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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煤
作者:杨 栗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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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连阴雨让人心烦意乱,空气中都能攥出水来。柴草极不容易点燃,豆大的火星星,闪一闪又灭掉了,只剩下冒烟。这样的天气,做顿饭简直会急死人。
       双妮子是个往四十岁上走的婆子,在灶火前为了准备一家八口人的一顿饭,双眼被熏得通红。五岁的杨花扯着身子帮她拉风匣,锅里的水不见动静。
       这时,老大兴冲冲地进了院子,搬着簸箕大小的一块黑石头,说是经过的山西煤车上掉下来的煤。他翻出铁锤猛砸一通,黑石头碎成了拳头大小几块,塞进炉膛里去。柴草引一阵,黑石头缓慢地吐出旺盛的火苗,轻柔而热烈地舔着锅底。不久,菜的香气开始从锅中冒出来,在小院阴湿的上空萦绕。
       一九七三年的幸福村有两种人家,烧煤的和烧柴的。烧煤的不是居民户口,就是一官半职的讲究人家,通常是在炕边盘一个煤火,小锅小灶,烧水做饭都靠它。大多数农户,家里人口众多,还是烧茅草和柴禾。
       我们什么时候能烧煤火就好了。老大瓮声瓮气地说。他的背有些弓,黑耳憨,又剃成秃头,看不出年纪,面目长得少性,可是神情却像个精壮的老头子。集市上常常有赶集的人将父子两人搞混。其他五个孩子倒是长得多像双妮子。
       老三心眼儿最活泛,嘴也好使,马上说:怎么不行?明儿就烧呢。如果说老大只是偶尔动了哪一根弦,顺口提出远景,那么,在老三的想象中,已经开始了煤火时代,吃上土豆和牛肉,还有山一样屉笼的白馒头等着呢。
       整晚老三都在说煤。很久以前,天开地裂,森林被埋在深深的地下,慢慢变成了黑色的石头。大地把它们吞下去,又吐出来,漫山遍野都是,沉甸甸的,散发着贵重金属的乌油抽的光。听说在山西,到处都是煤山,随便捡,随便烧。老三说得很阔气,好像他已经拥有了那些煤,目之所及的山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煤的火势让双妮子感到惊讶,原来煤是这样好的东西,她也被老三说的这些神奇的黑石头迷住了。是啊,为什么自家不可以烧煤呢?她心里起了嘀咕,顺手拿起一束茅草,折弯了塞进灶膛,问:煤其实就是这些茅草?老三说:没错啊,可是要在地下待上成百上千万年才能变成石头呢。
       转眼,老大和老三已经在外省的煤矿上工作了三年,然而,双妮子只在他们秋收回家帮忙和春节回家过年的几天里烧烧煤,炕前盘的烧煤的炉灶多半闲置着。钱是有一些,不过她舍不得花这份钱,要攒着,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她只要知道,如果她愿意也是可以的,有能力烧煤的,这比什么都重要。两个孩子在矿上的工作带给她的不仅是收入的增加,更是无穷的和强烈的荣誉感。况且,她已经成功地看似不经意地让街坊四邻也知道了这一点。比如,在门前轰轰烈烈地卸了一次煤车,院子里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红砖煤池,这些,不用说,别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三年里,她怀着一个烧煤人的骄傲心态快意地出入幸福村,嗓门大了,人也精神了,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不再盘旋在头顶折磨着她,往后只剩下好日子要过。
       一九七六年八月的最后一天,双妮子接到煤矿上寄来的通知时,家里没别人,老蔫和儿子们在地里干活,小五和杨花两个最小的孩子在学校上课。三天前,一次小的余震造成了煤矿井下的塌方,老大和老三都在班上,被埋在地下,尸首刚刚栈到。邮递员帮她念完信,慌慌张张地撇下她,一骗腿上了自行车,边骑边还回头看。
       邻居阎淑珍家的孩子赵小四,那个性格孤僻喜欢唱戏喜欢在房顶上到处乱窜的男孩,看到了双妮子接到通知后的反应。他的消息一向知道得比幸福村的野猫野狗还要多,但是却没人肯听,所以,当晚,当家里人发现双妮子失踪之后悄悄四处询问时,赵小四并没有能提供这个重要的线索。实际上,他也讲不出什么来,只是看到双妮子把一张纸方方正正地折好揣进怀里,站在院子当中,直戳戳像一根棒槌,张大了嘴巴,发出低沉而奇怪的嚎叫。
       这些反映在赵小四的脑袋里,浮现出的完全是另外一幅画面——戏台上那些女人的哭,是有预备的,红红的嘴唇扁下来,更扁下来,扁成一条直线,一点点收起长袖,一下下擦拭双眼,左眼,右眼,伴着轻巧的鼓点。哭腔总是伴随着珠銮玉佩叮当作响,花枝乱颤,低低俯首在别人肩上,或者匍匐在地;哭晕过去时,也是仰面地倒下。细长的、因不施脂粉而对比强烈的黄白色的脖颈,像挣扎的鸟雀那样伸得长长的。她们的姿态永远是优雅的,即使再孤立无援,也有板胡忠实地跟随着那响亮的悲凄的哭腔。
       双妮子的哭显然缺乏一些戏剧性的审美。赵小四盯着双妮子像根棒槌一样地站着,面目不仅说不上好看,而且近乎可憎和狰狞,浑身颤抖,直到力气使尽瘫倒在晾在院子里的白花花的薯干萝卜干当中。赵小四好脾气地、满意地跳开了。
       双妮子慢慢睁开眼,太阳依旧好好挂在天上,泪痕在脸上凝成了一道道的印子,像什么小东西抠抓在脸上。她走近煤池,煤块在太阳下发出贵重的金属光芒,的确是上好的精煤。她用手扒拉那些煤,双手血淋淋的。她的两个孩子,难道她期望着从自己的煤池畏找出自己活蹦乱跳的孩子吗?这些她乎日舍术得烧的冷冰冰的煤,砸在老大和老三的身上,将他们埋在黑暗的地下,砸进他们的柔软而结实的身体,塞满鼻孔和嘴巴。他们浑身都是黑的和红的,他们艰难地喘息,停止挣扎,一动不动,也变成一块僵硬和冷冰冰的煤。眼看着这些煤,她像是看到了许多隐匿的尸骸,忍不住及是一阵长嚎。就在两个孩子躺在冷冰冰的地下时,她还在照常吃饭,穿衣,笑嘻嘻地干这干那,唯有她的右眼皮在三天前发电报似的跳个不停,可是,她怎么能想到孩子们的横死?使他们的魂魄不甘心地回家来她也昏了头看不到。她想起过年时他们回家,指甲缝里都是洗不掉的黑,老大的背更驼了,而老三变得不大爱说话。他们都有些畏光,冬天正午的太阳都会让他们泔眼凄迷。她想起指挥卸煤车的得意,与阎淑珍说话时夸张的大嗓门,这几年的得意今甘都有了清算,像是一根根针扎到心尖上。得意有几分,心就痛几倍。
       她最恨的是自己,矿上倒在其次。“矿上”只是一团摸不到看不到的烟雾。虽然听说年年死人,不过矿上却年年,派人来招工,而且为争到招工名额简直要打破头。她请了陈伯三次来家吃饭,最后一次,她说,今天矿上刚来的老谢也来家呢,陈伯你们两个人不在一起说会儿话?于是,管招工指标的支书陈伯才点点头同意。老谢,陈伯不见得会看在眼里,但老谢毕竟是外头来的人,双妮子的这番邀请既显示出。了诚意又透着一些公干的机灵。陈伯不好再推辞了。陈伯只是一句尊称,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不过非要扯亲戚总也会有一些绕弯子的名目。陈伯是全国三八红旗手,曾经到北京开过大会,在幸福村也称得上是手眼通天的铁腕人物。他的威严是从里到外结结实实的,因为他的功劳也是死命地干出来的,修大寨田修水库的时候冲在最前面落下了浑身的病。双妮子敬重陈伯,对姓谢的,相反,双妮子倒有些看不惯,
       下巴刮得光光的,一根须子都没有,咀嚼的时候,肉乎乎的下巴像是一块凉粉,不停地抖动。陈伯的话一言九鼎,说,你不容易,还要给五个儿子娶媳妇呢,就让老大先去矿上整几年钱吧。姓谢的低头啃着鸡爪,这时抬起头来,看看陈伯。她心里涌动着对陈伯的感恩,银前跳动着幸福舱的小火苗。这火苗现在都变成了那两个死了孩子初生的嫩牙,他们死死地叼住她的奶头,生生咬下去,痛得钻心。
       双妮子怀里揣着镰刀和绳子,垂着头,缓缓地走过干涸的河滩,高处建有一座敬老院。一排老头子,集体挪动位置,找有太阳的地方靠着院墙重新坐下来。他们追逐着西沉速度奇快的落日,只剩下晒晒太阳的嗜好和力气了。阳光也许能让他们深夜里冰冷的老骨头暖和些,晒死那些潜藏在皮肉深处的细菌,减缓身体的腐烂。
       双妮子,你怎么哭丧着脸。双妮子,你怎么脸像包黑子。双妮子,你怎么不过来跟我们说会儿话呢。平时,在这些孤寡老人们中间,她是受欢迎的婆子。
       双妮子,你的裤腰带松了,啊呀,你大襟的扣子怎么不系上,奶子都掉出来啦。嗓音嘶哑的老头子低声喃喃自语。恐怕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揶揄和调笑眼前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他见过太多幸福村的变迁,喝过的醋比别人喝过的水都多,什么也不怕,不怕给枪毙。他常常伺自己,枪毙你怕不怕?不怕,好,那你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的内心活跃着,身体却老朽和僵硬不堪。
       不过,双妮子还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充耳不闻地走了过去。但是,如果当晚家里人找双妮子,当晚问起这些老头子们,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指出双妮子的走向。
       幸福村中学的操场就在井台旁边。她趴在井台上,一股凉气猛地蹿上来,让走得有些热腾腾的她连接打了几个哆嗦。
       井壁由碗口大的光滑卵石砌成,经年累月,上面爬满了滑腻腻的青苔。井底是脸盆大小的一片光影晃荡着,她的脸就飘在影子上,跟着晃来晃去。
       呸,你找死啊!敲钟人过来打下课铃。双妮子看看他拉着绳子,一晃一晃地敲钟,忽然就站到了她的跟前。敲钟人远远看到双妮子举止的怪异,果真从她的脸上看到了灰黑色的可怕的死人相。
       孩子们冲出了教室,旷阔的操场上顿时尘飞灰扬。两三个小孩像猴子一样倒吊在单杠上。她没有看见小五和杨花,两个最小的孩子。她供他们吃穿,他们也要干活,至于上学,那是干活后的事。老大和老三,她从未想过要失去他们,因为他们从来不是孩子,而是大人,是男人,是跟她丈夫差不多的人手,是两个辛苦养大的壮劳力。他们不会任性地走开。他们越大,越只是她的生活的帮手,作为对她生养的报酬而已。她必须在合适的时候为他们寻觅合适的女人终生为伴,举行一场无可挑剔的体面的婚礼,然后他们一起生活,养她的老,而不是把她送进敬老院。她和他们就是一场循环往复的付出与酬报的生存游戏。
       敲钟人看着双妮子蹉跎着离开,但是,他又不能一直坐在井旁守着井口。如果当晚家里人找到学校的敲钟人,问他双妮子的下落,他一定会让他们去捞井。不过,投井是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让全村人跟着腻歪。
       双妮子顺着河滩,朝胭脂河上游走去。河边,她看到了一群媳妇和婆子们蹲着洗衣服,洗好的衣服就晾在河滩的沙地上,花花绿绿广大片。她远远地站住,避开她们。她觉得她们的洗衣那么空虚,没有意思,大声的谈笑也格格不入。她留心着跟在洗衣的妇人身边的几个小孩子,脱得精光在浅水里练习狗刨和捉鱼,其中就有老大和老三。忽然,下起一场暴雨来,她忙着收衣服,他们顶着筐子往家跑,边跑就跑大了,跑进家门已经是两个精壮的小伙子了。在这片沙地上,他们曾经开出一片荒地,春天点花生,秋天收花生。一年洪涝,这片地就被彻底冲了,又荒下来。她记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可是,去矿上千活之后,他们的模样和神情都变了,一点点模糊起来,她竟然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了。他们只给她一个背影,烈日下,撅着屁股在田里割麦子,灰色裤子上有一块蓝色的大补丁。他们曾经是她的孩子,可是,长大以后就不再是了。他们只是家这个组织的成员,说不清楚为什么凑进来,大家在一起,然而,又只能在一起。
       她远远地躲开那些洗衣的妇人,在松软的沙地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流动的水波上,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张漂浮的脸,一张黑乎乎的苍老的婆子的脸。她已经有十几年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甚至早就忘了自己的模样,想象一下当年的模样也很吃力。过去的日子似乎过得比现在缓慢。然后,老蔫出现了,带给她心尖的痒,痒得她浑身发颤,牙根儿发酸,眯着眼,龇牙咧嘴。她还饱满年轻,乳房还是挺的,老蔫也不那么蔫,她还是个害羞的新媳妇。她一下子觉得穿过一层厚厚的障碍,进入了这个世界的背后,世界不是个平面的,人与人背后都暗藏着畜生的勾当,却秘而不宜,这份惊讶她偷偷地埋在心底,不知道跟谁去说。痒过之后,她就怀上老大,挺着个大肚子困难地弯腰收麦子,老大生在麦田里,牙齿就是剪子。那一年秋天,她就像一头驴一匹马那样开始痛快而不分地点地产下一个又一个。她不是在生孩子,而是在下崽,越来越轻而易举。邻居阎淑珍酸溜溜地说,还是双妮子能干,一撇腿就是一个小子。阎淑珍只有一个末丁男孩的赵小四。
       天擦黑,老蔫回家,发现冷锅冷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老二小两口子是单独起火的,从他们住的小屋里飘过来饭菜的味道,炖腌猪肉的香气刺激着老蔫的肠胃系统,他的嗅觉变得很贪婪,情不自禁地骂:他妈的臭小于!娶了媳妇忘了老子!他把锄头狠狠地靠在石礅旁,洗脸,洗手,爬到炕上去躺下,省一些力气。老四在外游荡,听说西街的老红毛,一个五官长得陡峭凌厉、头发火红且每天什么都不干的光棍汉,最近无意间得到一本奇书,照着书上写的能够请神和送神,就跑去找老红毛。小五和扬花跑回家看到没有晚饭吃,也并不介意,扔下书包,一人掰了半个凉玉米饼,兴冲冲地跑到街上去玩。
       他被吵醒后,看到小五和杨花自作主张地在锅里搅玉米疙瘩,玉米面放些水、猪油、葱和盐,在锅子里不停地搅动,他们嘻嘻哈哈,在搅动当中找到了乐趣。
       闷闷地吃过一顿玉米疙瘩,天黑透了,双妮子还没有回来,老蔫只好出去找。晚上,双妮子基本不出门,因为她有夜盲症。晚上什么都看不到,掉到坑里也不知道。他转了一圈,去了双妮子去聊天的人家,可是都没有,家家户户都要关门睡觉了。幸福村的人一向早睡早起,高枕无忧。
       但是,在幸福村有一个人这些天每晚都惊醒着,他就是老杨拐。老杨拐看见老蔫急急地走过河滩,大声警告说:今晚小心地震,睡觉醒着点儿。一个月前,七月二十八号夜里三点四十主分发生的那场大地震,波及到幸福村,更像是一次发生在军营里的夜间紧急集合。地震在幸福村造成的损失加起来如下:牲口棚坍塌了一座,老槐树折了大枝杈
       一根,逃出猪圈的猪两头又被及时追回,两户人家茅房的墙塌掉。因为儿子在县广播站工作,消息灵通的老杨拐知道,在他慌乱地摸拐没摸到仅凭着一股急劲也跳到街上。就这个工夫,二座叫唐山的大城市夷为平地,二十多万个生命眨眼工夫就没了。所以,老杨拐说什么都要住在河滩上搭起的防震棚里,不肯回家爬回炕上。于是,人们都说,老杨被五八年修水库被石头砸断了腿,胆子也砸没了。但是,他坚持住在河滩防震棚里,时不时早起跟大家交流昨晚小小的震情,颇有曲高和寡、难觅知音的感觉。人们取笑他说,你把夜里过车当成了地震吧。老蔫听见老杨拐韵话,折返回来,忧心忡仲地说:我家双妮子找不见了。者杨拐安慰他说,人没事的,丢不了,可是要小心地震,会砸死人,会天开地裂呢。
       双妮子不知不觉翻过了学校后边的小山包,又翻过一道山梁……她跟着脚走,而脚跟着路走,后来就没有路了,胡乱走。她的头脑里是空白和混乱的,孩子们小时候的事情,自己小时候的事,发生的和想象的,混在了一起,脸上一阵哭,一阵笑,忽而,又心尖痒得一阵抓狂,恨不得抠出来跺碎了。
       四周都是荒野。这里她曾经来过的,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竟然记不得了。太阳一滑下,山脊,谷地里陡然变暗,温度骤然也降了下来。双妮子抬起手来,竟然看不到自己的手。平静的黑夜悄无声息地陡然降临。双妮子的夜盲症害她到了光线暗的地方跟瞎子一样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既不想哭,也不想呼叫。黑天,双妮子不出门,总是磕磕碰碰,黑天对手她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
       唯一一次,若蔫用借来的自行车带着她,前面车大梁上坐着老大,骑到邻近的花山村着电影。那是一次奇异而可怕的经历。一路上,她坐在老蔫的背后,像是晃动在一个黑暗的大盒子里,紧紧抓着车子,汗都出来了。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风从脸上吹过去,路上经过一条河,听见水流声,心里想着那该是一条银练似的河流,银色与黑色交织,质地一定像从未见过的布料,柔软凉滑,跟蛇的脊背一样。她先是笔直地坐在后边,过了河就改成趴在老蔫温暖的后背上,而这个后背慢慢变得很大很大,她可以非常依赖地趴在河中央的岛上,或者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暖洋洋的草垛子上。然后,远处出现韵一点火光越来越清晰,一场战斗在半空中打响,像是一场梦境的突然降临。屏幕上解放军正在歼灭敌军,硝烟四起。风掀起那张布帘,人影也不会掉下来,跟着一起抖动,喇叭里的声音像是被风吹得发抖,间或发出几声呼啸。黑夜像死一样的沉寂。想到这儿,在黑暗的谷地,在黑咕隆咚的地底下,在深深的黑色的海底下,在黑暗的浸泡当中,她突然觉得安全和平静了许多。
       黑的深处也不尽然是全黑的,她似乎能看见一些光彩和光斑的流动与雀跃,流动的夜风吹过树梢,钻进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和咝咝的声音。她躺下来,身下居然十分柔软和温暖,植物成熟的香气钻进了鼻子里,像躺在家里的炕上一样的舒适。
       她平静地骂着自己,用可以听见的声音,厉声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骚×婆娘啊,你这个该死的娘们儿,你怎么跟老蔫交代,你该怎么见他们,你送了他们去死,你知道不知道啊,你死也不会安生的。她像是责问又像是回答。一问一答,一唱一和,那声音,她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是其他什么人的耳语,沙哑,苍老,语速快而严厉,不留情面。
       骂了好二阵,她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虽然想着自己不该在这里,可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腰,平躺着,镰刀也从别着的腰里摸索着,解下来,放在手边上;摸摸一长串草绳子还在怀里,安心了许多。
       然后,她慢慢回忆了起来,这个地方,在老大还很小的时候的确来过一次。谷地里的草有一人多高,旺盛茂密,割也割不完,与其他的地方不同,这里的草虽然长在地上,却是干的,像是等待收割的麦田一样,全部是金黄色的,朝着一个方向微微谦卑地倒伏下去,像是受到过来自天上的平整巨大的压力,又像是强风不断吹拂的结果,非常容易燃烧,而且很耐烧。她割了一整天的草,累得腰像是要折掉一样。一边割,一边把草扎成许多个硬邦邦的“小个子”。傍晚的时候,她也只背走了一多半,剩下的小个子只能等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取。老大不哭不闹地看着她干活,回家的时候,她只能牵着他的小手让他自己走。他的小手小得像是能在手掌心化掉一样,连他的小屁股也是香喷喷的呢。老大是个憨直的孩子,竟然一直跟着走回家去,足有近十里路,他走路的姿势都是一瘸一拐的了,第二天两条腿肿得无法下地。到了老二老三,后边的孩子父个接着一个,她对他们的记忆反倒不怎么深了。老三是个非常缠磨人的孩子,总是要黏在身上,总要抱,否则就要哭,晚上也是容易惊心,容易害怕,要睡在身边。那么,在地下,有老大和老三两兄弟做伴,他们也该好过一些的。
       想着,想着,双妮子就看见了两个孩子双双站在跟前,黑脸黑衣,衣服齐整,说,娘啊,我们好好的呢,你根本不用惦记着,也不用去那些旧地方再找了。窗户纸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儿亮光照进来。双妮子说,你们走近些,让我看清楚些吧,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清楚你们的模样哪。天太黑了,她拼命地睁大眼腈却什么也看不到,好像她又是闭着眼睛的,眼皮重得像山一样,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她摸索着起身模模糊糊地开箱柜,摸出新衣服,换衣服,穿鞋,说,你们等等我,等我穿戴整齐了一起走吧。可是,他们不听,吱呀呀推门迈步就往外走,转眼就不见了。她一急,身体还在炕上呢,怎么也不听使唤,大叫:你们真的埋怨我哩!伸出手去,上身探起来,一下子就扑空了。
       她在噩梦里惊出一身的冷汗,睁眼看见一只猫头鹰睁着明烛一样硕大钓眼停在头顶的矮树上,扑扇着翅膀飞到不远处的另外一棵上面。她转醒过来,想,能在黑地里跟自己的孩子们待一会儿也好吧,他们到死都会埋怨她,她还没给他们热闹风光地娶上媳妇呢。这样躺着,脸上不知不觉地泪水纵横。
       她忽然意识到是在夜里,而且竟然看得十分清楚,周围像水洗一样亮堂堂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已经升到了天上。双妮子看清了黑暗褪去的真面目,像是一阵黑潮忽然褪去后,蓝色的水面浮起来,烘托着山岭。在黑暗的丧布突然揭去之后。一切重新找回了原来的面貌,变得清澈和透明起来。这肘候,她又忽然记起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想起那些已经不在的亲人和邻里,个个都宛燃如生,想起小时候山谷曾经给予过的许多奇迹。一九四三年的夏天闹洪涝灾,颗粒无收,日本鬼子扫荡,家家躲到山里去,回来时见到烧毁的村庄,颓塌的屋无片瓦,粮食更是没有剩下丝毫。但是,天不绝人,到了秋天天气转凉,谷地里野生的枣树红果累累,摇一摇就落下满地,有的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红红的落枣,人们就是靠着这些枣子浩了下来。想到这里,她爬起来。既然她看得清,就没有理由继续躺着啊。
       四周是蔓延无际的茅草,即使是在月色下也能看到它们金黄的颜色,像是一场凝固
       的野火,发出一声暴烈的噼啪声,更像诚实的庄户主的麦田一样厚实和浓密,摸在手里,干爽爽,飒粒粒的,又有一定的韧性,秆茎上像是涂过一层蜜蜡似的润滑,说不清这是什么植物,天生下来就是为了收割和燃烧。这片丰收的谷地,像是一个丰腴的妇人的肢体宽容地呈现在面前,呼唤她的收割,而她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富人,只需要举起她的镰刀,这片神秘的山谷就把最牢厚的礼物让她带回家去祭奠亲人。她曾经偶然闯入到这里,但是,却莫名其妙没再回来过,完全给忘了。多年前,那些割下来的小个子,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定然重又变成泥,再次成为等待她镰刀割下的金黄的茅草。也许,她上次来的根本不是这里,而是相反方向的另外一个山谷。
       她毫不迟疑地挥动镰刀,左手一挥,就拢住了一把,几乎不用费太大的力气,一把草就从根部齐齐地断下来,攥在手里了,两只手交替着前进。她的两个孩子也会帮助他吧,他们在黑暗的地底下一镐一镐地凿动那些煤块,用铁锹铲进小车里的时候,也有现在这样刹那的喜悦,极其虚幻的富有和幸福的感觉。她每一次镰刀割下去的时候,听到利刃和干草摩擦发出的清脆的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炉膛里的干柴燃烧的声音,接连不断,火苗兴奋而热烈地舞动着,不受控制地跳动,纯粹的快乐,上下左右闪动,把她和全家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和热乎乎的。
       老蔫前半夜没有合眼,猜不出,好好的,双妮子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与他一样没有合眼的是河滩里的老杨拐。他今晚无论如何睡不塌实,总觉得会发生地震,会天塌地陷,世界末日,那个时候,他该往幸福村四面八方的哪一个方向跑呢?山会被吞掉,房子和人都会,那么,他无论怎么跑,如果大地追着他开裂,怎么样跑也都没有用。
       各自想着心事,老蔫无奈地笃定,双妮子一定是娘家突然有什么急事给叫回去了,这样想着,后半夜也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鸡叫三遍,东方天色大亮,而后就亮得越来越快了,曙光一层层抢着似的镀上去。今天是个绝好的大晴天。
       一座两人多高的茅草的山包在街上缓慢地移动,正是一夜未归的双妮子。
       老杨拐伴着东方红的旋律钻出了防震棚,见到双妮子一大早就割了这许多的茅草回来,惊讶不已,追着在后边问:一大早起,你哪里割到这么些个茅草呢?双妮子不应声,缓步地往家走。双妮子平常不是这样的,她是个喜欢说笑又很有分寸的妇人,老老少少都挑不出她什么毛病来。大早晨起来,为什么偏偏冷落他老杨拐呢?老杨拐想不通,又是个较真的人。铁匠铺打下的经典的铁杖“咚咚”地敲过街面,追到了双妮子前头。然而,老杨拐却被双妮子那倦得没有人色的脸唬住了,默默让开路去。她像是脱干了水,脸皱巴巴的,眼睛反倒一下子突出了,黑漆漆,深不见底。她低下头,依旧慢慢只顾往前走。
       两天以后,一辆卡车拉来一口红色薄皮棺材,里面挤挤地盛了老大和老三的尸首。幸福村的人这才知道,悄无声息的,原来是双妮子在煤矿上工作的两个儿子都出事了。
       双妮子杀了一只鸡,死活要留矿上的领导和司机大哥们吃饭。起初他们不肯,可是实在拗不过双妮子的盛情。矿上的塌方死了一百多口人,采自死者家属舶盛情款待他们第一次见到。饭是吃过了,两个人确实也是饿了,肚子饱了,心里却堵得难受。双妮子拉着他们看墙上唯一的一张黑白全家福,有老大和老三留下的唯一的影像,给他们看红砖砌成的煤池,里面还有不少无烟煤块,是很好的煤,就像空降在这个破败农家院子里不和谐之物。他们不知道,这个农妇怎么还能如此每天看着这些煤,他们对这些黑石头块子可是恨死了又离不开。然后,他们被院子当中山一样的金黄的茅草吸引了目光,说,这是什么草哩,长得真是怪。它们埋在地底下就会变成媒,多少年之后就能烧。双妮子冷静地对他们说,这是我家老三说的呢。
       一条命就值一百五十块钱。人们在私下里心情复杂地说。一百五十块钱在当时的幸福村也是不小的数目呢。有人亲眼看见,双妮子本来是坐在炕边上的,赶紧站了起来,紧走几步去,双手从矿上领导的手中接下那个元一张的票子,薄薄的二摞,然而,她的身体摇晃得那么厉害,差一点儿就摔倒在地上。
       七六年底,双妮子开了幸福村的第一家机器磨面的磨坊,这个,问谁谁都能告诉你。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