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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管理与公共政策]清代福建的溺女之风与童养婚俗(摘要)
作者:汪毅夫

《东南学术》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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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本文选辑和摘录清代福建溺女之风的历史记录和育婴堂“条规”或“规条”一类历史文件。认为,“严禁溺女”、“董行育婴”和“劝抚苗媳”是清代官方遏制溺女之风的主要措施;“童养”和“育婴”相配套,曾经是救济女婴的“因风成俗,随地制宜之一法”,清代官方“法令不禁,听从民便”;然而,当童养婚俗参与维护女婴的生存权时,预先(而不待其年届婚龄)剥夺了女婴的婚姻自主权,童养婚俗亦是侵犯女权的陋俗。
       关键词:清代福建;溺女;育婴;童养;女权
       中图分类号:K295.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07)02-0137-08
       一
       溺女即溺弃女婴之风乃是一种古老的恶俗,《前汉书》卷七十二《王吉传》所谓“聘妻送女亡节,则贫人不及,故不举子”,是关于溺女之风的明确记载。
       在福建,宋代已有溺女之风的记载。宋政和八年(1118),朱熹之父朱松在福建政和县尉任上撰《戒杀子文》,其文有“自予来闽中,闻闽人不喜多子,以杀为常,未尝不恻然也”之语。朱松字乔年,号韦庄,其《戒杀子文》在政和县发生了影响。清道光《福建通志》引《政和县志》记:
       昔多溺女,自韦斋先生重戒后,俗渐革。有贴钱帛与人抱养为媳者。明代福建方志亦有福建溺女之风的历史记录。如《闽书》卷三十八《风俗》记:
       姻缔论财,要责无厌,贫则弃之。故其俗至于溺女不爱惜。又如万历《福安县志》记:
       论婚以财,责备筐篚,鬻产妆奁,以致中人之家不敢举女。又如崇祯《寿宁待志》记:
       闽俗重男轻女,寿宁亦然,生女则溺之。
       入清以后,福建溺女之风愈演愈烈。兹选辑清代福建各地溺女之风的历史记录以证其严重性。
       康熙《连城县志》记:
       婚娶繁华。虑嫁奁之苛责,方弄瓦而即淹于水。
       康熙《松溪县志》记:
       俗尚寡恩,凡贫民生子不能畜者,多溺不举,而女尤甚。康熙年间,陈汝咸在漳浦知县任上撰《严禁溺女谕》,其文略谓:
       今查浦属溺女之风,较之他邑尤甚。而且一邑之中旷鳏十居六七。男女之情乖,则奸淫之事起;家室之念绝,则盗贼之心生。奸淫则风俗不正,盗贼则地方不宁,是溺女之害不特灭绝一家之天理,而且种成奸淫盗贼之祸根。
       乾隆《泰宁县志》记:
       婚嫁有礼,在乎完儿女百年之好,若妇家苛责聘仪,婿家较量奁物,以非礼矣。今嫁女之家,但求饰观,物物取备,罄其资而不惜,或且称贷从事,百金之家如是,千金之家必数百之;缙绅之家如是,庶民之家亦从而效之,遂有生计艰难,家业渐替者。于是贫氓固以女为嫌,富家亦以女为累,而溺女之风成矣。赤子含冤,慈心顿丧,可哀也哉!何如量力遣嫁,桃夭冰泮,不至愆期,裙布钗荆,尽堪宜家。诚使富贵者力崇俭德,挽回必易。二十年后畅然富庶气象矣。
       乾隆年间勒石的《(厦门)普济堂碑记》(蔡琛)记:
       闽人习俗,凡女子遣嫁,夫家必计厚奁,故生女之家,每斤斤于日后之诛求,辄生而溺毙。
       乾隆年间勒石的《(漳州)育婴堂碑记》(杨景素)记:
       漳俗多溺女者,余心为恻然。
       乾隆《长泰县志》记:
       重门户,侈妆奁,中人家行嫁,无明珠翠羽之属,卒以为耻,故愚拙之民生女多不举。
       乾隆《福清县志》记:
       俗有溺女者,因生女多难于养育,遂致之死。哀哉!虎狼尚爱其子,此直虎狼之不若矣。或曰,将以速生求男也。夫杀已生之子以求未生之子,稍有人心者不为。况生男有命,岂杀女所能求哉?天道昭昭,必有以报之矣。
       乾隆年间,郑光策在福清县某书院掌教任上撰《与夏彝重书》,其文略谓:
       昨蒙询溺女一事,最为此邑恶习。土风丰于嫁女。凡大户均以养女为惮,下户则又苦无以为养,每家间存一二。然比户而计,虽所溺多寡不同,实无一户之不溺。历任各明府皆痛心疾首,出示严禁,然不得要领。不过视为具文,实于风俗无所裨益。弟平日即有所闻,旧岁夏间始得其详。细询诸生,溺女之事究系何人下手?据云,当分娩之际母氏强半昏晕,且畏试水;男人又不入房;所有妯娌姑嫜,凡属女流,恇怯者亦十而八九,惟稳婆实左右其间。渠以习惯渐成自然,又于所乳者无丝毫血属之情,故其心甚忍而其手甚毒。凡胞胎初下,率举以两手审视,女也,则以一手复而置于盆。问存否,日不存。即坐索水,水至淋于盆,曳儿首倒入之,儿有健而跃且啼者,即力捺其首,儿辗转其间甚苦。母氏或汪然泪下,旁人亦皆掩袂惊走,不欲闻其声,而彼雍雍然自如也。有顷,儿无声,撩之不动,始置。起整衣,索酒食财货,扬扬而去。若此地无此稳婆,母氏既不能亲其事,旁人又孰敢下手。间有一二残忍者,然亦何至如此蔓延。且民间溺女不过彼时初生割慈断爱,拼于一举。若辗转半日,既闻其呱呱而泣之声,见其手足鼓舞之状,铁心石肠必有所恻隐。既抱举半日,则虽劝之溺亦不溺矣。是此邑溺女之事,主谋固由于父母,而下手实由于稳婆。且因有下手之稳婆,故益酿成主谋之父母。严禁溺女而不严禁稳婆,非剔本搜根之法也。
       道光《福建通志》引乾隆《邵武府志》记:
       贫家溺女之风尚未尽革。
       乾隆年间,鲁鼎梅在德化知县任上谓:
       至于生下女儿,俱是自己骨肉,也是人身。乃无良之人,动辄淹死。访闻此风,不但穷人,即生监之家往往有之。
       嘉庆年间,房永清在邵武知县任上颁布《正俗条约》,其文略谓:
       禁溺女,以全好生也。天地有阴阳,人生有男女,忍心溺女,上干天和。现经绅士请修育婴堂,甚属盛举。听民送进乳养,以全其生,庶几郑女贾男之遗风,至今未远。节妄费,以便嫁娶也。民间婚嫁,称家有无。富户结婚,无妨从厚,不应分外作佣,以坏风俗。奈穷檐小户亦效奢华,殊乖保家之道。且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果能遵守成训,则贫富易于嫁娶,溺女之风可止,而贫民小户亦可婚娶成人,分外花费俱免矣。其有关于人心风俗匪浅也。
       嘉庆《云霄厅志》记:
       俗多生女不举。盖闻故杀子孙,律禁森然。矧男女皆称为子,岂有十月怀胎,一朝离腹,并无罪愆,辄罗死法?乃恶习相沿,牢不可破,忍心害理,莫此为甚。
       民国《建宁县志》记:
       女不负人,亦不累人,人亦何忍溺女,致伤天和而绝人道?然此风非法所能禁,必建育婴堂而为之所,则人弃人养之利兴,而我生我杀之惨息。嗣于嘉庆年间创设育婴堂,佣妇人乳养之。自此溺女之风始息,所望各保之仁人君子亟为普设之也。
       道光《建阳县志》记:
       婚姻以资财为轻重,或至溺女伤骨肉之恩。(21)
       
       道光《清流县志》记:
       士侈民顽,嫁娶论财,以致溺女换妻,满街变乱黑白。(22)
       道光年间,陈盛韶在古田知县任上记:
       古田嫁女,上户费千余金,中户费数百金,下户百余金。往往典卖田宅,负债难偿。男家花烛满堂;女家呼索盈门。其奁为何?陈于堂者:三仙爵、双弦桌类是也。陈于室者:蝙蝠座、台湾箱类是也。饰于首者:珍珠环、玛瑙笄、白玉钗类是也。然则曷俭尔乎?曰:“惧为乡党讪笑,且姑姊妹女子子勃溪之声,亦可畏也。”缘是不得已,甫生女即溺之。他邑溺女多属贫民,古田转属富民。然则曷与人为养媳乎?曰:“女甫长成,知生父母,即逃归哭泣,许以盛奁,肯为某家妇,不许,誓不为某家妇。”盖习俗之极重难返如此,婚礼不得其正,久而激成溺女之祸,可不思拔本塞源之道乎?(23)
       又在诏安知县任上记:
       其俗酷于溺女,鳏寡者多,……。(24)
       道光《福建通志》引《大田县志》记:
       生女间有溺之者,是则俗之敝也。(25)
       民国《武平县志》记:
       清咸、同间,洊遭兵燹,溺女之风甚炽。(26)
       咸丰《邵武县志》记:
       贫家溺女之风尚未尽革。(27)
       民国《平潭县志》记:
       清同治八年,同知李煐莅任一载,痛潭民生女多溺死,出示严禁,犯者无赦。(28)
       光绪年间,朱干隆在彰化知县任上记:
       卑邑地方辽阔,民烟稠密,风俗□浇不一,而于溺女之风尤甚。(29)
       《闽省会报》(30)(1889年三月初一日)记:
       张君鹤号九皋,籍泉郡,迁省垣料理复利洋行,曩与李翁继雪友善。询及长邑(按,指长乐县)有溺女之习,遂动恻忍之心,于光绪二年丙子秋间解囊乐助,凡贫乏之家生女不能存养者,每月给以铜钱一千文为粮食糕饴之费,至四个月为满。至光绪四年冬间乃止,计活有女婴三百余人,计费铜钱一千三百串有奇。屈指于兹已十有三年,所救治之女婴及笄将可聘矣。
       光绪年间,林琴南《闽中新乐府》收《水无情(痛溺女也)》诗云:
       孰道水无情,无情能作断肠声?孰道水有情,有情偏溺出胎婴!女儿原是赔钱货,安知不做门楣贺。脐上胞衣血尚殷,眼前咫尺鬼门关。阿爷心计忧盐米,苦无家业贻兄弟,再费钱财制嫁衣。诸男娶妇当何时。阿娘别有皱眉事。乳汁朝朝苦累伊,床上缝鞋襪,镜上梳头发,还要将来再费钱,何如下手此时先。一条银烛酸风裂,一盆清水澄心洁。此水何曾是洗儿,七分白沫三分血。此际爷娘心始安,从今不着一些难。所恨儿无口,魂儿不向娘亲剖。娘亦当年女子身,育娘长大伊何人?若论衣食妨兄弟,但乞生全愿食贫。岂知聋聩无头脑,一心只道生男好,杀女留男计自佳,也须仰首看苍昊!(31)
       光绪《马巷厅志》录《马巷育婴堂碑记》记:
       马巷溺女之风甚炽。(32)
       清末《安平县杂记》记:
       台南乡妇常有溺女事,一生女孩,翁姑不喜,气迫于心,而溺女于水。(33)
       《福建白话报》第一年第二期(1904年8月15日出版)(34)载公孙《福建风俗改良论》第二编《论溺女》谓:
       我从前读《天下郡国利病书》,共《福建通志》的时候,见里头都载有一段说,福建溺女的风俗是项普遍的。这个坏风俗大概别省没有,单是我们福建一省特别造成的。我看了这两部书,也不大去相信他。后来走到城外乡下,看见凡近水的地方,都有立个石碑,碑上刻着“永禁溺女”四个字,才晓得这件事是真的了。
       附带言之,福州郊外塘边立石禁戒溺女,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还是常见的情形。李长年《女婴杀害与中国两性不均问题》(载《东方杂志》第32卷第11号,1935年)记:
       据日本人口问题专家西山荣久之研究的结果,……溺女最多的地方,为福建、江西两省,其中尤以福州最为流行之所在,该地郊外池沼的旁边,竖有“禁溺女”的石碑。(35)
       日人举办的福州东瀛学校校长野上英一的《福州考》(1938年出版)一书亦记:
       在城门的入口及仓前山郊外,于前清时代立有严禁溺女之石碑,这即是严禁溺女之意。这并不在于“土风丰于嫁女”这一层,而在福州则基于养女为难这一点。此风现尚存于乡村市中则已无。(36)
       该书还附有“禁溺女之碑”照片一帧。
       以上历史记录表明,清代福建连城、松溪、漳浦、泰宁、长泰、福清、德化、邵武、建宁、建阳、清流、古田、诏安、大田、武平、平潭、彰化、长乐、安平等各县及厦门城、漳州府、邵武府、福州府、云霄厅、马巷厅等各地之“白金之家”和“千金之家”,“缙绅之家”和“庶民之家”,“贫氓”和“富家”,“穷人”和“生监之家”,“贫民小户”和“富户”,“士”和“民”,“上户”、“中户”和“下户”,“贫民”和“富民”,几乎各种人家、各色人等均涉及“溺女之事”,情况是相当严重的。
       二
       溺女之风剥夺了无数女婴的生存权,并且威胁了所有女婴的生存权。
       道光六年(1826),薛凝度在邵武知府任上撰《重修育婴堂记》,其文谓:
       上帝本好生之德,前王宏保赤之仁,伊古以来,未之有易也。我朝顺治间,奉旨严禁溺女,雍正二年,谕建育婴堂,恩至渥也。邵武前县令张建堂于南市通衢,拨高阳寺产以充乳膳,婴儿全活者众。厥后经胥玩法,废弛至于今。本署府初临郡治,采访舆情,提核堂中公存遗产并旧日条规,举而责成诸绅士,冀其尽力经营,开诚抚育,以共襄厥事。
       呜呼!父子天性,男女何分?至忍心而溺之,真禽兽不若也!抑亦教养未周与?不有人焉,维持而补救之,人道或几乎息矣。爰是葺其庐宇,酌其章程,俾乳哺有资,生息有藉,拯赤子于陷溺之中,牖愚民以知觉之性,体天心而遵国宪,此宇宙所以长存,人心所以不死也。至乐善好施,仗义题捐,推广仁术,俾城乡胥忠厚之风,子女罄全生之福,是在诸绅士遍为尔德矣,本署府有厚望焉!(37)
       清代顺治帝颁旨严禁溺女,雍正帝下谕建堂育婴,这表明清代官方对溺女问题的关注及其遏制溺女之风、维护女婴生存权的主要措施。
       清代福建地方文献也记有官方“出示严禁”,晓以“故杀子孙,律禁森然”、“天道昭昭,必有以报之”之理的事例,以及“此风非法所能禁,必建育婴堂而为之所”的综合治理的理念和“董行育婴”的实践。
       例如,乾隆年间福建官方颁布《严禁溺女谕》,以“治罪明文”和“冥报”之理晓示“所属军民人等”,其文曰:
       乾隆二十四年□月□日,奉前巡抚部院吴宪示:照得天地以好生为德,父母以慈爱为本,故杀子孙,律有治罪明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乃以亲生之女,无端溺毙,何以全无恻隐之心?试观牛虽蠢
       而犹知舐犊,虎虽猛而未尝食子。人为万物之灵,具有天良,忍心溺女,真禽兽之不如矣。况溺女冥报最为酷烈,而育女者未必不如生男。如缇萦之请赎父罪,木兰之代父从征,古来孝女,指不胜屈。故日生男勿喜,生女勿悲。尔民何苦忍心为此?或谓嫁女奁赠需费,不知荆钗裙布,遗范可师,正无庸多费也。合行晓示。为此,示仰所属军民人等一体知悉,嗣后尔民当互相劝诫,凡嫁女者各崇俭德,不得以珠翠绮罗夸耀乡里,并永戒溺女恶习。尔等无子之人,果能誓不溺女,自能一索得男,螽斯衍庆。倘不遵禁令,仍有溺女者,许邻佑亲族人等首报,将溺女之人照故杀子孙律治罪。如系奴婢动手者,即照谋杀家长期亲律治以死罪。如系稳婆致死者,即照谋杀人为从律拟绞。其邻佑亲族人等,知情不首报者,照知情谋害他人不即阻当首告律治罪。各官凛遵毋违等因。(38)
       又颁布《育婴堂条规》,要求全省“凡有育婴堂之处,一体饬行,实心经理,毋稍懈忽废弛,虚应故事,致干察究”。(39)
       我注意到,乾隆年间以“福建省例”即省级规范性文件颁布的《育婴条规》规定:
       堂内各孩,年过十二岁,即宜自食其力,不得长豢在堂,糜费钱粮也。设堂本意,原以保全殇夭。今既起死全生,年过十二岁,若仍归在堂长豢,不惟糜费钱粮,且至渐成游手好闲之徒。其有人领为子女儿媳,任其具呈承领。(40)
       此一规定暗示官方对民间领养苗媳的听任态度:“童养”作为同“育婴”相接续的环节,可减轻育婴堂的经济负担。
       在民间,童养婚俗参与维护女婴的生存权早有记录。《政和县志》所记“昔多溺女,自韦斋先生重戒后,俗渐革。有贴钱帛与人抱养媳者”,即其例也。
       道光四年(1824)起历任福建建阳、古田、仙游、诏安各县知县和邵军厅、鹿港厅同知的陈盛韶记古田的溺女之风时有“然则曷与人为养媳乎”之语,透露其“劝抚苗媳”之意;论及诏安的溺女之风及其引发的人口性别比失调等社会问题时,则公然将“劝抚苗媳”同“严禁溺女”、“董行育婴”并列:
       小人老而无子,弱女及笄赘一婿,以尽余年,情也。诏安买女赘婿,孀妇赘男,以承禋祀,守丘墓,分守家业,仰事俯畜,无异所生。族中人亦不以乱宗为嫌。于是有约定初生之男从妻族,再生之男从夫族者。有生从妻姓,没从夫姓者。更有恋其妻,贪其产,直忘所本来者。倘窃妻而逃,不顾赘父母之养,即讼端起焉。夫随嫁儿得以承宗,鬻义子得以入祠,吕嬴牛马,诏安氏族之实已不可考矣。何赘法复滥若此?盖其俗酷于溺女,鳏旷者多,少壮喜于有室,遂不计厥宗耳。昔孔子射于瞿相之圃,为人后者不入,所以重廉耻也。《春秋》之法,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重一本也。例载:异姓不准承祧。而执此以治诏安之民,令必不行;惟仿义男女婿酌分之律变而通之,更为严禁溺女,董行育婴,劝抚苗媳。怨女旷夫久而渐少,俗亦将变焉。(41)
       陈盛韶于道光八年至十一年(1828—1831)在诏安知县任上“设寄乳法苗媳一条”即于育婴堂之“寄乳法”增设“劝抚苗媳”的条款,并记童养婚俗参与维护女婴生存权的实效云:
       诏安中户娶妻聘近百金,下户五六十金,其余礼物不资,嫁者奁资如之,故嫁娶均难。嫁者难,斯养女少;娶者难,斯鳏夫多。义男承祧,嫠妇招夫、产子继嗣,其敝俗皆根于此。即无室家之匪民,掳抢械斗,喜于从乱,亦根于此。邑设寄乳法苗媳一条,仿周官省礼多婚之政变而通之,可以济婚礼之穷。窭人抚女七八年能执箕帚,又七八年能为人妇为人母,无嫁娶之艰,有妇子之乐。且济乳者月给钱五百,寒有衣帽,疾有药饵。抱女之媒有赏,溺女之母有罪。民何惮而不为此。余于诏安二十七月中,乳女千二百余,而去任时,乳妇匍匐道左,依依不舍也。为政之道,顺而治之则易,逆而强之则难,寄乳一法,顺故也。(42)
       咸丰三年(1852),周揆源在邵武知府任上制定《育婴堂规条》,其中规定:
       小儿年半可以弃乳,如无人抱养出堂,仍每月帮给钱五百文。有抱为养女养媳者,或其父母后能养赡,情愿领回者,并听薄内开除;唯不准领作婢女,责成地保具结备查。(43)
       道光二十八年(1848),《金门育婴堂规条》亦规定:
       远近居家,愿领为义女、苗媳者,准具领字,托端正有家身之人及殷实店铺取保,亲到育婴堂报明里居姓氏。若欲为媳,声明配合伊男姓名,年几岁,登账存查。堂中给公照付执,以当婚帖。不取身价,并给随身衣裙。领去后,如有转卖及作婢者,查出禀究。
       领取女婴养为苗媳者,配合诸事有本堂分照为凭。本生父母不得干预争执,以杜串诈诸弊。惟婴女长成,本生母子要相认者,许其到局查明姓氏里居。
       生女之家,苟不能割爱仍愿领回自养者,听之。若已被人领作义女、苗媳,不许给还。
       媒婆人等能将局养女孩说合与人领作女、媳者,每一口赏钱一百文。
       ……
       婴女如有未经领取者,限至八岁,即为央媒择配。(44)
       光绪十九年(1893),《马巷育婴堂规条》谓:
       本堂育婴经费,并无置有业产,亦无捐集巨款,仅借巷辖妇女机杼余厘,是以不克久育。议定每婴每月给钱四百文,四个月限满,将牌追销,停止给发。非谓四月婴孩可以不乳而活,惟巷辖习俗,抱媳居多,是保婴四月以后,有人抱作养媳,亦因俗成风、随地制宜之一法也。(45)
       黄宗智教授《法典、习俗与司法实践:清代与民国的比较》一书指出:
       法典本身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这一习俗(按,指童养婚俗),但在有清一代刑部承认并容忍了它,因而使其具有些少的合法性。用刑部道光二年(1822)处理一件案子时的话说,“民间于未成婚之先,将女送至夫家,名曰童养,自系女家衣食缺乏,不能养赡,不得已为此权宜计,所以法令不禁,听从民便”。(46)
       我在上文摘录的,以及我所见的清代福建各地的育婴堂“条规”或“规条”一类历史文件,有“劝抚苗媳”之明确规定的均出于道光朝以后(含道光朝),此一情况或可印证黄宗智教授的论述。
       清代福建诗人林鹤年(1847-1901),有《山妇(山中多畜苗媳)》诗记福建安溪的童养婚俗,诗曰:
       不栽陌上桑,只采山中茶。君为浮萍草,妾作女贞花。十五为人妇,十三学当家。城中有女儿,两鬓才髻丫。(47)
       是诗明白如话,记苗媳的生存状况:在家采茶为业,丈夫出外谋生,十三岁接受操持家务的训练,十五岁成为人妇,有女儿在城里(安溪县城亦在山中)亦是苗媳,年届又一轮“十五为人妇,十三学当家”经历的发动期(“髻丫”是古代少女的一种对称发型,即在头的两侧各挽一个对称的发髻,发髻是女子成年的标志)(48)。全诗丝毫不涉及母、女两代苗媳自幼丧失婚姻自主权的苦楚(其时的社会其他成员亦无婚姻自主权),只告诉读者:苗媳毕竟取得生存权而活着。
       
       总而观之、总而言之,清代福建溺女之风强盛,“严禁溺女”、“董行育婴”和“劝抚苗媳”是清代官方遏制溺女之风、维护女婴生存权的主要措施;“童养”和“育婴”相配套,亦是救济女婴的“因风成俗,随地制宜之一法”,清代官方“法令不禁,听从民便”;然而,当童养婚俗参与维护女婴的生存权时,预先(而不待其年届婚龄)剥夺了女婴的婚姻自主权,童养婚俗亦是侵犯女权的陋俗。
       作者简介:汪毅夫,厦门大学台湾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福建省人民政府副省长。
       注释:
       ①引自《前汉书》,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12月《二十五史》本,第282页。
       ②朱松:《韦庄集》卷十,《四库全书》本。
       ③⑨⒃⒄(25)转引自道光《福建通志》卷五十五《风俗志》。
       ④《闽书》第2册,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6月版,第944页。
       ⑤引自万历《福安县志》,福建省福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2003年3月整理本,第32页。
       ⑥引自崇祯《寿宁待志》,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6月版,第51页。
       ⑦引自康熙《连城县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7年11月版,第49页。
       ⑧引自康熙《松溪县志》,福建省松溪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86年7月整理本,第268页。
       ⑩引自乾隆《泰宁县志》,福建省泰宁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86年12月整理本,第29页。
       ⑾引自民国《厦门市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年5月版,第465页。
       ⑿引自《宓庵手抄<漳州府志>》,漳州市图书馆2005年8月影印本,第110页。
       ⒀引自乾隆《长泰县志》,福建省长泰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90年2月整理本,第268页。
       ⒁引自乾隆《福清县志》,福建省福清县志编纂委员会1987年12月整理本,第158页。
       ⒂郑光策:《西霞文抄》卷二,清嘉庆十年(1805)刻本。
       ⒅(27)(37)(43)引自咸丰《邵武县志》,福建省邵武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86年7月整理本,第534、532、86、87页。
       ⒆引自嘉庆《云霄厅志》,福建省云霄县人大常委会2005年12月点校本,第40页。
       ⒇引自民国《建宁县志》,福建省建宁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2002年3月整理本,第129页。
       (21)引自道光《建阳县志》,福建省建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86年7月整理本,第112页。
       (22)引自道光《清流县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85页。
       (23)(24)(41)(42)引自《蠡测汇钞·问俗录》,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6月版,第69、87、86—87、83页。
       (26)引自民国《武平县志》,福建省武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86年12月整理本,第393页。
       (28)引自民国《平潭县志》,福建省平潭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90年1月整理本,第240页。
       (29)朱干隆:《兼善集》,光绪八年(1882)“三山吴玉田镌字”本。
       (30)福州华美书局印。
       (31)林琴南:《闽中新乐府》,光绪丁酉(1897)印本。
       (32)(45)转引自何丙仲:《厦门碑志汇编》,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年7月版,第127、128页。
       (33)佚名:《安平县杂记》,《台湾文献丛刊》第52种,第16页。
       (34)书藏福建省档案馆。
       (35)转引自《守节、再嫁、缠足及其他》,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9月版,第240-241页。
       (36)徐吾行译:《<福州考>中文译稿》(手写本),稿存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福州考》一书,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亦有藏本。
       (38)(39)(40)《福建省例》,《台湾文献丛刊》第199种,第471-472、473、476页。
       (44)《金门志》,《台湾文献丛刊》第80种,第71页。
       (46)黄宗智:《法典、习俗与司法实践:清代与民国的比较》,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2月版,第151页。
       (47)林鹤年:《福雅堂诗抄》,1916年再版本。
       (48)王维玲、王定祥:《中国古代妇女化妆》,陕西人民出版1991年2月版,第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