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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被篡改的地图
作者:祝 勇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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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明清西安词典》】西安地方志丛书之一,西安地方志馆编纂,张永禄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三十二开本,精装,一百一十三万字,一九九九年十月第一版,定价:八十元。
       我在西安古旧书店发现了这本书,在一堆红红绿绿的打折畅销书中。这本外表朴素的辞书将带我走进明清时代的西安。书前附有《清西安府图》,城垣寺庙、坊里街巷、书院社学、署馆宅第一一标注得清楚细致,让人依稀可以听到那个时代的声音。目录正文一律以小五号字排印,密密麻麻,却分列有序,指点着我的纸上旅行。我曾经六次到过西安,对于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充满偏爱,但我对于这座城市的了解在这六千多个陌生的词条中消失了。它们描述的几乎是另外一座城市,与我脚下的这座城市仅有几处相同的地名,除此之外,我对它一无所知。时间的冲突清晰可见,一百年前的城市,对我而言已形如迷宫。它两千年的深度更使我的旅途变得焦虑、暧昧和离奇。只有那张脆黄的、即将从书页上脱落的地图让我嗅到了那座城市的味道,浮动在阳光、薰香、衣料与尘土之上,与目录中每一个单词有着隐约的联系。那些费解的语词如同布满缺口的街巷向我发出邀请。从书店出来,我开始企图穿越那幅地图,偷渡到它所描述的城市,为此,我需要选择一个显而易见的入口进入那座城市,就在这个时候,我抬头看见了如同佛像般端庄的鼓楼。
       二
       【北院门大街】明清西安街名。位于府城西门大街东段路北鼓楼之北。原为隋唐长安皇城内殿中省、左武卫与尚书省所在地,唐末以皇城改筑为新城后逐渐为居民坊巷。明初洪武十三年(一三八○年)修建鼓楼后即形成此街。南北纵街,南起鼓楼,北抵巡抚署“北院”。此街因在“北院”门前,故称。解放初称北院门街,并延伸至鼓楼南到西大街,今简称北院门。
       有位老人正乜着眼睛端详着过往的行人。我想,在鼓楼的前面,应该有这样一位老人。老人在这座城市里变得稀有。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年轻人,穿着时髦的衣服,把头发染成各种鲜艳的颜色。与他们相匹配,这座城市也越来越年轻,大街周围的许多高楼大厦的历史最多不超过十年,换句话说,在这座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里寻找一座一百年以上的老房子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外表古怪的新事物正在扩大它们的地盘,比如鼓楼前面巨大的麦当劳“M”型标志,就已经证明了美式装备的战无不胜。
       几天以后,我们在柏树林街的老房子里见到了真正的老人,他们躲在过去的生活里,很少出来。只有在天好的时候出来走走,头顶的光线中还混杂着过去的尘土。对于这座古城而言,老人应该成为最好的装饰,在他们心中,埋伏着许多过去时光里的秘密。年轻人对此全然无知,因而他们与这座城市显得愈发格格不入。
       鼓楼算得上一个真正的老人。它已经七百多岁,皮肤已经开始皴裂、枯萎,但它身体内部的气脉依然如故,并试图以此证明老事物存在的合理性。从鼓楼的门洞穿过去,就到了一百年前的西安。所有隐蔽在那幅古地图背后的事物全都显现出来,带着迫不及待的杂音,交织碰撞着,突如其来。
       尽管有几幢形迹可疑的新房子,鼓楼身后的北院门大街约略保持着从前的模样,至少,在狭窄拥挤的街道上晃动的烤肉的炭烟味道与从前是一致的。气味从来都拒绝表述,嗅觉更不能推广、转移或授予别人,但它可以遗传,也可以帮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安然地抵达过去。
       无法背诵出各种小吃的名字,它们有着与食物本身一样鲜艳的色彩。陕西人喜欢色彩鲜艳的事物,色彩鲜艳的皮影、剪纸、年糕、衣饰,明亮高亢,与灰黄的街道形成对比。因而,它们往往比气味更加先声夺人。那些事物中蕴含着它们严格的色彩美学,成熟、稳定,在这一点上,与那个正在变得富贵庸俗的新城市有着本质的不同。
       北院门大街自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起,经历过一些改造。对东大街、西大街这条东西干道的改造也同期进行。但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北院门大街依然显得不够与时俱进。一旦这几条仅有的古街摆脱了与过去的联系,整座城市就会从历史的背景上松脱下来。所有传奇都将成为无耻的虚构,而那些关于所谓古迹的导游词,都将成为一场并不高明的骗局。
       鼓楼也要成为兵马俑式的展览品了。二○○五年一月,我和Kim来到这里的时候,鼓楼广场的兴建工程正在准备之中,鼓楼西侧已经被拆得一片狼藉,北院门大街与鼓楼衔接处的老房子也正被拆除,那些靠近鼓楼的摊贩不得不需要重新考虑自己的营生。我不怀疑这里将变成一个干净整洁的广场,有绿地和喷水池,而那些埋伏在拥挤纷乱中的寻常生活,将被作为文明的对立面而予以革除。
       三
       【柏树林】明清西安城街名。位于府城东门大街中段路南端履门大街之南。在原隋唐长安皇城东南隅文献皇后庙处。唐末韩建以皇城改筑为新城后,渐为居民坊巷。南北纵街,北接端履门大街,南抵南城墙。自宋以后,此街南段路西临近文庙。明正统(一四三六———一四四九年)年间,西安知府孙仁益在文庙四周广植柏树,此街由此得名。今仍沿称。
       柏树林拆迁工程使我看到了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那些被低矮杂乱的简易房遮蔽的部分逐一显现。这是一个有趣的悖论。为此我似乎应对这些破坏行为心存感激,否则我将与这些老房子彻底无缘。如果时间赶得巧,我还可以目睹一座完好如初的旧宅,砖雕、窗栏板无一损坏,仿佛刚刚建成,表达着它永不消逝的决心。但这只是我的幻觉,它将在我下次到来的时候变成一片瓦砾。在原来砖雕的位置上出现的,将只有一片污浊的尘埃。那座旧宅将只存在于文字与胶片的描述里,而那条即将面目全非的崭新马路,将对我们的描述理直气壮地提出质疑。
       在西安的日子里,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柏树林,并且与柏树林的居民成为朋友。这使我们精确记录了拆除过程。我可以把拆房当作建房的逆向过程,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摆渡到一百多年前的时光。那些在废墟中裸露出来的梁柱约等于刚刚安装上去的木材,甚至连漆色都没有太大变化。柏树林街四十五号,梁架上巨大的雕花令Kim和我大吃一惊。当地人把它们称作“辟邪”,有阴刻阳刻两种花纹,安装于梁架之上,当房屋建成之后,它们便被遮挡起来,没有人能够看到它们。它们在隐蔽中保护着房屋的安全,而它们的重新出现,则意味着房屋的劫数到了。
       拆迁工地正在变成传授中国古代建筑知识的课堂,梁、柱、檩、枋都按照最经典的方式排列组合。由于西安地处秦岭以北,取材方便,所以西安的古建筑以木土结构为主。长短不同的木材按照事先确定的契约彼此沟通联络,在各自经过回环曲折的旅程之后联结在一起。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彼此制约咬合,形成一种超强的稳定力量,即使再过几百年,这样的老房子也不会倒塌。倒塌的只有中间的隔墙,因为它不具有承重的功能,所以墙倒之后可以随时重建。“这些房屋的架子都是一个个活的结构,它们是通过榫头联接在一起的,各种材料相互之间有许多的缝隙和宽容度,且质地柔软,彼此不会势不两立,随时可以妥协、调和、谦让;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活物,能够应和着天地的变化而自动调整与地面的角度、关系,使之与自然界更和谐。”(于坚《幸存之城》,见《于坚集》卷四,第一三四页,云南人民出版社,二○○四年版)如果哪套构架在历经风雨之后变得倾斜,那么,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用一根杠子就能把它们顶正。从老房子的骨架中,我看到了它们与时间对抗的秘诀。
       西安的老房子许多是四合院,与北京四合院不同之处在于,它两边的厦房(厢房)通常向内缩进一间屋子的距离,使院落变得紧凑狭长,站在院落里,只能看见正房的中央部分,而正房的两翼,则藏在厦房的后面,这是中国民居根据气候作出的应对。正房、厦房均有台座,距离门口四尺半,可以摆下一张矮桌,顶檐为一面坡,也几乎伸出同等宽度,为坐在台座上的人遮风挡雨。于是,台座就成为室内与院落的中介者,一种十分巧妙的过渡性空间。这样的设计以视觉的形式传达了某种人际关系,使房屋的社会学价值得以确认。
       站在街上可以看见屋顶的火檐墙。作为一种防火隔墙,与江浙的马头墙不同,西安的火檐墙几乎都是锯齿形状,并且墙檐不是凌空飞出,而是有一个垂直的收尾,戛然而止,终结处的上端,常见几何形装饰,或方,或圆,或作云钩形,全是用雕花青砖砌成的。于是,隔墙的实用性在建筑的表面神奇地消失了,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幅形态不同的雕像,在高处,双手难以企及的距离之外。
       四合院的院门也有固定的形制,与北京四合院的窄大门相近。上有坡顶,考究一点的,会在门楣上雕刻花纹。坡檐下有一块竖板,曰“档”;棚顶的内部木饰,曰“横”。门由门饰、门框和门扇组成,下有门槛,用内外双层的门墩石卡住。门槛是活的,如有车子通过,可以将它提起、取下。一位老人为我们演示了取下门槛的过程。倘若以老房子为主题发明一种儿童积木,一定十分有趣,我相信其中包含的悬疑与机趣能够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并使他们得到教育。
       现在,被脚步磨平的台座即将成为马路的一部分,房屋和居住者都不知去向,曾经细致排列的青砖,将被作为垃圾运往农村的处理场。那些纪律严明的建筑构件将如同解散的军团一样呼拉一下消散在野地里。环卫工作者将为如何最终消灭它们而感到头疼。
       四
       【高家大院】西安市柏树林街兴隆巷四十二号的“易俗社”创始人高培支先生旧居。建于清朝末年,坐北朝南,为三开间三进院落,院内两侧的厢房都是“房子半边盖”的典型陕西民居特色,过厅为硬山明柱出檐式,且前后、东西相向对称,上房为硬山明柱出檐二层楼房。二道门为三开门,即正门带两个偏门,门楼砖雕精美,除花鸟竹木之外,“平为福”、“苍竹”等字如浮空中,与白纸窗棂相映成趣。
       在前往高家大院之前,我们先去了另外一座古宅。它隐蔽在暗处,如果没有吴震、夏晓雷、李乃棠这几位热情的老人引领我们穿越这片复杂的地形,我们不可能目睹它黑暗的近于不存在的脸。但是在看到它的第一刻,我就意识到它与那张地图的某种呼应关系。(《清西安府图》于光绪十九年十月由中浣舆图馆测绘,这幢古宅在那时早已存在。)只有将它们互相参照,我们才能完成对于那座古代城市的想象。
       这是一座二层建筑,是一座四合院的正房。西安许多四合院的正房都是二层的,有的还有中西合璧的装饰。吴震说,是岳劼恒的太祖父建造的这座院落。一九○二年,著名物理学家、居里夫人的弟子岳劼恒就出生在这个院子里。它原先是一个二进院落,后面还有后花园,但是那些环环相扣的院落结构已不复存在,只剩下这座正房。正房是纯木结构,装饰全部是中式的,槅扇裙板上的雕饰清晰如初,只是二楼的栏杆已经消失,整个框架也已显得疲惫松散。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历史符号,它行将消失。一些丑陋的现代房屋正在围拢过来,在它身边窃窃私语,密谋着如何挤占它的空间。紧挨着它的一座红砖楼是其中的首领,据说它是某一文物单位的居民楼,是它提议拆除这座性格孤僻的老房子,为这家文物部门再添一座崭新的大楼。在红砖楼的威胁之下,老房子里的居民早已离开这是非之地,没有人气的木构房屋存活不了多久,遭到背叛的老房子已经走到自己的末路。
       在这些楼房的包围之下,老房子无路可逃。它整日生活在高楼的阴影中,使那些细致的雕饰暗然失色。本来那些木制造型在不同时间的光线中可以呈现出种种微妙变化———比如在上午九点,阳光刚好从东厦房的肩头上斜照过来,将院中古柏的影子拉长到西厦房的柱础上,此后那影子连同房屋廊柱的所有影子始终处于运动之中,直到正晌时分,仿佛一直躲在暗影里等待显影的底片,正房户牖栏杆上的鸟兽花草显露出最为清晰的身影,每一个精心酝酿的细节在这样的光线之下都会显得异常激动,而这样的影像在下午又将慢慢褪去,直到傍晚六点,光线从飞檐上消失,整座院落又处于晦暗之中,紫气在院子里流动———但日益逼近的楼房取消了这种可能性。它们的策略是先把老房子变成死物,再一步一步进行肢解。
       文物部门成为这栋老房子的最大敌人,这是我们经常遭遇的黑色幽默。而普通居民,却成为老房子的守卫者。吴震先生自己花费几千元,才通过“关系”获得柏树林的测绘图纸,他并非文物工作者,却对柏树林的民居进行了详细的调研,对每座房屋的历史都了如指掌。(拆除化觉巷安家大院的时候,安家的后人也自行将化觉巷全部测绘一遍。)他们甚至从韩城买回许多古建构件,要求政府准许他们自行修缮和保护老房子,因为他们愿意生活在自己熟悉的氛围里,愿意与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不愿意去住三室一厅。但他的要求至今无人理睬。他们对那些房子充满理解,或者说,他们与老房子是一体的,离开老房子,他们就像根须离开土地一样无法生存。(辛亥革命后,陕西军政府大都督张凤翙要在柏树林置房,就遭到柏树林住民的一致拒绝。)
       另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柏树林西侧的高家大院。与只剩下一座单体建筑的岳劼恒故居比起来,高家大院的整体结构完好无损,在已经没有几座完整的古宅的西安,它完全像是一个精心炮制的幻影。但它的美轮美奂不能成为它躲避厄运的理由,一个正在挖掘的巨大的地坑将成为吞噬它的陷阱。古宅的居住者开始动用一切手段捍卫他们的权利,并且据说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涂在墙上的“拆”字也被暂时抹去,但是,那已经张开的大口是否能够善罢甘休,却是很值得怀疑。一座现代化的大楼已经呼之欲出,尽管它们通常以华丽的广告词粉饰自己,柏树林的老住户们却对那些不土不洋的高楼大厦充满敌视———它们在这座城市里显得异常尴尬。它们篡改了城市的地图,破坏了城市的结构与气脉,除了给开发者带来可观的利润,它们丝毫不能为这座城市增添任何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开发者成为古城里的掠夺者,他们通过蚕食历史的血肉来喂饱自己的私欲。
       五
       【钟楼】明清西安城宏伟建筑。初建于明洪武十七年(一三八四年),在今西大街广济街口原奉元城钟楼旧址,正统五年(一四四○年)修。万历十年(一五八二年)陕西巡抚龚懋贤檄咸宁、长安两县令迁建于府城向东扩展后的城中心今址。后又经清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年)、乾隆五年(一七四○年)相继修葺。从此,钟楼岿然立于通城门四衢交汇点,形成了西安城以钟楼为中心,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向外辐射的主要城市格局。
       吴震说,柏树林的老房子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西大街上,以及夏家什字、甜水井、四府街、东西举院巷、南广济街、五味什字、开通巷等地(开通巷就在柏树林边上,夏晓雷带我们去了那里),那里原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宅子,远比柏树林的民居富丽堂皇。从《清西安府图》和二○○四年版《西安交通旅游图》中,都可以检索出以上名字,但这是两份不能对话的地图,分属于两种不同的年代,固执地使用着各自的语言。它们的口径截然不同,如果把它们强行放在一起,它们就会发生争执。从其中一幅地图进入另一幅地图是不可能的事,当我们以为自己会成功的时候,时间之手就会截断我们的去路。
       譬如钟楼,依然肃立于市中心的位置,但已被麦当劳、韩国城等重重围困,而不再具有居高临下的非凡气势。站在街上,钟楼几乎是这座城市里可以遥望的仅有的古代建筑,人们把它当作稀有之物而不惜重金登临其上,但老谋深算的钟楼让所有人上了当,因为站在钟楼上,人们差不多已经不可能再看见城市里的任何古迹了。钟楼为他们的视线制造了盲点,当他们试图生发思古幽情的时候,他们将只能看见一个拔地而起的新兴城市,而那座金戈铁马、风雅流丽的古都,已经在他们的脚下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