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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
作者:周晓枫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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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姥 爷
       叶莲娜:无法解决的、悲剧性的问题。是啊,不幸快要降临了。
       他的手出奇光滑,青蛙皮一般,包括密布的斑点。椭圆形状的棕色记,对称地长在左右手——我珍藏着一个蝴蝶标本,那两块记很像上面的眼斑。他的皮肤薄极了,贴在同样薄而松懈的脂肪上,腕部皮肤很容易跟随我抚触的拇指上升到掌指关节。我习惯他手上的凉,以至当他最终离去,我丝毫没感觉到来自温度的差异。
       我没见过像姥爷那么热爱清洁的老人,也由此得知,保卫老年的尊严是多么艰难,称得上辛酸的努力。近九十岁高龄,他还活得谨慎,小心地,在向周围讨好。皮鞋擦得光可鉴人,好像随时会和主人一起出席某个场合。他按时起床,认真洗漱,一丝不苟涂上护肤用品。他尽力消除自己的体味,控制汗液,乃至排泄——只有他,上过厕所连续冲两次水箱。他的衣服要单独浸泡,晾干后必须残留着洗衣粉的化学味才放心。早晨一睁眼,他闷声不响先穿袜子,遮挡生有皮茧的姜黄色的脚后跟,袜子摩擦干燥起屑的皮肤,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有时“沙沙”声推迟响起,他不想别人帮忙,用剪刀对付自己生锈的脚指甲,不是在剪,是在锉。吃饭时他闭紧嘴巴,上次假牙意外脱落,坚硬的仿制得逼真的暗红牙床突然摞在舌头上,他呜噜呜噜地断了句。他偷偷摸摸塞给访客礼物,但事后知道东西昂贵,悔意和内疚使他汪满委屈的眼泪……他不过想博得别人好感,即使对方只是无关痛痒的过路者;他还想显示自己拥有财产支配权,虽然,是背着我们。他慷慨,家里添置重大项目,他争着说:“我来拿钱,我拿钱!”那种积极的参与热情,似乎他最受惠于添加的物品。妈妈是姥爷的独生女,他没有别处寄度晚年,支付金钱是否给他带来某种心理上的安全感?
       晚年他只有一个“污点”:突然找不到经常藏来藏去的钱包,他怀疑被我们偷了。一个星期内,他寝食难安,怀疑了每一个人,体会着内心轮流的伤害。终于他啜泣不止,一边指责我们的良心,一边回忆他为这个家所做的一笔又一笔累积的贡献。那是唯一一次,日渐式微的他炫耀残余的财富和能力,夹杂着对亲情的无望的愤怒。当他终于想起自己的藏宝地,他羞愧得结结巴巴。
       就像那次他反锁了卫生间的门,怎么叫也不开,直到我们怕出事破门而入目睹的他的那种无助的羞愧——为了治疗便秘他使用通便灵,但药物速效,腿脚不利索的他没有及时赶到马桶边,他失禁了,他想自己偷偷洗掉秽物……凉水里浸泡着衣裤,他光裸两条瘦得畸形的腿,由于长时间的站立和寒冷抖得厉害。姥爷用他连拐杖都握不牢的气力捍卫脆弱的自尊。说自尊,倒不如说那是恐惧。恐惧别人嫌弃自己。
       一个老人,无时无刻不被某种力量所威胁。而所谓青春,意味着对衰老的无知和无动于衷。它有权保持轻蔑。因为短暂的傲慢过后,每个人,都将承受来自岁月的漫无际涯的羞辱。
       二、晚 餐
       瓦洛佳:您怎么从没想到学表演?
       话剧晚上七点开始。我们约在剧场旁边的华侨酒店吃饭。一进大堂,没有平日清静,哪儿来这么多人?仔细再看,都是追星的FANS。他们挂念明星的血型、星座、体重、饮食习惯和绯闻……大多中学生年纪,真年轻,男孩子的胡须都是柔软的。这是支撑中国娱乐事业的青春期骨骼。
       坐进自助餐的临窗位子,我们的耳畔回响着一种持续低噪——他们预演见到明星的兴奋。这是追星族提前挥发的热情。彩排中的热情,如同营造气氛的干冰,将烘托烟雾中徐徐上升的身影。
       我们的注意力难免不在晚餐之外。观察歌迷们让人感慨。看看人家,什么叫年轻,我们这把年纪,还能为谁激动,为谁的惊鸿一瞥辗转回味?一阵骚乱。身材威猛的保镖们在人群中鹤立,掩护着什么人穿堂而过。自助餐厅的地势稍高,我隐约看见保镖们腋下的一个身影。听咖啡厅的服务员旁白,是S.H.E乐队中的一员。
       闪光灯。尖叫,尖叫。马蜂蜇了似的高音,带花腔的滑音。听起来的确像集体发情。
       英国人类行为学家莫里斯分析过歌迷。当少男少女面对台上的性偶像,除了大喊大叫,他们还会扭动身体,用手捂住脸,甚至撕扯头发——这些在一般情况下表示痛苦或者恐惧的典型动作,被有意形式化,并人为改变含义。他们要表示,自己对性偶像的情感反应是那么强烈,以至接近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如果一个少女在其他场合单独碰到自己的性偶像,她是绝对不会冲着他大喊大叫的。由此可见,少女们在歌舞厅里冲着性偶像大喊大叫并不是针对性偶像的,而是相互针对的。通过这种方式,她们相互炫耀自己对异性的情感反应。”
       歌迷几个小时的守候,换来明星闪逝而过的几秒钟——他们背影匆匆,表情无动于衷,甚至带着不耐烦,歌迷的热情似乎构成了某种侵犯。当他们离开,一对歌迷小情侣还在亢奋的惯性里紧拥。后来他们亲昵起来。隔着玻璃,我看清两人伸出的长舌头……恋人在深吻中,有突然加强的体能。
       我们今晚有另外的享受:话剧。一种为年长者所倾心的艺术。布景单调,不像演唱会剧烈变幻的激光灯那样刺激。演员字正腔圆,不同于饶舌歌手不知所云的念白。剧场效果要求绝对安静,台上的人不会连续号召,要你参与集体击掌打出歌曲的节拍,否则就嫌你的情绪不够热烈,似乎还不够资格做他们的听众。即使今天这部戏:《青春禁忌游戏》——题目里就预示着破坏感,但依然,它将保持话剧艺术自省中的安静和尊严。
       编剧是柳德米拉·拉祖莫夫斯卡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俄罗斯戏剧新浪潮的主要代表人物,著有戏剧集《无土的花园》。柳德米拉生于六十年代,作为我们的同龄人,她创作的这部《青春禁忌游戏》,在最近十几年里,几乎被搬上所有国家的舞台,成为最具世界影响力的现代话剧之一。
       三、剧 情
       关于《青春禁忌游戏》
       傍晚,门铃响起。女数学老师叶莲娜没有想到,四名学生瓦洛佳、巴沙、拉拉和维佳结伴而来为她庆祝生日;她同样没有想到,鲜花和笑脸背后,藏匿阴谋。他们的真实目的,是向她取钥匙,秘密调换保险柜里的考卷,以伪造的成绩考取大学。他们遭到了叶莲娜的拒绝。在物质行贿、情感行贿及各种威胁手段均告失败之后,瓦洛佳决定展现无耻暴行:当场强奸拉拉——叶莲娜如果拒不交出钥匙,她将成为这桩罪行的证人,或者说,是同谋。这是致命的最后一击,叶莲娜终于交出钥匙,并随后自杀。
       叶莲娜:毕业班数学老师,四十岁左右的单身女人,生活简朴,坚持理想和信仰。
       瓦洛佳:父亲是政府官员,家境优越,理想是成为外交官和政治家。
       巴沙: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境,热爱写作,为成为文学家而奋斗。
       拉拉:巴沙的女友,生活在单亲家庭,希望嫁给有钱人,同时又希望获得纯真爱情。
       维佳:蔬菜站站长的儿子,头脑简单,嗜酒,热爱大自然,想考林业学院。
       
       四、所谓青春
       叶莲娜:我看着你们,听着音乐,就回忆起我年轻的时候……
       凭什么,绝对信赖和赞美?谁告诉你青春无限明亮,而不是开始向往暴力和淫欲?谁告诉你,青春期的孩子还是父母的大玩偶?醒醒吧,父母应该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培养了十几年的陌生人:他泛青的胡髭,或者她微隆的乳房……天哪,他们竟然已经有能力生殖了,这意味着他们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前所未见的东西,意味着父母和孩子之间不再有任何本质差别。他们的肉体甚至更有力,更蓬勃,角逐中是当然的胜者。
       
       青春禁忌中的游戏,性质上应该既有道德上的不洁感,又能同时带来享乐,所以往往与暴力和性相关。或者说得更狠点,因何禁忌?警告和禁止的目的,是为了防范孩子窃取留给成人的最后特权。然而这终将是日渐式微的阻挡,青春本身就是一场公开的僭越——少年必须验证他对世界的干扰和控制能力,成人身份才得以确认。
       千方百计要从叶莲娜手中得到保险柜的钥匙——瓦洛佳是这个禁忌游戏中最积极的参与者、最凶险的阴谋家,叶莲娜不理解,瓦洛佳本人并不需要改动成绩却为何如此热衷,动力显然不是来自纯粹的助人愿望。“为了觉得自己能控制局势,觉得别人的命运攥在我手心儿里。”瓦洛佳回答。他把这看作一次考验,他尝试使用强悍的成人意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叶莲娜难以相信眼前的卑劣行径在瓦洛佳看来仅仅是一场“游戏”,她追问——于是得到了冰冷的纠正:“实验。”“拿话人?”“总不能用家兔。”
       日常用语和文学表达中,尤其在回忆里,青春是一个被过度修饰的词:生命能量的峰值,亮度几近饱和。但真有那段毫无瑕疵的时光吗?真有那样鲜衣怒马的青春令每个人骄傲?在往日中建立乌托邦,比在未来中建立更唾手可得。和青春一样,诸如童年、初恋,诸如信仰,都易于成为乌托邦的建筑材料。词语变成心里的便携式天堂,在海市蜃楼的幻影中,将我们安慰。
       但青春里到底有什么,到底有什么永逝不返的东西,值得我们一再歌颂和怀念,以至彻底忽略曾经的黑暗、苦闷、错误、焦灼、无助以及莫名的委屈和仇恨。其实,只有可贵的一腔蛮勇。没有经验,不明白后果,青春期的勇气是无知赐予的礼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很容易“爱你爱得要死”一没有经过价值衡量的话,一句抄袭的俗套修辞,轻巧得无需对此话负责他才随意出口。对“死”不求甚解,他没认识到人生语法上的错用。青春的敢于付出代价,在于它没有付出过代价,无知加盲目。瓦洛佳在说:“我干一件事就要干到底,不管我会付出什么代价。”天下最不值钱的,恐怕就是小文人的形容词和这种青春期勇气了。
       如同天下没有一个邪恶的婴儿,绝缘于所有秩序和观念,他被纯白的乳汁喂养,甚至不能消化这个世界稍有硬度的食物。所谓干净的青春,指的是因毫无经验而呈现的敞亮——它还没有形成立体结构,所以没有必然的自身阴影。或许不应仅以生理标准来进行划分,人一旦掌握了复杂的社会应变经验,有了技术保障下的成熟,那么,无论处于怎样的年龄,他早已作别青春。
       是的,因无知而敞亮。当人类有知,便因携带而混浊,而沉重。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其实是处于青春期的,一旦被启蒙,就必须承担随智慧而来的羞耻心,他们立刻开始了自我遮挡。树叶在隐秘部位上增加了暗影,他们开始变脏。孩子能僭越成人的特权,但人类无法僭越更高的权柄……唯有神,能做到有知而敞亮。我们很多时候探讨神的法力,却很少谈到神的年龄——不言自明地,我们把神理解为结合了青春能量和年迈经验的绝对统治者。
       几个青春期的孩子正在危险地僭越。他们越过了什么样的界线,又是在偷窃谁的权力?当瓦洛佳挥动着终于得到的钥匙:“成功了!奏乐吧!放礼炮吧!鼓掌欢呼吧!国王胜利还朝!”听吧,笑声癫狂,像魔鬼的亲儿子被搔到痒处。
       五、旧 照
       叶莲娜:六十年代的人,是另外的样子。
       审视戏中人的青春,和审视自己的青春,肯定不同。我和瓦洛佳们距离二十米。我和自己距离二十年……二十年,够把自己当成陌生人了。
       青春期大概是最经常地进行自我审视的阶段,我不只是镜子前察看此起彼伏的痘疱,还包括内心……每次小小的情绪起伏,都在日记里被波澜壮阔地记录。年少轻狂,以为自己拥有一座迷宫般复杂的内心世界,现在不得不承认,那不过自恋而已。连续的自我观望,向他人反复倾诉的需要,都是在搭建这个虚幻而庞大的镜子迷宫。镜子连绵,影像无限重叠,加重自我判断的错觉——其实那么多的复数映照出的,是同一个单数:一个不曾发育完全的半成品,且平淡无奇。我的脸凑近,甚至蹭着镜面上牙膏溅落的斑点,希望发掘,自己这张庸相之下有所奇迹的暗示。
       表面看来,我是便于管理的乖孩子,父母的训诫和校规让我像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呆在格子里。但整个青春期,我都暗怀一种无名愤怒——愤怒得缺乏根据,可能正因此它才是纯洁的;或者说,愤怒是维护纯洁的有效方式。我知道现实并非童话的衍生物,但也不该像脏扑克一样,在轮流的算计和作弊中才能捞到一手为人羡慕的底牌!我暗中和全世界作对,像个注定的叛乱者却深藏不露。
       ……通过狭小的锁孔,我观望被关进时间深处的自己——事实上我相信,比童贞更干净的,是青春期的愤怒。几乎得不到解决手段的愤怒,或许方向混乱,却有持续的动力,推进着灵魂秘密中的自我建设。我喜欢那些年迈犹怀天真的人,薄冰履过,烈火煅来,天真就不再是性格,而成为自觉的选择。
       依稀记得,我很长时间都停滞在青春期的心理状态里。漫长到了越过青春期的生理界限。至少,延伸到二十五岁生日的那次拜访。
       作为著名的老年文学评论家,他有一头被染发膏过度渲染的黑发。他只喜欢追捧青春期女诗人,用不断升温的发烫形容词——当她们真正拥有艺术上的成熟,反而会遭到他的漠视乃至厌弃。这位审美上的终生荷尔蒙爱好者,当衰老的性器不能侵入她们的身体,他仍然愿意用手上剩下的余力烘托一对不算太重的青春期乳房。那天我二十五岁生日,却受人之托,要陪一个外地大学女孩去拜望这位评论家。女孩是个执迷的诗歌爱好者,她急于寻求指点。尽管出于保护她的考虑,我事先对评论家的传闻略有提示,女孩却单纯得似乎什么都听不懂,一直沉浸在拜访前的热望中。
       灯管坏了,刚才咝咝作响,两端渐渐漫出淤青般的紫蓝色。突然,书房黑了,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脸,不得不中断探讨。我猜是启电器的问题。于是踩着凳子,试着扭动那个短短的金属圆柱,像扭动收音机旋钮似的,我又听到了低噪。可灯一直不亮。带着偏执的自信,我坚持要把它修好。经过长得可笑的等待时间之后,
       日光灯管终于短暂地亮一下,暗下来,又亮一下,像条银白的大鳗鱼在贩卖者手中挣扎……终于彻底安静,熄灭眼睛里的光。我气鼓鼓地跳下凳子,完全丧失了修理的耐心,包括坐下来和他们继续说话的耐心。我的态度明显变化,冷淡地敷衍两句,连基本的过渡技巧都没有,我就说有事先走了。
       我愤怒。日光灯闪亮的瞬间,我的视线恰巧落在窗户上。自以为站在我背后、不会被立刻发现小动作的两个人,没想到,影子逼真地映射在镜子般明亮的玻璃上。老者把手探摸到女孩的前胸,她没有反抗,我可以把她来不及收起的微笑理解为鼓励——在我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借机跟从,说还有问题要向老师求教。
       那时我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平静地承认人性的贪求,也没有对老年人情欲抱有悲悯,我只是愤怒和不齿,尤其,自己也被莫名其妙地裹挟其中。貌似纯情的女孩,能那么早就开始换算身体的成本和效益;貌似儒雅的长者,能那么露骨地以微不足道的小权力要求交易。
       也许那个女孩与台上瓦洛佳的策略不谋而合:“有时不得不妥协……比方说,崇高的目标要求我们暂时地修改一下为人处世之道。”表达得多么技术!其实相反的修辞同样成立:低级的目标让我们彻底修改了高尚甚而是基本的处事之道。
       那天夜空,星光散落,我把它们当作生日蛋糕上的烛火:如果荣誉必须以出卖的方式获求,我宁愿把写作维持在孤独的轻傲之中,也不为自己的堕落寻找迂回的借口。正好划过一颗流星,仿佛我以自己微小的肺活量吹熄了一根蜡烛。我感到内心的灼热,正蔓延到黑暗中许愿的嘴唇。
       
       六、理 想
       巴沙:和理想主义者打交道最麻烦……一般来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对现实认识不清。
       背后的核心,是不同理想之间的冲突。叶莲娜要捍卫的理想,是做人的诚实和社会的公正;学生们要的,是各自理想的便利实现。他们想在叶莲娜这儿创造一个机会——而机会本身,就是特选,就是化名在命运之下的不公正。孩子的理想需要叶莲娜的理想让路——狭路相逢,勇者胜,叶莲娜必死,她有一个善者无能为力的柔弱。
       追求合理要求的最高限度——作为具有道德感的现代人,这已是全部的理想。
       理想,一个通体闪耀光芒的词,青春就是它的孵化器。漫长的传统教育,使我习惯于想象理想具有不可切割的硬度。重要的是,高尚理想所包裹的内容,是抽象的。假设把理想具体为银行里的数字或人间的脸,我觉得是用脏了的抹布去擦拭钻石。是啊,不及物的理想——找不到现实的对等物,它才成为唯一的非凡力量,让我们义无反顾。理想怂恿我们向前,冰火洗礼。
       理想主义者信任理想的绝对价值,把它当作改良世界的利器。摘下浪漫的粉色眼镜,现实却提供了本分而残酷的注解:如果理想是利器,那么它的方向对准的并非现实,往往是理想主义者自己。理想要人付出的,有时岂止于一生一代的血和命。既然真正的理想是不及物的,那么找寻的方向肯定就不精确,就不直接;与目标之间就无法形成捷径关系。终极理想或许是在指引着福地,但有谁会知险境无涯仍无畏而往?为了踏上虚幻的彩虹路,理想主义者们踏山渡水,逐一死于大地的荒凉。
       演员在处理叶莲娜走向自杀的最后几步路时,过分夸张地以肢体语言外化叶莲娜的内心:完全如同迟暮的老人深深弯曲着腰,胸腔和腿部折成颤抖中的直角,步履蹒跚,勾着手腕,吃力地打开黑暗之门。我看到蜡烛在自身的光焰中矮下去……像一个人因为追逐明亮理想而渐渐佝偻身体,毁灭于内心燃起的火。
       如同你不能把游戏中的杀人法则运用于生活,自由假如不能像许诺中那样随未来及时降临,那身怀梦想的人,将成为供桌上第一件祭品。那么,我们是否有耐心等待这个过程,又是否有勇气成就这个过程?
       不!绝不!理想主义者的前车之鉴恐吓了我们。当焰火盛开,我们希望从那棵上帝的圣诞树上掉下礼物,哪怕是虚幻的礼物。我们真是懒惰,指望借助马良的神笔,或者就让床单上摊薄了乳房的女神直接分娩出一个崭新的伊甸园吧。我们宁愿承认弱点也不愿改变它,尤其今天这个社会,改变的过程足够让别人消灭并消化我们了……夭折是理想主义者必然的命运,而现实主义万岁,现实主义者长寿。
       瓦洛佳嘲讽叶莲娜的安提戈涅情结,她把对现实的理想化认识上升为做人原则。他这样概括理想主义者:“对他们个人和他们所持的信念施加暴力,他们就会英勇地起来抗争。关系成正比:你施加的压力越大,遇到的抗争就越积极和越明确。这个天性造就革命战争中的领袖和具有钢铁意志的英雄,但在和平年代的日常生活里,他们就是一群不识人间烟火的怪人。”
       七、和平年代的今天
       拉拉:幸福——本来嘛,在于争取财富的奋斗
       这个世界,像从马戏团中变出的魔术节目。闪亮。荒诞。黑暗里的笑声。演艺巨星,小丑,用笑声搭建摇摇摆摆的游艺场。什么都让我们欢天喜地。即使发现一个杀人魔头,也能触碰到媒体受虐狂的性感地带,为它带来亢奋的头条惊挛。有关于魔鬼的深度报道,不仅止血腥细节,还有他的性格、恋情、笔迹、家庭、饮食习惯、喜欢的球鞋牌子和偶像,什么都能拿来娱乐。我们就喜欢媒体延伸的话筒所象征的无所不能的长舌妇形象,它能带来盛大的狂欢。
       狂欢不讲究规则,狂欢要的是纵横不羁,挑衅上帝的约束。我们没有信仰,不关心宗教,仅存的宗教不过是一种消费性的常识。我们知道从亚当身上抽出的肋骨做成了女人,但梦露的呢?我们关心的是梦露为了维护身材的魔鬼性质而抽掉的那两根肋骨做了什么i谁关心抽掉亚当肋骨的上帝,我们关心的是抽掉梦露肋骨的整形医生,他抚触过她的乳房,他有责任向代表大众的媒体提供亲历现场的发言,然后我们就能沉浸在肉体意淫里。来啊,我们需要最胆大妄为的接触,和酒、和性、和暴力、和权势、和危险堕落的游戏。
       如果从飞机俯视,城市像点满蜡烛的巨大生日蛋糕——每个夜晚都意味着一个必然到来的节日,可供畅饮、纵欲和体验随后的消沉。流动马戏团占领了每座城市,光怪陆离的射灯下,小丑是出场最频繁的角色。“生日快乐”,每天都唱,所以城市的发育快得惊人,从婴儿速成为巨人。那么多的节日都是为神祝贺,那么多的夜晚都在公共的合唱里,尤其今天更要High——今天是愚人节,在这只属于自己的节日里,让我们祝自己快乐。通宵达旦的假面舞会上,我们贴着彼此隔绝的脸颊,听鲜艳欲滴的广告嘴轻声唱颂:化妆品万岁。像啤酒泡沫不断溢出又破灭的快乐,让我们一醉方休!
       但一切又令人隐隐不安,因为即使最密切的关系中,也不能祛除可疑的部分。误点的新郎抱走陌生的孩子,卖淫的母亲建起一座教育的花园……又为什么,我们日益孤独,飞机刚刚降落还在滑行之中,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寻找在短暂失踪的一个小时里可能发来的信息所带来的潦草慰藉。其实谁不是流浪荒野的孤魂?别以为每时每刻都有亲人在守候,如果风雪夜归来,有一盏灯还亮着……那是厕所的灯忘了关。
       没有人愿意承认,在欢乐的最深处体验到的恐惧。娱乐、色情,都有突然变化的腰部曲线,整个社会摇荡在一张吱吱嘎嘎的成人床上,早就拆除了为婴儿加固的护栏。如果不尽快成长是危险的,可能在睡梦中滚落,被狠狠摔在地上;就像初生牛犊必须马上学会站立和奔跑,才能不被虎狼吃掉;就像一个人必须尽快缩减自己的青春期,才能轻装前行,步伐矫健,在点钞机动人妁沙沙声里,享受美妙一致的共振。
       各种辅导手册,指教着新型的掘金模式,探讨成功人士的生理和心理习惯。最成功的产品营销策略:让你一旦对产品不了解,对它不拥有,就萌生巨大的羞耻。市场硕大的复眼盯紧每一个人,不允许漏网者出现。雷达全面监控,如果你是游离在外的斑点,它就贴身关怀。幸福来了,必然带着它俗不可耐的部分——它的安抚,就是使峭拔的回到平缓的低处,使孤独者回到拥塞的集体。
       无论商业社会的热烈还是其内在的冷漠,你怕,你不想参与,你对一切持有警觉,你在不自觉地退后……但励志的声音通过书籍、通过影像、通过千百个人的榜样力量将你劝告:“没有一只鸟会因为恐高症而不飞翔!来吧,和我们在一起!只要勇敢,世界就像你肚皮下的一只蛋!”劝告背后还有另一个低音伴随:“必须汇入迁徒的鸟群,否则,你将独自忍耐饥寒交迫的冬天。”牢记吧,这座城市,人们获得安全感的途径从来不是才华,而仅仅是财富。
       少数服从多数,真理服从常识。被减肥药洗胃,被消费主义洗脑,被内衣小姐洗脚……洗得焕然一新,以适应变幻莫测的化学未来。到处是打架的人。到处是过度释放或持续压抑中的肉欲。到处是一口脏话和一肚坏水的痞子。到处是多了礼貌少了诚恳、有香水而无体味的知识精英。到处是靠咖啡抑制腺苷诱导出的兴奋才能体会一点点对生活的留恋和好感的悲观主义者。一个可以被运算到π小数点后亿万位的世界,还留多少空间来盛纳感性和诗意留下的渣滓?
       传统认识中,所有的美都是靠节制形成的。美味因其精巧、稀少或昂贵而不能让人饱食,明星的食欲永远处于抑制中得以保持体态曲线,美德也多与恭让省俭有关,是约束欲望的结果。但今天的美不是。今天,你的美来自你敢于大胆索取。
       
       八、衔 接
       叶莲娜:给自己找到支撑点,找到自己的位置。
       很久以来,我怀疑自己身体里窝藏着一个老人。如同一座即将倾塌的建筑却保留着完好的朱门,除了脸,我全身的皮肤过早地干燥。无论怎样频繁地养护手脚,它们枯瘦,多皱,暗淡无光。当脱下深色紧身衣,里侧总是沾着细小的刺目皮屑……我每天早晚洗澡,以清除那些讨厌的碍眼之物,但它们脱落得更快。回忆不起自己有过润泽的肌肤,我像一棵烂根植物不能再吸收灌溉的水。定期接受系统理疗,因为脊椎周围的肌肉松弛,不能握牢那根支撑的骨头。我看了X光片,想象弱力的脊椎蛇一样瘫软下来,而医院正通过反复电击使它在刺激下僵直。弯腿时疼,可以听见膝盖发出的咔吧脆响,大夫诊断为膑骨半脱位;他早就说我的膑骨状况相当于六十岁左右。记忆经常缺损,我健忘得像个笑柄。睡醒了,却白日恍惚,镜子里映着浮肿的眼泡。有人说,衰老就是无端被惩罚。我难以克服微妙而不甘的委屈。
       背部酸胀,还有小腿内侧的疼痛,但我宁愿理解为过劳症也不愿想到衰老。何谓过劳,还不是体内的能量跟不上你对频率和强度的需求……与衰老同症。我曾在蹦极时毫不犹豫地起跳,如今想起公园的旋转摇椅都眩晕,好在我的朋友里已不再有人会发出极限运动的邀请了。
       护肤品里的琉璃醣碳基酸,洗发水里的艾尔薇娜,我不知道这些高科技因子到底是些什么,但我问题渐多的肤发需要它们的拯救。就如同心理问题的解决,我只信任陌生人。
       我的青春像一只漏液的瓶子,空了。除了衰老,我没有办法标榜自己的成长。
       头发茂盛的父亲,眼神明亮的母亲,我目睹他们在我的视线里双双萎缩。父亲频频起夜,我不断听到厕所门“啪啪啪”地开关——他在夜晚显得更老,因为茶缸里泡着外露红牙龈的假牙,他的口腔塌陷下去。小时候我最希望母亲去参加家长会,她的衣着和仪态得体,在众多平凡的中年男女中脱颖而出,为我带来虚荣心的满足。现在,我骄傲的母亲笑的时候露出明显的牙菌斑,她的脖子遍布痣和斑,不再选择适合她脸型的V领衣服。为了照料年岁已高的双亲,我除了紧跟在朝向衰老的队伍里别无他途。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帮母亲试衣服了,它们不再像是偷来的,不过尺寸稍稍宽大一些而已,像是专门为我的未来设计。
       当发现自己就是一个潜在的老人,我无法和别人分担恐惧。我的情绪显得模棱两可。阴而不雨,倦而不怠,其实就是一种可以称为哀愁的低迷。的确,委屈,仿佛无辜之中被剥夺。但一切难道不是妥协的结果?我不反抗,容忍时间的贼搜身,从容挑选他的礼物。
       无论怎样相信过自己的未来,无论怎样野心勃勃,无论怎样越长越像命运的叛徒……这样的一天终会到来,你和你纳贡的青春,一起招安。
       九、两 极
       巴沙:为什么会有罪恶?该由谁来负责?
       一个恶毒的计划:大胆,邪恶,出其不意。瓦洛佳之所以建议强奸拉拉,因为他深知:把暴行放诸恶人眼前,不过是向他们发出娱乐邀请;但放诸叶莲娜面前,放诸以爱、美、善为内心圣经的理想主义者面前,才能成为痛苦之源与震撼中的打击。叶莲娜们必誓死抵抗。换言之,在善面前发生的恶,才是名实相符的恶,才是真正有效的恶。对荒芜之地的占有谈不上战争,胜利必须建立在另一方的退让和牺牲之上。所以说,善是恶的必要条件——善的牺牲性参与,使恶名成立,恶行得逞。并且,善对恶的不可容忍,恰恰成为恶强大自己势力的理由。
       注定,善恶并存。魔鬼和天使同居,谁会强奸谁呢?天使如果持有和平主义原则,其实就是在纵容恶的生存和权力,但我们可以把这种怯懦勉强理解为宽容。但是,魔鬼就是魔鬼,必须与邪行相称。魔鬼之下的天使在反抗……所以魔鬼、的强奸多像是出于爱呀,天使的厮打迹近暴力。
       永远是这么荒谬。罪行过后,疲惫的凶手酣眠,警察在通宵劳碌,寻找残留的蛛丝马迹——坏人甭管跑得多远,都有好人追着去买单。
       上帝为什么能容忍这个烂世界?一个基督徒向我解释,这就像母亲对她的逆子束手无策一样,是爱使神变得无能。如果说世界已经成了泥塘,我们不甘的跋涉是不是把它搅得更烂?还是即使如此也没有关系,至少我们能捞足理想主义者的形象资本,把脸上的浸汗当作殉难中的光泽。
       巴沙冷酷地表达着对好人的轻蔑:“应该给正派的人洒点杀虫剂,免得他们繁殖得太快。”善良的人大多谨慎,恪守神的律条不敢越雷池半步。也许正是由于谨慎,导致他们无知,才被神拒绝——因为一味虔诚也是急功近利之举,他们想径直地尽快地前往天堂,而从未猜想,要抵达天堂的窄门,首先要穿越地狱的后门。那么,你凭什么否认恶和暴力的价值——否定比你更古老的执法者,好像你已从自封的圣徒身份中获得了批判的权力?!
       十、钥 匙
       瓦洛佳:说到底,每个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我们找准它在哪儿,在适当时机按下去:吱扭,门就开了!
       清贫如叶莲娜的知识分子,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捍卫自己的尊严,而不是被自己的女学生当面怜悯。拉拉对叶莲娜说:“您自己看看您穿的是些什么……您是全校的笑料……如今有谁还像您这副打扮!”
       盼望命运是一只挥霍的手,批发好运——我承认,屈服于庸碌,已经不能再像年轻时候,无知无畏地要求被锻打。记得在日记里曾写下:“我要在冬天的木屋里,燃起清寒的柴枝。”如今由贫穷制造的惊恐,在我脸上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我无法克服对自己的厌憎。是的,真实的贫困恐吓了我。小时候,两家女子总在院子里的路灯下洗衣服。为了节约自家的一点点电费,她们忍受着蚊虫叮咬,何况光线那么暗,她们不得不把领子一次次举得离眼睛很近,吃力地辨别衣服上的污迹。手里的肥皂经过长久存放,干得像木头片,这样用起来省。我那时已经怕穷,只是由于没有独立到对未来负责,才没有太多影响心理,可以放任文字抒情,把贫穷升华得和美德有关。今天,贫穷意味着频繁遭受侮慢,怎样才能宠辱不惊?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财富不是被灾难所剥夺的,正是被财富本身所剥夺的,如同一笔在两者之间不断兑换的外币所呈现出的递减。物质财富,精神财富。对待物质的态度其实就是对待精神的态度,一个是另一个铺在镜子背面的水银。
       我们到底要什么呢,财富,虚荣,还是隐藏在两者之后的安全感?
       我怕自己有一个像叶莲娜般令学生怜悯的中年,有一个像叶莲娜母亲般寒苦多病的晚年,我怕到不要后代,以恐自己微薄的财产被剥夺。我只认养保险单当儿子,广告上这样许诺:“每月两千元,养他二十年,他保证孝顺,让你老而无忧。”我已经不相信人了,包括亲情和爱,我信任的是试管、机械和一张由我作为受益人的保单。我愿我活着的时候体面,即使老而濒死,手里也有象征性的权力。我承受不了身体弯曲所比拟的屈辱。我爱钱。存折上的阿拉伯数字替代了内心原来的密码——我曾经以此隔开外界的侵扰。现在一枚硬币,轻易撬动曾经紧锁的宝藏。我默许。我应该把变卖理想归咎于体力衰弱还是物质威胁?
       叶莲娜必死。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或关闭她的整个世界,除了精神,她没有另一端的物质让自己获得基础的平衡。瓦洛佳冷静地认识到,一个人一旦获得权力,那秤砣一样不由分说的权力,他就获得了对面巨大的对等物。叶莲娜却至死也没明白,那把钥匙,是留在她手中的最后一点点权力,可以用来讲讲条件。即使她保全那把不断被磨损的钥匙又能如何?钥匙所誓死保卫的,是一个如此狭窄的空间:她的避难所……仅容栖身,根本配不上幻想的翅膀。
       
       十一、新标准
       瓦洛佳:现在是另外一个时代了,更残酷、更有活力、更功利。它需要新一代的人具备新时代的个性。
       在我经常进入的酒吧,三三两两的人围着小蜡烛自斟自饮,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暧昧还是冷淡。洗手间的门牌上,蒙娜丽莎代表女性在微笑。光线低暗,我不敢贸然进入,因为她长得太像彼得大帝或者扑克牌上的王。为什么相左的事物,要长着那么酷似的脸,让人难以分辨。
       标准的混乱,让我不知何去何从。叶莲娜为了理想而奋斗,瓦洛佳们也是为了理想而奋斗,理想之间那道绝对的界线在哪儿?既然磊落者和毫无廉耻的人都能做到问心无愧,你怎么将他们区别?沙子和火焰掺成玻璃。舞蹈和体育拌一拌演化为太极。迷恋和死亡搅一搅,成了醉态。蔬菜各有各的味道,但色拉酱拌上去,我们就彼此模仿得惟妙惟肖。谁能遗世独立?即使睡眠,人人都处于地球每时每刻巨幅而疯狂的旋转里又如何清醒?
       其实是孪生的,那翱翔在天的苍鹰和沾满血污的地上的秃鹫。叶莲娜一定是夸张了高尚与卑劣之间的区别,最后自己跌进裂开的深渊。叶莲娜太认真了,结果误会了命运的暗示。我问自己以前信奉的,还有多少被继续信奉?药物控制中的悲喜,荷尔蒙操纵的爱情,利益调节中的正义……在一个频摆的世界里,我找不到稳定的支点。
       我经常判断不出,一切是在进取还是在退缩,像判断一个正在倒退奔跑的人。面对一条改道之河,溯流而上的鱼犹豫了,它不知道在新旧河道之间如何选择,才算作对故乡的忠诚。
       十二、妥 协
       叶莲娜:新人们!你们学会用现实世界的缺陷给自身的卑鄙包装了……道德的低能儿!
       我认识一个顽固的传统型理想主义者。在八十年代文化语境里,这位学者受人尊敬,甚至他的偏执也带着英雄气概。二十年过去,他的挫折却没有了悲剧中应有的庄重。许多往日的精英们,蜕皮之后只能从自封的没落贵族身份里,获得一点点衰荣。而他,连这点怀恋都是鄙夷的。这不是一个赞美隐士的时代,所以他的出世、他的不服从、他对平庸的不屈对抗,使他活得如此辛酸。骑着掉了一只脚蹬的旧自行车,他穿梭于校园和图书馆,继续着门可罗雀的艰深的学术研究。他的著作无人出版,虽然在那些手写的字迹中,读者可以体会到思想辐射的魅力,但读者,如此寥寥,大概只有在思想中才能体会到生理快感了,他身边甚至没有一个温暖的异性。他不能放弃他的准则,他的愤怒。但作为一名批判意识浓厚的过时学者,他除了偶尔有幸在文字里掏掏社会的耳垢,基本上无事可做,连纸上的权力都丧失了。这个堂吉诃德,这个螳臂挡车的笑柄。
       图像越来越清晰, 眼睛却越来越花——虽然世界依然是众口一词的新世界,但他以自己的方式维护着旧时代的技术尊严。一个人,如何对抗这世界才能显得特立独行,而不是可笑地沦为集体的弃妇?
       我知道自己在妥协。追求不错,放弃出色。进一步,退两步,中庸美学不利于前行,但利于起舞,利于旋转中的花样,利于摆出文化上拍照的姿态。我曾经无比抗拒不含创造性的劳动——但创造是什么?因为没有事先的样品作参考,它就没有事先的标价,缺乏市场号召力。当生存压力增加,我开始犹豫着写不写情色小说——我几乎没有细想过自己有否这个能力,似乎堕落是不需要成本的。
       财富对我构成干扰,而功名,我又何曾摆脱它的诱惑?童年我模仿歌唱家,然后对着自己墙上的影子鞠躬……难道,不是追逐功名的开始?一个孤绝中的写作者,即使不追求财富和权力,也难以放弃对声名的期许。而功名,说到底就是包装了文化名义的财富和权力。二十五岁的我曾怀勇气,对着浩大星空发誓——宁可像一只闲置的石英表,在盒子狭窄而幽暗的寂静中,以精确的自律度过一生;宁可被打开的时候,它的心脏已停摆,无以释放关在里面的魔鬼;宁可如此,我也绝不妥协,让钱财、地位或浮华的名誉来随意调整自己的指针。今天,叶莲娜的诘语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它让我认清,回忆中自己欠下的债务。
       十三、马蹄表
       叶莲娜:现在几点了?
       与报时鸟挂钟不同,我的小闹表是一只蟋蟀。夏天我把它囚禁在一个紫砂小罐里。它从来不满足于像那只鸟一样从禁锁的木壳钟里每隔一小时探一下头就缩回去。蟋蟀一直在叫,间歇短得不可思议,你很难想象那么袖珍的生物会有那么巨大的肺活量。它的计量单位小得让人心慌,嘟嘟嘟,嘟嘟嘟,闪逝而过。一秒钟接着一秒钟的时间,步履急促,轮番在蟋蟀趴倒在地的背上践踏而过。仿佛一支排列紧密的军队,奔往赴死前线,它们的小皮靴如此坚定。
       听着蟋蟀,频繁的小马达催促,我反而什么也做不了。它胸腔的振动节奏,让我昏昏欲睡。无论号角、勤力者的喘息或呼救,我都听不到了。在麻醉般的舒适中老去,你不知道是在几点,也不知还会不会醒来。
       在最小的计时器里,每个人都在一丝不苟地老去。
       十四、散 场
       维佳:咱们走吧
       看完话剧,走到工人体育场,路堵死了。演唱会散场,人群蜂拥,我又见到了那些孩子们。他们手里是荧光棒、唱片海报、“我爱某某某”的条幅。执著者肯定在某个出口,等待明星的离场。他们狂热追逐,带有自我折磨的倾向。狂热于一个对他们的一切都不闻不问、死也无动于衷的人,大概是纯洁原则使然——爱得不求回报,非我这种中年实用主义者所能理解。但回忆自己,难道不曾体会过舍身忘己的投入?甚至刻意不让自己享受发泄欲望带来的满足感,其实那也是一种秘密的享受,如同科学家分析过轻微憋尿能产生性快感一样。
       他们中的大多数,和戏中的瓦洛佳、巴沙、拉拉和维佳同龄。看着他们五颜六色的头发:张牙舞爪的姿态和恣肆放纵的行为,我经常不自觉地把他们当作问题少年,当作没有理想和信仰来救赎的一代。但是谁告诉你,坏学生天生顽劣,或者是成人教育的失败个案,好像所有成人都晋升为光可鉴人的道德典范?我们偷梁换柱,曲解概念,如同在说生产胸衣的就是色情业。我们那么脆弱,往往视线他移,罪在孩子,我们就成了质量合格的成品。瓦洛佳们不同于六十年代少年,当年的六十年代少年是今天拥有道德批判权的成人。我们指责,我们批判,我们沉痛于他们的品格丧失,以此树立了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界限,用于心理自保……那些转移到我们内心的稠密而无处告解的黑暗。
       我总是在各种场合赞美青少年,甚至他们的前卫得出格的行为——我觉得那是侧面证明自己还年轻的微妙办法。当心理上实在难以接受和赞美,我选择沉默,不说孩子们的坏话。因为他们是未来的掌权者,决定是否给我留下苟且的空间。
       从心理上对比青春,我为什么会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没有及时过上好日子,我就有权指责他们的怒放?我的青春就更接近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纯正,需要一再地缅怀与颂扬?
       在话剧和演唱会之外,我想起了另一种演出:孤独而神秘,它很像行为艺术。卢浮宫前的广场,脸上涂满金粉、全身裹着金色质料的人一动不动,他扮演着埃及法老,很长时间过去,他才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事实上,我不愿把他和我之间做出类比联想,但又不得不承认两者身上的近似。当开始写作,我觉得自己在向高尚致敬……但谁能保障我不是卢浮宫前的活体雕塑?在最高贵、最古老的不朽艺术面前,我鞠躬,我模仿,披拂廉价的金缕衣,在众生喧哗之中遗世独立……目的,同样是换取谋生的几个小钱。
       
       十五、大蝴蝶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个。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落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叶芝
       “生命充满欢乐,”乐观者兴致勃勃地宣称,“甚至皱纹,就是曾经有过笑容的地方。”我则悲伤,宿命,从中听出另外的真理:每当欢愉,我们就是为年迈打造笑容留下的废墟。一个人的脸,如同时间手中的橡皮泥,被随意捏制。我怀疑我们的皱纹里有神遗留的指纹。
       我经常不敢看镜子:朽蚀的脸,干燥的皮肤。我酸痛的肌肉。我的神经质,易被损害的倾向。从深处被挖取的秘密。岁月冲刷,我明白自己终会像蛀空的浮木,被汹涌的水流冲上岸,不再能参与那种沉浮。我希望自己因宽恕而睿智。伊甸园的蛇被上帝惩罚之后,虽然成了失去美貌的残疾者,但它依然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保留了自己的先知身份——蛇类可以终身生长,直到老年,直到死。每次蜕皮,响尾蛇会在尾部积累一个鳞环,它们永远不会脱落。而人的晚年,难以清点和捍卫自己用一生积攒下的卑微财富,更像是输进全部的赌本。越年老,越被剥夺,你不用再期待某种补偿……听,死神的剃须刀转动,有人将倒下。
       在姥爷的墓地,墓碑连绵,望不到尽头。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获胜者,因为时间的停尸场中,我们需要挤靠才能争得一个生者的位置。会有一天,体力不支我们倒下;或者殉难于理想,叶莲娜告别。
       姥爷现在成了如此沉默的亡灵。他的委屈,他的爱,他的坚持和恐惧,全都埋进完美的寂静里。如果倾听母亲的回忆,我会怀疑这个姥爷是她的继父。因为在她的叙述里,姥爷早年脾气暴烈,甚至做事霸道,让她怕到发抖,如果考试没有得到第一名她就得长时间罚跪。她的记忆和我的认识判若两人。那个温和的、赔着笑的、胆怯得让人心疼的老人,他什么时候不再威风凛凛。这是尴尬的变形记:无论你曾怎样骄傲不羁,终会缩进蜗牛壳子,回到软体动物的软弱和迟疑。
       火化之前,我把姥爷的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上,让他保持平静安详的姿态。左右手对称地打开,包括上面眼斑似的暗记……有若一只枯老的蝴蝶。
       在我看来,蝴蝶,是一种典型的青春期抒情动物,带着它铺张的翅膀,带着它的华丽、矫情与飘摇的浪漫主义,成为春天的舞王。但随着成长,我越来越折服于蝴蝶的勇敢。因为,从幼虫变为成虫,蝴蝶缩小了现实主义的肉身,它把生命的最大比例,让位给翅膀。耀眼的梦想一般的翅膀。命运由此发生转折。当它是毛毛虫的时候,人们踩上都嫌恶心,绕路而行,就像世间留给卑贱者以安全畅行的通道;当它张开梦与理想的艳丽双翼,世界各地狂热的蝴蝶爱好者,纷纷张开捕捉的网——他们跋山涉水,穷追不舍,为了用大头钉一一穿透蝴蝶的胸腔,让它们的胸腔破裂,让梦幻似的眼斑永远只在死亡中陈列。
       即使,这是老年的辉煌,这是濒死的璀璨,蝴蝶依然破茧而出。我把脸贴紧墓园发凉的石碑,无人知晓涌向我的凛冽的悲欢,我不知如何织就自己的锦缎。但我深知,谁能把梦想维护到晚年,谁就是自己的英雄。
       深秋的墓地,落叶纷纷……起舞,拥有大蝴蝶向死的无畏。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