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测谎记
作者:曹征路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开头是杨柳扔过来的一句话,这句话说得既别扭又狠毒,噎得他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你这张脸究竟是怎么炼出来的?”
       说这话时杨柳正在拍黄瓜,没回头也没发火,菜刀拍下去还挺温柔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甚至左颊上的小酒窝比平日还多了些许味道。杨柳是那种端庄多于艳丽的女孩,不太活泼,但笑起来很阳光,能让人怦然心动的那种。特别是那两只酒窝,生动、调皮,内容丰富,瞬间就能让你膨胀,所以开头他也没仔细琢磨。
       准确地说当时老狼还挺乐意,拍拍自己的脸,还笑了一声。意思是这张脸确实是张好脸,为此他很自豪,他必须永远感谢爹妈的恩赐。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发觉此刻有些不对劲,此刻她的声音是嘶哑的,有点被掩盖的破碎感。那酒窝也有点怪异,颤颤的悠悠的,特阴险的样子,以至于他伸出去搂抱她后腰的双臂就僵在那儿,像是叉车突然死机,缩都缩不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张脸并不值得赞美,或者说这张脸炼成这样才值得赞美。这种刻毒的赞美其实比吼叫可怕,这赞美意味着新一轮审讯和侦察的开始,带有很强的职业特征,是那种胜券在握欲擒故纵的姿态。然后他就明白,今天又没跑了。
       老狼心里颤了一下,他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嘴上没动,汗已下来了。他觉着那汗就像一条蛇,顺着后脊、股沟、大腿,一点一点地蠕动,冰凉。其实早该清楚,你再有魅力的脸对一个天天见面的人来说,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优势,而且表情也不可能永远丰富。杨柳这么说,当然是反复思考才提炼得这么经典。可是天地良心,这段日子他还真是挺老实的。
       当时杨柳并没急于进攻,只是说,还愣着干吗?剥蒜。
       老狼说,行,你搁那儿吧,我来。说话就伸手去抓菜刀。
       但是这个动作过于夸张。他是侧过身从杨柳肩头上去抓菜刀的,这个动作把杨柳的镇定和矜持彻底打乱了。杨柳几乎是本能地作出了反应:在老狼的肘下托了一下,一个翻腕就把他胳膊拧过来,然后跟着又是一个大背摔,老狼就像一片刚刚摘去下水的生猪,趴在地上肥肉乱颤。叫没叫唤,他不记得了。
       然后,空手夺了刀的杨柳也愣住了,等明白过来就开始发抖,那把菜刀被她高举了半天才扔进水池。然后她捂着脸冲进卧房,哇哇大哭。
       实际上杨柳并不是一个性格外向张扬激烈的时尚女孩,她的缜密和沉稳远在一般女孩之上,不然也进不了缉毒处。以前他们俩也吵过,他多半是说几句软话,床上再下点功夫就过去了。有一回杨柳发现他裤兜里有一团沾了口红的餐巾纸,闹腾了几天,后来他故意让杨柳看见,他和同事们是怎样热烈地行拥抱礼的(为此他损失了十几份香格里拉的自助餐),杨柳才不吱声了。杨柳只是提醒他说,你可别让人家老公撞见,再大度的男人也不想看见这个,好像她的胸怀无比宽广,眼睛里能揉进沙子。那以后他确实谨慎了很多,谨慎加小心,小心加谨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轨。但这回,看来真是被她逮住什么了,不然怎么反应这么激烈?老狼这么想想,脑子有点木,也就顾不上疼痛了,他揉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跟进来,靠在门上说,你又是怎么回事啊?你提个醒。就是审犯人你也得提个醒吧?不然我想老实交代也没地方表现去啊。
       可杨柳捶着枕头越哭越凶。杨柳心想,既然骗都骗过了,还用得着别人来提醒吗?
       这一晚,杨柳哭了很久,他也靠着门框站了很久。
       这样,到了下半夜,当杨柳挪动身子给他腾出一点睡觉的地方时,他哼都没哼一声。他相信那时自己的目光是凶狠的,邪恶的,能杀得死人。“你这张脸究竟是怎么炼出来的?”就是这么炼出来的。
       然而天快亮的时候,杨柳还是把他叫醒了,说是要谈一谈。
       杨柳说,郎京生你打算怎么着吧?
       他答,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杨柳说,你还不承认是不是?
       他问,你让我承认什么?
       杨柳冷笑,说你干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除非你干得太多,已经习以为常分不清好歹了。你已经无耻到麻木了。
       他就答,那你还跟我谈什么?我劝你对无耻者少浪费口舌。对不起,我还想睡一会儿,我今天还有一堆事儿。
       杨柳被噎住了,恨恨地道,我知道你现在挺着急的,恨不能马上就到宾馆去,可人家稀罕你吗?所以你急也白急,去了也是在门外站着。
       原来是这样。老狼想起来了,这一定是因为昨天那事。
       头天是他生日,老狼早就表示过,他不想过什么生日,混成这样狗屁不是还生日啊蛋糕啊,扯淡。可杨柳不干。她年终评比闹了个二等功,得了一笔奖金,没地方烧了,非得上梦巴黎浪漫一回。偏偏那天顾萌萌突然决定飞过来,他能不陪吗?人家如今是大腕了,能把她请过来,台里是出了大血的,再说人家也是冲着他老狼来的。经过就是这样,小事一桩,看不出有什么可隐瞒的价值。
       凭良心,他本来是想把顾萌萌伺候好了再回家跟杨柳说明的,谁知杨柳在电话里就有点不对劲。陪客人?陪吧,爱怎么陪就怎么陪。这样他不得不提前撤退,酒宴没结束就回来了。按说杨柳是知道他和顾萌萌这层关系的。谈恋爱时他交代过,当时杨柳还笑得前仰后合。而现在也不知她怎么打听到了客人正是顾萌萌。如果他一开始就说明白呢?也许就没事了。其实那又有什么呀,他们分手都十来年了。
       他想了一想,说我真是奇了怪了,你既然明白顾萌萌不稀罕我,干吗生那么大气?再说我也没那个心啊,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杨柳说,热脸蹭冷屁股呗,不靠女人帮忙你郎京生还有出头之日吗?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好马。
       他又想了一会儿,说你既然明白这么个理,还有什么醋可吃的?请顾萌萌来是台里的计划,我出面接待是公务安排。我之所以没提顾萌萌三个字,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受刺激,我知道你有这个爱好。还因为,那天是我生日,你总想浪漫一回,我被感动了,我不想破坏你的好心情。如果你能现实一点也许屁事没有。
       杨柳哼哼说,总算点到正题了。
       他问,什么正题?
       杨柳说,接着往下说呀?然后怎么了?发生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了?
       他说,什么激动人心?扯淡。
       杨柳说,扯啊,扯淡也要接着扯。
       他说,我不扯。
       杨柳说,你必须扯。
       他心想,你不想过就拉鸡巴倒,等我忙过这一阵就跟你去离婚。可毕竟不敢这么说,一张口已经变成了:我求求你,让我睡一会儿行不行?
       杨柳说,不行。
       他只好拿被子蒙住头,再也不吭声。然而杨柳并不罢休,她跳起来,一脚挑开被子,你不说是不是?你信不信我今天揍你一顿?
       他睁开眼,说你还敢动私刑啊?
       杨柳说,动私刑?我就是废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你今天不说就是不行。说!
       这样他就只有投降,每回都是他投降。他要不投降,女人就叫他灭亡。他只好把那天的全过程再招供一遍:接了顾萌萌,献了鲜花,一起去梦巴黎喝咖啡,送她到台里见领导,然后晚宴,然后没等结束他就回家了。他不敢不招,不招杨柳真能拿他当沙袋练。他不敢面对杨柳这副德行。当初那个腼腆的忸怩的嗓音沙哑的说话还不敢正眼瞧人的杨柳不见了,那个姓名柔弱的女孩永远消失了。当初还真不知道杨柳得过全省擒拿格斗第二名,早知道他也绝不会娶她。当然,他也实在搞不懂,杨柳怎么能气成这样。
       杨柳问,在梦巴黎你们干什么了?
       老狼说,没干什么呀?就是谈了谈各自的情况。
       冷了半天杨柳才说,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其实你干的那些事本来我也没兴趣,你现在就是和她上床我也无所谓了。反正你就是那么个人,我是没办法拉回你的。杨柳说,可是你竟敢公开出我的丑!
       
       他张开嘴,半天没反应,心想怎么出你丑了?
       杨柳说,那天,好多人都知道我想在梦巴黎和你吃一顿饭。你不愿意也就算了,还偏偏选那个地方会旧情人。会了也罢了,还当众表演接吻!你还是人吗你?
       他叫道,等等,等等!你是说,我和顾萌萌当众接吻?烧糊涂了吧小姐?就是我愿意,人家干不干?神经病!
       杨柳说,别不好,意思啊,你又不是第一次。我跟你交个底吧,那天我们有人在梦巴黎蹲坑,是为一个案子,不是为你。可碰巧让人撞见了,人家躲都躲不开。你是不是还想让人家出示证据呀?
       老狼这才有点发蒙。说他对杨柳不怎么样,说他曾经有过杂念,说他心里想和顾萌萌怎么怎么,甚至说他想甩了杨柳另找,他都认账。他也承认那天去梦巴黎是有点欠妥,当时主要因为那儿离电视台近,图个方便,没想别的。可说他和顾萌萌接吻,这可真是邪了门了,而且居然还有人看见!
       杨柳说,没词儿了吧?你也甭解释,我不爱听。你只要承认就行。
       他无力地说,如果我确实想要证据呢?
       杨柳冷笑,看来你不仅无耻,而且还是个无赖。
       他说,杨柳,你骂什么我都认了,你要想分手我也没二话。可你不能冤枉我。这件事我真的没干,我没撒谎。
       杨柳说,那么是我撒谎了?
       他答,我也没那么说。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
       杨柳说,看来你这个人不上测谎仪都不会认账的。
       他突然站起来,一激动,泪都下来了。
       他憋了半天,说,如果有测谎仪,我还真愿意测一下,不然你就没完没了。
       说这话时,天已大亮,楼下已经有晨练的人群在活动,是个晴天。可空气却出奇地憋闷,有点爆炸的意思。他发觉杨柳的圆脸在抽搐,五官奇怪地交换位置,两只酒窝也像眼睛一样瞪了起来。后来她拿上警服就去了洗手间,再后来他听见大门轰然一响。他也跟着身子一抖,尿都出来了。
       没有爆炸,却分明是一种被粉碎的感觉,鲜血淋漓肢体四溅,意识像尘埃一样飘散开去。于是在这个早晨,老狼亲眼看见了自己在迷人的晨曦中悬浮,让他觉得婚姻就是一台破碎机,填进去的是完整,吐出来的是碎片,妈的粉粉碎!而那张被杨柳诅咒的脸也从脑袋上分离出来,浮在半空,像科幻片里的特技镜头,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变幻出各种恐怖的造型。
       二
       杨柳本不想把郎京生往绝路上逼的她的想法是,郎京生必须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伤害,一种滥情,一种无聊,对谁都不负责任。他自以为很派,很酷,很时尚,很有女人缘,其实人家都把他当笑料,当猴儿看,得意个屁。
       特别可气的是,他的轻浮已经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在处里,有好几回,她提出的思路别人都当一个乐子,活跃气氛还行,谁也没拿她的话当正经建议。他们说,你以为这是你帅哥哥哪,跟你扮纯情哪?可事后证明,罪犯就是这么回事的。然而谁也不认为这是她的判断正确,顶多说一句,瞧瞧,还真让杨柳给说着了,那孩子还真跟老狼似的!
       当然这也都无所谓,她也不是想和谁争功。她没把立功受奖看得那么重要。她承认自己是个女人,当今流行的看法是,女人需要的奖赏不是这个。
       那天本来也没当回事。开头是郭燕打电话,让她别去梦巴黎了,神神秘秘的,她也没当回事。但后来那感觉就怪怪的,丢了魂似的。郭燕是她铁哥们儿,俩人在处里,在整个公安系统,玩得最好。好朋友当然无话不谈,她们什么话都谈过,包括交流过床上的感受。去梦巴黎点蜡烛就是郭燕的主意,她当然知道她的计划。可是老狼临时有任务取消计划了郭燕却不知道,所以才会来电话。那种感觉真是怪怪的,郭燕说取消了吗?取消了就算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郭燕这次蹲坑主要是监视一个毒贩的接头,并没有捕人计划,当然也就不会发生暴力事件,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约会。她顶多能看见自己和老狼的浪漫,还多了一项谈笑素材,犯得着打电话来阻止吗?后来那感觉就开始恐怖起来,变成了冰冷的推定。
       这样晚上郭燕下来以后,她就没完没了地逼问,不说就不让她回家。这样郭燕就顶不住了,说了亲眼看见老狼亲吻那个女明星的经过——就是这样隔着桌子把头伸过去的——郭燕还表演了那个动作。当时她还笑了,说要是蜡烛把领带烧着了才好玩儿呢。杨柳没吭声,脸色比哭还难看。
       然后,不费什么事她就打听到了电视台的尊贵客人是谁。
       梦巴黎是一家新开的咖啡屋,老板是个法国留学生,在中国混几年就开窍了,知道中国盛产布尔乔亚和波希米亚,小资得一塌糊涂,喜欢玩情调的主儿特多。所以梦巴黎一开张就烛光幽幽的,壁画旧旧的,萨克斯音调碎碎的,如梦如幻,如痴如醉,特怀旧的那种,在这座追逐国际化的城市一下子就推广开来。
       杨柳问郭燕,当时你在什么位置?
       郭燕哭丧着脸,指指拐角上的一个车厢座。
       杨柳就坐到了那个地方,是这样吗?郭燕点头。杨柳说,你到他那个位置去,再模仿一遍。郭燕稍一迟疑,杨柳就叫起来,我求求你还不行吗?
       这样郭燕只好又把身子探到桌子对面,再次表演了那个动作。
       然而杨柳看见的却是一个完整的后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基本看不见对方的脸。也就是说,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郎京生当时确实伸头了,但也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是耳语,而不是接吻。这个推论让杨柳有点发蒙,半天回不过神来。
       郭燕差不多都要哭出来了,我早说过的,我真有可能看错的。
       杨柳说,我们走。
       侦破学上有一派理论,非常重视现场复原,很多疑难案件都是通过现场复制找出了蛛丝马迹,最后破案的。因为从理论上说,世界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勘察不到位的现场。可是杨柳在现场得到的,却是个不确定。她想不透,难道你郎京生还真是个百分之一?你有什么理由把头伸过去呢?在公共场所?
       郭燕追上来搂住她:算了吧杨柳,别把男人逼急了。
       杨柳反问,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胡搅蛮缠?
       郭燕说,你当然不是!谁不知道你是女中豪杰?
       杨柳说,那不就结了?我不想我的儿子或者女儿没有爸爸,这过分吗?
       郭燕问,你是说,你已经……
       杨柳点点头:就这几天。本来我是想给他过生日时再告诉他的;我想让他第一个知道,可是他不给我机会!这话说出来,跟着就是热泪一喷,腿都软了。
       她们在湖边坐了下来。哭痛快了,杨柳才觉得好受一些。人生就是这样啊,美好本来就很飘渺,而我们又总是与它擦肩而过。等你意识到了,想抓住也迟了。我们能抓住的,其实只是美好的尾巴。而且这尾巴稀松脆弱,一使劲儿就碎了。
       其实她跟郎京生能走到一起也挺不容易的。杨柳的老爸见郎京生第一面印象就特别不好,眉距一下就缩短了。后来她再三追问老爸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好,老爸也说不出来。只是说,他总想讨我的好。杨柳问,想讨你好还有错吗?老爸又说不是那个意思。直到快去登记了,老爸还在尽量回避这件事。有一天吃着早饭,老爸突然自言自语道,女人都喜欢奶油,她这才明白了老爸的心思。
       杨柳的亲妈走得早,老爸有过一次再婚,可是不成功。原因是那个女人对杨柳很刻薄,老爸不能容忍。从杨柳开始记事,父女俩就是一直相依为命的,所以老爸的看法使杨柳很为难。她能明白老爸害怕失去女儿的心情,目光挑剔一点,想法古怪一点,都能理解。可是凭良心,她喜欢郎京生的,恰恰是他身上那股子奶油味儿。郎京生是那样一种人,白面书生,目光柔和,说话好听,有点装腔作势,特爱表现的那种。而今女孩子们都喜欢这种类型的,温柔体贴,会来事儿,哪怕偶尔说点假话也不要紧,能逗人开心就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何况杨柳是个警察,成天把脸绷着,下了班谁不想轻松一点?更何况郎京生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金牌王老五,这种爱情是挡不住的。所以他们连婚礼都没办,趁老爸出差,她就搬了出去。等老爸回来,她陪老爸狠狠哭了一个通宵,哭得老爸昏天黑地,才把这事给糊弄过去了。然后老爸说,你走吧我没事,你觉着快乐我还担心什么呢?
       
       是啊,担心什么呢?当时她无论如何是想不出来的。当时她能想到的,就是和郎京生约法三章,说你什么时候不爱我了你就明说,我不会赖着你,但第一不许你撒谎,第二不许你欺骗我,第三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当时郎京生乐得猴似的,在沙发上乱滚,问,第一百条呢?你能想出一百条来我就服你!可杨柳说一条就够了。她郑重其事地在落地灯上挂了一个本儿,说这叫家庭诚信档案,咱们俩不论谁撒了谎都要记录在案,以示郑重。
       开头还真记过几回。×月×日,老狼彻夜未归,谎称加班,其实是跟朋友打牌,罪过罪过。×月×日,老狼约会女作者,却说是小学同学,认打认罚。×月×日……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月×日,老狼声明,善意谎言是工作需要,咱们谁没撒过谎?争论不休。此事存疑。等等等等。
       后来次数多了,就再也没记过,那个小本儿也就不知扔哪儿去了。这原本不过就是两口子热乎头上的把戏,真有了事,谁还愿意往那上头记?这就好像一扇防盗门,不管怎么设计,都不是对付真小偷的。
       郭燕说,这事都怨我,我当时不该那么急着给你打电话的。
       杨柳摇头,和你没关系。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你知道我早就不信任他了,这个人鬼话太多,我真不知该信他哪一句。不然我干吗不想要孩子?
       郭燕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做掉?
       杨柳又摇头,憋了半天才说,郭燕,我求你帮个忙。让你们家博士替他做个测试。
       郭燕嘴都撑大了,你疯啦?
       她明白郭燕的意思,这念头确实有点疯狂。夜里她说要上测谎仪只是脱口而出,但现在她是当真了,她实在想不出个挽救的法子。她是愿意相信郎京生的,万一他真是那百分之一呢?可是她心里真的很不踏实啊。所以最不坏的办法就是上测谎仪。她说,如果他这次真的没撒谎,我就死心塌地把这孩子生下来。
       郭燕说,这样……好吗?
       杨柳说,没什么好不好的,我要的是结果。
       郭燕说,可是做了这东西,总是会有阴影的。
       杨柳咬着牙才没放声大哭:我都三十一了,我真想要这个孩子呀!不然我怎么跟老爸交待呀!
       三
       规定情景是这样:在晚会进行过程中,台下一位坚守岗位不回家过年的打工妹接受了主持人的采访。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从前过年都在哪儿?离开过妈妈吗?想不想妈妈?等把小姑娘调理到快哭的时候;作为主持人的顾萌萌才突然宣布:你回头瞧瞧,谁来了?于是小姑娘回头一看,呆了,高叫着,妈——于是,钢琴声起,远在偏远山区的贫困母亲终于在美丽的南国见到了幸福的女儿。然后她就代表全国人民感谢千千万万个坚守岗位的打工妹。
       顾萌萌扶着一把高背椅子,憋了半天才进入状态。她眼圈红着,终于哽噎出来:今天我真的好感动好感动哦,我特别特别,真的真的……从来过年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又回到老家,回到了姥姥的怀抱里。在这全国人民都阉家团圆欢乐祥和过大年的日子里,在这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刻,这对打工母女终于在我们的演播室里团聚了!此情此景……这样行吗?顾萌萌收住就要掉下来的泪珠,回头吐了一下舌头。
       老狼摘下耳机,举手。0K了。
       李台翘着大拇哥冲进来,太棒了,绝对感动!
       顾萌萌吐了一口气,颓然倒在沙发上。
       老狼过来说,这就对了,感觉是你自己找出来的。要不怎么请你这位大牌明星来主持呢,不可能每一滴眼泪都让别人帮你设计。这一天老狼都把脸阴着,说话冲头冲脑的,让人不着四六。
       顾萌萌说,你们这帮人太缺德了吧?设计这种场面。
       怎么啦怎么啦,他说,咱们不就是干这一行的吗?
       顾萌萌说,把人家老妈接来关在屋里不让见面,还非得敲钟才放出来,待会儿再急出心脏病来看你们怎么办吧。
       老狼倒抽一口凉气,瞥了李台一眼,这个问题他确实没考虑到。他说要不这么着,咱们准备一个急救药箱,另外安排老太太看中央台的晚会,这就万无一失了。他挥着手拧着眉,一副坚毅果敢的模样,而头上的网球帽此刻就像一顶钢盔。
       李台说,顾小姐,我认为这个问题应该这样看,全国人民需要感动,需要亲情,需要一种在家过年的气氛。而咱们为了观众的根本利益创造了这种感动,即使有点瑕疵也是善意的,是非主流的。再说我们把打工妹妁母亲接来,这本身也是帮助她们团圆,这也是一件好事。至于技术上的处理,是枝节问题,枝节问题。李台是个保养得极好的男人,皮肤白净,谈吐高雅,似乎很有理论水平。当然,他似乎也很在意顾萌萌的评价。
       老狼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就那样,别理她。我向您担保,李台,这绝对是本台近年的最佳策划,您就请好吧。
       李台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各位,我请你们去宵夜。
       顾萌萌瞧着老狼不吭声。
       他恶狠狠地,走哇,还没回来哪?
       顾萌萌这才笑了,说,我眼泪还没憋回去呢。又说,我这个人吧,可能泪腺特别发达,所以才红了。
       吃宵夜时李台借机又把顾萌萌吹捧一番,说顾小姐的眼泪是一滴千金,说她一哭全国人民都感动,古有倾城一笑,今有倾国一哭。然后大伙都乐了,可老狼还是笑不出来。
       直到坐进车里,他才悄悄告诫顾萌萌:李台那人你少搭理他,那人特阴险,特不是东西。你以后少瞎议论啊,就为接那老太太,你知道我们台花了多少钱?两万多!你以为啊?
       顾萌萌说,怎么啦?我也没说什么啊。你们本来就够缺德的。
       他叫起来:这怎么叫缺德?这恰恰是咱们的职业道德!咱们是干吗的?就是制造快乐的,生产感动的,收购贩卖眼泪的!
       瞧着他一副恶狠狠的凶样儿,顾萌萌吃吃发笑,说你今天是怎么啦?吃错药啦?早晨一进来就不对劲儿,瞧你脖子上那根筋,啧啧。
       其实顾萌萌也就是那么随便一说,并不当真。她主要是怕折腾,没完没了地让她来回哭,她受不了这个。现在既然0K了,她也就不当回事儿。其实这种策划她见得多了去了,至于那么义愤填膺吗?只是老狼自以为大手笔,地方台的机会不多,想表现,只能求助于她。老狼是顾萌萌的同班同学,在学校就是他们这一届公认的佼佼者,落到这一步也是谁都没料到的。所以老狼说了个求字,顾萌萌就一口答应下来。顾萌萌要不帮他,谁还能帮他呢?
       见老狼还是不吭声,顾萌萌又说,你今天肯定有心事,我敢肯定。老狼嘎一声就把车踩死了,然后一下一下捶着方向盘,他的喇叭一响,后边的喇叭也响,然后整条大街都跟着他一起哀号起来。
       后来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巷口,老狼还是伏在方向盘上不愿下来。顾萌萌瞧他那样儿,也就不勉强了。她掏出一支香烟,点着了,塞给老狼说,说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老狼捶着喇叭吼道,我决定离婚。
       顾萌萌一愣,乐了:老套,忒老套。离婚有什么劲啊?
       老狼说,你是不知道啊,你都想象不出来我受着什么样的虐待。
       顾萌萌笑到岔气,她捶着胸口:挺高大威猛一汉子,受虐待?
       老狼想想,这事儿是很难说出口。这算什么?家庭暴力?刑讯逼供?还是自己无能?被一个矮他一大截的女人武力征服,毕竟有损形象。所以他把这一段不光彩的屈辱史给删除了。其他的他说了半天基本都是事实,比如怎么猜忌,怎么盯梢,怎么不兼容,等等。当然,他也不隐瞒杨柳的优点,比如她比一般女孩儿爽快,没那么多的琐碎麻烦,也从不缠着自己逛商店。当然,杨柳在经济上也不怎么计较,他们的工资从来都是扔在抽屉里的,谁用谁拿。他总结说,我一点都不怀疑她是真诚的,可她总是要怀疑我的真诚,这也太不公平了。
       
       顾萌萌说,我听不出故事有什么新意,都差不多。人啊,最难相处的就是人这个东西。可是人还偏偏爱找不自在。你说咱俩当初如果好下去,结果能怎么样?可能比这还惨。全都一个鸟样。
       老狼瞥她一眼,那可不一定。
       顾萌萌说,肯定一样!
       老狼说,肯定不一样。你怎么能跟她比呢?你比她强多了。
       顾萌萌瞪着他:那结果不是更糟?
       老狼的意思是,不是体能上的强,也不是性格上的强,而是精神上的强。不像杨柳,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报上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她要是搁从前,肯定就是一红卫兵。现在流行小资了,她就比小资还资,把老公当口红往嘴巴上抹。这种缠绕看上去挺美,小蜜蜂似的,其实稍不留神就被蜇一口,没完没了,没日没夜,谁受得了这个?而顾萌萌就不同了,顾萌萌特独立,特有主意,特会来事儿,特善解人意。你若是嫌烦,懒得搭理她,她还巴不得你走得远远的。两个人的档次高下就在这儿。
       这样顾萌萌就有点飘:这么说我还是挺不错的?她来了个飞的姿势。
       正是年底,所有的商场都想最后捞一把,所有的人都把钱不当钱,大街上人潮汹涌站都站不住。他俩站在巷口也谈不安稳,说不上几句就被行人隔开,弄得老狼心里更烦。有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干脆插在他俩中间,不掏钱就不走,还说给小姐一点面子吧,这点面子都不给呀?他大吼一声:滚!吓得那女孩浑身一抖。
       这天晚上本来也没事的。能有什么事呢?情绪那么差。可到了宾馆门口顾萌萌说,瞧瞧,眼睛都泛绿了。行了,你回吧,我也困了。老狼忽然就有点眼神闪烁起来:你真不请我上去坐坐?逗得顾萌萌哈哈大笑,说这种把戏你还玩哪?
       老狼说,我哪儿还有心思玩儿呀,我都快上测谎仪了。
       也许就是这一句把顾萌萌给煽起来了,跟上了发条似的,没完没了地追问,测谎仪真有那么灵吗?就是把好多电线插在脑袋上吗?那你不跟刺猬似的?然后你就竹筒倒豆子了?把你那些罪恶史全都交待出来?有意思哎,真有意思!
       然后,他们就站到了顾萌萌房间门口。然后,顾萌萌雪白的长胳臂就像八爪鱼的长须吸在了他的脖子上。女人的好奇心真是很奇妙。不过,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心里也长出一只手来,毛茸茸的,和她白嫩的长臂交缠在一起,像正在交尾的两条长蛇上下翻飞。不,应该是两根长须,两根长须上都布满了海绵状的恶狠狠的吸盘,死死吸住了两个女人。一个叫顾萌萌,是现实的;还一个叫杨柳,是想象中的。他用吸盘把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拉出了苦海,然后在苦海之上翱翔飞升。他发现这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段节奏都非常合于目的,非常规范,像喊口号那样短促有力:叫你摔我!叫你练我!叫你废了我!他发现,这家宾馆的地毯很糟糕,不是纯羊毛的,把他的膝盖皮都磨破了,还说是五星级呢,妈的骗人。
       四
       本来测试是安排在初三下午进行的。郭燕两口子都是本地人,家里有数不清的亲戚要团聚,初一初二肯定不行。杨柳这边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但双方的父母也不能怠慢,不管怎么装样儿,大面子上总要能说得过去。所以就安排在初三下午大家都能脱身的两个小时。谁知吃着午饭,吴处的车就到了。
       案情是这样的:去年夏天缉毒处因为连续两年没完成指标受到了上级批评,吴处压力特别大,于是就让大家发动特勤找线索。杨柳联系的这个特勤叫贾喜喜,是郊区的一个菜农,以前有过前科,后来协助破案立过功。这次贾喜喜特别积极,他提出奖金要兑现的要求时,吴处也很痛快,当场就表态同意了。贾喜喜第一次提供的线索是个开出租的,在后备箱里查出海洛因一千一百克。奖金兑现后,跟着贾喜喜又打出了第二次第三次电话,按照他提供的时间地点缉毒处连破三起大案,共起出海洛因二十千克。贾喜喜立了大功,前后共得奖金二十余万,连判刑四年的儿子也沾光提前释放了。吴处成了缉毒英雄,缉毒处立集体二等功,杨柳也立了二等功,她要请郎京生去梦巴黎庆祝就是为这个事。可谁也没想到,被判了死刑的三个案犯并没有等死,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告到了北京,现在上面追查下来,基本上认定他们是被栽赃的,换句话说,这是个假案。吴处捧着发回重审的卷宗浑身发抖,连声说,杨柳啊杨柳啊杨柳啊。他都快哭出来了。
       杨柳说,不可能吧?就算那三个人有冤情,就算贾喜喜栽赃他们,海洛周难道也是假的?难道贾喜喜为了儿子还有二十万奖金,花几百万去买海洛因?他有病啊?就算他真有病,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处长黑着脸不吭声,把卷宗扔在桌上。杨柳她们几个一看,这才傻了。有一份北京某所的鉴定报告说,这批截获的毒品除表皮和外角部分有0.1%—0.19%的海洛因含量外,绝大部分都是扑热息痛药片碾成的粉末。处长说,杨柳啊杨柳啊,你可把我给害惨了!
       杨柳蒙了,脑袋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当初他们像挖到金矿一样,那种欣喜若狂那种趾高气扬到哪儿去了?缉毒处二十多名精兵强将居然被人耍猴一样耍了半年,而且耍他们的居然是一个菜农!尽管案子后半段不是自己经手,但事情总是不光彩,毕竟是她联系的特勤啊。后来还是郭燕提醒她:你少听他发飙,现在装孙子了?当初贾喜喜来情报他怎么不让你插手?他凭什么垄断资源?你搞来的线索怎么成了他的功劳?现在想推给你了,没门儿!她这才踏实清醒了一点点。然后又是追捕又是蹲坑,又是调查取证,等把贾喜喜抓到,元宵节过去了。
       出外勤回来的那天,一推车门闻到一股汽油味,整个身子就麻花一样拧起来,然后五脏六腑就像被铁门挤了一下似的,狂喷不止,最后好像要把胆汁都给吐出来。其实她很怕来情况,那天她蹲坑一天一夜,都没怎么敢吃东西。这才记起来,她最迫切需要搞清楚的不是什么贾喜喜,而是郎京生。这样只好又重新商量测试的时间。
       杨柳给郎京生打电话。郎京生说,行啊,我随时恭候。现在他倒是等得不耐烦,成老油条了。她说京生,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可这样做对咱俩都有好处,对这个家有好处。郎京生说,谁说我不爱听?我非常乐于配合。说实话我也等着洗刷自己呢。完了还吹了一声口哨。电话里见不着他的脸,可他那张脸分明就在眼前,那是一张百炼成钢刀枪不入的脸。另外,和着电流声,那声口哨也特别刺耳,她能感受到那种冰寒刺骨的冷漠。
       她对自己说,都走到这一步了,就坚决别回头。
       可是老天爷要跟她作对。定的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郭燕两口子已经进大院了,郎京生也靠在实验室的门上了,手机响起来。一听,是老爸他们单位的,说老爸头天夜里突然发病,现在正在抢救,还挺危险的。然后她就有点犹豫有点慌乱,慌乱中她还瞥了郎京生一眼。也许这说明自己还是挺依赖他的。她发现郎京生眼角跳了一下,没吱声。可是郭燕已经过来推她去医院了,说测试着什么急呀,不测就不测呗。说着还拉郎京生一起去。这样只好再次放弃。不过从郎京生的表情看,他也有点着急,二话没说就上了车,起码他没有表现出那种逃脱一劫的庆幸来。或许他真的是被冤枉的,是自己无事生非。当然,她也希望郎京生是冤枉的。那样一切都还来得及,可以从头再来,她会加倍对他好的。
       老爸是中风。幸亏当时是在办公室,他伸手去捡一份掉下地的文件,然后就扑倒在地。他们守了两个多小时,老爸还没醒来,杨柳就让郭燕他们先回去了。郎京生没走,本来她的意思是让他也走,可他没吱声,身子也不动。这样杨柳心里就有点软,她当然希望他能在这儿,在老爸醒来的第一时间守在老人身边。然后她就没再催他,他不走,就说明他还有点良心。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说些毫无意思的话,谁也不提测试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天郎京生离家后就一直住在外面,其实她很想知道这些日子他在外面是怎么过的,晚上在哪儿睡觉在哪儿洗澡,她知道他回来拿过衣服,还在家做过饭。可想想还是没问。因为她觉得这挺虚伪的,挺无聊的,既然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半途而废,她必须把心肠硬起来。既然大家共同制造了这个悬念,那就让它悬在那儿吧,一切都等到测试结果出来以后再说。当然,怀孕的事就更不用提了。这期间她去洗手间吐过一回,吐过之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这样,老爸醒来时第一眼就见到了郎京生,他点了点头,笑了。那一刻,她甚至有些感动。
       
       他们出来时,在电梯里,她说,谢谢。
       郎京生说,别那么说,不管怎么着,我也是当女婿的。
       她点点头没吱声,当时电梯里只有他们俩,她突然自己觉得差不多就要垮了。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股混合着酒精汗酸的男人的体味儿。如果郎京生此刻能够把手伸出来,或者给她一个眼神,她也许就会扑在他怀里哇哇大哭,把什么都说出来。可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一架病床把他们隔到了两端。
       于是,分手时他们只是互相摁了喇叭。
       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天让郭燕联系老公安排时间,倒像是为贾喜喜安排的。厅领导突然决定吴处退出这个案子,让杨柳负责调查,显然是领导怀疑上吴处了。领导说,这么简单的骗局他都看不出来?
       可是贾喜喜这次却不怎么配合,一口咬定是自己鬼迷心窍,只想着得奖金,没想到栽赃也是犯法。但他无法解释最初几十克海洛因的来源,一会儿说买的,一会儿又说是朋友送的。这样就想到了测谎。
       郭燕的老公是一个挺面的人,郭燕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人家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博士,厅里专门为他成立了心理研究所,特重视。杨柳跟他开玩笑说,大博士,你先在这个人身上练练手,等熟悉了就在我们家郎京生身上测,非把他那些牛黄狗宝给我掏出来。可博士发了半天愣,说,你也别太迷信这个东西。
       郭燕说,瞧他那死性样儿。
       果然,贾喜喜一上来挺紧张,浑身直哆嗦,话都说不全。可是结果却显示,此人虽有说谎经历,但很难确认他这次说了谎,更不能断定他隐瞒过什么。送杨柳出来时,博士一脸的沮丧,说最近做的几例只有一半是成功的,现在连我自己都吃不准了。杨柳只好安慰他几句,要不然郭燕还不知给他什么脸色呢。
       博士解释说,西方人性格开朗,一般心理防线只有一条,这一条突破了,犯罪嫌疑人会稀里哗啦把什么都讲出来。所以美国教材上讲,对嫌疑人只出十九套测谎题,意思是不到二十题就足够了。可咱们中国人不一样啊,一般比较内向,责任感强,出了事考虑得多,想老人想孩子,对事实能赖就赖,层层设防。所以我一般要准备四十到五十个问题。时间大大延长,而且需要连续作战,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就这样效果也不珲想,有时候我也想不太明白,反正不如国外顺。
       一辆洒水车拐弯过来,他们闪到了路边,可裤脚还是溅湿了。洒水车司机慌忙关了水,跳下车向他们道歉,又哈腰又作揖的。博士说,看看,这就是中国人,我们责备他了吗?没有。可是他的想法特别多,就因为我们穿着警服。
       而这时,杨柳却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对郎京生要用多少道题?八十?九十?连续作战?不让他喘息?他有责任感吗?他有责任感还用测谎吗?这个问题,以及由此引起的猜测和后果全都纷至沓来,密密麻麻,就像洒水车喷出的水花扇面,一下子就把她脑袋覆盖了,淹没了。
       她突然说,给郎京生测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说这些!
       她脸色大概很难看,吓得郭燕赶紧拉上博士告辞了。
       五
       省公安厅的犯罪心理研究所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山谷里,从前是一个看守所,依山傍水,翠竹松柏,院子里还有几棵长着胡须的大榕树。现在改作宿舍了,研究所就占领了前面的一排旧办公室。屋子是旧点儿,可设备却是世界一流。
       老狼老远就看见郭燕夫妇和杨柳已经站在大院门口,三个人捌着脚好像在争论什么,车开过去平静地接受了他们的注目礼。杨柳说,来了?老狼答,来了。从气氛上讲,倒是郭燕显得比他俩还紧张。
       老狼现在是铁了心打算离婚的,所以用不着紧张。但离婚这个话不能由自己说出来,得让杨柳说。他是被动接受,不得已而为之,这样双方父母也就无难可责,我是不愿意啊,可我不愿意成吗?算了算了,我现在不想解释,将采也不会解释,你们都认定我撒谎,我还解释什么?就这么着吧。就是一泡屎,我现在吞下去了,还想怎么样?这就好比量心从良的杜十娘,不是没钱赎身,而是在等待一个替他赎身的人,这样才能保持住至关重要的体面。当然,他也就不必再为撒没撒谎费神。所以,在心理上他有足够的准备,他不紧张,紧张才叫傻逼呢,不就一张底牌吗,揭开就完了。至于测谎能测出什么结果来反倒不重要,真的不重要。这用死猪不怕开水烫来形容都不准确,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心里定得很。大不了你测出来撒谎,很好,那就离呗。
       当然,离婚之后会怎么样,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和顾萌萌肯定成不了,这一点确凿无疑。顾萌萌不适合家庭,再说她也不那么干净。他这个人对卫生条件还是要求挺高的。他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
       事实上他和顾萌萌的那一次并不美妙,匆匆忙忙,急急慌慌,动作夸张而且粗暴,找点儿刺激而已,大家心里都明白。所以第二天顾萌萌一点表示没有,该说就说该笑还笑,快乐如初,他心里也就没什么负担了。再说这一次出轨也是被逼出来的,顶多算是一种补偿,是对你家庭暴力的一种报复,是你安排的测谎仪式中的一部分。天下女人大约都这个德行,希望男人匍匐在地,把自己像神一样供起来。她们永远不会明白,这种爱情是虚拟的,这种莲花宝座是泥巴糊的,她们永远被自己的创造物束缚着,她们早就异化了。
       但进测试室时发生了一个插曲,博士突然提出杨柳不能参加。杨柳这时人已经坐在里头了,听到这话脸都青了,说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串通好了对付我?博士怎么解释都没用,杨柳死活不干。后来还是郭燕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她们俩都到隔壁的监听室去,这样既能不受杨柳干扰保持客观公正,又能听到全过程让杨柳放心。郭燕说,测试就是测试,让科学说话,这样才公平。这样杨柳才老大不情愿地出去了。
       而他看着她们吵闹,他一句不吭,半句也不吭,反倒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心想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就是最后一场戏吗?
       开始前,博士还给他上了一课,说,心理学家告诉我们,人说谎时,心理会产生各种变化。这些变化必然会引起一些生理参数的变化,比如心跳、脉搏、血压、呼吸、皮肤电等等。这些参数一般只受植物神经系统的制约而不受大脑意识的控制,因此心理测试仪通过多个参数来分析它们的变化,就可以知道人的心理,从而进一步判断犯罪嫌疑人讲的是真话还是谎言。因为大脑皮层兴奋性是客观的,说谎的人必然会出现一定的生理反应,肌肉紧账,皮肤出汗,呼吸急促什么的,它不受人的意识控制,因此企图掩饰反而更糟糕。当然你不是犯罪嫌疑人,就更加不用紧张,紧张也没有用。现代测谎技术就是用一些问题对被测试人形成刺激,从而触发他的生理反应,记录这些生理反应图谱,通过分析图谱然后作出判断。
       他想,这不是扯淡吗?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掩饰。你这样说反而弄得我紧张。你总不能让我直接承认,我骗人了我撒谎了我玩女人了,我有几次对不起杨柳。这样说也太失水准了,还不如来老虎凳辣椒水呢。
       博士问:你准备好了吗?
       他答,准备好了。那一刻,他甚至有了点大义凛然的意思。
       博士笑了笑说,不用紧张。然后戴上耳机。
       然后他就躺到了一把椅子上。然后头上,胸前,还有胳膊上被缠上很多电线。他发现这有点像躺在牙医的椅子上,只是这些电钱弄得他不舒服,而且天冷,鸡皮疙瘩很快就起来了。博士的手指触到了皮肤,有点电击的感觉,酥酥的痒痒的,好像二部恐怖片的开始,于是他开始深呼吸。
       博士说,现在开始提问。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用不着解释。
       他突然急了,说,你能不能快一点?
       博士怔了一下,就坐回他的座位上,说,你好像很在意这次测试?
       
       他答,是。他当然在意。这个测谎已经折磨他一两个月了,弄得他差不多就要崩溃了,他现在在意的不是结果,而是难堪的过程。结果他早就准备接受了,他没有异议。但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就像一个不愿意交出成绩单而又明知无法逃脱一顿暴打的坏孩子,所有的拖延都毫无意义。他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无奈,那么的渴望快点结束。
       又问,你相信测谎技术吗?
       当然是。他凭什么不相信?人家这是科学;而且现在掌握这门科学的还是个博士。这个博士拿着手术刀,正小心翼翼地割破他的外衣,剥去他的内裤,让他一丝不挂,原形毕露,大卸八块。然而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必须配合这样一种羞辱,让那个结果早早到来。然后她伟大的爸爸和自己可笑的父母就会一声不吭地走开。
       你认为结果会证明你没撒谎,是吗?
       是。这是个弱智问题,白痴都不会上当。否则他干吗坐在这儿,傻瓜一样任人宰割?但他明白结果一定是“不是”,也正因为“不是”他才会选择是。这样一来他才显得无助无奈无力,他是被动接受这一切的,被迫按你们的方式走了过场。
       如果结果正好相反,你会伤心吗?
       是。
       你爱杨柳吗?
       是。
       杨柳可爱吗?
       是。当然是。他第一次见到杨柳是在一次联欢会上,是警民联欢。其实就是电视台的一帮年轻人,播出来的时候说警民共建。结果就是那一次,他被杨柳迷住了。杨柳确实可爱,舞姿很棒,笑容很灿烂,两个酒窝就像两个吸盘,一下子就把他的趣味改变了。杨柳的最大特点就是不黏糊,不暖昧,不像传媒界那些女的,个个拒绝长大,以为千万宠爱在一身。但杨柳的问题也出在这里,她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她把男人当成了犯人。
       你对杨柳忠诚吗?
       是。他白了博士一眼,明白博士是在国外待得太久,这么可笑的问题都能提出来。这都什么年月了,居然还有人用这样的词。类似的话人们早就不这么说了,连杨柳都说,你要敢骗我,我就杀了你!那是新婚燕尔,两个人叠在一起的时候说的。当时他哈哈大笑,他觉得这话真过瘾真刺激,这才是关于爱的语言。当然他回答得也精彩,他说我死在你的刀下绝没有二话,不带皱一下眉头的。后来杨柳就光着身子在屋里乱窜,她说要把这个话记下来,要建立一个家庭诚信档案。杨柳身材一流皮肤白净,腰肢挺拔又灵活,在灯光下那简直就是个神。他说求求你穿一件衣服吧,我受不了啦,真的受不了啦,我已经透支到明年啦。
       你从来都不说谎,是吗?
       ……是,不是!他发现自己太容易走神,差点进了博士的套儿。人怎么可能不说谎?那他还是人吗?还能活下去吗?幼儿园孩子不撒谎,进了小学你再试试?
       你和杨柳存在误会吗?
       是。
       在这件事情上你认为杨柳冤枉了你,是吗?
       是。
       但是你心里并不怨恨,是吗?
       是。不是。
       ……从测试室出来时,他回头看了博士一眼,他发现这个人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脸黑着,嘴角挂着白沫,腮帮子奇怪地抽动着。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杨柳和郭燕也不吱声,大家都站在研究所的走廊上等结果。倒是老狼觉得自己兴奋得很,一脑子问题,满嘴巴是或不是,好像还不过瘾似的。但他也不敢多话,生怕她们看出来。底牌就要揭开了,杨柳就要跳起来了,大骂无耻或者掉头就跑。然后,然后一切都顺理成章,用不着他来费心。杨柳很愿意表现她的果敢,绝不会拖泥带水。
       过了一会儿,博士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还没开口,就冲他傻笑,是很疲惫的但很有成就感的那种笑,笑得他有点发毛。博士冲他胸口点了一点,说祝贺你。
       老狼有点发蒙,问,你是说……
       Yes!博士扭头对杨柳说,郎先生是个诚实的人,他从来不说谎。
       郭燕瞧瞧杨柳,杨柳又瞧瞧老狼,也有点发蒙。
       博士指着那张纸的各种符号说,你们看这条曲线多么平滑,这些结论多么清晰,我还从来投有见过这样完美的报告。你们看,这是唯一的一处锐角,当时我的问题是,你今年是三十五岁吗?他答不是,后来又说是,显然是太紧张了。现在你们不担心我作弊了吧?我今天一共提了一百个问题,得到了上千个数据,这个结论也是机器给出的,郎先生的人品我绝对可以担保!
       然后郭燕很灿烂地笑了,杨柳怔了一会儿也勉强笑了,博士更是笑得十分尽兴。只有老狼,就跟那天听不懂杨柳说他那张脸似的,就跟再一次被博士扔了一个大背摔似的,怎么也转不过来。如果机器说他是个可疑的人,或者干脆说他就是一个坏人,他不会感到委屈。他早就等着这个结论,等着由这个结论引起的任何一种结果。可奇怪的是,结论从另一个方向来了,而且证明他老狼是一个从来不说谎的人!这也太奇怪了,太离谱了,好像他是个圣人,是个菩萨,连屁眼都不长。可见人算不如天算,让你百思千思万思都不得其解!
       老狼腮帮子抽动着眼球拼命地往外挤,然后摇摇晃晃转身就走。
       郭燕追上来对他说,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啊?哭吧,你哭吧!
       六
       郭燕劝她说:算啦别折腾啦,再折腾就虐待孩子啦。诸如此类的话郭燕嘀咕一路,杨柳一句也没接。她心里空得很,不知该说什么。就好像陪别人看了一场戏,究竟演了什么没留下印象。又好像刚刚吐过一次,吐得五脏翻转天昏地黑。此刻最大的需要就是赶紧找个地方睡上一觉。
       就这么把郎京生请回来?那也太那个了。她总觉着这一切都来得不太真实。如果测谎仪证明他这一次没撒谎,她一定会接受的,可偏偏说他是个从来不撒谎的人,这就太过分了。一个太干净太圆满的人是不值得信任的,《犯罪学》课本里都这样写的。这已经偏离了常识,也不是她所了解的郎京生。她知道郎京生是个鬼话很多的人,她有过很多次经验,这一点大概连他自己也不会否认。但结论就是这样,白纸黑字,机器打印的,你有什么办法?现在,问题已经非常紧迫地摆在面前,选A还是选B?上测谎仪是你自己要求的,现在结果出来了,球又踢回来了,玩赖?或者撒娇?你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啦。
       回到家,蹬上门,她决定了:天塌下来都要先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再说。可是淋喷头水还不热呢,热泪倒是先喷出来了。她抱着自己,蜷成一团,放声大哭。浴缸里很快蓄上了水,她就那么蹲着,哭啊哭啊,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一些。她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哭过,没这么痛快淋漓地伤心过,老爸不允许。老爸总是对她说,你妈不在了,你不能娇惯自己。小时候她只要一哭鼻子老爸就把房门关上了,老爸看不见,她的哭就失去了意义。但这是一种渴望,一种需要保护的渴望,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但作为物理学家的老爸就是这么教育她的,他说科学结论都是可以重复的,不信你重新哭一个试试?她无法重复,老爸就说她哭得没有道理。记得有一次,她被一个高年级男孩砸破了头,鼻血流了一身,她哭着回家,可是一见到老爸她反而哭不出来了。老爸瞧着她闷闷地说,你哭啊,这回哭哭还是有道理的。她说,我不哭,我要狠狠地揍他一回,不过他块头大,我恐怕打不过他。老爸笑了,说,质量不说明问题,速度是关键。这个话她琢磨了半夜,结果是很快就让那个男孩尝到了苦头。后来那男孩见到她就躲,再后来,她就被老师推荐到柔道队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一个满肚子苦水的女人,一个哭得尽心尽力的女人,心里想的却净是些关于老爸、关于童年的记忆。她想不出对策,找不着办法,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就像一首诗里写的:女人,你的钥匙丢了。是的,她的哭相很难看,她的泪水汹涌,仔细想想,也许她就是哭给老爸看的,老爸有一颗智慧的大脑。而现在,即使老爸仍然健康着,她也不能让他看到,何况他已经躺倒了。可是心底里还是渴望,渴望老爸能拉她一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她记得是九岁那年,有一次老爸给她洗澡,洗到一半老爸忽然扔下她不洗了,出门去了。后来她问过老爸,为什么扔下她不管。老爸说,你已经长大了,从现在起,你就应该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了,一个女孩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来问爸爸。当时她还挺委屈,可后来才明白,那是老爸下了很大决心才做出的决定。事实证明,老爸的决定是对的。那以后,她在个人的事情上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她说要报考警官大学,老爸只是把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没吐。可那一夜,老爸屋里的灯一直亮到天明。就是结婚,老爸也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什么。她偷偷搬出去了,老爸只是把一张写着她名字的存单静静地压在了茶几上。可她能看出来,老爸心里是不踏实的。老爸的担忧很明显,可他就是不说。这两年,每次回家,老爸的眼角光总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他还是不说。他不说,并不等于他没有想法,随着他的日渐衰老,那种黯淡下去的目光扫在身上,比鞭子抽打还要揪心。这些,她都能明白。
       哭着哭着,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为什么一害怕就会本能地蜷曲起来?因为人在最初就是这样来到世界的,蜷曲在妈妈肚子里的,蜷曲在妈妈的羊水里,因为那里最安全,因为他想回到母亲的保护中去。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平滑着,可是妊娠的迹象已经出现,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在里面形成。你也到了保护孩子的时候啦,她对自己说,想哭就偷偷哭几下算啦,别没完没了。于是她就站了起来,把自己擦干净。
       现在,她必须作出一个决定。就算是为老爸,她也必须这样做。
       这样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拨了郎京生的手机。她已经说服了自己,准备了一大套说辞。郭燕说得不错,再折腾就虐待孩子啦。她要让他回家,她想告诉他,咱们已经有孩子啦,算啦,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她想说,只要你能对孩子负责就行。如果他还想拿翘,就让他翘一回。如果他提到测谎的事,就让他埋怨一回。如果他提出暴力问题,她就认个错,反正得让他回家。如果他还不答应,她就撒一回娇,是我想要了还不行吗?她知道郎京生最爱听这个话,每回明明自己想要,却说你想了吧熬不住了吧,瞧瞧!她还知道他的兴奋点在哪里,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小兔子一样跳起来。
       可是这些全都没用上。郎京生在那头说,你也玩得忒大了吧?老爸都上急护了,你在哪儿呢?还不快过来!
       刷的一下,眼泪又喷出来。
       这回,是凉的。
       七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坐在茶馆里。其实从前他根本不爱喝茶,他觉得那东西没品位,不如咖啡,小勺搅搅,搁在盘子里,然后用两个指头把杯子捏起来,过程特别优雅。可这会儿他没地方可去,一个人喝咖啡总是给人一种落魄的印象,于是看见一家茶馆就坐了进去。他一口气点了三壶茶,乌龙、铁观音和龙井。小姐问先生您几位呀?他挤出笑容答,跟你有关系吗?其实他就是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但他不能显得太不绅士。
       上午的事确实把他搞蒙了,搞乱了。从理论上讲,他的计划并没有出错,而是机器给出的结论太荒谬,把他的战略部署全部打乱了,这样他就必须重新调整。他知道杨柳此刻也在思考,而且他很清楚杨柳此刻的表情:气得满屋子乱窜,见到什么都想踹一脚,然后两只酒窝无比深刻地忽悠着。很显然,杨柳也是不相信这个荒唐的结果的。可现实就是这么严酷,老狼就是从来不说谎,就是人品无可挑剔,就是一圣人,伟大光荣正确,推都推不掉,你有什么办法?这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深刻的裂变,谎言突然变成了真理,小丑突然变成了英雄,而且过程是极其阳光的公正的,甚至是完美的。你可以认为这是撒谎,但这是一次道德主义的撒谎,大家的初衷都是好的,动机纯正,问心无愧,顶多属于好心办了错事,而且撒谎者是一架世界一流的机器,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妙就妙在这里。
       现在他必须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杨柳不服是肯定的,问题是她现在还会提出离婚吗?她有什么理由要离婚?她也许从来就没打算离婚。但如果她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干,那岂不是白玩了?就好像你赢得一场战争,惊心动魄,举世公认,但果实却没有,完了该干吗还干吗,那还能叫赢吗?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
       首先他想到了立场。离婚肯定暂时离不成了,杨柳不提他当然也不能提,但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受了委屈,受了迫害,精神上已经有了很大创伤。所以他决不能主动去找杨柳,他得端着,狠狠地端着,让她跪着来认错。这是基本底线。其次,他想到了顾萌萌。他觉得应当把测试的结果通知顾萌萌,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他无需对任何人隐瞒什么。所以他和顾萌萌的那一次完全是个意外,如果他伤害了谁,那么也是无意的。再次,他想到了报复。这事决不能算完,必须乘胜追击。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必须让杨柳明白,男人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你不给他面子他就不给你里子。他可以被你摔倒一百次但绝不可以败给你一次。他连测谎都不怕,还怕撒谎吗?再说谁没撒过谎?撒谎有罪吗?
       诸如此类的念头,风驰电掣般地在脑海里掠过。他就好像驾着狂风暴雨在巡察这个世界,而眼前的世界就如同大片的,麦田,在他的追问之下一排排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现在,他的灵魂已经站在了云端里,这个世界已经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尽在掌握之中。他真的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再也不用害怕谁了,包括台里的那几个小人,包括那个只会拍马屁搞阴谋一直挤兑自己的李台。今后他只需要用欣赏的眼光、审美的心态来对付他们就可以了,他们玩儿的那些小把戏,全是自己玩剩下的。
       这样的亢奋一直持续到傍晚。天快黑的时候,郭燕突然来了个电话。
       郭燕问,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离婚?
       他说,胡扯什么呀?我要是想离婚,何必让你们家博士来折腾?我都被解剖成什么样了?你们还不满足?
       郭燕说,想不想听个建议?郭燕说,你要真不想离,你就到医院去等电话,别在外头瞎晃悠。我猜杨柳一定会约你谈一次的,你在医院,多主动啊。
       他说,我干吗要主动?我又没什么错。这是经过科学证明的。
       郭燕说,瞧瞧,男子汉大豆腐,就这点儿胸怀。没水平!
       后来他想,这倒真是个不坏的主意。这叫动作的一致性,羽毛球术语,明明是假动作,却说一致性。他必须保持住自己的形象,一个受了冤屈受到打击的好男人形象。他拿得起放得下,在鸡零狗碎的事情上任女人怎么折腾都无怨无悔。这和自己的基本立场并不冲突,所谓端着,是属于精神层面的,不在乎表面形式。现在在精神上他已经打败杨柳了,他已经高高在上了,杨柳今后只能五体投地。那么他再给杨柳搭一个台阶不是更好玩吗?让她一级一级爬上台阶,来舔自己的脚背!
       果然,当杨柳冲进病房的时候,见他正在查看输液管里的药水,杨柳一下就瘫靠在于门上。他看到药水慢慢地涌出来,慢慢地变圆,拉长,又慢慢地通过软管渗进老爸的身体里。这个过程虽然很长,慢了点,但对人的改变和影响却是深刻的,这确实了不起。然后,他注意到杨柳眼圈微红,瞧他的那种眼神是闪烁不定的,是小姑娘不敢见人的那种。然后,他听见杨柳说,我真的没有想到……
       他轻轻说,别一惊一乍的,待会儿老爸醒来你得笑。明白吗?
       杨柳说,哎。
       他说,这一下午你都上哪儿了?下回出去你得先招呼一声。
       杨柳说,哎。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尽管看到杨柳猫一样的温顺他心里边发出了吃吃笑声,可脸上没有。或者说,他脸上只有一种圣洁的表情,就像大雄宝殿里的如来佛主,双目轻含,拈花微笑,而大千世界十万鱼虫尽收眼底。
       
       八
       杨柳的身体开始横向发展。这种变粗的感觉是微妙而又深刻的,在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一切。首先是嗜睡,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还打呼。郎京生说,她的鼾声像吹口哨。人一睡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也就什么都懒得去想。其次是贪吃,见人家吃什么她都馋,有一回突然想吃锅巴,想得她连夜开车到农村去找。现在农村也用电饭锅了,哪还有锅巴?最后还是门房的大爷替她煮了一锅米饭,硬用小火烤出了锅巴。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煎熬,用垂涎三尺来形容一点不过分。她知道这种变化的危险,如果她想吸毒,也会想方设法去找海洛因吗?幸亏海洛因不好吃,否则她还真有这个便利。但更多的是这种变化带来的幸福感,她认为她想吃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宝宝要吃的,那么为了她的宝宝,什么样的寻找都是快乐。她需要这种快乐,宝宝就是她的一切。生活目标是这样的明确而又简单,因此她的快乐也就单纯而又具体,变成了每一杯牛奶,每一根肉丝,每一种小零食,一切复杂的抽象的烦人的事物都离她远去了。
       所有的衣服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小了,有一天她光着身子双手举起一条内裤哈哈大笑,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然后郎京生皱着眉冲进洗手间,瞧着她一声不吭,然后给她套上睡袍。然后就一次一次地陪她上街采买。应该说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也改变了他。郎京生埋怨说,你早一点说出来哪有这些破事儿,神经病!然后她就把脑袋挤进他的胳肢窝里偷偷地乐,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是发自内心的,她要二千倍一万倍地补偿他、爱他。当然现在不行,她咨询过医生,现在必须禁止房事。其实郎京生并没有要求过,他现在很忙,经常要加班,有时晚上也不回家,有时回来吃个饭又匆匆出去,不知他在忙什么。当然她也没问,甚至想都没想,经过那件事她的心已经累了。她的心全都给了宝宝。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谁家没点儿磕磕碰碰?过去也就过去了,大家都要面对未来。没准儿将来老了,对儿孙谈起家史,这还是个乐子。总之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不值一提,而且谁也没提。家是脆弱的,大家都要呵护它。
       当然烦人的事情还是有,最烦人的就是贾喜喜那个案子久侦不破。厅领导把她叫去汇报,听了半天突然问,你这身衣服从哪儿弄来的?她只好说自己怀孕了,提审时又不能穿便服,是临时借男同志的。领导咕噜咕噜咽了好几口唾沫,然后就讲了些关心鼓励的话,让她先回去。其实她能听出来,领导早就上火了,不然不会让她直接来汇报。
       出来时她吓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明摆着,汇报是个形式,施加压力才是目的。领导怀疑吴处有问题,实际上也在考验你杨柳。现在停止了吴处的工作,又不给他结论,他就天天在机关里晃悠,哪个领导见了头皮不发麻?如果再拿不出结论,她也有可能在缉毒处待不下去。其实她真的很热爱这份工作,也珍惜这次机会,她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另外她和同事们处得都挺好,谁都喜欢她,她说她警服小了,那些男的都把自己的脱下来。和她开玩笑说,杨柳啊杨柳,你们家老狼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这么养人啊?然后哄堂大笑。五一节评先进,他们说先进不先进的难讲,可突出不突出好说啊,然后一起指着她喊,杨柳!话虽粗鲁了点儿,可听着暖人。
       但案子办不下来,谁都保护不了你。当警察仅仅可爱是不够的。
       回家她和郎京生说了这件事。她说,明知贾喜喜有隐情,可他不交代你就是没办法,看来我这回肯定是栽在他手里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在家里说案情,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也许她真的退化成家庭妇女了,事事都要依赖老公了。总之,她现在是个孕妇,她有更多的人生使命,她顶不住那么多压力。
       当时郎京生不知遇上什么高兴事,喝了点酒,听得耐心,问得也详细。这也是从来设有过的。第二天早晨他突然问,那个贾喜喜是不是特别在乎他儿子?她说是啊,当初提前释放他儿子也是他的一个条件。郎京生就阴阴地笑了,说他儿子现在在哪儿?她说早就没影儿了,你问这个干吗?他又问,贾喜喜知道不知道他儿子的情况?她想想,认为贾喜喜一定是清楚这一切的,否则他不会那么镇定。他问,你们有他儿子的录音没有?她说有。然后郎京生托起她的下巴,声调细细地有点像流氓:那你还不快来求求你老公?表示表示吧?她这才想起来,郎京生是学播音的。模仿发音是他的拿手好戏。
       接下来就突然柳暗花明了,贾喜喜听到他儿子的哀求声和嚎叫声,还有乱七八糟的撞击声,这些声音是从她裤兜里发出来的。她故意在贾喜喜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却不发一问。她眼看着贾喜喜身体变软,变矮,簌簌发抖,就像阳光下的雪人,一点一点地萎缩,崩塌。然后,吴处因炮制假案陷害他人被批捕。然后,她成了全省的先进个人。
       这个过程太短,结果也来得太残酷,使她猛然还接受不了。吴处从前是个挺和善的人,给过她不少帮助,现在亲手把他送进去,实在不是个滋味儿。吴处上囚车时还回头对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种内容复杂的笑,现在想想她五脏六腑都是苦的。吴处的爱人就在厅档案室工作,特热情,经常拉着她的手说长说短替她拍灰尘拈碎头发,现在叫她怎么面对?
       在整个过程中,她不是没有犹豫,她犹豫过。因为用谎言套取口供,是违规的。现在全厅都知道杨柳突破了贾喜喜,拿下了吴处,可谁都不知道突破的钥匙是一盒伪造的录音带。但郎京生不这么看,他说,你成功了,这就是一切。
       她说,现在有规定,用不合程序的手段得到的证据法官不采信,不管它们是真是假。郎京生说,你有病啊?谁知道你的手段是什么?她说我是心里别扭,从前吴处对我挺好的。郎京生就跳起来:你不是怕炒鱿鱼吗?你不是我老婆,我帮你啊?脑袋进水了,这叫生存竞争你死我活懂不懂?不是你拿下他,就是他拿下你。你们这帮警察全他妈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知道折磨人。说这些话时郎京生眼珠跳到镜框外头来,脖子伸得很长,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都涨红了。她不知该怎么应答,以前也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后来他又安慰她说,就算你是用谎言套取口供,这也是正义的谎言,为了最高利益和根本利益的理想主义谎言。你的目的是弄清真相,并不是针对吴处个人,说谎是手段不是目的。反过来如果让他得逞了会是什么结果?你想想?别说那三个判死刑的冤魂不散,就是今后,不定有多少人冤死呢。
       杨柳想想,觉得也对。有时候,目的和手段,是很难分清的。这么一想,郎京生在她心目中更加可依可靠,不但英俊潇洒而且还很聪明,不但聪明而且还有点理论水平,不但有理论水平而且还有操作能力。对这样的男人有一点点依赖,不也是挺美的吗?于是又把脑袋拱进他的胳肢窝里,说,好好好,你对你对,全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可郎京生冷冷地说,你脑子确实有问题。
       直到有一天,郭燕吞吞吐吐地来问,那个顾萌萌又来过了,你知道吗?
       九
       医院是人生的一个舞台,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角色。
       郎京生明白,杨柳的老爸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脑血管早就成了一张脆弱的蛛网,在风雨中飘摇。可杨柳不愿意正视这一点,领导们亲戚们包括自己的父母也都爱说一些大而无当的废话,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之类,这样他就只好去扮演一个好丈夫好女婿。他差不多每天都要跑一趟医院,在那里待上几十分钟,装模作样去掖掖被角,捏捏输液管。全陪他是做不到的,当然人家也没这样要求他,他只要每天在某个时间段出现了,人们就会认为他是个好人,就会把各种各样高帽子免费赠送给他。
       事实上杨柳老爸是个特严谨的人,第一次苏醒过来他就要求了解病情。他说,我是个科学家,我要知道真相。他还说过,我要尊严,不要生命。但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谁也不会认真对待他的要求,因为他是个病人,他在医院里就没有话语权,何况他的生命比尊严更有利用价值,对这样一个药费实报实销的病人,医院是最欢迎的,他们巴不得领导和家属提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要求,他们要榨取老爸生命中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不管你是不是科学家。这样为了配合治疗,全家人都必须对老爸隐瞒病情,这是一条铁的规则。每个人都在统一的口径下向他报告病情,向他保证最光明的前景。没事儿,指标正在好转,过几天您就能回家啦。但在老狼看来,这无异于把老爸当作一件道具,让他为这个奇怪的戏剧作出最后的贡献。
       这就不叫谎言?难道这样的集体撒谎就是合理的?真实是对某个特定的圈子而言的,在自己圈里不说谎,每天通报病情,对圈外人就可以说谎。现在老爸已经被排斥到圈外了。即使对圈外人说了谎也是动机良好,是可以原谅的。如果给这件事命名,他认为可以称之为亲情主义撒谎,或者叫公众主义撒谎。因为公众的好恶是不可改变的,谁都不愿意背离大家的感情说出真相。
       那次测谎的经历使他对类似事件特别敏感,动不动就会在一些小事情上大做文章,在心里设置一些对立面,然后抽象出来,痛加批驳。尽管测谎这件事谁都没向他提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但那是客观存在,刻骨铭心,到死都不会忘记。在八卦炉里炼过的孙悟空是不会还原成猴子的,他肯定有一百倍的反弹,把现存秩序打个稀里哗啦。他承认自己是有随口编瞎话的习惯,但那都是你们培养出来的,你们喜欢这样一种人,亲人长辈同事领导都喜欢这样一种人,这是你们大家共同的生存方式,他怎么可以改变?他内心的辩论总是这样即兴地展开,无厘头地停止,而且结论总是他正确。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只是在心里头悄悄地冷笑,暗暗辩论。时间长了,他真的觉得这张脸和以前不一样了,有点发干,有点僵硬,似乎是挂在头上的一个脸谱。
       
       总体而言他对自己的表演还是满意的,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新好男人,一个与国际接轨的新时代好男人。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能清楚地说出每一种进口针剂的英文名字、使用方法和剂量,也能熟练地帮助护士给老爸翻身,这一点得到全体医护人员的交口称赞。他们对杨柳说,你老公真的很细心哦,真的很体贴哦。于是杨柳就把颟顸的身体扭成一只粽子,十分满足地挂在他的脖子上。其实杨柳满意不满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这样的口碑,需要杨柳心悦诚服地接受这一切,承认这一切,知足认命,永远别想犯上作乱。想和他作对的人没好果子吃。
       有一天,刚从医院出来,开着车突然接到顾萌萌的电话,劈头就问,你说那个破测谎仪是不是失效了?他赶紧刹住车。在此之前他已经通报了那次测谎的全部经过,那也是顾萌萌要求的,以后她也就再没出现过。在他想来,这件事句号已经画得很圆,今后天各一方,谁也不欠谁的了。
       他说,是你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顾萌萌好像还在床上,说想你了,问问不行吗?他于是就放胆大笑,说欢迎多想。顾萌萌说,那就准备接站吧,我晚上八点的飞机。他这才有点发蒙,说你这是……出差?顾萌萌说,出你的大头啊?想和你重叙旧情,不行吗?他说行行,太行了。
       这件事可以说是最最意外的收获。测谎仪对谁都无效,却让顾萌萌受到启发,现在这个女人想和老狼玩点真的啦,大老远的专门从北京飞过来啦。
       起初,他们只是在宾馆里会面,完了顾萌萌第二天还飞回去。但两次以后,顾萌萌就不满足了。她说,不行,我是你什么人?我跟你这儿怎么感觉像贼似的?连大堂的小姐都认识我是谁,不行,我得上你们家去,我得睡你那张大床。
       这样他就不得不巧做安排。顾萌萌像一只发情的母猪,做爱时频频发出凄厉的惨叫,这令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从床头滚到了地毯,又从沙发追到了厨房,以至于发展到了不管不顾的程度,他也跟着威风起来,像一头真正的老狼。
       大概就是这一次,两个人过于兴奋,出门时脸都还红着,正好撞上匆匆忙忙的郭燕。他解释说,忘记和杨柳的分工了,以为杨柳在家,所以把客人领回家了。郭燕虽然表面挺客气,但眼神显然不对,警察都有这种狐疑的眼神。果然接下来他发现杨柳也有了微妙的变化,问她什么话都木木地懒得搭理。当然这只是一种细微的感觉,杨柳老爸正在抢救中,谁也没表示过什么。
       顾萌萌安慰他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是早就打算离了吗?他说他并不想给杨柳这种借口,否则他也没必要上测谎仪。顾萌萌问,你不是说那就是八卦炉吗?你不是已经长本事了吗?他说是啊,我正想招儿呢。
       他的招儿就是把顾萌萌直接带进医院,让两个女人在病房里会面,当着杨柳老爸,他估计杨柳也说不出什么。
       事实上,大明星在医院里出现效果极好。顾萌萌捧着花篮,嘘寒问暖,做得非常到位。医院里也都兴奋起来,医生护士病人都涌进来,握手拍照,笑成一片。任谁要求,她都答应。顾萌萌还特意搂着杨柳老爸拍了一张,搂着杨柳拍了一张。顾萌萌讨好公众是经过职业训练的,这方面她不会有什么问题。杨柳也异乎寻常地热情,说了不少感激的话。这种表现让他怀疑自己神经过敏,因为杨柳这一阵过于疲劳,有些微妙变化也属正常。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大意。他太小也是本市的公众人物,他必须防患于未然。况且有内部消息,台里正在调整,李台那帮小人已经压不住他了,这时候千万别闹出太大的动静。杨柳真的没察觉吗?或者郭燕根本没跟她传话?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遍,但还是没有把握。表面上,他还得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偶然提一下:顾萌萌一下飞机就买了东西来看你,可我忘了你在医院,领她上咱们家去了。他发现杨柳没什么特别反应。
       没反应也许就意味着过度反应?他没忘记杨柳是个警察,他得防患于未然。
       有一次,他喝了杨柳炖的鸡汤,突然来了灵感,就在瓦罐里加了两勺盐。喂老爸时全家人都在,他先尝了一口,然后惊叫起来。杨柳说,怎么会呢?他说真的很咸,不信你自己尝尝。结果两家的亲戚们都认为杨柳放了两次盐自己忘记了,实在是怀孕太辛苦,脑子不够用了。
       还有一次,他当值时把老爸的药片藏了起来。等下一次杨柳喂过药以后,他又把药片放回床头柜,这使杨柳大为惊讶,说我明明记得给爸喂过药的呀。这样的事故出过两次以后,连护士也不放心杨柳了,每次都是亲自监督老爸吃药。这件事在亲戚中产生了影响,大家都认为杨柳应该去查一查,是不是出现妊娠性的癔想,因为杨柳毕竟是大龄怀孕,有可能出现心理问题的。
       如是三番,他心里才踏实了一点点。
       他也不是没有谴责过自己,他深知玩得有点过分。但一个人既然踏上了联想隧道,他就停不下来,只有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到底。你撒过一个谎,就得准备十个二十个谎来圆它,累是肯定的。周末,他从医院出来,忽然郁闷得不行,就一个人坐到了酒吧里,喝着,不觉泪就下来了。你干吗啊?何苦啊?他觉得很委屈很窝囊。能打拼到今天真的不容易,他真是不得已呀,没有办法呀。反过来想一想,难道杨柳没有折磨过自己吗?难道杨柳就不应该受到小小的惩罚吗?难道一个人捍卫自己的尊严还要选择方式吗?如果这也叫谎言,那么顶多算是整体主义谎言,他已经成为本市的一个符号了,他必须捍卫自己的形象,他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他是有缺点,但他的缺点是非主流的非本质的,是可以原谅的。经过这样的反省和抒情,他终于确认了自己可理解的理由,也确认了杨柳可折磨可报复的理由。他是个抒情的行家里手,他不知感动过多少观众,这是第一次,他终于感动了自己。
       当顾萌萌再次来电话询问情况时,他心情已经完全好了。他说,这世上有什么难事老狼摆不平啊?顾萌萌咯咯大笑,说你就吹吧你。他说,真不是和你吹,她现在怀疑自己还来不及呢,还能怀疑我?顾萌萌说,你真坏,坏透了。他想,我要不坏,你还不爱呢,女人智商往往不高,却都爱玩高智商的游戏。
       顾萌萌再来时已经进入夏季,她扎了一人多高的花篮摆在病房客厅里,特别醒目。杨柳老爸此时已经进入弥留状态,而杨柳也已经像一头企鹅晃来晃去,除了吃就是睡。她懒得回家,更多的时候就是躺在沙发上打盹,问她就答一句,不问就什么话也没有。这情形让顾萌萌特别亢奋,到杨柳再打瞌睡时,顾萌萌居然把他拽到了洗手间里。
       当着杨柳的面,这使他有些狼狈。但顾萌萌迫不及待的亲吻又让他感到十分刺激十分挑战,他们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出来的时候杨柳老爸却呜呜地叫起来,两只眼贼亮,这让他吃惊不小。
       杨柳却揉揉眼睛说,又怎么啦?没事,你睡一会儿吧,待会儿还得喝药呢。
       顾萌萌吁了一口长气,说吓死我了。他反而倒没觉着什么,灯下黑而已。他觉着,自己真的炼出来了,火眼金睛,铁骨铜皮,刀枪不入,是一头真正的狼。这世界就好比一个T型台,你既然被推上去了,就不用左顾右盼,黑暗是你的铺垫,追光是你的衬托,你就抡圆了尽情玩上一把,扭腰送胯,风情万种,神游八荒,无拘无束。因为此刻你已不是你,你已成为一个精灵,翱翔在漆黑的夜空上。这种感觉绝对奇妙,绝对艺术,已入化境,简直是好极了。
       十
       脑死亡的准确时间是凌晨一点整,杨柳就在老爸身边。她没有落泪,甚至没有悲伤。告别仪式上有人议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概是他们没有看到他们想见到的激烈表情。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无情,她是实实在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陪老爸走完生命旅程的最后几个月。这几个月顶得上几十年,她自己就是这么看的。
       
       处理完丧事,她休息了一天,就回处里向同事们表示感谢,顺便提出请假。她说,我感谢大家这些年对我的爱护和培养,谢谢大家了。然后十分困难地给大家鞠了一躬。他们嘻嘻哈哈说干吗呀这么疹人,小心别把孩子挤出来。她说,真的我就是想说声谢谢。这个过程她始终不看郭燕,郭燕也始终低着头。
       然后她就去了传达室,她给门房大爷买了一盒小米锅巴,挺精致的那种盒子,可惜大爷不在,她只好留在了桌子上。出大门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幢大楼,办完这些事就挺着肚子回家,车也留在了大院里。
       可是在拐角处,郭燕还是拦住了她。
       郭燕说,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要说几句。
       她说,我早就和你说清楚了,我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少掺和。
       郭燕说,那我就说点我们夫妻的情况:我们俩也闹翻了。
       她怔了一下,没吱声。她明白郭燕的意思,但她无话可说。郭燕发现了问题,郭燕发誓要调查清楚,郭燕和老公闹翻了,那全是郭燕自己的事。这些,全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并没有请郭燕这样做。
       郭燕说,现在他们心理所已经确认测谎仪有严重质量问题,向公司索赔了。可是公司来检测以后认为设备本身没有问题,只是在中国不太适合,答应重新设计标准。看样子是谈不拢,可能要打官司了。
       她说,这些破事和我有关系吗?求求你,别再管我们家的事了,行吗?
       郭燕火了,说不行!咱们是这么铁的好朋友,我非得把话说出来不可,不然我就得憋死。说完眼圈都红了。
       她只好把脸扭向一边,看着两个女学生追赶着,吵闹着,然后艾搂在一起傻笑。她觉得这些动作好像就是自己昨天做过的,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而现在的自己,真的,已经很苍老了。
       郭燕拿出一个信封说,你要是不愿意听,就自己看吧,这是照片和录音带。
       她回过头来冷冷地答,你还对他上手段了?真行啊你。完了一抬手就把信封扔过院墙,掉头就走。
       郭燕在后头骂,混蛋你!一跺脚就追赶那信封去了。
       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宝宝也狠狠踹了她一脚,眼看着腹部就鼓起一块。她揉着那个地方,体会着小生命的顽皮,笑了。
       晚饭是她亲手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蒸了一条鱼,另外还有鸡汤。她烧菜可不怎么在行,鸡汤里也故意不搁盐,可她注意到郎京生吃得很香,居然没吃出来。郎京生很兴奋,喝了不少酒,他说,台里已经通过了,由他主抓业务,李台已经彻底疲软了。他说,他现在有一个更大的策划,要把全中国都感动的大策划。他说,你瞧着吧,老狼又出山了,非把他们全都震趴下。于是她又给他斟了酒,说那我预先祝贺你。
       晚上他们在一起看的电视,是一个什么连续剧。郎京生大骂节目臭,编剧臭,演员臭,故事更臭,臭不可闻。其实她觉得那个男主角挺棒的,英俊,说话奶声奶气,很像当年的郎京生。可是他说臭,她也就跟着说臭。
       等郎京生完全睡熟以后,她才开始行动。其实也没什么大行动,她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迅速毙命,如果做得好,不会流多少血,也没有什么痛苦。现在她就是要用这种办法剥夺郎京生的生命。她已经在内心法庭上无数次宣读过这个判决,郎京生,死刑,立即执行。他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她不过是执行这个判决罢了。
       她把窗帘全都拉上,把电视打开,然后坐下休息一会儿,定一定神。拉客厅窗帘时,她在落地台灯下找到一个小本子,一看,是她做的家庭诚信档案,于是笑了一下把本子扔在沙发上。曾经玩过的游戏,曾经作出的诺言,现在都到兑现的时候了。然后她走到床边,静静地瞧着他。郎京生的呼吸很均匀,嘴角还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只是他的眼睛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内容。其实看见了她也不懂,她永远看不懂。老爸说过,他眼睛里有种不确定的东西。
       她把那根针扎进去的时候,所见郎京生哼了一声,好像还说了句臭。然后他几乎一点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就去了。然后她又检查了一遍,发现只是皮下有一点点淤血,没有任何别的痕迹,于是她明白这种方法确实很好,自己也做得很成功,近乎完美。然后她迅速打开衣柜,拿出一套西服。那是她下午才买的,是个名牌,她知道郎京生很在乎这个,他身上的每一件行头都是有说道的。现在她必须让他走得体面,不能穿着睡衣出远门。在这方面,他应该得到满足。
       本来,她还设计过,要在他嘴唇上抹一点口红,樱桃小口,艳若桃花,因为那是他的最爱。可现在想想,似乎有点过分了,不应该漫画他,我们要尊重每一个罪人的人格,所以她取消了这个项目。
       几分钟以后,她再次给郎京生做了尸检,确认他的瞳孔已经扩散,四肢也有些僵硬,这才坐下来继续看电视。看的是 CCTV的业余歌手大赛,有个加拿大来的女孩唱得挺不错,唱的是:
       美丽的笨女人,前天你刚宣布独立
       今天就不能呼吸
       不能呼吸,还不回到他怀里?
       你还要多少谎言
       欺骗自己,麻醉自己
       哦,哦,美丽的笨女人!
       她笑了一下,觉得这首歌很对自己的胃口,很像自己,简直像极了。
       清晨,她把收拾好的换洗衣服放进背囊,还有一些婴儿用品放进旅行箱-里,然后把这些东西全都搁在餐桌上。本来还要给郭燕留几个字的,对不起啊,感谢啊,拜托啊等等,可是跟铁哥们儿来这一套就生分了,所以什么也没写出来。出门时,她想了想,把钥匙也扔在了桌子上。
       两个邻居的女孩跑过来,杨柳阿姨杨柳阿姨,她把木棉花踩烂了。另一个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笑着说,不是故意的就好,现在我们把它捡起来吧,木棉花多可爱呀,这么大,这么红。于是两个小姑娘就去捡木棉花了,在她们身后是两排长长的木棉树,正热热闹闹地怒放,一路燃烧着奔向远处。
       然后,她来到了路口,她知道最近的派出所也得穿过这条大马路,要走很长一段呢。她安静地等待车辆全部过完,才慢慢走过去。她不希望这时候发生意外,要是别人以为她是自杀,那才是个笑话呢。
       这时,肚子里的宝宝又踹了她一脚,她揉着那个地方,眼睛都笑弯了。她在心里对宝宝说,别着急呀你,妈妈还得去监狱里住上一段日子,你才能出来见面,来和妈妈告别。你究竟是男的呀还是女的?这么不老实。
       后来她想,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哪怕你是头小狼,也应该是头诚实的狼。
       写于2005年春节香焚一堆纸,叩拜三匝。从他投笔从戎直到成为三军司令,几十年来戎马倥偬移师南北,这样的祭奠仪式一年也难得实施一回。现在,他以从未有过的庄严从未有过的肃穆从未有过的痛彻心脾的悲怆,跪倒在黄河滩上,为着八百个尚未完全成年的关中子弟的英灵。
       这儿刚刚发生过惊天地位鬼神的一幕。
       司令的八百个士兵,就从右前方的悬崖峭壁顶上跳进了黄河。他们的手榴弹扔完了,子弹打光了,肉搏之后刺刀拼弯乃至断折了,有的连枪也拼丢了。他们被两倍于自己的鬼子逼到这悬崖上,悬崖三面都是绝壁,逼近的鬼子一边射击一边哇哇叫着,这八百个中国士兵从崖顶上跳进了黄河。这八百个士兵是商议好了才决定集体投河,或是有人先跳了下去,其余人随后也跳了下去,现在都说不清楚。他们全都跳下去了,没有一个人被俘虏,也没有一个能逃出来报告实情。在司令的整个意识里,也许是尚来不及细问究竟,也许是不想探问这件意料不及的事件发生的具体情景。他的感觉里就只有八百个士兵从悬崖上跳下黄河的不堪一睹的画面,而这个画面确是让人不忍过细想象的,因为,这足以使司令窒息。
       司令在他的指挥部里听到这个噩讯时,确实窒息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的极富力度的嘴唇紧闭着,脑子里却连天轰响着一个声音,八百个娃娃八百个娃娃……八百个娃娃呀!这确。实是一群娃娃,全在十六岁至十八岁这个成人与未成人的年龄段上。他们是三个月前从关中乡村征召到烽火连天的中条山抗日前线来的农家子弟,有的就是司令老家邻村的乡党,他们的爷爷和父亲或是司令的同乡长辈,有的竟然是同一个私塾里的同窗学友。他们把自己的孙子和儿子送到他的军营里来了……他们现在一猛子都跳到黄河里去了。
       就在他精心策划的这场战役打响之前,也是这个刚刚组建的新兵团结束军事训练即将参加会战的时刻,他亲自去看望了这些他习惯称为小乡党的士兵:一张张鲜活的脸孔上功神色,尚未完成农家子弟到军人的蜕变;新发的军服穿在身上,似乎还不大协调不大熨帖;他们挎在肩头的步枪,总让司令看出扛着犁杖的架势;他们跑步的姿势,明显存留着在雪地里莽原上追撵觅食野兔的野性……面对着那一张张或胖或瘦或方或圆的脸孔,耳畔滚过被他的讲话激发起来的阵阵呼吼的声浪。司令曾经动情地想到,站在这个队列里的娃娃,肯定将成为日本鬼子难以招架的对手;他们之中肯定会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显露出来,进入军队各级指挥岗位,乃至成为统帅全军的将军。当然,他们也免不了死亡和伤残……这是打仗。
       他唯独没有料到这八百个娃娃最后选择了跳入黄河这种结局,这种死亡方式。他在司令部里最初听到这个事件所发生的几乎窒息的时间里,无法判断这八百个娃娃的死亡方式是增添了他打击敌人的意志,还是把组织和实施摧毁日寇的会战的意志摧毁了!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他从墙上摘下马鞭,听也不听身边将领和随员的劝告,跨马疾驰到这黄河滩上。
       司令从沙滩上站起身来,膝盖和裤脚被扑淹上来的河水浸湿了。他沿着沙滩朝右前方的悬崖走去。他站在紧贴着河水的崖根下,仰头朝崖头山顶上望去,浓厚的暮色里一片模糊,一片沉寂,只有山峰和山崖的轮廓在微弱的星光里呈现出较为清晰的线条和走势。他久久地昂首注目,他突然听到他的随员在身后惊讶的声音:“河里那是什么?”有人接着以更惊讶的声音说:“像是一杆旗?”司令猛乍转过头来,顺着随员手指的方位看过去,苍茫模糊的河面上,隐隐可以看到有布质的东西在摆动。司令也首先想到是一面旗子,而且是一杆军旗,而且肯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