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最后的和弦
作者：刘 虹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歌颂重和大
1
我歌颂重和大。
重是重大的重。大是重大的大。
在这个争先恐后做小的年代
我歌颂重大。
2
据说小日子已找进大门，像GDP的小数点
向右倒着急切的小步
携着小算盘、小金库、小灵通、小车、小蜜
和小费，品着小品、小资、开心小词典——
它的奖品让人们智力无聊时，有了些小挂
念
一路小下去。小到犬儒的哲学侏儒的美学
小到小说——它宣布：这是无情可抒
却又到处滥情的叙事年代。
据说小日子逼着大嗓门自说自话窃窃私语
削足适履，遇到不平难以拍案而起
据说小日子迈着大脚，走得兴致勃勃迅疾
又焦急
可跟那个叫远方叫高处的，离题万里。
3
小对人围追堵截，只需略施小计。
女人施苦肉计，向减肥药整容术顽强地
要小。小女人，如小鸟傍人
倚小傍大，还成功地跟太太们叫板
自得其乐于金丝笼中——做小。
男人使蒙面计，高超时要用辩证法
比如官想往大当，事就要往小做
除了谨小慎微、小恩小惠、小报告、小辫子
还要装孙子甘做小辈儿，自称
小的……对付女人他们小得更娴熟更无忌
耍赖时，用的全是小孩子把戏。长不大的
小!男人越小儿科，情场越得意。
诗人耍空城计，他发誓要在诗里小得——
找不见自己!诗前让体温小到零
诗中消灭心跳和灵魂，以便诗后进驻
文学史，比的是谁更小家子、小油子、小痞
子
女诗人比拼暴露癖，用诗引诱施暴
兼自我施暴，玉体放逐了玉，剩下肉体
一谦虚，就小成了负数。
4
小蓬勃的年代。人格收成的小年。
从前虚报过大年，丰收十亿小草，把小根儿
在人心种下
如今草仍没打算长成树，乐得自称
小人物。那个被物压成的——小人
被欲望追得疯跑，跑丢了大胆、大度、大胸
怀
大眼界、大智慧、大气节和大不吝，只好
小着。渺小、卑小、屑小、宵小……比小更
小。
一方面，小得让法令都不敢小觑
一方面，小得精神阳痿，甚至养不出
江洋大盗，而只配小偷小摸
需要安多少电子眼，商场、情场、官场……
但你也不能低估小有小的胆量
它敢和你比轻：轻薄、轻佻、轻贱
它也许因为轻，而轻飏九重霄
它更敢和你比矮：因为脊椎问题
它从不站立也不会站立，它舒服地蹲着
为讨小钱，它还敢于——跪下来。
5
小是小的通行证
大是大的墓志铭
世界一天天小下去……然而
我仍然歌颂重，和大。
像大山：沉稳持守，气定神闲，不为流行所
动
像大水：浩然激荡，气象万千，时时更新自
我
重大，是灵魂的状态
是生命的目的，也是理由。
重大，用空间醒目，用时间虔诚
用多，承诺于多
更用大写，强调作为单数的——人!
我歌颂重和大。
重是重大的重。大是重大的大。
从来
一把椅子和之后的日子从来就坐在那儿
用沉稳钉住我的慌乱
它是第二道墙
我的皮肤是第一道
两者之间夜竖起耳朵，应声而落的
从来是停在风中的脸
从来是退不回皮肤的鸽哨，和它私传的信件
椅子坐在对面，从来就稳操胜券
它用将来时诱惑我
又用过去时策反了时间
而现在的每一刻都像一个孤立事件
比如爱情，怎样转身都无法背叛
它从来奋不顾身与我纠缠
这使椅子的矜持
平添了身世感
从来喜欢走在西部谣曲的边缘
与花与月保持风雷的距离
与小家碧玉保持裸体的距离
从来风一样扬长而去
给善于背脸的世界，留下风尘感
可是，那硌沙的嗓子又在向我邀约
椅子背后的黄昏也向我网罗而来
网眼滴下鸽子的遗言
我忽然听到白云深处滑动的身影
听到闪电用狂草把高度宣判
我忽然明白，我的泥足与天空预约过的牵挂
也许从来，从来就
不曾扯断……
男声四重唱
先是从所有阴湿的角落 日子的背面
汹涌阳光 汹涌声音的阶梯
托举波浪 之后又用
干燥的月亮 擦拭莫斯科郊外的夜色
思念如鸽群掠过 抖落吉光片羽
穿红舞鞋的爱情 亭亭于高音弦上
而低音的出口 有草原款款踱来
驮着梦里故乡……
驾醉酒的半音 袅袅于哈瓦那云霞
又随红场军靴正步走过丝弦 聆听
体内最深处的柔软 渐次绽放
任无名泪水被雄性地挥洒——这一刻
一切苦难挣脱泥泞 自高贵的前额放飞
忧伤
看和声渐行渐远 怎样以一个优雅跌宕
降落灵魂 又怎样在纤纤指尖
挑起 生命的狂想
铜与火的组合 美神与死神的含情对望
此刻 我愿尾随四条汉子而去
缘着铜妩媚成火的曲线 启程这个夜晚
使这平庸的世界 深渊般多情
又 歌声般宽广……
最后的和弦
突然听说
又有一个人
将世界和我们遗弃
一个男人
他离别的挥手
挥了多久
没人知道
可能是
整整一生
又一个
树林的交谈者
曾与你对话
终与你无端
无端地
墓地开满鲜花
缘着灵魂的骨骼
他挥别的姿势够潇洒
这个人
你知道
很久了
不在天气预报里
寻觅阴晴的消息
也不再攀援旧日诗行
检点带血的足迹
一切都已无谓了啊
只是听说
一个男人走了
真的走了
你
却假装活着——
这消息
使你惊异
你说，写一首轻松的诗
像半音爬上去又滑下来，云鬓慵懒的
草原，蹑行于冬不拉的独弦
像月亮躲进云层，忽明忽暗
不惹相思只惹闲愁，害羞的脸
像渴望探触的画，寂寞风光深处
徘徊的指尖，天鹅绒般意绪缱绻……
哦，这都是我轻松写诗的理由
而写出一首轻松的诗，显然还需要——
需要波涛，滗掉挣扎与呐喊
风干成曼妙的线条
需要翅膀，裁去高度后
飞扬顾盼不定的羽毛
需要山拔出泥足，掸落雪峰的思考
招蜂惹蝶于花间小道
需要海阖上潮汐的眼帘，持虚守静
对体内咸涩的叩击置若罔闻
需要壁画松开油彩的皱纹回到素描
或静物：听苹果休闲时的华丽唠叨
需要痛苦抻紧的神经回到猴皮筋
弹性与宽容，献给挑衅的脚
还需要血管回到喷泉
史诗回到流言
爱情回到调情
骨头回到钙片
盐回到汗，或者鼻涕
最后还要——
我，回到你——生命中不能承受的
最后轻佻……
哦——上帝!原谅我
这首轻松的诗如何写，你知不知道?
散步的路上遭遇一只鞋子
它一动不动盯住了我
身旁是悄然徘徊的夜色
对于红尘知己，下落不明的
另一只鞋，它可能是一场
旷日持久的等待
对于脚和行走的队列
它像个自作主张的休止符
因漫不经心脱离了队伍
自绝于进行曲的宏大叙事
对于路，它因停止而显得方向丛生
莫衷一是的还有脚气
总是奔向更富有欲望的地方
一只累了的鞋子歇在路上
它气喘吁吁地把自己稳住
你猜不出它身后有多少被弃的大道
在他乡流浪，它的头上有多少
令它走神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