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热爱
作者：东方浩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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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 语
他俯下身子的姿势 仿佛在寻找
失去的珍宝。在这一片秋天的林子里
他来回走动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低低的言语 让每一棵草竖起耳朵
倾听的草 会听出什么呢
它们的脸渐渐改变了颜色
这是秋天时刻 多少复杂的表达
被风梳理着 挂在树枝上
或者 摆放在青草的身边
最后的青和最后的香 被一种鸣叫
反复描述 仿佛一阵阵心跳
在风中在林子里 回荡不息
寻找珍宝的人 远离城市的机械声
他步行而来 翻过夏天的山冈
一路碰落了多少花朵和芳香 多少鸟鸣和露珠在秋天的林子里 他低低的言语仿佛一粒粒钻石
在风中舞蹈
那么多的叶子 在风中舞蹈
充满激情 沙啦啦的声响
是怎样的一种呼喊
厌倦了高高在上
或者 是整整一生的拘束
生命和爱情 在自由面前无话可说
曾经有鸟巢栖在树枝间
而小鸟轻跃 低低的絮语
在月色下四处回响
曾经有雨水 仿佛一双双手
轻轻梳理和抚摸
美好的时光 短暂却令人回味
而大雁在秋日的天空掠过
成群的大雁 高傲而悲壮的大雁
一声声雁鸣 像另一种雨水
洒遍风中的叶子。而叶子们
在风中舞蹈着、歌唱着、呼喊着
青色的衣衫渐渐金黄 仿佛思想逐渐成熟
如果有更大的一阵风 又一阵风
如果高空中的大雁能暂时收起飞翔的翅膀
如果大树的心跳更加急促或狂放……
流 水
流水的秘密是时间的声音
在青草的青与黄之间
在树的年轮与年轮之间
穿行。一路的水声
劈啪响着 仿佛无数生命的合唱
一个音符 可以唱出七种音调
一种音调可以唱出七种色彩。在风中
在高高的枝桠 鸟巢摇晃
鸟鸣的光芒 闪烁成午夜的星辰
秋天的夜晚多么清凉而纯净啊
什么样的秘密划过我的瞳仁
流星的火焰 为痛我的目光和手掌
波浪波浪 流水向东流去
流水在我心跳的间隙流过
好像花香随风而逝 远远的是谁的呼吸
沉思
需要经过多少日夜的缄默
一只蝉才开始呜叫
需要经过多少风雨的煎熬
一朵花才终于绽放
一棵树从幼苗挺立向云霄
一只鸟从嗷嗷待哺到展翅天空
一群蝌蚪游成一群青蛙
一茎竹鞭蜿蜒成一片竹林
每一个生命的历程
意味着一句耐人寻思的话语
叶 子
叶子在风中努力不动
它坚持着
它紧张的表情 抵抗的姿势
被一只鸟细小的爪子
轻易打败
在冬日的寒冷中 一只小鸟
让树和叶子 动起来
就像微笑
在一张严肃的脸上 慢慢漾动
情 节
一个幻想的声音 轻轻呼唤
在那条幻想的道路
一片幻想的林子 一群幻想的鸟
扑打着幻想的翅膀
一片幻想的羽毛 又一片幻想的羽毛
在那座幻想的林子飘落
从幻想的高空飘到幻想的地面
幻想的光线和气息
照亮它，缠绕它
一只幻想的兽 抬起头
日光凝望这一片又一片幻想的羽毛
现在 一个幻想的我
抓住这幻想的声音
仿佛紧握一根幻想的绳索
幻想的身子 慢慢走进树林
走近幻想的羽毛、幻想的兽
幻想的手臂 伸过去
能握住幻想的羽毛吗
能握住幻想的兽的体温吗
一串又一串幻想的足印
是一双幻想的脚轻轻踩出
在落叶的表面 一个幻想的故事
被轻轻说出来
一所幻想的木屋 被幻想的树
包围 被幻想的鸟鸣包围
被幻想的花香包围 仿佛
一束幻想的藤蔓 在一棵树
和另一棵树之间 织起一张幻想的网
在一扇窗户和另一扇窗户之间
织起一道道幻想的目光
啊 幻想的太空 幻想的星辰
在一个幻想的季节 说出一段幻想的情节
一串串幻想的心跳 被幻想的海浪冲走
就在那片幻想的波涛之上
一只幻想的小舟 被抛弃
又被一束幻想的目光打捞
羊皮经卷
一页灰黄的羊皮经卷
在阳光下也没有光泽
它黯淡、破损
我知道比羊皮更古老的
是羊皮上的经文
陌生的文字 深奥的文字
这其实是另一种阳光
照亮暗夜、寒冷和苦难
我伸出手却不敢抚摩
一页经书 在一双沧桑的手上摊开
轻轻抖动 仿佛一大片流水
被风吹着 被西域的风吹着
一位穿长袍的维族老大爷
在正午的阳光下 向我展示
一页羊皮经书 并且轻轻念出来……
音 乐
音乐的双手 从背后伸过来
蒙住我的眼 蒙住我光明的道路
时光开始摇摇晃晃
仿佛一片羽毛 轻薄柔软
假如这样的一片羽毛
刚从那只大鸟身上掉下来
可能还有一点微微的温热
也许 还会有一丝淡淡的腥
噢 时光的摇晃 一只波浪上的小帆船
音乐的双手紧握住陈年的舵把
从深夜直到白天
从鲜花的早晨直到白雪的黄昏
仿佛一个流浪的瞎子 我无法
匆匆赶路。一条朝圣者的道路
多少沧桑的脚掌反复踩过
为什么众多的衣衫 褴褛在沿途的草丛
如果我是一滴雨水 我将落入哪片荒地
如果我是一块石子 我将从山坡滚向哪里
现在 我仰起头像一个真正的瞎子
在音乐的指缝中 寻找依稀的星光
铁 轨
“生活是铁轨” 一位饱经忧患的诗人
这样告诉我。只有飞驰的轮子
只有沉重而巨大的车厢
铁轨的光泽 铁轨的重要和力量
才显示出来
在大地上闪耀
在枕木上保持缄默
铁轨伸向远方 连接小站和大站
连接乡镇和城市
甚至连接冬天和春天
从花开到花落 从清晨到黄昏
铁轨的双手 左手是幸福
右手是别离。永远地向前伸
伸向海 伸向陆地的尽头
啊 生活的铁轨 如何承受
迷惑和挫折、风霜和伤痛
金属的品质 灵魂的堤坝
如果在大地上躺下
如果和枕木、铁轨或者石子
一起躺下 当沉重的火车漫长地驰过
我渺小的肉体将怎样生活
热 爱
热爱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情感
如周一束阳光 让所有的青草和花朵醒过来
让所有的蚂蚁走出家门 蜜蜂飞出蜂巢
一股涌动的暖流 从身体的左边
涌到右边 从脚底
一直奔向腹部、胸膛和头颅
为了寻找幻想中的美 热爱如同一个向导
远远地走在前面 他焦急的表情和呼喊
在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闪现
怎么能够拒绝呢?仿佛朝圣者在永远的途中
就算褴褛或憔悴 随便说出的一句话语
都是一记钟声 坚定、执著而深入骨髓
一种异乎寻常的生命 无形的生命
在血液里流动 而美在精神的高冈飘扬
丛林的深处 什么声音悠悠传来
而隐约的光芒 想告诉人们什么
风的长扫帚 会扫除时间的一切尘垢
可是为美而燃起的火焰 怎么会熄灭呢
墙
谁在墙那边拼命地敲 一堵墙
承受着无数的击打 这样午夜时刻
将使熟睡的人惊醒 失眠的人
再也走不进梦的城堡
谁在墙那边拼命地敲呀 从轻到重
由缓到疾 为什么选择午夜时刻
星辰依旧在天上高挂 月光依旧在窗外
挥洒
而风躲在远处 只有咚咚的声音
哦 一堵思想的墙 在午夜被一只拳头
敲打 痛和震动传遍每一处丛林
和河流 每一间书房以及肃立的文字
一只痛苦的拳头 仿佛一个无法熟睡的人
在午夜躁动不安 而墙终将安眠
如同雨水滴入大地 飞鸟投入树林
摇 摆
意志的声音 在黑暗中摇摆
这精神的光泽、理性的安慰
显得多么柔弱。面对生活的阴冷和厚重
如果能化身为一只野兔
必将以最迅捷的速度 奔向草丛
奔向那片能看见星光的山坡
哦 意志的声音轻微又单薄
在黑暗摇摆 在黑夜的风中摇摆
仿佛一个无所适从的人
踯躅在十字路口
低 唱
低一点 再低一点
来自内心的歌唱 只要能打动月光
就够了 让秋天发出一声轻轻叹息
骨头内的花园 有多少花朵曾经盛开
在树木和花草之间 秋虫飞舞
人间的美好 被一种歌声低低地唱出
清凉的石椅 雨水的小径
在每一片叶子 在每一根枝条
多少生命的耳朵 倾听远远的低唱
一颗心如同风筝飞上午夜的天空
一颗心如同纸船游向波浪的远方
一颗心被歌声照亮 仿佛一颗真正的星星
秋天的流水停下前行的脚步
月光已静静地坐下来 在最青的草上
在骨头内的花园 哦 低一点再低一点
低 飞
这一只鸟飞得多么的低呀 它的身子在水面上掠过 几乎碰到
那深渊平静的表面
它又一次低低地掠过 它的双翅
显得沉重。一场大雨已经过去
另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而风依旧吹着 吹动水面
在水面形成巨大的波纹
这疾走的波纹 轻覆这另一个世界
一只鸟飞得多么低呀 它瘦小的身子
如一枚黑色的小弹丸
却怎么也射不到对岸
在新的风雨来临之前 一只小鸟
低低地在水面飞着 它焦急的目光
紧盯着对岸的树 还有草丛
炭 火
蓝色的火焰 树木的另一种语言
一堆炭火燃烧起来
仿佛一场热烈的讨论
关于颜色 从黑到清蓝
关于生命 从缄默到炽热
最后的言辞 以火焰的形式表达
从一次炙烤到另一次炙烤
从前的火焰 被抑制的火焰
冲破黑色衣衫 在风中舞蹈
树的子孙 木的手足
使冰封的时节走近春天
而暗夜的身躯 远远地在角落蹲下
静静地看一堆炭火燃起蓝色火焰
倾听它们的发言和诉说
一种光泽和清香 爬满每一个毛孔
可是 除了凝望锅中食物的欢腾
还有谁会贴近火焰深入火焰呢?一堆炭火
终于冷为灰烬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苍 穹
即使你走再远的路 走到路的尽头
苍弩依然高高在上
它的空旷、肃穆和遥不可及
就在头顶 就在心和凝望的上方
一朵孤零零的云 多么孤单的云啊
它在灰蓝的天空游着
如同水面上的一朵青萍
被风拖着。谁在打量它怀中的忧伤
在这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上 一朵云
孤独无依 它复杂的心情和吟唱
会化作一种雨水吗 洒下来
洒遍大地上那一束仰望的目光
一条道路 又一条道路
通向无数个方向
可是 辽阔的苍穹 为什么
让人如此孤单和凄惶
赞美诗
祈祷的权利 有哪一种力量
能够剥夺。就用花朵的声音歌唱
用蚂蚁出门时整齐的脚步声
用枯叶在大地上的低语来歌唱
双掌合起一生的波澜 命运的涛声
轻拍着时光的堤岸和内心的忧伤
喃喃的诉说 在风中越飘越远
纯洁、清馨而充满热情 像一束花朵的光芒
盛开吧 钟声、祈祷和赞美
越过高冈和森林 一个人的诉说
虽然轻悄 却打开了精神的每一扇门窗
哦 暗夜的长风摇晃多少灯光
城堡、农舍和磨坊 一条河流日夜不息
孤独的身影祈祷的歌声 为消逝和即将到来的时光
点起一支蜡烛
一生的热爱 其实是一支短短的蜡烛
在漫长的暗夜 精神的旷野
到处是思想的尸骨 风中的磷火
是最后的表白
微小、幽蓝却持久 在每一个深夜
如期出场 仿佛一篇文章的几个残句
不连贯却能读出含义
在遍地是路又遍地无路的旷野
枯枝和荆棘 如同路标
青草的言语在每一个春天的早晨苏醒
在另一个秋天的夜晚沉沉睡去
青草会有梦吗?青草的梦会有谁了解呢
青草的一生总在疾走 从旷野的这头
走向旷野的那一头
它比风快比火快 它的自言自语
总被飞鸟传播
被蚂蚁珍藏。在精神的旷野
在漫长的暗夜 青草的表情多么严肃
它思想的高度 需要弯下一生的热爱
和真实的身躯 才能瞻仰
就像一支短短的蜡烛
它摇曳的火焰 可以推开全部黑暗
使每一根骨头歌唱或舞蹈
即使最大的风 也不能吹灭
火 焰
第一缕火焰 不经意间
把生活烤出了香
烤出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滋味
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火焰
娴静时是一个处子 躁动时
如暴虐的君王
火焰是一柄锋利的剑
被一双手紧握 舞出美丽剑花
被另一双手紧握 划出满天血雨
一棵燃烧的大树
一棵大树 在燃烧
它遍身的火焰 一圈又一圈年轮
在火中消失 在火中发出最后的声响
树叶飞散 树枝通红
一棵大树在燃烧。它的肌肤
它的汁液和骨骼 被火焰一口口吞下
如果它能像一条龙腾空飞去
如果它能如凤凰在火中涅槃
如果它仅仅是被霞光映红
一棵燃烧的大树 骨节格格作响
它巨大的根须 紧揪住大地的心脏
一种痛 痉挛脚下整片土地
啊，燃烧
啊燃烧 把黑一块一块点亮
让黑一层一层剥蚀 铁走进柔软
走近了谁的心意?铁匠的炉火
已被大风吹旺
他祖传的手艺
就要再一次在世人面前呈现
面对燃烧 还能有谁
依旧保持止水的心境
古老的技艺 需要多少代人承传
叮当的声响 把多少个日夜
敲打得火花四溅 把多少个
清晨和黄昏 敲打得芳香漫溢
金属的气息 比花香更纯美的气息
在火焰中成熟 仿佛一枚浆果
从夏走向秋 从枯涩走向甘甜
如果我能投入炉中燃烧
我就能让火焰把我暗夜的精神——烧透
那么 哪一双手哪一柄大锤将把我敲打
在故乡的天空下
在故乡的天空下 小河依旧流着
村子依旧在公路两边
东一颗西一颗 仿佛春天树枝上的芽苞
在故乡的天空下 炊烟已经稀少
那最后的三五缕 总在渴盼的眺望中
千呼万唤 才满怀歉意地出场
这火焰的另一种形状 只能在
记忆中繁茂了。没有炊烟的村庄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让心空得慌
而遥指杏花村的牧童
横吹竹笛的牧童
只能在平平仄仄的吟哦中出没
故乡的天空下 一种新
正一丝丝覆盖着旧 像一条蚕
一千万条蚕在啮咬青青桑叶
沙沙沙的声响 让每一个念旧的人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离乡的时候
有多少辗转反侧的声音 在深夜响起
雨 夜
夜来的风雨声 一直响着
每一颗听雨的心 支楞起耳朵
长时间地倾听着
雨声滴答 风声轻微
在暗夜里回旋 像一群迷路的
胆怯的小狗 在老地方徘徊
这样初夏的时节 听着一夜的风雨
一颗永远行走在路上的心 禁不住
左右为难 一忽儿迅疾一忽儿徐缓
说 出
那么请说出你内心的痛苦
火焰焚烧的时刻 强烈的
无限的痛苦 为什么
独自承担
在黑夜 只有燃烧自己的手掌
才能点亮道路和方向
只有滴沥思想的烛油
才能找到苦难和幸福的平衡点
为什么你始终不发一言
为什么你只在那条暗夜的长路
默默行走?远去的背影微弱的光线
谁能读懂你的沉默
你一言不发 你真的一言不发
但你的沉默和行走 你的表情和姿势
何尝不是一种说出!通往钟声的天空
强烈而无限的痛苦 仿佛银针在到处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