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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冷眼
作者:马小淘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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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焰火绽放
       我有个朋友,很长一段时间逢人就说一句话:“你看过《小武》吗?”我对他这种复读机一样的语言很是厌烦,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强迫症。直到我看了《新桥恋人》。我几乎见人就说:“看过《新桥恋人》吗?一定要看,一定要看。”不说这句话,我就觉得嗓子难受,不足以表达我对《新桥恋人》的尊敬。
       大一看的这电影,同一天看了两遍,两遍都在癫狂的忧伤中痛哭流涕。虽然它有着我不喜欢的牵强结局,但我还被它的速度和极端所震撼。它的急速推进甚至让我感到了压迫,但心灵却欲罢不能地期待更加彻底的压迫。后来看的电影多了,虽然意识到它并不是自己当初想象的那样空前绝后,但还是迷恋那里边癫狂的浪漫。
       这是一部凌厉的电影,从导演演员到音乐剪接,每一个环节都锋利而直接,没有那种人们谙熟于心的套路。它不像平常的法国文艺片那样缓慢平和。它的不安、跳动、扭曲、焦躁,打破着令人厌倦的稳定。它用跳动、闪烁和速度展示了一段饱满夸张的爱情,在肮脏和真实中突显了一种与修饰无关的、焕发着无限暴发力的美。这种美,像裸体的少女,没有衣服的雕琢和禁锢,原始、自然、纯粹、跃跃欲试、咄咄逼人,充满着生命的张力。
       一个是自我放逐的贵族小姐,一个是潦倒漠然的流浪汉。他们对自己的生活都抱着隔岸观火的麻木态度,活着似乎仅仅就是为了和生命叫劲。一个怀着被爱人抛弃的创伤,一个好像从生下来起就不懂得希望。这样两个肮脏颓靡的家伙纠缠在了一起,在绝望中肆无忌惮地相爱了。他们的爱奔放、夸张,又带着点让人羡慕的美艳。爱情,在没有玫瑰、钻石和哪怕最基本的一张床的地方拉开了大幕,也恰恰是因为没有那些华美又累赘的陪衬,这样的爱纯粹、深刻得让人窒息,像坟墓里的天堂。
       除了爱情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他们住在废旧的桥上,吃偷来的不烹调的生鱼,穿肮脏的衣服,在河里洗澡。而且他们也什么都不缺,盘子、酒、浴巾,简单的生活用品破旧但足够。白天他们画画、游荡或者行骗,总之要做点什么,消灭他们不需要的时光,打发他们过剩的体力和精力。夜晚,他们喝了酒躺在桥上丧心病狂地大笑,那笑声毫不做作甚至有些粗俗。这样两个活在食物链最底层的人,虽然浑浑噩噩却并不见什么挣扎的痕迹。尤其是男人,他简直是乐此不疲,他爱极了这种远离世俗杂乱无章的生活,他喜欢在残缺的角落里保护自己完整的爱情。他的眼里,安身立命这个词是那么多余,只要有她就有了一切。他讨厌希望和未来,他已经习惯绝望。为了保持这种日子,为了永远厮守,他拄着拐杖奔跑,只为了阻止女人和她的前男友相遇;他故意把骗来的钱放在桥头,让即将失明的女人失手打到河里;他不惜让女人失明,烧掉了所有寻找她的海报,甚至失手烧死了贴报人,可女人还是走了,有些事总是不可阻挡。他用子弹打穿了自己的手,然后,因为烧死贴报人,进了监狱。
       这样看来,男人的爱大概有些自私。可这自私没有任何目的,也并非想要占有。他在她蓬头垢面的时候爱上她,可以赴汤蹈火地为她做一切,没有理由地把她当成自己生命的支柱。他一厢情愿地爱她,倔强地坚守自己偏执的温情。他甚至并不想主宰她,他只是心甘情愿地被征服着。他不择手段地想留下她,只是为了继续爱她。本打算自生自灭的他,执意地要与她同生共死。
       女人的做法则更胜一筹。她的冲动背后藏匿着冰冷的理智。她显然没有男人的投入和纯粹,她的摇摆和游移无法给男人对等的反馈。她对他,依赖和利用似乎多于爱。她在受挫出走的时候遇见他,被照顾,被亲吻。是他,让她在无望的痛楚中放声大笑。在她就要失明的时候,她对男人说:“你就是我的手杖,我的带路犬,我的小丑。”但当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希望治好的时候,她灌醉了他,悄然地走了,留下一句“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忘了我吧。”而男人在爱情的幻灭中用枪打穿自己的手,报复般地说:“没有人可以叫我忘记。”
       他总是这样,乐于残害自己的身体。他无端地把头往地上蹭,蹭出红色的血痕他却毫无反应,好像那血与他无关;被疾驶而过的车碾断了脚,他一动不动,像失去痛感一样没有丝毫的挣扎;找不到女人的夜晚,他在自己的肚子上舞刀弄枪;最后他还打穿自己的手。他的身体简直成了他的对手。他喜欢无休止地对自己施暴,和自己的皮肉搏斗。他卑贱的身体上充斥着丑陋的伤口。当精神的痛苦已不可超越,肉体的痛仿佛能让人欣慰地印证自己对身体的主宰。不妥协不饶恕的态度,在身体上得到了最直接最雷厉风行的执行。
       他从不怪女人,他只是折磨自己。他知道他们其实不是一种人。他本来就属于这种凌乱而肮脏的生活方式,没有过去没有未来。阳光下,他的日子灿烂但是沉沦。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因为一无所有而无所畏惧。开始的时候,他对她的爱,如同一个非洲土著爱上美国政要,多少带着点好奇、探索的意味。可后来当他奋不顾身旁若无人地爱上女人时,他唯一的恐惧就是失去她。而她不一样,她背负着过往的恩怨和隐藏的希望。她像一个体验生活的演员,只是暂时地走进了这样一个癫狂的段落,她可以接纳他,和他相依为命一阵子,但她终将回归。
       女人的出现把他变得热烈而执著了。自闭的他,开始渴望爱情。他在留给她的纸板上写了这样几句话:“有人爱上你了,明天早上你醒来,如果有人对你说,天空是白色的,而你说,但云是黑色的,那,他们就是爱上了。”他竟然还变得温顺而充满心事。落魄的女人在他眼里像女王,他无条件地执行她的命令。快要睡着的她叫他扔掉手枪,而他不想。他不动声色地扔掉自己的鞋,让那只鞋接触河水的声音貌似一只枪的坠落。那以后,他穿着一只鞋走在他的路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留下那把枪,这又是否预示着他对未来的恐慌。我只是很感动地想,谁会为了我毫不犹豫地扔掉自己仅有的鞋?大部分人在有后路可走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的不顾一切。我开始嫉妒那个女人,这个出走还不忘带上宠物猫的女人怎么能配得上什么都可以放弃的男人。他的爱像黑夜一样彻底浓郁,而她的却总像黄昏那样迟疑犹豫。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爱上,因为我简直太喜欢那男人了,我希望他能如愿。当我期待他们相爱的时候,竟然都带上了点自我牺牲的意味,好像那男人本来是属于我的一样。
       他们终于爱上了。他们在巴黎狂欢夜按照自己的方式狂欢。男人驾着偷来的快艇拉着女人在塞纳河上滑水。天空绽放着姹紫嫣红的华美焰火,水面飞溅着喷涌的浪花,他们的笑声回荡在这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城市。他们的脸不再阴霾麻木,开始露出青春应有的张扬和欢愉。这样的画面炫目得足以灼伤任何迷茫的双眼,颤动任何坚硬的心灵。我相信在那种流光溢彩中,玫瑰也会自惭形秽地低下高贵的头颅,钻石也会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块石头,烛光晚餐、汽车别墅这些死气沉沉的东西都会一文不值,只有那片焰火才能证明爱情与生命的狂舞。那是一种王子和公主也未曾想象过的奢华。
       可他们没有一直这样醉生梦死。仿佛忽然间,她离开,他入狱。他们终于主动或被动地向这个现实的世界缴械投降了。仿佛飞翔的鸟终将停留在地面,这段莫测拔俗的爱终于走向现实世俗的尾声。这场矛与盾的狂恋虽然般配,却带着宿命的破碎结局。从她到监狱去看他开始,是我不喜欢的部分。那平缓沉淀下来的结尾减慢了酣畅的速度,电影前部分那种让人紧绷的快感开始逐渐消失。不知为何导演把让人振奋战栗的疾速奔跑转化成了稍显迟缓的竞走。一个如此冷艳的悲剧竟拖着一条童话般的尾巴。
       女人或许还是爱男人的,虽然我始终觉得这种爱不足够让她彻底脱离掉自己的生活,和他去大西洋。她在被男人拉入水中后,打算抛开一切,和他开始新的生活。那是一次太必要及时的落水,水中的女人,在导演的安排下,再次疯狂。
       重新翻修的新桥已褪去了曾经的破旧和浪漫,这个他们曾经的住所,变成了所有人此岸到彼岸的设施。他们站在桥头回想曾经恣意的浪漫。终于,他们一起坠入水中,跟着一艘破旧的船,一起去大西洋。
       一次我和一个朋友说起对这结尾的不满。我希望电影能保持住那种心悸的速度,即使毁灭,也要热烈而痛快。她竟然要哭了一样地和我争执。她说,导演卡拉克斯和她一样相信爱和激情。我仔细想了想,终于有点明白。如果我是电影中的女人,我也会和那男人在一起。当你和一个人在一起,除了爱情什么都不用考虑,你可以撕掉所有的伪装,尽情地喊叫大笑,不必苦心经营,不必谨小慎微,他给你的爱充盈到你可以肆意挥霍,仿佛世界只有你们两个,即使在你最丑陋的时刻他依然天真坚决地爱你,你还想要求什么呢?
       为了这样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男人,难道不能放弃那个属于所有人的世界吗?
       冷眼
       很多人觉得我是个缺乏耐性的人,包括我自己。我很讨厌坚持、等待、忍耐一类的词。很多事在我脆弱的耐力下半途而废,主要就是因为厌烦那种冗长反复的过程。我承认我是个容易气急败坏的人。
       一般情况下,我也比较讨厌看节奏慢的电影。一个学导演的朋友说我根本不懂电影艺术,她就更乐于看那些缓慢的长镜头和难解的纠缠。我接受她的评价,因为我根本也没想懂电影艺术。我本就是一没品位、没文化的人,看电影就是为了消遣。对于那些调子太高的曲子,我甘愿做寡和者之一。当然,如果能自然地被感动或者震撼,我也是不排斥的。
       上初中的时候,不怎么喜欢好莱坞电影。关键是讨厌那些猜得到的结局,看得多了总觉得千篇一律,有被愚弄的感觉。但我也是坚决不崇拜所谓的欧洲文艺片的,慢节奏、长镜头和性爱都是我不喜欢的。所以那时候,我总看香港片,难免粗俗,但从不故作姿态。
       后来的一天,我看了《太保密码》,这实在是个气焰嚣张的电影。它的混乱、赤裸、恶狠狠、龇牙咧嘴让我耳目一新。那个猖狂极了的开头至今时常盘旋在我的脑海中央。
       简单地说是一帮暴力义气的匪徒和一个阴险狠毒的警察较量的故事。这是一部阳光一样的电影,晃眼,洋溢着视觉的刺激,有着太飞扬的想象力。在这里,善与恶纠缠在一起,长成一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联体姐妹,无法分离。我的心跟着那帮匪徒起伏,生怕他们哪里有闪失掉进那个恶棍警察手里。电影结束,我意犹未尽地盯着屏幕,仿佛一阵龙卷风过后,已不适应和风细雨的天气。过了一会儿,警醒地问自己,怎么就这样成了匪徒的支持者?
       我从小接受着传统的教育,总是带着点滑稽的嫉恶如仇,每每看电视都坚决地站在好人的阵营,雷锋般的爱憎分明。可这一回,竟如此轻易地被“坏人”收编。我能找到的理由是:那是些太有感染力、太有魅力的“坏人”,而那警察也的确死有余辜。或者,我可以更深刻点地说,好与坏,不是小时候想的那么简单,有着明晰的分野。也可以更庸俗地说,我喜欢那两个扮做“坏人”的主演。莫妮卡贝鲁奇和文森特·卡索,一对美得不简单,酷得有张力的夫妻。男人演慓悍睿智的匪首,女人演他毫不逊色的妻。她演的是个哑女,冷艳的外表和缄默的唇。因着生理的缺陷没有了一般女人的啰嗦,永远不会说废话,神秘利落,带着月亮的清冷和暴雨的狂野。这一对混合着兽性和诗性的情侣,欢快地践踏着道德、法律,谁的账都不买。可是,他们还并没有那个追捕他们的警察冷血。他们以及其他匪徒偶尔表露出的善良义气竟是让我感动的:抢银行时,女人示意职员伏下以免伤及无辜;那个绰号叫牛头犬的家伙开枪时还要遮住老太太的眼睛;异装癖男人桑尼过生日,男人懂得又体恤地送上华贵的女式项链。就是这样一伙人,欢乐地开着林宝坚尼跑车,残暴地用着超强的武器,在恶棍警察的无耻手段下踏入了天罗地网的埋伏。有死有伤,却最终还是弄死了那个警察。
       这是个全无教育意义的故事,没有精神感召也没有灵魂的渗透,甚至颠倒混淆了太多事情,可它的确是个好故事,故事而已。看后思索不多,却不乏快感。它不是个伟大的电影,却是个出位的故事。它不是大师们费劲心机的艺术佳作,却是个有点混蛋的好东西。导演把寒冷的故事用最花哨、最不安分的方式讲述出来,自己却退到最遥远的地方,冷眼旁观。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故事也跟着退到身后,颠覆、打破、毁灭与重建迅疾地冲到台前。在这个狂放自如的电影中,善与恶水乳交融,温暖和恐惧难解难分,一切已不再重要。这是一场没有核心的讨论,没有理由的狂欢,地心引力已经消失,每个人飘浮在杀机四伏的空中,神经紧绷。生与死都突兀干脆,道理、公正、人情世故和许多深刻的问题被映衬得琐碎单薄,没有先兆、铺垫的杀戮中,傻子才思考。那是个太理想或者太违背理想的世界,爱人、逃亡、死尸、子弹、暴力、时装、异装癖,这些刺激又有力量的词混在一起,非常态的世界就在眼前,秩序被摔得粉碎,鲜花长在毒汁里,人出生在坟墓中,匪夷所思却诱人深入。
       它有着太独特的质地。在看过了《邦尼和克莱德》、《发条橙》、《低俗小说》之后,我仍然觉得这里的暴力眼花缭乱,这种大开杀戒残酷得性感。这不是第一部模糊了黑白的电影,但它的确是有风格的一部。它不像《天生杀人狂》那样坏到彻底让人瞠目结舌,也不像《英雄本色》那样诗化温情归入主流,它精明地融合了骨干和肉感的魅力,有最原始的新鲜。它是一场华丽的秀,借助了一切可借助的道具,表达了所有导演想表达的东西,像一场狂暴的电子游戏,像背离了井井有条的另一个世界,快却不慌乱,舒展又从容。
       是这样。就是这样。自然就是这样。
       因为生活里的人都太过正常,所以渴望在电影里看到些异常的东西。生活里,大部分问题都有着确定甚至唯一的答案,而电影的世界里,却可以找到更紊乱的逻辑。木已成舟的世界让人失望,所以渴望看到自由生长的树。于是,有人拍《太保密码》。于是,也有人看。这过火的电影里,装满了有障碍的人,他们简单直接,冲动自负,和世界充满着隔阂。这些怪异的亡命徒,夸大着正常人内心深处的邪念与怀疑,残酷到令人心惊,也怪异到让人害怕。其实他们并不难以琢磨,只是热衷忤逆,不过是一场雨中不愿意落地的那几滴而已。
       其实不仅仅是暴力
       你是一个生活在微软、星巴克、宜家当中的现代人。你按部就班地走着你的人生道路,职业、教养、穿着,一切看起来好极了,除了你失眠。在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你的小日子过得也充满了秩序,你每天热衷于搜集各种高品质的家具,以它们填满你的空旷的房间和你空洞的心,不管填充物是什么,拥挤充实总是让你感到安全。一个偶然的机会,你开始参加各种重症患者的安慰互助组织,睾丸癌、肺结核、皮肤癌……你竟然上瘾了。你靠和那些患者抱头痛哭来宣泄焦虑、解脱痛苦,这样之后你会安然地睡去。直到你遇到一个和你一样乐于参加这种组织的女人,当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时,你无法真实地哭出来,又开始失眠。莫名其妙地,你可能还对她有点兴趣。
       然后你的房子离奇地着火了,你鬼使神差地打电话给一个刚刚在飞机上认识的人。你和他喝了酒,问他能不能到他那儿去住。他答应得很痛快,条件是你要狠狠地打他。
       你搬进他那破落龌龊又似乎充满怪异力量的房子,你们成为好朋友,经常互相殴打。他会在夜间做电影放映员,放映的时候加入出格的镜头;会在名流出席的宴会上做服务员,乘机往汤里边撒尿;会用人类去除的多余脂肪做肥皂再卖给商店;会经常穿着一件印着咖啡杯子图案的肮脏睡衣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他知道许多炸药的制造方法,他深谙许多破坏之道。他身上张扬的破坏力,让你似乎有些崇拜地离不开他。你们在互相殴打、搏击中找到了快感。你经常被打个乌眼青,刷牙的时候会忽然掉下一颗牙齿,你在自己的各种伤口和血液中看到一种鲜活的人生。
       怎么样,假如你遭遇了这些,你会觉得开心、难过还是别的什么?寂寞如死水的生活忽然遭遇到一个放浪形骸、恣意妄为、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是不是紧张刺激又充满了残酷的诗意?你或许有些羡慕这种扑面而来的刺激感。可这不是你的故事,而是我看的电影。主人公叫做杰克,他遇到的那个人叫泰勒,电影的名字叫《搏击会》。
       故事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被这种有些荒诞的发展方式吸引了。我感到自己血液的澎湃,我甚至想找个人打我一顿。我像杰克一样对有序又重复的物质生活不满,想打破秩序又缺乏力量,我希望靠毁坏自己的身体来麻醉自己的精神。我想杀掉我的精神。我在想,我怎么不能遇到泰勒那样一个充满力量的人,他的乖张、不屑、我行我素正好可以帮我摆脱无休止的烦恼。
       故事没停。泰勒和杰克的搏击方式被许多人接受,他们成立了地下的搏击会。很多每天在辛劳中变得麻木不仁,充满失落、绝望、空虚的人加入了。在一个昏暗的地下室,一群人狂热地出拳、搏斗。拳头打在身体上,皮开肉绽。鲜血黏稠地流出伤口,似乎也带走了人们的恐惧和焦虑。人们为了这种释放欢呼。不再需要花香扑鼻,不再喜欢阳光明媚,黑暗中没有禁忌的暴力足以让人开心得离谱。泰勒正是这一切的缔造者,他以领导人或者神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逐步在建立地下的秩序。
       接着,泰勒和杰克中意的姑娘上了床。杰克有些不满,但没有表现出来。泰勒开始不满足于两个人的搏击,他带领着搏击会的成员开始四处破坏。摧残自己的肉体已经不能满足这些压抑已久的人们,他们要打击禁锢他们的社会,报复总是比自残更酣畅淋漓。他们砸汽车,炸商店,然后对着报道这些新闻的电视大笑。淤积已久的邪恶念头终于露骨地彰显出来。
       杰克突然发现他的房子是泰勒炸的,他的日子越发混乱。杰克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泰勒,这个太疯狂的人让他摸不着头绪。他试图阻止,可没有人听他的。这些人甚至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搞破坏的时候,是视死如归的。当人们为了金钱、生存等等现实的原因去做一件事时,会很容易找到劝阻的办法,可当人们做事的目的就是做这件事的时候,想劝阻的人总是无能为力。泰勒和搏击会的成员就这样,疯狂变态放纵地搞着破坏。理由早已遗忘,行动不可止息。
       杰克在和泰勒的交锋中一次次败下阵来,直到他骇然地发现:现实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泰勒这个人。泰勒是他臆想出的,真正做这一切的一直是他自己……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脊背发凉,软弱老实的杰克和锐利残暴的泰勒是一个人。故事的发展开始触目惊心。
       我忽然开始害怕:一个人的精神到底可以分裂成多少个自我?为什么有时候走着走着会忽然想去踩一堆泥,然后回家又拼命地把鞋擦干净?为什么有时候忽然想把迎面走过来的陌生人揍一顿,一会儿又想对他笑一下?这些大概都是几个我在斗争的结果吧。想起我一个以温婉善良著称的朋友,有一天和她逛街,她看着前面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忽然面目狰狞地问我:“你说我踢他一脚,能不能把他踢飞?”她问完,我俩一起目瞪口呆。
       恍然大悟的杰克开始补救。他到警察局投案,警察竟也是搏击会的成员。震惊的他穿着内裤丧心病狂地奔跑在街道上。此时他的会员已经遍布全国,他们像被洗过脑一样,把破坏当作唯一乐趣。他要阻止,阻止更大计划的实施。然而泰勒又出现了,他嘴里说着极端的理论,他要炸掉许多大楼。强大的泰勒几乎压垮了脆弱的杰克。杰克在和泰勒搏斗中被打得面目全非,他无法战胜泰勒,他的灵魂在经历一场两股力量的斗争。无奈之下,杰克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喉咙,终于,打死了泰勒。而毁灭的计划已无从挽回,一幢幢大楼也在瞬间化成了废墟。
       我忽然有很怪异的感觉。看着那些大楼的坍塌,我竟然觉得痛快,觉得这个搏击会的行为很有些悲壮。转过去再想,又有些毛骨悚然。如果真有这么个搏击会,身边某一个谨慎的公务员又或者某一个脆弱的癌症患者都可能在那里凶悍暴力起来,这个规整的世界随时都可能杂乱起来……
       高中时第一次看这个电影,看过的朋友告诉我《搏击会》是暴力的电影,情节残暴血腥,不适合女孩看。我为了看到布拉德·彼特还是看了。
       出乎意料,从头到尾,我都没被所谓的暴力和血腥吓到,倒是为自己忽然生出的一些想法打了几个冷战。大部分时间里,我兴奋得血脉贲张。这种弱化了劝戒和审判的反思,带给我激烈的享受和高速的思考。
       电影里的人用暴力来对抗他们厌恶的世界,试图通过肉体的摧残打垮自己麻木的精神,他们以为这种破坏性的重建才能找到一个焕然一新的自我。背离道德,远离规范,打破囚禁,这听起来是多么刺激又新鲜。抛开卑微的精神,放纵躁动的暴力欲望,为了感知疼痛甚至不惜毁灭生命。我知道这些都和传统道德观念相去甚远,但我只是在某几个瞬间觉得他们恶心,而大部分时间则感慨他们的无奈。我相信这种变态的癫狂来自对世界的绝望。如果人已经成了物质的奴隶,怎么证明自己的力量呢?大概最简单可行的方式就是自我毁灭。
       泰勒说:“要失去一切才能不受约束。”这是多么有勇气的话。我们总是紧攥着拥有的一点点东西,活得盲目而疲劳,早已迷失了自我。其实有时候失去才是一种自由。我曾经买过一双昂贵又精致的高跟鞋。我强迫我的脚在华美的鞋里卑躬屈膝?郾我忘记了鞋不仅仅是为了穿着漂亮的,它首先应该是保护脚的。终于有一天,那骄横的鞋子磨破了我委屈的脚趾,我脱下它,赤脚走在温热的马路上。有人用同情的目光看我,也有人不屑,而我心里却带着革命后的洋洋自得。我终于打倒了那双鞋,我证明了我是它的主人,我可以决定它的命运而不是谄媚地去配合它。这种自由带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我甚至极端地想扔掉所有的鞋,从此赤脚走在所有的路上。
       可是我还是没有,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用鞋去走不同的路,而不仅仅是脚。就像泰勒没有一直疯狂下去一样,我再次被理智制服。
       泰勒被杰克杀了,这个制造出他的人最终杀了他。人类的理智是强大的,许多癫狂的行为都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被理智所阻断。理智总是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在最后关头拯救迷茫的人们。这种传统的主流的巨大力量以它强大的生命力奴役着人们。可人们不接受奴役又能怎样呢?没有一种其他的方式能让生活不动声色的进行。或许,世界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的。人怎样努力也逃不脱自我迷失的轨迹。我们能愚弄的只有别人和我们自己,而不是世界。无论一个人有多少个自我,最终都无法摆脱世界的控制。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怀疑,在写字的我是哪一个?它会在多久以后被我杀掉?哪一个其实也不重要,反正我的肉身还是这样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