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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该你的时候
作者:杨少衡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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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吴悠在高速公路上接到黄必寿的电话。
       “吴悠,你现在过来。”黄必寿口气很硬,“马上。”  吴悠说:“你谁啊?”  “你手机坏啦?信号不行?我黄必寿!”  “黄什么?什么?”  “吴悠你装什么傻!”黄必寿出嘴开骂,“都他妈什么时候……”
       吴悠把手机翻盖一合,拒绝理会。
       几分钟后,铃声再响,还是他。
       “吴副,是我。”这一次口气好多了,“黄必寿。”
       “噢,县长。”吴悠回答,“我在高速公路上。你知道的。”
       他在那边急了。他说现在有一件事比较急,需要吴悠立刻掉头回来,一起处理。他知道高速公路不允许车辆掉头,吴悠可以在最近的一个出口下高速。出收费站后,拐个弯再上路,回奔省城。
       吴悠说:“县长忘性大了。昨天谁让我马上回县里?谁说的话骂的人?”
       “你是副县长,不是大学女生楼的小姑娘,别小心眼,一两句话计较什么?”黄必寿说,“你忘了我什么人?劁夫。这谁的发明啦?赶紧掉头,现在该你,该你的时候你还往哪跑。快回来!搞砸了咱俩全都得挨人一劁,无论公母。”
       黄必寿问吴悠脚上穿什么鞋?穿高跟鞋不行,要真是恰巧高跟,他会让人赶紧搞一双旅游鞋,带到现场等吴悠换。现场在哪?省政府大院正门外。
       吴悠听完黄必寿的电话,没说回,也没说不回,一声不吭把手机盖合上,眼睛看着窗外。窗外闪过一面巨大的指示牌:“下一出口:十八公里。”
       她对司机说:“快点。”
       四十五分钟后她回到省城,直接去了省政府大院。省政府大门口交通受阻,电动不锈钢闸门已经闭合,百余上访群众散散乱乱围坐于大门外,看上去黑压压一片。
       “我看到你的车了。”黄必寿的电话又到,“不要停车。左拐,先到我这里。”
       在省政府大门斜对面一座大楼的二楼里,吴悠见到了黄必寿。这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写字间,此刻被本县临时租用,作为黄必寿县长的应急处置本部。这里有一扇朝东的窗子,正对着省政府大院门口的广场。吴悠到达时,屋子里围着不少人,除黄必寿外,还有县政府办、信访局、驻省会办事处和乡政府的若干人员,集中于此,指挥广场上另一批人处置本次群体事件。黄必寿站在窗前,右手一架手机,左手一架望远镜,看上去有些滑稽。尤其显得滑稽的是该县长胸前还别着块红色会议出席证,上嵌有其本人照片。照片中的黄必寿西装笔挺,满面春风,笑容标准而灿烂,与此时此刻县长大人焦头烂额之态正成对照。
       他是从会场上被叫出来的。时值年初,省人大依法召开例会,全省人民代表汇集省城,听取工作报告,审议有关事项。县长们多为基层人民代表,自当隆重出席。省人大开会很严肃,会场内禁用手机,采用先进技术,将手机信号彻底屏蔽。因此事情一出,人们找不到该县长。省里一位领导下了命令,有关方面费九牛二虎之力,通过大会秘书处工作人员,掌握了黄必寿在会场的准确位置,把舒舒服服坐在位子上认真开会的黄必寿找到,即刻拉出座位,悄悄带离会场,请君委屈,先忙去。
       黄必寿说:“真是他妈怕什么来什么。”
       此刻,围坐在省政府大院门口广场的上访者来自黄必寿县长治下浦湾乡坝下村。他们到省城上访,事由已经有些古老,为的是当年浦湾开发区建设时的征地赔偿事项,迄今已八九年时间。近些年里,这一事项曾屡成话题,多次上访,让许多人伤过脑筋,但是以如此规模,用这种方式上访,还是第一次。省人大、政协两会期间的群体性上访影响很大,最让有关官员头痛。许多地方在两会召开之前和会间都要千方百计做好防备,本县当然也不例外。省两会前,黄必寿曾亲自安排县政府各相关部门摸排情况,发现热点和各不稳定因素,分别派员负责处置,说服劝导,掌握动态,全面预防。同时他还安排信访局工作人员随同人大代表一起前来省城,驻扎于本县驻省城办事处,自行为省两会提供额外服务保障,由县财政支付费用。黄必寿当然喜欢花钱供这些人在省城白吃白喝,什么事都不干,要那样真是谢天谢地。谁想很不幸,到头来还是派上了用场。
       “吴副县长先休息,喝口茶。”看到吴悠进门,黄必寿点头,吩咐说,“让他们再磨会儿,然后你上。”
       黄必寿已经安排数人在现场与上访群众谈。劝告他们离去、归返,有事回去商量,不能这样围坐于省政府大门。前方人员传回的信息很不乐观,浦湾村民的这一次上访似乎来者不善。村民们说,问题不解决,他们不回去。他们不相信县里能够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要见省长。
       “后边一定有人挑动组织。”黄必寿说,“这家伙比咱们这些死人有本事。”
       黄必寿骂谁死人?乡里干部。从浦湾乡到省城,距离三百余公里,这些百余乡亲不可能排起队,一个跟一个用两脚步行前来。得租用好几辆客车,事前约好谁谁上一号车,谁谁上二号车,规定上车时间地点,有人招呼,有人安排,工作量不小,还需要经费。这一段行程合计四个半小时,其中乡村公路要走一小时,高速公路走三小时,进城要耗半小时,他们是在上午九点到达并立刻围坐现场,因此一定是在凌晨四点左右上的车。这么大一支队伍要行动,估计从半夜就得开始动作,那时满村一定闹哄哄一片。但是乡干部们事前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也许是听到了却不当回事,一个个都像死人。直到措手不及,眼巴巴看着乡亲们轰轰烈烈亮相于省城。
       吴悠问黄必寿:“县长怎么考虑呢?”
       黄必寿说,首要的是把上访群众弄回去。光把他们从省政府大门口请走不行,这会儿走了,等会儿还来,得折腾到什么时候?省政府大院内各部门已经半天不能正常办公,再闹上半天,那就不是骂乡干部死人,轮到县长死人一个了。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天气。现在是初春,气候多变。气象预报说,一股强冷寒流会在今天下午影响省城一带。寒流到来之前天气会格外闷,气温异常升高,乡亲们今天凌晨上车到省城赶集之际,恰遇上气温异常升高,看起来他们都穿得不多。乡亲们平时也不太有出远门的机会,经验明显不足,组织他们前来的人要么同样考虑不周,或者明知应当考虑却有意置之不理。眼下省城气温尚可,下午北风一起就坏子,要是熬到晚间,降温加上下雨,省政府大院门口活活冻翻几个,那就出大事了。
       “一会儿你上。”黄必寿说,“要软硬兼施,说服他们上车,离开,马上。但是他们提的所有要求都只能答应回去研究,不能当场退让,不能开口,不能承诺。”
       吴悠摇头:“这样很难。”
       黄必寿应得非常干脆:“不难还要你我干什么。”
       吴悠恼了:“这样吧,县长为主,我跟,县长走哪我跟哪,保证寸步不离。”
       黄必寿笑,说他早知道吴悠厉害,吴副县长在县里再呆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让她搞死,今天没办法,前边那个地雷阵别人膛不了,非得让吴悠自个儿膛去。他不能去,就在这里拿望远镜看热闹,用手机指挥。为什么他不上?不是他怕死,是还不到他黄县长死的时候。他一上就没退路了。今天上访群众并不全都衣着单薄,里边有几个人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形迹可疑。他们穿得很厚,显然有备而来。那几个人很可能打算闹点大的,没准他们正在耐心等待,只等黄县长一到,趁县长与群众密切接触之际突然乱拳齐下。人民代表、县长黄必寿让本县人民在省政府大院门外痛打一顿,这怎么可以?个人吃点皮肉之苦是小事,县政府脸面丢尽,这以后还怎么治理一方?
       “你是女的,长得漂亮加心眼好,副县长还兼省领导,情况特殊,他们不会下手打你。”黄必寿说,“所以要你上。”
       
       他讲了一句硬话,说吴悠你记住:这件事你有责任。
       吴悠脸一沉,站起身要走,黄必寿一把将她抓住。
       “别急,不到时候。”他说。
       那时已过中午,围坐在省政府大院门口广场的群众开始显现疲惫。这些人经长途奔波,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干一种他们并不熟悉的事情,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动身以来他们都没正经吃过饭,只有一点干粮、矿泉水充饥,此刻个个又累又饿。人到了这种境界比较容易动摇,这时劝导说服事半而功倍。因此黄必寿耐着性子,仔细等待火候。其间,有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差不多都是询问动态和处置措施的。有省领导,有省重要部门,有省两会秘书处,市长和县委书记也分别打来电话。从黄必寿表情看,其中几个电话应当口气分量沉重。
       黄必寿满头是汗,喏喏相连:“放心,放心,我一定处理好。”
       转过身他在电话里声色俱厉,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骂个狗屎不如。
       “你脑袋里装些什么?全是屁?得给你扎个洞放出来?”
       发这么大的火,其实也没太大的事:黄必寿安排这位主任在省城紧急租用几辆大客车,准备疏散上访群众。主任通过办事处很快办妥,把四辆大客车调到现场附近。黄必寿用望远镜远远一看就火冒三丈,骂主任没脑子,要主任立刻另换四辆大巴,普通客车不行,要有特殊设备的。他所谓的特殊设备其实就一条,车上要有厕所,该厕所必须完好无损可以使用。黄必寿限主任二十分钟内把事情办妥,否则不客气。
       “办不好给你好看。”
       不到二十分钟,车换好了。黄必寿抬眼看吴悠。
       吴悠平静道:“我们走。”
       她带走了屋里的三个人,一起上阵蹚雷。黄必寿做了战前动员,依然是他的黄氏风格:“你们三人要是让吴副少一根毫毛,别指望我客气。”
       吴悠一行赶到现场时,四辆备有厕所的豪华大巴已经停靠在路旁,还有一辆小型皮卡来到大院门外,车斗里一层一层,叠放着一些旧啤酒箱。吴悠让人立刻把箱子分别搬上大巴,自己一步不停,一直走进人群里。
       “我是吴悠。”她说,“大家还认得我吧? ”  人群围上前来。  十五分钟后,上访群众开始离开省政府大院门口,分别上了路旁的大巴。又过了十分钟,大巴一辆一辆驶离现场,大院门口广场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丢下满地塑料袋、纸张和矿泉水瓶。
       这时黄必寿才亲临现场视察。他快活不已。此刻已经没有谁躲在暗处,试图对黄县长实施袭击,可以容他从容视察满地弃物。
       “该拿什么奖励你吴副?你想要什么?”他对吴悠哈哈大笑,“你行啊你。”
       这该怎么回答?别说他,吴悠自己都讲不清上访群众是怎么给劝走的。在她带着三个人走进人群之前,乡里县里十数个干部苦口婆心,已经跟上访群众谈了三四个小时,她跟群众说的话里,没有一句不被他们说过无数遍。不同的只是她是女性,副县,身份更高一些。吴悠对把她团团包围起来的群众说,她代表县长来看望大家。县长开人代会,一时脱不开身,特地让她代表县政府来这里跟大家谈。她回答群众提到的各种问题,谈到县里会认真对待群众的意见,会仔细研究,给大家一个说法。她讲了几句硬话,说聚众围坐省政府大门,妨碍上级机关工作秩序肯定不对,再这么闹下去会有严重后果。她也讲软话,提到即将到来的寒流。她说,现在天气开始转冷,大家衣裳单薄,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一点热的,这能撑到什么时候?赶紧上车吧,车上已经为大家准备了快餐,为了让大家能吃得热乎一点,县长特地交代快餐店在装快餐盒的旧啤酒箱上下都铺了隔热泡沫垫。但是也不能拖太久,再拖下去,热饭也会变冷的。
       那时还没人动。上访群众只是面面相觑,可能肚里叽里咕噜,却没有行动。
       有一个看上去最多十一二岁的孩子挤到了吴悠的身边。这孩子跟着大人们跑到省城上访,不知是为凑热闹,还是凑数。孩子跟大人不同,他们更不会照料自己,只穿一件薄外衣居然就上来了。吴悠看见他理光头,满脸发红,脸上挂着鼻涕,睁着两只眼睛,抱着肩膀冷得缩头缩脑,一时非常不忍。忽然间她想起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当即一把扯下来,围在孩子的脖子上。
       “你们还等什么!”她忍不住嚷,“快上车,别把孩子冻坏了!”
       人群开始动弹。有人招呼:“走吧,走吧。”
       就这样结束了。意想不到。
       后来吴悠想,其实当时谁去了都一样。经过下边干部大量说服,加上天气身体诸多因素,许多上访群众早有退意,但是他们需要一个台阶。黄必寿考虑得真周到,为他们准备了吃的,喝的,坐的,还有一个和蔼可亲的女县长,他们能不走吗?
       黄必寿却不给吴悠一点喘息之机,他还有一手。他说:“吴副县长再辛苦点怎么样?这事就负责到底?”
       他要吴悠即刻启程,尾随上访群众返回,一路上注意动态,及时处置可能出现的问题。他说,他已经有所考虑。为什么非要租用带车中厕所的大巴?因为必须保证大巴一路不停,不用为了让乘客撒尿拉屎而停靠休息区,要在最短的时间里一直开回浦湾。这有利于避免途中生变;发生其他意外,防止上访群众忽然在哪滞留不走,甚至杀回马枪又奔回省城。各项措施之外,再有吴副县长紧随其后,就万全了。
       吴悠说行,服从领导安排。
       “回去以后你马上了解情况。”黄必寿并不理会吴悠语音里的不快,继续交代说,“查那个人。我有感觉,今天的事情肯定跟他有关。”
       “谁?罗伟大?”
        “就是他。”黄必寿说,“你发现的人才。”
       黄必寿上车,继续去当他的人民代表。车开之前他忽然按下车窗玻璃,把一个指头从里边伸出来,指着吴悠。
       “我定了,奖你牛绳!”他大笑,“奖一打,十二条!”
       吴悠冷笑道:“谢谢。不要。”
       黄必寿这什么意思?他说的不是别的,就是刚才吴悠从脖子上扯下来,给上访农家小孩御寒的围巾。有一次县政府开县长办公会,黄必寿开吴悠的玩笑,建议吴副县长今后参加县长办公会要把围巾取下来,别圈在脖子上。他说,吴副县长是省城女子,气质本就异乎寻常,再加上这么条围巾衬托,害死人了!这东西扎在咱们下巴这里就跟拴条牛绳似的,人家往脖子上一圈,胸前一搭,完了,就这牛绳弄得咱们举座不宁,眼光全都直的。这还让咱们县长们怎么开会?怎么为人民服务?
       2
       吴悠到县里任职之前在省农科院工作,当农业科技信息中心副主任。吴悠的本行是果树栽培,硕士,搞过几个课题,出过一些成果,一直很得院领导器重。院里成立信息中心时,院长找她谈话,说她课题组带得不错,不光能搞科研,还有行政能力。想调她到信息中心当个小领导。她知道院里是好意,虽然离开本行有些不甘,搞点行政工作也颇有挑战意味,就答应试一试。没想到这一试就把自己试到另一条路上去了。吴悠在农科信息中心当了两年副主任,接触了很多新事务,处理了一些新问题,有不少感想,忽然又有了新情况:上边抽她出来,下基层当副县长,时间两年,称“挂职干部”。也不是光抽她一个,省委组织部从省直部门一共抽了六十多人派下去挂职,称“干部交流锻炼培养”。吴悠因此成为“吴副县长”,简称“吴副”;来到黄必寿县长治下县份,领教了该县长许多十分新鲜、匠心独具的基层科研成果,例如其所谓的“牛绳”。
       黄必寿称吴悠为“省领导”纯为调侃,指她在省直单位当个小主任。初到县里时,黄必寿对吴悠发表高见,说吴副县长你的名字不错,但是违背上级文件精神。吴悠不禁发蒙,问黄县长这话怎么讲?黄必寿说上边强调咱们各级干部要有忧患意识,你是省领导,公然唱反调,无忧无虑,哪有这么快活的?
       
       他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失望。吴悠到来时,一看她是女的,来自省农科院,黄必寿就摇头,偷偷跟市委组织部的人说:“怎么给我一个花瓶?漂亮有什么用?又不是自己的老婆,能拉上床?她会干什么?帮我们从上边搞钱,还是到下边捉贼?”挂职副县长不从县里开工资,但是县里也不是没有负担,生活要安排,车辆要保证,办公室和办公桌也不能少。作为县长,黄必寿当然希望投入产出能够平衡,最好略有盈余,如果吴悠来自省财政厅,或者交通、建设、水利以及其他管人管事管物管钱的强力部门,他肯定格外欢迎。
       黄必寿很绝,他没有按通常做法,调整县长们的分工,划出一块让吴悠分管,而是宣布让吴悠“全面配合”县长工作,什么都管,其实什么都管不了。他也不给吴悠车,只说目前县里车辆不够用,吴悠工作用车由县政府办负责保障,随要随调,县政府没车,从下属单位调,实在不行就调他的县长专车,务必保证。说起来极有诚意,实际上很虚。他还说这只是“临时措施”,最终得设法给吴副县长配一部工作用车,吴副自己能不能也想点办法?从省里弄点钱,不足部分县里再想想办法。说得冠冕堂皇,意思其实很明白:不能让吴悠太舒服了,得逼“省领导”去省里搞钱。
       有一天晚上,县长们开会,散会时吴悠问黄必寿:“县长有时间吗?”
       “有事?”
       “给你提个意见。”
       黄必寿表情有些惊讶,看了吴悠好一会儿,点头道:“你讲。车的事?”
       那时人都走了,政府会议室就他们俩。吴悠说她到县里是来工作,不是来计较坐车的,那些事听从县长安排,怎么都行。今晚她是要对县长的语言文明提点意见。县长是一县之长,政府主要领导,公众人物,在一个严肃的场合,对待一项严肃的工作,哪能像个鱼贩子似的一嘴腥气。
       黄必寿大笑:“又是哪句话冒犯你了?先进工作者?”
       那天晚上县长们开会,研究的是五一节表彰劳动模范的事情。名单里有一个中学老师,黄必寿问:“是不是县医院那个女医生的什么,先进工作者?”有知情的发笑,说没错,县长记忆真好,就是他,女医生的前夫。吴悠有些纳闷,插嘴问谁是先进工作者,这男老师还是那女医生?大家即笑翻了。黄必寿说吴副你怎么搞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还不知道谁进谁的?
       原来他们说的话涉黄。医院女医生嫁过两个丈夫,前夫自然是“先进工作者”。进哪去呢?搞什么工作呢?可以意会,不必言传。
       吴悠正式地提意见,黄必寿当然也得正式回应。他说:“吴副县长意见提得好,接受批评。吴副县长你去准备几个口罩,今后开县长办公会,谁的语言不文明,你给谁戴上,处罚,我批准啦。”
       吴悠说:“县长我是认真的。”
       “我也挺认真的。”他说,“有一点你注意:你从省城科研单位来,基层的情况你可能还不太适应。这跟你们省里不太一样,有些时候你也得谅解,明白吗?”
       他说自己“嘴是臭的,心是好的”,还问吴悠是否清楚他本来干些什么,吴悠说她听说过一点。黄必寿笑,说他相信吴悠听到的不止一点。他是干什么出身的?阉猪。他没卖过鱼,但是阉过猪,叫“做过生猪的计划生育工作”。这种工作文明程度有限,吴悠不要对他抱太大希望。
       吴悠很清楚,其实黄必寿不像他自称的那么寻常。这人三十六七,比吴悠大不了几岁,已经当了县长,如果光会阉猪讲黄段子,他肯定还在乡间各猪圈间溜达,轮不到他来主持县政府办公会。这人不时卖弄自己的乡村背景,其实并非农家子弟。他不是本县人,出自邻县一个普通农技人员家庭,父母都是中专农校的毕业生,小知识分子,在乡村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黄必寿自己受业家传,乡村中学读完高中后,考入省农业大学,读的是畜牧专业。毕业后他给分配到本县,去了一个乡畜牧兽医站。他自己说过,当时他的伟大理想就是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在县城的生猪育种场谋得一份工资。但是不行,别人比他有办法,留在家乡,他给调到外县,举目无亲,还下了乡镇。乡畜牧站条件很差,设施简陋,大学里学的东西在那里不太有用武之地,他便自学成才,跟乡间游走兽医学了一手阉猪技术,不时拿出来为农民服务,竟颇受欢迎。几年后他当了畜牧站站长,然后当科技副乡长,乡长,一步步上升,直到现在。
       后来吴悠跟这人熟了,也比较友好了。有一次因为一件什么事恼火了,吴悠在一张纸上写了“劁夫”两个字,隔着会议桌递呈县长阅示。黄必寿装傻,说吴副是研究生,认的字可真多。这个字挺面熟的嘛。怎么读啊?什么意思?是古时候上山打柴的那种职业?吴悠说打柴的叫“樵夫”,人家拿的大柴刀,不像你。你拿的就一把小刀,但是下起手没一刀不见血的。
       这个县政府班子里,除了吴悠,没人敢这么跟黄必寿说话、提意见。黄必寿细高个儿,细眯眼,白净脸,人长得挺清楚,并不凶神恶煞,但是人人怕他,因为他会骂人。如吴悠所形容,刀刀见血。黄必寿并不乱骂人,也不常骂,就是特别会骂,一旦骂起来丝毫不留情面,没几个人受得了。人毕竟都是爱面子的。黄必寿说,现在的人就是贱,你和蔼可亲他拿你不当回事,你臭骂他一顿他就明白了。黄必寿只对吴悠不敢太凶,一来吴悠是“省领导”,不完全是他治下干部,而且敢跟他提意见,称他“劁夫”;二来如他自己说:“吴副确实还是比较优秀的。”
       当年,吴悠下县挂职不久,省农科院领导表示关心,专程到县里看望她。领导问她有什么需要娘家帮助的,她拿出一个单子,恳请院里从人才物力财力诸方面支持县里几个农科项目,自己的事一字不说。黄必寿一听就摇头。
       “吴悠你多大年纪?老年痴呆?”他说,“你就不知道自己需要一辆车?”
       吴悠立刻反唇相讥:“我有你黄县长的专车可以派,怕什么。”
       黄必寿倒不计较,他亲自出面宴请省农科院领导,亲自在酒桌上帮吴悠要车,说得很诚恳:
       “我这个县长无能,财政也太困难。吴副非常优秀,体谅县里困难,也不想给娘家增添负担,宁愿自己坐牛车下乡。这怎么行?现在什么时代了?本县是农业大县,农业农村农民,三农工作是大头,吴副县长来自农科院,农字当头,县里意图让她主管各涉农事务,为农民服务。坐着辆牛车为全县农民服务,怎么服务得过来?不说全县干部看不下去,乡亲们也会有意见。”
       他还是那句话,省里给点钱,县里补一点,解决吴悠的工作用车问题。院里领导在饭桌上当即拍板,其他项目回去研究,这项目不必研究,给十五万。
       第二个月,省农科院的钱就拨到县里的账户上。但是吴悠还是没有车,下乡出差,依旧四处调派,有时从农业局借,有时从乡镇抽,有几次一时调不过来,吴悠就骑自行车,带着政府办配给她的女干事小朱下乡,不管乡亲们有没有意见。黄必寿装聋作哑只当没看见,吴悠也从不跟他提要买车。如此一拖再拖。
       有一天,市里一位领导来县里视察工作,该领导分管农业,早几年到省农科院联系工作时就认识吴悠,此刻到县里不免要关心一下。他问吴悠来了后感觉怎么样?吴悠说不错。他又问车,说农科院领导跟他谈过这事,买个什么车呢?还行吧?吴悠一时语塞,忽然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什么都不说,领导却知道不对,即把县里书记、县长都叫去,挨个问。这一问就清楚了。这回轮不到黄必寿骂人,是他让人骂了,还不是一般的骂。
       “吴副吴副,你厉害。”事后黄必寿对吴悠道,“你怎么不早说呢!像这样,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搞死。”
       他却不是埋怨吴悠没向他要车,车的事他哪不知道?省农科院来的钱,第二天就让他大笔一挥划掉,拨给县教育局以补发拖欠的乡村教师工资,说是“先应急一下”,这种所谓先应急通常总是有去无回。黄必寿欺人太甚,却不料吴悠是不太好欺负的,她不光来自省城,她还有来历:她的母亲当过省农业大学的校长,退休前是省政协的副主席。母亲从来都认为自己本质上就是个教授,一个教育工作者和科技工作者,一向要自己的儿女靠本事吃饭,别自认为是什么子女。吴悠不显山不露水,让黄必寿之流很不当回事,一朝明白不免大吃一惊。
       
       “算起来我还是你老妈的弟子,”黄必寿说,“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这以后他客气多了,车给配了,分工也调整了,谈起“先进工作者”之类话题时也比较注意。但是劁夫还是劁夫,黄必寿还是黄必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有一回他们一起下乡,去浦湾乡岭上村,就是后来到省城闹事的那个坝下村的邻村。黄必寿到浦湾乡经常点名,恭请吴副县长陪同,他打哈哈,说这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其实另有意图,吴悠心里清楚。那天他们到岭上村主要是了解新村建设规划事项,在村部刚刚坐下,黄必寿伸出一根指头指着窗外,笑道:“看看,还没喝茶就来了,这什么?热烈欢迎?”
       谁欢迎他了?猪。外头有尖叫声,不是人,是猪在尖叫,猪受到人骚扰时发出的特殊声响。这种声响在乡间很平常,通常不受人注意,吴悠也没当回事,哪想黄必寿一听就听进去了。毕竟是行家里手,他不光把猪的尖叫声听进去了,他还立刻听出叫唤的不是老猪,是仔猪,村民们不是在宰猪,也不是在捉猪,他们是在劁猪。
       于是他兴致勃勃就出门找去,新村规划先等一会儿,劁猪要紧。吴悠和村里、乡里一帮大小干部跟在后边,一起循声而行。村部紧挨村中民居,有猪圈与民居相伴,村民们围聚前边路头,果然有两个人在一旁猪圈里忙活。
       “唉呀唉呀,”黄必寿摇头,“你给我出来。”
       那阉猪师傅不行,年纪不大,可能刚出徒不久,技术还不过关,也可能因为怯场,让县乡村各级领导围观,手足失措。他和他的下手在猪圈里扑来扑去,手忙脚乱,鼻尖上全是汗,一圈猪崽被他鼓捣得尖叫不止,却捉不住个东西,让黄必寿很有看法。
       他把劁夫唤出来,自己跳进猪圈。一眨眼间一只猪崽就给他拧住后腿,提溜起来。他把猪崽拎给下手,自己取物件,消毒,下刀,左手一抹,右手一旋,人们还没看清究竟,那猪就给扔回地上,尖声叫唤,四脚乱蹬窜回猪崽群中。黄必寿把手掌一摊,手心里已经跳着两个小肉蛋。他顺手一抛,把肉蛋扔到对面房子的屋顶上。
       “这叫真功夫。”他教训那年轻劁夫,“手艺臭不光丢人现眼,还误人子弟,误人猪家子弟。”
       事后吴悠提意见。她说,县长固然不能忘本,行为还应注意形象。放着正经事不办,如此裤管一挽跳进猪圈成何体统?黄必寿笑,直摇头,半真半假也开玩笑。他说他一心指望得到省领导的亲切表扬,吴悠怎么光会打击他的积极性?其实阉猪很有学问,懂得里边的道理,对当好县长有帮助的。如果吴悠有兴趣,可以拜他当师傅,他保证悉心传授,让吴悠多得一技之长,等她挂职结束回省城后,高兴了还可以一试劁刀,让省上同志们知道猪肉是怎么来的,肯定有利于大家当好领导。
       3
       吴悠到了浦湾乡。乡里干部说,坝下村上访村民回村后,暂时平静,没有特别动静。乡里派了一批干部驻进村里,挨家挨户做村民的工作。群众情绪依然很大,问题还没解决,事情还没结束。
       “村长呢?”吴悠问,“哪去了?”
       村长罗伟大不在村里。村民到省里上访时,他在广东梅州。那边有他承包的一个工地,有一支本村的施工队在工地干活,隔些日子他总会到那里看看。
       吴悠让乡里干部给罗伟大挂手机,找到他本人。吴悠直接跟他谈。
       “吴县长好。”他说,“找我有事?”
       这人讲话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吴悠问他村里人到省政府大院门口围坐上访的事他是否清楚?他说,有人告诉他了。
       “吴县长爱民如子,”他说,“我们村吃亏大了,县长清楚的。”
       “你是事前知道还是事后才听说?”吴悠不客气,单刀直人。
       罗伟大说他在广东,已经呆一个多星期了。上级在浦湾建设开发区,数他们坝下村贡献最大,吃亏吃得村民们全都哑巴狗一样,叫得连声音都没有了。大家的意见多得没法说,乡里县里市里,哪个领导不知道?村民有意见,长期反映,长期得不到解决,大家心里有气,想让省里领导也清楚清楚,争取解决问题,他当村长的,这情形不敢说不知道。但是这一回村民们真的跑到省里上访,事前他确实并不知情,因为他远在广东忙自己的事。如果他在,村里的风吹草动哪里瞒得过他,他一定会及时向吴县长报告。县里乡里,其他人他信不过,吴县长是从省里来的领导,跟那些人不一样,他和村民都最信任她。
       “你赶紧回来。”吴悠说,“你是村长,村里有事,你得来帮助处理。”
       罗伟大说他一定争取尽快赶回。他那边工地也挺麻烦的,实在没办法,毕竟不是拿国家工资的,业余村长,得自己找食。关系到一家老小的吃饭,也关系到村里许多人家的饭碗,工地上的事不理顺还真不行,放不下。
       “吴县长你放心,有你在就没问题。”他说,“我跟他们打电话,让他们一定听吴县长的,绝对不给吴县长找麻烦。”
       但是他又添了一句:“吴县长也得体谅我们,总让我们这么吃亏,大家有气,事总还会再闹,别说我一个小小村长管不住,县长市长来了也未必管得住。所以问题还得解决,还得靠吴县长关心帮助。”
       就这个人,这个伟大的村长,单这电话里的应对水准,就不是一般村民百姓所能比。黄必寿要吴悠查这个人,说他有感觉,认定坝下村民到省城上访跟这个罗伟大有关。不能说黄必寿的感觉毫无道理,但是证据何在?村长罗伟大真的策动、组织了本村百余村民进行如此一场省城春游?他声称早就远走广东,以表明自己无辜,是否纯属欲盖弥彰?
       罗伟大讲他们村吃过大亏,这有些历史原因。坝下村所在的本县浦湾乡临海,海岸一线丘陵绵延,多为光秃秃的花岗岩石头山。因缺水、土地少、植被差,没有城镇依托,没有港口设施,也没有滩涂资源,这一带以往环境荒凉,人民贫穷,被视为本县沿海的一块不毛之地。上世纪九十年代,情况忽然大变,有来自北京和省城的多位专家数度光临,考察这一带的地形地质情况,开发浦湾呼声日高。专家们看好这一区域海岸条件,认为港湾条件优于相邻各地,可建深水良港。海岸附近大片荒坡丘陵,可提供足够廉价土地,建设一个大型沿海工业加工区,只要解决淡水问题。离浦湾二十公里处有一条河流,可以建坝引水,加上邻近山区几个小水库可以扩容,投入必要的资金,修建一条引水渠道,就能一举解决缺水难题。在专家学者充分论证基础上,经过数年努力,省市县各级政府全力推动,终于促成浦湾开发区投建。开发区开工至今已近十年时间,浦湾沿海一带厂房林立,颇见规模,已是本县境内最大的一个开发区,在全市范围内也是数一数二。
        浦湾开发区规格很高,是省级开发区,设有管委会,直接归省里管,市里县里都只能望其项背。但是这个开发区地处浦湾乡,市里县里都有股份,享受收益,加上企业税收在属地缴纳,开发区成为本地最大税源,相关各级政府对该开发区自然无不高度重视,凡涉及浦湾开发区的事情,在本地都是重大事件,不敢掉以轻心。
       黄必寿在安排分工时,明确吴悠“亲自”配合县长,协调开发区有关事务。他还指定吴悠负责挂钩浦湾乡,有意拉她全面介入浦湾开发区事项。这样安排,除了因为县长工作很忙,千头万绪,有时难免顾不过来,希望政府班子里有个得力人员帮他分担这一要务外,与吴悠来自省直也有很大关系。知道吴悠的母亲曾是省政协领导后,黄必寿就认定吴悠拥有莫大资源,可以发挥许多作用,特别是在上层发挥作用,可供他黄县长充分利用。对此他从不讳言,他说:“吴副你这人太优秀,太优秀真是反而不好。我要是有你这种背景,天和地我都能把它们翻个个儿。”
       
       吴悠一接触浦湾开发区事务,立刻就接手了许多棘手问题,坝下村的事情就是其中之一。如罗伟大所说“我们村吃亏大了”,吴悠颇有感触,但是无能为力。
       浦湾开发区开发之初,征用了沿海大片土地,其中大多属于坝下村。浦湾位于旧日荒僻海角,自古缺水,可耕地少,眼睛所见都是光山秃岭,种不了庄稼,长不好果树,在当时的百姓和基层干部眼中,真是有跟没有差不多。开发区投建之初经费不足,特别抠门,具体工作部门巧妙利用当地百姓和干部的混沌状态,同时借助一些上级领导施加压力,采取行政措施,要当地“为开发区建设多做贡献”,数管齐下,使大片土地以极低价格征用,平均一亩地竟低至以百元计,几乎就是白送。这笔极其可怜的征地款还未能尽数交到群众手里,时乡政府搞集镇建设,手中缺钱,便从这笔款中挪用部分应急,村里再抽上一点,最终只有不到一半的征地款分到村民手中。当时百姓老实,好管,也没意识到吃亏。数年之后,开发区初现规模,沿海地价飙升,此时大家都醒了,不光村民们叫唤,县乡各级干部都连呼大亏。
       但是找谁赔去?谁会再为当年的某一顿意外廉价的丰盛晚餐第二次买单?时过境迁,所谓过了这村没了这店。村民们屡屡反映,未能解决,随着情况不断发展,村民不服日深,直至聚众上访,惊动省城。
       如此情形,吴悠能做什么?为群众拨款买单?她没这个权力,却负平息事态之责。她知道不能指望罗伟大,此人是否策动、组织本次村民上访暂难认定,至少很难把化解村民心中疙瘩稳定村民情绪的希望寄托在该村长身上。吴悠推测罗伟大所谓“一定争取尽快回村”可能纯为虚晃一枪,他会一直躲在广东,面都不露一下,听任事态发展。说到底他就一个“业余村长”,不是国家干部,吴悠还能怎么办他?除了罗伟大,村里还有其他“两委”,但是原因种种,起不了太大作用,形同瘫痪,所以才会有那么些事情发生,还可能有未知的隐忧在酝酿中。
       吴悠让乡里干部跟她一起,直接去接触百姓。说,别再让黄县长骂咱们死人了。
       她跟乡里干部在村里走了两天,走访二十余户农家。第三天她让村里人敲锣,把各家各户人员召集到村后山的果园下,不是开群众大会,是做果树栽培技术指导。这种时候开群众大会百般说教,不一定有人愿来洗耳恭听。技术指导不一样,事关自身利害,谁敢不认真?这一方面坝下村民对吴悠有信任感。
       去年,县长黄必寿指令吴悠挂钩浦湾乡,吴悠即到过坝下。她看到坝下村后山有一片果园,面积不小,有四五百亩,种的是荔枝树,有疏有密长了一面山坡。当时果园很萧条,果树株株发蔫。村民们告诉吴悠,早几年县乡发动大家种果致富,坝下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多的数百株,少的也有几十株。却不料土地贫瘦,树长得慢,农人们花了钱,费了力,熬了几年,好不容易伺候得一山坡果树长起来了,却是光开花不结果。有人说早先种的树苗不对,全是公的,公树无果。吴悠说那胡扯,这跟公的母的没关系,跟科学有关系。她、说她要帮大家想点办法,让村民们的公树都长果子。吴悠是学什么的?果树栽培,硕士,坝下村的荔枝园让她回到了自己的本行。她把自己省农科院的旧日同事,还有市里、县里技术员一一请来,在荔枝栽培各关键时段下村帮助,跟她一起忙活。有时在果园指导,有时在村部上课。大半年下来,百姓嘴里就啧啧有声:满坡果树格外茂盛,长相果然与往年有异。因此村里一敲锣,说吴县长让大家到果园,村民们召之即来,虽未及“奔走相告”,也极踊跃。
       那天吴悠请县农业局果树栽培推广站的技术员给村民讲荔枝花期管理的注意事项。吴悠告诉村民,荔枝树快开花了,做好荔枝花期的施肥、疏花、修剪、病虫害防治,才有望增产增收。吴悠让技术员讲解要点,自己亲自示范,站在一架人字梯上,说明什么叫“物理疏花”,什么叫“弹摘剪抓”。一把果树剪在她手中灵巧活动,出神入化,显得特别专业,特别投入。
       但是没有太多时间让吴县长在人字梯上表现其优秀专家素质。技术讲解会刚开个头,乡里通信员骑一摩托赶到山坡上喊人,说:“吴副县长赶紧走,急事。”
       什么事这么急?黄必寿来了。
       他在乡政府。省里“两会”圆满结束,黄县长风尘仆仆扑回本县。没进县城,先奔赴浦湾。但是他不进坝下,未曾“深入”,如报纸上经常形容。他还是标准黄氏风格,隔点距离,留条退路,亲自坐镇指挥,派女士勇敢上前方,为他冲锋陷阵。
       吴悠让县里来的技术员把讲解会继续开下去,自己匆匆离开,奉命前往乡政府让黄必寿接见。黄县长一见吴悠就大笑,说:“吴副你这是干什么?为果树做计划生育?乌龟笑老鳖没尾巴,不成体统是不是?”
       他是在算旧账。当初吴悠曾提过意见,说县长黄必寿忽然技痒,裤管一挽跳进猪圈,于众目睽睽下阉猪不成体统。此刻黄必寿反唇相讥,指吴悠自己也差不多,时候一到拿把剪子就往人字梯上爬。乌龟和老鳖都没尾巴,不必互相取笑。
       吴悠把几天里的情况跟黄必寿谈了。黄必寿问吴悠是否感觉到气氛异常,坝下村的空气里有没有潜藏着一股火药味?吴悠说她感觉经过县乡干部反复劝导,荔枝园的技术现场会也有助化解,村中群众的情绪似乎在渐趋平静。
       “假的。”黄必寿说,“你不要相信那个人。”
       他说的还是村长罗伟大。
       吴悠告诉黄必寿,她已经安排了一个座谈会,把村里几个此较有影响力的老人,各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村民召集在一起,就该村村民们上访的一些问题深入座谈,听他们的意见,也做解释工作。她问黄必寿是否参加,有何交代?黄必寿让吴悠按计划开,他不参加,他得立刻返回县城。书记在县里等他商量事情,要他在省里会议一结束就赶紧回来。他不太放心,没进县城,特地先拐到这里了解一下情况。
       但是他有个要求,纠缠细枝末节,让吴悠觉得奇怪,也挺意外:“你这座谈会不能在村里开。安排在这里,在乡政府开。”
       吴悠说,以眼下情况看,在村里开好点,可能有助与村民的沟通交流。黄必寿却非常坚持,说绝对不行,谁说在乡政府就不能沟通交流了?单个儿好办,这些人搞在一起就得防一手。吴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县里乡里其他干部考虑。他说了个理由,吴悠觉得该理由让人啼笑皆非。
       “那小子有暴力倾向,要小心。”
       “罗伟大还在广东。”吴悠说。
       “你就信他了?”
       黄必寿很提防这个。几天前在省城,他就说县长不能挨打,太丢面子。现在他还要特别防暴,不允许在村里开座谈会。说这种事跟荔枝花期技术指导会不一样,弄不好有人一挑,全场激奋情绪冲动,一旦失控,影响就大了。
       黄必寿如此坚持,吴悠只能服从,因此多出了许多麻烦。乡里特地安排车辆,派出干部一一邀请,说服村里相关人士坐上车子,一起到乡里来。会场从村中挪开,干部们安全了,原先答应参会的村民里却有几个感觉不踏实,唯恐被收拾,找各种理由不露面了。
       那天的座谈会开了整一个上午。类似座谈会除加强沟通外,很难有实质性结果,却也是这种情况下通常必须做的。参加座谈会的村民们众口一词,翻旧账,数吃亏,情绪激动。乡干部这边谈发展,讲大局,百般劝导,双方说的多是老话。
       吴悠注意到一个新情况:村民们商量好了似的,除强烈要求补偿旧日征地款外,还一起强调开发区工地的碎石供应问题。这个问题吴悠已经有所了解,只没想到会忽然如此突出。是不是村民们觉得纠缠陈年旧事过于遥远,此刻要抓点实的?坝下村土地少,瘦,水田收成差,果园不长果,农业收入低,缺乏滩涂码头又制约了渔业发展,因此目前农民能够依靠的就是山上的石头。坝下历来出打石工,眼下最大宗的出产是碎石,也就是用铁锤或碎石机把石块捣成碎石,卖给工地拿去铺路,或浇铸混凝土。这种活路不要太多本钱和技术,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都能做。浦湾开发区建设中需要无数碎石,以往都是就近取材,大量采购自坝下村采石场,这项收入因之成为许多村民家庭的主要收入项目。村民们说,当年建开发区拿走了本村大量土地,给的钱又少,政府说了,让开发区买坝下的碎石用,也算一种补偿。几年里都是这样,现在开发区变卦了,开始绕开坝下到外边买碎石,这怎么可以?不赔钱,又不要坝下的碎石,那不真就是官逼民反了?
       
       吴悠表态。她说,开发区是省属单位,不是县政府管理的,但是村民们反映的碎石问题,县政府一定重视。她觉得村民的要求是合理的。县政府一定会出面了解,并限开发区协调研究,坝下村村民的利益一定要得到保护。
       这时乡书记忽然凑过来,把手机递给吴悠,说吴县长你听,找你。  竟是黄必寿。  “碎石的事不能开口子,别承诺。”黄必寿说,“小心,不要掉到罗伟大的陷阱里。”  吴悠不禁一愣。  后来她才想,为什么县长非把座谈会场安排在乡里,不在村里?可能不光是要防备罗伟大的“暴力倾向”,更多的可能是防备她吴副县长。黄县长运筹帷幄,坚守在他的县长办公室里遥控着这个会场。他在数十公里外聆听会场上的每一个动静,并及时做出反应。几天前他在省政府大院门口靠望远镜遥控,现在他更多地依靠手机。坝下村附近没有通讯机站,尚不通手机,黄县长无从摇控。乡政府可以,这里有可供黄县长差遣的人,还有可供其差遣的手机信号。
       “黄县长,这事跟村民利益攸关的。”吴悠说。
       “怎么还不接受教训!”他那边急了,“猪脑?忘了这回谁惹的事?”
       吴悠心里的火忽一下上来了。当着场上那么多人的面,她什么都没说,啪地关上手机,把它扔还一旁坐着的乡书记。
       两分钟后,电话又来了,直接挂吴悠的手机,当然还是黄必寿。
       “吴副你回来吧。”他的口气已经和缓下来,“我这里有要事得劳你省领导大驾,比较急,赶紧回来商量一下。” “我在开会呢。” “让他们乡里干部接着开。他们知道怎么办。”
       吴悠关上手机,好一会儿一声不响。
       她还能怎么办?
       4
       应当说,经过共事之初的磨合后,吴悠和黄必寿彼此相处总的还是不错的,并不老有那么多火药味。黄必寿这种人再怎么恶劣,再怎么会骂人,也知道吴悠不是他可以骂的。所谓“省领导”纯为调侃,吴悠来自省直,背景特殊,黄必寿哪里可以不正视?能够当县长这么大的官,他还什么不知道?
       不骂人的时候,黄必寿喜欢调侃。这人的好处是不光调侃别人,也调侃自己。他自称“责任意识比较强”,特别说明,他所谓的责任意识就是格外热爱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为什么?因为来之不易。黄必寿起自下层,干过劁夫,在基层摸爬滚打,挺不容易的。大学毕业分配到乡畜牧兽医站那会,他落魄得很,他的直接领导是站长,那人是土兽医出身,没读过几天书,对新来的大学生非常提防,唯恐其篡位夺权。当时站长出门办事总是仔细地把站里的每一个抽屉上好锁,所有的钥匙随身带走,特别是本站的公章永远携带在身边,站里的一纸一笔,都绝对不容黄必寿染指。黄必寿自称那时年轻,傻帽儿一个,最羡慕的就是站长,对当官充满向往,决心努力学习,认真工作,假如有一天能顶个站长的乌纱帽,掌管一大串钥匙,把一枚公章别在自己腰带上,那真是心满意足了。
       “哪里敢想还有今天?”他说,“所以能不热爱这顶帽子,责任意识不强行吗?”
       吴悠发现一些严肃的话题在这人这里另有其表述方式,倾向于粗鄙,一如其语言。黄必寿说,对自己的乌纱帽光知道热爱不行,还得知道怎么热爱。怎么热爱?其实就四个字,叫负起责任。一个县长要负起责任,有时就得骂人,不骂不行,当然也不能乱骂,要掌握好分寸。黄必寿骂人掌握什么分寸呢?就是骂该骂的人,例如贪赃枉法的干部,拿县财政发的工资,不给他黄县长认真工作的人,这些人不骂怎么行?还有另外一些人,拿县财政的工资,愿意干活,但是本事太差,干不成活或者干不好活,这也得骂,或者不叫骂,叫“严格要求”。但是有一些人不能骂,或者说不好骂,例如上级,吴悠这样的省领导,还有广大人民群众。
       黄必寿对吴悠发表如此重要讲话,原因是吴悠向他提意见,希望县长尊重他人,有问题可以指出,要求可以严格,但是不要骂人,使干部感情上蒙受伤害。黄必寿还是那句名言,说自己“嘴是臭的,心是好的”。他感叹道,在本县里他只怕两个人,一个是县委书记,书记是一把手,管着他。另外他怕的就是吴悠,因为吴悠来头大,特别优秀还特别敢提意见。
       有一天是县长接待日,吴悠去所挂钩的浦湾乡接待群众。刚刚接待了两个,突然手机铃响,小姑子从省城打来了一个告急电话。
       “嫂子能赶紧回来一下吗?”
       家里出了事。吴悠的丈夫在医院当医生,上午上班时让一辆摩托车撞了,万幸的是性命无虞,但是身体多处擦伤,并有轻度脑震荡,现在躺在医院观察室里。吴悠的儿子还在上幼儿园,平日一直是父亲接送,丈夫这一出事,小孩上学成问题了。吴悠的丈夫急急忙忙从医院里给妹妹打电话,交代她关照孩子。但是偏巧单位安排他妹妹出差,明天就得走,这可怎么办呢?
       吴悠呆了。她一看窗外来访老乡已经坐了一排,这时候哪走得了?她硬着头皮告诉小姑子,她这边给事情缠住了,她会尽快处理清楚,最晚在今天夜间赶回省城,回家之前,她丈夫儿子爷俩的事情,都只好先请小姑子费心。
       然后她继续接待群众,履行本次县长接待日日程安排。这种事还不能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对待,不能无精打采,魂不守舍。接待间歇时她给黄必寿打了个电话,报称自己有件事要在今晚赶回省城处理,明天的县长办公会参加不了,请假。黄必寿一听还有些不高兴,说吴悠你怎么搞的?黄县长主持的办公会不好玩?打个电话就不参加了?吴悠苦笑,说黄县长你的会最好玩了,从头到尾特别文明,县医院里的口罩全部搬来都不够发,要不是有事得办,真是不愿意放弃这种学习的好机会。这样行吧?
       黄必寿笑,准以请假。
       下午四点,接待日各议程结束,吴悠饭都不吃,立刻动身前往省城,一路上心急如焚。她知道此刻医院里家里都会乱成一团,有如乱麻。丈夫在医院里没人管,儿子和父母那边也都会麻烦不尽。吴悠到县里挂职后,小家里没了主妇,大家里少了长女,这边这事,那边那事,难为丈夫一人张罗,本来已经够乱了,丈夫这么一伤还了得,一家人弄不好连开水都喝不上。要是伤得不轻,十天半月躺着起不来,她怎么办呢?县里那些事一丢了之吗?
       她没回家,直接上医院。赶到观察室一看,丈夫脸上身上到处涂着药水,头上包着纱布,却在那里哈哈哈哈,聊得正高兴。谁跟他聊天?病床边守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都是本县驻省城办事处的干部。
       什么事情都他们给办了。推伤员做CT检查,喂伤员吃药,端水把尿,送饭削水果,外加陪伴聊天,用丈夫的话说,比老婆照顾得周到。
       “我安排了二十四小时值班,没有问题。”办事处主任报告,“家里那边我派了两个女孩,照料小孩,搞卫生,勤快又可靠,吴副县长放心。”
       谁让主任办这些事的?黄必寿。这人其实心细,吴悠的突然请假让他感到不对头,即亲自了解情况,亲自安排有关事宜,为吴悠解了燃眉之急。黄必寿细心到不仅让人关照吴悠的小家,连吴悠的父母也在其列。吴悠的母亲身体不好,又不喜欢麻烦他人,以往都是女婿两天去一次,给她量血压、把脉,监控病情。现在怎么办呢?黄必寿打电话安排省立医院一位年轻女医生上门服务,这位女医生是本县籍人士,医学院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其父为本县一位中层干部,黄县长因此得以把指挥棒挥人省城。
       吴悠还真有些感动。她想黄必寿这种时候还挺有人情味的。后来黄必寿跟吴悠开玩笑,说别以为他只会阉猪,让不同性别的猪们从此成为菜猪,丧失了性能力,如吴副县长所言:“感情上蒙受伤害”。其实当年他搞畜牧兽医工作,阉猪只是业余活动,主要的还是为众生灵做好事,例如为母猪配种,给黄牛治病,为它们排忧解难,帮助它们努力繁殖,茁壮成长。现在当县长也一样,活雷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别老记着他会骂人。
       
       但是有些事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坝下村村民跑到省城上访之前曾发生过一件事,事情涉及邻村岭上。岭上属地在浦湾开发区之北,以往开发区主要在南部发展,近年开始掉头北向,岭上村的大片沿海土地成为目标。本县有关部门负责处理开发区征用土地事宜,吴悠是分管领导,受命协调此事。吴悠非常强调保护村民利益,认为补偿要合理,不要再留下尾巴,给未来造成麻烦。黄必寿认可吴悠这个态度。开发区是省属单位,省属单位多出点钱给农民,县政府乐观其成,只要不让黄县长放血就成,在这一方面政府和农民利益一致。当然县政府也不能因此支持农民提出过高条件,让开发区接受不了。政府毕竟还得更多地从大局考虑,下级还得服从上级。协调这件事情不太容易,黄必寿把吴悠推到最前边,让她负责,充分利用了吴悠的特殊身份。吴悠背景特别,加上是女性,群众关系好,由她出面,开发区得让几分,老百姓也比较听。黄必寿精于算计,由此可见。
       因为事关各方利益,这一谈判异常艰苦。吴悠千方百计协调,竭尽全力最大限度地为村民力争,终于让各方达成共识,条件基本谈妥,相当圆满。大的框架定下来,具体事项交由县相关部门和乡里处置,吴悠不再多问。几个月过去,似乎一切顺利。却不料忽然有十数岭上村民从乡下赶来,到县政府找到她。村民们反映说,开发区给村民的第一笔补偿金已经拨到乡里,乡里扣下大半,只有不到一半的钱发到村民手中。村民们找乡里讨说法,无果,找吴县长反映,要讨个公平。
       吴悠让村民回去,答应一定给她们一个公道。隔天她给浦湾乡打了电话,追问补偿金发放问题。乡长承认他们确实扣了一部分钱,乡里许多事情要用钱,哪来呢?都是这么雁过拔毛凑的,从来都这样。吴悠说她不管以前,她就管现在,这笔钱不能扣,必须如数发给村民,马上发还。乡长支支吾吾,始终不松口,吴悠生气了。吴副县长一向和蔼可亲,生起气来也不含糊,她不多说,也不骂人,就给乡长两天时间,两天后再不发钱,唯他是问,让他别因小失大。然后她就把电话放了。
       隔天上午乡长跑到县里,直接向吴悠解释。他说,扣下的这笔钱不只留在乡里,其中还有一部分县里准备先调用。这是黄必寿县长的意思。县长说眼下到处缺钱,好不容易弄到几个,不要一下子撒光,屁都捞不到一个。
       吴悠明白事情复杂了。这位乡长此刻肯定是左右为难。本来他可以直接向黄必寿报告,请黄必寿出面,让吴悠收回意见。但是他又担心因此引发吴悠不满,需要跟开发区协调的事情还很多,离了吴悠不行。所以他直接上门汇报。
       吴悠拿出个办法。她说咱们现在处理的是第一笔补偿金。这一笔还是要全部发下去。以后怎么办,研究清楚再说。她说黄必寿那边由她负责,不会让乡长为难。但是如果乡长不听,不把这笔钱立刻全部下发,群众会怎么动作?开发区会怎么反映?第二笔第三笔补偿金会不会如期再来?她有言在先:不管哪个方面,出任何问题,乡长必须承担全部责任。
       乡长不再抵抗,立刻在吴悠的办公室里打电话,让乡里马上办手续拨款。他说:“吴县长我听你的,黄县长那边,可一定替我说清楚。”
       这事就发生在前些天,时黄必寿不在县里,刚刚去了省城,履行人民代表职责与义务,参加本次省人大年度例会。吴悠告诉乡长,两天后恰有事上省城,她会专程去找黄必寿汇报。
       结果她让黄必寿狠骂了一顿,从未有过的。黄必寿曾声称最怕吴悠,吴悠是“省领导”,不能骂。言犹在耳,这家伙就翻脸不认。
       他说吴悠怎么会傻成这个样子?脑子为什么不能复杂一点,清楚一些?吴悠是干什么的?南海观世音菩萨?菩萨手中的瓶子要没有一点水,她还拿什么普渡众生?吴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愿意把全部家当都分给百姓,这好说,只要她认为非这样不可,他黄必寿也不反对。但是为什么不能先汇报一下?非得这么先斩后奏?要是怕他黄县长反对,非得先干了再说,这也就算了,但是为什么不能干得策略一些?非得这么一锤子敲掉?为什么不能分几次一点一点去发?乡亲们一围上来,哗哗哗钱就下来了,这以后还不上瘾?不是乡亲们上瘾,是乡亲们后边的那些人,他们会上瘾的。
       吴悠极不服气。她说县长你得讲道理,你要不讲理算了,不跟你说。
       黄必寿眼睛一瞪,骂:“我他妈还非跟你说不可。”
       他下令吴悠第二天必须立即返回县里,要求她直接去浦湾。不管吴悠在省里还有多少事情,公事也罢,私事也罢,一律先别办,回去,确保浦湾不要出事。“吴副
       你惹的麻烦大了,你不信?”他说,“你得负责任的。”
       吴悠气得吃不下饭,当晚彻夜不眠。第二天一早她踏上归途,返回县里。她曾想过拒绝服从黄必寿的命令,她有足够的不服从的理由,挂职干部毕竟不是当地干部,情况比较特殊,原本不必像她这样多地卷入当地具体事务,处理那么多困难问题。她的两年挂职期将在两个月后结束,黄必寿对她这样的省直干部本就是鞭长莫及,那以后更是两不搭界,她为该县长如此效力,换回如此骂声,何苦呢?她还接着再自讨苦吃继续找骂去?还管他做什么呢?
       但是不行,说到底,她眼下正是在为这个黄必寿效力的啊!
       归途中,她在高速公路上接到了黄必寿的急电,让她掉头回省城一起处置坝下村民群体上访,围坐于省政府大院门外事件。当时吴悠还在负气,几乎不想理会他的电话。但是一听情况她就呆了。她没想到黄必寿预见性如此之强。虽然黄必寿并没有预想到村民们会借省“两会”之机起事扑到省城来,事出得这么快,还这么大。但是他预感浦湾会出事,而且与吴悠下令乡里把扣下的征地补助款全部下发岭上村民有关,确实正如其所料。
       拿到补偿金的岭上村民当然不会闹,上访的是他们的邻村坝下村民,这个村的村民心理极不平衡。当年开发区投建,征用坝下村大片土地,补偿极低,又被乡里扣掉大半,村民们没拿到什么钱,已经反映多年,一直未得解决。这一次岭上被征的土地比他们少得多,得到的钱比他们多得多,而且补助款直接全部发到村民手中,两村境遇如此不同,怎么能这么不公平?坝下村民聚集省城上访,提出的主要就这么一条,要求按照此次岭上村的标准和办法,补偿近十年前他们蒙受的损失。干部们说不要纠缠往昔旧账,要历史地看待问题,村民们说厚此薄彼,护上欺下,这是哪家的王法?算个什么道理?
       这就是黄必寿逼迫吴悠,左一句右一句“你有责任”的缘故。吴悠跟坝下村民座谈,村民们提出开发区应当购买本村的碎石,作为一种补偿,吴悠认为合理。黄必寿在县城打电话,遥控制止,骂吴悠是猪脑,问她为什么不接受教训,“忘了这回谁惹的事?”骂的也是吴悠一心学雷锋做好事,帮了这边的忙,却惹出了那边的麻烦。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吴悠心里清楚。黄必寿对碎石事宜特别敏感,唯恐吴悠在这件事上再对村民承诺,除了怕引起连琐反应,还有一个原因是罗伟大。罗伟大不光是村长,同时也是村里碎石大户。罗伟大在广东梅州承包了一个工地,里边驻有本村一支施工队,他们都干些什么呢?碎石。坝下村民的传统产业。
       因为这个罗伟大,吴悠已经领教过黄必寿的一次发作。事发去年,那一次黄必寿比较客气,没骂猪脑,他骂“木头”,他说:“吴副你怎么也像根木头!”如此发火,为的是罗伟大当了村长。去年逢本县各乡镇属下的村民委员会换届,罗伟大被坝下村民选为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村委会是村民自治组织,不是一级政府,村委会选举具体事项有县民政部门和乡里负责,与吴悠关系不大。黄必寿凭什么责怪吴悠?因为吴悠为这个伟大的村长说了几句话。当时是在县长办公会上,民政部门汇报了村委换届工作情况,给县长们送了一份新一届各村村委会人员名单。黄必寿看到罗伟大的名字就大拍桌子。
       
       “这个人也当村长?”他说,“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死光了!”
       他下令立刻拿掉罗伟大的村长职务,不能让他干。县民政局长支支吾吾,应不了话。吴悠即出面解围。她管不了村委会选举事项,但是浦湾乡是她挂钩,可以说话。
       吴悠问民政局长:“要解除村长职务,法律上怎么规定的?”
       民政局长翻条文,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需要由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选举权的村民联名,要求罢免并提出理由。然后还需要召开村民会议投票表决,有选举权的村民半数以上通过才能罢免。法律没有允许上级政府罢免村委会人员的条款。
       黄必寿不听。黄必寿说:“都是些木头!法律是定给你们这些木头坐的?还是定给你们睡的?”
       吴悠却不让步。吴悠说县长你不是木头,但是你也得遵守法律。大家都得依法治国,你就不用啦?这是原则。黄必寿这才有些收敛,他说吴悠你不了解情况,这个罗伟大有前科,心怀不满,让这家伙当村长,肯定会给咱们弄出大乱子的。
       黄必寿如此看重罗伟大,是因为此人特别。罗伟大不过三十四五,年纪不大,经历不少。在当村长之前,他是一个村民,办有一个碎石场,自封经理。他跟一般村民大有不同,曾被判过刑,在某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历时五年。在当犯人之前他还有来历:当副乡长。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黄必寿,时为乡长。
       当年,黄必寿和罗伟大在乡里任职时,乡镇干部除各项乡村工作外,还承担督促村民缴纳各项税费的任务,包括催缴农业税、特产税、村提留、乡统筹等等。乡干部们各自包点负责,完成任务好者得表扬、奖励、提拔,完不成任务的当然相当狼狈。当年罗伟大以有魄力,有能力备受看好,这人出身农家,读过中专,脑子管用,熟悉农村,基层工作有一套,别人弄不下来的事他弄得下来,别人完不成的任务他能完成,因此颇受赏识,被视为很有前途的青年干部。
       有一年六月,全乡狠抓税收进度,按上级要求必须“时间过半,任务过半”。罗伟大去了一个村子。他问村干部村里哪户人家不交税费还最难缠?村干部说了一户人家,欠费六百余元,死活不交。罗伟大说就拿这个。别的人见了刺头躲,我是专捡刺头拿,拿了他,看谁还敢。他带着人立刻上门收钱,恰那家人都不在家,罗伟大命人在门上贴了张封条,还有一张告示,让户主到村部缴交欠费,交清才启封。告示还说,谁敢擅自启封:谁就得承担一切后果。  “告诉他,想跟罗乡长试试就来。”
       罗伟大年纪轻轻,在四乡已经颇有名声,村民们多怕他,因为他特别厉害。那天被封了门的人家一听说撞上罗乡长了,自认倒楣,不敢硬抗。两个钟头后就有一个老人找上村部,拿来了两百元,说现在就有这么多,余下的他们会借,只求罗乡长同意启封,让他们能进家门。罗伟大眼睛一瞪说少废话,我这么好骗?回去!不把钱给交齐,睡猪圈去!老人不服,求情无果,心里一急就跟罗伟大吵起嘴来。罗伟大也不多说,朝他胸脯用力一推,把他推出村一份新一届各村村委会人员名单。黄必寿看到罗伟大的名字就大拍桌子。
       “这个人也当村长?”他说,“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死光了!”
       他下令立刻拿掉罗伟大的村长职务,不能让他干。县民政局长支支吾吾,应不了话。吴悠即出面解围。她管不了村委会选举事项,但是浦湾乡是她挂钩,可以说话。
       吴悠问民政局长:“要解除村长职务,法律上怎么规定的?”
       民政局长翻条文,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需要由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选举权的村民联名,要求罢免并提出理由。然后还需要召开村民会议投票表决,有选举权的村民半数以上通过才能罢免。法律没有允许上级政府罢免村委会人员的条款。
       黄必寿不听。黄必寿说:“都是些木头!法律是定给你们这些木头坐的?还是定给你们睡的?”
       吴悠却不让步。吴悠说县长你不是木头,但是你也得遵守法律。大家都得依法治国,你就不用啦?这是原则。黄必寿这才有些收敛,他说吴悠你不了解情况,这个罗伟大有前科,心怀不满,让这家伙当村长,肯定会给咱们弄出大乱子的。
       黄必寿如此看重罗伟大,是因为此人特别。罗伟大不过三十四五,年纪不大,经历不少。在当村长之前,他是一个村民,办有一个碎石场,自封经理。他跟一般村民大有不同,曾被判过刑,在某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历时五年。在当犯人之前他还有来历:当副乡长。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黄必寿,时为乡长。
       当年,黄必寿和罗伟大在乡里任职时,乡镇干部除各项乡村工作外,还承担督促村民缴纳各项税费的任务,包括催缴农业税、特产税、村提留、乡统筹等等。乡干部们各自包点负责,完成任务好者得表扬、奖励、提拔,完不成任务的当然相当狼狈。当年罗伟大以有魄力,有能力备受看好,这人出身农家,读过中专,脑子管用,熟悉农村,基层工作有一套,别人弄不下来的事他弄得下来,别人完不成的任务他能完成,因此颇受赏识,被视为很有前途的青年干部。
       有一年六月,全乡狠抓税收进度,按上级要求必须“时间过半,任务过半”。罗伟大去了一个村子。他问村干部村里哪户人家不交税费还最难缠?村干部说了一户人家,欠费六百余元,死活不交。罗伟大说就拿这个。别的人见了刺头躲,我是专捡刺头拿,拿了他,看谁还敢。他带着人立刻上门收钱,恰那家人都不在家,罗伟大命人在门上贴了张封条,还有一张告示,让户主到村部缴交欠费,交清才启封。告示还说,谁敢擅自启封:谁就得承担一切后果。  “告诉他,想跟罗乡长试试就来。”
       罗伟大年纪轻轻,在四乡已经颇有名声,村民们多怕他,因为他特别厉害。那天被封了门的人家一听说撞上罗乡长了,自认倒楣,不敢硬抗。两个钟头后就有一个老人找上村部,拿来了两百元,说现在就有这么多,余下的他们会借,只求罗乡长同意启封,让他们能进家门。罗伟大眼睛一瞪说少废话,我这么好骗?回去!不把钱给交齐,睡猪圈去!老人不服,求情无果,心里一急就跟罗伟大吵起嘴来。罗伟大也不多说,朝他胸脯用力一推,把他推出村 部。
       当晚老者直喊胸痛,家人予以饮水、按摩,疼痛稍有缓解。不料半夜忽然大疼,叫唤不止,家人急送医院,却晚了,老者死在半路。这位老人七十二岁,尸检发现他胸腔积血,两根肋骨断裂。
       罗伟大难逃严惩,起初县里乡里都有人保他,说他是在推搡中无意间碰伤老人,说老人有先天性心脏病,说不是罗伟大下手太重,是老人自己骨头太脆,还说应当念及罗伟大动机是好的,是为了拔掉钉子户,保证不折不扣完成上级税收任务。案子拖了一段时间没有处理,恰逢上级来了文件,严查伤害群众事件,罗伟大案拖得不巧,赶上风头,谁都保不住,给抓去判了五年。
       当年罗伟大案发后,黄必寿曾把他臭骂了一顿。黄必寿说死的老人当罗伟大的爷爷都行,罗伟大怎么出得了手?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黄必寿乡长会骂人,但是碰到百姓也不敢乱动舌头,别说如此下手!他早就告诫过罗伟大,认真负责大胆工作跟胡作非为欺压百姓根本不一回事,罗伟大为什么就听不进去?耳朵聋了,还是想逞能、表现、往上爬?罗伟大掉了眼泪,说自己一贯表现突出,没有功劳有苦劳,这一次过失也是为了工作,请乡长和上级能念及以往,拉他一把,别让他一个跟头栽到底。黄必寿说:“不办你,百姓还不反了!”
       结果罗伟大真给严办了。
       罗伟大是坝下村人。刑满释放后回到村里务农。毕竟读过书,风风光光当过乡干部,蹲过监牢,见多识广,能量不小,不是一般村民所能比。这人回乡后,很快就靠经营碎石场发家,罗经理经营中颇有手段,该下手敢下手,也能施小恩小惠。这年村委会换届,他出来竞选村委会主任,竞选中他提出,如果当选村长,他有办法让村民收入大幅提高,他还要为村民们出面,就当年的征地补偿向开发区和上边讨个公道。这个人知道利用法律和时机,知道怎么打动村民,获取拥护和选票。他还有经济实力。县里乡里中意的其他候选人都无法跟他抗衡,罗经理就这样成了罗主任,即罗村长。
       
       黄必寿张嘴开骂,吴悠却坚持己见。她认为即便如此也应依法行事,无论如何。
       5
       吴悠奉命前往北京,作为县政府代表,与省、市有关方面领导一起,就浦湾电厂二期工程项目报批事宜进京汇报。浦湾电厂是外商投资兴建的大电厂,一期工程六台机组已经发电,二期工程上四台,是本省火电发展一大项目,也是浦湾开发区最重要项目。电厂二期项目上马涉及许多具体问题,省里牵头组织一个团组进京,由一位分管副省长带队,向国家相关部委汇报。事关重大,原定黄必寿县长亲自参与,代表项目所在地的县政府。临行前黄必寿把自己撤下来,把吴悠排了上去。吴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办。此前黄必寿没有一点表示。吴悠召集坝下村民代表在浦湾乡政府开座谈会,黄必寿来电话制止吴悠承诺解决碎石问题,紧接着又来电话让她返县城,称有急事要劳省领导大驾。什么事呢?就是顶替黄必寿,代表本县政府到北京去。
       吴悠挺纳闷。这是黄必寿忽然做的决定吗?为什么?是不放心她,怕她“一心为群众排忧解难”,再给他黄县长惹麻烦?
       “吴副不必操心浦湾。”他告诉吴悠,“我亲自料理。”
       他还说,罗伟大这一回跳出来,肯定还有名堂。他不会轻易放过这家伙。不管罗伟大藏到什么旮旯里,他黄必寿一定要给他一刀,把该罗经理罗主任那两个伟大的蛋挤出来,劁掉,扔到屋顶上晒太阳去。当年黄某人用一把劁刀制造过无数菜猪,现在不劁猪,劁人,谁敢乱来就劁谁,让该家伙变成个菜人。
       吴悠还提意见:“县长注意,处理这种事得重证据,当县长尤其不能乱来。”
       他笑,他说他知道吴悠的意思。尽管放心,黄县长自会依法办事。早先依法劁猪,现在是依法劁人。
       吴悠没跟他多说,也没法多说。算起来,能够在黄必寿县长治下,聆听如此重要理论论述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北京回来后差不多就该打点行装了。
       她去了北京。大项目审批环节诸多,省市县十数人在京整呆了一个星期,此行目标基本达到,大家打道回府。吴悠搭民航班机到达省城机场,时为黄昏,她的司机已经守在机场到达厅里,等着接她。吴悠计划在家里住一夜,第二天再返县里。
       从机场往家里的路上,吴悠随口询问,了解县里情况。这些天还行吧?县领导们都有些什么动静?没什么大事吧?司机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黄县长胳膊断了,差点没死。”他说,“在浦湾出的事。”
       吴悠呆了。
       “你说谁?黄县长?黄必寿?”
       就是他。浦湾又出了大麻烦。村民闹事,把警察打了,乡长也给打了。黄必寿断了左胳膊,好在不是百姓打的,是自己出的事。那一天上午黄县长在县里开会,接到浦湾乡告急。县长匆匆把会停下,带着几个人直扑浦湾。他们抄近路,走县道,那条路路况不好,窄得很,半道上县长的车被一辆货车挡了,轿车跟在货车后边,左穿右钻,总是超不过去。县长性急,骂司机真是个王八。县长的司机脾性好,跟他那么多年,心里有数得很,本不该着急的,却不料那天也急了,豁出去跟货车抢道,一不小心车给挤出路面,翻在路坡上。还好被一棵树卡住,要是再翻出去一点,连人带车都会滚到山沟里,那就不是缺胳膊断腿,是全数报销。
       “人怎么样?现在在哪?”吴悠急了。
       司机说县长还在医院里,几个人里数他伤得重。
       吴悠问浦湾怎么回事?为什么闹的?司机摇头,说不清楚。
       “听说防暴警察都上了。”他说。
       吴悠在座位上呆坐片刻,即做决定。
       “我回家取点东西就动身。”她交代说,“咱们不等明天了,连夜回县。”
       没有人要她如此行事,特别是到了她完全可以抽身离去的时候,谁能要求她如此行事?但是她就是放不下。如黄必寿表扬,吴悠总是这般优秀。
       在高速公路上,吴悠往县里打了个电话。她没找黄必寿,黄必寿受伤住院,暂时不去惊动。吴悠找的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她告诉主任她已经上路赶回县里,她刚听到一些情况,觉得很不放心,想向主任具体了解一下。主任即在电话里汇报,简要说明了浦湾发生的事情。
       吴悠前往北京之前,曾在浦湾乡开过一个坝下村民代表座谈会,会上几乎每个村民都提到了本村碎石的销售事宜。吴悠知道碎石为该村一大产业,村民关心当然具有合理性。当时她也有些异样感,因为村民们以往也谈这个问题,但是却不显得特别突出,村民们到省城上访时,主要提出的还是要开发区和政府按岭上村的标准,补偿他们征地款。现在为什么异口同声满嘴碎石头了?是不是他们明白了,知道历史旧账很难按今日价码再行补赔,因此他们转而以争取当前利益为主要目标?或许他们早先抓着昔日旧账只是一种铺垫,其真实用意是为了促成眼前利益?如果是这样,他们就显得很有章法,或者说,在村民们的身后设计组织指挥了这一切的那个人很懂得章法,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
       坝下村的碎石销售问题比较特别,牵涉时日久远。当年开发区投建时,因为低价征用了该村大片土地,确须对村民们有个交代,当时的县、乡政府与村民和开发区建设部门形成了一个不成文默契,就是开发区内建设所需要的碎石就从该村购买。坝下村产碎石,碎石又为开发区建设大量需要,在坝下就近购买,从道理上说对双方都有好处。却不料这里另有名堂:从一开始起,坝下村卖给开发区的碎石价格就比其他地方同类物品要贵上一两成。距离更近,运费更低,价格更高,明摆的不合理,却因为有默契在先,加上当初征地补偿极低,坝下村民认为这样做天经地义,开发区也有心以此弥补,如此过了近十年。时过境迁,开发区建设部门和区内各企业单位认为情况不能再继续了,开始试图以市场方式解决问题,坝下村不降价,他们就直接购买外边的便宜碎石,将坝下弃之不顾。坝下村民不能接受,矛盾骤然尖锐。
       几天前,吴悠还在北京。坝下村民在村外通往开发区的大道上拦截了两辆自卸卡车,卡车上装的全是碎石,是浦湾电厂基建工地从附近村庄的碎石场直接购买的。村民们跟卡车货主发生纠纷,从口角到老拳相向。司机和货主被一拥而上的村民从卡车上拉下来痛打,共四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厂方和伤者亲属向开发区公安分局报案,警察奉命迅速查办此案。他们仅用二十四小时就掌握了线索,锁定两个打人主要嫌犯,并依法实施抓捕。不料警察进村捕人时突遭百余村民围困,不得不把捕获的嫌犯当场放掉,否则无法出村。混乱中执行任务的警察和随同进村处理问题的乡长都挨了打,乡长伤势比较严重,满面流血。当晚县里采取紧急措施,从全县各地调警察到浦湾加强警力,控制事态发展。坝下村民也不含糊,竟开出十数辆满载碎石的拖拉机堵在路上,把进出开发区的通道塞个水泄不通,事情就此闹大,对峙陡然升级。
       吴悠没想到就这几天时间,事态发展得这么快,居然流血伤人,呈现恶性发展之势。不久前在省城处理坝下村民上访时,黄必寿就说要谨防挨打,后来还说罗伟大有暴力倾向,不能不防。吴悠总觉得他是杞人忧天,忧得有些啼笑皆非,哪想确有先见之明!问题是直到吴悠离开前并没有恶化征兆,怎么转眼就变成这样?
       当晚,吴悠的车还没驶出高速公路,手机响了,竟是黄必寿。
       他已经知道吴悠归返的消息。他在电话里放声大笑,说吴副县长真是好干部,县里大小官员要是都像吴悠这样爱岗敬业,热爱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早就天下太平,全面小康了。他说此时此刻非常想念吴副,想念吴副提出过的许多宝贵意见。
       
       “太亲切了吧,县长是脑震荡了?”吴悠由衷关切,“到底伤得怎么样?”
       这一问还真让她大吃一惊:黄必寿居然已经从医院里跑了出来,此时也在车上,正在前往浦湾,继续其被车祸中断了的旅途。黄必寿说他的左胳膊断在肘以下部位,已经让医生用夹板固定了,现在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另外就是脸上有些擦伤,没大毛病,不外青一块紫一块,形象不好,跟个战场上跑出来的伤兵差不多,总的说不碍事,不怎么痛,可能因为麻药。左胳膊不能用让他特别不习惯,因为他总是用左手打手机,换成右手老觉得不对头,好像那手机是偷来的一样。
       “这样吧,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后天县里有几个会,你去顶一顶。眼下书记在省里开会,县里几个管事的都给我叫到浦湾,家里没剩几个人,靠你了。”黄必寿交代说,“浦湾这边你不必操心,我处理。需要的话我再叫你。”
       吴悠说县长行吗?能撑得住?黄必寿说谢谢关心,也就一个小车祸,光荣负伤,小意思。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这是传统。当年他把左手背起来,只用右手就能劁猪,今天一样,断了一只手,另一只手照样劁人。
       吴悠松了口气。她想看来情况不是太严重,黄县长断了条胳膊,也还活蹦乱跳,至少嘴上活蹦乱跳。他不好意思再让吴副打头阵了,也不能总是女士优先吧?当然不排除是另一种情况,该县长可能还不放心,怕吴悠再帮他“为群众排忧解难”。
       第二天吴悠在县里忙了一天,出席了几个会,分别做“重要讲话”。时县里领导紧缺,除外出开会的,几大要员都被黄必寿招到浦湾,包括县里分管政法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常务副县长、分管政法副县长、分管信访副县长、公安局长等等。众领导前方应急,吴悠在县城帮他们顶岗,开会讲话,保证县城首脑机关正常运转。作为即将离任的本县“省领导”,一个挂职干部,到这个份上也算极其称职了。
       但是她始终放心不下,无数心思都在海边,牵扯着浦湾。
       第三天一早,吴悠在机关食堂吃早餐时跟一位副县长碰面,后者昨晚刚从浦湾现场赶回县城办事。吴悠得知浦湾事态越发严重,开发区通道仍被封锁,坝下村男女老少二千余人轮流值班,坚守于村头他们设置的路障边。黄必寿已经发布最后通牒,要求坝下村民在今天之内撤离现场,搬开路障,否则、即采取强硬措施。已经有大批警察被调至浦湾,配有车辆、防暴器材和相关武器,还有一些大型机械设备集中于现场。
       “老黄发了狠。”那副县长告诉吴悠,“要下手了。”
       吴悠默不作声。好一会儿,她问黄必寿的情况:“他人怎么样了?”
       “这里肿得,”副县长指着自己的眼睛,“就剩一条缝。”
       吴悠呆不住了,即在餐厅里打几个电话,把手头上的事情略作交代,然后叫上司机,直奔浦湾。在路上,考虑再三,吴悠打电话找人,她找罗伟大。
       她还想通过该罗经理罗主任,力争先把事态控制住。
       但是电话不通:“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吴悠在坝下村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看到了黄必寿。这个光秃秃的石山包上拉着几顶帐篷,被布置为黄必寿的临时指挥所。山包前方就是开发区大道,黑压压围着村民,还有他们的路障,道西侧是坝下村,道东边不远就是海湾,海浪在阳光下平静起伏。
       黄必寿看到吴悠赶到,非常意外。
       “你来干什么?”
        吴悠说不干什么,来玩。
       他笑,他说行了,知道,感谢关心。
       吴悠发现黄必寿情况不妙。这个人嘴上活蹦乱跳,实际情况相当严重,除了吊在脖子下的左胳膊,胜上伤得不轻,已经肿胀如斗,特别是左脸颊肿得不像样,左眼真的就成一条缝了。他的帐篷里有医生,有输液架,顶上半个战地救护所了。这人相当镇定,称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没有太特别的。唯一没预料到和失控的就是他自己遭遇的车祸。好在老天有眼,恰路旁长有一树,把他的车一举卡住,一车大小安然无恙。
       吴悠知道浦湾的事态发展并不全在黄必寿掌控之下。吴悠奉命撤出浦湾前往北京之后,黄必寿直接过问浦湾事项,他在浦湾乡政府坐镇指挥了好几天,着力方向与吴悠大体相同,也是多方动员劝服,做村民的工作。同时他还组织人员悄悄摸查,力图搞清罗伟大与上访事件的关联,搞清罗伟大的准确下落。那些天坝下村很平静,似乎一切都过去了。刚好县里有事,黄必寿离开浦湾回县城,却没想坝下村突然借开发区的碎石车起事,一至不可收拾。
       “这家伙盯着我们。”他对吴悠说,“他就在村里,幕后指挥。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
       他说的还是罗伟大。他说坝下村风波的根源就是罗伟大,要害是碎石的销售。以前只知道罗伟大是坝下的碎石大户,什么“罗经理”。其实不止,他已经成为本地的碎石老总,于暗中垄断了这一行业。他的碎石场不光生产碎石,还收购村民的产品,再卖给开发区单位。他给村民的收购价超过市场价一成,村民因此普遍得益,他自己获利更多:开发区单位必须以超过市场价一成半至两成的价格买他的碎石。罗伟大不仅收购本村的碎石,他还控制村外的市场,凡进入开发区的碎石必经其手,不经其手进不了,经其手就得抽成。黄必寿说这小子会玩,当年当副乡长时就这样,胆子大,点子刁。罗伟大为什么想当村长?他不是喜欢那顶末等乌纱,要拿它重温往日罗副乡长之官瘾和成就感,“为群众排忧解难”,罗经理是需要这个位子,当罗主任,把坝下村民跟自己捆在一块,保障他的最大利益。
       “现在他玩到头了。”黄必寿问,“怎么样?省领导有什么指示?”
       “省领导”吴悠无权指示,但是有意见,她当然要提意见,否则她干吗不服从黄县长安排,非得从县城赶到浦湾,让黄县长倍感亲切,当然也倍感意外?
       她建议县长立刻离开浦湾,回县医院治疗,养伤。她相信医生肯定也是这个意见。为了今后更好地为全县人民服务,县长应当立刻走人。除了县长,这里的其他领导,包括警察和防暴设施,除留少量人员维持秩序,其余应全部撤离。这里的事情交给她处理,给她点时间,她来劝导村民撤毁路障。这件事先办,其他问题以后再说。
       黄必寿问:“你能办得到吗?”
       “我会想尽办法。”
       黄必寿说不行,已经屡试不行了。几天里政府方面充分表达了善意,为了最大限度争取群众,甚至答应既往不咎,只要村民撤离。昨天他黄必寿县长还亲自向村民代表表了态,答应尽量考虑村民的要求,在县政府可能的范围内,帮助村里解决困难和问题,例如可以把开发区大道延伸到村子另一侧,为村里的小学校建设新校舍等等。政府会关心群众,村民也须听从劝告,不能再任人蛊惑。他给了村民一天时间,让他们在今晚之前撤离,过期不候。从目前得到的情报看,许多村民认可政府的努力,但是他们受制于罗伟大,罗伟大不打算听从,他还准备闹下去,非要政府书面承诺,保证开发区使用碎石必须由坝下提供,让坝下村其实就是罗伟大继续欺行霸市垄断市场,这怎么可能,怎么能够允许?罗伟大显然高估了黄县长的忍耐力,低估了政府的决心。
       “你还打算拿什么打动他?”黄必寿笑问,“一把果树剪,还是一打牛绳?”
       他说情况已经变了,吴悠还可以用一条围巾,或者一场荔枝疏花果园讲座解决问题?不行了。罗伟大这脓包已经溃烂,得把脓头挤出来,割除掉,问题才能解决。
       “罗伟大可以用其他方式处理,他要真有问题,跑不了的。”吴悠坚持,“现在他跟群众裹在一起,硬干会伤害无辜,后遗症会非常严重。”
       黄必寿说行了,吴副的意见提得非常好,提完就行了。走吧。
       
       “赶紧回去。”他说,“县里那些会没个领导参加怎么行?县长们都死光了?”
       吴悠恼了,抬高声调说她哪都不去,就呆在这里。她是省里派来挂职的本县副县长,挂钩浦湾乡,除非黄县长能宣布解除她的职务,否则谁也别想把她从这里撵走。
       黄必寿眯起眼睛笑,他肿胀的左眼已经不是一条缝,是整个儿闭合了。他问吴悠到底想干什么?是想为黄县长去打头阵,还是特意在此碍手碍脚?吴悠说这还用说,她呆在这里不干别的,就是要碍手碍脚,绝对不让黄县长胡来,为所欲为。
       6
       黄必寿让人拿来四件防弹衣,命令吴悠一行穿上。他说,现在天气冷,衣服多,穿上这个看不出来。非穿不可。
       吴悠说:“县长你这是干什么?制造紧张空气?”
       黄必寿说:“有备无患。他们可能有枪,土枪。”
       “省领导”吴悠注定要为黄必寿县长打头阵,真是躲都躲不开,赶都赶不走。这一次不比以往,颇具风险,现场没有谁不清楚。
       吴悠让随行的三个人穿上黄必寿叫来的防弹衣,自己不穿。如果对方真的用土枪朝她开火,估计黄氏防弹衣顶不了什么大用,但是她不能因此置随行人员的安全于不顾。现场气氛接近白热化,已经发生过暴力冲突和流血伤人事件,不能不有所防备。黄必寿让吴悠防备谁呢?还是罗伟大。罗氏碎石场的杂工、保安和管理人员里有一批外来人,他们多出自监狱,是罗经理当年服刑的狱友。罗伟大一个“归正人员”,用人们习惯的说法叫刑满释放人员,凭什么能在几年中欺行霸市,把这一带的碎石交易给垄断了?因为他厉害,他有两手。此人知道怎么笼络人,能说会道,懂竞选,善鼓动,很多方面得益于当年乡政府的培养。他还敢下手,当年敢一把伤人把自己送进监牢,现在更是“该出手就出手”,手下养着这么些人,谁不怕他几分?几天前警察进村捕住了两个打人嫌犯,后来被迫当场放掉,两个人都不是地道的坝下村民,是罗伟大碎石场的人。据说他们手中还有枪,已经具有某种黑社会性质。
       那时太阳西下,已近黄昏。从小山包上往下看,坝下村头开发区大道上的路障和人群依然黑压压一片。夜幕即将降临,黄必寿的最后通牒已经无效,到这个时候,即使村民们决定撤离,也已无法漏夜撤清。黄必寿县长已经没有退路。
       他必须孤注一掷。有一个情况迫使他非干不可:市长给黄必寿打来电话,命他今晚务必解决问题,让开发区通道畅通。市长讲得非常严厉,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坝下村闹的这场事已经惊动全省,比早几天村民围坐省政府大院门外还要厉害。一个地处偏远海湾的村庄在自己村头闹事,本不致影响如此之大,但是这个村位居一个省属开发区的咽喉地段,加之这个开发区还有座浦湾电厂,情况便不同了。
       吴悠刚从北京回来,去办的就是这家浦湾电厂的二期项目。这家电厂是火电厂,烧煤。现代大型火电厂发电量巨大,相应的就是惊人的煤耗,电厂建在偏僻海边,可以减轻污染,利用相对便宜的海运,减少发电成本,提高企业利润,这是该电厂立足浦湾开发区的一大缘故。为了满足巨大的煤炭需要,这家外资电厂在澳大利亚买下一个露天煤矿,有一支自己的大型运煤船队,源源不断把煤炭运过大洋,在开发区码头卸船,再用卡车运人电厂。坝下村民阻断开发区通道时,电厂的运煤船队正抵达码头,数船煤无法卸货,压在港口,电厂用煤便开始告急。浦湾电厂是全省电力供应大户,举足轻重,本省今年春旱,水库蓄水不足,水电站无法正常发电,全省电网倚仗火电厂供电,电力本就特别紧张,浦湾电厂只要停下一台机组,全省不知就有多少工厂城镇要拉掉电闸,其后果不光黄必寿承受不了,市长都无法承受。坝下村民在这种时机用这种方式起事,如果不是巧合,就是拿捏得极准,抓住了要害。
       市长下了死命令,要黄必寿在今晚解决问题,否则浦湾电厂各发电机组将在天亮后被迫逐一停机。但是市长还有另一个要求:事情必须办得稳妥,不得酿出重大事端,造成严重后果。开发区和浦湾电厂进出必经坝下,问题处理不好,留下后遗症,将再无宁日,从长远看非常不利。
       黄必寿考虑再三,决定暂不行动,派人最后再做一番劝服。他估计事态发展至此不下杀手锏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市长有要求,不试着再做说服就动作,顺利的话还好,万一不顺出点麻烦,到时候市长责怪,实无法交代。这个关头上把人派上去当然有风险,但是也进一步表明政府劝导村民的诚意,能再争取一些人心,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扰乱隐身村民后边的那些人,为事件的最后解决创造机会。
       派谁上呢?吴悠。黄必寿自我解嘲说:“还好你吴悠藐视领导,赶而不走。刚才要让我赶走了,这会儿我找谁膛地雷去?”
       这个时候黄必寿自己没法上,不仅因为他断手肿脸是个伤员,主要是他负指挥之责,得呆在他的临时指挥部帐篷里掌握情况,必要时下最后决心,做最后决定,没有谁能够取代他。理论上讲,此时此刻呆在现场的其他县领导都有资格也有责任下去蹚地雷,但是没有谁比吴悠更合适。她是女性,来自省城,牵扯的矛盾恩怨最少,一段时间里与村民多有接触,为村民所接受,最具亲和力,引发暴力对抗的风险相对较小。
       “只好再次劳驾,不好意思。”黄必寿说,“想不到事到临头,还要女士替我们冲锋陷阵,我们这当的他妈什么鸡巴县长!”
       “行了你,”吴悠说,“该谁就谁,县长早说过的。”
       其实凭什么就该吴悠?吴悠不是本地干部,她到这里是挂职的,且马上就要离开,把她推上前台处理类似爆炸性问题毫无道理。但是吴悠不推辞,事实上她是自己凑上来的。她曾经挨过黄必寿一番狠骂,虽然她决不因此认为坝下风波就是自己处理岭上征地款考虑不周激发起来的,但是黄必寿有下旬狠话让她无法忘怀:“你有责任!”
       吴悠带子三个人前去。县政府办小朱,两年里一直跟从吴副县长,性别女。浦湾乡刘副乡长,碰巧也为女性。县公安局一位侦查员换上便衣随同,该侦查员男性,中等个头,结实强壮,但是为避免刺激村民引发误会,未携带枪械装备,万一有事,只能赤手空拳保护三位女子,与防弹衣相类,属聊胜于无。
       四人上路,侦查员开车。刚动身,黄必寿急招手命令停车。他让人拿过一部无线电对讲机塞到吴悠手中,要她随时联络。
       “村里不通手机,”他说,“通讯公司这帮家伙净吃狗屎!”
       吴悠跳下车,跟黄必寿又说了句话。
       “县长千万要冷静。”她说,“等我消息,别动手。”
       他不做表态,只说:“去吧。”
       吴悠驱车下山。身后是小山包,帐篷,大批人员、警察和车辆。前边是黑压压的村民、路障和村庄。中间地带异常空旷,只有他们乘坐的吉普车晃晃悠悠驶过。那一刻吴悠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害怕,是一种伤感。
       离村头还有相当距离,吴悠就下令停车,一行人跟她一起下车,步行过去。此刻天色还亮,能见度尚可,有助吴副县长一行亮相于众多村民的眼中。
       他们一直走到路障前。村民们认出吴悠,立刻有人掏出家伙指着她,不是黄必寿极其提防的自制手枪,是几瓶矿泉水。
       “吴县长来了!喝水,喝水!”
       吴悠说谢谢,接过了一瓶水,但是没喝。她问村长在这里吗?村两委有谁在这里?没有谁在也没关系,哪个村民都行,大家一起谈谈。这里吵得很,说不成话,天也快黑了,大家找个说话的地方好不好?就到村部去吧。谁要是知道村长、村两委的人在哪,帮着叫一下好不好?让他们到村部商量事情。大家推举代表也行,推举不了也没关系。大家都可以去,一起商量,总能有一个解决办法。也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对不对?国家要发展,开发区的工厂要开工,村民们自己也得生产生活过日子是不是?再这么拖下去,荔枝花要掉了,地要荒了,农时要耽误了,碎石也打不出来,谁不受损失呢?走吧,一起去商量个办法。
       
       吴悠一行穿过路障,走进了坝下村。围在一旁的村民们给他们让了条路,却没跟上,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吴悠按照商量过的方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趋村部。村部距离不太远,也就几分钟的路程。没等他们走近,村中忽然响起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眨眼间,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还有狗叫,“汪汪汪”全村响遍。
       吴悠低声招呼身边干部:“别慌,镇定。”
       她自己只觉得掌心里全是汗水。
       但是没有事。他们一直走进村部,身后跟上了大批村民。坝下村村部是一幢二层建筑,石墙,灰瓦,有些年头了。村部二楼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摆着一些长凳,还有一张长桌,桌上丢着几个茶杯,里边的茶水冒着热气。
       显然几分钟前还有人坐在这里喝茶。是罗伟大,还有他那些人吗?
       吴悠顾不了太多。她往靠里的一张长凳上一坐,转身招呼跟进来的村民,让他们在长桌周围坐下,说:“还有位子,后边还可以再进来,坐满它。”
       从那时起,直到午夜,她片刻不离一直坐在那条窄窄的长凳上。
       有一拨又一拨村民进了村部大厅,车轮般从吴悠面前闪过。其中有不少老人,有妇女和儿童,还有些青壮年汉子。吴悠在人群中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一些面孔似曾相识,更多的是从未见过。在吴悠面前坐下的村民们表情各异,有的神情冲动,有的惴惴不安,有的不声不响。吴悠不停地跟他们说话,听他们的意见,回答他们的问题,反复劝导。不知不觉间天黑下来,电灯亮了起来,吴悠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声嘶力竭,嗓子肿痛,几乎发不出声音了。
       有人给她递了个大茶缸。她喝了口水,意外发觉是甜的,糖水。不由她抬头看,递茶缸的是个中年农妇,她并不认识。
       “谢谢。”她哑着嗓子问,“大嫂叫什么名字?”
       农妇挺腼腆。她笑,也不说话,从身后拿出个东西放在吴悠面前,竟是吴悠自己的物品:曾被黄必寿讥称为“牛绳”的那条围巾,不久前在省城省府大院前,她把它围在一个农家孩子的脖子上,该农家孩子衣着单薄。
       “吴县长是好人。”农妇可能是那孩子的母亲,她说,“大家都说。”
       吴悠把那缸糖水全部喝光。忽然她看见坐在对面的小朱神色异样,脸色惨白,表情骇人,不禁一愣。
       “小朱怎么啦?”
       “包,我的包。”
       小朱随身带的小包不见了。进坝下村之前,吴悠让大家把身上东西都清理一遍,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带。此后小朱的包里只装着一样东西,特别紧要的东西,就是一行人动身前黄必寿塞给吴悠的对讲机。进村之后,小朱曾数次离开村部大厅,找僻静处跟外边联络,及时报告情况。黄必寿曾通过对讲机发来两次指令,朱把它分别写在纸条上,悄悄递给吴悠。其中一条指令声称等候时间够长了,准备离村,以催促罗伟大或他的代表露面。另一条指令要吴悠相机行事,如果一直没有进展,即行撤离。小朱想尽一切办法,包括躲进厕所以避人耳目,不让旁人注意她与外边的联络。但是显然暗中有人盯住她,盯住她包里的物件。村部大厅里村民来来去去,人员杂沓,一行人忙于应对,难免有疏忽之际,待发现东西不见已经晚了。
       吴悠说:“行了,别管它。”
       她自己止不住心头发颤,知道事情挺严重。对讲机失窃不仅让他们与外界失去联系,还可能让窃机者得以偷偷监听外界联络信息。如果这是有意识有组织的行为,例如是那些在村子里四处敲锣的人的行为,情况便格外严重。
       她想起黄必寿。如该县长曾经形容过的,此时此刻真是“非常想念”。黄县长一定在那小山包上跳着脚骂人吧?失去这边的消息之后,他会想干什么呢?
       虽然黄必寿发布过指令,吴悠仍咬紧牙关不走,不想就此放弃。
       自始至终,罗伟大没有露面。也没有谁声称自己可以代表村民与吴县长商谈问题如何解决,所有来来往往者都说他们不知道此刻村里谁在管事发话。他们想知道的就是政府是打算赔偿,买他们的碎石,还是打算让警察冲进村抓人?但是吴悠也发现,随着自己一行人的劝导,村民们的口气在变化之中。起初他们的情绪比较冲动,渐渐地就显得动摇不定,特别是老人们忧心忡忡,妇女们焦虑不已。有人对吴悠说,他们不想这样,他们是没有办法。他们相信吴县长,相信政府会合情合理帮助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知道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但是他们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听我的。”吴悠说,“我保证对大家负责到底。”
       她说,如果那些人只知道在后边敲锣打鼓支配村民,不顾坚持对抗可能给村民带来的更大损失,不敢出面来商量解决问题,村民们就不应当再听从他们。阻断交通,破坏公共秩序,制造暴力事件,已经是触犯法律了,不能再错上加错。吴悠让村民们听她安排,把路障拆除,把装满碎石的拖拉机从开发区通道上开走。如果做不到,不要紧,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家人从村头叫回来,到村部这里跟她谈,把所有的意见,所有想说的话都告诉她。这里坐不下,就到村部外头的晒场上谈。大家累了,不想谈了也没关系。现在都半夜了,天气这么冷,回家休息,睡觉去,不要再聚集村头。谁要再敲锣打鼓,别理他,只管一心一意睡觉。他们把大家支到前边,自己面都不敢露,他们还有什么资格再支配大家!
       随同吴悠进村的便衣警察挤上前,在吴悠面前摊开右手掌,手掌上写有三个字:“速撤。樵。”
       竟是黄必寿。黄县长真是了得,吴悠一行丢失步话机后,他依然有办法把指令传递过来,显然他还另有卧底。他用如此紧急方式,用只有吴悠才明白出处的方式传递的这条指令意思非常清楚:吴悠一行的使命已经告结,劝说无效。可能另外还有些什么紧急情况,他准备采取行动了。为防不测,赶紧撤退。
       吴悠没有理会。拒绝服从,她还要争取。
       几分钟后,村里忽然又响彻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狗又吠成一片。深夜里的锣声和狗叫听起来地动山摇,格外惊心动魄。
       吴悠屏息静气,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待大家回过神时,村部二楼大厅只剩下吴悠一行四人,所有村民已经全部离去。他们也没走散,都聚集在村部外的晒场上。时过午夜,暗淡路灯下,晒场人影晃动,黑压压一片。
       “看看怎么回事。”吴悠摆摆手说。
       那一刻她觉得极其疲倦,特别地无助。
       便衣警察跑下楼,立刻又奔了回来。
       “吴副!吴副!”小伙子声音全变,急切中透着惊慌,“铁门给上锁了!”
       “别慌。镇静。”
       但是吴悠自己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想到那些人竟会这么干。现在吴悠及其随员被单独困在坝下村部,与村民接触的途径被强制阻断,除此之外,他们跟外界的联络也被彻底阻断,有如被对手扣押的人质。
       “我去把锁头砸开?”小伙子急中生智,“吴副咱们走?”
       吴悠把手一摆:“别急。我考虑一下。”
       她静坐片刻。她又想起黄必寿,此时,如果是他在这里,会怎么决定?
       “咱们不走。就在这里,到走廊去。”她下了决心。
       她说还是不能放弃努力。显然我们已经取得成效,有些人怕了,不让村民再跟我们接触,但是我们可以从走廊向晒场喊话,继续向村民施加影响。
       她心里其实另外还有一句话,特别无奈,也特别悲凉,没法直接说出来:只要他们四人坚持在这里,黄必寿投鼠忌器,就不会贸然采取极端动作。也许依然可以在最后关头遇到转机。
       她没有料想到异常情况。这晚的当事人里,许多人都没有料想到这个异常。
       
       突如其来,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之际,电灯忽然一起熄灭,坝下村部顿时一片漆黑。不仅村部,坝下全村灯火尽熄,霎时间完全没人夜幕。时为农历月初,多云天气,月光不见,下半夜时分,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吴悠哎了一声,脱口道:“坏了。”
       她听到空中响起一个巨大声响,炮弹爆炸一般。耀眼的白光应声而起,照亮了天地。与此同时村外马达轰鸣,警笛齐响,声浪滚滚冲来,千军万马一般。夜半惊雷,坝下村为之震颤。
       十五分钟后一辆吉普车冲到坝下村部,时村部前的晒场已空无一人。黄必寿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下令砸掉村部铁门上的大锁。
       “吴悠!吴副!”他在楼下大叫,“吴副县长!”
       没有应话。
       黄必寿带着人冲上二楼,用手电筒照射黑洞洞的大厅。吴悠和她的三个随员安然无恙,他们静静地坐在长桌边。吴悠泪流满面。
       “你怎么能这么干。”她哑着嗓子说。
       7
       黄必寿说那时不能等了,只能动手。他不知道可能招致严重后果吗?知道。他这么热爱头上的乌纱帽,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决定的分量?但是只能那样,这时候该他黄县长了。他说过,不是他怕死,是还不到他死的时候。现在到了。
       黄必寿动用了照明弹和催泪瓦斯,让数十辆消防车和警车同时启动,扑入坝下村,制造出骇人声浪,先声夺人,同时用大型推土机和铲车把坝下村头的路障一举摧毁。有一批事先安排潜入村子的便衣警察同时动手,控制住村中四个专事敲锣聚众者。因此事到临头,坝下村意外安静,没有响锣,也没人喊叫,说得夸张一点,连狗都不知所措,吓得一声不出。聚集村头和村部外晒场的村民们全都蒙了,场面上有十数秒钟静止,随即人影杂乱,大家四散逃离,眨眼间跑得一个不剩。因夜色暗淡,慌不择路,有数人摔伤,其中两少年摔倒于地,遭身后躲闪不及之村民踩踏,伤势较重。幸被警察发现,由救护车急送医院,因抢救及时捡回了两条命。
       便衣警察同时突袭了罗伟大藏身处,这人机敏,已跑得不知去向,未当场捕获。警察开警车在村中穿梭来去,用高音喇叭反复播音,命令罗伟大于第二天到乡派出所投案,否则后果自负。隔日夜间,在限定时刻之前,前罗副乡长,现罗经理罗主任罗村长自知无法再对抗下去,终于露面,投案自首,走出藏匿地,撩开数十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之神秘面纱。罗伟大缴交了其属下员工从吴副县长随员身上偷窃的对讲机一部。警察在罗伟大碎石场起获一批凶器,包括匕首、马刀、钢鞭、短铁棍等物件,但是未发现火器。
       两个月后,吴悠被通知到市里去,一位相关领导找她谈话。时吴悠的两年挂职时限已经过了,因需要协助处理坝下事件后续事务,经报省有关部门同意,还暂时留在县里工作。市里领导找她为了一件事:他们希望吴悠正式留下来,从省直部门调到地方工作,还在县里,拟任县长,为此需要征求其本人意见。
       吴悠当场拒绝。她说,她知道这是上级的信任,很感谢。但是她自认为是专业人员,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合适的职业行政官员。她在县里挂职两年,有的事办得还行,也有些事办得不好,她自己心里有数。当基层领导不容易,她比黄必寿差远了。领导说:“知道你的意思。黄必寿的问题不谈,我们谈你的事。”
       吴悠还是拒绝。领导也没松口。他说,他们仔细研究了吴悠的情况,觉得她最合适。特别是当前,浦湾开发区和浦湾电厂在省内举足轻重,其正常运转和发展,与当地环境是好是坏关联度极大。刚刚发生的坝下事件留下不少后遗症,处理不好遗祸无穷。省、市、县、乡、村民群众和开发区利益都要顾及,都要协调,谁能协调所有各方?吴悠最合适。吴悠是省里干部,上边的途径比较畅通,下基层就挂钩浦湾,下边的情况非常清楚。尤其是素质好,能力强,有亲和力,群众最接受。所以要吴悠来当这个县长。以常规看有些破格,却是应当。当县长自然不是只管一个浦湾,吴悠当然也还有历练不足经验不够等等问题,这有什么?谁天生会当县长?干了就会了。领导让吴悠再慎重考虑一下,强调说,会充分尊重吴悠本人的意见,但是如果确实需要,市里正式要求,省里正式决定,吴悠还是应当愉快服从,这是规矩。
       离开领导的办公室,吴悠就打手机找黄必寿。这一回倒过来,轮到她骂人。如黄必寿说,她是硕士,学历高,骂起人文明程度自然也高,与黄必寿不是一个档次。
       “黄县长你不要害人。”她说,“我会恨你的。”
       黄必寿笑。他说吴县长得把称呼改过来。不是黄县长,是黄副局长。
       黄必寿已经被免去县长职务,调离本县,到市农业局任副局长,分管畜牧兽医工作,重操旧业。黄必寿的降职就因为坝下事件。虽然最终使村民设置的路障得以撤除,未导致浦湾电厂机组停机的重大事故,但是反应过急,动作过度,致村民多人受伤,留下祸根,影响恶劣。黄必寿说,如此处理在他料想之中。在下令警察冲进坝下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面临的最好结局就是这个,当时他估计到的还会更惨一些。
       他力荐吴悠接替自己。未经吴悠本人许可,直接向省、市相关部门和领导书面推荐。他说自己教训深刻,现在需要吴悠这样的干部这样的做法。他用自己发明的六字谶言把上级打动了:“用吴悠,可无忧。”黄氏名句。
       黄必寿说,吴悠这次跑不掉,她非干不可,自己做点牺牲,家人做点贡献,哪怕只干两年。当初他千方百计把吴悠拖进浦湾事务,本来就是算计吴悠是“省领导”,可以在今后提供浦湾事务方面的帮助,哪想竟是为如今的安排预做了铺垫。真是英明无比!黄必寿说他不怕招吴悠恨,这一回害人害定了。于公于私,吴悠都得干。于公是什么?现在该你,该你的时候你还往哪跑?于私是什么?吴悠欠他,他为了吴悠丢掉了非常热爱的县长乌纱,她还能不干?
       “别胡扯。”吴悠说,“哪赖得到我头上呢。”
       黄必寿还是笑。他说他承认,不全是吴悠的错。那天晚上他总归是要行动的,不行动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他也不是对老爱提意见的“省领导”感情过于深厚,主要的还是因为吴悠出事他承担不了责任,对吴悠的母亲、他自己的老校长无法交代,对吴悠的丈夫和儿子无法交代,对上级也无法交代。因此他下令行动。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吴悠。
       坝下事件那天,半夜里,黄必寿脖上驮着自己的断胳膊,肿着一只眼睛盯着下边的村子,特别是坝下村部的动静。坝下村突然全面停电,他在一片黑暗中当机立断下了决心。他担心罗伟大故意制造断电,企图摸黑趁乱下手,伤害吴悠诸人。这时拖延几秒可能就来不及了。
       “把她给我抢出来!”他在那一刻气急败坏。
       其实当晚停电与罗伟大一伙无关,属意外事故。本省近期电力紧张,电网超载严重,意外停电事故在城乡各地时有发生。罗伟大也供称绝无伤害吴悠的打算。他说旁人敢打,吴县长不敢打,因为她是从上边来的,而且“村民会反起来的”。
       这都是后话了。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