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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上虞纪行等
作者:肖复兴等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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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浙江上虞十里,山清水秀的白马湖扑面而来,风也似乎清爽湿润多了。正是早春二月,想起朱自清先生在《白马湖》一文中曾经说过的:“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要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桃。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杨柳在暖风中不住地摇曳……”心里不住地想,此次来白马湖的时间真是来对了,便也对白马湖更加充满了想象。
       正是周末中午快要放学的时候,远远地先看见的是一辆辆接孩子的小汽车,拥挤在春晖中学的校门前宽敞的广场上。漂亮而气派的校门,以及校门里面绿树掩映的教学楼,都和我想象中的白马湖与春晖中学大不一样。白马湖在哪里?这样比城市中学还要堂皇的校园,远避尘嚣的乡间味道,又在哪里呢?一问,才知道,白马湖就在校园的后面,而春晖中学是在一九二二年春天办的,时间都过去了八十三年,人都死去了一代、老去了一代,校园能够不变化吗?不变的话,那不真的成精了吗?
       一路匆匆穿过美丽而安静的校园,心里只想着赶紧去看校园后面的白马湖,甚至连校长陪我参观而仔细讲解钓春晖校史展览,都有些心不在焉。
       白马湖。想念它多年了。
       如同任何一场大革命退潮之后一样,拔剑四顾的茫然,都会让为之献身的人们无所适从。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落潮了,迎来的失望和落败的景象,让一群有理想有追求的文人,心中充满迷惘,他们不想在城市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跑到了无论离杭州还是离宁波都偏远的上虞,寻找到白马湖这样一块世外桃源,去做点他们想做的又能够做的事情,去让他们曾经在革命大潮中急剧澎湃的心安静下来,找一块归宿的绿洲。想起他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柔石在小说《二月》里写到的萧涧秋,那样的五四热血青年,现在的人们早就瞬笑为“愤青了。
       真是想象不出了,一九二二年妁春天是什么样子了。为什么当从日本留学归来的经亨颐先生在白马湖畔一招呼,那么多的文人,现在听起来名声那样显赫的文人,一下子就抛弃了都市的奢靡与繁华,都来到了荒郊野外的这里来?当时号称“白马湖四友”,除了夏丐尊年长一点,一九二二年是三十六岁了,朱光潜只有二十五岁,而朱自清和丰子恺才只有二十四岁。现在,真的是难以想象了。那毕竟是不短暂的观光旅游。
       走出校园的后门,过了树阴蒙蒙的小石桥,终于走到了经亨颐先生和夏丐尊、朱光潜、朱自清、丰子恺曾经走过的白马湖畔了。二月春光乍现,阳光格外的灿烂,真的如朱自清先生所说的那样:“山是要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从遥远的历史中涌出,蔓延在白马湖中,荡漾起波光潋滟的涟漪,晃着我的眼睛。
       经亨颐的“长松山房”、何香凝的“蓼花居”、弘一法师的“晚睛山房”、丰子恺的“小杨柳屋”、夏丐尊的“平屋……一一次第呈现在眼前。虽然像弘一法师的“晚晴山房”等谤子是后来新翻建的,但毕竟还有夏丐尊、朱自清、丰子恺的房子保持着原来的风貌。房子都是临白马湖而建,面朝湖水,背靠青山,按照现在建房的时尚,都是山水别墅,亲水家居,格外时髦的。但现在的房子所取的名字,能够有他们这样的雅致吗?如今那些俗气又土气得掉渣儿的名字,怎么能够和“小杨柳屋”、“平屋”相比呢?
       名字不过只是符号,符号里却隐含着一代人心里不同的追求。小院里原来是种着菜蔬的,要为日常的生活服务,现在栽满花草,还有郁郁青青的橙树,越冬的橙子还挂在枝头,颜色鲜艳的如同小灯笼。屋子都很低矮,完全日式风格,可以想象当年的风尚。因为无论经亨颐还是夏丐尊,都是留日归来,当年他们是春晖中学的创办者和主要响应者。走进这些小屋,地板已经没有了,砖石铺地,泥土的气息,将春日弥漫的温馨漫漶着。俏朴的家具,能够想象出当年生活的样子。书房都是在后面的小屋里,窗外就是青山,一窗新绿鸟相呼,清风和以读书声,最美好的记忆全在那里了。
       世外桃源,从来都是传统文人的一种理想,在世风跌落、万象幻灭之标,世外桃源只不过是心里潜在理想的一种转换,散发弄扁舟,从来都是猛志固的另一种形象。上一代文人的清高与清纯,首先表现在对理想实实在在的实践上,而不是身陷舒适的软椅里故作的姿态之中。在谈论白马湖和春晖中学的时候,现在的人们都愿意谈论他们的文化成就,他们当中的夏丐尊确实在他的“平屋”里翻译了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朱光潜的美学处女作《无言之美》和丰子恺的漫画处女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也都是完成在白马湖畔。他们后来更是在我国的文化史上都有卓尔不群的成就,而在回顾历史时,白马湖确实喊为了一种文化和历史的象征。其实,相比较其文化成就,上一代文人在历史转折的时候走向乡间的民粹主义和平民精神,是让现在的人更加叹为观止的。道理很简单,现在谁愿意舍弃大都市而跑到这样的乡村里来呢?跑到藏北的马骅,只是一个另类。而当初却是一批真正的文化精英,他们愿意从最基础做起,而不是舌灿如莲,夸夸其谈于走马灯似酌各种会议和酒宴之中。
       他们确实是在实实在在做事,夏丐尊建造“平屋”时的一个“平”字,就是寓有平民、平凡、平淡之意。仅朱自清一人每天上午下午就各有两个小时的课要上。而丰子恺一人是又要教美术又要教音乐在拳打脚踢。现在,在我们的教室里,却难得见到我们的教授一面了,报载有的教授正在忙着让自己的学生帮助自己攒稿出书卖文赚钱了。
       走进夏丐尊的“平屋”,这种感觉更深。这是他用卖掉祖宅的钱在这里盖起的房子,他要把根扎在这里,他的妻子一直住在这里,一直到八十年代在这“平屋”里去世。在他的那间窄小的书房里,暗暗的屋子,低矮得有些压抑,只有窗户里透过山的绿色和风的呼吸,平衡了眼前的一切。想象着当年的冬夜里,夏先生在这里拨拉着炉灰,让屋子稍微暖和一些,自己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的,在一灯如豆的洋灯下艰苦工作到夜深的样子,想象着当时松涛如吼,霜月当窗的样子,直觉得恍如隔世。
       夏先生的一个孙侄正在院子里,他已经六十多岁,在看守夏先生的“平屋”。院子里当年夏先生亲植的那株紫薇还在,那时,夏先生常常邀请朱自清到这株紫薇花下喝酒,把酒临风,对花吟诗,他们最大的享受就是这些了,而他们最美好的寄托也就存放在这里了。
       “它长得很慢。夏先生在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夏先生的孙侄指着紫薇对我说。
       走出“平屋”小院,就是朱自清先生说的小马路,小马路前面就是白马湖。如今,小马路的两边,倒还是一株间一株地种着树,却不是小桃与杨桃,而是杨柳。杨柳在暖风中不住地摇曳,白马湖水在阳光下不住地闪耀。想起朱自清先生写白马湖的诗句: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也想起他当年看到湖边系这个一只空无一人的小船时候他说过的话: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
       想起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真觉物我双忘了。也许,可以这样说,前者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常常涌起的诗意,后者是他们追求的境界吧?只可惜,这两样,如今的我们都缺少了,而且不以为渐渐失去的弥足珍贵。
       朱自清先生在回顾白马湖的时候,还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喜欢这里没有层叠的历史所造成的单纯。这话让人沉思。倒不仅仅是单纯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是层叠的历史和心头层叠的灰尘污垢,越来越厚重,让我们无法清扫干净。白马湖,便在他们的生命中,而只能在我们的回忆里。
       发往公元一五一年的手机短信
       刘醒龙
       刚过绍兴,就到上虞。晚餐时,一群人依次围坐在一起,熟悉的少,陌生的多,大家都用自己想到的主题说话,留下许多断断续续的空隙,使我正好可以借助手机短信,与一个连做梦都会浸泡农吴越文化里的朋友无声无息地聊了起来。我觉得自己新涉足的这块土地应该是她熟悉的。这时候是这一天的十七点三十五分。
       我:这儿哪条河最美?
       她:曹娥江的某一段。
       我:任何一段吗?
       她:记不清了。离上虞宾馆不远。
       我:好,我正在此。
       她:如果下雨,就别去。别进庙,那会倒胃口。看你运气,能否遇到熟知传说的老人。别张嘴,用心听河水流淌,会有感悟伪。一路走去吧。
       我:穿一件黑风衣。
       她:曹娥投江时穿一袭白衣。
       我:我刚听说江上这时不涨潮。
       她:当时也没涨潮,就在身上绑了一块石板。
       我:别说了,我会醉在江上,解那千年之愁。
       她:也好,醉了可以梦见你想见的投江人,听她何言。
       我:我正饮着女儿红哩。我要多饮一杯了。
       她:买一坛带回家,埋在银杏树下,女儿出嫁时开封,于是女儿得好运。
        我:我最不想听的就是这话。难道你也不知,女儿是父亲前世妁情人?
       她:情人不是丈夫,你做你的情人,她嫁她的丈夫,两不误。
       我:难怪如今洋人也不懂中国女人了,伤感伤心伤透心。
       她:把你的业水洒进曹娥江吧。
       我: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她:我怎么能不理解你?我离婚时,老爸说了一个字,你能猜出来是哪个字吗?
       我:别让我猜了,情的事,最简单,也最复杂。
       她:大笨蛋。
       我:我不信父亲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她:我老爸说的一个字是好。丈笨蛋指你。
       哦:哈哈,其实父亲永远是女儿最爱的笨蛋。
       她?这话应该倒过来说吧。每次看了你的妊信就发闷,这么笨,还说自已是作家。
       我:作家不假,但不是最时髦的手机短信作家。
       她:短则如此,长也罢了。开玩笑喽,不许生气。
       我:没,从有了女儿后,我就没有生过女孩子的气。
       此刻,饭局已经散了,一群人正走向某座茶楼。江南小城的雨夜格外幽静。我从已发信息中找出“曹娥投江时穿一袭白衣”这句话,看着它不断地在一半黑一半灰的荧屏上闪烁,心里有了一种介于感动和震动之间的情愫。来自头顶的江南雨,声音很熟悉,溅在肌肤上的感觉也是那习惯中的冰凉。天气很冷很冷,是那种北方人闻之色变的典型的湿冷,出了门就像钻进冰窖里。对于一向身在南方的我,几乎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唯有心里丛生了许多陌生。小城的夜生活非常火热,跳跃的霓虹灯,同时尚音乐一道炫耀夺目到处飘扬。待到天亮后,才赫然发现那条从手机短信流入心中的曹娥江,就在昨夜路过的高楼底下。
       几乎是在目睹这条江的第一个瞬间,我就对事关这条江的传说,萌生了一个天大的疑惑,或者说是颠覆性的诘难。曹娥之于那些一代代轮回的历史,一代代重复的传说,爱,独立,自由,如此人生三大价值标准从何体现?都说蔡邕曾专程来此地拜谒少女曹娥之碑,可读遍史书,也只见到这位东汉末年著名文学家,仅以两句谜语形容其碑文是绝妙好辞;后来的李白,寻迹而来后,并留诗存证,如有沉吟只与前朝才子的黄绢谜语相关,其余文字全是嬉笑读之。孤傲狂放的李白这样做用不着多说,蔡邕则不同,他敢于不顾天子强令拒绝晋京,并借一部《述行赋》,抒发对豪门奢华民间疾苦贫富两极的满腔郁愤,使自己的文品,从习惯歌功颂德的汉赋中独立出来。所以,当蔡邕都不肯具体对少女曹娥进行评说,仅凭一些替官府和朝廷做事的人在那里高声吆喝,作为卮来者,理所当然地要想一想其中奥秘与玄机。
       我不是独自约会曹娥江。
       也没有一步一步地走着去。
       因为明了历史的沉重,因为懂得既往先哲前贤的不语,越是身在人群,越能清晰地听见孤零零激荡江涛的脚步声。或许是此时此刻的我在行走,或许根本与我无关,而是少女曹娥,被从内陆深处席卷而来的风风雨雨,被从杭州海湾呼啸着涌来的大潮大水,肆意暴虐,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徘徊。
       十四岁的少女年年都会有。一年一年的曹娥,不知活了多少个十四岁。相隔几乎有两千年,若不生出多一种盼思想,我们将会愧对浩如烟海的逝水。柔弱细小的曹娥,赴死的方式并非与众不同,有江河的地方,有海洋的地方,有湖泊的地方,总也断不了因一念之差而投身水底以求解脱的男男女女,还有那一头扎进水缸将自己淹死的人,他们在面临人生本质的分野时,最终抉择只是大伺小异于曹娥。偏偏只有曹娥的日常琐碎人生,一改世俗的善,一改世俗的美,一夜之间便升华为非神即圣。
       一条江,长久以来并无改变,高山之上渺小的源头,大海之滨壮阔的总汇,还有那每一缕清流带来的滋润,每一朵浪潮涌起的富庶,任凭烟飞烟灭云聚云散,总也是人生常恨水常东。能被人来人往所改变的唯有名字。在舜的时代,这一带由青山舞动的绿水叫做舜江。舜之前,人们如何给它称号呢?一定是有的,只是后来者不知道。某个时期的文化断裂,既剥夺了向后的历史,又虚化了往前的认知。就这条江而论,了解的,记得的,可思可想的,仅仅才几千年,然而,与生命共舞的每一条江,最不缺少的就是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几千万年的漫漫过程!之所以一代代贤人大士披肝沥胆冥思苦想,到头来一如在海涂上,每有寻获,无不是一只只貌似美丽的泥螺,就在于看不到的东西太多太多。
       从此江名到彼江名,貌似水到渠成画龙点睛。一旦眯起双眼,钡土眉头往深处看,忱国忧民的舜,何以摇身化为唯独以人伦之孝为至上的曹娥?传说也好,祭奠也罢,那些假借这条江的名义,突然变得可疑起来。
       生于公元一三O年的少女曹娥,一定不是貌若天仙,她如有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的本钱,就不会在十四岁时依然只是一个专事祭祀巫师的女儿,被地方官作为贡品,趁着尚无梁祝那样的爱情打扰,绝对保有纯洁之情、黄花之身,及时地进贡给东汉顺帝刘保,成为众多皇妃或宫女中的一员。那
       么,父亲曹盱就不会在公元一四三年的农历端午节,一以贯之地在杭州湾大潮溯江。而上之际,迎风击浪,仿效先期的楚国人对不朽诗人及落泊官员屈原的纪念,祭祀在生是吴越忠臣,死后被奉为潮神的伍子胥和文种,祈求他们保佑一方平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女曹娥,后来肯定像从南到北所有呼天抢地的女子那样,将早巳生死两茫茫的前朝大臣,骂得狗血喷头:两个破老头,还被奉为神明,为何这般不知好歹!人性不灭!人伦不绝!一千九百年前的少女曹娥,在那不见任何预兆的灾难中,哪堪忍受无与伦比的丧父之痛!怀着巴结与敬仰之心的曹盱在江上告鼓放鞭,载歌载舞,敬上一坛坛美酒,献出一头头家畜,被他宠坏了的潮神却疏于管束,听任用惊涛骇浪突兀地撞向船头,将只知父亲,不认巫师的少女曹饿的心一举击碎。
       若要俏,需戴孝,哭成泪人儿的少女曹娥,其素其洁,如春开梨花冬降瑞雪。朋友在手机发来的短信中,仿佛亲眼所见,不容置疑地说曹娥身穿一袭白衣。我也觉得无论如何不会错。纵使一个人身着蓝黑衣衫红绿裙袂,那流了十七天的眼泪,也会将其洗白洗白再洗白,直教一根根纱线露出最早包裹在棉铃里的本色。
       十七天的时间,足够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少女,以每天二十二里的速度,将这条全长不过三百六十里的大江大河走得一寸不剩。十个七天的时间,足够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将全身体液尽数化成泪水流出来,只留下那用一江春水也无法化开的浓烈的血性。在出海口驾船捕鱼的船夫哪能看不到听不见?在出海口听滩涂上捡泥螺的赶海人哪能看不到听不见?在左岸的沃土上耕耘的农夫哪能看不到听不见?在右岸的树林里采杨梅的农妇哪能看不到听不见?时至今日,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有一座闻名遐迩的长江公路桥,这些年来它不得不在无奈之中见证一个接一个的殉葬者。去年有一阵,一个星期之内就发生了三起。那一天,我坐车从江南赶往江北,曾经心惊肉跳地目睹了其中一起。那些人多是年轻者,只有年轻才能快捷地翻越栏杆,将自己的肉身悬挂在大浪淘沙,亦淘尽千古风流的大江之上,动作稍有迟缓,就有守桥的警察上来加以阻止。真正将自身化入波涛的人只是少数,在劝解者的真心相对之下,岁数人会转过身来引领着系在游丝上的生命,重回只有一步之遥的阳光大道。少女曹娥给这条江上赫赫有名的巫师当女儿也不是一年半载,而她又不是貌若天仙躲进深闺不与平常人见面的女子,相貌平平,反而会被更多人认识。十四岁的少女大悲大恸时,三百六十里的大江两岸,竟然人人噤若寒蝉,是在心里害怕将巫师曹盱收去做了随从的潮神水怪,还是另有其他更加难以言表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没有人分出多一点的精力来照顾她。在出海口上捕鱼的船夫,一门心思全在退潮和涨潮之间,万一渔船搁浅了,不得不下海拉船时,麻烦可就大了。那些挖泥螺的人,每天太阳跃出海面之前就得来到海涂边,搭上渔船到海口一带去挖泥螺。在他们的头脑里,潮起潮落的时间必须准确掌握,不能有丝毫误差,否则,无情的潮水在淹没海涂的同时,会随手将他们葬身鱼腹。左岸上的农夫有理由为自己的庄稼赶季节,右岸上的杨梅女放心不下躲在树后的暴风骤雨。反正是,天地间顿时失去了关怀,山水中突然埋没了抚慰。女人不哭,天下就没有流眼泪的人了。少女曹娥又没有声明自己死也要同父亲曹盱在一起。一般情形下,那些舍不得亲人要寻短见的,熬不到第七天,挥之不去的念头便会成为真人真事。少女曹娥连托梦给别人,都不肯说出永别的意思。看见的人以为她再哭一阵,就该收起泪眼,慢慢地露出笑容来。一天比一天孤独的少女曹娥,放任内心悲伤不断膨胀,直到无以复加了,才纵身一跃,将自己的花季年华交付给满江逝水。溺水身亡的人,沉到水底不会超过七日就会自行浮上水面。少女曹娥亦如期在第五天里,再次出现在这条江上。只可惜物是人非,含苞待放的少女,不得已换上另一番惨绝人寰的模样。都说她救了父亲,都说她救了父亲的尸体,都说她救了父亲并背负父亲的尸体浮出水面。一经她所背弃的人间哄传,便绵延不绝地成为此经典。
       亦真亦假,少女曹娥之事,都属于她个人。凄美!壮美!苦美!他人说得越多越表明内心淤积着难以释怀的愧疚。那些听过少女曹娥泣血的人,如果在突然的良心发现后,假借神迹来稀释这类愧疚,对后人的感动与教化一定会更深刻。
       因人伦而殉情赴死的事,都会在每个生生不息的家族中或迟或早地发生。那些只在家庭肉部流传的,只要不与地方政治扯上粘连,过不了多久,就只能成为一个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情感之结。少女曹娥之死一开始也是这样。从公元一四三年到一五一年,八年时光,汉朝年号从汉安、建康、永嘉、本初、建和、和平到元嘉,一共换了七个。当朝天子在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生死替换后,终于轮到史称桓帝的刘志。桓帝登上大位的第三个年头,在宫廷里当侍卫的度尚,被派到此地当了上虞长。后来的志书上有说此人为官清正,深察民情。在那些溢美之词背后,可想而知的是他对当朝皇帝喜忧好恶等习性的稔熟。自古以来为官只有一条道,乌纱帽是谁给的就得时时刻刻惦记着谁。度尚是由京城外派的县官,当然就得做出一些让皇帝喜欢的政绩。那时候的地方官,千方百计要将自己治下的地方特产进献给皇上。记得老家一带就曾有贡橘、贡藕一说。至今还有人为当地极有名气的豆腐,当年无法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成为贡品而扼腕长叹。产于老家的中药橘梗,后被专门称为英橘或贡橘,也是得益于御医们给皇亲国戚开药方时的特殊写法。度尚对少女曹娥的所谓义举,是真感动还是伪感动,姑且继续存疑。他下车伊始,就将死去八年的少女曹娥上报朝廷,硬将也许根本就是三人成虎事件中的主角封为孝女。
       都说伴君如伴虎。不是人精的人做不了皇帝侍卫。度倘连皇帝都不陪了,宁肯外放,表面上是找到一个青山绿水处,获得一份人生难得的逍遥。在传说中,少女曹娥赴死后的情形肯定不只一种,这是民间文化所决定的。既然曹盱祭潮仿效的是先楚之法,死去五天的曹娥还能在烟波浩渺中,与早她十七天死去的父亲相聚,一定是汨罗江上的神鱼跑来显灵了。神鱼能背着身高七尺的屈原,从汨罗江出发经洞庭湖,再溯长江而上,千里迢迢回到秭归老家,为死在同一条江里的两位骨肉亲人穿针引钱,完全是举手之劳。这是可能性的第一种。其次,就该考虑龙的家族了,这条汇入杭州湾的大江,天造地设地归东海龙王节制。正是出门踏青的时节,龙王家的人,信步走来,就会碰上在江涛深处挣扎的少女曹娥。如果是龙太子,不说就此开出情爱之花,只要将自己嘴里的夜明珠,取出来让曹家父女含上一时半刻,那将是又一场以大悲开始,以大喜结局的天大好事。还有第三种可能,离江不远的大舜庙不是建在乌龟山上吗?少女曹娥投江的动静当然会惊醒这只正在打瞌睡的万年乌龟。说时迟,那时快,老乌龟一个翻身就将其接住,带回家中,再运用
       神力,将胆大包天地掠走曹盱,欲招这位多才多艺的男人为夫君的母螃蟹打得丢盔卸甲,乖乖地放了曹盱不说,还替曹盱变出一艘船,就是用这条江土所有的水堆成一座浪头也打不散它。这不是故弄玄虚,凡事只要超过日常人生范畴,就会在民间变化得无休无止,到头来,有多少爱说往事的老人,就舍有多少怪异的传说。譬如屈原,在万里长江被称为三峡的那一段,其回归的传说就多得让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上虞地界的这条江上,少女曹娥的传说只用八年时间就变得众口一词,毋须进行考旺就能断定,是上虞长度尚的所作所为。
       写奏折的度尚,在想象这个故事的母本时是主动的。
       读奏折的桓帝,在想象这个故事的母本也是主动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少女曹娥的如此死法,与先楚的屈原自投汨罗江后,背其回返故土秭归的有灵神鱼紧密联系到一起。在皇帝眼里神灵显现是莫大的吉相与喜兆,而发现神迹的下官自然功高至伟。下官之举,当然要投皇帝所好。再说时髦一点上虞长度尚准确地揣测到皇帝的心思,将一件在自己任期前老早就发生的事,恰到好处地变成了为官一任,造就一方的政绩工程。这才是真相,是本质,也是蔡邕和李白,只说碑文,不究事件的元可奈何花落去之根由。
       二十四孝典籍中,开宗明义第一篇的《孝感天地》,记载了舜所受到的陷害。有一次,舜在深井里掏泥沙,父亲、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竟然在上面倾倒大大小小的石块,即便砸不死也要将他活埋在井下。舜却命大,活着回来后,毫无记恨家人之意。如此等等,都是一些能让神鬼泣锑的非凡举止,所以,才能在后来被选为人皇,成为一代圣君。那条见证过舜与普通火一起或渔或耕的江,因为舜为江山社稷建立了丰功伟绩,而以舜的名字作了江的名字。十四岁的少女曹娥似乎超越了天下谁人不识的舜君,非要将舜江改名为曹娥江而后快。可是,受到历代帝王六次敕封,获有十二个褒扬封号的曹娥,并没有进入到旧道德所传颂的二十四孝中,就连经过充的三十六孝也没有她的位置。在两种典籍中,舜在成为帝君前的所作所为,全都排在首位,是那楷模中的楷模。
       如果不认为曹娥江的出现,是那小小的上虞长挖空心思,用自己的伪政绩来取悦给他俸禄的皇朝,又能作何解释?那块导致蔡邕有谜,李白无诗的少女曹娥之碑,由度尚披露的来历也很难自圆其说。
       历史与现实就这样心领神会地达成了一种默契,官僚政治和道德礼学不约而同地发起对尚未开花就已凋谢的美丽少女的异化,各取所需的人则是心照不宣地推行着他们并无恶意的合谋。非常遗憾,如果从某一年开始。这样的合谋,变得只是为了表达对一个原本可以再活五个六个七个或者八个十四岁的少女的忏悔,那就好了。
       多少人活得生龙活虎时尚且身不由己,想让死去的曹氏父女来把握自己的命运,简直就是比天还大的笑话。本是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却被他人有所图地加以利用,无端地夸张和放大。假如曹盱灵魂知之,女儿曹娥置自己不再的生命而不顾,必然招致他最激烈的反对。一如在手机短信中与朋友所聊的那样,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是说父女之间的感情,将天下最深的几种情感元素合为一体了。所以,曹盱如能未卜先知,晓得自己死期将至,或是坦然相告,或是委婉暗示,总之,一定会让曹娥明白,绝对不能同父亲一道赴死,一副没有生命的皮囊,弃之江河湖海与深埋厚葬并无区别。人生和人死就不同了,仅仅说有区别还不行,因为二者之间的区别,似乎看得见,摸得着,其实是大到无法用天下衡器来度量。
       回忆起来,历史上许多人文传说都被后来者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编为说唱戏剧,曹娥投江寻获父亲尸体一事,从未见诸艺术,哪怕是最大众化的民间书场与草台,亦难见到有此表演。同在一县之地的梁祝化蝶的故事,却使得文人墨客,歌者舞者,千古以来咏唱不绝。两相比较,人心这杆秤,就称出了它们的分量。就说鲁迅先生吧,他在《二十四孝图》一文中评说,那个只有三岁的儿子,被抱在母亲的怀里,高兴地笑着,他的父亲郭巨却正在一旁挖土坑,要将他埋掉了。因为家里太贫穷,郭巨连母亲都供养不起,儿子还要从中分食,只有将他活埋了,省下一份口粮给母亲。没想到意欲活埋儿子的土坑刚挖到二尺深,锄头下面竟然冒出一罐黄金,上面上还刻着赫赫文字: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鲁迅先生形容自己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挖出黄金了,这才觉得轻松。然而他已经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他的父亲去做孝子。其时,家境正在日趋没落常听到父母为柴菜米发愁,祖母又老了,倘使他的父亲也学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他吗?如果一丝不走样,也能挖出黄金来,自然是如天之福。鲁迅那时虽然年纪小,也明白天下未必总有这样的巧事,万一挖下去没有黄金呢?鲁迅的老家绍兴与上虞地界山水相连唇齿相依,在他所写的关于故乡故土的文字与文章中,只有舜的消息,从未见到曹娥踪迹。他借二十四孝抨击那时的人文精神实在是对人性的扼杀时,也没有顺便提及近在咫尺的曹娥之江,大概与李白和蔡邕的思路同出一辙吧!无人晓得那个时候的鲁迅,想没想过,离家门口不远的这条江,被称为舜江和被称为曹娥江的区别。在舜江的时代,天下人间属于民众,民众有权以舜的标准来选择治国者,其情形如同千万细流汇到一起成了大江。到了曹娥江时期,天下人间全由帝王主宰,民众凡事都要学少女曹娥,就像从杭州湾涌入的大潮,逆来也要顺受。
       到上虞的当晚所发送和接收的手机短信,还有如下一些文字。
       她:曹娥江喜欢故事,不妨也留一点。
       我:留得再多也没用,不晓得谁来传唱。
       她:都互联网了,就别想元杂剧等等。
       我:可是那位绍兴人也喜欢王实甫的《西厢记》。
       那天上午,在少女曹娥庙宇前的江堤上,我高高地站了十几分钟。很大的寒风从江里蹿上来,扑在脸上也不觉得难受,问题出在身处人群之中,却发现一种难以排遣的孤单在与自己纠缠不清。我在想一件事,一件说出来有些惊世骇俗的事,一件是以客人身份来看这条江,却对这条江有所不敬的事。好在后来我找到一些可以说服自己的道理,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特定背景下,这样伪不敬,其实是真正的尊敬,因为它在对一个时代的心灵负着责任。
       刚刚见到这条在早春的久雨中变得浑浊不清的江,我就在心里轰隆隆地想念那条从未见过的江,想念她的浩然气概,想念她的人性佳境。还想往没有手机的公元一五一年发一通短信,不管有无效果,也要肆意将为了一已的蝇头小利,竟然不顾历史名节的大小官吏痛斥一番。在这样的历史面前,大仁大义大道大德大爱大善的舜,更显得事关紧要刻不容缓。这个被用了近两千年的名字,到了要改一改的时候,应该以舜的名义,回到舜的名义!让曹娥江成为如烟往事,回到没有上虞长度尚的岁月之前,重归自由的、独立的、宽容的、浪漫的、
       理想的大舜之江!
       青瓷联想 徐小斌
       央视《鉴宝》栏目收视率一路飙升,已成为我每周必看的节目。忽一日,一件青瓷花瓶由专家标出天价,足足吓了我一跳。后来又知,去年九月,一件元代青瓷龙纹扁瓶曾在美国以五百八十三点一五万美元成交,创了中国瓷器公开成交的纪录,由此方知青瓷之贵。而青瓷的故乡正是上虞。
       青瓷是瓷器的最早形态,美丽的青瓷釉色晶莹奉润,冷时“如冰似雪”,暧时“温润如玉”,据说,优秀的青瓷作品,不但有翡翠之秀色,碧玉之润泽,紫口铁足和釉面开片,还有古朴优美、凝重大方的造型。用复杂的工序烧造出的瓷器釉色青碧,釉层厚润,可与翠玉媲美,人们常用“千峰翠色”来形容青瓷釉色之美。千百年来,青瓷沿着海上“丝绸之路”传播到日本、朝鲜、东南亚、非洲和砍洲等地,与丝绸并重,成为中国古文化的象征。
       一直以来的说法是:瓷器出现于东汉时期。此次来到上虞,才知去年五月,考古人员由出土的八十九件原始青瓷器推断,中国青瓷烧制的成熟期应当是在西周中晚期。
       ——这个新发现令我惊喜。自写过《德龄公主》之后,我一直进入历史无法自拔,越写越古,目前正在写一部战国时期如姬夫人窃符救赵背景的小说。恰好热衷于自西周以来中国古文化的研究。参观上虞的青瓷展览,亲眼看到青瓷的铁胎厚釉,釉面开满的层叠斜裂的梅花冰片般的纹路,真真是鬼斧神工之妙,于是突发奇想,回来后便将小说中如姬夫人的花瓶酒樽一律改为了青瓷质地。
       青瓷所以取得如此高超的工艺水准和艺术声誉,从人文角度去剖析,完全出自于国人的审美精神。古代中国向来以玉比德,孔子曾说:“夫玉者,君子可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而道家的节术思想似比儒家更具积极意义。庄子日:“天地有大美”,主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崇尚自然天趣,反对雕琢细作,认为“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也说“造神入理,回得天意”,于是青瓷那种类似天然美玉、精光内蕴、浑然天成的神韵便成为了国人所追求的美之象征。
       青瓷把大自然优雅的青绿色糅入晶莹的釉层里,如同大自然的灵魂融入到了灿烂的人类文明中,它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陶瓷中灿烂而独特的一支。据说青瓷与青铜器在造型上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在原始社会陶器业很发达的商周时代,青铜业得到发展。开始青铜造型多来源于陶器,而原始青瓷在商周、春秋时代是属于萌芽和确立之时,它的造型又借鉴于青铜造型。既继承了商周铜器的传统,又不一味拟古。在同一种风格的造型上,由于时代的不同,运用同样的材质和不同的处理手法而出现不同的艺术效果,这说明一种文化的发展不是独立存在的,它是遵循着继承和发展的道路前进的,而每一时代都会赋予它特殊的意义,譬如东晋以来随着佛教在中国的广泛流行,饮茶之风大盛,到了唐代饮茶习俗更是风靡全国,从而便刺激了茶具的生产。其中越窑青瓷茶具青秘翠美,精致绝伦,“青如天,明如镜,白如玉,声如磐”,与茶色护翠融青共为一体,被茶圣陆羽誉为类冰似玉。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几千年前,古人们身着绸衣,在柔和的烛光中手持青瓷美器,按照严格的礼仪,对坐饮茶,那该是何等真切的关于礼仪之邦的写照。有如此盛美的传统文化,又如何能坐视由于文化传承的断裂而造成的世风日下,礼崩乐坏,粗糙与欲望化的盛行?!不要蔑视传统文化吧!窃符救赵、毛遂自荐、吹箫吴市、赵氏孤儿等等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正是由于这些故事中充满了人性的、理想的光辉,相比较而言,当代很多人的堕落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中国古代优秀文化的失传无疑是其中至关重要的因素。
       我以为,中国古代文化中的精华部分,也应当算作“先进文化”的一部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灿烂文化,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特有财富,绝不能随意丢弃。纵观当今世界,文化的冲突、邪教的泛滥、自然的破坏、人性的恶化等等,均为社会安定和发展之阻力。然而要消除和解决这些问题,中华文化具有西方文明无法取代的作用。谁都知道,亚洲四小龙的崛起和日本的高速发展,都吸收了中华文化思想的智慧。当前西方一些有识之士都在尽力研究中华文化,和一百年前的西学东渐相反,形成了“东学西渐”。这些都说明了中华文化在当今世界仍有极高的价值,二十一世纪不仅是东西方文化交汇的世纪,而应当是从过去“以西方文化为主流”转向“以东方文化为主流”的世纪,复兴中华文化绝不是对西方文明的对抗,而是意味着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的吸纳,创新出人类新文化,为人类开启新的文明。
       不是么,当我们的青瓷首次传至法国,立即使法国人为之倾倒,那种神秘美丽的青色,在法语中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只有杜尔夫所著《牧羊女亚司泰来》中牧羊人雪拉同在演出时所穿的舞台服装趵颜色略与之相似,于是“雪拉同”便成为了青瓷的代名词。据说,今天英文中的雪拉同(Celadon)即由此演变而来。
       回京之后续写我的战国小说,想起上虞的青瓷,当晚做了个奇特的梦,梦见在一尊青瓷饕餮龙凤纹雕塑的背景前,一个身着红衣的舞姬飘逸飞动,错彩缕金,玉绿翠碧。两旁站立着司箫、笠篌、阮、笙的白衣乐女。一只巨大的编钟,被舞者长长的水袖拂出叮叮咚咚的清泉之声,满目翻飞,纵横捭阖,旋转如风,变化无常,高低起伏,回旋律动,急风骤雨般不可遏制——那位舞者,正是我小说中为了合纵抗秦大计勇敢地窃符救赵的如姬夫人。
       湖畔的春晖
       邱华栋
       浙江上虞市是一片十分灵秀的土地,在上虞呆了几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了。而且,甚至还存在一个“白马湖文化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市区出发去白马湖的路上,不断地有起伏妁丘陵在延伸。青翠的山林,十分养眼。很快,我们就来到了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
       这是一所有着接近百年历史的著名中学,有一个说法,说是“北有南开,南有春晖”,北方最为有名的就是天津的南开中学,南方最为有名的就是这所春晖中学了。怎么一所中学就能够有这么大的声名?
       在学校的门口,可以看见有很多私家车停靠在学校门口,是家长等着接孩子呢。这些私家车的车牌号有杭州的还有上海的,可见在这所学校里学习的学生,来源非常丰富,而且,从这些来接学生的私家车就可以判断出来,肯定很多学生的家庭都很殷实。这是一个周六,学生们还需要上半天的课,然后,很快,学生就放假了,他们看上去朝气蓬勃,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一下子,学校里面充满了生气。
       由一位年轻的校长带领,我们先参观了学校的荣誉室和校史,我看到了这所学校确实是名不虚传的。很多在中国现代史和当代史上有名的人文学者、科学家、教授,还有很多的博士和作家,也都出自这个
       学校,他们给这个学校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其中,青年作家艾伟也是这个学校里面出来的。
       我们出了荣誉室,沿着通向学校后门的道路走去。走过了一座小拱桥,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河边的小路,我们来到了学校后面。
       就在小路的边上,有一些白墙黑瓦的屋子,连排在那里,而这些房子,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前后,是很多文化大师的居住场所,他们是弘一法师李叔同、丰子恺、朱自清、夏丐尊、朱光潜等人当年在这所学校里教学的时候,居住的地方。此外,还有一批著名的学者也在这里短期地讲过学,一时间这里真是人文荟萃。正是这些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人物,形成了独特的“白马湖文化”,并且瓜絮绵延,一直泽被后学到今天,始终贯穿着。
       夏丐尊的房子叫做“平屋”,他在日本留过学,所以,他的房子是按照日本人的居所风格设计的,朴实内敛。院子里现在还有一棵他当年亲自种植的杨梅树。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他秉烛夜读,翻译了名著《爱的教育》。
       靠近夏丐尊的房子,就是朱自清的住宅了。他一九二四年在这里教书育人,还写下了大量的文章。在屋子的前面,就是白马湖水,一片平静的湖面上,有几条乌篷船停在湖面上,似乎穿越了历史的云烟,从那个时代开始就一直停靠在那里的。
       李叔同的房子叫做“晚晴山房”,是依山势而建的房子,一九二九年他为了躲避对僧道的迫害,来到了这里,就在这里参禅悟道,屋子里有一些他的照片,这些照片大都模糊了,但是,弘一法师的故事,仍旧在这里流传。他一定经常在这个位于山脚下的屋子里,看着夕阳在白马湖上洒下金色的光辉,并且渐渐地诮失在黑暗里。
       丰子恺的房子叫做“小杨柳屋”,他的房间非常有生机,似乎当年他亲手种植的一些植物还在那里,几间屋子里,都显示出了不同于一般人的那种趣味。就是在这里,丰子恺画了大量的充满了童趣的作品。
       正是这些大学者,在时代的动荡中来到了这里,在这里教书育人,把他们非凡的人文创造和文化经验,传授给了学生们,学生们有福了。本来都是给大学生讲课的大家们,来给中学生上课,你就可想而知,这里的学生会多么的高兴,他们会得到什么样的教育。当时,正是中国现代史最为激荡的时刻,北京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风潮,也一定波及到了这片宁静的地方,在这里,文化大师们在短暂的时间里,创造出来了一片实验新式教育的新天地,新式思想的新空间。而他们在一个特定的时空里创造出来的特定的文化,就是这里的“白马湖文化”。这个文化的精神,我想就是不为任何时局的动荡所影响,努力地追求和创造人文的恒久价值吧。
       在这些文化大师的旧宅里转了半天,我们又来到了白马湖边的一座船上吃全鱼宴。都是从白马湖里面捞出来的或者是网箱养的鱼,这些淡水鱼非常好吃,透过船上的窗户,看见远处一抹黛色的山丘,山丘下,就是波澜不惊的湖水和湖畔的春晖中学,湖山凝重,确实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灵魂的湖
       雨 田
       白马湖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这个外乡人却说,白马湖则是个精神与灵魂的,家园。没到白马湖之前,我始终设有想象出白马湖是一个什么样的模样。鲜明?洁净?洒脱?神旷?可我记得柳亚子先生情不自禁吟咏的诗句:“红树青山白马湖,雨丝姻楼两模糊?。应该说白马溯早就强烈彰显着我国江南文明的精髓:为追求自由与进步,充盈着饱满的灵气。
       三面环山的白马湖静静的犹如少女。一九一九年,在这里诞生了一所叫春晖中学的乡间中学,白马湖的名字就开始亮丽起来。我认识白马湖是从读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开始的。在春晖,走在当年那条狭狭的煤厨路上,我不知自已是否在寻找先生的足迹?
       路过春晖图书馆,我的存在让我记住那些曾经打动过我的地方,正是那些少许的僵死与陈腐,它能与我相遇,而且永久地留在记忆里,就是这样感动着我,让我独自一人守望着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倾听身体中流动的血液。
       参观完学校的惊列馆,我独步在苏春门内的雨廊。在我看来,坐落于风光秀美的白马湖山野间的春晖中学为普通的每一个人的生命注入了一种汁液,遍布他们的身体,让每一个春晖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春晖的每一棵树木都会说话,并绽放出生生不息的故事来,垒起了一代又一代人行走的路途。于是陈春澜、王佐、经亨颐三位巨人交心执手,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创办乡间中学;于是夏丐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王任叔、匡互生执掌教席;于是何香凝、柳亚子、蔡元培、黄炎培、张闻天、李叔同、陈望通、刘大白、俞平伯、吴稚映等前来游学讲学,应该说,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是英才荟萃,文人倾慕的地方。我从千里迢迢的四川而来,只能是一个朝圣者罢了。
       白马湖靠山的小路旁边,整齐排列着一排不高、有点像日本建筑风格的平房。它们是夏丐尊的“平屋”,朱自清故居,丰子恺的“小杨柳屋”和李叔同的“晚晴山房”,坐落在白马瑚旁的这排平房除了朴实、平谈外,还真有那么点别具一格的意味。
       我从朱自清的居室出来,顿时觉得白马湖是文学的摇篮。要不然,朱自清先生只在白马湖住了短短的两个年头,怎么会在这里写出《春晖一月》、《白水祭》、《航船中的文明》、《白马读书录》等流传天下的好文呢。从某种意义上讲,白马湖在当年更是一个思想文化交流的中心。更多的人从晶莹纯洁到沉重的郁厚,他们的这种转变,其目的为的是人类的正义、自由和在光明的道路上前行。蔡元培、黄炎培、叶圣陶、朱光潜他们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也许我在他们面前是多么的浅俗和内心的卑微啊!
       可以说,白马湖是裸露的女人。正是她的真实才吸引那么多有个性的思想者和众多的名流。我想这一辈子不来白马湖感受一下她的静态与风姿算是白活了一场。
       在朱自清旧居门前合影。闭着眼睛枯守着白马湖的宁静。充满生机的春天怎么说来就来了,我真的不敢看清湖面上又催放出艳丽的花朵。几滴春雨深入我的肌肤上,我漫步在白马湖不知在想些什么。渐渐地,我把视线移到天空。天空开始没有飘动的云彩,不一会儿的工夫,有几块淡淡的云朵在白马湖上空开始移动起来。我站在湖边看那几块移动的云朵。身旁的柳树上有几只麻雀在跳来跳去,扇动翅膀的麻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时的还发出一些叫声来,充满了炫耀与自豪,真有那么点目中无人的感觉。白马湖上空的云朵还在移动着,湖面上几只游动的白鹅并没有打断我的思路:清而透明的湖水为每一位来白马湖的人的生命又注入了一种新鲜的汁液。我在湖边的一棵大树下弯下腰,然后掬起一捧湖水,一种无法说清的感觉不经意地在我的灵魂上重重地划出一道痕迹。我不知道白马湖是否在瞬间修正了我,让我对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提出质问,把我的思想引向一个安静的居所,促使我对世界上每一个人让我的目光和思绪能够触及的地方,
       进行审视。然后,寻找心灵中真正的精神家园。
       白马湖是思想的湖,她促使来过这里的人产生灵魂。
       一群又一群游人穿过春晖的校园远去了。而我不知道为什么还独自一人站在白马湖边沉默不语。此时,我多想给白马湖写上一首诗,道出我心中的情怀,可就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笔。
       白马湖的柳枝在初春的风中摇荡着,柳树的影子和我的影子落在湖里,破碎若星。不多时,湖面上没有了风。阳光沉默。我的视线延伸到湖的对岸,远去的冬天像长满暗红色的铁锈,无声无息地落入季节的深处。有谁还在怀想那条狭狭的煤屑路的情景。那些走过此路的人,把自己的生命走得曲曲弯弯。
       返回上虞城的路上,我反复地问自己:风风雨雨几十年里,白马湖的精神支柱究竟是什么?于是,我想起白马湖边一溜烟地排列着的平房:普通。朴实。平凡和平淡。其实这就是它的主人难得一身的风骨和品格。
       是啊,到这白马湖的人,都领略过白马湖的风是宜人的,也是自由的。如今,我的心头总是有一泊月色在默默地流淌,那月色是多么的平淡与平和。我想,那流淌在心里的月色肯定是白马湖的月色,肯定是白马湖边那排平房里的丹色。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样平淡、平和的月色里,浸满了那些传播真理、追求自由的人的真实灵魂。
       永远的人伦之光
       赵 畅
       浙江上虞的曹娥庙千百年来,栉风沐雨,穿行在历史隧道中,声名与日俱增,只是因为《曹娥碑》。《曹娥碑》记载的是曹娥投江寻父的孝行,碑文虽仅仅四百四十二字,但“彰孝烈”其情其旨自溢于言表。细细阅读,我们便能触摸到一个凄美动人、可歌可泣的故事,感悟人们那泓折心动容的衷伤。
       曹娥,浙江上虞曹家堡人。母早亡,父女相依为命;父曹盱,捕鱼为生,能“抚节按歌,婆娑乐神”,当地巫者。东汉汉安二年(公元一四三年)端午节,按越地旧俗,曹盱在舜江上参与迎潮祭祀伍子胥,不幸落水身亡。时娥年十四,寻父尸不得,沿江号哭十七天,投入江中,五天后负父尸浮出水面,同葬于江东。其孝行感动乡里,哀悼者阻塞道路,并惊动了官府。东汉桓帝元嘉元年(公元一五一年),县令度尚“改葬于江南道旁”,并奏请朝廷旌表为孝女,为其立碑建庙。碑文由。度尚弟子邯郸淳撰写,沿称汉碑。
       曹娥投江寻父的故事本来就够让人感动的了,然而,唯与《曹娥碑》有关的摸碑、题碑、问碑、解碑、书碑、读碑的一个又一个精妙绝伦、隽永酽醴的故事,终令曹娥的孝行闻名遐迩,千古不衰,以至而令曹娥庙成为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庙”。
       碑之既立,加以碑文妙绝,自引得凭吊者如云似潮。其时著名的学者蔡邕,便是其中一人。当年遇赦后,其因惧宦官报复,不敢回乡里。在十多年的流亡生涯中,他“远迹吴、会”。闻知《曹娥碑》,蔡邕径访之。“值暮夜,手摸其文而读,题八字于碑阴:‘黄娟幼妇,外孙齑臼’。”然而,蔡邕题词的含义是什么,观者不得而知,而蔡邕辞世,这自成了千古之谜。
       解开题词谜底第一人的,则是杨修。建安二十五年七月,当时曹操已是北方强大的军事集团领袖。他率兵出潼关,途经蓝图,悉知前方就是故友蔡邕庄上,便令军马先行,自己带着百余骑近侍来到蔡邕庄前。那时,蔡邕的女婿董纪在外地做官,只有蔡邕的女儿蔡琰在家,闻曹操到此,急忙出外相迎。礼毕,曹操见壁上悬挂着一幅碑文图轴,便上前观看。又听文姬夫人讲了曹娥孝行和度尚为之立碑,先父摸碑题词的故事。曹操问题词的含义,蔡琰回答说:“这虽是先父所题,但我实在不解其意。”曹操文问众谋士有谁能解,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之时,主簿杨修拱手作答:“此乃辞语谜面,我已猜出。”曹操即予制止,说:“你暂不要讲,给我思考一番。”行至三十里外,曹操忽然茅塞顿开,对杨修说:“我亦猜出来了,你先说出来让我听听。”杨修解释道:“‘黄绢’就是有色的丝,是‘绝’字;‘幼妇’,即少女也,女旁少字,是‘妙’字;‘外孙’,乃女之子也,女旁子字,是‘好’字;‘齑臼’乃受五辛之器也,受旁辛字,是‘辤’(‘辞’的繁体)字。合起来,是‘绝妙好辞’四个字。”曹操听后,不禁拍手称好,说:“你猜的正合我意!”
       《曹娥碑》之名震天下,亦跟书法名家有关。在碑文风靡全国之时,晋代书圣王羲之、宋代著名书法家王安石女婿蔡卞等人,亦纷纷摹写碑文。尤其是王羲之《孝女曹娥碑》的宇本,堪称传世精品,其造诣仅亚于号称“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有人称:“邯郸文与右军书,珠联壁合,乃中华传统文化艺术宝库的瑰宝!”信然!至为惋惜的是,书圣王羲之摹写的碑刻早已佚失,其书写的碑文,曾被刻成法帖,可见诸王羲之书法精品集,现存曹娥庙内的是蔡卞摹写的碑刻。细细观瞻,但见笔惊龙蛇,刚劲有力,如云流殇,其珍其贵,当可想见。
       世间万物,诱人者终有惑人处。忽然悟得,世间被传颂的孝行,多因残缺而美丽,因遗恨而哀伤。唯其冰清玉洁,才被膜拜着,才纯静如练,如梦如幻;才会有纵身一跃的超脱,才会有不绝如缕的守望。而《曹娥碑》则以其情其德其才其俊,赢得天下无数英雄竞折腰,李白亦不例外。唐玄宗天宝中,诗仙李白,因侮弄高力士,得罪杨贵妃,被排斥离开长安,漫游江湖,曾专程赶往曹娥庙读碑,有诗为证:“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
       有位学者说过,读《曹娥碑》最好之法便是“诗意地阅读”。诗意是一种高度,也是一种深度,它属于精神的范畴,闪耀着理性和哲学的光芒,它所排除的是世俗的杂念和喧嚣的飞尘,本身因之而显得高雅。否则,读碑,不是会亵渎、玷污了碑文固有的圣洁么?是啊,《曹娥碑》是一剪文化夜空里的灯烛,是一袭历史长卷中的裙边,是一面人生洋面上的白帆。一千八百多年过去了,历史的风尘掩盖了过去的歌泣与才情,但巍峨雄壮的曹娥庙还在,魅力四射的《曹娥碑》还竖立在曹娥庙内。有道是,最绚烂的往往是最短暂的,最坚固的也往往是最脆弱的。“不知有多少碑刻在岁月的替代轮回中化为断石残片,继而沦为尘土?又有多少艺术宝库在自然的人为的灾难中成为焦土?《曹娥碑》是有幸的。尽管曹娥庙曾几度兴废,《曹娥碑》亦曾时立时毁,然而,她们依然魅力不减,风光无限,这全都是由于文化传承的作用,全都是由于一个又一个虔诚者的诗意阅读,不是吗?
       因为曹娥,因为曹娥庙,因为《曹娥碑》,文人墨客、社会名流、军政要员倾城入庙者络绎不绝,他们莫不情动辞发,为后人留下字字珠玑的美文佳句。不知谁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城市的文化中最关键最主要的是她的大师。如果一个城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文化上没有大师光有大楼是没有用的。依我的理解,大师既指人亦示物,只是她应该是人文的,比如曹娥庙,比如《曹娥碑》。
       一条流经浙江上虞的舜水,因为在其和煦温润的臂弯里,曾经收留过一位为孝殉情的女子而改称曹娥江,并得以青史留名。如果说,在中国地理的版图上,曹娥江是那样微乎其微的话,那么在中国文化的版图上,这条蜿蜒流淌的浙东之水,却是那般的赫然在目。
       我深为自己是曹娥的乡人而自豪,每每徜徉于曹娥江边,我便会油然默读《曹娥碑》。而看曲曲折折的江湾,便想到了曹娥当年在江边跌跌撞撞寻找父亲的行踪;观一碧江水,更恍如看到了她那颗纯纯真真的孝心。
       (责任编辑 商 震 朱 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