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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冰
作者:荆 歌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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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和父亲一样,李方也有嚼冰的习惯。
       他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死得很奇怪,晚上临睡前,她还好好的,还像往常一样泡了脚。
       她每天都要泡脚。她在脚盆边上,放一只热水瓶。她把毛巾盖在脚背上,不停地往脚盆里加开水。有时候,脚盆里还加了生姜。每次她都要用掉一瓶开水。有时候她已经脱了鞋袜,脚已经放进盆里了,却发现忘记拿一只热水瓶。她就吩咐李方,让他去厨房取一只过来。“当心烫!”她总要叮嘱儿子。泡着,不断地加热,不断地泡,脚底下的热,开始向上传递。后来,她的全身都热了。最后是头。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份越升越高的热。她陶醉其中。她的脸渐渐红了,额头上渗出汗来。她浑身都热透了,李方想。“你也来烫烫。”有一次她邀请李方。李方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母亲说,烫脚好,烫脚治百病,胜过吃补药。母亲告诉李方,人的足底,有无数穴道,这些穴道,都与人的内脏相关。人的各种内脏,与脚底的各个穴道有对应关系,经常烫脚,确实有利健康。“来吧,来吧,儿子。”她说。
       李方就坐到母亲对面,脱下鞋袜。当他将脚放进去的时候,母亲的脚,迅速从脚盆里提了出来。李方觉得很惭愧,以为母亲是嫌他的脚臭。母亲说:“你先烫一会儿,我再烫。我们轮流烫。”李方把脚放进盆里,烫得猛地缩了起来。母亲说:“你别动,放进去,一动都不要动。忍着,一会儿就不烫了。”李方咬着牙,感觉脚上千针乱刺。“别动!越动越烫!”母亲说。他忍着,眼泪都出来了。他感觉自己是在受刑。“好了,好了,你拿出来,我要放进去了。”母亲说。李方把脚拎出来,他看到,自己的一双脚,被烫红了,红得惊人。他提着脚,看脚滴着水,发现它们像是被煮熟了。他真担心,脚已经被烫坏了,说不定一会儿会起几个水泡呢。
       母亲的脚放进盆里,又用热水瓶加了开水。她不怕水烫,她快活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李方半夜醒来,还闻得到自己的脚上散发出的生姜的气味。
       母亲的黑影潜进李方的房间里。她轻轻地走过来,替他掖了掖被子。“妈妈,为什么你不肯把脚和我一起放在脚盆里?”李方问。
       母亲说:“哎呀,你还没睡着呀?你吓了我一跳!”
       “你是嫌我的脚脏吗?”李方委屈地问。
       李方能够感觉到,母亲的脸红扑扑的。她在黑暗中笑了,说:“妈妈怎么会嫌儿子的脚脏呢!要是一只盆里放进四只脚呀,来世我们会变成猪的。你不想变成猪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就死了。
       她除了两只耳朵里淌出一点儿血来,没有其他症状。父亲报了警,他们来检验之后,排除了服毒的可能。七窍流血,首先要考虑是不是服毒了。但不是。她没有。她就这样死了,脸刷白,没有一丝血色。
       父亲嚼冰的习惯,自李方记事起就有了。哪怕是冬天,他的嘴里,也经常嘎啦啦响。那时候还没有冰箱。冬天还能搞到冰,其他季节里,父亲就去菜场卖带鱼的地方取冰。跟卖带鱼的熟了,人家就替他留着冰。有时,父亲差遣李方去菜场取。“要快点回来!”他吩咐儿子,“别在路上磨蹭,否则冰就化了。”李方用父亲给他的一件破棉背心裹了冰,飞快地向家里跑。有几次他跑得嗓子眼都有了血腥味。嗓子发干,他非常想摸出一块冰放进嘴里凉爽凉爽。
       后来他知道,冰裹在棉背心里,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化。飞也似的跑,跑得喉咙口血腥气,实在是没有必要。他抱着冰,变得从容。一路还看看风景。如果路上发生吵架之类有趣的事儿,他会停下来看一通。
       李方嚼的第一块冰,就是在菜场拿的。当时,卖带鱼的递给他一包冰,里面掉出一块小的。他捡起了它。它像一块玻璃,又像一块钻石。它的晶莹剔透迷惑了他。他呆呆地看它。他把它举起来,向着阳光。它折射出的光,是七彩的,迷幻的,旋转的。他真的被迷住了。它在他指间,那冰凉的感觉,让他感到清洁、透明、冷静。他的心安静极了。他飘飘然地抱着一包冰,手指捏着这一小块,离开菜场。途中,他把它放进了嘴里。
       它在他的口腔里,吹了一阵风。它让他的舌头,有了十分畅快的麻酥酥的感觉。它给了他冰凉的温暖。
       他小心地嚼它。它很硬。他用力,它碎了。它在他的嘴里破碎,发出美妙的嘎啦啦的声音。碎片在他嘴里滚动,跳动。他着了迷了。他开始加劲嚼它们。嘎啦啦,嘎啦啦,它们快乐地响着。
       后来有了冰箱,父亲就大量制作冰块。父亲并不知道李方也迷上了嚼冰。他们大量消耗冰块。李方偷偷地享用着。他发现嘎啦啦的声音,能够迅速消除内心的焦虑、不安、恐惧、失落、迷茫。他们再也不用去菜场取冰,冰箱里有了取之不尽的冰块。把液体的水放进去,固体的冰就出来了。
       李方经常怀念起他的第一块冰。那瞬间的迷幻的感觉,伴随着一丝海鱼的腥气。
       “爸爸,你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吗?”有一次他问父亲。父亲的脸突然变得阴沉,变得像冰一样冷。他嚼着冰块的嘴,歪向一边,显得有些狰狞。他的牙齿暴露出来了,他有两枚犬齿。犬齿特别白,在黄昏的光线里闪着荧光。他龇牙咧嘴地用劲嚼冰,给李方的感觉是,他正在咬碎一块人骨头。在这样一张嘴里,任何东西都会被咬碎。
       李方看着父亲的嘴,觉得它像一台粉碎机,正将他内心一件坚硬的东西嚼碎。他打了一个寒战。
       李方得不到答案,他也不再问,因为父亲打了他。父亲的一巴掌,把他打得陀螺一样旋转。但他内心一块冰一般的东西,似乎更冷更坚硬了。
       有一年江南奇冷,小河冰封了,大河的岸边,也有了冰,像蒙着一些蛛网。屋檐上垂挂下来刀子一样的冰挂。李方走过矮矮的屋檐,跳起来,能将“刀子”拍下来。他拍断冰挂,身体落下来的时候,顺便接住了它。他一口口咬它们,一截截咬下来,在嘴里嚼得嘎啦啦嘎啦啦乱响。他走在严冬的小巷子里,内心有一种富足感。他脚上长了冻疮,很痒很痒。他想应该像母亲活着时那样,晚上把脚泡上一泡。泡掉一热水瓶的开水,或者在脚盆里放进切碎的生姜,一定能治好冻疮。可是每到晚上,他就懒得去做。热水瓶都是空的,拿掉瓶塞子,摇一摇,里面发出嗡嗡的空洞的声音。他常常脚也不洗,就钻进冰冷的被窝里去了。他总是迷迷糊糊地看到母亲的黑影,从门口进来。她在黑暗中脸红扑扑的。她靠近他的床,弯下腰来,轻声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看她,她对他说:“儿子啊,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她的嘴张得很大,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十分恐惧。她的嘴里,传出了温暖的生姜的气味。
       李方的心紧缩起来。他又清晰地感到自己心里那块冷而坚硬的东西了,就像冰。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李方偷偷进入他的房间。他打开橱门,拉开抽屉。他翻看每一个抽屉。他不知道会在抽屉里发现些什么,但他希望发现些什么。他常常自己也并不知道,他在父亲的房间里,究竟想获取什么。他还把父亲的被子掀起来,把枕头翻过来。他在父亲的床上,除了看见一些短而卷曲的毛,还发现了一条女人的裤衩。这是一条粉红色的裤衩,揉作一团,裹在被子里。他拿起它,他把它放到鼻子底下,他闻了它。他闻到了一股怪味。
       有一次,他爬进了父亲的床底下。他在黑暗中摸索。他不知道他要寻找什么。脸上痒痒的,是一丝丝的蛛网。那一天,他摸到了床底下的一只拖鞋。他把它取出来,他认出了,它是母亲的遗物。他记得这双拖鞋。那时候,母亲晚上泡脚,总是拖着这双鞋。她的脚不大,但是多肉。她的脚是白的,穿在这双豆绿色的拖鞋里,显得更白。当然,她的脚泡过了之后,就变成了粉红,并且更胖了。这时候它穿在拖鞋里,显得有些挤。它的粉红色的肉,像是要从拖鞋的边沿挤出来。
       
       李方拿着这只鞋,他仿佛又闻到了生姜的气味。他呆呆地看着这鞋,他能在这鞋上看出母亲脚的形状来,有一些部位,绒被磨损了。李方的心,突然感到一阵疼痛。
       还有一只鞋呢?怎么只剩下一只了呢?成双作对的鞋,怎么就形单影只了呢?他再一次钻进床底下,要找到另一只鞋。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床底下有的是一团一团毛发和灰尘纠结起来的“绒球”,它们粘在了李方的身上。从床底下爬出来之后,李方拍打自己的衣裳,陈年旧月的尘灰就飞扬起来了,它们在一缕射进屋内的阳光中飞舞。他感到鼻子痒痒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父亲好像发现了什么。他刀子一样的目光,紧盯着李方。他把李方看得身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缩紧。他突然出手,揪住了李方的耳朵。他把他拉过去,拉进他的房间,拉到大衣橱边,问他:“你进来过吗?你开橱门了吗?”
       李方的耳朵很痛,他呜呜地叫着。父亲松开手,再一次问他。他坚决抵赖,不承认进过父亲的房间。父亲将他的手臂捉住,把他的肘部拧过来,指着他衣袖上的尘灰说:“你还赖,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你钻到床底下去做啥?!”父亲一巴掌甩上来。这一记,拍中了他的耳朵。他的耳朵轰鸣起来,仿佛一列火车,突然隆隆地驶来。它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奔驰而来,在他的世界里奔腾、轰鸣。后来,他感觉到,有一个小虫子,从他的耳朵里爬出来,在他的脸颊上爬动。它在他的脸上爬,自上而下,他感到痒痒的。
       他伸手一摸,摸到了血。他看到手上自己的血,那么红,那么鲜艳夺目。
       李方用一张纸,将血一点点印在上头。等血迹干了,血色暗红了,他把纸小心地折叠起来。他把它藏了起来。这张纸藏了很多年。当有一天,他偶然在一本书里发现它时,它上面的血迹十分丑陋,像屎一样。
       他躲在被窝里嚼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被震动得麻酥酥的。长期咬冰,使他的牙床坚固,他的咀嚼肌,也出奇地发达。每当他咬紧牙关,脸颊两旁的肌肉,就栗子一样鼓起来。这让他显得非常倔强。每次父亲打他,他都巍然不动。脸颊的肌肉,就坚硬地凸现。父亲为了平息愤怒,就把冰块掷进嘴里,节奏很快地嚼。嘎啦啦,嘎啦啦,他嚼得咯嘣生脆,他像是要把他这个儿子嚼碎。李方的嘴里,就泛出水来。他的牙根,变得痒痒的。他多么希望也能像父亲一样大嚼冰块,他发痒的牙,能将钢铁咬碎。但他不能当着父亲的面嚼冰。他不想让他知道这个秘密。他只有咬着牙,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他脸颊两旁的肌肉,鼓起来,像石头一样坚硬。
       每次被父亲打了,他都要在钻进被窝之后嚼冰。他用被子蒙住头,在里面嚼得嘎嘎响。母亲的黑影,飘进他屋子里。她的嘴里散发着生姜的气味,她问他:“你在吃什么呀,儿子?”他掀开被子,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屋子,看着虚空的天花板。他翕动鼻子,想确定生姜味的存在。但是他闻到了海鱼的腥气。
       父亲的房门从此锁起来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房门都是紧腾腾地关着。李方趴在门上,通过门缝往房间里看。他想看到什么呢?他能清楚地看到父亲的床。床上的被子,永远是乱糟糟的一团。他从来不叠被子,李方想。床底下是永远的黑暗,那里头有两只空鞋盒,以及灰尘和人的毛发结成的“绒球”,还有一丝丝暗中发亮的蛛网。床底下已经没有母亲的一只拖鞋了,它被李方拿走。他用报纸将它精心包起来,藏在了他的蚊帐上头。这地方安全,父亲从未想到李方的蚊帐顶上藏着一些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李方常常将拖鞋取下来。打开纸包,它的生姜气味,就飘出来了。
       他趴在门上,他觉得锁孔很像是一个肚脐眼。他用他的钥匙捅它,一把一把地捅。当然是捅不开它。他有很多钥匙,有的是捡来的,有的是偷的。有天他经过一户人家,人家的钥匙忘在门锁里,他就把整串钥匙都偷走了。他一把把地试,试图将父亲的房门打开。再多的钥匙,显然也都不可能将锁打开。它们不是过大,就是太小。有的插进去一点点,就卡住了。要不是及时将它们拔出来,它们也许会断在里头。而有的钥匙,插进去之后,给了李方很大的希望。它们不大不小,正合适,它们流畅地进入,似乎只要轻轻一转动,锁就会咔嗒一声开了。
       可是没有,没有一把钥匙能将父亲的房门打开。
       结果,门没有打开,果然有一把钥匙断在里头了。锁孔像是一张贪婪的嘴,有着锋利的牙齿,一口,就把钥匙咬去了一截。如果一开始就小心地用手指甲去拿,也许能将它拿出来。但李方粗手粗脚地,一碰,它就缩进去了。他想尽了办法,都没能将它取出来。他先是用牙签掏,掏断了几十根牙签,屁都没有掏出来。后来他用嘴吸,他拼命地吸。他想象那半截钥匙,因他的吸力,会像子弹一样、射进他的嘴里。最后他取来螺丝刀,使劲捅锁孔里那半截钥匙。他甚至用一把榔头敲螺丝刀,他想干脆将那半截钥匙敲进去,让它在锁的内部消失。
       父亲很小心地将两个冰块放在李方的手心。一个手心里一块。他命令他托着,不许他扔掉。开始的时候,只是一阵畅快的凉意,从掌心传抵李方的全身。他打了一个痛快的寒战。但很快,掌心里的疼痛就出现了。那瘸,越来越尖锐,像刀子一样。它不仅刺穿了李方的掌心,而且,还像锯子一样来回地锯着。李方没有想到,自己的手掌,竟然无能到不能托起小小的冰块。他觉得这惩罚,比鼻孔里灌辣椒水,指甲缝里钉竹签更痛。尖锐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涌动,他感到快要崩溃了。如果不是父亲手里拿着木棒(拖把柄)站在一边,他一定会把手心里的冰扔掉。手心里的疼痛,把他整个身体都揪紧了。他咬着牙。咬紧牙也不管用。这份疼痛几乎摧毁了他的意志,他差点儿嚎叫起来。
       那一晚他看见母亲迈着很怪的步子走近他的床边。她似乎有点一瘸一拐。她来寻她的拖鞋。她说,穿着一只拖鞋走路,怪别扭的。她说,要是找不到另一只拖鞋,她宁愿赤脚,把这一只也扔了。她问李方:“儿子啊,你看到我的拖鞋了吗?”
       他似乎是发烧了。他在被窝里嚼着冰,呻吟着。冰让他渐渐安静下来。他嘎啦啦地咬着,后来听到父亲房间里有了母亲的声音。她开始是嘤嘤地哭,她的哭声那么轻,那么压抑。他坐起来听,母亲的哭声没有了。但他一躺下,哭声又嘤嘤地传过来。后来,母亲笑了,他听到了她的笑声,她吃吃地笑,不过,她的笑声像是被被子捂住了。李方忽然感到了恐惧。如果这时候母亲悄悄潜入他的房间,过来替他掖掖被子,轻声对他说:“儿子,你在吃什么呀?”或者问:“儿子,你看到我的拖鞋了吗?”他一定会吓破胆。
       母亲的黑影这时候真的飘然而入,连她一瘸一拐走路的足音李方都听到了。他害怕极了,他将头钻进被窝里,躲进了那一团厚重的潮热漆黑之中,不敢钻出来。
       他的被子,被一只手掀掉了。李方感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霎时立了起来。床头的灯亮了,他看到父亲拿着一杯水,还有一瓶药,站在他的面前。他对他说:“你坐起来,吃了药再睡!”
       李方看不清药瓶上的字,他瑟瑟发抖。他看出了父亲眼里的凶光。他相信吃下了父亲的药,他一定会像母亲那样双耳流血。第二天早上,躺在床上的他,就是直挺挺硬邦邦的了。“不,我不吃药!”他像是要往墙壁里面躲。
       “你发烧了,你一直在说胡话。”父亲说。
       “不,不,我不吃药,”李方说,“妈妈呢?”父亲说:“什么妈妈?看,你不是在说胡话吗?”
       “我听到妈妈哭了,我听到她笑了!”
       父亲的脸上,出现了惊恐的神色。“你胡说什么呀!”他说。
       李方指着父亲的房间,说:“那里,你那里,你房间!”
       
       父亲恐惧地回过头去,看自己的房间。他端茶杯的手因为发抖,水洒了出来。
       下
       现在李方一个人居住在城东,他在屠宰场附近租了一间房。他的房间里,一只冰箱显得很突出。它在零乱而简陋的房间里,显得重要、严肃。这些年,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已经没有冬天了。天气变暖,连续多年都是暖冬。李方经常站在窗口,看对面房子的阳台,看阳台的边沿,希望能在那里看到寒冷的痕迹,希望那里有匕首一样的冰挂垂下来。可是没有。有的只是人家阳台上摆放着的这样那样的盆栽植物。那些植物,在腊月里还是绿油油的。他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找不到冰的痕迹。他只有在冰箱里制造大量的冰块,把它们一块块放进嘴里嚼,嚼得嘎啦啦响。
       屠宰场里猪的惨叫声,每天凌晨随着南风飘过来。那谋杀的画面,经常提前就降临到李方的脑中了。他经常做与谋杀有关的梦。梦里他往往是一名杀手,他手持利刃,非常从容地将人的腹部剖开。被开膛破肚的人,起先通常是沉默的,他们看着自己的内脏暴露出来,非常欣慰地笑了。但他们也会突然地叫起来。他们叫得既突然又尖利,和屠宰场猪的哀叫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叫喊,常常将李方惊醒。醒来之后,南风开始把猪的叫声传送过来。
       李方听说,这一带的居民,对凌晨的猪叫很有意见。他们正在想尽办法,要让屠宰场迁走。他们说,猪的惨叫,刺激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晚上无法睡眠,白天食欲不振。他们向有关部门表示,要是屠宰场迁不走,那么就他们走!他们再也不能在这块地方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们会发疯的。
       李方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猪叫声将他的噩梦惊醒之后,他正好躺在床上浮想联翩。因为风的关系,猪的叫声忽远忽近,忽真切忽飘渺。后来声浪渐渐平息了。“猪已经变成了猪肉”,他想。他重新人睡,一直睡到手机闹铃响。他睡得很香。
       父亲在李方参加工作之后,娶了一名离异的中学教师。她还很年轻,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她把女儿带过来,跟李方的父亲一起过。父亲打电话给李方,报告了他要结婚的消息。他希望儿子有时间回家一趟,跟他的新婚妻子见个面。李方没想到她会这么年轻,他接到电话之后。脑子里所想象的后母,应该是一个四十多岁,皱纹很多,但风韵残存的女人。她见到他,一定会显得过分热情,用热情来掩盖心虚。其实她不必心虚,没必要觉得她是做了对不起李方的事。
       李方见到她,觉得很意外。她是那么年轻,脸面光洁,看不出二点儿皱纹。她见了他,一副很陌生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些冷淡。而陪她而来的一个女人,据说是她的表妹,大家都叫她“小朱”,反倒对李方非常热情。小朱戴了一副眼镜,穿着很紧身的衣服。李方发现,她镜片后面的眼光,一直在打量他。
       女人带来的孩子,显得比较活泼,她主动叫李方“叔叔”,让他感到十分尴尬。
       小朱过去抱起女孩,笑着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大家都没有纠正小女孩,没有告诉她不该叫李方“叔叔”,而应该叫“大哥哥”。
       父亲嘴里嚼着冰。李方发现。父亲在这个女人的映衬下,显出了老态。又老又黑。
       本来,他没有打算和他们一起吃饭。这个家从今以后,是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事实上,他这趟回来,并不是为了要与后母见上一面。他甚至连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她多大,长什么样,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回来,只是来取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一本影集,里面有好几张他与母亲的合影,他决定拿走。有一张照片,是在一座庙宇前面拍的。小时候他贫血,那一次母亲带他去医院。从医院出来,顺道拐去庙里烧了香。在庙门口,一个摆摊拍照的人拖住了他,一定要给他拍一张。母亲就搂住他的肩,拍下了这张合影。照片上母亲的笑容非常灿烂,她显得年轻、神秘。她那时候的年龄,比现在的李方,应该大不了几岁。李方闻到了生姜的气味。他把影集装进包里,就准备走了。他走的时候,把家里的钥匙也扔在了餐桌上。他觉得他再也用不着它了。
       但是,小朱出来叫住了他。小朱说:“怎么就走呢?吃了饭再走吧!”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是跟他很熟。又好像她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似的。
       大家一起在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吃了饭。席间,即将成为李方后母的女人,不停地呵斥小女孩。她的脸上很少有笑容,“也许正因为她不爱笑,所以脸上才很少皱纹吧”,李方这么想。小女孩不是塞了一嘴巴食物哭,就是跑到外头玩去了。李方的父亲,只顾吃菜,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他吃饱了,喝足了,就向服务小姐要来了冰块,独自嘎嘎嘎地嚼起来。
       小朱坐在李方边上,不住地和他说话。李方话很少,但他每说一句,小朱都要发笑。其实他的话很平常,并不幽默。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好笑,她笑得东倒西歪,像个孩子一样。
       李方租住的这个地方,离他的单位不近。但因为租金便宜,而且附近有一个很漂亮的人工湖,在窗口能够看到其一角。李方希望能在寒冷的天气里,看到湖面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那冰像镜子一样亮,一样透明。扔一块石子上去,或者是冰破了,石子被冰面张开的小嘴一口吞掉。或者呢,石子在冰面上飞速地滑动,好像石子装了轮子,好像抹了油。然而这是多么可笑的想象啊!在如今温暖的冬天,根本就不可能看到雪,也看不到冰。人们大冬天都穿着裙子。风永远都像是抚摸那般轻柔。
       小朱第一次到李方的住处来,让他感到很意外。他好像并没有告诉她确实的地点,她是个有心人,她一个人找了过来。她一进门,就提出了进卫生间的请求。她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天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李方竖起耳朵,想听到里面的动静,但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一度,他怀疑,她也许已经死了。是的,她是专门到他这里来自杀的。李方感到极度不安。他嚼掉十个冰块,她才出来。她出来的时候,已经脱下了眼镜。他发现,她不戴眼镜,竟然与他早逝的母亲有几分相像。她特别像母亲年轻时候的一张照片。他不由心念一动。
       他们上了床。半夜他醒来时,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但他身边睡着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她的上身较窄,两条大腿却异常丰满。她是他后母的表妹,他和他父亲居然成了连襟,为此他感到有点恶心。
       小朱对他在床上嚼冰非常不满。她要从他嘴里把冰抠出来。“你别嚼好吗?躺着还嘎啦啦嘎啦啦嚼个不停。”她说,“我听了这声音,就牙根痒,就想小便。”
       “卫生间的门没锁,你尽管去好了!”他说。
       她的脸上,突然浮现了讥诮的神情,她说:“知道吗?你父亲原来是看上了我。我不喜欢老男人,知道吗?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成熟的男人,而我不,知道吗?”
       李方想吐。
       “我把表姐当挡箭牌,”她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男人啦!”
       她笑起来像咳嗽,她的乳房跳动得很奇怪,不是两个一起上下,而是左右交替地上下跳动。李方嘎嘎地嚼冰,他的咀嚼肌蛙腹一样鼓动。
       小朱扑过来,要把冰块从他嘴里抠出来。他却咬住了她的手指。他是真咬,咬痛了她。她叫起来,骂他:“你神经病啊,你怎么咬人?你是狗啊?”
       他让她伸出手。他把冰放在她的掌心,命令她坚持三分钟。“我不!”她说。
       他的眼里冒出了凶光。她害怕了,怯怯地伸出手,托住了冰块。
       才几秒钟,她就叫起来:“哇,好冷啊!好痛啊!”
       “不要拿掉!”他命令她。
       “我受不了啦!我痛死啦!”她乱叫。
       他将她的手捏成拳,用她的手将冰块包裹起来。她的手心里捏着冰,而他,则将她的拳头捏紧,锁定。他不让她有半点松动,他让她把冰死死地捏住。
       
       她挣扎,踢他,掰他的手。她哭了,她痛苦,伤心,无助。她哭喊,她诅咒他。他则沉默着,手却丝毫不松开。
       等到她的拳头得以松开,里面的冰不见了。她的湿手冰凉冰凉。她披头散发,在他的床上哭泣。她的乳房不再跳动,它们安静地耸立着,像两座死火山。
       她的哭声消失之后,那边屠宰场猪的惨叫被南风吹过来了。
       李方经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开灯。他把窗户打开,让温暖的南风畅快地吹进来。他坐在黑暗里,眺望窗外的风景。前面的居民楼里,住着嘈嘈杂杂的居民。他们大声说话,把电视机开得很响。他们比猪更令李方感到厌恶。他不厌恶猪。每天凌晨屠宰场传过来猪的叫声,他一点都不厌恶。他甚至比较爱听那声音。它们为什么惨叫?是面对死亡的恐惧呢,还是被刺痛了,被电疼了?它们在一阵惨叫之后,由猪变成了猪肉。生命与死亡,就以这几声惨叫为界。李方感到了一种诗意,感到了令人恍惚的美感。有时候,他甚至陶醉在这恐怖绝望的声音里。每当黎明到来,猪的叫声渐渐平息之后,他的内心都会浮起一种难言的情感。满足、平静、安详、惆怅——他就在这种淡然消极的情绪中重新睡去。一个回笼觉,睡到手机铃声响起。
       每次小朱来,李方都特别需要嚼冰,他把冰块咬得嘎啦啦响。她听到这声音,就要去卫生间。她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走动,她的乳房左右交替跳动,就像步行时人的两条手臂。她的臀又圆又大。他扔了一个冰块过去,击中了她的屁股。冰块被反弹到窗玻璃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她的屁股弹性真好,差点把玻璃都弹碎了。“神经病!”她骂他。
       他把冰放在她的乳房上。他不让她动。因为她一动,冰块就掉下来了。冰在她的乳房上融化,冰水从山峰上流淌下来,像涓涓细流,流向她平缓的腹部,汇聚到她的肚脐。他在她的肚脐上吸吮,他的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她的腹部冰凉,双乳也是冰冷的。她呻吟着,不知道是痛苦呢,还是因为欢乐。他咬了她一口,他把她的乳头咬出了血。她跳起来,大叫起来:“神经病!你怎么咬人?你是狗啊?”
       他在她的伤口按上一块冰,他为她止血。
       他偎在她怀里,就像一个孩子。而她也像一个真正的母亲,慈爱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她讲她表姐的故事,说表姐命苦,曾经被轮奸,三个开摩的的司机,把她带到一个建筑工地,搞了她一夜。表姐夫因此离开了她。小朱说,你知道吗,原来,这件事,是表姐夫指使摩的司机干的。他给了他们钱,让他们这么干。
       把冰块扔在小朱充满弹性的屁股上,看它反弹起来。李方迷上了这个。他弄到了一个弹弓,小朱不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屋子里,不开灯,打开窗子,将冰块向窗外射出去。他寻找着目标。凡是有女人走过,他必定要用冰块射她们的屁股。他几乎练成了一个神射手,他总是弹无虚发,每次都能准确地射中她们的屁股。后来,男人他也不放过。尤其是那些臀部肥大的男人,更让李方感到兴奋。他射中了它们,听到他们的惨叫,他感到快乐极了。
       有一天他射中了一个孕妇。她大叫几声之后,立刻掏出手机来报警。她要求警察立即来查。她对电话里的警察说:“你们快来,一定要把这个恶魔抓起来!”
       他紧张了。他害怕得不得了。他打算立即将弹弓放到煤气灶上烧毁。但他又担心焚烧弹弓的气味,会闹出更大的麻烦。他连呼吸都放轻了。正在他担心警察闯进来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了。咚咚咚,敲门声很粗暴。他手上拿着弹弓,不知道应该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他把它塞在褥子底下,很快又觉得不妥,取了出来。外头还在敲门。最后,他把弹弓塞进了内裤中,去开门。
       是小朱。她说,她那把钥匙不见了。“你在干什么?半天不开门?”她问。
       “你的脸色不对,有什么不舒服吗?”她又问。
       他像一个孩子似的,躲在她的怀里。而她,也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安慰他说:“不怕,他们查不出的。等他们来的时候。冰已经化了,冰块不见了。他们查不出的,不怕。”
       他大量地制冰。他的弹丸,那透明的精灵,在温暖的南风中飞行。它从他的窗子里飞出去,飞向对面,斜对面,左斜对面和右斜对面。它冰凉透明的立方块身体,在南风中像长了翅膀一样向前飞着。它像一块甜蜜的糖果,又像一块柔软的果冻,在温暖的风中飞行。然而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它开始飞向新的目标。当它抵达对面居民楼的窗户,当它与同样冷而透明的玻璃相撞时,哗啦啦的声音便响起了。玻璃碎了。李方的心在欢呼,在雀跃!他快乐得身子发抖。他像一棵植物,在风中快乐地颤动。他仿佛看到了母亲潮红的脸。她的脸红扑扑的,散发着热气,生姜的气味。
       让他们报警吧!他想象,警察赶来,仔细勘查,地上除了碎玻璃,什么都没有。他们找不到弹丸,更无法查到弹丸上的指纹。他的子弹,已经插翅飞了,已经入地消遁。那个冰冷的小方块,透明的小方块,已经在温暖的季节里消失,化成了水,化成了无。它像一把神奇的刀子,将人的胸膛刺穿以后,就自动消失了。
       刀子,刀子,透明的刀子,他喃喃自语。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揪得那么紧。他感到胸闷,感到呼吸困难。他想到了母亲的死,她神秘的死亡,想到了她耳朵口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痕。
       他将水灌进一根吸管。为了将吸管的两头固定住,他颇费了些手脚。先是用绵线系,后来又用铁钉弯曲了将吸管头夹住。结果都失败了。水很顽固地从吸管里流出来。最后,他想到了晾衣裳的木头夹子。两个夹子,一头一个,将吸管里的水固定住了。他将装了水的吸管放进冰箱。他将冰箱开到最强档,它整时嗡嗡地响起来。
       几小时之后,他取出吸管,用刀子小心地剖开了它。一根透明晶亮的冰针出现了!李方举起它,发现,阳光透过它,变成了七彩的、旋转的。他痴迷地欣赏着它,它尖锐、冰冷、透明。他想象,它从母亲的一只耳朵里钻进去,地铁一样锋利地通往她的另一只耳朵。它呼啸着穿过了她的大脑。它在她的头颅中埋伏下来,很快又融化了,消失了。
       要不是担心冰针融化,他还不会将它放进冰箱。
       小朱的屁股似乎更大了。李方一个一个冰块向它掷过去。每一次,冰块都从她的屁股上反弹起来,落到窗玻璃上,或者地上。有一块,竟反弹到了李方的脸上。冰块从小朱的屁股上反射过来,力量还很大。它打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有些痛。
       他们折腾了半夜。两个人都感到累了。李方打了一个盹,醒来后,发现小朱已经熟睡了。她屈着身子,一副无辜的样子。他轻轻改变了她的睡姿,将她掰直。他让她仰躺,将她的四肢放平。她睡得真熟,任李方怎么摆布她,她全然不知。她腿上有几处青紫的痕迹,显然是刚才与李方打斗所致。她的乳房安静极了,像两座死火山。
       李方从冰箱里取出冰针。它似乎不那么透明了,但更坚硬了。它像一条蛇,嘶嘶地冒着冷气。他拿着它,走向床,走向小朱。当他凑近她的脸蛋时,他从她的嘴里,闻到了生姜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