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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奥斯威辛”之后,不写诗是野蛮的
作者:王晓渔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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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1月27日,苏联军队来到一个叫做奥斯威辛的小镇,他们没想到在这个地方遭到德军的顽强抵抗,整整五个小时才结束战斗——此前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著名的“死亡工厂”所在地。当时才19岁的苏联士兵维尼辛科在60年后回忆道:“进入集中营,我们惊呆了,到处都是带电的铁丝网,到处都是穿戴黑白间条衣帽的囚犯。这些囚犯几乎都已经不能行走,他们瘦骨嶙峋,就像影子或幽灵。”无独有偶,集中营里的幸存者约瑟夫·比亚罗也用“幽灵”这个词来描述解放了他们的苏联军队:“一支幽灵般的队伍沿着楼梯悄悄开进来。士兵们头戴白帽子,身着伪装服,全部手持冲锋枪,趴在地上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来。”集中营的残酷性,使得解放者和幸存者都怀疑他们所面对的并非人间,而是幽灵的世界。
       尽管奥斯威辛集中营最终获得解放,110万永远无法复活的幽灵却仿佛一条鞭子,时时抽打着7000名幸存者和所有的后来者。2005年1月27日,集中营的幸存者、解放者、各国青年代表和44个国家的领导人聚集在这个地方,在皑皑大雪中鸣响火车汽笛,纪念60年前的那一天。奥斯威辛集中营解放60周年的纪念活动,成为欧洲国家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60周年系列活动的序篇。奥斯威辛几乎成为第二坎世界大战的代名词,但两者又截然不同,正如维尼辛科所说:“我在战争中看到过很多可怕的场景,但任何可怕的场景都比不上这个集中营。”战争的双方都是手持武器的军队,而集中营里一边是赤身裸体的平民,另一边则是头戴钢盔的杀人机器。更重要的是,战争从不隐瞒它的暴力气息,而集中营却披着温情脉脉的面纱,据说在奥斯威辛里经常飘荡着巴赫的赋格。洛特雷阿蒙曾用“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来形容少年的美;只要把“偶然相遇”改成“厮杀”,这句话就可以用来描述集中营的“美”了。
       早在20世纪70年代,奥斯威辛集中营就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目录,它不再仅仅是波兰的一个小镇,而是全世界的灵地。今天,当我们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也会理所当然地想起奥斯威辛,缅怀那些没有了头发也没有了皮肤的幽灵。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亚洲又有什么被全世界铭记呢?很遗憾的是,我们可以看到日本广岛和平纪念公园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目录,却看不到中国的影子。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欧美和亚洲出现了“记忆不对称”的现象,我们对奥斯威辛耳熟能详,他们却对中国一无所知。
       中国有没有“奥斯威辛”?毫无疑问,在中国找不到任何一个名叫“奥斯威辛”的地方,但是中国又有无数个地方可以被称作“奥斯威辛”。暂且不说南京大屠杀,抗战爆发前的哈尔滨和长春就有两支日本秘密部队,一个是设在哈尔滨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一个是设在长春的“关东军兽疫预防部”,它们在抗战时的秘密番号是第731部队和第100部队。在他们眼里,活人就是解剖台上的木头、笼子里的小白鼠,他们需要研究的就是如何高效、快捷地用细菌来消灭冒着热气的人体,这无疑要比“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残酷得多。从1938年2月到1943年8月,日军还对被称作大后方的重庆发起了218次空袭,据不完全统计,他们共出动飞机9513架次,投弹21593枚,炸死市民11889人,炸伤14100人,炸毁房屋17608幢。日机对重庆的军用和民用设施进行了无区别的轰炸,仅1939年5月3日、4日两天便炸死3991人,1941年6月5日则有2500人在防空隧道中窒息或践踏而死。统计学永远是无情的,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掩埋着无数个不为后人所知的悲痛故事。除此之外,还有遍布各地的慰安所,把中国的每一块土地都划上伤口。可以这样说,纳粹把奥斯威辛变成集中营,日军则把整个中国都变成“奥斯威辛”。
       让我疑惑的是,既然整个中国都变成“奥斯威辛”,为什么欧洲和美国又会对中国的“奥斯威辛”几乎一无所知呢?我们可以责备他们是“西方中心主义”,对东亚的苦痛视而不见。但事实又不是完全如此,就在欧洲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胜利60周年的时候,英国的《卫报》还发表了题为《我们不应忘记战争如何胜利》的署名评论文章,文章特别指出:“如果不是中国付出2000万人的代价,在亚洲战场拖住了日本军队,日本军队便会从中国进攻原苏联的后方,或者进一步进入太平洋地区。在没有亚洲盟国顽强抵抗的情况下,西方盟军的损伤将更为惨重。而在西方,这一事实几乎没有人知道。”看到这里,我们首先要反思自己而不是指责他人,为什么中国的历史,需要其他国家的媒体提醒人们记住呢?为什么中国的“奥斯威辛”没有被恰当地言说和书写?日军对中国平民的大屠杀一点也不亚于纳粹,为什么我们的大屠杀文学却无法与欧洲相比?
       “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阿多诺这句名言曾经惹起无数争议。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度过短暂童年的200Z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曾故意反其道而言之:“奥斯威辛之后只能写奥斯威辛的诗。”其实,阿多诺后来回收了他那句格言:“长期受苦更有权表达,就像被折磨者要叫喊。因此关于奥斯威辛后不能写诗的说法或许是错的。”但“或许”这个词又说明阿多诺的回收并不彻底,这种“否定辩证法”的表述恰恰说明奥斯威辛和诗之间的难题。坚持书写奥斯威辛的凯尔泰斯也会特别提醒,在种族屠杀问题上会形成大屠杀感伤主义和大屠杀廉价商品,这些恰恰是对奥斯威辛的否定。他把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名单》看作大众神话,这部黑白电影在结束时出现彩色的胜利人群,暗示着人文理想完好无恙地走出了奥斯威辛,他认为这种想当然的情节简化了大屠杀的多重面相。
       奥斯威辛之后的“哈姆雷特”们,需要思考的是:写还是不写,这是一个问题。父母都是大屠杀幸存者的萨·里比来赫特,认为大屠杀幸存者的家庭有两种:“在一种家庭里,人们着了魔似的谈论着大屠杀,所出现的任何话题——从一根鞋带到一块面包——都直接导致对犹太人区和集中营的回忆。而另外一种家庭的反应,则是完全的沉默。”从表面上看,前一种家庭更像欧洲,截止到1972年,以大屠杀为主题的希伯来小说就有300多部;后一种家庭更像中国,迄今为止,感动全世界的大屠杀文学还暂付阙如。但是,现实又没有这么简单。
       谈论有谈论的理由,沉默有沉默的借口,两者都会有致命的危险。凯尔泰斯一边坚持书写奥斯威辛,一边提醒人们对大屠杀感伤主义和大屠杀廉价商品保持距离,这是首鼠两端的油滑么?当然不是。事实上,当代中国并不缺乏抗战文学,但言说对象的痛感逐渐被舌头的快感取代,暴力、苦难和耻辱的内涵被抽空,成为到处飘扬的词语唾液。这种祥林嫂式的“过度言说”不但无力呈现历史的伤口,反而稀释了其中的残酷性。不管祥林嫂从“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还是大
       屠杀幸存者家庭“从一根鞋带到一块面包”的谈论,都有把历史的伤口变成了展览性伤疤的危险,从而走向大屠杀感伤主义和大屠杀廉价商品。
       中国的“奥斯威辛”无需像祥林嫂一样“过度言说”,但是又不能“拒绝言说”。美裔华人张纯如曾引用一位集中营幸存者、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威塞尔的话:“忘记大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值得注意的是,呼唤人们铭记大屠杀的威塞尔同样说过:“小说家在他们的作品中随意地把‘大屠杀’取作题材……不仅削弱了它的意义,也使它的价值大打折扣。‘大屠杀’现在成为风靡一时的流行话题,容易引人注意,并很快获得成功。”)这位柔美又坚定的女性,从小就听到过祖父逃离南京的经历,直到1994年才在加州看到南京大屠杀的黑白照片。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有关记录和照片,此前她曾专门在学校图书馆里寻找,却没有找到那些历史风尘中的雪泥鸿爪。张纯如决心自己来书写这场被遗忘的大屠杀,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来搜集资料、访问幸存者。1997年12月,南京大屠杀60周年的时候,张纯如出版了《被遗忘的大屠杀——1937年南京浩劫》。这本书在英语世界引起巨大反响,使得很多欧美国家的读者第一次知道除了奥斯威辛之外,还有南京大屠杀。祥林嫂通过讲述苦难缓解了自己的疼痛,最终也耗尽了苦难的力量,讲述大屠杀也使得张纯如耗尽了自己,她在写作的时候体重减轻、头发脱落。直至2004年11月9日,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把车开到加州一条无名的道路上,用手枪朝自己头部扣动了扳机。尽管威塞尔说过“忘记大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伊斯墨涅却宁可保持沉默,因为她“不愿意受两次苦:经受了艰苦,又来叙述一次”。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者就是火中取栗,冒着灼伤双手的危险取出记忆之栗。除了张纯如,我们还可以列出一串长长的自杀名单,他们都曾书写过大屠杀:1951年,波兰诗人布洛夫斯基开煤气自杀;1970年,奥地利诗人保罗·策兰从塞纳河米拉波桥跳下;1987年,意大利作家莱维自杀。这些集中营的幸存者,最终依然没有摆脱受害者的“宿命”。威塞尔和伊斯墨涅的话同时有效,失忆等于第二次屠杀,回忆等于第二次受难。这种左右为难的“宿命”是在告诫我们放弃诗么?恰恰相反,它暗示奥斯威辛之后我们无路可逃,只能选择诗。尽管诗有可能毁灭诗人,却可以慰藉全世界。
       60年过去了,当我们庆祝抗战胜利时,奥斯威辛的诗学难题再次彰显,一方面诗很难表达奥斯威辛,它甚至有可能窒息奥斯威辛;另一方面奥斯威辛很容易被时间尘土掩埋,它又需要以诗的形式存活下来。阿多诺可以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我们也可以说“奥斯威辛之后,不写诗是野蛮的”。抗战八年,现代中国遍布着“奥斯威辛”;抗战胜利60周年,中国文学又非常缺少“奥斯威辛”。哪怕危险重重,我们的写作也必须摆脱这种比例失调的状态——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的“奥斯威辛”,恐怖的历史才不会再来。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