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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周围
作者:杨献平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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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是个大秘密,它挂在我的头顶,颜色变幻,风云际会,偶尔飞过的飞机鸣声响亮,似乎犁开天空的一把利刃。我在这儿——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北望的内蒙古在更大的黄沙之后,额济纳旗的一点胡杨绿色、一点弱水河水只不过是上帝偶尔掉落的一滴眼泪。背后也是:坚硬的黄沙、匍匐的黄沙、戈壁上的白草在四季当中萎缩成长。更多的风暴从北边袭来,烟尘、沙砾、寒冷和灼热——在其中,我觉得还有更多的荒芜的气息,还有牲口和人的气息。
       向南的祁连,大多时候看不到,戈壁的平坦也是一种隐藏和遮蔽。那么高的山,怎么被匍匐的戈壁遮掩了呢?时常在戈壁上看到来自祁连的黑鹰,它们聚集在某处,在空中出现和消失。透过稀疏的杨树叶片和树枝,我看见,想起一些刚劲和豪放的词汇,想起诗歌,最高贵的灵魂。某年的一些时候,我去祁连山,看到夏天的大雪、青草、松树和金露梅银露梅,看见大批的牦牛、马匹和羊只,逃跑的旱獭在湿润的草地上像是滚动的黑球,骑马的少女让我想起最美的爱情和最简单的生存;也让我想到一双脚步在青草、岩石、牛粪和大雪中行走的艰难和疼痛,梦想遇见传说的九色鹿、雪豹和弯角倒挂的羚羊。
       然后回来,面对的仍旧是干燥的沙漠戈壁,我时常感到口渴,大量饮水。半夜醒来,身体的热让我感到自己就是一片沙漠。坐在二楼或者三楼的房间里,看见绿洲外围更多的废弃的建筑——残破、孤独、悲怆。我突然想到,再过多少年之后,我现在的位置、所居的房屋和设施是不是也会成为废墟呢?在距离绿洲二百余里的黑城——哈拉浩特——西夏人和蒙古人的旧址,风中的城垣、夯土版筑、千疮百孔,有一部分肯定是刀枪所致,但更多的是风,连续的吹袭在无声中击打着人们眼中自以为坚硬的东西。我想到了曾经居住在那里的先民——当时没有什么感觉,再一次想起——先民,突然有一种东西击中了我,我感到它是沉重的,锐利的,也是直接向内,毫不妥协的——我也会成为先民,在后来的人眼中,我们的痕迹也是先民的痕迹。
       这使我时常感到悲凉,一周几次路过的肩水金关(汉代行营所在地),夏天时候,它在灼热的沙漠气浪中摇动,有如一面黄色的旗帜,破损的,单调的,昔日斗大的字迹和龙旗竟然褪色到如此模样。忍不住想起纵横的霍去病、卫青和李广,想起那个手持弯刀、残暴的单于王和来去无踪的盗马贼。某些时候,我特别想去那里坐坐,在高台上,戈壁突起的人为建筑上,摸摸它上面的天空,身下的黄土和连续路过的大风。甚至还想:和一个人,心爱的女子,站在高高的废墟上说话、拥抱、接吻,让风传阅,让上天看到。这样一种场景,我觉得是在沙漠当中最为生动的——活着的和死去的,生动的和死寂的,我们的和他们的,交相辉映。
       没有人像我这样想,好多外地的人来了,乘坐飞机或者火车,他们看到了就询问:那是什么?我说那是汉代、西夏和蒙古的遗址。他们只是哦一声,然后转开目光。很多时候,我觉得,现在的汽车绝对不如古代的马匹,一个人骑着一匹善跑的马匹,或者一个妙龄少女,在马上迅疾驰骋,那种美,绝对不是法拉利、奔驰等豪华名车可以替代的。更重要的是:再多的车辆,再多的乘客,方向都是一致的——朝向废墟,身体的废墟和建筑的废墟,都是人的和大地的废墟。
       在额济纳旗北部的沙漠当中,有些海子,干涸的海子,芦苇茂盛,土地湿润,好多迁徙而来的汉民在那里居住,种植西瓜、黄河蜜和白兰瓜。有一次遇到一对从四川来的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一年的工作就是种植瓜类。他们的孩子像是从尘土中挖出来的一样,浑身的土,结痂和渗透到皮肤的土,眼睛是唯一明亮的地方。
       没有一个人能够好好活着。那一次,我突然这样想,在沙漠的生存是最单调的生存,也是最为丰富的。日子就像沙子,像断裂的草茎和沙鸡羽毛,像常年的日照、持续的风。最简单的就是最强劲的。很多年以前,马可,波罗、科兹洛夫等人来到的时候,他们表示了对沙漠,对沙漠当中人文建筑的惊奇和赞叹,后者从黑城遗址当中挖掘了不少西夏文物,前者用几百个文字证实了当时看到的一切。每次,从遗址回来,我总是有个感觉:怀疑自己的脚下有人,他们的呼吸均匀、细致、一点点地缠绕我。我想他们一定还在,那么多的人,我相信死无所觉,但不相信死无对证。
       总要有一些人在焦渴中死去——在庞大的沙漠中,一个人的灵魂,绝对大过沙漠和宇宙,一个生命的衰亡,一个人的不存在,只是我们经验中的事情,事实上,存在和消失同归一途。一个牧人曾经在风暴中沉埋,大风之后,大地静寂,安静当中,这牧人从厚厚的沙子当中爬了起来。我一直把这样的生命奇迹当作一种传奇,非凡的传奇,让我感觉到大地的公正和上帝的仁慈。
       附近的鼎新绿洲,弱水河畔散落的村庄扎在戈壁当中,众多的田地和杨树使得它的夏天格外妖娆,红柳树丛当中飞出斑鸠,沙枣树黄色的小花招引了不知来自何处的蜜蜂,驴子和马匹在草滩吃草,鱼儿在阔大的水库中跳跃。有一年春天,我一个人去,到焦家湾水库,中午,七月流火,而水面飘着蓝色的凉爽,一些野鸭在远处的水面游动,停靠的木船被水晃动。中午的静寂却让我感到了正午的可怕——幽深的、明亮的中午,是比黑夜更深的陷阱,是灵魂和身体最容易失控和蒸发的时候。
       水库的周围,是泥淖里的杨树,扭曲的沙枣树中堆满了鸟雀,远处的公路上车辆往来,呼啸的声音划开正午的静寂。有一些人骑着摩托,在戈壁上拖出一条白烟。再看水面,突然发现,那些涟漪也是安静的,一圈一圈,缓慢荡漾,浑圆而规则。我想,在水下,在水藻和泥土当中,肯定有个什么东西,它在上升,也在下潜,它拥有和控制了这些水,以及水中所有的事物。
       向西——从我所在的位置,阔大的戈壁,骄傲的戈壁,到处都是道路,车辆的道路,也是人的道路。一辆车和一些人落在里面,像是一个甲虫,匆忙而颠簸的奔跑,在上帝眼里,肯定像是一群孩子在玩游戏。而我看到的却是:大地如此结实,再大的重压也纹丝不动。我时常忍不住想:要是在这里搭一顶房屋生活,该是怎样的样子呢?种草可以为生的话,我愿意去种,但首要的一个问题:我必须要有另外一个人,不求异性,但求同心。有一次,走到半路,遇到一个喝了酒的蒙族男人,高大,脸黑,上车后酒气汹汹。从他那里,我学到了一句蒙语:沓一赛伯弄(你好)。一连几天,都重复这句话,我觉得,这样的一种学习,让我觉得偶然,路人、陌生人,都是与我们在一起,并且随时都会相遇,始终同行的人。
       站在一身赤红的山上,没有草木,凝结的泥土,比石头更为坚硬。站在这里,四下都是低矮的平坦,没有风,可以看到更远,那里一片苍茫,突起和低矮的,都在其中隐藏。人的目力能看多远?我想,哪里是哪里呢?哪里有一些什么样的物质在盛放。什么样的人在哪里从事劳作,会不会和我们一个模样?山下是一个城镇,一个建筑在狭长的区域上的城镇,到处都是楼房,一幢一幢,中间的街道上面花红柳绿,商场和超市,地摊和招牌,人在其中穿梭。它的一边是弱水河,河边的公园当中到处都是胡杨,枯了的,葱绿的,芦苇汹涌,这是一个美丽所在,而我却始终没有涉足——我总是觉得,在戈壁当中,建造公园是一种奢侈,也是一个破坏。除了必要的树木和水,什么都不需要,我们需要的是事物的平行和对等,而不是高高在上和挥霍使用。
       向南的酒泉和金塔——金塔是个县城,类似于内地的一个镇子,它的街道少而短。附近的村庄在尘土当中,附近的民众,时常赶着毛驴车进城。我在那儿住过几个晚上,一个人,到处都是安静,就连主马路上的车辆也很少。安稳的睡眠都是孤独的,在夜晚,谁也不可以拯救谁。酒泉在我嗅觉里的味道是“冷漠的香艳”,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词汇,在我的心里,骨头里。我对它的熟悉源于来得很多,所有的饭店我都住过了。一个人,两个人一起,喝酒,沿着熟悉的街道走过来再走过去,想起霍去病倒酒,将士共饮的“酒泉”,去看了,在一边的蒙古包里吃饭,看并不纯正的裕固族姑娘跳舞,唱歌。有一次,酒喝多了,趴在沙发上睡着,醒来,四周无人,深夜的公园当中有一种妖媚的气氛。
       从这里,向西,工业的嘉峪关,我去过几次,在高大的城牒上行走,弯弓射箭,在卵石横陈的戈壁上骑马,在一个叫做“雄关”的饭店睡眠,去它的新华书店买书,看书,在广场上穿水而过。二○○三年春节,深夜去接乘车来到的母亲,在寒冷当中,被母亲苍老的腰身,几缕白发打疼。我曾经为这个明代关隘写过诗歌。嘉峪关——古关和现代化的城市,它的气味是双重的,一种是陈腐的,孤独的,一种是新鲜的,张扬的。我曾经迷醉其中,但很快的,不知不觉,它就淡远了。我记得,站在城楼上,距离祁连雪山很近,巍峨的高山,大雪覆盖,下半截则是黝黑的,一截长城蜿蜒,几只苍鹰飞过。
       到处的走,都是短暂的,回身,我仍在这里,戈壁,巴丹吉林,一个巨大的地域,落着一些人,一些人走了,一些人来到,走出和走进,都是暂时的。我的周围,从现在暂居的房屋出去,是另一幢他们暂居的楼宇,是邮局、银行、广场、办公楼、超市和并成一溜的饭店。遇到的人都是熟悉的,尽管不知道名字,但肯定见到过。小小的地方,小小的人,我是其中一个。
       这些年,我在这里,具体的位置,我时常忘记方向,不知道那儿是具体的北方和南方,跟着他们去说,他们说哪儿是就是哪儿是了。在沙漠边缘,我不感到方向的重要。我只是感到:头顶的天空、南边的雪山、北边的大漠、身下的戈壁和穿梭其中的风暴,感到个人在某些时候的荒唐、圣洁、孤独、愤怒、疼痛和无处逃脱。某一天,我突然想:在沙漠,有人,有水,有树木、风暴、沙砾、植物、动物和同类,已经足够了。我还想说:我在这里,天底下的人,我和他们在一起,我能看到你们,你们能看到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