爱无毛的狗,还爱没有尾巴的杜宾狗。太平看见一只大约是得了狂犬病的狗,没了尾巴,以为是它惹事给手痒之人剁了呢,心中想笑,但一看,又看到了还有一只。这杜宾狗,生来无尾,可太平在山里看到的狗都有粟穗一样的蓬松的尾巴,那是在追逐奔跑时的舵,随时校正着它进击的方向。狗尾竖卷起来就是一股英气,让野兽望而逃遁的旗杆。更丑陋的是腊肠狗,就是狗中侏儒嘛,这狗日的狗,无腿狗——狗为何没有腿呢?腿为何只半柞长呢?可二条赶山狗要的就是四条好腿,翻越千山万岭,追捕飞禽走兽,赶撵着一座又一座山,没有高高的健壮的四条腿,凭什么在山野中生活?狗腿是在山中奔跑的枪刺啊——如果狗是一支箭,狗腿就是箭镞。可城里的狗不需要腿,主人不让它长腿,宁愿让它变态、残疾——城里人爱的就是这种千挑万选、一代代劣胜优汰、残疾繁殖的烂狗滥狗!
       巨人:一条苏格兰牧羊犬,超凡脱俗的阴森相,一张尖鼻子脸像一张挖锄,可怜只剩下一只眼睛了,另一只眼老瞎了——它是只被主人遗弃的老狗,站着像座山,可太平看到了它虚弱的部分。那色厉内荏的独眼你可以忽略。巨人犹如巨人站在笼子的最中心,以它苍茫的阅历还没见过这么一只紫铜色毛、红色鼻子且下巴上有两根箭毛的高腿厚尾狗。这狗显示着响当当的士气,嘴里喷着石头般的气息,一进笼就把一只叫乖乖的拳师犬给踩趴在粪泥中了。那乖乖的两个鱼腮一样的下巴就像两片破抹布固定在太平的脚下。这有什么,这无意的一踩莫非不是一种宣示?
       八格牙鲁:一条长毛西施犬,因为烧伤被做小贩的主人扔在东湖里,它顽强地爬上岸,还是没逃脱一个专捡湖边死鱼的人抓捕——这条屁股溃烂的狗,给换了二十块钱。八格牙鲁想到那炉火的烫伤,无数的狗舌头就像是蓬勃燃烧的火,正向它漫卷——它又患上了肺炎,眼睛红红的,喘着粗气。如果洗去它身上的污粪烂泥,治好它的伤口,就会发现这是一只纯白色的美犬。它的脸小巧可爱,性情温顺,连哼叫也细声细气。
       门槛:一条黄毛獭犬。
       还有一条像狐狸的不声不响的金色沙米狗。
       
       “噗——哗——”一盆铺天盖地的脏物从笼顶上泼进来,狗们顿时一个个淋了个五花八门,呜呜地躲着不知,为何、受何东西的打击,再一细看,狗身上、头上都挂着一根根的鸡肠、鱼肠子。就像是被猎物唤醒了,加上置身于一堆陌生同类中的警觉,太平已经初步判断它不惧这些城市玩物狗。这些狗来自各地,还没有团结起来以对付一条乡下狗的自觉。何况,它感觉到,这些城市狗根本不懂团结,它们没有团结的概念,除了咬对方,就是向对方示出赤裸裸的性欲。它们自私,矫情,依恋高楼大厦,失魂落魄,疾病缠身,只有等死的份。在看到美味的禽鱼下水后,太平虽然睡眠不足又旧伤未愈,可饥饿驱使它向那些食物扑去。胃口极好,被森林、大山和野兽磨砺过的残缺不全的牙齿,恨不得掳进天下的美味,连那些小小的玩物狗也差一点被它的大嘴给吞进去了。巨人这时结结实实地踹了它一腿,乖乖挣扎出两片腮皮后也向疯狂争食的太平咬了一口,可太平没有感觉。
       “吃呀,吃呀,这些狗东西!”
       “噗——哗——”范家一又一桶连毛带水的脏物泼进来。太平与巨人苏格兰犬展开了搏斗——这是乡村巨人与城市巨人的一场搏斗。无外乎牧羊犬看不惯太平,加上在抢夺食物时太平的牙齿无意间碰到了巨人的那只瞎眼。两条狗在铁笼中为着各自的尊严展开了血淋淋的较量。两条在屠刀边缘的狗,无视着共同的命运。虽然,苏格兰牧羊犬有着高贵的血统,也有着伟大的基因和英雄的气质,但它垂垂老矣。太平虽然没有城市生活的经验,可对巨人来说,它同样也没有在一个铁笼里像关鸡一样湮埋在一堆污七八糟的狗中间生活的经历。老狗、疯狗、伤狗、白痴狗、残狗、饿狗,大家共同要学会的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如何显示自己的自私和暴虐。
       两条狗扑向对方撕咬着。一个年轻的叼着烟的屠夫就喊开了:
       “范家一,你的狗打架啦!”
       在太平与巨人对仗时,其他的狗汪狂叫着个不停,这引发了周围笼中的狗和拴在北风中的狗的回应,整个屠狗场一片啸叫之声,百狗狂吠,世界恍若末日。
       太平已经听不见狗叫,它的牙齿在愉快地撕扯,哪是同类,分明是野兽!在那些狗的纷纷退让与叫喊声中,太平突然感到它又懂了不少:只要你拼命,没有什么能够抵挡得了你。
       但是,面目狰狞的范家一气歪了鼻子和帽子,手拿着一根可以把狗皮打松的铁条,朝笼中一阵乱捅,巨人的唯一一只好眼给捅瞎了。太平看见那根捅条刺中了巨人的眼睛,再一猛力地拔出,那喷起的鲜血就刹那间布满了笼子,好像笼子里在下红雨。这“红雨”救了太平——太平本已被范家一刺中了几下,几次都刺进了体内,好在太平的皮因狩猎传承了它祖先的厚度,又未刺到动脉。就在它无法躲避时,巨人的血遮挡了范家一的视线。范家一见巨人因瞎了双眼趴下了,还发出老人般的号啕声,就更烦了,大喊道:
       “把你宰了!狗日的,宰不光你们!”
       那范家一摆出一副要与巨人斗争到底的样子,人犟了比狗还倔。范家一就用一根极像猎人用的挠钩,打开笼门一钩一个准地钩住了瞎眼的老巨人。老巨人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就张开那所剩不多的牙齿去咬挠钩,牙齿又在挠钩上碰掉了两颗。其他的狗这时不是趁机跑出笼门,而是缩向笼子深处,给巨人让路。那老巨人就给钩拽出来了。可是老巨人不会束手就擒,一阵垂死挣扎,又刨又咬,似乎知道自己是被打人地狱去的。在被摁上台板时一口咬着了一个挥刀的十五六岁的年轻屠夫,那年轻屠夫吮着自己的手指,就势一刀屠去。狗软是软了,只见抽搐,却不见出血,甚是痛苦地在台板上挣来挣去。范家一骂骂咧咧,夺过徒弟的刀,在自己的裤子上荡了几下,再一刀捅去,再抽出来,那血终于通了,喷泉一般往外滤涌。徒弟拿盆去接狗血,那巨人也就平静安详地了结了一段尘缘,回苏格兰它的故乡草场去了。 笼子又重重地关上。点被它的大嘴给吞进去了。巨人这时结结实实地踹了它一腿,乖乖挣扎出两片腮皮后也向疯狂争食的太平咬了一口,可太平没有感觉。
       “吃呀,吃呀,这些狗东西!”
       “噗——哗——”范家一又一桶连毛带水的脏物泼进来。太平与巨人苏格兰犬展开了搏斗——这是乡村巨人与城市巨人的一场搏斗。无外乎牧羊犬看不惯太平,加上在抢夺食物时太平的牙齿无意间碰到了巨人的那只瞎眼。两条狗在铁笼中为着各自的尊严展开了血淋淋的较量。两条在屠刀边缘的狗,无视着共同的命运。虽然,苏格兰牧羊犬有着高贵的血统,也有着伟大的基因和英雄的气质,但它垂垂老矣。太平虽然没有城市生活的经验,可对巨人来说,它同样也没有在一个铁笼里像关鸡一样湮埋在一堆污七八糟的狗中间生活的经历。老狗、疯狗、伤狗、白痴狗、残狗、饿狗,大家共同要学会的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如何显示自己的自私和暴虐。
       两条狗扑向对方撕咬着。一个年轻的叼着烟的屠夫就喊开了:
       “范家一,你的狗打架啦!”
       在太平与巨人对仗时,其他的狗汪狂叫着个不停,这引发了周围笼中的狗和拴在北风中的狗的回应,整个屠狗场一片啸叫之声,百狗狂吠,世界恍若末日。
       太平已经听不见狗叫,它的牙齿在愉快地撕扯,哪是同类,分明是野兽!在那些狗的纷纷退让与叫喊声中,太平突然感到它又懂了不少:只要你拼命,没有什么能够抵挡得了你。
       但是,面目狰狞的范家一气歪了鼻子和帽子,手拿着一根可以把狗皮打松的铁条,朝笼中一阵乱捅,巨人的唯一一只好眼给捅瞎了。太平看见那根捅条刺中了巨人的眼睛,再一猛力地拔出,那喷起的鲜血就刹那间布满了笼子,好像笼子里在下红雨。这“红雨”救了太平——太平本已被范家一刺中了几下,几次都刺进了体内,好在太平的皮因狩猎传承了它祖先的厚度,又未刺到动脉。就在它无法躲避时,巨人的血遮挡了范家一的视线。范家一见巨人因瞎了双眼趴下了,还发出老人般的号啕声,就更烦了,大喊道:
       “把你宰了!狗日的,宰不光你们!”
       那范家一摆出一副要与巨人斗争到底的样子,人犟了比狗还倔。范家一就用一根极像猎人用的挠钩,打开笼门一钩一个准地钩住了瞎眼的老巨人。老巨人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就张开那所剩不多的牙齿去咬挠钩,牙齿又在挠钩上碰掉了两颗。其他的狗这时不是趁机跑出笼门,而是缩向笼子深处,给巨人让路。那老巨人就给钩拽出来了。可是老巨人不会束手就擒,一阵垂死挣扎,又刨又咬,似乎知道自己是被打人地狱去的。在被摁上台板时一口咬着了一个挥刀的十五六岁的年轻屠夫,那年轻屠夫吮着自己的手指,就势一刀屠去。狗软是软了,只见抽搐,却不见出血,甚是痛苦地在台板上挣来挣去。范家一骂骂咧咧,夺过徒弟的刀,在自己的裤子上荡了几下,再一刀捅去,再抽出来,那血终于通了,喷泉一般往外滤涌。徒弟拿盆去接狗血,那巨人也就平静安详地了结了一
       段尘缘,回苏格兰它的故乡草场去了。
       笼子又重重地关上。
       
       5
       程大种捏着那卖狗的钱出来,没敢朝后头回看一眼。虽然一阵轻松,毕竟悲伤多于轻松,为自己的那狗。狗千里迢迢跟他来到城里,却被他卖给剐狗人剐了。那是一条灵犬呀,甚至有点灵异。他伤心着,吃了一大碗红油的湖南米粉,还加了荤,辣出了几天未出的汗,把伤感赶跑了一些,就又去了武圣路劳动力市场。
       昨天他还要求解木拉大锯,今天他就不这么坚持了,甭说昨天,昨天的昨天在此游弋的人,数天在此游弋的人,都没找到工作。
       市场旁汽车们正在灰蒙蒙的大街上飞速运行,喧腾有如涨水时的河谷。一辆大卡车撞瘪了一辆小汽车,死人血淋淋地从车里拖出来。刚才还是个活人,瞬间就成了死人,比山里的野牲口吞噬人还快呀!一溜的红色救火车催逼人心赶往一个地方;两个在人行道上行走的男人无缘无故地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看热闹的人刹那间围了过去,像一群见了甜的山蚂蚁;一个挑担小贩跑黑了脸要甩掉一群城管。城市里充斥着无名的仇恨,挤满了随时降临的死亡,奔流着忐忑,张开着生存的陷阱,让人茫然无措。
       可是我已经没有了狗啊,没了累赘。
       一无所获的程大种晚上找到了专为找工作的乡下人准备的仓库旅社,两块钱一个铺位。空气污浊,臭不可闻,可没有寒冷的北风。在这两块钱一个的铺位上,程大种躲过了这一夜更加凌厉的寒潮,心中涌动着对“床”的感激膜拜。多好啊,床和被子,磨牙声、打屁声、紧跑慢行的哼叫声,在半夜里恣意横行。程大种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上了一趟厕所
       狗死了,可我得找工作啊。睡了个好觉,就早起了,第一个来到劳力市场。风依然很大,吹得人清鼻涕直流。有两个招工的早候在那里了,缩着脖子抽烟,看他背着个背篓,就知是从大山里来的,就问他挖不挖土,二十块钱一天。程大种就说干,干。就跟着他们走了。
       城市新的一天又在喧腾中开始,大车撞小车,小车撞行人;来的,去的,车大喊大叫,人不言不语。城市比起那每每天天安静如初一模一样的山里,还是满有活力的,像七岁八岁狗也嫌的男娃子。
       程大种来到的是一个修路工地,在几丈深的泥水里挖稀泥埋涵管。程大种不知道,是两个死人给他们让出了空缺一昨天这个深坑旁的挡板垮塌埋下了两个民工,再把他们挖出来时已一命呜呼。这事儿惊动了电视台,还有一个什么领导也亲临现场指挥挖人。程大种他们没有看电视,对这儿的事一无所知。因死了人,挖土的民工跑了大半,工程又叫得急,包工头只好去招了程大种等五六个新人。
       别人给了他一把锹,他就和新来的民工跳到昨天死人的泥坑里去挖泥。那泥坑少说一丈深,两边有人在捶打着安装护泥板,但泥巴还是簌簌往下掉。赤脚站在刺骨的泥水里将泥挖进一个筐中,升降机就将那筐抬升到地面倒掉。
       在城里的第三个晚上,太平就挤在了一堆待宰的城市病狗和流浪犬中间,挤在屠笼里。范家一生气暴虐戳给它的血洞除了灌满疼痛外别无其他。狗们堆叠着来抵挡寒潮中的北风,因为饥饿,体内的热量所剩无几,一只只狗都有气无力的,在黑夜中睁着无望的眼睛,或是闭目如死去一样。这些自私的城市狗每个都各自顾着自己,巴不得削尖身子往深处钻,就像钻进自己曾经十分温暖的狗窝,就像太平钻进那个丫鹊坳的草垛。
       害着狂犬病的无尾杜宾狗本就肮脏,它淌下的口涎散发出恶臭,不停地滴到太平的身上。太平嗅出它有病,这十分危险;它因为口渴,不停地发出求水的呻吟。太平必须躲开这条狗,它就干脆让出了有利的位置一一因为它身坯大,那些狗都贴它而卧,这为它阻挡了寒风。现在它从狗堆里爬了出来,更多的狗就顺势挤占了那个空间。太平出来,可这又很危险,离笼门太近,就是离死亡和屠戮更近。范家一不会挑拣,反正都是野狗,开了笼子,抓钩钩出来一只就杀。但是此刻是深夜,离天亮后的杀戮还早。它钻出狗堆,寒冷是寒冷,就像从火笼屋抛身旷野。屠宰场腥臭的风没遮没拦地恣意横行,数十个铁笼子和挂在墙边的狗们在绝望和苦难中吠叫呻唤,好像是在呼唤着亲人们来解救自己,或者向无边的黑夜申诉。
       太平因疼痛而清醒。它在狗们那待宰的状态里突然获得了一股强烈的求生期望——逃亡!这种意向紧紧地攫住它,或者说它紧紧攥住了这根生命叛逃的绳子。对主人愤恨还不是这条狗所能具备的,它只是渴望着逃出去,与主人会合——那个在城市的街头,背着显眼的山背篓的人,那个程大种,时常对它喝吼,还给了它致命两锨的人,过去却对它很好很好给它吃喝还时常要抚摸它的人。逃出去,逃出去!向那最广阔的世界奔去,在渐人昏冥的城市灯火深处,海洋一样幽深的陌生世界,那无尽的神秘和诱惑,突然给它旷世的激励!
       因为寒潮的到来,狗肉火锅火爆起来了,这是屠宰场的屠夫们没有料到的。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屠狗声就撕心裂肺地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响起来了。太平打了一个盹,梦见了神农架的森林,睁开眼睛一看,影影绰绰的屠宰场已经有了叮当的快刀声和将狗们抬上厚厚的台板过刀的闹吼。那些城市的狗在生命的最后、刻,只是可怜巴巴地叫着,虽然十分凄惨,但并不愤怒悲壮,没有多少像狼一样的叫声,没有穿透力,仿佛这种赤裸裸的杀戮是很正常的,不是一场罪恶。一块活着的肉与刀亲吻时总会那么浅浅地叫上一声,就变成了一块无声的平静的死肉,血糊汤流地扔进肉筐。再一块活肉再叫上那么几声相同的调,在刀下又平静了,分解了,即将变成寒潮来临时餐馆的美味。餐馆老板会说,大补啊,御寒啊,提气啊。狗肉不过是一种菜,一种时令菜,这个大家都清楚,除了狗。
       太平醒过来之后,就开始拼命地往狗堆里扎,虽然饥饿、寒冷和疼痛缠住它,但它有着足够的力量,把那些沉睡的狗们掀往两边,劈波斩浪地躲进了范家一的铁钩钩不到的地方——至少第一钩抓不到它。因它的奋勇冲击,笼子里突然闹腾起来,好在范家一没有听到,他在与徒弟剥另一些狗的皮。太平扎进狗堆里,那些狗用爪子、用身子践踏着它的痛处,并用牙齿咬它。太平蜷缩着身子,以减小目标,可那些狗爪狗嘴仍持续地、尖锐地制造着它的疼痛。后胛有一处非常痛,像被人用刀在里面搅。太平看到那只叫门槛的黄毛獭犬用尖齿咬着它的皮肉不放,就像在夺一块咸肉。太平回睃了它一眼,可那獭犬十分机灵,一双贼眼似乎还带着神秘的嘲笑,在晨光中明幽幽的,仿佛看透了太平的一切。太平想用腿踢它,但这獭犬钻在狗的最高处。好在这条狗只是只流浪犬,没有病。太平费了好大的劲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皮肉从它的嘴里拉开,又拉出了一条口子,太平恨得牙痒痒的。机会是在吃鸡鱼下水的时候,借助混乱抢食的那一会儿,太平瞅准了时机,一口咬住了獭犬门槛!它的噬咬野兽的牙齿插进门槛的皮肉犹
       如梭标插进敌人的心脏。那门槛在争食的吵闹声中一阵悲惨的吠叫一点都不引人注目。也许是太平的肆无忌惮和狠厉,先来的那些狗虽然见识了太平作为一条山里猎犬的优秀品质,“但是后来者矮三辈,这匹粗野的山狗不仅咬了先来的狗还抢夺笼里少得可怜的食物,于是,那条极像大狐狸的金色沙米狗终于站出来对太平示威,双爪伏地向太平张开了怒斥的大嘴。一时间,无尾杜宾狗、乖乖、连八格牙鲁等高烧得糊里糊涂的几条病犬也一起向太平发动了进攻。为了争夺食物,这些城里狗也焕发出从未有过的英雄激情,大不了决一死战,反正死到临头了。与其死在异类范家一手上,不如死在与同类的战斗中;与其冻饿而死,不如捞一口成个饱死鬼!
       淡薄的太阳此刻已经露出来了,在一片低矮建筑的屋顶上,灰霾在阳光里呈现着迷蒙的灰蓝色。范家一正在屠板上喝早酒,脸上笑眯眯的。太平抢占了一个有利的地形将尾部和右边的身体紧靠在笼齿边,以防四面受敌,又能看清范家一的一举一动。然后,它向领头的金色沙米发动了进攻,先是一嘴将它掀翻身,再快速咬住它裆里的睾丸——这是对付野牲口的绝手。这样的速度也只有在与野牲口搏斗时才可能出现。现在,伤痕累累的它实现了,在没有主人也没有枪支作后援的情况下;在笼子里,它又一次出猎,并且飞快地躲过了一只狂犬对自己的偷袭。太平咬住金色沙米的睾丸,它只是想教训一下它,可不知怎地,当它抬起头来去看范家一时,发现所有的狗都张大了狗眼望着它,就像看一个异物。它这才发现,它嘴里是一个腥骚的东西——那沙米的一个睾丸。它把那东西吐出来,看着沙米在那儿汪汪地抽搐,就像犯了病一样。太平猛然发现自己已变得不可理喻与残暴无情了,它变成了一只野兽,不是来到城里,而是没人了大荒,可这分明是城里呀。
       太阳在悠然地上升,在血水成河的屠宰场,一个范家一的徒弟牵来了几条狗,这几条狗没有被立即宰杀,它们因为有绳子,就被拴在了墙边的木桩上。大小狗的宰杀是搭配的,拴在墙边的几条狗因为胡喊乱叫,把范家一弄烦了,一个不剩拉去宰杀了。太平它们的笼子一直到范家一宰杀第二十条狗的时候,一直到下午五点,还没打开过笼门。虽然那个被太平咬掉了睾丸的狗嘶叫了一整天,也没有人光顾它们的笼子,对它们的死活痛苦不闻不问。
       五点钟过后,又是一阵鸡肠鱼肚加上烂白菜死鱼臭虾的降临。太平津津有味地抢食着,对于它来说,这就是美味佳肴了。在山里,这些年出猎越来越稀少,它除了自己去撵一两只老鼠外,其余就是主人给它的残羹剩菜;骨头不多,最多的是在猪圈里与猪一样咽糠菜。现在它吃着,那些城市狗虽然本能地去抢了一两截肠肚,可对于它们来说,是难以消受的。这些曾养尊处优的狗,这些曾在主人的呵护下过着奢华生活的玩具狗,就算流浪过,就算重病在身,还是无法适应这笼中的环境。在这人间地狱,它们依然显露出它们的矜持,但饥饿很快会狂扫尽它们的尊严。面对下三滥的食物,它们只有适应并吞下去,才能保证悲惨生命的苟延残喘。
       吃了一些或者没吃饱一些之后,又一阵冷水来浇透。范家一的自来水管就势将笼里的狗一个个冲洗了一遍。狗们趁机大口地舔咽着冷水,又躲着冷水的冲击,一个个像落汤鸡,被寒风一吹就像进了冰窟,狗们奋;力地耸着身子,想把那水抖搂干净,但这是枉然。狗一个个打摆子般地抖着,大汪小叫。每个笼子都在重复着同样的骚动和命运。
       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6
       早晨到来的时候,太平拿眼睛去搜索那哼叫了一夜的金色沙米,看到有两条狗趴在它的流血的裆里,正呼呼大睡哩。当太平站起来想伸个懒腰时,看到那金色沙米的狐狸脸朝它愤怒地瞪着,瞪着。太平没有防备,也没有想到那沙米狗还会有一跃而起的力量,带着复仇的狂怒向它扑来,与它一决雄雌。太平本能地狂吠起来,赶快迎敌,可那沙米狗估计也是野性未泯,或者在难耐的疼痛中磨砺出了斗志,反正一口就咬破了太平的皮肉。那太平也是个伤病号,在与己拼命的狗面前没几下就露出了自己的软肋。两条狗在笼子中撕咬着,其余的狗都夹着尾巴嗷嗷求救。太平看到魔鬼范家一向这边跑来了——他听到了打斗声和满笼狗的叫唤声。这下要遭罪了!太平想停下来,要那个“狐狸”不再发怒,否则将是它们共同的末日——末日在早晨时就突然降临了!
       范家一这次不是拿捅条,而是拿大棒,拉开笼门就朝里面一阵乱打。那笼子是个大笼,棒子有挥舞的空间。太平只觉得头上、身上落下了雨点’似的棒子,整个就被打蒙了。一笼的狗都被打得汪汪直叫,一条从棒缝里没逃出来的狗当场被打死了,口鼻流血。狗们被打着,趴着,跳着,窜着,蹿着。也就是在这时,太平的命运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范家一嫌还打得不过瘾,就把太平和那条沙米狗牵了出来(太平脖子上已套了截绳子),再一顿好打。两条狗被打得奄奄一息,鼻子上冒着血泡。范家一又大声地骂着指挥徒弟要他们来帮忙把这两匹狗趁早宰了。
       太平在棒下想寻找逃生的路几乎是不可能的,它想躲闪也不可能,只能在棒子砸下来时以瞬时的扭摆来保护致命的部位。可它也在奋力地上蹿下跳,想一口气挣断那根绳子。
       “住手!住手!”
       一个年约五十、头发花白的男子一把拉住了范家一的手,并狠狠地拽住太平颈上的那根绳子。
       “不要打了,老范!”他喊。
       气急败坏的范家一一看,是住在不远处的徐汉斌,徐汉斌用武汉话愤愤地骂道:
       “个板妈,我信你的邪!这狗是么事狗你晓得啵?这是赶山狗,神农架的赶山狗,哪个送来的?”
       范家一平时对说武汉话的人是不敢马虎的,他是个粗人,乡下人,在城里占了块地盘杀狗,还不是武汉人的地盘,虽拿着刀子,对武汉人还是毕恭毕敬的。
       “拐子,你说么事呀!”范家一撇着一口不成形状的武汉腔说。
       那徐汉斌就蹲下身来摸着被打得体无完肤的太平,说:
       “你还不如这条狗,姓范的,它叫赶山狗,连山都赶得动的!你看这一身的紫铜毛,哪里找得到?我都三十年没见啦!你不识货呀伙计,个板妈这是真正的猎狗,咱湖北最好的猎狗,咬得死狗熊和老虎的!守家防盗那也是最好的!熊都咬得死强盗咬不死?!哪个送来的?”
       “我也忘了,”范家一说,“病狗么。”
       “没病。个板妈,从哪儿搞来的?神农架离咱汉口一两千里,这狗平原地区见也不会见着的,生就是山里的狗,昨天晚上我刚好梦见我那条赶山狗,今日就见着了,怪呀……”
       “拐子,你喂过这种狗?”范家一问。
       “我是下放到神农架的老知青你不晓得?老子是知青!”徐汉斌拔下台板上插着的砍刀猛力一剁,“我把它带回去!”
       “一百五给您啦!”
       “个板妈你杀肥羊啊!送条狗我死了人!”,
       “我买来两百,拐子啊!”
       
       徐汉斌见这人不爽快,想了想,好难受地从他的陈旧羽绒棉袄里深深地掏着,掏着,掏出了所有的钱,就是百把块钱,塞到范家一的手里:“行了行了,个板妈不懂味,小气得像打屁虫子。”
       “我如何牵回去?”他又说。这老知青捡起范家一的大棒,突然向太平的头上敲去;敲了两下,这两下,太平就晕了。等它再清醒过来,就已经到了徐汉斌的家里。
       “……一九七六年的时候,粉碎‘四人帮’,我招工啦。我说,大刀啊大刀,再见了,我不可能把你带到武汉去。怎么办呢?我把大刀托付给了康大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看它的。可是大刀咬断绳子跟上了我,我不能走啦,个板妈,这狗恋我啊。我招工了,要飞出神农架,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如脱笼之兔,哪能带条狗。我想啊想啊,走了二十多里快出山了又带狗回来了。我想了想大刀是条好赶山狗,我没吃的它给我抓过好多锦鸡、竹溜子。我一定要让它没痛苦死去。我回来后就晚上下夹子夹了三只竹溜子,打死,提着,再走。走到野竹崖,我嗖唤大刀,扔下第一只竹溜子下崖,大刀是极听我的话的,我想它去抓我扔的竹溜子,就会冲下百米悬崖。第一只它没冲,对着崖下狂叫;第二只我又扔了,拍打它,要它去抓,它还是没冲;第三只,最后一只啦,我就高高地一扔,大刀看着我,它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是要它永远地留在神农架——它眼睛湿湿的,恋恋不舍地看着我,就义无反顾地往崖下跳去了……”
       这个人在讲另一个赶山狗的故事,太平不懂,它只是虚弱地看着他老泪纵横。可它被这个人打了两棒,现在,他蹲在它对面,给它好吃的火腿肠和猪骨头,哭着,喊着一个它似乎听起来熟悉的名字——叫大刀的狗很多,在神农架。他叫它道:
       “大刀,你是我那大刀么?”
       它不是大刀。它叫太平。这个人不知道。
       “大刀,呜,喔,大刀,大刀……”那个人不厌其烦地唤它,给它摆弄那骨头上肉多的地方让它看清。
       可这个人的老婆并不欢迎太平。这人的老婆是个个子矮矬说话尖声的女人,极度害怕狗。
       “哎唷,哎唷,你把它捆紧没有,死东西!”
       “个婊子养的,哪儿拖回的一条疯狗?你发狗疯?!自己都没得吃的一个下岗工人还给这大条疯狗吃火腿肠?你是发神经吧?”妇人说。
       “它是神农架的赶山狗,我下放在神农架你晓得啵?”那个人吼。那个叫徐汉斌的人,一吼,额上、颈上的青筋就像蛇一样鼓胀起来。
       “赶山狗,你没看它的架势?你在武汉见过这样的狗?”
       “还不赶快把它丢了。”
       “丢了?这样的狗你会丢?咬得死老虎的狗!”
       。
       “你看见过老虎吗?你看见它咬死过老虎吗?在汉阳动物园?”
       “滚!”那个男人说不赢那个快刀嘴女人,气得喉咙里滚动着无边的恨意,咕噜咕噜直响。
       “把它扔走,莫让它咬着我了!”女人把一个桶往门口一墩,发出清脆的爆破声,桶一定裂了口。太平一惊。太平已经服帖了,两棒就被这个男人打服了,任何一点尖锐的响动都会要它的魂。
       武汉的老知青男人是不会屈服女人的,他给太平洗毛刷毛,给它伤口擦药,还给它颈上安上了一个皮套一根链子。这样虽然皮肉之伤还未愈合,但狗的架势就雄赳赳地出来了。这真是一条与众不同的狗,它很怪,似狗非狗,似狼非狼,洗过飘柔二合一的紫铜色毛像森林一样蓊郁闪亮,高挑的腿,紧巴巴的腹部,竖起的耳朵,就算它十分虚弱疲惫,就算它眼中充满了恐惧忧郁,它站在那里,它出现在人们面前,就会让人大感惊异。这是一定的。
       “……汉斌,好呀你,你的狗?”
       “这狗,老徐,这狗!啧啧……”
       “徐师傅,好狗呀!牵紧点,不是狼吧
       徐汉斌走在大街上,认识他的人争相向他打招呼。他只往有熟人的地盘上走,就是要的这个效果。
       “吃皮蛋,鸡巴!它不吃皮蛋!你给火腿肠……”
       “个板妈,不认识,神农架的赶山狗。纯种猎狗,专咬老虎豹子和狗熊的,它咬死过三头老熊……”
       徐汉斌坐在有些阳光闪出的小巷口的店铺板凳上,跷着腿,抽着烟,接受着人们的赞赏和议论。许多人给太平投来食物。一个年轻人还将手上提的一块牛肉完整甩过来,太平三口两齿就给吞进去了。它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好的食物,被这么多人围着观看和议论。
       这个晚上在一个风沙弥漫的大排档里,几个当年的知青抱着太平,高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们唱着:“亲爱的江城,我的故乡,我哪年哪月才能回故乡?雄伟的大桥,横跨龟蛇山,想起了故乡我泪水流……”
       这几个人有一个是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有一个刚割了瘤子;有一个坐在助动车上,是个瘫子;有一个是刚做了奶奶的女人;还有一个当了青山区某街的城管队长。他们喝着白酒,眼睛红红的,有的还从眼里挂出了两串泪水。泪光闪烁在高楼传递过来的霓虹灯光下,风掀动着他们无力的、花白的头发。太平望着他们,听他们在说:按神农架的喝法,敬一个,回一个。徐汉斌一时面前堆了一大堆杯子。太平知道这种喝法。它还闻到了苞谷酒的香味,这多熟悉啊。
       “汉斌,这狗是从哪里来的?”从牢房里出来的男人两眼凶巴巴地问。
       “实话说了吧,从屠宰场救出来的。”徐汉斌说。
       “那屠宰场又是从哪儿搞来的呢?”城管队长正正威武的大盖帽问。
       “还不是收来的。”徐汉斌说。
       “这狗来路不正啊。”那个当了奶奶的女人用婆婆嗓说,“莫非宜昌、十堰就没有么?这狗一看就是恶斗过的,满身抓咬伤,性恶啊。我那嫂子会答应你养吗?”
       “哪让我养。欧阳,你牵去帮我养几天吧?”徐汉斌说。
       坐在助动车上的欧阳卫东大嚷:“我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只狗啊?嘿嘿!”
       “那你养。”徐汉斌指另一个。
       刚从牢房里出来的凶巴巴的人说:“鬼!我还找人扯皮呢。”
       大家问扯什么皮,那人说:“老子出来就是要报仇的。”
       大家就劝他忍了,好好安心过日子。
       “这狗难上户口,还得去打防疫针。这狗恶,我在神农架时最怕的就是狗。”女人说。
       “你那时才十七岁,见什么都怕,小女生嘛。”大盖帽声音怪怪地说。
       “你们把什么都忘了。”徐汉斌失望地说。
       后来,太平听着徐汉斌以哭似的、绝望的、怪异的声音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7
       “两百?啊?两百?”
       “一百。”
       “人说的两百。”
       “把我砍了我也没两百。我荷包里何时捂过两百块钱吵?我是天下最可怜的人。”
       “这狗也不值一百,你竟敢花一百,还请客……”
       “我的狗回来了,我不请客?”
       “你的狗?”
       “我想了三十年!”徐汉斌“啪”地摔碎
       了一个杯子,这就镇住了他的老婆。
       一个人想了三十年,你是拦不住的。他老婆愣了半晌,打开门就冲出去跑了,不回来了。
       徐汉斌看着狗,狗看着他。
       “个婊子养的!”徐汉斌骂。
       “我又不想搞女人,又不想赌博,又不想抽烟喝酒,我就想一条狗……个婊子养的……”
       一个内心枯竭的人,突然因一条狗,泪腺像干涸的泉眼复活了,许多感情复活了。一条狗,就像一场甘霖,狗的到来打乱了他的生活。回忆像魔鬼,缠住他不放。
       “我于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九日插队落户到神农架野马河……”
       “我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如今,我已老了,一晃,就老了……”
       回忆像海潮,不可遏止;铺天盖地,像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谵语连连。
       老知青徐汉斌为了弥合、敷衍与妻子的关系,偷偷地把太平牵到了八楼顶上,在一个角落里撑了张雨布,给它安了个家。
       到了晚上,思念主人和故乡的赶山狗太平终于发出了凄厉的长鸣。这是寒潮加深的某一个晚上,太平的脖子上勒着短短的铁链,它无法习惯这么一根链子,在山野,在它的丫鹊坳,它是自由的,奔放的,散漫的,脖子上除了毛就是吹拂着的村风,还有温和的阳光。它在链子里紧巴巴地睡着,虽然没有了同类的觊觎和争斗,没有了大棒和杀戮,可从楼顶望着满城迷离恍惚的灯光,它悄悄地淌下了眼泪。这是孤独的时刻。它想念山冈,黑沉沉的森林,奔流汹涌的峡谷,到处柔嫩的苞谷茎秆。它想念日落时分,早晨。这是什么地方啊?主人程大种为何要将我带向这儿,让我遭受九死一生暗无天日的日子。孤独。离别。无法交流。灯火像星空一样,带着诡异和狞笑,无声地跳动在大地的深处;更远的地方是什么呢?于是,太平像一只狼一样嗥叫起来。它哭泣似的悠长的声音在夜晚的上空刺人城市的心脏,连它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是呼唤,还是哭泣?是长叹,还是悲号?
       那一夜,汉口前进纱厂宿舍区里,听到一阵阵毛骨悚然的狼嗥,就像一种十分阴暗的东西直往人的寝榻而去,在人们睡梦的边缘固执地游荡,犹如阴魂。
       第二天晚上又是如此。第三天愤怒的人们找到了那个楼顶,一起手拿棍棒来厉声质问徐汉斌。这些人都是他的左邻右舍同事上级。他于是牵着太平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厂区,将狗交到了瘫子欧阳卫东手里。
       欧阳卫东是一个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料理的人,老婆自打他无缘无故地下肢瘫痪后(一觉醒来就这样了),带着女儿离开了他。徐汉斌虽振振有辞说给他找个伴儿,可欧阳卫东被生活压得几近绝望。他去摸那狗,狗就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极度不信任他似的,那阴森森的眼睛里藏着一万个野兽和森林,并且,在晚上发出狼一样的嗥叫,使他想起几次迷路山中饥寒交迫的知青岁月。
       欧阳卫东说,狗啊狗,我没法养你,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吧。他就把太平绑在助动车后面(因车内太小,装不下这狗),发动车子,带着狗往江南的青山区而去。
       太平跟在一辆冒着黑烟的呛人的助动车后面,昏天黑地地奔跑起来。助动车的机声异常刺耳,车轮像峡谷的流水一样急遽。太平系在这么一个比鸟飞得还快的家伙身后,四条腿只好没命地迈动。它知道,稍有闪失,它就会完蛋,被这水泥大马路拖成一副骨架。
       车上了长江二桥,宽阔的大桥上几乎没有汽车,只有它在铁链的牵带下奋力奔跑着,既不能跑得太前,也不能太后,那链子的长度让它吃过几次苦头,一个趔趄跪地,腿关节就会被路面锉开一道口子。它跟着车子跑啊跑呀,来到了长江南岸的武昌,车还在发疯地前行。不知跑了多久,车才慢慢停下来。那车上的人将它牵到一个楼房里,上了楼梯,去拍门。门半天才开,原来是那个戴大盖帽的城管队长。瘫子欧阳卫东拄着拐杖在门口说:
       “二毛队长呀,给你送大刀来了。”
       那叫二毛的城管队长没让欧阳卫东进屋,拦着门说:
       “给我送狗?我何曾要过这X狗?”说着就唤出了一条狗,那狗扑上来就要咬欧阳卫东和太平。那狗毛耸耸的,像条大狼,嘴里发出空旷凶恶的叫声,好在被城管队长拽住了。
       “这是条什么狗啊?”欧阳卫东惶惶地问。
       “藏獒,纯种藏獒,全国就三百多只。”
       “这要多少钱啊?”
       “二十万。”
       “你买的?”
       “我只要歪歪嘴,就有人送上门来。”队长得意地说。
       欧阳卫东拄着拐杖下楼来,坐上座垫,掏出下身向城管队长的楼门射了一泡尿。摸着太平,摇着头,几乎快哭出声。边淌泪边给太平丁零哐啷地解链子,说:“大刀大刀,你向贪官污吏们的头上砍去吧!”那助动车发动了,突然一个急转弯,便自个儿往回路一溜烟地开走了。
       现在,太平的身份是一只流浪狗。跟那些范家一笼子里关着的狗一样,身上布满了灰尘,四个爪子上全是黢黑的煤炭——那是在垃圾堆里刨食弄成的。
       对着滚滚的长江,对着长江对岸灯火阑珊的汉口长吠着,它是从那里来的。在长江边上的一个破棚子里,是它跟一条破脸狗的家。
       是破脸狗把它带到这里来的。破脸狗也是一只乡狗,高大正常的身体,不像城里的那些怪模怪样不成器的玩具狗。可只因为它脑门子上有一撮雪白的毛,乡下叫破脸狗,好哭死人。也就是说,这种狗的叫声像半夜的哭诉,于是这条可怜的狗就被它的主人带到城里给扔掉了。第一个晚上,太平和破脸狗在一家餐馆的大门口,在一个冰冷的石狮下,互相依偎着度过了寒冷的一夜。它们不知道,这家餐馆的大字招牌就是“狗肉火锅城”。太平第一次尝到了友谊的滋味,一个真正向它示好的同类。它们流浪在青山、武昌的大街小巷,共同啃着一块骨头,共同寻找着栖身之所。因担心危险,两条狗来到长江边,那里荒草稀疏,沙滩清静,在月朗星稀夜风如刀的深夜,太平向着汉口的灯火长长地吠叫着,破脸狗也莫名其妙地号哭着。江水在无声地东流,灯火的波影把城市的梦境摇曳得妖娆奇诡。两只狗嗥叫够了,又找到了一具被波浪送到滩头来的死猪,为了填饱肚子,在黑暗中撕扯着吃了起来。
       可它不能留恋,太平。有一个影子,一种气味正在向它招呼,那就是主人程大种,狗的本性使它没有能力恨抛弃并殴打了自己的主人,它依然要向他的气味走去。在某一个夜晚,对那个气味的依恋最强烈的时候,它从寒冷的梦中被唤醒,悄悄惜别了破脸狗,沿着长江二桥,跑向了汉口。
       它穿过无数的街道、小巷,在一个高架桥头,它看到了来城里的第二夜与主人一起躲避寒潮的桥洞。那个独腿的好心老汉正一如既往地蜷缩在大衣里,无声无息。它迎着那渐渐强烈恶心的血腥味,找到了那个屠宰生灵的集贸市场,又听到了它的同类们在笼子里发出的撕咬声和在屠刀下的惨嗥声。在深夜,那声音悠长刺耳,让它闭上眼睛就是一连串的噩梦。
       
       主人,你在哪里?
       它期望着主人程大种重现,重现在那个集贸市场的门口——他就是从那儿消失的。
       尽管狗的嗅觉异常灵敏,能嗅辨出成千上万种气味,可是,森林中的气味是单纯的、冷静的,连风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乱吹。在这里,在这气味大混杂的城市街头,气味稍纵即逝,要抓住一种气味并跟踪它,牢牢地把握它,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太平躲在隐蔽的角落几天守候主人的出现失望之后,它决定在这个浩大的城市里去寻觅那微小的、像一粒蚂蚁般的气味,主人的气味。它必须行动,坐等是不行的。赶紧趁空气中那一丝气味还没有彻底消失时(谁知道呢),尽快抓住它。
       那天晚上(最好晚上行动),它从下水道里捞出了一些腐烂的下水(有狗的,也有其他生灵的),吃饱了肚子,就开始了搜索和寻找。
       8
       负责城市道路修建的官员们以及包工头们,为了不破坏城市的美观,将施工现场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包在了里面。现场其实泥泞不堪,大小土堆像山一样,挖土的民工像一个个活动的泥塑出现在深坑中,机器杂乱无章,电线像一团乱麻;民工们住的工棚里臭气熏天,吃饭、拉尿都在塑料布里,塑料布外写着“我为城市增光添彩”等鼓舞人心的标语。两个民工还专门用水管子冲洗着塑料布外面的道路,使之光亮如初,让城管人员看不出塑料布里正在施工的乱象,以避免污脏了城市而罚款。
       程大种开挖之后便秘了三天。三天里他认识了与他一起来的两个老乡,讲着与他近似的土话,一打听是宜昌兴山人,这就攀了老乡。晚上,他用卖狗的钱买了三瓶啤酒,就着工地食堂的榨菜肉丝(肉丝占十分之一)请他们喝酒。下工后,他们还在一起斗地主。民工们的工作异常辛苦,晚上十点了还在挑灯夜战,一双脚已经被城市深处挖出的脏水泡出了一个又一个大红疙瘩,奇痒难耐。工地包工头后来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双深筒套鞋,但必须扣除他们一天的工钱。三个人用家乡话骂着穿皮鞋的包工头和监工们。那两个老乡一个叫大嘴(只因嘴很大),一个叫王长清。三个人年龄相当,经历相近,都是为了给娃儿挣钱读书,都是在山里。对喝啤酒不太习惯,想喝地封子酒,就是苞谷烧,说,最好是有党参酒喝,那才是提热气哩。
       三个老乡有时在深坑里挖土埋涵管,有时在上面拉葫芦(提升土筐)和往土山上运土。其实这样的劳力活很容易适应,摆正心态是很重要的。程大种想着每天的二十元钱,刨去吃喝和那双套鞋,每天可以落个十多块,一个月就是三四百元。可恼的是不出五天,坑壁又塌了方,又埋进了一个河南人。等大家把他挖出来,双腿都断了。河南人在医院里上了夹板,就拖回了工地的工棚,每到晚上,就凄凉地悲号。大家每晚不能睡觉,白天又是繁重的劳动,就想把这个河南人赶出去,并要求包工头发发善心把他送到医院去打止疼针。可包工头骂骂咧咧道:“我这段工程转了三道手,还死了两个人,又伤了一个,我哪有钱让他住医院?如今住一天医院抵老子们一年的吃喝,我亏了血本啦!”
       这个河南人慢慢地开始发臭,两个露在外头的光脚都变黑了。程大种为不让他悲号,给他买了瓶“驴子尿”(啤酒)。但是他喝了依然高亢地悲号,估计是疼得受不了。没几天,便头发深长,口腔溃烂,人已瘦成一副骨架子,等到他的双脚开始流脓,包工头才把他弄到医院去,听说双腿都要锯掉。就在这天晚上,喝了一顿好酒的程大种起来小解,在工棚门口,看到蹲着一只黑影庞大的狗,那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脏得就像那个要锯腿的河南人。
       “这不是太平吗?太平!”
       太平把夹了多天拖地的尾巴吃力地、一点一点地翘卷起来,向主人摇动了两下。
       “你不是被宰了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太平抬起沉重的头,眼角里挤满了眵目糊,嘴巴脏得像一个下水道,牙齿上沾着血,估计是与什么东西搏斗过。
       “你还活着?爹爹!”
       狗的一只腿骨外露了,白疹疹的,可狗还是靠着这可怕的伤腿行走,终于找到了主人。主人给狗包扎,给它清洗,看着它,泪水哗哗流个不停。狗哼哼着,很轻很轻,很压抑,想把许多只有它知道的东西,轻轻地表现出来,或者是藏着。狗静静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主人望着这条狗,狗却眼里像没事一样,就像刚刚离开主人一会儿,懒懒地看了主人一眼。
       “我的太平啊!”程大种说。
       三位老乡吃着烟,决定保守秘密,暂不说这条狗的来历,只说是收留的一条流浪狗。这条狗回到程大种的身边,这让他感到匪夷所思,也让两个兴山人啧啧称奇。“狗就是这样的。”他们后来承认这个现实之后说。其中的大嘴说:“赶山狗赶山狗,就是有名。“他说他们村有个打匠(猎人),就是在神农架买的四条赶山狗。那赶山狗不仅记路,还英雄啊,跟豺狼虎豹斗起来,没有服输的,咬得脖子断了肚子穿了也不服输。有一次两条赶山狗追一只獾子,那獾子也烈,追得走投无路了,就跳下了天坑。天坑几百丈深啊,那两条猎狗也不怕,也跟着跳下了天坑,两狗一獾,在落下的途中,还死命追咬哩,你说那狗性烈不烈?大嘴说,这事之后,那打匠跪在天坑口足足哭了三天三夜,比哭自己的亲娘老子还凶,没见过这样的赶山狗啊!瘦瘦的王长清也说,他舅子一条赶山狗,白呲呲的长毛,是个白化种,在从神农架回来的路上捡的。别人说不吉利,他不在乎,这狗长大后,常从山里拖回来麂子啊山狸啊大飞鼠啊回来吃。有一次他舅子去镇上赶集,搭的是林业站拖树的拖拉机。坐上去了,那狗就把他咬下来;坐上去了,那狗就又把他咬下来,不让他上车。他就没上车。结果,到晚上听说那个车半道上翻了,一车人全死了。你看这狗,不与神通是什么!这么说,欠家一致认为应该把这狗养着,又听说狗被程大种打了,卖了,可狗还是找来了,就说着包工头的坏话,说包工头不是连狗都不如么,一点人性都不讲。
       说这些话时他们是在下雨的塑料雨棚里,三个人身上湿漉漉的,雨棚很矮,只能让人坐着,棚顶上汪着水,雨打在顶棚上,包工头要他们干活哩。多了条狗就多了份粮食,那狗嘴比人嘴还大啊。三个人商量要包工头先预支点工资。程大种卖狗的钱也花完了。三个人斗地主,输了的就输了,赢了的买“驴子尿”。他们去给包工头说,连抽烟的钱也没有了。包工头很烦,朝他们鼓着眼睛说:“别带着狗来一起吓唬我,你们快把狗赶走,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在这个工地上,一只这么大的高脚狗吊着一两尺长的舌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还有威信不?是你们的工地还是我的工地?”
       程大种又得想着怎么处置这条狗了。城里容不下一条狗。可狗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子他。狗跟他出来,是没有罪的,先挨了两锨,又给卖了,让人去剐,但不知怎么又出现了。这未必是太平的魂么?程大种总是盯着他的狗看,越看越陌生。他摸着太平,‘摸着它身上的累累伤痕,不是他的狗
       是谁的!他只有一阵阵心疼和忏悔。如果回去,讲给老婆和娃儿听,他们会相信吗?如果我讲给包工头听,他会相信吗?不会说我是在说谎,诓骗他?
       我只求把这条狗留下,就是讨米要饭,也要把这条狗留下,最后,完完整整地跟我一起回丫鹊坳。
       程大种牵着歪歪倒倒、一走一瘸的太平在半夜里去找食。狗已经很会找食了,对钻垃圾桶有着丰富的经验。城市的垃圾堆得各种各样,有的垃圾堆,太平几拱几拱就能拽出一块骨头或鱼刺,在黑暗中嘣嘣大嚼;有的垃圾是在烂竹筐里,有的是在铁皮桶里,有的是在高高的塑料桶里。有时候塑料桶冒着滚滚的浓烟——那是未烧尽的煤点燃了塑料和废纸。但太平却能毫不畏惧地、神速地从火堆中扒出一块食物来,而不致身上和爪子烫伤。程大种看着太平的寻食本领,十分惊讶和敬佩,他感到这条狗真有能力在这个大城市生活了,完全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这狗在城市似乎比他多生活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它的老到,它的生存能力和生存经验,已经让程大种望尘莫及一真是士别三日啊。
       狗吃饱了,就跟他回来。
       有时候,他不用牵它出去,放了链子太平也会自己离开工地去找食。有时半夜他担心这狗,去找它,突然从暗处跑出太平来。这狗为何躲在暗处呢,程大种看到垃圾箱那儿有个捡破烂的。再仔细观察,太平总是躲着捡破烂的。但只要他们在垃圾箱翻箱倒柜过后,太平就会神速地冲过去,去找食物。捡破烂的都拿着一种两齿耙,估计会对着与他们争垃圾的流浪狗狠狠一耙,两个耙齿洞就会留在狗的身上。程大种观察,这些捡破烂的常常有着怪异的举止,衣不遮体,或是身上挂着几十个塑料袋——都是些神经有问题的人。但是,面对其他流浪狗,程大种看到太平总是英勇无畏的:它先是两只前爪伏地,喉咙里像闷雷一阵滚动,然后,发出城里狗们没有听到过的恐怖疹人的狼嗥。就是狼嗥,夜半山冈的狼嗥!宽大的尾巴紧紧拖着,拧满了警惕和决斗的意志,然后,扑上去用牙齿驱赶它们,把它们远远地逐出垃圾堆。程大种看着太平的觅食表演,真是赏心悦目,惊心动魄。但面对走路颠三倒四、动辄向路人乱咬的狗,太平总是让着,并在程大种身边保护他,防止那些狗咬到主人。那些狗是有病的狂犬。
       尽管如此,太平还是饱一顿饥一顿,甚至可以说基本处于饥饿状态。因此营养不良,面目全非,瘦骨伶仃,紫铜色的毛没了一点光泽,像一堆发黄的茅草披在身上,全身的骨头都尖削凸出,肚子瘪得像一张纸,随风飘扬。加上它必须不停地与其它饿狗争斗,耗尽了所剩无几的脂肪,最后只剩下一架骨头了。
       工地的伙食差得不能再差,程大种自己都吃不饱,还要进行高强度的劳动,因此没有一口饭给这条狗吃的。有一天,太平终于犯了一个大错误。就在那天,一个叫马二剪的工友吃饭吃到一半,气胀肚子,想去厕所解决问题,就把半碗饭放在了一个土墩上,回来见程大种收留的那条大狗正在代他舔碗呢。马二剪是先来的,底气足,气得青筋暴胀地就拿砖头朝狗劈去。
       这条可怜的狗已经被人打够啦,程大种见了,就大声说了几句。可马二剪正在气头上,要程大种赔饭和碗——碗让狗舔了那还叫人碗吗?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动上了手。马二剪的同伙也一哄而上,狗在工棚内外,被打得东躲西藏,落荒而逃;两个兴山老乡将程大种拉开保护了,并且在情急之下说出了这条狗是程大种从神农架带出来的,是只晓人世的猎狗。可愤愤不平的那些人一致要求把这条狗宰了煮汤喝,工地上天天萝卜汤,这狗就算光骨头也总有狗肉味。包工头早就烦了,听两个兴山人这么一说,就对程大种下了最后通牒:有狗无你,有你无狗。要不,把你们赶走。马二剪的人都在斥责这条狗的不是,说这条狗还是什么猎狗,就是条癞皮狗,扰乱了大家的生活。这么大的骨架子,眼里全是腊月的冰块,半夜时还有事没事像狼一样嗥叫几声,听着都骇人。
       已经被马二剪打得鼻青脸肿、衣衫破碎的程大种在工地尽头的一堆木板缝里找到了太平,它正躺在角落里呜呜地舔着被砖头劈开的伤口——臀部破了两三条口子,流出的血被它自己一点点地舔干净了,可是伤口却不能舔合拢,依然悲壮地裂开在那里,像无声抗议的嘴巴。程大种说什么好呢,恨它?爱它?都没有了。他只想着怎么办,可有一种意绪是:不能让这些人宰了,范家一都没能宰,这些狗日的民工们更没资格宰。他们跟他一样面黄肌瘦,口叉黄土背朝青天,真说起来比狗还不如哩。狗还能在垃圾堆里刨到骨头吃,他们跟他一样,一个星期吃不到一次荤。也不能让;挡里满是恶疮的黄牙包工头宰这条狗。不能!这条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条狗一定要坚持住,跟我回去,回丫鹊坳去!
        程大种抚着太平的伤口,太平看到主人的眼里在黑暗中有闪动的泪光,在城市的灯火下。因为疼痛,寒风挤着伤口,伤口似乎在无限扩大,要把它的身体扒开,扒一条能走汽车的大缝。现在除了疼痛、寒冷与饥饿它一无所有。其实,太平它拥有许多,当它泡在疼痛中回忆的时候。那深夜的山风正在森林中呜咽蹒跚,草垛吹得飒飒直响。那只因为没有主人在家而安然熟睡的狗太平,细匀深沉的鼾声正应和着一阵阵山潮哩。它撵花栎林中的社鼠。它吃猪槽的食。它梦见峡谷尽头落日的余晖。它狂吠不已,那是因为它想吠,没有任何原因。早晨的山冈满是露水打湿的鸟声和牛铃声。它还有一个家徒四壁的屋子。它有两头哼哼哈哈的猪,有三只羊,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有两个娃儿,一个叫狗儿,一个叫毛丫;狗儿大,毛丫小。它与他们一起上山割猪草、挖柴胡、剥杜仲、下菜园。它还有主人的老婆,一个整天忙里忙外吆三喝四的勤快女人,她害着鼻炎,鼻子不停地抽气,发出悦耳的响声。深夜,优美的深夜,一无所想的深夜。夜太长,在柔软的草窝里,它强闭着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进入梦乡,日子一天一天美美地过去……
       可它已经来到城市,它已经误人城市。它的眼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没让主人看见。
       它听见主人说:“唉——”
       主人说:“我们走吧。”
       9
       这一次,主人为了狗而离去,使他自己最终遭到了厄运。对于太平来说,也当然不是一桩什么好事。
       天气转暖了些,程大种已有了些经验,敢再一次回到武圣路劳动力市场撞撞运气。他是想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不再在泥水里,在深深的泥坑里挖泥,两只脚都泡得稀烂了,十个趾缝里流着臭水。他尽量想修路的坏处,包工头和马二剪那一伙人的坏处,想有一个能让太平生存的地方。这样,他就来到了劳动力市场。
       坚称还是要干锯木活的程大种最后被一个嘴上栽花的男人带走了。那男人说:“人是活的,活儿是死的,只要工钱对,锯不锯木又有什么卵要紧!”并讨好地称赞他的太平是条好狗,他一定帮程大种养狗。
       程大种坐着一辆乱七八糟的车两三个小时后才到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一个
       怪味刺鼻的黑水大湖。程大种要去的工厂坐落在湖边,厂子里也怪味刺鼻,进了一个生锈的大铁栅门时,那嘴上栽花的男人就要程大种把太平交给门房的一个哑巴,那哑巴胡子拉碴。程大种把狗交过去后,才看到门房旁的一排平房雨廊里,拴着两条大狼狗。哑巴拿来一条绳子,就势套住了太平的脖子。
       太平面对凶险的未来不是没有预料,当它在挣扎着别让哑巴的绳子把自己勒得太紧时,那送走了程大种转来的嘴上栽花的男人此刻露出了狰狞的本相,只等那狗脖系进粗壮的绳索之后,挥起一根钢筋,照太平的脑袋就是一下,太平来不及哼叫,就打人了地狱。
       为什么这样对待一条狗,为什么对这条狗有如此深的仇恨?这些人是不是与它结下了孽,或它冒犯了他们?什么也没有。原因只能说是恐惧,一条太大的狗会横亘在这些人的心上,让他们寝食难安。如果是一只小狗,命运可能就截然不同了。人们恐惧这条怪模怪样、师出无名的乡狗。如今它又因为饥饿与磨难而更不中看,简直像从非洲跑过来的一条饿狗,病人膏盲,颇有侵犯人的意图。人们只求赶快了结它的性命。那哑巴也是个天才,刚才还对着电视里的小品咧嘴傻笑,现在却磨刀霍霍,拿出一把切菜刀来,就地想把太平的脖子切开。这是那嘴上栽花的男人的“指令”——这男人是该工厂的老板,他要哑巴“切了算了”,同时朝自己的颈子一比划。哑巴没有杀狗的经验,但有杀狗的豪情,二点也不害怕,刀刃在太平的身上荡了两下,又在太平的颈子上比试了两下。太平因躺在地上,不好下手,那哑巴就试着用刀尖去给太平翻身。刀尖一戳着太平的身时,太平这时竟一跃而起。对刀的反抗使它残存的生命得到激活。它是不会死的,神农架的狗有无边的神力,因为它是在深厚的石头上长大的,生命与山冈和森林一样古老顽强,这是它故乡的大地赐给它的神奇力量!
       ——当它跃起的时候一口咬住了哑巴的手,菜刀当啷落地。哑巴用悲惨短促的嚎叫来证明这一切,并且捂住流血的手拼命摆动。两匹狼狗这时突然像两座黑暗的大山压过来,将苏醒过来的太平制服了,压在地上。太平看到两匹大狼狗的四颗卵子在头上雄赳赳地晃动着,它多想跃上一口咬掉它们,可两条狗把太平像钉子钉在地上,顾不得它只剩下半口气,用它们罕见的大锐齿撕开它,的皮毛,怀着莫名的好奇,要看看这只赶山狗肉里面的秘密。它们一点点撕扯着,就像在表演拉面。那个哑巴一阵奔跑止痛过后,还是提刀朝太平的身上一阵乱剁,那血就喷得哑巴满身满脸,两条狼狗也止不住地兴奋呻唤,加上哑巴的快意嗥吼,几股声音在天空中缠绵回旋,在这清冷的工厂里恣肆穿梭。太平淌着大滴大滴的泪珠,动弹不得,又一次昏死过去。
       太平是在夜间逃跑的。因为被扔在地上,它的身子沾上了地气,就会从死亡中活过来。地气有一种让生命复活的伟力,只有在大地和山冈上生长的狗,才能接受到这种地气的灌注,死而复生。对地气的无比敏感和依赖,是那些赶山狗生命力会出现奇迹的根本;它们像一株株植物,承接着、汲取着大地的养分,它们的身体里有这种聚集吸收的根须。它们的生命属于遥远的山冈和无处不在的大地。
       深入骨髓的持续痛感在一阵冷风的猛刮下苏醒过来,太平看见了链子锁着的绿莹莹的狗眼那两条狗,而它却没被绳子拴着——他们以为它已经死了吧。
       太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地推了它一把,将它撑持了起来,四条腿,都给了它平衡的力量。大地说:你是不死的,你是罪恶城市的邪火中的金刚;大地说:你必死在故乡,安然长眠在阳光的森林里,山冈上的马尾松和清风必是你送亡的见证人。一只蜜蜂;在杓兰的紫花笼中为你嗡嗡念着悼词,山坡草地上的芍药是你铺满夏天的白色挽幛。鸟声啾啁,那是天上的香雨,一直穿透你的忠魂;飞人云端·…”
       太平依托着大地站了起来,满眼泪光闪烁。那是感激的泪光。它开始寻找着逃跑的路径。
       狼狗开始叫了,它不能再耽搁了,它要逃出去,逃出这个魔窟,这个静静的魔窟!
       哑巴因为被太平咬了疼痛难忍不能人睡,吃了三颗安定才进入梦乡,两只大狼狗的叫声一点也没震醒他。加上有很高的墙和带电的铁栅门(一到夜间铁栅门就通了电),所以哑巴很放心地入睡了。
       太平试着走了几步,刚挨着铁栅门,就被一股力量掼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所有的伤口都强烈地醒了。它又爬起来,一步一步沿着围墙和灯光的暗处走着——它寻找主人程大种时学会的一系列隐身术又一次用上了,就像在凶险万端的大街上行走一样,它走得慢,走得无声。但是,越接近那嗡嗡作响的车间越让人头晕脑胀,刺鼻的气味像一记记闷棍朝它的大脑打来,比神农架森林里夏天那令人惊骇的瘴气凶悍一万倍,顿时刺进它体内的每一寸地方,把它泡得稀烂,浑身无力。它还是坚定地、固执地找着它的主人,它屏息在一个灯光模糊的大房子里,终于看见了许多人——有它的主人程大种!那刺鼻的气味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里面热气蒸腾,毒气一团团一阵阵向屋外涌出来,里面劳动的人在大池子周围活动着,行走着,一个个像一张张薄纸。两个人看管着这些劳动的人。那两个人脸上戴着一种突出的面罩,就像两只嘴腮突出的野兽。太平看着它的主人,主人好像病了,脚踩着浮云,在梦游一样。当他蹲下去的时候,那两个“野兽”突然在他的头上给了狠狠一棒,主人程大种发出尖锐的惨叫。捂着头站起来的程大种,只好又开始拿起一根沉重的棒子在池子里搅拌起来,那腥黄的厚重的热气一下子吞没了他。
       太平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就在这时,狼狗突然离它很近地狂吠起来,同时响起了叱喝:“抓住他!”荒草密布的院子里出现了奔跑的人影。狼狗向这边奔来了。一个人被打倒了,发出呻吟声。太平赶快寻路逃跑,真是慌不择路,它看见一条汩汩向院墙外流淌的臭水沟,穿出墙洞,那墙洞也就只能一条狗通过。它纵身跳进沟里,臭水滚烫,浑身的伤口如千万把刀割,如万箭穿心,皮肉在嵫嵫地烧灼着,腐蚀着。它游出了院子,吃力地爬上一个草滩,全身的灼痛使它禁不住想狂嗥,可它忍住了,牙齿咬出了血。它知道不能吠叫。
       昏昏沉沉中,风把它吹醒了。它逃了出来。疼痛已经使它麻木、绝望,烫热的泪滴也像那奇怪的臭水,淌出时让脸面灼痛。它像死了一样地趴在草滩上。天空群星如蚁,银河依稀倒悬。远远的城市灯火依然不舍昼夜地荡漾。这是哪儿?这噩梦一样的地方,主人和我为何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呢?美丽平和的丫鹊坳为什么把我们推向这样的地方?主人程大种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惩罚并且牵累我?
       肮脏的大地它也是大地,腥臭的大地它也是大地。太平用肚腹紧贴着沁凉的泥土,汲取着深处的能量。它站了起来,回过头看着那黑魃魃的院子,那蒸煮着地狱沸水的院子,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地狱?
       有一片小小的林子,在一个高高的土台上。它向那儿爬去。它爬了上去。在那
       儿,居高临下,能多少看清楚院子里的事情。太平的眼睛还锐利,虽然嗅觉已完全被这汹涌的异味破坏了。
       它在那儿等着,盼着它的主人从那个生锈的铁栅门里出来,带着它,回到丫鹊坳去。
       10
       它晚上出去找吃的,白天,就在自己用爪子刨出来的一个土洞里养伤、休息、避险。有泥土的抚慰,伤口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愈合。不过,那被下水道的奇怪臭沸水浸过的伤口,有几处始终不能封口,往深处溃烂,形成窦道,流着黄水。
       湖边有许多死鱼,也有扔弃的死猪死猫。为了生存,它必须学着吃那些腐物,刚开始,它不停地闹肚子,但闹过一阵,它挺过来了。再吃就注意吃稍微口感好一点的烂货,或者多跑点路,去寻些新鲜垃圾。等身体好转之后,它就在土台周边、湖边和小树林逮老鼠。这里的老鼠泛滥成灾,而且肥硕无比,一只只比狼还凶,也是吃腐物的,可它们的肉质却十分鲜美。
       吃老鼠的事缘于有一天晚上,它在土洞里被一股森冷的风吹醒,预感到有危险,接着就听到一阵吱吱乱叫的声音。睁开眼探出头往外一看,我的天!有几十只壮如猫的老鼠已围在它的洞口。老鼠们缩着丑陋的鼻子,一排排尖锐的啮齿向太平发出了示威——很显然,这些老鼠是有备而来,准备在洞里围歼太平将它吃掉。
       就算它们凶狠如竹溜子,就算它们是一头头狼——搏斗,与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城市老鼠的搏斗会激发它体内的征服激素,求生的意志也使它的牙齿和爪子再一次有了剑吼西风的英气。那些老鼠不知道太平是一条与众不同的狗,是一条神农架深山里的纯种猎狗,在这个小土台上的战斗,简直不值一谈。于是,太平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一个一个地咬死它们:先咬死,再吃它们!老鼠们以为这是一条静静等死的病狗,阳气全无了,可一阵狂风卷来,一会儿就鼠尸狼藉,鼠们被咬死了大半。它自己的伤口再次哗哗震裂了。可是,对敌人的杀戮使它获得了自信。它知道自己是不败的,因为它是一条赶山狗。山都不怕,何惧土台!
       喝了老鼠青春的血,体力恢复得很快。它常常望着那个院子里的车间、衰草和人,想悄悄地潜进去,救出它的主人。
       春天正在悄悄地到来,在这个城市不被人注意的边缘,在土台和湖边,各种绿色的植物被一阵夜雨染绿了,不知名的野花顶着鲜艳的颜色摇荡起来,腐臭的水边也有不知情的水蒿和芦苇的芽子依然娇嫩地蹿出:身,显得尤为壮美。竟然还出现了青蛙的叫声。野蜂和鸟都在各自自由地飞翔,而它的主人却在里面暗无天日地受难。
       那些天,到了深夜,终于看到那铁栅门打开了,有轰轰作响的汽车开进去,然后汽车再开出来,大门就被那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的哑巴急急地、重重地关上了。狼狗牵在他的手上。那两匹狼狗会在半夜从院子里嗷嗷乱叫,偶尔,也能听见人的惨叫声,其中有它的主人程大种。
       害怕是肯定的,那种种的惨叫声会让太平听得阵阵发抖,心有余悸。每当看到那个哑巴,它就会莫名地战栗一阵子,好像患了疟疾或遇上了寒潮。
       垭巴守着的大铁汀是千万不可进去的。好些天,在晚上,太平围着那个院子长长的、泥沼黑臭的围墙转圈儿。唯一可走的依然是它急中生智随水流出的那个下水道。可是,望着那卷着泡沫、冒着热汽、怪味难忍的黄水,它就怵了。它试着把爪子探下去,爪于就一阵灼疼。最后,它憋足了劲,憋了一口气,还是勇敢地跳入水中,拼命地向洞里游去。
       程大种已经病了三天,不知道是什么病,那个嘴上栽花的男人给他吃了几颗什么药片,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宿舍没有窗户,难闻的气味凝滞在屋子里。他的皮肤发痒,——抓一个水疮,流出难闻的黄水,跟下水道的水一个样。恶心,呕吐,眼睁不开,呼吸困难。他感到他快要死了。他身上盖着从家里带来的被子,已经很脏了。可是那被子上的红碎点的花使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老婆陶花子就在那红碎花点中间,纳着被子朝他笑着,有时又骂着,骂得十分难听。
       “陶花子……”
       他冷得不住地打着牙磕,身子痉挛成一团,胸口堵得慌。
       “我可能……回不去了……还有一个……躺在那儿哩……”他的手给陶花子指指说,“老板不让、我们走,你只要说走……就有人拿大棒打你……”
       稻草角落里爬着一群群大老鼠,对面床上的那个工友的脚趾已被啃了,在那儿成天哀号,估计又昏死过去了。老鼠估计又在啃那个工友的脚趾,程大种抬起头,想去看看,在黑暗中,忽然看到有一排排荧荧闪闪的小眼睛,这么多的老鼠!是不是它们嗅到了这个工友快死了,准备来饱餐一顿?
       “老鼠……”他想喊,可喉咙堵了,声音像从墙缝里发出的一样。
       他吃力地够着床底自己的鞋子,终于拿起了一只,用尽力气朝老鼠砸去,一阵吱吱的响声,老鼠不见了。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到,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头沉得像箍了个铁箍子。
       他突然想那些老鼠该不会啃自己吧,我也快死了,还管别人!他感到那些老鼠还呆在屋子里,正在伺机行动,它们正向他的身体爬来。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事,手脚拼命动弹着,生怕一停下来老鼠就会张出啮齿来啃他。
       就在他本能地舞动着四肢时,手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老鼠!”
       他吃力地收回手来,吃力地把眼皮撑开,分明是一个大大的长毛的家伙——狗!是厂里凶狠的狼狗?不是,它舔着自己哩,是太平?是我的狗,是太平!
       狗像久别的亲人一样用湿漉漉的身子紧紧地摩擦着他,舔舐着他,温热的舌头像故乡的阳光。狗尾巴不停地摇摆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并用嘴咬着他的衣服往外拖拽。这狗是在救我,想让我出去!狗啊,它要救我逃出去!一阵感动,接着是一阵虚脱的晕眩,程大种手脚顿时冰凉,晕厥过去。那些在脚头等待的老鼠这时候疯狂地扑上来,猛啃程大种的脚趾。钻心的疼痛传来了;程大种一声尖叫,太平就引起了警觉,嗅觉丧失了,眼睛却一下子逮住了猎物。只见它用极低沉(怕人听见)但很震慑的声音怒吼了一声,就像一只大鸟跃起,朝床上的老鼠罩去。顿时,屋子里飞蹿起一只只笨重的老鼠,纷纷落到程大种的身上、被子上、头上。老鼠在被咬死时,竟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使人知道无辜死亡是多么可怕。
       程大种已无力坐起来。老鼠在屋里疯狂逃窜,叫声一片:它们撞在墙上,撞在门上,撞在天花板上,被撞被咬得鲜血四溅。
       “好样的,太平!你真是好样的!”程大种在心里赞叹自己的狗。
       一阵狼狗高亢的叫声像风暴在院子里刮过来,还伴有哑巴那含混不清、仇视一切的吼叫。
       “快跑,太平!快!”极度虚弱的程大种在黑暗中摸到狗,用尽最后的力气猛拍它一巴掌。
       太平正在亢奋地咬着老鼠,它愣了一下,马上叨白了。主人的指令就是一切。
       就在狼狗和哑巴赶来时,就见一道粗壮的黑影像闪电蹿出门外,飞进院子的荒
       草中。两只狼狗马上朝草丛里扑去。哑巴没看清是什么;在那儿正搜寻着想看个明白,忽然一阵狂风,一个黑影罩来,他的腮帮子就被撕掉了一块,发出“噼啦噼啦”的声音。“啊!”哑巴惨痛地叫唤,人竟跳起了三尺高。两条狼狗急急迫去,那黑影跳进滚烫的废水牛,沿着下水道钻出了院墙。
       太平再一次潜入院子是在两天以后,它看见它的主人程大种已经死在床上,七窍流血,骨瘦如柴,老鼠已经啃坏了他的脚趾,两个耳朵也没有了。它躲在那一人多高的野蒿中间,看到哑巴和另几个人把它的主人抬上汽车,然后车开走了。太平潜出来后,追赶着那.辆汽车的尾尘,可是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它辨不出车去的气味,空气里的浓郁怪味绞杀了它的嗅觉。
       它在城里找了几天,后来它来到了一个火葬场,在空气中似乎嗅到了一点点它的主人的气味,那高耸的烟囱上正飘过一缕缕的白烟,它的主人程大种随那缕白烟飞走了。
       “故乡……”它在心底里大声说。它喊。它,太平,一条狗。一定是回到故乡去了,它的主人。那缕白烟正向遥远的天际飘去,在很远的地方,在川、陕、鄂交界的那一片山冈上,总有这样的烟云,像透明的梦境,从它的眼际飘过!还有一种更醇厚亲和的气味,“不是这儿死亡的冷漠气味,那气味突然从很深的地方泛了出来;还没有死去,它蛰伏在太平的心灵深处。那气味使它回忆起了过去的一切:那气味拉拽着它,牢牢地拴住了它,让它不可遏制地带着坚定的步伐,向那儿走去!
       它跟着飘渺的主人,跟着云端里的呼唤,在星星的指引下,嗅辨着那若断若续的来路,向回走去。
       越过了千山,涉过了万水,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寻找着那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它已经走掉了身上的毛,走秃了脚爪,尾巴被围攻的野狗扯掉了半截,耳朵拉开了口子,一只眼睛也被顽童戳瞎了。它见过了世面,伤痕累累,泪流成河,可脚没有停下半步。它死了,又活了;活了,又死了,九条命(猫狗九条命)已经用了八条,还有一条攥在剧己手里。它走着,走着,已经不是一条狗,是一个行走的魂。
       在一个深秋,在百果摇曳、万树如火的日子里,狗儿和他的妹妹毛丫看到山路的尽头走来了一匹歪歪倒倒的狗,狗一走一瘸,浑身裹满了尘土,身子已像一个纸糊的架子。这狗熟啊,这不是咱家的太平吗?
       “太平!妈妈,太平回来了!”他们忙向厨房里的妈妈大喊。
       听到喊声,那个厨屋里的女人陶花子从里面出来,在围腰上揩了揩手,揉揉被灶火熏红的眼睛,朝那匹远远走来的狗看着。
       “真是的!太平!太平回来了!”那狗不紧不忙地走了过来,睁着唯一的一只眼睛望着他们,面色沉静,没有表情,尖削的嘴紧紧咬着,眼神倦怠,好像是从一个深深的山洞里走出来似的。
       “太平!太平!他爸呢?大种呢?太平!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女主人陶花子蹲下来一把抱住了它,摸着它瞎掉的眼睛和开岔的耳朵,摇着它问着。狗依然没有表情,一声不吭。这时候,陶花子看到它的眼睛里滚出了一滴一滴的泪珠。
       生活还在继续,因为日子还在延续。
       丫鹊坳和神农架的人都在谈论着这条叫太平的狗,这条神奇的神农架赶山狗。这件事刊登在二○○X年十月的报上。
       报道说:
       狗的主人程大种(化名)音讯全无,狗却千里迢迢回家了。
       希望狗的主人也能像他的这只神犬一样回家,因为他的亲人们在日夜盼望着他的归来——假如他还活在这个世上的话。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