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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个怪人
作者:刘元树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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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青年到老年,我时常想起一个怪人,一想就是几十年。他,我自然是认识的,有几年还几乎天天见面,但关系实在一般,离深交更差得远。
       他是一九五八年在“大跃进”的锣鼓声中分配来刚成立的合肥师范学院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按理说,当一名教师不成问题,可由于他浓重的苏北口音,便被派到中文系资料室作资料员。人事处找他谈话前,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哪知话没说完他就点头,马上就到系里报到。跟他谈话的副处长准备的台词一句也没用上。便在心里纳闷:这人好像很怪。
       合肥师范学院是大跃进“跃”出来的,一切来不及就绪就匆忙开张了。教职工的住房不够需求,院房产科叫他克服困难,暂时到学生宿舍挤挤,他的回答出人意料:“既然这样,你们不必考虑,我就睡在资料室好了。“分配住房,很少有人满意的,光是那朝南朝北,就有的计较。他不,房产科的人不免感到,这人是有些怪。
       他于是就在中文系资料室安营扎寨了。一张上下铺的床,下铺睡人,上铺摆一口大木箱,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他一日三餐吃食堂,每到开饭的钟点,便见他手拿一双竹筷和一只大土碗,慢腾腾地朝食堂走,脚步之轻,似乎怕踩死蚂蚁。当年我也在食堂吃饭,每每在路上或饭厅碰见他,我总是微笑,点头,打招呼,他却一律把嘴一嘟,连头也懒得点,似理非理的。
       然而,怪人上班才个把月,资料室就变得井井有条起来。哪本书在什么位置,什么杂志在哪个架子,他都烂熟于心,张口便说出来。老师们要查什么,不必东翻西找,一问他就可以了。他还腾出资料室的一小块地方,安上桌椅,让来读书看报的人有个坐的地方,这也大受老师们的欢迎。更显出名牌大学高材生水平的,是有时查资料的人翻了书,却找不到所需的材料,自言自语地嘟哝一句,平时难得说话的他,这时总能接过来,建议你再去查什么,十有八九还真能解决问题。他在群众中开始有些声望了。
       有一天晚上备课,我临时需要核实一段引文,第二天课堂上好向学生交代。看看墙上的时钟已指过十点,想到反正他住在资料室,便抱着一试的心情去敲他的门。说明来意,他把嘴一嘟,示意入室查找。我连声“谢谢”,他再无别的表情,也不答一词,转身坐到办公桌前做他自己的事情。后来才知道,反正资料室就是他的“家”,除了去食堂吃饭,他整天呆在家中,资料室也就整天开放,没有上下班的限制。其他系的老师都很羡慕这点,而那些系资料室的管理员就感到压力了。
       有一次我在资料室,系总支书记刚好也来借书。我看他同样对这位权重一时的书记爱搭不理,自顾自地整理新到的图书。书记选好书去登记时,他说话了:“你只剩三张卡片,不能借四本。”这位在群众面前不苟言笑的书记,不由一怔说:“这四本是一套。”语言简洁明了,明显有指示的意味:四本可算一本。没想到他头一摇:“不行。制度不是你们定的吗?”话音一落,他就抱起一摞图书去上架,不再看这位书记一眼。
       当年系里的报纸是由院里供给的,再由系上分配给系里各个部门。先前多些,后来削减了,各部门的自然得跟着减少。那时各系都有“工宣队”入驻,“工宣队”其实际权力,在任何组织之上,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愿没事招惹他们呢?这位怪人却不然。既然各部门的报纸都要减少,他就行使资料室管理员的职权,将工宣队的那份也减少。工宣队认为自己是钦差大臣,而且负有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使命,少了谁都没关系,怎么能少了自己的呢?他们去责问他,他以沉默相对,怎么说就是不给恢复。书记也好,工宣队也好,在这怪人面前,终究无计可施。只能说一句,这人,真怪!
       当年为了教育群众,常组织教职工着电影。看电影就得发票,发票就得分票。分票很麻烦,除了琐碎,还容易得罪人。场次的不同,座位的前后,七嘴八舌的人可多了。领导将这件事交给他,他没有因为这不属于本职工作而拒绝,而且尽心尽力,干得很出色。你如果这次拿到的座位不好,不要和他争,争也没用,下次肯定是好的。这次座位如果不好也不差,下次就还会不好也不差。这次如果很好,对不起,下次一定是差的了。假如分的是难得一次的戏票,就用抓阎的办法来解决。久而久之,大家看到上面写有自己名字的票拿起就走,不会再去斤斤计较,因他们相信他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没有亲疏。
       “公平”是老百姓最缺乏因而也是最渴望的,于是,这怪人的声誉渐高,人们开始感到:怪人虽怪,其实不怪。
       他,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苍白的脸上有些淡淡的青块,随时带着一副疲惫的倦容。他早已结婚,上有老母,下有两个男孩,妻子在老家工厂上班。自己每月工资五十九元,十九元留作伙食费,其余的全部寄回家用。当年物价虽低,但平均每天仅有六毛多钱,实在是拮据得可以。他早年患过肺结核,后来又加慢性肝炎,普通药物已不见效,高档药品只有“高干”才能报销,每月十九元的他怎能消受得起。这时,我才知道,他走路那么慢,不全是性格使然,更因为久病体弱,营养不良,精力不挤。然而学校一年中难得有的困难职工补助,他却从不申请。系工会动员他,同事劝说他,他也一再回绝,这时,所有,的人都感到,怪人虽怪,身上却有许多闪光的东西,值得尊敬。
       一九六九年底,合肥师范学院在“斗”、“批”之后“散”了,整个学校被撤销。我下放到肥东县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则随中文系的大部合并到芜湖安徽师范大学。临行前,我去他的“家”也就是系资料室向他告辞,并备薄礼一份,感谢他多年来为我也为大家看书借书提供的方便。他只是“哼哼”两声,并没有其他的表,礼物则说什么也不收。但这些已在我预料之中,到了这时,我已经不觉他有什么怪的了。
       从几位老同事那里得知,他去芜湖后一切照旧——依然管理中文系资料室,依然把资料室搞得井井有条,依然睡在资料室的角落里,开放的时间依然没有限制,执行借阅制度依然那么坚决,生活依然艰难却依然拒绝申请补助……不同的是:他居然成了批判的对象。
       批判他什么呢,要说思想境界,他只知奉献,从不索取。要说工作业绩,他兢兢业业,有口皆碑。要说祸从口出,他沉默寡言,与世无争。但是,他创作过一部两万五千行的《长征行》,里面写到红军损失惨重,林彪瘦得“脸如刀削”。在工宣队授意下,由系总支出面,一些“左视眼”组成批判组,批判他诬蔑红军,丑化林副统帅……
       批判者义愤填膺,万炮齐发,他却安坐在位子上,眼睛望向窗外,半睁半闭。等批判的人炮弹放完,主持者命令他坦白交代,他起来只说一句“我写的都是历史真实”,就坐回座位,不管群情怎样激愤,口号怎样起伏,决不再有第二句话。哪位借书不成的总支书记逸时已兼任系革委会主任了,正襟危坐在前排正中,见场面不好收拾,拍案而起,疾言厉色道,现在没有想好,回去认真反思,下次再向革命群众坦白交代。
       经过诸如此类的折腾,他的病更重了,精力更差了,连提一小捆杂志上楼都要歇几次。林彪折戟沉沙后,组织上正式向他道歉,但精神的创伤岂能很快消除。他借口 (也是事实)需要家人照料,家人也需要他照料,终于回老家江苏淮安去了。
       中文系资料室很快换了新人。这位新人也不遵守上下班时间,晚上开放资料室就更不可能了。老师们开始怀念他,回忆他,盼望他能再调回学校来。不多久,传回学校的却是他的噩耗,听到的人先是惊诧,继而热泪盈眶。一位好心人牵头为他募捐,援助他健在的老母和遗孀、孩子。全系教工纷纷解囊,有位负债累累的老师,掏出一元钱,非要表达心意,结果汇出的总额商达五六百元,差不多相当于那时普通教师一年的工资。
       怪人姓霍,名养信。一生没有职称,没有级别,没有“成就”,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住房,是真真正正的一介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