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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双莲桥
作者:王 手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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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双莲桥,变化是非常的大了。
       从府前街下来,就是双莲桥,右边是巴黎春天,甜蜜蜜,在水一方,云里人间;左边是玉指轩,六六茗,中华清池,一杯小酒店。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是一派灯红酒绿的景象。过去很有特色的双莲桥被填平了,连影也没有了。桥名成了路名,车流一闪而过。最最空落的是,桥下的那条小河也没有了。本来,河从温瑞塘河那边延伸过来,成了城里一条著名的支叉,沿途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埠头,双莲桥,像雕出来一样跨在上面……
       那年夏天,我开始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
       这里俗称小南门外,虽然没有具象的门,但门的感觉却非常浓厚。在城里体会不出,到了这好像突然变了颜色,变得黄灰暗旧,车也破了,房子也矮了,灰尘也好像多了起来。路的右边是缸店、白铁店、畚扫堆店和一个像驿站一样的邮局:左边是花圈店、碗店、南货杂店、煤球店,连一个干净一点的店也没有。下来就是双莲桥。双莲桥好像是这条路上的一个界限,一条河从桥下钻过来,就像划了一条线。城里人送丧,也到此为止,把讣告撕成纸末,往河里一撒,算是对死者有了交代。再接下去一段叫烊头下,听名字就觉得已经是郊区了。
       我去的地方还要往下,要拐个弯,进入水心,那完全就是乡下了。路上有狗,有大堆的牛粪,有鸡叫,我的厂就在这里。如果我要抄近路,得走几百米的田岸。我的工作是父母通过关系给我安排的,他们觉得来之不易,所以,每天早早的就逼我出门,他们说,青年人多干点事对自己有好处。他们巴不得我没事也加班。而事实上,我的厂里僧多粥少,我只是做半天班,中午十二点开始。这样,我一个上午差不多都在小南门一带游荡,看一会儿敲白铁,看一会儿捣煤球,看一会儿画花圈。无聊啊,当然,双莲桥是我停留最久的地方。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埠头,不是起卸货物的埠头,是清洗的埠头,好像还分了阶段,早上一阵洗马桶,下午有路人过来洗脚。大部分时间我就坐在埠头的台阶上,看河水流进桥洞,看桥边盛开的莲花。这条河向内通向温州城里,九曲十八弯,风情万种;向外可以乘小驳轮抵达瑞安、鳌江、平阳。但莲花只有这座桥下独有,还都是并蒂莲,姿色都不千样。后来,我在一部科教片里看到对并蒂莲的解释,说如何如何的罕见,十万份只出现一枝,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双莲桥下长的都是并蒂莲。
       我毫无表情地看河上的景致,纯粹是在挨时间,看吱呀吱呀划过的小船,一般都是些缸船,是城里运到乡下卖的,还有就是瓜船,是乡下送上来收购的。我看得最多的还是莲花,数数它们是不是比昨天少了,数数哪个位子上又长出一个蒂来,数乱了,再来一遍,又乱了,就重头再来。然后就是看莲花的样子,和人一样,有矫情的,浓烈的,羞涩的,拘谨的,随随便便的,邋里邋遢的。然后,慢慢把酸了的脚拔起来,把屁股拍了,往厂里走去。
       这条路很偏僻,过了中午,就像发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人就少了下来。到了下班的时候,路也整个的黑了,我们都是瞄着很远的灯光走路,如同受航标指引,如果没有灯,我们简直是在黑暗里摸索。这条路上有两个奇怪的现象,打劫和展示身体。打劫还好理解,月黑风高夜,不打劫才怪呢,当然,劫者一般很少有什么收获。他们在黑暗里叫我们站住,叫我们举起手,我们非常坦然,因为我们身上没有钱,我们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六块,像命一样,谁还会把它带在身边呢?我们一般只会带几两粮票,几角毛钱,是留着万一肚饿时吃点心用的。于是他们骂骂咧咧,装作自己手气很晦,顺便摸一把女工的乳房去。也许这才是他们打劫的真正动机。展示身体就有点另类了。这条路上有几个露阳癖患者,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像田螺一样出现,倚在路边的角落里,表面上看,他们好像身披大衣,其实里面都光着身子,而且积蓄着歹念。等下班的女工一点点走近,他们会突然蝙蝠展翅一样打开大衣,把自己的身体裸露出来,动作热烈,景象可观,吓得女工们尖叫着抱头鼠窜。所以,我们下了班都要等着一起走。我们厂男工不多,身体好的男工则更少,我算比较好的,因此,我在晚上下班的时候就特别骄傲,许多女工都会刻意地讨好我,我也会吃到她们省出来给我的东西,半个芝麻饼或两块香糕。
       我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护送女工做夜班回家,每次平安,我都有一种顺利通过封锁线一样的感觉。
       应该说,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工作,有一个每天按时、固定的去处,许多年龄和我相仿的后生都在游荡,他们故意穿着工作服,回力鞋,时刻准备着,目的就是为了斗殴。很混乱,经常看到一大队人马哗啦啦跑过去,我知道,那个方向的某户人家又要遭殃了,玻璃被砸啦,灶台被扒啦,来不及逃走的人被一刀捅死啦。人死了就像狗死了一样,没有人会想到报警,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事要通过派出所来解决的。没有派出所,就有许多人站出来充当派出所的角色。有黄京吧、龙海生、唐一刀、笑一笑,这些名字听起来就气象很大,被人请来请去,也确实能解决一些问题。
       我知道这些名字是怎么起来的,到了人人景仰,闻风丧胆的地步。我想,他们开始也一定是打架起家的。打架光凭力量是打不出什么局面的,肯定有什么杀手锏。我也根据自己对打架的理解做了一件武器。关公为什么使刀?吕布为什么使戟?马超为什么使枪?每个人理解不同,都觉得自己使的是最科学的。我也做了一把带柄的,可以握在手心的,有短锥从指缝间钻出的器物,我叫它“钉拳”,握在手里藏而不露,打出去雷霆万钧。
       有了这件器物带在身上,碰上贴身的肉搏,我还是可以迎合一下的。当然,碰到砍刀,鱼叉,火药枪之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生活的另一些内容都发生在上午,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我每天在双莲桥台阶上的傻坐,会最终成就一番事业。这事业不是我身上的“钉拳”打开的,它当时还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兜里,把我的裤子磨得发白。大家都以为我兜里一定塞着一串钥匙什么的,我父母也这样问过我,我说就是钥匙,我们家钥匙太多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东西,一把武器,不过是没开荤而已。其实,我也是不愿意它开荤的,开荤有什么好,开荤就意味着伤人,伤人这还得了?辱骂、动粗、伤人这类事和我的家教是格格不入的,我父母说,那都是流氓二流子干的。只是社会太混乱了,我带一件武器给自己壮壮胆防防身。我是懦弱的,这从我做的“钉拳”就可以看出来,“钉拳”是隔靴搔痒,一般不会要人性命,顶多伤及皮肉,我要是不怕死人,要是张扬,我就会做匕首,带血槽的匕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要真是这样的人,我父母会被我活活气死,他们会觉得很倒霉,无法向自己交代,也无法向别人交代。他们觉得我是非常本分的,每天上班下班,至于打架的事,他们觉得我会不会捏拳头都是个问题。
       温州的夏天是清爽的,没有骄阳,也没有酷热,桥边尤其阴凉,还有沁人心脾的莲花的芬芳,这也使得我的坐看能持续下去。一天上午,就在我被莲花看得眼睛发直的时候,一条小船朝我划了过来。一般经过的小船都是吱呀吱呀的直线过去,这条小船的方向已斜了过来,它肯定在这一带犹豫很久了。这是一条满载田瓜的小船,一筐筐生津得非常诱人。船上有两个老大。一个轻轻地划着桨,一个护着声音隔远地问我,老司,你这埠头能上吗?埠头怎么不能上呢?我随口应道,可以啊。他又吱唔着问,上了没关系吧?上船有什么关系呢?你上就是了。我的干脆使他们产生了怀疑,他又不放心地问,你不会骗我们吧?我说,废话?上船有什么好骗的。我的话是诚恳的,真的没有陷阱,他们又仔细看了看我,也许有一些因素使他们感到踏实,比如我的身材,有点偏粗,乍一看像蓄着力量。还有我的口气,三块板两条缝,不容置疑,像能够担当的样子。他们就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藏着暗喜,把船靠了过来。
       这一带有几个这样的埠头,都是让小船卸货的。土产公司门口有一个,内河客运门口有一个,还有就是三角城头那边有一个,都是在河的开阔地,河交汇的那一头,船要是划着桨退出来,掉头就可以划到县里去。那几个埠头位置好,上岸就有正经的路,因此,送瓜和接瓜的都喜欢堵在那里。但那几个埠头有埠霸,什么瓜都得经他们的手验一验,雁过拔毛,说一不二。你若不肯,你若有异议,你若觉得吃亏,马上把你的船凿漏凿沉。但经过埠霸那么一拔也有一好,就是他签的单算数,城里那些南货店、果行、摊点是认账的,他说这筐瓜一百斤,接受的下家就不敢说九十九斤。当然,麻烦也是有的,就是那几个埠头太挤,船像水荷一样泊着,密密轧轧,等一个个把瓜清了,眼见着日头就暗了下来,再把船拼命地打回家,已是半夜了。
       
       我开始是不知道这些的,后来别人总结我,也是这样说的。显然,我当时也是被错当成埠霸了。凡事都有个开头,我的开头就是这么简单。他们的瓜要从双莲桥埠头上,我正好就坐在双莲桥埠头。他们把一筐筐田瓜搬上来,我也帮他们在岸上接接手。我这样做纯粹是一种劳动的习惯,一种家教养成的本能,他们在用力,我是空闲的,我肯定要帮他们一把,而且,有人递有人接,也是一幅很美的劳动景象。但对于他们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简直受宠若惊。他们赶紧停下活把我劝住,老司啊,你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啊,怎么能叫你动手呢?我说,我站着也是白站着,动一动又用不了什么力,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说,你一点也不用动,你只用站着,你站着就是招牌,我们心里就踏实。你要动也只用动动眼,把我们的田瓜看一看,你看好了,给我们一句话,我们就有了保障了。他们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生分,也许是怕我掺和,我只好懵懵懂懂地端起架子,耸起肩袖手旁观。
       他们的瓜都是一百斤一百斤称好的。埠头上也站起了接瓜的人。大概是我前面做得比较亲和,他们就斗了胆和我“讨价还价”,要我少压一点,说一百斤当九十斤行不行?他愿意短斤缺两,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当即就同意了。那些接瓜的也不失时机地纠缠,问我每百斤收一毛钱可以吗?行啊,多少都是你自己给的,又不是我逼你的!双方就这样成交得很顺利,就拼命给我敬烟。我不会抽烟,我忸怩他们也不肯,他们就把烟放在台阶上,有的则塞在石缝里,好像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是我的,放在这里像放在我的仓库里一样。
       后来我知道,这些送瓜的乡下人都要受到埠霸的拔毛,就像收租院里大斗进小斗出,心狠手辣,克扣得很厉害。他们克扣了送家,反过来肯定要讹诈一下接家,埠霸是坐吃两头。我现在都由他们自己说了算,他们自然就很高兴。都说我心平,说心平能做大事。我当时以为是给他们当一下中间人,作一个见证。这事没什么难的,我就做了。
       事情完了之后他们又要我签单,意思是说这批货我已经认可了。我说我签有什么用,我的字狗屁不是,签了也是白签。他们坚持说你的字就是钱,你签了,我们才能算数,你签了别人才不会争议,就会照你的意思走。我还想推三作四,说自己没有笔,他们就到处找笔。我又说自己没有纸,他们就撕了烟壳,用了好几个烟壳,有飞马,也有红金,裁成一条一条,一筐一条。我说烟壳怎么行?不三不四的。他们说烟壳就烟壳,不在乎什么纸,关键是你的字。我想想这其实也无所谓,签就签吧。我读书到高中肄业,字肯定比他们好,我就郑重其事地写下“双莲桥埠头乌钢”。我的名字叫乌钢。他们一边看着我写,一边就不停地感慨,啊乌钢,啊乌钢。说这个名字好。听他们的意思,我这名字也很有气象,像个埠霸的名字。
       我就这样做了埠霸。埠霸不用哪一级政府批准,他们觉得我是,我也就是了。
       我的双莲桥埠头生意一般,原因是人家吃不准我的底细,他们那些埠头都有些年头了,在社会上已有了名号,我的埠头没什么历史,有些人怕得不到保证。还有就是远了点,偏了点,船要一直划到里面来,上货的路也不好走,就是原先知道的几只船过来,但每天也有几千斤瓜果的交易,也有两三块钱的收入,一个月就是七八十块,比我当干部的父母强多了。我在厂里的工资都如数交给家里,我父母很高兴,说我孝顺,懂事,没有白养,是他们教育的结果。为了麻痹他们,我也会向他们要回一些点心钱,一般以一天一毛钱计算。我父母觉得这是非常合理的要求,人是铁饭是钢嘛,特别是点心,有时候比饭还要紧。他们就会返还我几块钱,一般还会多给些余地,四块或者五块。
       父母对我的工作是非常关心的,我当然也很争气,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也没有给他们丢脸。
       我工作的单位叫竹筷合作社,顾名思义就是削筷子的。我的具体工种是切竹爿,把竹爿切成筷子一般长短,而削,则一是女工的、任务。我的工种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挑挑竹子的长度,竹子是不是直,歪的竹子是不能做筷子的,只能做一些饭蒸、水勺、衣架,或者当柴烧。尽管这样,我也会挑一些另外的话题让父母高兴。我跟他们说,你们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吗?他们说,我们也不指望你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次事,你就把你的竹爿切切好,我们已经欢天喜地了。我说,你们怎么要求这么低啊,你们就满足我这样简单地切切竹爿?我告诉他们,竹爿是当然要切好的,但也要有进取心,我最近就在为厂里设计一种新产品。我母亲脑子比较简单,一下子就相信了。我父亲则将信将疑,他说,你不要吹牛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料?你切切竹爿倒是绰绰有余,搞新产品?你又不是技术员。我也不跟他们争辩,我告诉他们我发现和设计新产品的过程。食堂里那台烧饭的鼓风机坏了,厂长叫我给它检查一下,是马达的接触不好,还是短路了,里面的线圈烧了。我读过高中,在学校里学过一些稀奇古怪的课,什么工业、农业、军体,工业课里就说到电机,所以,全厂也只有我敢拆这个马达。其他工人,由于没多少文化,马达对他们来说,不是石头。就是泥巴。我拆开马达,毛病没发现,倒发现了线圈旁边插着的槽楔,竹的,半圆的,长短大概根据马达的意思,这使我心里为之一振。我把这些槽楔拿给厂长看,厂长立刻把马达的毛病丢在了脑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对槽楔产生了兴趣。在厂长的放手支持下,厂里成立了以我为核心的槽楔攻关小组,主要解决槽楔的绝缘问题。我平时在家里喜欢炒菜,油锅经常会发生炸锅现象,油锅为什么会炸?就是因为锅里有水,等油把水炸光了,油也平静了。我就是根据这个原理把槽楔放在油里煎,煎走了槽楔上的水分,达到了绝缘的效果。后来,厂里的供销拿了我试制的槽楔,在福建等一些电机基地接到了不少槽楔业务,大大充实了厂里的生产。在我的叙述下,我哪里只是一名竹爿切手,简直就是一个科研工作者,而我所做的试验,也不仅仅只是什么油锅炸水,简直就是一场工业革命,把我们厂生产筷子一下子提升到为重工业配套的层次。我父母听我说着,牙齿也慢慢咧开了,都露出了粉红的牙龈,他们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这些都是真的。但我并不用心,我用心的还是双莲桥埠头,这是我的副业,收入也不错。我在埠头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每天固定有瓜果从这里上来,那些瓜船吱呀吱呀的一直划过来,我可以想象,前面那个土产公司埠头,那些人盯着这些船是多么眼红,本来他们是最后一关,他们要把河里的这些船一网打尽,现在后面还有我在收网,他们心里肯定很难过,很不爽。
       我清楚地记得,这是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那天上午,有两个人从上面的埠头向我走来,他们和我差不多年纪,但比我清瘦,双手插在裤兜哩,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他们为争埠头的地盘而来,但我也知道他们只是喽罗,是来吓唬吓唬的,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喽罗有什么好怕的?喽罗离声名鹊起还远着呢,离如雷贯耳就更不用说了。尽管这样,我也并不想和他们争端。我在家一向中规中矩,从来没和邻居或者同学红过脸,我父母和同事介绍时,都说我是个老实人。况且,这个埠头又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拼了老命打下来的,我只是每天在这里坐一坐,至于司司秤,那是鼻涕流从嘴里过,顺路。也不是非做不可,我还有正式工作,而且厂长对我也很器重,这样,埠头守不守,我真是无所谓,我何必为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与人结怨呢?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真想告诉那两个喽罗,我正做得不耐烦呢,你们要你们就拿去吧。但我身体里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好像有另一种声音在挣扎,在呐喊,这声音来自我不错的身体,来自我血气方刚的年龄,来自我兜里的武器——钉拳,它们迅速交织在一起,在心里不断地叱责我:你要是就这样退出来,你就太窝囊了!我当然不能窝囊,于是,冲出我口中的话,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了。我说,埠头又不是你们的,你们好占埠头,我也好占埠头,你们占你们的埠头,我占我的埠头。我说,那些船又不是我叫来的,是他们自己要来的,他们把瓜送到我这里来,我有什么办法,你有本事你把他叫去好了。我还说,你有你的名号,我也有我的名号,你的名号别人认,我的名号别人也认。别人要是不认我,我一个屁也不敢放,马上收摊。我还说,有钱大家分点赚赚嘛,你一定要赚我这份钱,你也说说你的道理来。我说的大致就是这些意思,但当时说得肯定杂乱无章,也许声音很高,也许样子很凶,也许还夹杂着很多粗口,总之气势很大,那两个喽罗根本接不上嘴。他们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勾着头斜眼看我,一边还猛烈地抽烟,烟从他们的嘴里不断地喷出来,看得出他们气愤难平。他们最后相互看了一眼,用拇指和食指撮着摘掉烟,扔到地上,这像是一个暗号,一般都有什么剧烈的动作,我也以为他们会突然冲过来,会合力把我放倒。我不由后退一步,右手紧张地伸进裤兜,拼命握紧我的“钉拳”。我从来没打过架,我也不会打架,都说想打还捏不及拳头?我就是怕捏不及拳头,所以我得提前准备。但是,他们却耷着肩掉头走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可收拾了。我知道我把话说大了,我等于是下了一道战书。他们不是理屈,也不是词穷,不是被我的慷慨陈词所震慑,他们是去搬救兵去了。很快,那边又来了两个人,加上跟在屁股后的两个喽罗,一共是四个。这两个可能是小头目,来势也比喽罗汹汹,他们的手不是插在裤兜里,而是做出膨胀的样子夸张地撑在身体两边,有点解决问题的派头。他们径直走到我身边。我其实早就准备了,我只是装作懵懂而已。我虽然没打过架,但我读过书,知道出其不意的效果。别看我眼睛望着别处,武器已紧握手中。我的武器本来就很隐蔽,不像其他武器那么惹眼,它握在我的手心里,但锋芒已在我指间虎视眈眈。那两个小头目当然也是小看我了,他们也许学过散打,也许还记着师傅的提醒,师傅说,看一个人出手主要看他的肩膀,手动肩膀首先要动,没有一个人手动而肩膀不动的,也没有一个人手比肩膀动得快的。他们错了,他们太拘泥于师傅的教导了,我就是一个手动而肩膀不动的人,我就要破掉这个规矩。我倒是一直盯着他们的肩膀,我不声不响,头不移位,目不侧视,等他们的肩膀稍微地一动,我就给他一下。我使的是“钉拳”,拳在明处,钉在暗里,不出血,不伤内,但结结实实落在肋骨上,那个人一下子就弯下身去。他闭着气,有点怀疑这种疼痛,他撩起衣服查看,一看却更加疑惑。另一个同伴不相信他会这么不堪一击,想上来帮忙,但他的肩膀动得太厉害了,也许他只是想拿好架势,但我的拳早已挥了出去,我打的是他的脸颊,他连声音也没出,捂着脸就蹲了下去。另外两个喽罗喊一声“皇天”,撒腿就跑。
       这事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发挥下去。一是真的被我的“钉拳”吓着了,以为我身怀什么惊世奇功,谁也不想再以身试拳。还有一种可能是,土产公司埠头的埠霸,也和我差不多,是只纸老虎,外强中干。有一点可以肯定,埠霸都不是真正的大拿。大拿有大拿的做法,大拿才看不上埠头的这些瓜果,大拿要做就做大事情,摆赌庄,办采砂场,开运输线路。在大拿看来,埠头称瓜那是小儿科。小儿科还闹什么呀?赶紧暗静。一切按部就班。
       埠头上开始传扬起我的名声,人们惊叹我的功夫,见到我就指指点点,说“钉拳钉拳”,甚至把我解决那两个小头目的过程说得神乎其神,说就像做数学题一样,先乘除后加减,干净利落。还有人说我以前杀过人。这种说法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杀过人了?但他们传得像真的一样,像看见了一样,连细节都有。这些传说对我在埠头上工作有好处,无形中帮了我的忙,使我在埠头上地位更加牢固,拉虎皮作大旗,杀人最能体现胆量,反正也没有人去细究,我就不去否认它。后来听说,制造我杀人传说的是双莲桥桥边的一户人家,他们家有个女儿叫柯依娜,我也不知道他们说这个是什么动机。
       许多人也因此说我是黑社会。这个名字我觉得还比较好听。他们不说我是流氓,流氓好像专指偷鸡摸狗之类,我比这类人要阳刚许多。黑社会就是另一个社会,这个社会有另外一套秩序,另外一套做法,但我对自己不这么看。我对自己的评价还是客观的,我很畏惧父母,遵循家教,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在厂里表现也不错。埠头的事,我一般也是以维护为主,我不敲杠别人,也不坑害别人,不轻易杀斤两,也不漫天要价,一般都是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思,自愿自给。我其实起着一种维护利益和保障供给的作用,如果没有我,埠头就乱套,斤两就会存在欺诈,价格就会乱砍,揖个准则。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要流通到市面上就更加糟糕。除了那次打架,我没有再惹是生非,那次也是情有可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现在,我们几个埠头之间都相安无事。有了我,整个埠头的吞吐量大了,集散快了,也繁荣了,一派平和安宁的好景象。
       天气渐渐凉了,石头也一点点地变冷了;桥边的石头就显得更冷更硬,坐在埠头上,一会儿就觉得冰到了骨头,一会儿就觉得石头硌人。这样的天气在桥边,已不再清凉,而是阴冷。但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去厂里太早,埠头又有事情,我只得在桥边逛来逛去,有时候在桥栏杆上靠一靠,有时候就想,要是有张凳子坐坐就好了。这样想的时候,桥边的那户人家,他们的女儿柯依娜就送过来一张椅子,还是张竹椅,虽然已经旧得发红,许多伤裂的地方还扎了不三不四的布条,但坐起来还是有一点埠霸的味道。柯依娜还给我端来了茶水,一次一大缸,放在埠头的台阶上,足足够我喝一个上午。我平时不抽烟,尽管那些送瓜的人都及时向我递烟。我的台阶上,石头缝里随便伸一伸手都可以摸出一根烟来,但我不抽,我觉得抽烟不好看,有点流氓相,我父母也这么说,他们不说抽烟有碍健康,他们就说抽烟像坏人,他们会举出一些电影里坏人抽烟的例子,有地主、特务、狗腿子,确实抽得都很难看,我就对抽烟恨之入骨。我问柯依娜家里有没有人抽烟,她说她爸爸抽烟,但抽得很差,八分钱—包的雄师。她说你这些都是好烟啊,我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抽过。我就把这些烟收拾起来给她,作为和她端椅子泡茶的交换。
       柯依娜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黑黑的,油光油光,胸脯特别高,比一般人要高,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胸脯,从脖子上下来就没有过渡,直接就耸了起来。她看上去很健康,尤其是嘴唇和头发,很有力量,我总觉得她像印度美人。她有个特点,身上容易长疮,一会儿脖子上一个圈,一会儿手背上一个圈,我原来以为这是蓬勃的关系,人身体蓬勃了,总会长出很多东西,后来才知道,她可能是不太卫生的缘故。我对柯依娜和我的接触没有觉得异样,她住在桥边,我也每天呆在这里,一来二往,我们就熟了,熟了就随便了。她后来还叫我中饭在她家吃,我也就吃了。我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挺好。我本来中午要赶到厂里去吃,挺突兀的,常常被工友取笑,因为我做的是下午班。现在好了,我可以稳稳当当地吃了饭,候准了时间再上班。当然,我也不会白吃他们家的饭,我会给他们捎上一些瓜果,都是那些运瓜的农民伺奉我的,是最大最好的,比如田瓜,是那种长得均匀漂亮的,颜色瓷白玉质的,小屁股紧凑的,瓜蒂下打着黄圈的,都是上等品。
       柯依娜的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我总觉得她身体有病,但又看不出她到底有什么病,嘴唇黑黑的,她对我的到来表示出极大的热情,每次我带什么东西去,她都会马上洗了切好摆在桌上,叫我吃吃吃。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我,她只是用语言招待我,用客气招待我。对于我上她家吃饭,她说得也很到位:客来多双筷。我很少看到柯依娜的父亲,柯依娜说,他在一个仓库里守门。有一次在她家看到他,他正好伏在桌子上吃饭,挺不错的一个人嘛,但站起来才知道,一边肩膀上的一只手是挂着晃的,像棚架上的丝瓜,没用。柯依娜说,是叫机器轧的。
       柯依娜家的条件一般,这从她家的吃菜就可以看出来,尽管每一顿都摆了四盘,但很少有荤的,花样倒是很多的,比如咸菜杂豆板,单单咸菜,单单豆板,还有咸菜豆板汤。这是开玩笑,反正就这个意思。不过,有一点比我们家好,马桶没有放在房间里,是放在房间外的小天井里,用破木板隔着,用一块发黄的布遮着,人要是进出于那里,就像进出于舞台,都要用手撩一下那布,那一撩,老叫人有一种哼两句的欲望。
       有一天我从那里出来,看见天井里蹲了一个男人,在伺弄屋檐下的花草,我以为是柯依娜的父亲,仔细一看,拿剪刀剪花的手又好又有力,正在纳闷间,柯依娜母亲无声地把我招了进去。我进了他们家卧室,柯依娜也站在那里严阵以待,她们掩了门向我控诉这个男人:他住在隔壁院子,窗户却开在我们家天井里,这个人强横得很,说屋檐下的滴水地就是他的,就把自己的花摆进了我们的天井里。柯依娜母亲说,单是摆个花我们也无所谓,我们的天井里白白的多了几盆花也不是不可以,但摆了花就要种,就要梳理,就要浇水,就要翻身到我们的天井里,比到他自己家还随便,还自然,这就不舒服。柯依娜也说,我一看他翻窗过来的样子我就烦,好像翻自己家墙头一样,好像在自己家的天井里。她母亲说,他看自己身体好,看我们家老公身体残疾,欺负我们家女人。我说,他做什么的?柯依娜说,看自己是大学毕业,有什么了不起!她母亲说,也不知道在什么单位工作,力气倒是挺大的,每天在家里练吊环,还有拿一张长凳,上面下面的爬着打滚,看样子也是很用力,一般人爬不起来。柯依娜说,他就是看自己有力才这样老三老四。她母亲说,我老公手不好,我自己心脏也不好,你看我嘴唇都是黑的,我又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没用,眼看着别人大模大样地蹲在我们家天井里,也要他不得。柯依娜这时候靠过来,拉了拉我的手,有点忸怩地说,乌大哥,你都是埠霸了,你一拳打去,一个差一点躺倒,一拳打去,另一个一屁股蹲下,别的埠头的人不敢惹你,你这个埠头的人都听你的,你一定本事很大。她母亲说,听说你还杀过人。我拼命辩解,我什么时候杀过人,你们不要乱说。柯依娜说,你没有杀过人也没关系,你的“钉拳”比杀过人更可怕,你能帮我唬唬他吗?我这时候知道什么叫“吃人家嘴软”了。我在学校的时候对这句话不很明白,现在突然明白了。想想这母女也挺有计谋的,她们是在攀附我,目的在替她们家送瘟神,我只顾吃饭方便,原来麻烦就在饭的后头。特别是柯依娜,手那么一拉,大哥那么一叫,我就推不掉了。我说,我只能试试看。
       
       我硬着头皮走出了她们家卧室,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膨胀起来。我已经被她们母女鼓动得豪情万丈,什么埠霸,什么“钉拳”,什么杀过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打手了,我摇头晃脑,像一个无事生非的流氓;我脸上的肉都横了开来,像一个无恶不作的恶人。但我心里非常明白,我不是一个恶人,我也不是真强大,我不能像那些无赖一样无缘无故地打人,我家里也不是这样教我的。我父母说,在外要和别人搞好团结,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只能装装看。我坐在柯依娜家的饭桌前,对面就是天井里那个男人,男人还兴致勃勃地在摆弄他的花草,好像真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心安理得得很。我说,喂喂喂,弄花的!男人慢慢地站起身,转过头来。我说,你站的是什么地方?他说,天井啊。我说,是你家的天井?他说,那不是,我家在窗里边。我说,那你怎么站在窗外边?你还本事不小。他说,你是谁?这和你有关系吗?我觉得这男人有点“横”,好像真以为自己练了吊环,爬了长凳,这样的男人要先给点颜色看看。我就装作漫不经心地踱出来,手已经在裤兜里握紧了“钉拳”,我到了他面前晃了晃拳头。我明里是拳,暗里却藏着“钉”,我把“钉拳”打在一处墙壁上,年老的墙壁哗啦啦就散下一些砖来。我这样一打男人就惊了一惊,脚头也不自觉地动了一动,嘴巴僵一僵,精神好像已退到了窗边。我说,当然有关系,我是柯依娜的表哥,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叫乌钢,你若不知道我再告诉你,我在双莲桥埠头司秤定价。那可是社会职称,男人不得不重视。我就乘胜追击,你要为这事打一场,我奉陪到底,你要不想它出人命,你就识相点。这个男人被我唬住了,他跨栏一样刷地一下,身体从窗口跃了回去。我最后说,你这就叫做神不清,上了凳还要上桌,上了桌还想上灶台!我当然也是说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打架,出人命?都说牛有多少力,马也有多少力,他天天练吊环,爬长凳,真要是动起手来,我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定被他打算盘一样,三下五除二。但世上英雄很少有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大部分都是瞎起哄蒙的,还有就是人抬人,就像宋江。
       后来,我听柯依娜说,隔壁的男人把原来的花盆都搬回去了,换了三盆小的,都缩在滴水地里面。我说,这就好了嘛。柯依娜说,三盆好像都是茉莉花,挺懒养的,不用怎么护理,他再也没有翻窗过来。我说,这不就达到目的了?茉莉花在你家天井里还可以白白香你。何依娜笑了一下,说,还有件事更好笑,你猜他现在怎么浇花?他拿个针筒,像打吊针一样,站在窗里面吱一下吱一下。我说,他这是怕弄湿了你的天井。我又说,这就行啦,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柯依娜没听懂,她程度有限。
       帮柯依娜家解决了一件事情,我在她家的待遇就更高了,原来还只是吃顿饭,现在还可以躺在她床上休息一下。我说过,我是下午上班,太早去厂里也没意思。这样躺一躺不仅可以挨时间,还多了一项内容。柯依娜家显然是很困难的,床上连枕头也没有,我在心里想,没有枕头怎么睡啊?不是把眼睛都睡肿了?柯依娜说,没有枕头睡了不会头晕。她这话当然也有道理,身体平躺,大脑供血正常。但我总觉得她这是精神胜利法,是苦了说甜话。没有枕头,我躺着就很难受,侧着仰着都不是。柯依娜说,你躺着难受就枕我的大腿吧。她就真的坐过来,把大腿给我作了枕头,我也就不客气地躺了上去。也许她是想讨好我,她没有其他什么奉献我,只有大腿。也许我这是居功自傲,觉得对她家有功,就可以受点禄。
       柯依娜的身体真是蓬勃啊。她的大腿就很粗,我枕在她的大腿上,就好像枕在大磅的米粉袋上。我还能感受到她的胸大,她的胸,就像两座山峰尽力突出在我的头顶,我有躲在岩石下安全的感觉。这样一对诱人的胸脯,我真想伸手摸她一下,她也肯定会让我摸的。但我知道,这是个雷区,不能摸。摸一摸就不好交代了,就得把她娶过来。我不是地痞流氓,摸了就摸了,摸了就不要了,我要是不要了,谁还会要她?再说了,我枕在她的大腿上,闻到她裤子上有股气味,是裤子换得不勤?还是她本身不讲卫生?无论是什么,都说明她家的条件和文明程度跟我家不好比,门不当户不对,我要是把这样的姑娘娶回来,我父母就会被我当场气死。所以,我不用动其他心思,我要装作心静如水地睡一觉,休息好了去上班。
       埠头上的事,一切照旧,而且越做越有秩序。比如签单,就是瓜筐上那张证明斤两的字条,现在就固定下来用烟壳纸,有什么用什么,有时候是飞马,有时候是红金,烟壳纸发出的货,就是双莲桥埠头的,就是有信用的。还有那个签名,原来是写“双莲桥埠头乌钢”,那么多字,多么麻烦啊,随着名气的增大,现在只用写一个“乌”字,或者写一个“钢”,就像钢印盖出来一样确凿。后来嫌“钢”字笔画多,就只剩一个“乌”了。有时候,那些没脑的人会把烟壳纸弄丢了,提着裤子像尿紧一样跑过来补签,我都会马上满足他,只是写的“乌”潦草一点,看上去像“5”,或看上去像“8”,但都像我们厂长签在工资表上的字,有用!我父母说了,与人方便是我们的快乐。换了其他埠头,肯定还会向他们收钱。就是司秤的形式和别的埠头不一样,我由着他们自己称,秤送方带接方带都可以,或干脆称好了过来。我这是人性化管理,靠大家自觉。我不可能像其他埠头那样在现场摆张磅秤,称一筐,吆喝一筐,称的喊一百斤,吆喝的接八十斤,当场就扣掉二十斤,搞得像真的埠霸一样,这样心太狠。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哪。我是还要去上班的,难道我把这张秤每天这样扛来扛去?从家里扛出来?再扛到厂里去?不可能。
       在厂里,我又有了一个发挥的机会。我们厂那个供销像得了宝贝一样接到了一批梯形槽楔订单,回到厂里被厂长骂了一顿,说,你是抢荒鬼啊,好像我们厂马上就要饿死一样。还说,圆刀削削还在我们的技术范围之内,你弄来一个梯形的,对我们来说就是原子弹嘛,哭也哭不起来。供销被厂长骂了像吃错了药一样难受,好几天都头虚眉低,见人一闪而过。后来厂长又想到了我,把我叫到办公室,把自己的位子腾出来给我坐,还给我泡了茶,说,你要是把这个搞出来,给你加半级工资。半级工资三块钱,但也像在我屁股上抽了一鞭,激励了我。我看了看实物,说,明天我去买个量角器来,把角度量出来再说。量角器厂长听都没听过,张了张嘴,半天还傻在那里。我们这个厂是合作社,是近郊一带的竹篾小组打拢的,人员不是文盲,就是低小,个别城里加盟的工人,也都是蒸笼里发不起来的黄馒头,我算这个厂里的知识分子了。第二天我用三分钱买了一片量角器,用一块钱剪了一段中碳钢,到隔壁厂里去借了一支什锦锉,量出角度,画出样子,锉出模胚。在这个过程中,厂长的眼睛一直像探照灯一样亮着,一眨没眨,口水也咽得咕咕响。我把做好的模胚往台钳上一夹,前面竹子敲进去,后面把它拉出来,一根梯形槽楔就这样诞生了。厂长奔走相告,全厂欢欣鼓舞,都对我佩服得不得了。当时市场上有胶木铸压的绝缘槽楔,但成本要比竹槽楔高七八倍,所以,我们厂的前景是非常灿烂的。这事我父母也知道了,逢人便说。在他们溢于言表的得意里,好像我已经成了华罗庚第二。为表彰我的贡献,厂里真的给我加了工资,叫新招工一级半,每月二十九块,外加米贴两块。
       后来,柯依娜也告诉我一件事,说隔壁那个男人把那几株小茉莉花也拿走了,柯依娜说,现在的天井里真舒服。她母亲说,就像虱烫了一样。
       这真是一段非常气魄,非常充实,非常富足,非常美好的好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据说,从外地调过来的一个新领导,强势得不得了。在我生活的圈子里,我觉得很好,很自由,很舒服,但在很多人眼里,这个社会很糟糕,没有秩序,没有公道,没有安全感。那个领导向市民许下诺言,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四毛钱一斤的咸菜降下来,减至两毛。第二件事就是让每人每月半斤肉的计划得以兑现,确实能吃到油星。第三件事就是刮“台风”。温州地处海滨,平时台风频繁,有时候风夹雨,有时候海水倒灌,我们都习以为常了。但现在刮的是“政治台风”,确切点说,是打击刑事犯罪的“台风”。这条路上的那几个露阳癖患者被抓起来了,说是流氓分子,被判了刑;有一个抢劫犯刺了女人一刀,被毙了,这人“专刺女人大腿”,大腿有时候也指下身。专刺那还得了,就是死有余辜了。那些唐一刀、笑一笑、黄京吧、柳海龙等,也都被枪毙了,他们的名气太大了,从来不出门的人都知道,那还不死定了,他们的罪行叫“地下公安局”,就是到处处理事情,公安局是随便能开的吗?也不想想。他们都毙在我们厂附近,这地方原来就叫三脚门外,老人们都叫“棺材坦”。
       
       杀鸡教猴子,我一听到风声就不做埠霸了,做埠霸本来也只是业余爱好,又不是政府任命的,非做不可。至于那个“钉拳”,早被我用力扔到河里了,挖泥船就是把河床挖了个底朝天,也别想挖出它半点影子来。“钉拳”虽然算不上凶器,但这个时候带着,等于找死。
       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上班去。
       中午,我仍旧在柯依娜家里吃,我已经吃惯了。但她母亲渐渐流露出一些不耐烦来,这我都知道,她把碗放得重了,她炒菜老是叮叮当当地敲,吃饭的时候,她会说自己有事,不和我一起吃,想冷落我,给我难堪。当初她们家力邀我吃饭,是想借我的名赶走隔壁的男人,现在大劝告成了,就不要我了,就觉得我吃饭也是个累赘,甚至觉得我揩油。我就是揩油怎么啦?我在她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她怎么好过桥拔桥板?吃水忘了掘井人?我偏偏呓,我气死她。反正我也不看她眼色,反正柯依娜喜欢我。
       其他埠头的那些人,听说也抓的抓了,判的判了。他们以为“台风”一阵刮过,马上天晴气朗,他们以为自己是鼓楼下的鸟儿,都吓出经验来了,所以,他们只在家里草草地伏了几天,又蚂蟥一样现了出来,一把被政府逮了个正着。他们这叫不会看风头。这段时间的“台风”是新来的领导治理地方的排头炮。排头炮一定得轰得山崩地裂,一定要达到震慑和摧毁的目的,接下来还要冲锋。他们就是没脑,埠霸什么的,那都是旧社会的丑恶现象,新社会怎么会让这些东西沉渣泛起?所以,他们被抓进去,被判了刑,有些民愤大的被枪毙了,都是必然的。风头霉头两隔壁,说得一点没错。
       我听说,公安局也曾经暗暗调查过我。公安先到机关里找到我父母,问他们我的情况。我父母说我很好啊,很听话,每天按时上班,还都去得特别早,为厂里做了不少好事。公安又问他们,知道双莲桥埠头吗?我父母说知道啊,好像都是些流氓恶势力在那里欺行霸市。公安说,你儿子很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父母脸色立刻就白了,冷汗马上就布满了额头,好像看到了我押赴刑场的情景。我父母语无伦次地说,不会,不会,这些事他哪里学来的呢?这些事你叫他吃,他也不敢夹。公安没有跟他们废话。公安是对的。而父母都以为自己对儿女了如指掌,其实,他们仅知道自己设想的一点点,蒙在鼓里的就是他们。
       公安局当然也去了双莲桥埠头走访。找了一些送瓜和接瓜的人,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说我是无为而治,只是做个见证,根本没有欺压行为。再接触了一些诸如柯依娜此类的居民,更是有口皆碑。说因为有了乌钢,邻里之间的龌龊少了,许多矛盾都及时化解在萌芽中。在他们的叙述里,我俨然一个派出所的“人民调解员”。
       公安局最后还去了我们厂。在厂里,他们继续听到了对我的赞美,我怎么遵守纪律,怎么埋头苦干,怎么苦干加巧干,怎么搞技术革新。另外还说到,在晚上恶劣的条件下,自告奋勇送女工回家的都是我。单位原先还想提拔我,要我当什么技术攻关组长,假如我们厂是个公司或集团,那我这个职位就是部长或主任,我也谦虚地推掉了。组织的意见非常要紧,组织的意见就是权威,组织说好,才叫做真好。
       我最终没事。我想,顶多是被打了个问号,挂在那里。时间一久,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有我,双莲桥埠头也就不复存在。那些瓜船,吱呀吱呀地摇过来,歇不是,上也不是,都吃不准,像没有人指引方向一样,没有着落。那些接瓜的下家,他们到底接不接?接过来会不会受到质疑?心里一点也没有底。于是,埠头很快就萧条了,冷清了,人影也没有了。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一个往日送瓜的,手上扎了绷带,夹了木板,弯曲着吊在颈上。我问他现在瓜送到哪里了,他开了一句粗口,说,现在还种瓜呀?早就不种了,种了也没用。自己吃,吃多了肚荒。送上来,又没人收。主要是斤两价格说不下,没有人说了算。他说,没有秩序和规则,怎么做生意呢?天天像论战!你看,还为这事打了起来,手也打断了,像《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已经三个月了。他口口声声怀念我当埠霸的那些日子,说我心平,公道,讲信誉。其他人,人打倒了不说,还恨不得再咬一口睾丸去,心狠。
       现在的双莲桥,比过去当然是热闹多了。
       现在有多少人知道过去呢?就算知道了,又有多少人把双莲桥埠头,把乌钢,作为“英雄往事”呢?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非常傻。在他们眼里,真正的经营者、维护者才不会抛头露面呢。如果双莲桥下面还是一条河,一条生意的河,一条繁荣的河,那这些人就是二层河,是暗流,极其迅猛和凶险。就说路边那些招牌,不用进去看,就知道是什么地方,酒店,茶室,咖啡吧,足穴,美体,桑拿浴,生意不得了。明白的人都知道,这些店要开得牢,要红火,都是有相当的背景的,都是有人撑腰力挽狂澜的,否则,连一天也开不下去,光是各种各样的检查,就可以把你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