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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断魂枪》:四两如何拨千斤
作者:李林荣

《东岳论丛》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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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老舍;《断魂枪》;文本细读;“横截面”小说;“纵剖面”小说
       [摘要]老舍的短篇小说名作《断魂枪》,仅有三个有头有脸、有言有行的人物——“沙子龙”、“孙老者”、“王三胜”,他们围绕着因一套过了气的枪法而起的一场小小风波,各自显露出与三种个性化身份相关的心态,映照和揭示出一个变乱中的大时代在社会心理层面上的三种类型化的反应模式。正是因为在所有出场人物身上都无一例外地积压了一层能够牵连和引发出社会心理和时代气息的厚重意绪,《断魂枪》这个形式简约的短篇小说,才突破了短篇小说常规的“横截面”格局,而赢得了足够的条件和可能,生发起通常只能为长篇小说所具有的那种“纵剖面”式的宏阔艺术气象和深广的历史沧桑感。
       [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07)04-0087-06
       一
       在中国现代著名的小说家行列中,老舍是少数几位绕过中短篇,而直接凭着长篇作品跃上文坛的不寻常人物之一。对自己精于长篇小说创作这一点,老舍本人据说也曾颇为自负。1930~1940年代之际一度活跃于上海文坛的作家徐訏,晚年在香港曾对当年的老舍,有过这样的忆述:
       他对自己的小说非常自负,谈到鲁迅,他认为只有杂感可称首屈一指;小说,则“气派太小”。至于别
       人,当然不在他眼里。
       然而,今天人们站在总结历史的高度,遍览老舍的创作遗产,却并不难发现:其中的长篇固然是名作迭现,但短篇当中实际上也不乏堪称精品的用心之作。这里面,除了较为一般读者所熟知的《月牙儿》之外,问世时间稍后于《月牙儿》的《断魂枪》,也很值得推重。甚至就作品剪裁的精当、叙事的畅达,以及在形式和内涵的匹配上以轻驭重、以简胜繁的技巧运用这些方面而言,应该说,《断魂枪》的整体表现是《月牙儿》远所不及的。
       耐人寻味的是,《断魂枪》和《月牙儿》这两个摆在老舍全部短篇创作中明显有点鹤立鸡群或脱颖而出之势的作品,恰好都是从长篇小说中浓缩和剔拔出来的:《月牙儿》原是混杂在已经写完、正待出版的长篇《大明湖》中的“一片段”;而《断魂枪》,则是正在酝酿中的一部长篇武侠小说《二拳师》中的“一小块”。对此,老舍自己说得明白:
       长篇要匀调,短篇要集中。拿《月牙儿》说吧,它本是《大明湖》中的一片段。《大明湖》被焚之后,我把其他的情节都毫不可惜的忘弃,可是忘不了这一段。……
       《断魂枪》也是如此。它本是我所要写的“二拳师”中的一小块。“二拳师”是个——假如能写出来——武侠小说。我久想写它,可是谁知道写出来是什么样呢?写出来才算数,创作是不敢“预约”的。
       在《断魂枪》里,我表现了三个人,一桩事。这三个人与这一桩事是我由一大堆材料中选出来的,他们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想过了许多回,所以他们都能立得住。那件事是我所要在长篇中表现的许多事实中之一,所以它很利落。拿这么一件小小的事,联系上三个人,所以全篇是从从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适。这样,材料受了损失,而艺术占了便宜;五千字也许比十万字更好。文艺并非肥猪,块儿越大越好。
       可见,老舍这位惯以长篇创作见长的作家,在不经意间收获的短篇佳构,其实是得自对于长篇小说材料和构思的浓缩和精炼。
       二
       那么,一个短篇小说,是如何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的浓缩精华的?上面所引的老舍这番创作自述,让我们不难知道:《月牙儿》更多地体现着一部长篇小说创作告竣之后,作者返身自顾,对创作成果重新展开鉴赏、品析的一种冷静眼光和理性态度,而《断魂枪》则表露着作者在具体建构一个长篇叙事作品过程中最初和最重要的一些细致、生动的想法。这也就是说,我们完全可以把《月牙儿》看成是老舍对自己的长篇小说创作的成品做出自我诊断和自我评价的一个见证;而《断魂枪》则主要是在用一个相对简明的形式,向我们显示老舍一点一滴地精心提炼、构思和切实安排一部长篇小说的人物和事件时的许多细节动作。
       《断魂枪》的开头部分就很有讲究:一段题记——“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从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得了。”——一方面,是作者以故事叙述者的口吻发出的一种感慨,为以下展开的整个故事奠定了一种复杂、低沉的情调:无奈中见出几分旷达、冷嘲中又蕴含一点激愤;同时另一方面,这又很像是替在故事中表里言行始终处于不协调状态,但又一直不曾有机会敞开心扉直抒胸臆的核心人物“沙子龙”,刻意安排的一句“画外音”式的心理独白。
       承接着这句题记,正文起头的两段,第一段一个单句——“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开门见山,把故事的核心人物和他的“典型环境”推了出来。一个“已”字,接续了题记中喟叹“人生如戏”的心理走势,又分明在强调着“沙子龙”在被动中不失主动的一种“精明”。
       第二段忽而荡开笔触,以快速扫描和粗线条勾勒的方式,呈现了“东方的大梦”被猝然惊醒之后,一切的传统和一切的尊严一时间都横遭贬损的惨象。如同电影技术中长镜头快速拉开和蒙太奇式的画面重叠闪现,往往是在直观地揭示现象背后的意义一样,从独立成段的一个单句之后铺排开来的这段描述,把“沙子龙”将镖局改成客栈这一行为,映衬得多了一层隐喻时代的普遍意义,而少了些个别和偶然的意味。
       第三段又是一个单句:“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将第二段的视角收缩、限定在“沙子龙”这里。这是最能代表和最能反映“沙子龙”生命价值和个人才华的武术时运最为不济的特殊时代:国家和民族屡受外辱,传统形态的文治、武功的各个方面都不能不带上一份劣败之因或劣败之术的罪责,而显得格外可耻;从强健体魄的角度,把传统武术提高到“国术”的层次,积极予以宣传推广的辛亥一代的民族革命家们,还没有出现。一言蔽之,这是一个像“沙子龙”这样几乎把全副的生命价值都抵押和表现在武术这门技艺上的职业镖师们,被整个社会严重边缘化的时候。“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一个“已”字,一个“改”字,轻轻两笔,却有力地点明了“沙子龙”敏于顺应时变的一分生存哲学上的机警。
       《断魂枪》开头这粗看平淡无奇两个段落,并非一般的入题闲话,仅仅起一个为打开话匣子、导出人物和故事背景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们为整个作品定下了一个以小见大的宏阔格局,具体来说就是通过小人物和小事件来反映时代和社会的大变局。有意思的是,《断魂枪》开篇的这两段话,一旦顺序倒置,那么,“沙子龙”这个人物的思想底色就要发生反转,整个这两段话对小说全局格调的提升作用,也就很难实现。
       三
       在两段精致的开篇文字和紧接下去对“沙子龙”今非昔比的失落状态做了进一步点染、铺叙的两个段落之后,作品中展开的是以三个小人物来映现三个大时代,以三种人物心态来折射三种社会心理模式的一个紧凑的叙事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首先出场的人物,是在作品开篇两段中预先亮过相的“沙子龙”,不过,他的出场状态,充满了今非昔比的感伤色彩:从先前“短瘦、利落、硬棒”的镖师,到现在“身上放了肉”的客栈老板,从以往二十
       年闯荡西北无敌手,到如今只好意思在夜间关起院门独自复习一下枪法。“……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这里一个字眼“少难过”,恰好反衬出了表面上散淡的“沙子龙”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很“难过”的。对自己这种情不自禁的难过心态,“沙子龙”理性上显然并不欣赏,甚至可以说有点引以为羞,正因此,他在白天,在人前,是一定要用一种散淡、平和的做派来掩饰和按捺住这种心态的,绝不允许它有一丝一毫的流露。
       接着出场的人物“王三胜”,却年轻气盛,生龙活虎,言语举止都咄咄逼人,和“沙子龙”形成鲜明对比。尽管更门改户之后,镖局成了客栈,老师成了掌柜,弟子也成了“伙计”,但以武艺而论,“王三胜”其实就是“神枪沙”的掌门大弟子。与老师“沙子龙”的低调隐忍和自我收敛截然不同,“王三胜”好像还生活在已经被老师主动冷藏进记忆中、不愿再多谈起的年代,那是个武艺可以给人“增光显胜”,人也大可以凭着自己的武艺傲视群氓的年代,就像“王三胜”在土地庙前打开场子一个劲儿吹腾、显摆的那副架势一样。在“沙子龙”心目中,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里传统武师所拥有的荣光,都已经不可挽留地远去了、消逝了,只是这一去太突然了一些,以致情绪上还很难接受而已。“沙子龙”的难过,也就主要是这么一种情绪而已。在理性的认识上,他是清醒、明确的。否则,站在土地庙前场子上的人,就很有可能是“沙子龙”,至少,这人也该得到“沙子龙”的理解和认同。
       对时代的推移和变换的感受是否敏锐,成了区分“沙子龙”和“王三胜”两个人物形象的思想和艺术价值的一个重要指标。在这个问题上,给人感觉好像有点苍老、颓废的“沙子龙”明显是胜出者,而那个总是弩着一对眼珠、浑身上下一股火爆劲头的“王三胜”,相形之下却完全是个反面典型。“沙子龙”和“王三胜”在生理年龄上是老一辈和少一辈的关系,但在对时代变化的感知方面,却颠倒了过来,老一辈的“沙子龙”看清了世道的走势,并且照着自己的理解,从生活的方式和观念上做出了顺应时势的抉择;而年轻一辈的“王三胜”却在时势变迁之中固守旧的活法和想法,未于变通和调整。小说中交待得清楚,“王三胜”这种见识和德性不是个别的,而是所有从“沙子龙”手下创练出来的年青人共有的。临到故事尾声阶段,还特地出现了一个细节,来进一步强调“沙子龙”门下众弟子“王三胜”“小顺”之流思想行为上的这种不约而同的群体一致性:“沙子龙”送走“孙老者”后,“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结果却是——“他们都没有去”。
       照小说中的描写,“王三胜”们并非那种一般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他们固然有一身平常市井小民所没有的武艺,但也同样有着全套的市井生活的智慧和狡黠。眼见着自己的老师“沙子龙”一个人率先改弦更张,做起了客栈生意,并开始对武艺的事情三缄其口、漠不关心起来,他们一面利用从老师那儿学得的半吊子武艺混饭吃,一面更加积极地四处吹腾“沙子龙”。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为自炫身价,把自己的半吊子武艺牢牢绑在“沙子龙”的英名之下,二来是为激得“沙子龙”把更多的绝活传授给自己,而说到底,他们这两个目的合在一块儿,还是为了靠着“沙子龙”这块硬招牌,把他们自己手里的那碗饭吃得更稳当、更有油水。
       说得更直接、更深入一层,“王三胜”所代表的这类人,其实是把武艺和“沙子龙”都只当做饭来吃的人。他们也有些表面看来好像是对武艺孜孜以求的细节表现,面对“沙子龙”这位真正是拿武艺当了自己性命的老师,他们也常会为学得一招半式而露出点不耻下问、穷追不舍的求知热情,但从本质上讲,他们只不过是些市侩。他们真正追求和看重的仅限于实际的利益,真正能够驱动和吸引他们的,也只有实际的利益得失行情。当然,反过来,他们存在着,除了自己求利之外,一个主要的社会功能也正好就是不断地制造和改变利益算计的行情。因此,当“沙子龙”行情好的时候,他们吹腾“沙子龙”,是理所当然的;当“沙子龙”的可利用价值在他们看来有所下挫的时候,他们转过脸来冷落甚至侮蔑“沙子龙”,同样也是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四
       从上面的讨论可以看出,如果说《断魂枪》是一篇关于武术家的故事,那么故事中真正堪称武术家的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沙子龙”,一个是“孙老者”。同这两个真正把武术当成一种价值追求的人物相比,只能把武术当成好勇斗狠和借以获利的一种工具性手段的“王三胜”们,只能算是市侩。
       而在小说整个故事情境中,特别是小说前半部分,这类市侩人物却一直跳踉活跃,不停地穿插于台前幕后,明显占着支配背景氛围的优势地位。这使得“沙子龙”和“孙老者”这两位真正的武术家成了处在市侩包围之中的孤独者。尽管“沙子龙”和“孙老者”在性格和思想上彼此也并不十分相投,但有了“王三胜们”这路拉帮结伙形成多数的市侩角色的映衬,“沙子龙”和“孙老者”就自然显出了同样的一种尴尬和落寞:他们都落在了从自己近前的生活背景中很难找到同类的困境中。“沙子龙”对待“断魂枪”的态度,与“孙老者”一门心思求学绝技的执著,都同样无法得到旁人的理解。当然这其中,首先就是他们两位之间也不能达成顺畅的沟通和理解。
       正是得力于“沙子龙”和“孙老者”间这种从内在的心思到外在的做派都显示着层层隔膜的精彩到位的描述,同属能够从人生的价值理想层面上来看待和把握武术的人物,“沙子龙”和“孙老者”在老舍笔下并没有简单地混为一体、绘成一色,而是展现出了细致、生动的同中见异、异中有同的复杂而深刻的联系。
       乍看起来,“孙老者”随“王三胜”到客栈见到“沙子龙”以后直至小说结束这段叙述,似乎字里行间时时处处都在着力强调和渲染一种两极化的对比:一边是“孙老者”积极、踊跃、步步进逼、力道紧张的那种动感和斗志,另一边是“沙子龙”消极、松弛、步步为营而又步步退缩,始终不温不火、拿定主意后撤到底的这份澹定和散漫。
       但就在这段从强烈的对比中展开的叙述中,一些看似随意带出的细节描写,却流露出了别样的意味。比如“王三胜”把“孙老者”领到客栈,带着气急败坏里交织着惴惴不安的复杂情绪,自己先进屋跟“沙子龙”打招呼告状,这时“王三胜”眼前的“沙子龙”是这样的状态:“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而当最后送走了失望得无话可说的“孙老者”,一番喧扰重归于平静,“沙子龙”返身回屋之后的第一个似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是:“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在这样的细节里,大白天躺在床上看起闲书来,对一个素以拿枪动棒为能事的人来说,这行为本身就说明着意志上的颓丧,但偏偏手里捧的那本闲书,不是别的,又是《封神榜》,一本描述上古时期各路豪杰凭据神勇绝技争雄天下的奇妙故事的书,——这样内容的一本书,自然也恰好适于寄托一位生不逢时的武林豪杰潜意识里残存的那点固执的雄心宏愿:闲来捧读《封神榜》,多少不甘在心头。而冲着立在墙角的大枪点头这样的不自主的、习惯性小动作,则更见出落寞的“神枪沙”的确是早已活到了人与“枪”浑融如一的不寻常境界,同时也说明正因此,当“枪”的威力和荣光被时代的乱流不由分说地
       席卷而去之后,真正伤透了心和看透了时变的人,为什么只能是“沙子龙”这样的人。
       藏在这些细节里的意思,更充分地集中到了小说结尾的一整段: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
       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这段出现在小说结尾处的描述,与小说开初第四段末形成了内容相似的反复修辞。在这里呈现的并不是一个具体单纯的场景,而是一个带有一点抽象蕴味和概括性内涵的有深度的意境,它突出的是“沙子龙”在逐渐远离了武艺行时的那个年代,并且也终于看破了“神枪沙”的盛誉和势利的市侩们的拥戴之后,所回归到的那种生活真情态的特殊况味:既有一份了无挂碍的浑朴、袒赤和轻松,又有一份因止不住的抚今追昔而带来的淡淡的感伤和哀怨。这里前一个方面所体现的,是常言所说的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精神,虽然不一定值得人们景仰但也绝对不失为一种豪杰气度;后一个方面则明显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愁绪,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是对于曾几何时还威震一方的“沙子龙”来说,如果示这种情绪于人前,那简直等于在自辱。
       于是,如此含混而又如此丰富的生存况味,只有在借着夜色和后院小门的掩蔽而形成的一个狭小但是自由的私人空间里,才能得着一个挥洒倾泻、表露无遗的机会。也只有在这一空间和这一时刻,“沙子龙”自己和我们这些阅读“沙子龙”故事的人,才能同样感觉到:尽管造化弄人,时势易变,世道无常,众人眼里的英雄似乎随时可造可灭,但在个人的精神世界中,总会有一个值得珍念、维护的、恒久不变的层面存在着。
       从内在寓意的角度上讲,“‘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以下的这一整段描述,不仅笼盖了小说通篇的时代情境氛围,而且也归结和整合了“沙子龙”这个核心人物表露在通篇小说各处的身心姿态。概言之,《断魂枪》全篇的意旨通过“沙子龙”这个人物的深度刻画,而最终得以聚焦于一点。
       五
       与“沙子龙”相比,表面上矫健矍铄的“孙老者”,其形象和思想的丰富性实质上存在很大落差。这个人物以传统武侠小说中深藏不露的高手亮相时惯用的欲扬先抑的形式出场,他其貌不扬的外表和体态,看似古怪而实则颇显功力老到的步法,与他后发制人、干净利落打败莽汉“王三胜”的身手,以及在“沙子龙”面前主动演练拳术时展示的精湛技艺,构成了《断魂枪》整篇小说中情节戏剧性最强、文笔也最为精炼传神的部分。但从作品整体的意义结构和一些别致的细节描写上看,这位可读性最强、在故事中也表现得最卖力气的“孙老者”,并不是一个被作者充分肯定的人物。
       对此,“孙老者”那条从他出场伊始便得到作者笔墨重点关照的小辫子,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根据小说开端处确立的时代背景,可以知道,在故事中,“孙老者”以外的其他所有人物,也都不能排除留辫子的可能,但其他人是否留辫子或辫子模样如何,作品中一概略去不表。独独在“孙老者”这里,辫子变得格外引人瞩目并且可笑,这差不多在强调:这条摇摇欲坠的辫子,唯独在“孙老者”身上,才和它的主人关联得特别密切。比照“沙子龙”出场描写的郑重其词和正面赞许意味,显而易见,对包括小辫子在内的“孙老者”整个形象、装束的这种明显有点戏谑甚至夸张口吻的交待,充分表明:在“孙老者”这里,作者寄寓的思想感情的指向和厚重程度,是迥异于“沙子龙”的。
       不过这种差异首先建立在相似的基础上。这从孙沙二人会面的场景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孙老者”在“沙子龙”面前一再乞求领教“那趟枪”,以及积极展示拳脚,完全是出于一腔赤诚,恳切朴直,不来半点伪饰和含糊。再加上之前与“王三胜”较量时,把难使的三截棍使得得心应手,随后为给“王三胜”找回一点脸面以缓和气氛,脱口又是一句在行的口头语:“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这些细节处处都映现着“孙老者”出众的精专于武艺修练的气质、素养。这种气质、素养显然也是“孙老者”处心积虑专程来寻访求艺的目标人物——“沙子龙”所具备的。因此,面对“孙老者”连珠炮式的近乎挑战和发难似的学艺恳求,“沙子龙”固然一直在紧紧地封闭自己,不断退守,但其实在“沙子龙”这时看上去像是穷于招架的一阵退守之中,又何尝不带有一层明显的包容和欣赏的态度,以至于看着“孙老者”竟把一套普普通通的查拳打得酣畅淋漓、神完气足,他居然情不自禁连连颔首叫好,险些失态,惹得“孙老者”一时感觉可能有机可乘,当下赶忙加紧了向他催逼求教的言语动作。
       从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以说“孙老者”和“沙子龙”在对待武艺的志趣和情感方面,是基本叠合的两个人物形象。但在《断魂枪》所展示的这段故事中,“沙子龙”已经感应于时代巨变,而在思想性格上发展起了更加复杂的方面,并且在小说中“沙子龙”主要就是作为这种复杂化了的思想性格的一个形象符号而出现的。相形之下,“孙老者”还停留在时代巨变之前或之外,他的世界依然古旧而单纯,十八般武艺这些在正急遽消逝的冷兵器时代里备受推崇的技能依然被他一如既往地奉若至宝,并且依然能够吸引着他,诱惑着他去投注全副身心热切追求。这是个单纯的人物,也是个可怜的落伍于时代的人物,但换个角度看,“孙老者”这样一个人物,实质上也正是较之于他已经提升得更加复杂和丰富的“沙子龙”这样的人物,遗存在过往岁月里的一条影子。“孙老者”施展起武艺来身手敏捷,足以胜过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人,但对于自己身处其中的时代,他没有起码的敏感,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时代早已迫使他学得的和正在孜孜以求的那些绝技,最多也只能像耍猴戏一样在土地庙前或人家檐下这样的无聊场合,博闲人从旁一观,而再也没有机会堪当大用。
       对“沙子龙”订的饭局和准备送的盘缠一概不屑一顾,一门心思只在武艺上追求更高更强的“孙老者”,在故事中最终闷声不响、行色匆匆地离去了,他被“沙子龙”的精明和顽固气坏了,不过好在在他眼前,值得他席不暇暖赶场似地去寻师求学的江湖绝技,一定还多得很,所以他的这肚子闷气也不会持续得太久、太严重。作为一个在武艺被时代边缘化了的时代里仍然执着的武术痴迷者,“孙老者”面前的路,论情理自然不会彻底断绝,但作为一个时代变乱之际的心理模式符号,“孙老者”在僵硬无情的历史逻辑链条的挤压下,却注定只能彷徨无地,飘零不居。
       六
       概括上面的分析,我们容易看出:《断魂枪》里仅有的这三个有头有脸、有言有行的人物——“沙子龙”、“孙老者”、“王三胜”,围绕着因一套过了气的枪法而起的一场小小风波,偶然地凑近在一处,各自显露出了一种心态。这样的心态自然与作者赋予这三个人物各别的个性化的身份有关,但更主要的,分别由“沙子龙”、“孙老者”和“王三胜”三个角色承担的这三种不同心态,是为映照和揭示一个变乱中的大时代在社会心理层面上的三种类型化的反应模式而设立的。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在所有出场的人物身上都无一例外地积压了一层能够牵连和引发出社会心理和时代气息的厚重意绪,《断魂枪》这个形式简约的短篇小说,才突破了
       短篇小说常规的“横截面”格局,而赢得了足够的条件和可能,来生发起通常只能为长篇小说所独具的那种“纵剖面”式的宏阔艺术气象和深广的历史沧桑感。
       从一般的小说人物塑造的丰满度和立体性来讲,“沙子龙”和“孙老者”显然更圆润一些,而“王三胜”则扁平得多。但正如这三个人物在小说中所处的情境一样,在自身生存背景中缺乏声气相求的同类的“沙子龙”和“孙老者”实际上代表着两种在社会心理层面上居于少数和弱势地位的心态,而呼朋引伴、结伙成群的“王三胜”则代表了社会心理层面上的一种多数和优势心态。可是,在《断魂枪》里,作者倾注最多笔墨和最多关切的,并不是社会心理层面上的多数和优势;反而,对这种多数和优势的社会心理状态,作者通过“王三胜”当众挫败出丑和之后势利无耻地散布谣言的描写,给以了毫不含糊的否定和讽刺。而对于摆在小说叙述焦点和意蕴重心上的“沙子龙”和“孙老者”这两种社会边缘人物的心态,作者则更多地寄予了同情和理解。
       前已述及,集中泼洒在“孙老者”前后两次展露身手的场面上的倾心用力的笔墨,其实也同样对准了小说中唯一能够真正欣赏并且足以匹敌“孙老者”这身武艺的人物“沙子龙”。不过,只让“孙老者”在前台展转腾挪,而刻意隐去“沙子龙”一气刺下六十四枪雄风犹存的练武场面,这一方面固然表现着笔墨运用和篇幅调配上的一种匠心,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流露着作者对这两个人物形象及其代表的社会心理模式的一种有所区别的微妙态度。
       对全副身心一古脑儿沉浸在过去的“孙老者”,以及他所代表的那种暗含着几分“人定胜天”的偏执、倔强和盲目自信的,仿佛以为时代的流变可以独与自己无关的心态,作者似乎愿意投以更多富于感性的观照和情感上的认同。而对于已经能够带着寒彻肺腑的苍凉感镇定地直面剧变时代的“沙子龙”,以及他所代表的那种用既接受了绝望但同时却又不能不暗自抗拒这种绝望的生存意识(这也即鲁迅所谓的“历史中间物”意识)来冷静应对现实的心态,作者则像是更愿意赋之以一种富于理性的形式,甚至还为此而有意借助包括小说题记在内的各种细节,对其做出或直截了当或旁敲侧击的种种提示和暗指。
       经由以上这番更进一层的细致辨析,我们很容易感觉到:《断魂枪》这个搁在老舍的全部小说创作中显得好像格外短小、清浅的篇什,其实同样也郁积了作者的一番深切思虑。
       责任编辑 曹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