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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目光似血
作者:胡学文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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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阳光下的菜地基本空了,余下的都要模样没模样,要斤两没斤两,东一棵西一棵地赖着,横竖不长了。范素珍梗着脖子走到菜地,想找一棵回去做饭。她没想到这时冯二全也在菜地。其实应该想到的,这个季节这个一根筋还能去哪儿。
       半哑的儿子栓子喊着跑了过来。栓子情绪激动时总是这样,他跑到跟前,猛拽范素珍胳膊。怎么了?铲范素珍问他。栓子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终于进出个囫固的“车”字。范素珍扭过头,那辆警车便扑进眼睛,警车从公路拐下去,径直驶向杨文广的菜站。范素珍的心猛地一沉,将白菜一把塞给栓子,然后兔子一样跑了出去。二全显然也看见了那辆警车,他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惊喜。两人的骨光碰了碰,各自躲开,一先一后往村里跑去。路边有人问二全,警车来干啥?二全恶狠狠地大声说,来抓杨文广的。范索珍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她听,这每个字都让她心惊。
       杨文广真要栽在二全的手里?
       警车横在莱姑门口,范素珍从车边挤进去,看见杨文广在院里站着。杨文广稍稍一愣,很轻松地冲范素珍笑笑。范素珍喘气的工夫,二全也跟着跑了进来。二全没有看到他想象的场面——警察一拥而上,把杨文广按在地上,杨文广挣扎着,但最终还是给他狗日的戴上了铐子——二全脸上很是失望。
       戴着大盖帽的所长刘剑从房间出来,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又出现在范素珍的眼里——粗眉,厉眼,下巴吊颗黑痣。他硬邦邦的目光在三个人脸上扫着,眼里闪着嘶嘶啦啦的火星。
       杨文广弓了弓腰,没有吧,刘所长,我哪能哄你呢?
       刘剑不理杨文广,盯范素珍一会儿,又睃二全一会儿,问,谁看见尹石头了?
       范素珍心里一沉,移了移身子,站直了。她去菜地前,给杨文广去送烟嘴,出来差点和尹石头撞上。尹石头神色慌张,范素珍当时挺奇怪,尹石头平时跟土匪似的,什么时候慌过呀,今天怎么了?但她没多想。这家伙犯事了?刘剑抓的是他,不是杨文广?范素珍悄悄舒了口气。
       刘剑逮住了范素珍细微的动作,凌厉地瞄住她,问,你肯定见过他!他在哪儿?
       范素珍紧张起来,我见过……昨天……他到小卖部买酒。
       刘剑追问,今天没见过?
       范素珍摇摇头。
       二全突然插话,尹石头家在南滩。
       刘剑说,他没回家。谁看见尹石头马上报告,知情不报和窝藏一样犯法,我饶不了他!范素珍明白刘剑是说给杨文广听的,他也许猜到尹石头被杨文广窝藏起来了。
       二全突然兴奋了,一脸鲜亮伪神色,尹石头犯了啥事?
       刘剑骂,妈的,他把一个女孩糟蹋了。
       每个字都像斧头砍出来似的,发出刺耳的响声。
       范素珍的腿抖了抖,有些站立不稳。尹石头天生贼样,看范素珍的目光也总是色色的,范家珍知他早晚会撞监狱的门。尹石头犯了事,杨文广肯定也会跟着栽跟头。范素珍劝过杨文广,别用尹石头这种人,菜站生意再不好,也不能用他,可是杨文广就是不听,现在还把他藏起来。范素珍断定杨文广把尹石头藏了,也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她偷眼瞧杨文广,杨文广若无其事地跟刘剑说着话。并一直把他送上车,看着警车远去。
       门口围观的人们,一见杨文广出来便躲得无影无踪。只有二全毫无顾忌地问杨文广,你把尹石头藏起来了吧?
       杨文广沉下脸,别瞎说,你诬陷我,小心我告你。
       二全乜着杨文广,心里没鬼,害怕个啥?
       杨文广冷笑,我害怕了?我一没偷二没抢,干的是合法买卖。这些年我不和你计较,不是怕你,是拿你当兄弟。
       二全咬了一口,说,你别作践人,鬼才当你兄弟,姓冯的有骨气,不是没脸的烂鱼。
       范素珍的脸阵阵发热,二全一句话寒碜了两个人。
       警察没把杨文广抓走,可这件事毕竟和杨文广扯上了,二全显得很兴奋,腰杆子挺得溜直。杨文广瞅着二全的背影,恨恨地说,要不是看你面子,我早给他颜色了。范素珍扭转身,下意识地做了个关门的动作,手刚触着铁管门,杨文广冷声道,关门干啥?范素珍缩回手,将目光插进杨文广眼里。杨文广这么一喊,彻底证实了她的猜测。他把尹石头藏起来了,不然不会这么敏感。杨文广读懂了范素珍的目光,没再作多余的解释。
       两人面对面坐了,谁也不说话,唯有蓝色的烟雾忽左忽右地飘着。范素珍不是饶舌的女人,他不说,她坚决不问。杨文广脸色异常难看,一支烟吸完,马上接一支。尹石头堵在他心里,再给他安俩脑袋,他也轻松不起来。范素珍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了,杨文广终于开口,我把尹石头藏了。
       范素珍问,你干吗这样?他没告诉你?。
       杨文广疲惫地说,说了。
       范素珍急切地问,那还藏?
       杨文广破口大骂,这个烂眼圈,我哪想到他于出这种事。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不搂着咋办?他是软骨头,落在刘剑手里,还不乱咬一顿,麻烦更大。
       范素珍道藏起来就没麻烦了?
       杨文广喘口粗气,目光突然平静,躲过这阵子,我就把尹石头放出来,现在他没机会逃。只有咱俩知道尹石头藏在哪儿,别人绝对想不到,刘剑再搜一遍也白搭。
       范素珍很不舒服,她轻轻抿了抿嘴,突然不想说话了。
       杨文广抓住范素珍的手,素珍,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范素珍抽出手,低声道,你放心,我啥也不知道。
       杨文广说,我知道我没看错你。这几天,你得天天过来,明白吗?
       范素珍点点头。
       杨文广说,有了你,我就不会有事。噢,我出去一趟,你老实呆着,哪儿也别去,给我做好饭,等我回来吃。
       范素珍机械地点头。
       2
       杨文广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吉普弄着,这破玩艺儿像个虚弱不堪的病汉,摇摇晃晃地,出门时险些撞在墙上。杨文广心不在焉,暗暗告诫自己沉住气,还是不行。一头母猪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穿过街道,杨文广几平把喇叭摁烂,它依然慢慢悠悠的,杨文广急忙刹车,母猪擦着车身走过去。赔一头猪,对杨文广是小菜一碟,现在这当口,绝不是一头母猪的事,杨文广明白自己再不能惹一丝麻烦。
       车再次熄火,刚发动着,杨文广看见老婆芹菜摇着臃肿的身子跑来,他不想和她啰嗦,可芹菜像那头母猪一样横撞过来。平时,芹菜不敢这样。杨文广伸出头大骂,你找死啊?芹菜在杨文广胳膊上抓了一下,杨文广不耐烦地甩开。芹菜说,我以为你真让警察给抓走了。杨文广没好气地说,你这张具嘴。芹菜问,尹石头强奸谁了?杨文广火了,你有完没完?在马达的轰鸣中,杨文广听见芹菜喊,慢点儿开啊。杨文广从反光镜看见二全,除了二全,没人敢公开编派杨文广。芹菜这个猪脑子,总上二全的当。
       去年清明节,芹菜鬼鬼祟祟地提个书包出门,杨文广问她于啥,芹菜说去镇上。她那点斤两杨文广已经摸透,一撒谎,眼皮肯定下垂。杨文广夺过书包,里面全是冥币。芹菜
       撑不住了,说给二全女人烧纸。二全说女人给他托梦,她要找杨文广算账。这种鬼话只有芹菜才信。还有一次,杨文广在饭馆和人喝酒,芹菜神色慌张地撞进来,让杨文广出去一下。杨文广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发作,冷着脸跟她来到街上。芹菜压低声音让杨文广出去躲躲,她路过二全家。听二全说要宰他。芹菜说二全穷得就剩一张嘴了,找人拼命都有个赚头,咱小心点儿好。杨文广强忍住火气,让她滚回家,少出来丢人现眼。芹菜没记性,挨顿臭骂,或挨顿揍,下次照样。只要杨文广回家,就告诉杨文广她听二全说啥子,提醒杨文广小心。杨文广烦透了,扭身住进了莱站。芹菜摸不着杨文广,就换了一种方式——讨好二全。
       一个飘着乱雨的日子,杨文广在半路遇见淋得透湿的二全,他打开车门让二全上来。二全毫不领情,理也没理。杨文广深知二全的脾气,重新发动车。二全突然拽开车门,塞进一句话,杨文广,你甭想堵我的嘴,我不吃那一套。杨文广如坠云雾,回到家,芹菜正往怀里塞什么东西,杨文广一把抢过来,是一条烟。杨文广顿时明启了,气得踹了芹菜一脚。芹菜顾不上喊疼,解释说反正你抽不了,我是为你好。杨文广抓住她的膀子威胁,你再给他送烟,我就卸了你。杨文广特意找二全,声明烟绝不是他让芹菜送的。二全把一筐烟摔到杨文广面前,让杨文广拎走。杨文广气鼓鼓地回去,喝令芹菜去提。
       杨文广心中有数,二全不能把他咋样,二全折腾这几年,杨文广毫发未损。当然,杨文广也不敢大意,尹石头惹出事来,二全又有事干了。
       尹——石——头。杨文广暗暗咬牙,这是硌在杨文广心里滚烫的石头。
       杨文广去镇上取了两万块钱,掉头折向大旺村。今天早上,杨文广正给老董打电话,尹石头神色慌张地撞进来,杨文广瞪他一眼,他往后一躲,连声说,杨哥,我闯祸了。杨文广问,撞人了?让你骑摩托别喝酒,你没长脑袋?尹石头说,不是啊……我在大旺村菜地……有个女孩……本来没事的,没想到她爹跑出来……那家伙认识我。杨文广一脚踹下去,尹石头捂着肚子弓了腰。杨文广指着尹石头的破眼圈大骂,你他妈找死也不看看时辰。尹石头痛哭流涕,杨哥,我犯昏了,我不连累你,我启首。杨文广冷笑,有种还跑回来干啥?尹石头说,那我就逃,杨哥放心,就算逮住,不该说的我肯定不说,我尹石头绝不出卖朋友。杨文广猛一哆嗦,脸上就挂了霜,怕尹石头看出来,轻轻偏过头,暗暗骂娘。这块茅厕里的石头,真是又臭又硬。尹石头瞄瞄杨文广,带着哭腔说,杨哥,我走了,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娘。杨文广调整好表情,回过头问,你打算去哪儿?尹石头说,跑到哪儿算哪儿。杨文广说,晚了,这时候刘剑肯定在路上堵你。尹石头问,那咋办?杨文广恨恨地说,还能咋办?先躲起来,早晚我得栽你手里。
       杨文广当初建菜站挖了两个地窖,一明一暗。暗的那个窖口在墙角,上面躺了两个破柜子,谁都不知道,也看不出来。当时,他只是突发奇想,没想到现在却有了用场。
       杨文广刚把尹石头藏好,刘剑就到了。四年前,刘剑因为二全女人的死受了处分,先是撤职,后又调到另一个乡派出所当普通干警。听到刘剑再次调回营盘镇任派出所所长,杨文广就隐隐意识到不妙。刘剑憋着一口气,他卷土重来肯定没好事。杨文广从此处处小心,不让刘剑抓住把柄,可……这挨枪子儿的尹石头,现在竟然干出这么一档丢人的事!
       杨文广硬着头皮应付刘剑,无论肚里装了多少烂事,他脸上也能笑出来。杨文广说,是刘所长呀,听说你调回来了,正想去看你呢。刘剑不阴不阳地唔了一声,问尹石头哪去了?杨文广说,他去看病了,找他啥事?刘剑冷冷扫杨文广一眼,便里里外外搜查起来。杨文广说,刘所长,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你怎么搜查我呀?刘剑毫不客气地说,尹石头犯事,你推不干净。杨文广说,我不明白。刘剑硬邦邦地说,等着吧,很快你就会明白。杨文广软中带硬地说,你没权搜查我的菜站。刘剑亮出搜查证,杨文广只好闭了嘴。杨文广目光追着刘剑的一举一动,心在嗓眼儿里悬着。
       刘剑一无所、获,杨文广从他眼里读出了怀疑和不甘。刘剑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他正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呢。杨文广也不会乖乖等着,现在捞尹石头只有一个办法:私了,令其撤诉。
       大旺村在营盘镇东南,路上全是脸盆大的坑,杨文广开着破吉普肠子都要颠出来了。等开到大旺村的眼线老猫家时,他的脸已经看不出底色。杨文广在每个村都设有菜点,说是负责收莱、宣传,其实主要是设眼线,有什么事他们会给杨文广通风报信。
       老猫一把抓住杨文广,我晓得你会来,就等你呢,你看尹石头这事闹的,全村都知道了。杨文广说,带我找你们支书。老猫不解,找他干吗?杨文广不耐烦道,你不懂。
       支书姓魏,是个小个子,满脸透着精明。老猫还没张嘴,魏支书便打断了,不用介绍了,杨老板是营盘镇的一号人物,我还不认识?杨文广说,魏支书言过了,我算什么老板,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魏支书说,杨老板,坐啊,坐。杨文广掏.出二十块钱,让老猫去买烟。老猫一走,杨文广便将来意说了,然后将两千块钱压到炕布底下。魏支书忙说,别,这个忙我帮不了你。杨文广说,你说句话就行,他愿意当然好,不愿意咱也没办法,尹石头是我手底下的,我得赔这个罪。魏支书半天没说话,最后说,那就试试看吧。
       那女孩叫月,刚念初三。她父亲李大葫芦嗜赌如命,女人每年种菜的钱都被他输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年年吃救济。
       听魏支书这么一介绍,杨文广琢磨,至少有五成胜算。只要李大葫芦答应私了,一切好办。民不告,官不究,刘剑又能怎样?
       魏支书把杨文广带到女孩李月家,从李大葫芦两口子的神色可以瞧出来,这个小个子的支书在村里还是很有些威望。让杨文广吃惊的是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李大葫芦瘦得像筷子,眼窝发红,眼眶泛黑,一瞅就知道常年熬夜。李大葫芦的女人满脸皱纹,看上去比李大葫芦大十多岁。杨文广扫了扫,不见那个女孩,再看屋里的东西加起来不值一千块钱。魏支书说了些别的,然后才说,这是菜站杨老板,来看看李月。
       女人顿时黑了脸,说有啥看的?
       李大葫芦瞪女人一眼。
       李大葫芦和杨文广对视一会儿,说,你是那个畜生的头儿?看你人模狗样的,咋就雇了个畜生?那会儿我没带刀,要不肯定捅了他。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说你是菜霸,今儿算见识了。要不是看魏支书的面子,我早把你轰走了。
       魏支书说,你别乱搅一气,这和杨老板没关系。
       杨文广说,不,李哥骂得对,狗咬人,责任在主人,我是来赔罪的。我和你们的心情一样,恨不得剥他的皮。可这小于现在跑了,连个鬼影都找不着,不然我就带他来,让你们拿刀剐了他,解解恨。
       李大葫芦问,没逮住?
       杨文广说,没逮住,逃了。
       李大葫芦骂,操他奶奶。
       杨文广痛心地说,我也没想到啊,这小
       子该杀。抓不到尹石头,这案子就得搁着,拖个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准。话说回来,就算抓住尹石头,判他个重刑,你们也就出口气。他故意沉岭一会儿,才说,不如咱们私下解决,不经派出所,你们看怎样?
       魏支书说,杨老板说得对,私了对双方都有好处。
       李大葫芦不说话,目光蛛网一样垂落下去。杨文广看出他动心了,再说别的已是多余,于是掏出烟把嘴堵住。
       过了一会儿,李大葫芦说,你给多少钱?
       杨文广说,五千。
       李大葫芦撇撇嘴,五千?
       杨文广说,尹石头只有个药罐子娘,甭说五千,五百也拿不出来。这个钱还得我替他想办法。
       李大葫芦摇头,五千肯定不行。
       杨文广说,你说个数,我考虑考虑。尹石头不是我儿子,按理这事也不该我臂。
       李大葫芦说,我想想。
       杨文广说,想好了,去魏支书家找我。
       李大葫芦说,明天你过来。
       杨文广说,时间长了不好办,派出所不会答应。
       李大葫芦只咬住一句话,你明天过来。
       杨文广急得上火,又不能在脸上露出来。他说那我先回,你好好考虑考虑。
       从大旺村出来,天已黑透了。吉普前灯瞎了一盏,杨文广不敢开快。总算有了眉目,可杨文广心里并不轻松,谁知道明天有什么变数?正是收菜季节,尹石头偏偏惹事。妈的!杨文广恨恨地骂。
       快到菜站了,车突然熄火,怎么也发动不着。杨文广懊恼地踹了一脚,跳下去,反正是破车,扔在这儿也没入偷。杨文广摇摇晃晃往回走,猛想起李大葫芦骂他是菜霸,其实好多人都这么骂他。杨文广不在乎。他们有怨气,杨文广不在乎,可杨文广就不光有怨气了,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3
       范素珍不知杨文广干啥去了,他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深不可测。范素珍打算秋末就离开,如果不是为了栓子,范素珍早就离开了。范素珍希望这个秋天能顺顺利利地过去,看来这个愿望很不现实。
       范素珍发了会儿呆,挽起袖子做饭。杨文广喜欢吃莜面饺子,范素珍最擅长。杨文广盖起菜站,雇的第一个人就是范素珍。杨文广没给她安排具体差事,他只说忙不过来时你搭把手就行。范素珍不愿吃闲饭,她再缺钱也不会白蹭,杨文广就让范素珍在菜站做饭。做饭之余,她绝不闲着,除了侍弄自己的菜地,大部分时间都扔在菜站了。
       芹菜进来,范素珍刚把馅儿切好,屋里飘着一股香气。芹菜醋味十足地说,又是饺子,几个人吃饭,怎么做这么多?范素珍有些尴尬,打招呼,是嫂子呀。芹菜是出了名的蛮横,没少编排范素珍。那次在路上截住范素珍,骂范素珍狐狸精,勾引杨文广。范素珍争辩两句,芹菜就恶狠狠地扇了范素珍两个嘴巴子。范素珍没告诉杨文广,清白的人是不需要辩解的。第二天,芹菜跑来给范素珍赔不是,说自己犯糊涂,让范素珍别计较。杨文广一定是听说了,范素珍不知杨文广怎么修理芹菜的,她没问,他也没作解释。芹菜当然恨范素珍,她的目光充满敌意,只是怕杨文广,不敢再来耍蛮横。芹菜四下瞅着,问杨文广哪儿去了,范素珍说不知道,开车走时,有一阵儿了。芹菜问,你还不清楚?范素珍笑笑,我怎么就该清楚?芹菜凑近范素珍,神秘兮兮地问,尹石头强奸人了?一股旧酸菜味儿直扑过来,范素珍往后撤撤,敷衍,好像是。芹菜哼哼鼻子,我早就看他不是个东西,狗眼看人低,连声嫂子都没叫过,早晚要遭报应,应验了吧?
       好香啊,我在路上就闻到了。芹莱走后不久,杨文广一头撞进来,范素珍吓了一跳。范素珍问,怎么没听见车响?杨文广说,坏了,扔半路上了。范素珍怔了怔,不怕丢了?杨文广说,白给也没人要,弄饭,饿死了。杨文广很随便,和范素珍生活了很多年似的。杨文广吃了一个饺子,看范素珍发呆,问,你吃过没?他应该知道范素珍一直在等他,竟然这样问。范索珍就说,吃过了。杨文广不再说话,腮帮子快速嚼动着。他还是那样,看不出愁闷,也看不出喜悦。范素珍想,就算杨文广找到公安局长头上,也保不住尹石头,他竟然还吃喝得下。
       范素珍离开菜站已经很晚了。杨文广要送她,她淡淡一笑,天天走的路,没人打劫。杨文广轻声叫,素珍。范素珍顿住,杨文广把手搭在她肩上,看病的钱还短多少?范素珍说,够了。杨文广说,别哄我。范素珍说,真够了。杨文广说,这两千你先拿上。范素珍一扭身子,杨文广的手滑落了。杨文广说,我知道你要强,总得让我表示点儿心意吧。范素珍说,我谢你了……尹石头……我不会说出去。杨文广说,你别多心。范素珍说,歇着吧。
       杨文广似乎想抓住范素珍的胳膊,但范素珍闪开了。走出菜站,范素珍死死咬着嘴唇,脸上还是湿了。她暗骂自己,你委屈啥?这张破脸还不如让芹菜撕了。没走多远,一束光亮突然射过来,范素珍整个被笼住。她惊恐地问,谁?
       没有应答,光亮慢慢靠近。
       范素珍本能地想跑,但腿软得迈不开步,一下蹲在地上。
       光亮逼近,范素珍喊,二全,是你!
       二全把电筒移开,默默地看着范素珍。尽管是黑暗中,她依然觉出他目光冰冷。
       范索珍说,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啥?
       二全话里带着一股铁锈味,我监视杨文广,看他能把尹石头藏到什么时候。
       范素珍说,你跟我说这话什么意思?
       二全冷笑,你去告诉杨文广,就说不光我,好多人都盯着他,他的末日快到了。
       范素珍耐心地说,你先把菜卖了,辛辛苦苦种半年,不能像去年那样烂在地里。你别跟自个儿过不去,想告,卖完再告。
       二全突然发怒,不用你管!我的事不用你管!
       范素珍扭头就走。
       二全冲范素珍背影喊,为了栓子,你给自个儿留条后路。
       范素珍走得更快了。
       进家门前,范素珍把表情熨得平平整整,她绝不把烦乱带在脸上。母亲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绳,打绳费眼,母亲眼睛又不好,范素珍多次劝她都没用。打绳很繁琐,先用清水浸了,钩在吊,钻上打出单股,绞在一起合成细绳,细绳再绞成粗绳。一年四季,母亲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用来打绳。市场上买的尼龙绳又便宜又好看,母亲打出的绳什么用场也派不上。母亲解释,我眼睛不好,一打绳就亮了。因此隔一段日子,范素珍就买一团麻,给母亲解闷。
       母亲说,饭还热着呢。范素珍说吃过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给范素珍端上来。范素珍不再撑着,乖乖拿起筷子。栓子早巳睡着,睡梦中不知咕哝什么。范素珍一阵心酸,饭就咽不下了。
       脸上平静,并不等于心里顺溜。躺在床上,范素珍咬着被角,辗转反侧,生怕弄出动静。刚刚有些睡意,二全的话蚂蚱一样蹦到耳边:为了栓子,给自个儿留条后路。
       范素珍这样,就是为了栓子啊。
       范素珍和大全结婚第二年,栓子出生了。日子清汤寡水,凑合着也过得去。栓子酌哭声、笑声为家里增添了许多生气。栓子五
       岁那年,高烧不退,送到镇压院,烧是退了,却落下一个毕哑病。两人带栓子去城里大医院,医生说做手术可以恢复,只是费用太高。范素珍不能让栓子变成半哑,费用再高也要做。范素珍和大全没有回村,两人租了间房大全在工地搞建筑,范素珍捡垃圾。两年后她和大全揣着钱去医院,半路上钱被偷了大全连急带气,一病不起。范素珍两眼茫茫几乎疯了。没办法,她又回到村里。当时,镇里推广“寒穗”莜麦,据说这种莜麦产量高,每斤能卖到九毛多。范素珍除了种自家的地,又承包了二十亩。全村几乎种的都是“寒穗”,整个夏日,村庄上空飘着浓烈的麦香。出穗时,人们发现了问题,穗头是黑的,用手一搓,没有奶液,全是炭灰。那不是一亩两亩,几于亩呀。大面积的黑穗病说明种子有问题,镇上说是给答复,却迟迟没动静。于是一村子人涌到县里,找提供种子的公司算账,但没想到闹出了人命,最终只退回了种子款。
       第二年,村里零零星星有人种菜,范素珍也跟着种。种了一亩,挣了两千。次年,她打了两口井,一下种了十亩。村民也开始大面积种菜,镇里介绍了一家蔬菜公司,要种菜户和蔬菜公司签协议,以免到时卖不出去。蔬菜公司说生菜价格高,一斤按八毛钱收,于是人们都种生菜。菜上市时,蔬菜公司面儿都没露,别的菜贩子只出两毛,人们都撑着不卖,等撑不住时,一毛钱也没人要了,满地都是腐烂的生菜,空气都臭烘烘的。
       村民就这样赔垮了。
       那年,村里死了两个人,王进元和二全女人,王进元受不了打击,加之女人闹离婚,上吊了,二全的女人嚼了鼠药。虽死法不同,却都和菜有关。
       范素珍没有自杀,却从此变得丢三落四,像丢了魂。要不是杨文广,她不知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感谢杨文广,整个村子都应该感谢杨文广。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最后的结果却是村民整体和杨文广对立。范素珍站在杨文广一边,自然也被孤立。
       杨文广的菜站日渐红火,这种对立就更紧张、更明显了。满地都是火药味,每个人的目光都像导火索,一触即发。没人能把杨文,广怎样,像二全这种明着闹的没几个。但范素珍能感觉出来,总有那么一天,究竟是怎样的二天,范素珍说不上来。范素珍常常被噩梦惊醒,她不敢跟杨文广说。杨文广听不进去,况且,该怎么说呢?
       村民对范素珍的愤恨、鄙夷甚至超过对杨文广的仇视。他们不敢把杨文广咋样,却敢往范素珍脸上吐唾沫。范素珍几次萌生离开杨文广的念头,最后都打消了。栓子做了二次声带手术,大夫说至少得做两次才能恢复。那就是说,范素珍必须挣足够的钱。无论她种什么菜,杨文广总是以最高价收购,而且,还给她一份工资。她一个做母亲的,还能做出什么选择?
       4
       半夜,杨文广梦见了弟弟杨文义。
       杨文广闭上眼,杨文义血汪汪的目光便溜过来,他凄厉的叫喊如寒光闪闪的刀子,刮着杨文广的每根神经。
       杨文广父母早亡,他和杨文义差不多是由全村人养大的。今天这个给五斤面,明天那个给三斤米,尽管吃不上一顿饱饭,但日子能勉强过下去。吃不饱的时候,两人就挖空心思,夏日挖野菜采蘑菇,冬日套兔子捡冻死的喜鹊。杨文广每天睁开眼,首先想的是拿什么填肚子。那年夏天,杨文广兄弟俩采了一大筐蘑菇。他只吃了一碗,余下的全让杨文义吃了。半夜,杨文义头疼恶心,全身肿得像馒头,脑袋也走了形儿。杨文广急忙跑出去喊人,那些人都说杨文义这样子怕是没救了,吃毒蘑菇没有活过来的。后来有人端来一碗醋给他灌了下去,第三天,杨文义才总算死里逃生。
       没娘的杨文广从那时学会了谦恭,不管窝着多糟心的事,笑脸依然相迎,含着卑微和感激。那时的杨文广没和村里的孩子打过架,有时别的孩子骂两句,抑或捣几拳头,杨文广都能忍。他能报答的只有这个,可杨文义却不行,他嘴没杨文广甜,脾气也暴,常常闯祸。
       成人后,杨文广知恩图报,他是壮劳力,有的是力气。谁要说,文广,我的地黄透了,割不过来,杨文广提着镰刀就去了。谁要说,你的地咋锄的,一根杂草也没有,杨文广马上会扛着锄头帮人锄地去。
       芹菜也是杨文广报恩的结果。
       那时,芹菜还没这么臃肿,条杆子细,脸盘子粉,除了说话刻薄点儿,各方面都不错,走路头仰得高高的,目光从不往杨文广身上落。芹菜处了一个对象,被搞大了肚子,还被人蹬了。芹菜经受不住打击,精神失常,常常露着白晃晃的肚子在街上乱跑。芹菜的父亲王保出面,让杨文广把芹菜娶了,杨文广闷着脸不吱声。王保说,她是疯点儿,总归是女人。杨文广听出后边的意思,除了娶芹菜这样的疯女人,你还能娶谁?王保说,兴许找个男人她就好了,文广,你帮帮叔这个忙。一个“忙”字如重重的锤子,击得杨文广站立不稳。杨文广可以背二百斤的麻袋,却承受不起王保的重压。王保家的东西,杨文广兄弟俩吃过喝过也穿过,那年杨文义烧伤,王保还亲自送来獾子油。那一点一滴,杨文广都记着。杨文广还能怎样,总不能让王保给他下跪。
       娶亲那天,芹菜再次发疯。杨文广从街上把她背回家,芹菜醒来就闹,到处乱抓乱挠。杨文广按不住,狠狠擂她一拳,倒把她打老实了。芹菜的疯病不治而愈,杨文广心里却结了疙瘩。
       杨文广发誓好好给杨文义娶个媳妇,而不是捡别人扔的垃圾。目标明确,做起来可不容易。首先戛盖三间房,至少也得砖包皮,还要准备彩礼,没有三万块钱,甭想把媳妇娶进门。杨文广兄弟俩忙活一年,除了攒点口粮,也没实现这个愿望。杨文广把宝押在“寒穗”莜麦上。他算了一笔账,每亩打三百斤,每斤九毛,就是二百七,除去种子、化肥、提留,每亩纯收人二百,三十亩地就是六千。再干别的挣点儿,三年就能给杨文义娶房媳妇。谁想“寒穗”到头来却成了黑穗,收获的是一片寒心。
       那阵子,村里死气沉沉。杨文广不愿意呆在村子里,他不能看见满地的黑穗。
       一天,杨文广拖着僵硬的身子回到村里,一群人正围着杨文义和刘永老汉。杨文义喝得醉醺醺的,硬说刘水老汉踩了他的脚,非要踩刘水老汉一下。杨文广拽开杨文义,骂他黄汤灌迷了眼。杨文义一把将杨文广推开,你少管,不用你管。杨文广踢他一脚,杨文义回了一拳。这还是杨文义第一次还手。杨文广火了,兄弟俩在当街打起来。等被人拉开,兄弟俩皆挂了彩,坐在地上互相瞪着,眼里再没有愤怒,而是深深的悲伤。
       刘水老汉说,谁也甭怨,就怨该死的莜麦。
       李义说,是种子公司坑了咱,还有镇里,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众人七嘴八舌地骂,咱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也得讨个说法,这笔账得好好算算……
       杨文广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等说到需要一个人牵头时,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杨文广脸上。
       刘水老汉拍拍杨文广的肩,文广,你脑瓜子活,这个头你得牵。
       旁边有人附和,你胆子也大,这个事你
       就替大伙忙吧。
       杨文广没有推托,他也想替自己讨回公道。
       如果那个毛经理态度好点儿,后边的事就不会发生。毛经理喷着满嘴酒气,乜斜着几十号人说,你们这是干吗?想围攻?让你们镇长来,我和镇长谈。杨文广说,种寒穗莜麦的不是镇长,怎么处理,你给个答复。毛经理说,究竟是种子的问题,还是土壤的问题,得请专家确认,是种子问题公司肯定赔。
       一直站在杨文广身后的杨文义插话,专家谁请?毛经理笑笑,当然是公司请,你们谁能请来专家?杨文义说,你别摘鬼。毛经理不耐烦了,你不懂就别瞎嚷嚷,惹起火来;就是有责任我也不赔。这小子太狂了,唾沫星子喷得跟枪砂一样。
       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杨文义手里多了块砖头,他蹿上去,狠狠拍在毛经理头上,还骂,让你小子狂!
       毛经理咚地倒下,血咕嘟嘟往外涌,喷泉一样。
       几十号人全傻了。
       还是杨文广反应快,扑上去背起毛经理,招呼众人帮他送医院。几十号人突然不见了,比蒸发还快,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杨文义呆呆地站着。
       杨文广僵了僵,大喊,跑呀!
       杨文义道,往哪儿?
       杨文广再喊,往远跑!
       已经晚了。几个公安冲进来,铐住杨文义,也铐住了杨文广。杨文义醒过神,凄厉地叫,哥……哥呀。杨文广淹没在杨文义血汪汪的目光里,喉咙胀着,却没有一点声音。
       杨文广没几天就回家了,杨文义却再也出不采了。杨文广不能眼睁睁看着杨文义死,他没别的奢望,只盼杨文义判个无期或死缓。没有任何可以托靠的关系,只能靠街坊四邻。杨文义是为大伙出气,他们没有理由不管。
       杨文广找人写了份担保申诉书,挨家找人签名、摁手印。
       他先敲开李义的门,没等他说完,李义的脸就灰了。李义说,兄弟呀,这法子行吗?杨文广说,行不行也得试试。李义说,你坐,我先方便一下。这一方便就没了影儿。杨文广走进赵三家,赵三正打女人,边打边骂,敢不敢了?杨文广问,这是咋了?赵三怒冲冲地说,她炒菜不放盐,想让老子当白毛女。杨文广无心管别人的事,扭身出来,听见两人在身后窃笑。刘水家锁着,赵旺家锁着……杨文广转了一圈,走进王保家。王保吧嗒吧嗒吸着烟,枯树皮样的脸上没有任何光泽。杨文广说,爹,我求你了。王保长叹一声,我给你兜个底儿,你知道那个毛经理的父亲是谁?是副县长!就算你让整个营盘镇的人摁上手印,也救不出文义,别再把自个儿折腾进去,芹菜还靠你呢。杨文广说,你不给摁?王保叫,你小于咋这么冲,我把芹菜嫁给你还没理了?
       杨文广走出老远,又回身狠狠吐了一口,竟然是血。
       杨文广想大哭,想大喊,甚至想大骂,可嗓子里像塞满了沙子,一声也发不出。他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然后跪在大街上砰砰磕头。他不是磕给谁,而是觉得自己没用,要脑袋没用。
       是范素珍扶起了杨文广。他没想到是一个女人扶起他。范素珍轻声说,这不是你的过。杨文广怔了怔,眼泪狂涌出来。那是杨文广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掉泪。
       那份担保申诉书只有两个人摁了手印,范素珍和二全。二全骂,他们是 包,我不怕,文广,要不我摁一百个手印,你说行不?杨文广冰冷的心暖了一下。二全这句话杨文广一直记着,所以不管二全后来怎么伤害他,他都没把二全咋样。
       二全的话提醒了杨文广,他在空白处摁满了手印,递到法院,接下来就一趟趟往法院跑。后来打听到办理杨文义案子的是一位姓赵的庭长,杨文广凑二百块钱买了两瓶酒找上门,赵庭长不让进,让他有事到单位。
       那天回到家,二全告诉他,“寒穗”事件上面处理了,种子款退还,每亩地给八十斤粮。后面一项由镇里落实,是镇长来村里当众承诺的。这个结果是杨文义豁出命换来的,人们为了这么个结果全都装了哑巴。杨文广不甘心,再次去找赵庭长。他知道毛经理的父亲是副县长,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还是抱了一丝希望。赵庭长打了110,两个警察把杨文广带走,关了半个月。
       半年后,杨文义被枪决。杨文义的影子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远去,那声“哥呀”子弹一样,击得杨文广心上满是窟窿。
       杨文广成为菜霸——这是别人安在他头上的。莱霸就莱霸吧,他不在乎。他深知村民恨他,恨不得把他铰碎,他不怕。如果不是尹石头惹事,刘剑回来又能怎样?
       5
       一条毛茸茸的虫子在脸上爬过,范素珍忽地醒了,栓子站在床头,一脸诡秘。母亲责备。让你妈多睡会儿,捣啥乱?栓子拿出藏在身后的绒绒草,得意地笑了。范素珍拍拍他,一瞅表,已经九点,忙坐起来。
       栓子拽着范素珍的衣袖不让她走。范素珍说,跟姥姥在家,妈还有事。栓子不松手,就那么望着范素珍,眼里满含着哀怨和乞求,范素珍心尖滑过一丝战栗。他说话不利索,不愿和别的孩子凑一块儿,越来越孤僻。范素珍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妈去干活,挣了钱就领你进城,到时咱们就不回来了,你天天看楼房,看小轿车。栓子哑哑地说,妈……骗我。范素珍说,妈怎么会骗你呢?真的带你进城,妈去干活,小孩子不能跟,乖啊。栓子慢慢松开手,范素珍不敢再说别的,抽身离去。
       范素珍的眼睛湿了。栓子的眼神里是有话的,他要说啥?范素珍猜不出来。
       走进菜站,杨文广脸色凝重,咬着大半截烟嘴。范素珍忙说,我起晚了。杨文广狠狠将烟磕在烟灰缸里,冷不丁说,车烧了。
       范素珍一震,真的?
       杨文广说,一堆废铁了。
       范素珍愣了一会儿,说,谁干的?杨文广扫她一眼,她马上意识到这句话让杨文广不痛快了,随即说,报案不?
       杨文广说,报,当然报。
       范素珍脑里晃出二全的影子,该不会是二全吧?她知道杨文广的平静中含着杀气,二全绝不是他的对手。范素珍原想提醒杨文广、二全监视菜站来着,终是没说出来。
       杨文广说,我,回来前,你别离开。
       范素珍问,没车,你咋出去?
       杨文广说,我骑高山的摩托。
       范素珍给杨文广煮了袋方便面,刚搁下饭筷,高山进院了。高山和尹石头一样,都是杨文广的雇工。高山恭恭敬敬地说,杨哥,我刚听说。杨文广骂,这块臭石头,往我心窝里捅刀子啊。杨文广让高山报案,自己骑着摩托往大旺村去。
       杨文广骑得不快,遇事不乱,这是他的定性。他跺跺脚,地皮都发颤,竟然有人敢烧他的车。看见那堆焦黑的铁,他确实气坏了,气过之后兀自笑了,当然是在心里笑的。他们还能怎样?也就是烧烧他的车。破吉普不值几个钱,早该退役了。他们想报复杨文广,这下恰好帮了杨文广的忙。这个纵火案肯定牵扯刘剑的精力,他就不会把目光死盯在尹石头这件事上。
       杨文广没找魏支书,直接进了李大葫芦家。现在用不着魏支书了,有他在,李大葫芦反而顾忌。李大葫芦很冷淡,可杨文广看得出,他们一家都在等他。杨文广见到了,那个
       叫李月的女孩。她个子不高,胖墩墩的,没有发育成熟的样子。杨文广暗骂尹石头畜生,偏糟蹋一个小女孩。李大葫芦使个眼色,李月出去了。李月。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杨文广想象的那么糟糕。
       杨文广抽出一支姻,李大葫芦稍一迟疑,接了,夹在耳朵上。
       杨文广漫不经心地问:商量得咋样了?
       李大葫芦愁眉苦脸地说,难办呢,杨老板。这个家缺钱,可再缺钱也不能拿闺女换,不办尹石头,我出气都不顺。
       杨文广说,尹石头该办,枪毙也不冤枉。他是我手底下一个干活的,死活都和我没关系,我是可怜他那寡妇娘;二则也想帮你们一把——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没钱,面子有啥用?办了尹石头就保住了面子?
       女人说,这口气憋在心里堵呀。
       杨文广说,是啊,谁摊上不堵?要是等判了尹石头才能出气,这口气恐怕还得憋着,你不撤案,尹石头永远不会露面。
       李大葫芦说,我就不信公安都是吃干饭的。
       杨文广一笑,咱俩没必要抬这个杠。
       正说着一个和李大葫芦一样瘦的男人大声喊着,破门而人。李大葫芦神色一慌,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男人态度蛮横,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李大葫芦瞟杨文广一眼,赔着笑脸将男人拽到外屋。
       两人嘀咕了好一阵。
       杨文广隐约猜 出原委,长度松弛下来。待李大葫芦进来,杨文广的口气突然硬了,考虑得咋样了?实在不行就算了。
       李大葫芦眼角滑过一丝紧张,随即做出痛苦样子,到了这一步,还能咋样呢?私了也是个办法。
       杨文广说,你说个价。
       李大葫芦发狠地说,三万!没三万别跟我谈。
       杨文广冷冷一笑,老兄,别太狠了,这是啥事啊,值三万?娶个媳妇都够了。
       李大葫芦沉不住气,试探地问,你说多少?
       杨文广说,一万,够你三年收入。
       李大葫芦咕哝,太低了。
       女人说,欺负人呢。
       停了几分钟,杨文广说,一万绝对够多了,我们村有个搞建筑的,搭进一条命,包工头也就赔三万。这样,我再加广万,不过说清楚,我是心疼女娃……你们给她转个学校。后边的话,杨文广是真心的。一万块钱,绝对能把李大葫芦搞定,他挺为那个女孩难过,这档子事未必对她有多大影响,她迟早要毁在父母手里。
       李大葫芦和女人对视一眼,算是接受了。
       杨文广说,你必须撤案,怎么说都行,反正记住一条,把尹石头摘脱。随后拿出早巳准备好的协议书。杨文广没签自己的名字,回去把尹石头老娘驮了来。
       老婆子一见杨文广就号陶大哭,这个砍脑壳的,咋就干出这种缺德事呀,他坐了牢,我也活不成了。枯白的头发飞飞扬扬,不知几年没洗头了。杨文广费半天劲儿才把她劝住,粗略一讲,老婆子一把抱住杨文广,恩人哪,恩人。杨文广好容易把她推开,说去晚了小心变卦。路上,老婆子说花这么多钱,不如把她说给石头算了。杨文广冷笑道,别瞎说,人家还是学生娃。签了字,老婆子非要看看“那闺女”,但被李大葫芦两口子推出了门。
       杨文广看着李大葫芦走进派出所,无声地笑了。
       李大葫芦:刘所长,给我撤了案吧,尹石头没把李月咋样,我是看他恶心,才想出这个狠招。
       刘剑:谁和你做交易了,老实说!
       李大葫芦:没有,我是那样的人吗?
       刘剑:你这是诬告,懂不懂?
       李大葫芦:诬告就诬告吧,关我几天我也认。
       李大葫芦提前给杨文广演练了一遍。刘剑会是什么表情?肯定七窍生烟。如果李大葫芦咬住没有强奸,刘剑又能咋样?只能将愠怒转移到杨文广身上。刘剑一定会想到杨文广。所以,杨文广从李大葫芦家出来就去了县城。
       杨文广下车就给吴小易打电话,说到了县城,晚上约他吃饭。吴小易倒是热情,问杨文广什么时候到的,生意怎样,而后语气一转,说下午要出差。杨文广说,我想见见你,半小时就行。杨文广的口气不容置疑,吴小易沉吟一下,说你过来吧。
       杨文广建菜站时,外来的菜贩子很多,竞争很激烈。杨文广不怕,他土生土长,还怕搞不过那些菜贩子?没想到人们宁可卖给菜贩子,也不卖给他。杨文广出的价和菜贩子一样,菜站就是没人。菜贩子的车一到,呼啦就被围满了。杨文广等了几天,便雇人在半路堵截,一辆车也不让进。菜贩子一瞧这阵势,乖乖掉头走了。也有不怕横的,那个保定光头就是一个。保定光头虽然悻悻地走了,谁承想他竟然报了案。那时的派出所所长就是吴小易。吴小易问杨文广有没有这回事,杨文广咬定没有。吴小易警告,被他发现绝不轻饶。杨文广保证没这回事,仍派人堵截。至于吴小易,杨文广会让他睁只眼闭只眼。吴小易挺古板,烟不抽,酒也喝得少,杨文广试了几次都没摸着门。终于有一天,杨文广打听到吴小易父亲做手术,便揣个信封去医院看望。吴小易很意外,杨文广离开时,将信封掖在老头儿枕头下。吴小易也许看见了,也许没看见,什么也没说。路自然顺畅了,自此杨文广肘时进贡,吴小易调到公安局任政治处主任,杨文广还特意给他送行。
       现在的吴小易胖了,也白了,问杨文广有什么事。杨文广说,打搅你实在不好意思。吴小易看看手表,说,怎么变哕嗦了?杨文广觉出他话里藏着硌人的玻璃,老大不痛快。他说,新来的刘所长对我有偏见,我不知道该咋办。吴小易说,只要不违法,有偏见还能咋样?杨文广暗暗骂娘,吴小易是要和他拉开距离了。吴小易大概意识到自己生硬了,又说,我和他没多大交情,不过可以和他打个招呼。
       吴小易上车远去,杨文广盯了良久,心里沉甸甸的。
       杨文广看看表,还有时间,便买了两瓶酒往旧城区去。两年没来了,但那条深长的巷子还记得。杨文广找到那扇锈红的铁门,开门的是个老婆子,警惕地打量着扬文广,问他找谁。杨文广说找曲师傅,老婆子说搬走了。杨文广忙问搬哪儿了,老婆子回答不知道,把杨文广关在门外。
       杨文广茫然地愣在那儿,一时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那年,杨文广种了几亩紫莱,很下了一番辛苦,菜长得又紧又圆。人秋却没人收,眼看就要长爆了。他打听到县城菜市场有拉紫菜的,忙砍了一车,足有两千斤,他一个人拉着,走了整整五个小时。
       菜市场只有两辆车收紫莱,杨文广一问紫菜价格,吓了一跳,一斤莱仅八分钱。收菜的汉子敞着怀,爱理不理的。见杨文广犹豫,便把杨文广拨开,叫下一个。杨文广问第二辆车,那个胖车主倒是客气,但报出的价更低,七分五。杨文广问咋这么低,胖车主拍拍杨文广,兄弟,老哥跟你说句实话,我在秤上不作假,我年年收菜,好多人都认识我。杨文广说自己的菜质量好。胖车主说你的菜是好,可行情就这样,我也没办法啊。杨文广舍不得卖。胖车主劝,卖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卖就烂手里了。杨文广想等等,菜价再落还能落哪儿去?
       杨文广靠在车上,一支接一支抽姻。一个老头儿背着手踱过来,拿起一个掂掂,问,
       你种的?杨文广懒得说话,唔了一声。老头儿说莱倒是不错。
       撑到下午,杨—文广决定卖掉。七十里的路,他不能再拉回去。第一辆车只给六分,杨文广急了,说不是八分吗?车主说八分是上午的价。杨文广找第二辆车,胖车主说今天装满了,下趟车得明天早上。
       杨文广找个小店住下,想明天无论如何得卖掉。第二天一早,他拉到菜市场,胖车主果然在,没料只给五分钱。杨文广问一夜咋降这么多?胖汉子说,市场嘛,就这样,明儿也许二分钱也没人收。杨文广真想把菜扔了,五分钱,这不是趁火打劫吗?昨天那老头儿又踱过来,劝杨文广,卖几个是几个,斗气没用。
       老头儿就是曲师傅。
       曲师傅说他刚从蔬菜公司退休,趁着身体好,还想挣点钱。这几天他一直在菜市场转,考察蔬菜行情。曲师傅说明年紫菜行情绝对好,他可以和杨文广签协议,杨文广种五十亩紫菜,他每斤六毛收购。杨文广问,你不收咋办?曲师傅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不是有协议吗?每亩地我付你二百保证金,我违约这钱就是你的,你违约,除了退还保证金,每亩再赔我二百块钱损失。杨文广说考虑考虑。曲师傅说你自己种规模太小,得联合别人,也必须签好协议,按五毛钱收,每斤莱你有一毛赚头。
       杨文广回去后挨门动员,村民们都说,文广,我们倍你。杨文广心里涌动着苦涩,他们不是信杨文广,而是被五毛钱的价格和保证金诱惑住了。杨文广先和曲师傅签了协议,拿回一万块钱,又和村民签了协议,一万块钱霎时分了个精光。
       那年,正如曲师傅说的那样,紫菜价格突然上涨,比协议高出好几倍。村民集体毁约,将菜卖给了外来的贩子。保证金倒是全退了,违约金却一分不肯拿。
       他们再一次出卖了杨文广。
       曲师傅很是通情达理,说见钱眼开,人之常情。杨文广越发愧疚,把保证金如数退给曲师傅。曲师傅没要违约金,说这不怪你,但再不肯和杨文广合作。此后,杨文广经常去看望曲师傅,并听从曲师傅建议,建起了菜站。
       6
       贱货!
       声音短促,有力,铁链子一样甩到脸上。范素珍猛回头,一个人影闪过。范素珍紧咬嘴唇,嗓眼里泛出一股血腥。贱货!贱货!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着她。
       如果面对的是一个人,范素珍绝不会这么忍让,她还没懦弱到装哑的份上。可她面对的是全体村民,除了躲,还能怎样?他们恨她的理由很简单:她站在杨文广一边。范素珍鄙视他们,杨文广当年在大街上磕得满额泥血,没一个人敢迈出门。因为大伙的事,杨文广失去了兄弟,他没记仇。那年春天种菜前和村民签了收购合同,结果他们集体背叛。范素珍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杨文广在屋里痛嚎,听着令人心碎。
       后来的事,杨文广过头了。起先,范素珍也不知道咋回事。菜贩子突然不来了,菜站终于有了营生。杨文广做的是独家生意。一天,范素珍经过二全菜地,见菜快长爆了,而他却坐在地头吸烟。二全不搭理范素珍,范素珍还是劝他,让他把菜卖到菜站,知道菜贩子啥时候来。二全冷冷地说,不用你操心,我宁可烂了也不卖给他,我认赔。又骂,杨文广这个兔崽子,把菜贩子都截走了,他想贪便宜,我偏不让他贪。范素珍问杨文广,杨文广很无辜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这也是逼出来的。范素珍说,这要得罪多少人?杨文广无所谓地说,我不怕,我收菜出钱,又不是从地里抢的。杨文广有自己的道理,范素珍却为他担了一份心。
       范素珍的担心次年就应验了。挑头的是二全,附近每个村子都贴了一张告示,镇政府门口也有一张。告示说杨文广利欲熏心,为了独占菜市场,雇打手尹石头等人将外地菜贩子赶跑。后边就是二全的语气了:老少爷们儿,咱不能让杨文广骑在脖子上拉屎,大家横竖不卖给他,看他还敢抢?种菜户如梦方醒,原来菜贩子是让杨文广雇人撵跑的。骂声如潮,果然没人再到菜站卖菜。镇里派人调查,不但没发现杨文广有欺行霸市行为,而且认定菜站是营盘蔬菜市场的龙头,杨文广每样菜价还比邻县高几分。这件事反而为杨文广做了广告,告示内容也成了二全诬蔑杨文广的证据,不是杨文广拦着,二全就被派出所带走了。
       杨文广大度地说,算了,我也没啥损失。
       邻村菜户陆陆续续来卖菜,村里的种菜户依然撑着,不过没撑几天,谁愿意拿钱赌气。可杨文广突然不收了,理由是菜价回落挣不了钱,结果村里几百亩菜全烂在地里。
       那天午后,王保三摇两晃走进菜站,骂杨文广白眼狼,翅膀一硬就干这种缺德事。又咄咄逼人地说,我是谁?你连老子的菜也不收,老子把闺女白给了你,你还在老子脖子上咬血窟窿,忘恩负义的东西!
       杨文广说,你是芹菜的爹,我记着呢,缺钱我给你。你的菜我收不起。王保叫,老子怎么就没看透你。范素珍上前劝说,王保骂她狐狸精。杨文广突然恼了,逼王保给范素珍道歉。她没见过他那个样子,拳头紧握,随时能挥到王保脸上。范素珍不愿意把事闹大,拉他坐下,杨文广疯了一样,根本不听。王保酒意全无,只得给范素珍赔不是,范素珍却从他眼里瞥见隐隐的仇恨。王保走后,范素珍说杨文广不该这样。杨文广没好气,你说我怎么办?范素珍语塞,她真不知说什么好。村民们不再和杨文广对峙,尽管杨文广把菜价压下来,还是把菜卖到菜站。但范素珍明白,这些人心里憋着气,一年年憋着,总会炸开的。
       如果不是尹石头犯事,菜站早就忙活起来了。现在,没有一户(当然除范素珍外)把莱卖到菜站。收菜的黄金时间也就一个月,菜价随时会降,村民们清楚得很。
       他们等什么?在等杨文广落马。
       走在满是火药味的大街上,范素珍心里空荡荡的。
       范素珍一进家,李义猛地站起来。范素珍很意外,极少有人到她家。李义两只水泡子眼窝着满荡荡的笑,大妹子,回来啦?范素珍哦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坐吧。若是搁在以前,范素珍早把他轰走了。那次范素珍劝他把菜卖到莱站,李义大泼脏水,你愿意和他穿一条裤子,你穿去,少来老子跟前浪!气得范素珍两天投吃饭。
       李义恭维,大娘的麻绳打得真好。范素珍说,有啥事就说吧。李义四下瞅瞅,又看看范素珍,搓着手说,也没什么事……有个情况,和你说说。范素珍直视着她,李义小声问,就在这儿?范素珍说,怎么,不方便?那就别说。李义连声哦哦,好,我说。随后压低声音,二全挨门劝大家别往菜站卖菜,说派出所正搜集杨文广的证据,杨文广要进去了。
       范素珍猜得没错,果然又是二全。只是从李义嘴里说出来,让人恶心。这不是出卖二全吗?范素珍说,你咋不跟杨文广说?
       李义的声音几乎要缩回去了,我不知该不该跟他说。
       范素珍冷冰冰地说,那你告诉我干吗?
       李义笑了,我不想和他们干,大小于订婚了,急等用钱,我想把菜卖了。
       范素珍说,没人拦你吧,杨文广的菜站天天开门。
       李义说,我打听过了,莱站的白菜比附
       近几个县低五分钱,我三万斤菜,就少一千五百块呢。我现在耗得血尽毛干,就措望这菜了。大妹子,你能不能跟杨文广说说,多给我五分?
       这就是李义的算盘,用出卖二全来换取优惠菜价。范素珍冷冷地说,你找杨文广去呀,定价是他的事。
       李义干笑,你讲讲情,一样的,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念你的好。
       范素珍明白他干笑的含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随后回绝,我帮不了你。
       李义央求,大妹子,我是没办法了呀。
       范素珍说,我更没办法。
       李义那干笑慢慢隐没,你不帮我?
       范素珍扭头不再理他。
       李义道,那算我没说,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出了院子,仍没忘骂一句,什么破货,呸!
       范素珍脸白了。一直沉默的母亲说,不值得。范素珍说,以后别给他开门。母亲说,挡住人,还能挡住唾沫?
       范素珍怔了怔,散架似的软下来。贱货,这个称谓算咬住她了。
       谁都相信范素珍和杨文广有一腿,杨文广对她那么好,她又死心塌地站在杨文广一边,两人没睡到一张床上,关系能这么牢固?可范素珍和杨文广实在没有任何故事。范素珍在杨文广最孤单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因为她经历过那种绝望。辛辛苦苦挣的钱被偷,男人送命,范素珍万念俱灰,几次都险些钻到车轱辘底下。后来和杨文广相处时间长了,也确实对他产生过好感。杨文广甭管在外面干什么,对范素珍一直呵护有加。范素珍从杨文广眼神里觉察出这个男人的心思,但总是极有分寸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好感归好感,她不愿意掺进他的私生活里。那年秋末,杨文广给范素珍买了条金项链。他似乎猜出范素珍会说什么,抢先道,你别多心,这是我一点儿意,哪怕你转手扔灰堆里。杨文广颤着手给她戴上,范素珍心潮起伏,脸悄悄红了。这是男人第一次给她戴项链,杨文广的呼吸也急促了,她想扭过脸,又觉不妥。杨文广的手在她肩膀上停住,突然抱住她。范素珍有些眩晕,但她还是用力挣脱。杨文广说,没有也是有了,咱何必背这个黑锅?范素珍说,别把胡说当真,没有就是没布。从此,杨文广再没碰过范素珍的手。
       夜里,范素珍做出一个决定:离开杨文广,带栓子进城治病。她原想等到秋末,现在不想等了,是是非非已经把她缠得精疲力竭。她不想看杨文广栽进去,也不想看几百亩菜再次烂在地里。
       早上出来,栓子又牵住范素珍的袖子,不让她走。范素珍说,妈有事,你跟姥姥玩。栓子很执拗地说,别去菜站。范素珍想他一定听到什么了。是啊,栓子已经长大了。她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妈就去今天一次。栓子哑哑地问,妈不骗我?范素珍叹口气,不骗。
       栓子的手松了,倚在门框上看着妈妈远去,眼睛渐渐模糊。
       有一阵子,栓子特别喜欢在街上逛,期待碰见杨文广。杨文广笑眯眯的,不像别人那样总冷着脸。杨文广摸着栓子的头,让栓子喊叔。栓子喊不出,他依然笑眯眯的,掏出张票子塞到栓子手里。但是,现在栓子听到了村里的风言风语,是她妈妈与杨文广的。村里的孩子用粗俗的俚语与直截了当地逼问,让刚醒事的栓子蒙受着奇耻大辱。他没想到自己的妈妈,竟然跟这个杨文广有那种丑事。从那天起,栓子就不理杨文广了,死活都不理了。更要命的是,现在村里人看他的月光也是怪怪的。他们叫他小哑巴,要不叫他是那个贱货的哑巴。栓子恨他们,也恨妈妈,当然最恨杨文广。妈妈要不去莱站干活,别人就不会这么骂他了。为什么只能在杨文广那儿挣钱?栓子认定妈妈骗他。如果没有莱站,妈妈就不会和杨文广在一起了,此刻的栓子恨不得一把火将菜站给烧了。
       7
       大清早,李大葫芦的瘦板身子就扒在门口,直喊杨老板。杨文广实在不想看那张黑脸,勉强挤出些热情,打开门。
       李大葫芦跟杨文广进屋,不坐凳子,而是蹲在墙角,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那件事肯定有了变故,杨文广心下焦躁。当然不能让李大葫芦看出来,他悠悠然咬着烟,故意不看李大葫芦。
       李大葫芦见杨文广没反应,搭讪,杨老板,那件事不好办呢。
       杨文广装不懂,哪件事?
       李大葫芦说,咱们商量好的那件事,刘所长不给撤,说都报上去了,没法撤,把我大骂一顿,还要收拾我。
       杨文广问,协议作废了?
       李大葫芦面露难色,你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所长,偏偏让我碰上。我今年啥也不顺,放屁闪断腰,打喷嚏错了牙床骨。
       杨文广问,带来了?
       李大葫芦缩着脑袋,啥?
       杨文广说,钱呀,撤不了案就算了。
       李大葫芦迟迟疑疑地说,我……忘带了……这不,找你商量商量。
       杨文广心里有数,李大葫芦舍不得那两万块钱。杨文广的态度硬起来,有啥商量的,自家的事还拎不清?尹石头做没做你还不清楚?刘剑还能逼你告?他真这样,你告他呀!什么报上面了,那是吓唬你。甭说报到县里,就是报中央又咋的?误告就是误告嘛。你在赌场混了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的,还用我教你?
       李大葫芦拍拍头,对呀,他不能强迫人。杨老板,你不知道,派出所那鬼地方,我进去多次了,没少坐“凳子”,落下了毛病,一进去腿就软,脑袋转不过弯儿。
       杨文广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吸口烟,笑骂,又不是从赌场把你拎进去的,都老油条子,进派出所还这副熊样,长鸡巴没?
       李大葫芦嘿嘿笑,我就怕他问李月。
       杨文广心里格登一下,这也正是他担心的。他故作不屑地嗤了一声,她咋说,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家里的活儿,少让她干点儿,你没个亲戚?让她出去散散心。
       李大葫芦说,就这么办吧,我试试。
       杨文广沉下脸,你别跟我斗心眼儿,得便宜卖乖,你还缺根儿筋。
       李大葫芦拍胸脯打保票,就是坐牢我也撤定了。
       杨文广把李大葫芦送到门口,见二全在不远处蹲着。二全眯着眼,像守候在老鼠洞口的猫。二全监视他,他并不意外,倒是有些佩服二全,家里穷得房上连个瓦片也找不见,却要站出来替村民讨“公道”。全村再找不出二全这么固执的人,一次次碰得头破血流,一次次石桩一样挺着。二全红红的目光迎着杨文广,铁了心的样子。杨文广无声地笑了,想象哪天尹石头露面,二全的眼球会不会撑破。
       杨文广缩回目光,看着卧在院子里。的那堆废铁。高山说刘创已经看过现场,杨文广就让高山弄回来了。他觉得该催催刘剑,不管这个案子是否能破,对杨文广都有好处。
       警车又一次停在门口,来的是派出所的小司,让杨文广去一趟。杨文广怔了怔,问什么事。小司说这桩焚车案刘所长想了解详细点儿。杨文广说,你还没吃饭吧,吃了再走。小司不买账,说刘所长等着呢,别让他不高兴。杨文广别有意味地看小司一眼,小司一定懂杨文广的眼神,依然公事公办的样子。按说,小司和杨文广关系不错,他结婚杨文广还送过一个信封,平时有什么事也愿意透
       给杨文广。杨文广没露出一点儿不快,轻轻松松地说,那就走。
       看见范素珍,杨文广让小司停车。范素珍一脸惊疑,当着小司面,杨文广没法说别的,就说,老董的车该到了,你等他一下,我去派出所办点事。范素珍有些迟钝,平时她不是这样儿,迟疑了几秒才说,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小司一路无话,杨文广几次试探,什么也没套出来。到了营盘镇,杨文广说,你先回,我买盒烟。小司看着杨文广,杨文广拍拍他,信不过老哥呀,我又不是犯人。小司停了车,杨文广下来。他并不需要买烟,想那个地方应该自己大大方方走进去,而不是被警车拉着。
       杨文广磨蹭了足有十分钟,才踱进派出所。李大葫芦正低头走出来,杨文广叫他一声,他拾起头,露出些许慌乱。而后往派出所门口瞅一眼,扯着杨文广袖子走到一边,诡秘地说,我可是拼死拼活撤下的。刘所长都拍桌争了,杨老板,我说话算数。杨文广不耐烦地说,安心过日子去吧,别再赌了。
       刘剑的脸果然铁青着,杨文广进去好一会儿,他硬是投往杨文广身上瞅。杨文广恭恭敬敬地立着,好半天,刘剑才将目光移过来,十分凌厉的一瞥,要刺穿杨文广似的,而后怪怪地笑笑,杨老板啊,坐。
       杨文广说,刘所长开玩笑,我算什么老板。一屁股坐下去,掏出姻给刘剑。
       刘剑没接,掏出自己的烟点了,狠吸一口才道,我前几天听说,一个菜户的儿子半夜哭闹,咋也哄不住,女人说杨文广来了,那孩子立刻不哭了。刘剑是卧蚕眉,说话时,两条蚕便在额头乱拱。
       杨文广欠欠身子,马上坐定,笑道,刘所长真会开玩笑,我又不是胡汉三。
       刘剑说,你比胡汉三厉害。
       杨文广说,承刘所长高抬,我可不敢当。
       刘剑突然提高声音,你给李大葫芦吃了什么迷药?
       杨文广作委屈状,没有啊,刘所长,这可冤枉我了。
       刘剑冷冷一笑,别装,你不在背后捣鬼,李大葫芦不会撤案。你可真够厉害,我忙活半天,你一句话就搞定了。李大葫芦撤案了,现在我问你句实话,尹石头是不是让你藏了?
       杨文广直跳起来,刘所长,这事可不带瞎说的,我干吗藏他?
       刘剑摆摆手,示意杨文广坐下,不管你藏没藏,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你现在说出来,我也拿他没办法。我气狗日的李大葫芦。那还是个女孩……放在你头上,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李大葫芦让猪油蒙了心,你我都清楚咋回事。你不用解释,现在我调查另一桩案子,需要你配合。
       杨文广赔着笑说,我是个粗人,有啥不对的地方,刘所长尽管指教。
       刘剑问,你怎么把车扔半路上了?
       杨文广说,甭提了,那辆破车总是熄火,黑天半夜的,我想丢在那儿也没人偷,谁想……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破车也是车呢,一夜工夫就成废铁了。刘所长,你得替我出这口气。
       刘剑又问,车是什么时候买的,卖主是谁,花了多少钱?
       杨文广顿时警觉起来,刘剑感兴趣的是车,而不是案子。他说,我想想……车是两年前买的,八千块钱,那人我不认识。
       刘剑说,我这儿有份文件你看不看?
       杨文广笑着摇摇头,我看不懂文件。
       刘剑说,那好,我跟你简单说说。有二十一辆赃车落到咱们县,局里接到协查通告,很快找到二十辆,现在只有一辆还没着落。我想,你应该知道那辆车在哪儿。
       杨文广叫,你说我那辆?我怎么知道啊,我觉得便宜就买了,结果上一大当,天天坏。其实杨文广明白那是赃车,不然哪会那么便宜。在农村,买赃车多的是,从吉普摩托到自行车,都是从城里捣腾来的,派出所从来不管。
       刘剑别有意味地一笑,我正想查呢,你的车就烧了,可真是时候。
       杨文广说,刘所长不会怀疑我自个儿烧的吧?
       刘剑说,你想想卖车的人叫啥?什么样子?
       杨文广说,我不知道他叫啥,车要是偷的,他能用真名?
       刘剑说,好好想想,想起来告诉小司。杨文广紧喊慢喊,刘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杨文广想追,司拦住他。杨文广道,我又没犯罪,想拘押我呀。小司说,不是拘押,是请你协助调查。杨文广顿了顿,重新坐下。小司给杨文广倒杯茶,你别急,慢慢想。杨文广没好气地说,能不急吗?正是收菜的节骨眼儿上,你知道耽误一天损失多少?小司说,局里催得紧,希望你配合一下。
       杨文广闷闷地坐着,一言不发。刘剑在李大葫芦身上输了一招,要拿车做文章了。买赃车怎么认定杨文广都不怕,也就是罚几个款的事,他害怕的是隐没在破车上的案子。刘剑鼻子再灵,也不会从那堆废铁中嗅出什么,如果尹石头落在刘剑手里,火肯定烧到杨文广身上。杨文广了解尹石头,嘴巴硬骨头软,那件事一定得抖搂出来。范素珍对杨文广窝藏尹石头深为不满,她的目光明确无误地告诉了他。这几天,那个女孩的影子一直在杨文广脑里晃,他何尝不想让狗日的尹石头撞撞大狱的门,但是,杨文广不能跟范素珍做任何解释,更不能把尹石头交出去,他别无选择。
       尹石头是杨文广雇的第一个打手,当然这是别人的称呼,杨文广不这么认为。尹石头的臭名杨文广早就听说过,拦截菜贩子就得用尹石头这种货色。
       虽然拦截菜贩子,既得罪莱贩子又得罪村民,但杨文广不怕。
       他的心病是那次车祸。
       几年前,杨文广和尹石头去县里办事,吃过饭已九点多了。尹石头说别回了,去洗个澡。杨文广瞄他一眼,洗澡?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尹石头嘿嘿笑,基本问题总得解决嘛。杨文广说,年根儿查得严,别撞枪口上,那几个钱留着孝敬你老娘吧。尹石头没敢再坚持。杨文广喝了不少酒,眼睛有点儿花,脑子还清醒,出了县城,路上车少,就加快了速度。一个人大约摩托坏了,正蹲着在路边鼓捣。杨文广发现了那个人,刹车已经晚了,人和摩托被撞出一大截。杨文广跳下车跑过去,喊尹石头把。那个人抬上车。尹石头小声说,撞个半死这辈子就耗上你了,还不如……做了个砍的手势。杨文广摇摇头,胡说,送医院!上车后,尹石头提醒,杨哥,这可不光赔钱的事,弄不好要坐牢。杨文广轻轻抖了一下,到了医院门口,对尹石头说,你背进去,我在这儿等你。尹石头心领神会,将那个人背进医院,片刻跑出来,杨文广开车就走。杨文广心中不安,始终不说话。尹石头说,反正交给医生了,死活就看他的命大不大了。
       那个人究竟怎样了,杨文广并不清楚。那个血淋淋的影子留在杨文广心上,从此怕听警笛声,也始终没勇气自首。杨文广和尹石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尹石头依然卖力甚至卖命,依然恭恭敬敬叫杨哥,只是时不时向杨文广伸手。杨哥,这几天手头紧,能不能借我几个小钱?杨哥,我娘病了,我得回去看看。杨文广也还是张口就骂娘,但对尹石头做的事就眼睁眼闭了。现在想想杨文广就窝火,如果不是他纵容,尹石头也许不会大白天干那种坏事。
       杨文广被尹石头牵住了,两人成了一根
       线上的蚂蚱。
       8
       窗外闪过个人影,杨文广抬起头,竟然是二全。杨文广有些忐忑,二全这时候来派出所干啥?
       二全令杨文广头疼,不是他怕二全,收拾二全太容易了,明的暗的都行,但杨文广一直没这么做。在和二全的关系上,杨文广的心里杂乱极了,有点儿恨,有点儿愧疚,还有点儿无可奈何。两人本不该这么僵,杨文广孤立无援的时候,是范素珍和二全站在他身边,可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反目成仇。
       杨文义被执行后,杨文广发誓不再管村里的事,就算欠过天木的人情,一条命也抵了。杨文广尽量不和人们打交道,杨文义的遭遇成了他挥之不去的痛。当然,他也没把自己隔绝起来,别人种菜,他也跟着种莱。莱烂在地里,心里急得冒火,脸上也不露出来,反正烂的不是他一家。后来是二全找到杨文广,愤愤地说,镇里签了合同,让咱们种莱,现在又不收,这是活坑人呢。杨文广说,镇里也是好意。二全骂,你快能当村长了,咋跟他一个腔调?杨文广说,光棍汉耍凉瓶,自个儿找乐子呗。二全愁眉苦脸地说,小舅子娶媳妇,我答应出钱,这个牛可吹大了。杨文广劝他,这事也不由你。二全问,咱就这么认了?杨文广很警惕地说,那还能怎样?总不能去镇里砸玻璃吧?二全说,咱们还得去找找,这个损失咋办。杨文广说,我认了。二全说,杨哥,你认了,我认不了呀。杨文广明白二全的意思,说,谁不认,活该难受。二全说,你认了就不难受?杨文广说,难受我也认。二全把意思挑明在眼前,你还得领大伙找找。杨文广不高兴了,你这是撺掇瞎子下枯井。二全说,我知道你心里屈,你看看村里这些人,哪能找个出头露面的?你不帮别人,帮帮兄弟。二全缠住杨文广,说这次选十个代表,心平气和地去谈,绝对出不了岔子。杨文广被二全说动了心,况且他自己的损失也不小。杨文广最后说我考虑考虑。第二天,二全又来劝,还搬来范素珍。范素珍什么也没说,可她的眼神最终还是让杨文广下了决心。
       村里选出十个代表和镇政府谈判,杨文广想,不找便罢,找一趟咋也得有个眉目。他对二全说,就这么找肯定不行,咱们得预备点别,的招数。二全性子急,让他快说。杨文广说,找个人怀里揣包药,镇里态度硬了,咱就喝。二全一拍大腿说,我晓得,这叫杀手锏,这个活儿我干。杨文广摇头,最好找个女的,效果会好点。二全很痛快地说,就让我家里的跟着,她比我气性还大。杨文广问,行么?二全说,没问题。杨文广说,弄包鼠药,装装样子,可别真喝。二全说,你放心,我那口子当闺女时唱过二人台,戏演得好着呢。现在的鼠药你还不知道,全他妈假的,十包也死不了人。
       谈判那天一伙人去了镇政府,镇长躲了,派个秘书出面接待。秘书说,情况镇里都清楚,正商量解决办法呢。十个人七嘴八舌地说,商量什么,镇里摁头让我们签合同,必须赔偿我们所有损失。秘书说镇里也被骗了,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十个人不依不饶,说镇里挨了刀子不能往农民身上捅。秘书说镇长心里想着大家呢,他急得眼都红了。杨文广叫大伙安静,说镇长想着咱们,咱们就住下等他。秘书没办法,喊来派出所所长刘剑。刘剑态度很硬,你们是解决问题,还是想闹事?十个人一见大檐帽就怯了阵,连声说解决问题。刘剑把他们请到派出所,说有什么话跟他说。杨文广问,你能代表镇长?刘剑的目光在杨文广脸上停留良久,点点头。杨文广就代大家提出赔偿要求,并且强调必须赔!刘剑更加强硬,赔也不能狮子大开口,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杨文广看了二全女人一眼,二全女人跳出来喊,不赔就是把咱往死逼!刘剑冷冷一笑,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动不动就装死,这样就能解决伺题了?二全女人从身上兜里抓出一包鼠药,眼睛瞟着刘剑。刘剑说,再这么胡搅蛮缠,我就不管了。二全女人猛将药倒进嘴里,刘剑这才慌了,你这是干啥?快拦住!二全女人站在刘剑对面,中间隔着两张桌子,刘剑跳不过去。杨文广就在旁边,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制止住,但他没动。刘剑的神色让他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再者,他心里有数,村里每年都有人喝药,及时发现根本没事,两勺粪汤灌下去吐了就没事。
       但二全女人和杨文广没料到的是,这买来的鼠药竟然货真价实。众人一看不对,赶紧把二全女人往医院送。
       二全的女人没抢救过来。
       刘剑没想到,二全没想到,杨文广更没想到。
       出了人命案,镇政府赶紧赔了损失,当然不是全部。刘剑因此被调离,可二全的损失是谁也赔偿不了。先前,二全沉浸在伤痛中,迷迷瞪瞪,过了几天醒悟过来,就去找杨文广理论,说女人是杨文广害死的。如果当初杨文广不出那个馊主意,他的女人绝对不会死。杨文广说,让她装个样子,谁让她真喝的?二全说,你站她旁边,咋不拦住她?你成心让她死!
       杨文广无话可说。二全告了几年状,因没有确凿证据,自然没有结果。二全不死心,说杨文广是扎在他身上的钉子,非得拔出来不可。杨文广不承认是自己害死了二全女人,就是那句话他也咬定没说过。过去,杨文广不说谎,杨文义死后,什么信义名声之类在他眼里从此一文不值。况且,是二全硬拉他找镇里的,也是二全让女人扮演那种角色的。
       但内心深处,杨文广有深探的愧疚。
       二全一遍遍对村民讲,女人是杨文广害死的。次数多了,假的也真了。人们同情二全,看杨文广的眼神就复杂了。杨文广没辩解过,可那目光太让人难受。他签那个协议为挣钱不假,同时也想证明些什么,可他们见利忘义,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更可气的是,他建菜站,竟然没一个人来捧场。那几天,他烦阿得脸都绿了。还是王保给他指点迷津,说,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现在一门心思挣大伙的钱,谁心里不憋气?甭说一样的价了,就是多几分也没人愿意卖给你。菜贩子和人们有啥关系?你就不一样了,吃完奶掉头就割肉,谁还信你?
       杨文广现在明白了,明白了,心也就开始一点点硬。村民种菜总得往外卖吧,那我就建个菜站,别的销售路子,我都给你们堵死,你们还能走什么道?
       唯一没按杨文广棋路走的只有二全,二全宁可让菜烂了,也不卖给杨文广。杨文广曾给二全递过话,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二全不屑地说,我不找。有事就是想扳倒你杨文广。
       一些信息不断反馈到杨文广耳里,二全今儿找信访办了,明儿又找法院了,告的内容也不断增加。原先只告杨文广害死他女人,现在说杨文广是营盘镇的地头蛇和菜霸。
       杨文广并不担心二全把他怎样,可这么个蒸不熟煮不烂的家伙在服皮底下折腾,总让人不痛快。杨文广想和二全和解,二全软硬不吃。
       杨文广困在派出所,二全又要兴风作浪了。
       9
       范素珍明白自己还是在意杨文广的,看杨文广坐在警车里,她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着样子,今天离开菜站是不可能了,杨文广去办事,她就得替他守着进摊子。菜站没
       啥东西,杨文广显然是让她守地窖里那个家伙。范素珍慢腾腾地往菜站走,想又得变着花样给那个家伙做饭,止不住—阵反胃。
       范素珍打开大门,扫完地,端着簸箕出来,猛看见二全脸贴着玻璃,正往大房里瞅。菹素珍一哆嗦,簸箕掉在地上。二全扭过脸,没有丝毫惊慌,像在自己家里。范素珍叫,你这是干吗?二全说,我看见一只乌鸦飞进去了——明明安着玻璃嘛,怎么飞进去的——你于吗这么紧张?这房里有秘密吧?范素珍说,没收菜呢,房还是空的。二全说,那就好办,给我打开。范素珍惊问,你进去干啥?二全说,找那只乌鸦。范素珍说,你别在这儿瞎捣乱了,有啥事等杨文广伺来再说,二全说,你不知道?杨文广让抓进去了。范素珍说,这不正合你心意嘛。二全说,有些事还没搞清楚,我得查查,你打开门。范素珍说,我凭啥给你打开?杨文广雇我看门,他不在,我不能开。二全说,怎么说你也是我嫂子,别跟他瞎混,没个好。范索珍耐着性子说,别折腾了,房是空的,我也没做昧心事,有啥好不好的?二全说,心里没鬼就打开,我就瞅一眼。范素珍说,我投钥匙。二全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说,那我就砸门。
       范素珍知道二全做得出,忙拽住他的胳膊,二全使劲一甩,范素珍抱得更紧了。二全大声说,放开,要不连你一块儿砸。范素珍说,大白天的,你当强盗呀。二全大嚷,我就是要当强盗,谁拦我砸谁。范素珍意识到二全是故意招人,忙说,你要干啥,明说嘛。二全说,我要进去看看。
       范素珍想公安鼻子那么灵,也没嗅出尹石头的味儿,二全还能咋的?与其让他疯闹,不如给他打开。
       二全进屋东瞅瞅西看看,然后蹲在地上,敲敲听听,再敲敲再听听。范素珍心跳突然加快,这一让步也许要惹祸,可这个时候也只能随他。范素珍紧靠着门框,目光慌慌而飘飘,后背悄悄湿了。
       二全没发现什么,小声咕哝,真他妈怪了。范素珍松了口气,二全怪怪地盯着她,突然来了一句,杨文广的狗都躲得远远的,你倒忠心,图个啥?说罢,二全扫她一眼,背着手走了。
       范素珍几乎瘫在地上,真悬,二全再敲一会儿,没准就露馅儿了。这个家伙……范素珍突然发现自己心底潜藏着一个隐秘的渴望——揪出天杀的尹石头。
       二全女人死后,二全曾找过范素珍,说女人喝药是杨文广出的主意。范素珍非常吃惊,杨文广怎么会出这种主意?二全说得有鼻子有跟,范素珍半信半疑。二全让范素珍替他作证,他要告杨文广。范素珍说我还不清楚咋回事,你让我想想。她问杨文广,杨文广无奈地说,我只让她做个样子,没让她真喝。范素珍说,二全说要告你。杨文广说,告吧,判一百年我也认了,谁让我管这些烂事。
       杨文广的痛悔与无奈刺痛了范素珍。
       第二天,她把杨文广和二全叫到一起,试图商量个解决办法。事情已经发生,说什么也讨不回那条人命了。杨文广说,我心里也难受,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你要钱我给,现在给不了打欠条,要剁手我认,要女人,你就把芹菜领过去。二全瞪着血红的眼,只咬住一条:杨文广昧了良心,要杨文广偿命。
       后来范素珍没给二全作证,理由是她当时不在场,没听杨文广说过那句话。
       待范素珍到杨文广莱站干活,二全找到范素珍,让她不能为挣钱给栓子看病,就替杨文广这种无情无义的卖力。但他没想到,范素珍竟然没有听他的。
       二全瞪着范素珍,好半天,他恨恨地说,有你这样的嫂子,我替我死去的哥害臊!
       现在,二全再不把她当嫂子了,范素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时,高山鬼头鬼脑地进来,问杨哥……去派出所了?范素珍猜他听到了什么,说,他办事去了。高山哦了一声,靠在椅子上抽烟。高山横坐一会儿,竖坐一会儿,似乎屁股底下有钉子。范素珍说,也没什么事,你忙你的吧。高山说,哎,姐,你说这么多天了,为啥一个卖莱的也没有?范素珍心不在焉地摇摇头。高山说,菜贩子不可能来,他们没这个胆儿,除了菜贩子,他们还等啥?范素珍还是摇头,高山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你说尹石头躲哪儿了?范素珍说,谁知道呢。高山说,这小于到处惹祸,杨哥要是早听我的话打发走他,哪有今儿的麻烦,哎!范素珍打断他,反正没事,你先回吧。高山说,回去干啥?老婆跳着离婚,都烦死了,我去路口看看,万一菜贩子的车闯进来呢,不干点儿啥,骨头酸得要命。
       杨文广雇的人都这样。范素珍把饭做好,盖在锅里等杨文广。
       二全忽然又闯进来,范素珍一阵心慌,他怎么又来了?二全嘿嘿笑着,露出玉米样的板牙。范素珍多年没见二全笑了,头皮一阵酸麻。
       二全说,嫂子,你的脸红红的,是不是梦见我哥了?
       范素珍不知说啥好,没理他。
       二全往前凑凑,我刚从派出所回来,看见杨文广了,他在那儿交待呢。
       范素珍轻轻哦了一声。
       二全突然生气了,你不相信我?要不,你去看看?
       范素珍轻描淡写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二全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他犯事,能有你的好?
       见范素珍发愣,二全进一步诱导,你说出尹石头藏哪儿就算立功了,肯定没你的事。
       二全绕了半天,还是为尹石头的事。范素珍说,我不知道。
       二全冷笑,你会不知道,哄鬼去吧。
       范素珍说,我怎么能知道?
       二全说,这个还用问?说出来就投意思了。
       范素珍说,我真不知道。
       二全又软下来,好嫂子,算我求你还不行?我替大伙求你,你告诉我尹石头藏在哪儿。杨文广把菜贩子赶走,每家几万斤菜又拉不出去,他定的价还低得没谱,太他妈损!我知道你跟他是不得已……
       范素珍打断他,我不知道!
       二全换了口气,你拿不定主意啊,我知道你为难,你好好想想,我晚上找你。
       范素珍的心突然乱了,二全认定她知道尹石头的下落,可是,她能说出去吗?
       天色昏暗了,杨文广还没回来。范素珍怅怅的目光伸出去,触摸着无边的黑暗。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怕二全再来,起身将大门关上。
       范素珍提心吊胆地熬了一夜,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令她心惊肉跳。
       10
       窗外是长满荒草的园子,种上菜,够两户人家吃一夏天。墙角卧着一棵矮壮的苹果树,枝繁叶茂,只是不见果子。那只鸟在树杈间蹦上蹦下,杨文广已经盯了很久,他想知道它在找啥。
       想起没有。小司再次问。
       杨文广缩回疲倦的目光。耗了整整一夜,只吃了一碗方便面。小司不离他左右,连上厕所也在门口候着,这是把他当犯罪嫌疑人了。杨文广撑着,他要看看刘剑能把他怎样。此时猛然醒悟,这样耗下去,损失的只能是他。他揉揉太阳穴,说,我想起来了,那家伙姓罗,长得像戏里的娄阿鼠。
       小司做完笔录,把刘剑喊进来。刘剑说,记性还不错。我以为还得两天呢。杨文广说,
       我不知道他的车是偷的。刘剑把一张照片往前一推,是不是他?杨文广说,没错,就是这小子。又冲杨文广笑笑,刘所长,我真不知情啊。刘剑说,你先回,怎么处理,局里会有个统一意见。车是谁烧的,我也会调查清楚,要是你烧的,就多加一条毁赃罪。
       树文广一出派出所就笑了,刘剑的招数不过如此。刘剑好面子,在李大葫芦前丢了面子,想借车的事找回来。不就是一辆赃车嘛,毁灭证据?笑话,刘剑太小瞧他了。
       杨文广在小摊上吃了三裉抽条,打车回到菜站。
       范素珍满脸急切,怎么才回来?这个女人替他担心呢,杨文广心里一热,无所谓地笑笑,打了一夜麻将,怎么也下不了场。范素珍问,吃过没?杨文广说,吃过了,不过没吃饱。范素珍避开杨文广含义复杂的注视,说我热一下。杨文广说,那小子肯定也饿坏了,我喊他上来。范素珍呆住。杨文广说,没事了。范素珍问,派出所不抓他了?杨文广说,不抓了。噢,再弄两个菜,我好好喝一家伙。
       从地窖里出来,尹石头一听他没事了,神情顿时放松,他拧着脖子笑了,杨哥,天大的事你都能摆平,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杨文广骂,你他妈有脸笑,我花两万块钱呢,娶个女人都够了。尹石头顿时敛声屏息,杨哥,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杨文广瞪着他,还有下次?趁早把你的骚鸡巴割了。尹石头说,我还指望它传宗接代呢,哎,杨哥,我可饿坏了,咱能不能先吃饭?
       范素珍到此时才明白杨文广和女孩家已经私了了,这几天他一直在忙这件事。
       瞅着尹石头的饿狼样,范素珍心上像扎了刺。她没见过那个女孩,可依然难过。杨文广花这么大价钱,图啥呢?
       杨文广说,这几天全靠了素珍,不是她里外照应,饿死你小子。
       尹石头端起杯,嫂子,我敬你。
       范素珍没理他,冲杨文广说出自己的打算。
       杨文广吃惊地说,走?怎么也得等到秋后吧。
       范素珍说,栓子的病不能再耽误了。
       杨文广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这是两千块钱,你拿着。
       范素珍说,钱够了。
       杨文广说,拿上!似乎觉得语气硬了,又小声说,拿上吧,里面还有你的工钱嘛。
       范素珍没影了,杨文广依然怔怔地望着窗外。尹石头叫声杨哥,杨文广没动,尹石头又叫一声,杨文广还是没理会。尹石头碰碰他,菜都凉了。杨文广哦了一声,端起酒一饮而尽。尹石头问,她怎么了?杨文广摇摇头。尹石头又说,不会因为我吧?杨文广说,你……你还不配,来,喝酒。尹石头说,这才像大哥嘛,哎,你到底把她办了没有?杨文广突然暴怒,你他妈懂得屁!尹石头吓坏了,杨哥,我错了,我这张烂嘴是臭石头砌的,你别生气。
       过了一会儿,尹石头小心翼翼地问,杨哥,明天咱开始收菜?
       杨文广斜他一眼,你先出去躲一阵儿,收菜的事就别操心了。
       尹石头说,你不是都摆平了吗?
       杨文广说,还是小心点儿好,李大葫芦要是反悔,我就没法救你了。
       尹石头说,万一碰见人呢?
       杨文广说,半夜走,还能撞上鬼?
       尹石头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舍不得杨哥,咱们一块儿喝酒多好。
       杨文广训斥,命当紧,还是酒当紧?谁他妈让你……
       尹石头不吱声了。
       杨文广掏出个信封,等彻底没事了,你再回来,在外边老实点儿,别再惹事。
       尹石头说,躲躲藏藏的日子可不好过。
       杨文广说,总比监狱强。
       后半夜,尹石头离开前问杨文广该去哪儿,杨文广说你自己看着办,藏严点儿。
       看着尹石头溶进夜色,杨文广倒头就睡,他实在太累了。
       当杨文广被喊醒时,已是半上午了,竟然是尹石头老娘。杨文广感觉不妙,鞋都没穿就去开门。尹石头老娘进门就大哭,杨老板,了不得了,尹石头让抓走了,你救救他吧。如闪雷轰顶,杨文广晃了晃,靠墙站住。尹石头老娘断断续续告诉杨文广,尹石头夜里回到家,说都没事了,他想先好好睡一觉,可没等到天亮,警察就把他堵在了床上。
       杨文广有些傻,刘剑一直盯着呢。该死的家伙,让他往远跑,怎么回家了?
       杨文广赶到派出所,刘剑一见他就说,杨老板,尹石头那小子落网了,你是来庆贺的吧?杨文广顾不上这些,直接问,李大葫芦不是撤案了吗?刘剑说,没错,李大葫芦是撤案了,你们签的协议也照样生效,问题是那个女孩没撤案,想不想听听她的录音?
       杨文广忽然一阵眩晕,他钻进了刘剑的套子,还白搭进两万块钱。
       杨文广问能不能见尹石头一面,刘剑意味深长地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出了派出所,杨文广先去了大旺村。李大葫芦帮刘剑演了这出戏,不能便宜了他。可李大葫芦早已不知去向,邻居说两天前他一家就搬走了。
       杨文广恨得直跺脚。
       杨文广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菜站的。菜站空荡荡的,比杨文广的心还空。现在干什么,他不知道,只能等着了。杨文广太清楚尹石头了,不出两个小时就会全盘招供。这一天终于来了,杨文广长吁一口气,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结局。
       11
       范素珍在家收拾着东西,准备带栓子出门。母亲问,明儿就走?范素珍看看栓子,点点头。面在哪儿米在哪儿油在哪儿,范素珍一样样指给母亲。母亲说,你歇歇吧,闭了眼我也摸得着。范素珍发现咸盐没了,酱油也剩半瓶了,就拿个空瓶出来。走到大门口,栓子追出来拽住她。范素珍举起空瓶,妈去打酱油,然后又小声保证,妈说话算数。栓子略带羞涩地笑了。
       二全正眉飞色舞地和小卖部吴老汉说着什么,看见范素珍突然打住,问,这炮没受潮吧?吴老汉说,放心,炸黄鼠狼都行。二全说,先记账上。吴老汉朗声道,记啥账呀,我送了。范素珍不知二全买炮干啥,怕二全缠她,买了东西就走。二全追在范素珍后头,说,你去告诉杨文广,抓尹石头是我报的信儿。范素珍一惊,尹石头抓走了?二全反问,你不知道?这天大的消息昨没人通知你?有件事你告诉杨文广,明天菜贩子的车就来了。
       杨文广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尹石头被抓走,范素珍心里也痛快,只是小……抓了尹石头,杨文广肯定逃不掉。
       范素珍头重脚轻地回去,再无心思收拾东西。呆了好半天,她对母亲说,我去趟地里。栓子要跟,范素珍说,天晚了,你和姥姥作伴,妈一会儿就回来。又拍拍他的脖子,先洗洗,这么脏,怎么进城呀。栓子站住,范素珍吁了口气。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范素珍走进菜站,杨文广包喝得两眼血红。杨文广说,素珍,我知道你会来,这个时候,只有你站在我这边。范素珍默默地把酒瓶拿开。杨文广忽然问,这是什么声音?范素珍知道是二全在放炮,撒谎说,孩子们玩呢。杨文广说,陪我喝点儿。范素珍说,都喝成这样了,还喝啊?杨文广说,陪我一会儿,行不?反正你要走了。
       范素珍强忍住眼泪,坐下。 杨文广说,喝酒多好啊,小时候,谁家办丧事,我和文义跑得最欢,不光能蹭饭,还能喝酒呢。我俩比孝子哭得还凶,其实只想着两个字:吃喝。我和文义抢着守灵,就为能偷偷喝几口酒。那年数九天,王响响爹死了,王响响让我和文义夜里上香。那一夜,我和文义喝了广瓶酒,文义把脚冻伤了,半个月下不了地。
       范素珍再也忍不住,服泪直流下来。
       杨文广说,我这辈子最对不住两个人,一个是文义,一个是二全媳妇。范索珍说,都过去了,提它干啥。又劝,别喝了。杨文广摇头,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范素珍说,别老说不痛快的。杨文广勾头想了一会儿,告诉你个秘密,你猜芹荣头年生的孩子像谁?像她爹!范素珍叫,别胡说。杨文广纵声大笑,我都不怕,你怕啥?我福气大呀,白得个女人,白捡个孩子……忽然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范素珍原想哄杨文广一会儿就走,杨文广这么又哭见笑,她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开。范素珍给杨文广擦,扬文广猛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范素珍头昏脑胀,用最后的理智告诫自己,这么不行,这样不行,可今天她的身子不想也投有做最盾的抵抗——她终于倒在了杨文广的身下。
       过了好久,范素珍恍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她动子动,突然睁开眼。
       站在她面前的是栓子,他的眼里是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寒光。
       范素珍发现她和杨文广被绑在菜站那根方砖柱子上,栓子手里还拿着一根绳子。范索珍说,栓子,给妈松开。栓子的身子往后退了退,冷拎地看着她。杨文广垂着头,睡得跟死猪一样。范素珍急得都要吐血了,栓子,快松开,妈好带你进城啊。栓子慢慢过来,慢慢将绳子勒在杨文广脖子上,慢慢套紧。范素珍大减,栓子,别!栓子像彻头彻尾的聋哑人,根本不理。范素珍哭喊,杨文广,快醒醒!杨文广终于有了反应,他哼哼两声,说,吗呀,喝呀……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