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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夏天的倒立
作者:林 梓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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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我觉得自己喜欢像个历史学家一样,将经历的往事一点一点梳理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关一九六七年那段历史的记忆是中断的。
       我大吃一惊。正巧我多年来所苦心经营的专业就是历史,所以我完全了解一九六七这个年头,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是非常特殊的。有点年纪的中国人,对它都会非常敏感。
       但是,它怎么会在我的记忆里中断了呢?我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我从来认为自己是一个意识相当清醒、而且有着惊人记忆的女人。我赶紧给一个很知心的朋友打电话,她在一个著名的热带海岛上从医,专业是心理医学。她耐心听完了我有些语无伦次的咨询,然后说,失去记忆的一种可能,是由于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使我在无意识中强迫自己忘掉了那段历史。朋友的专业意见,叫我在惊慌中更加疑惑。于是,我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努力,去寻找关于一九六七年这段历史的记忆。
       终于,我将这段历史的记忆慢慢恢复起来了。但是,我又发现,有关这段历史的记忆却是非常奇怪的。
       不仅是模糊、抽象和混乱的,犹如一场暴风雨中,所有的场景都变成了翻卷着的落叶,看不清颜色,也看不清形状了。同时,还是错位、颠倒和怪诞的,犹如在醒来的早晨,突然踏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陌生和无法认识。也像我在美术馆里常常看到的一些后现代流派的画,有着一大堆让人激动甚而发疯的色彩和线条,但最终什么意义也找不出来。
       这种记忆的混乱和颠倒,也让我非常惊慌。
       要说我的记忆中还有一点比较清晰的东西,那就是季节了。只是这季节的记忆也是怪异‘的。似乎没有完整的四季顺序,一开始就是夏天,一个酷热的夏天,长长地持续着。有意思的是,在那个长长的夏天里,我又时不时看到暮春遗留的影子,突兀而现。飘忽而逝。而当意识到夏天结束了的时候,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就突兀降临,将在夏天里发生的事情迅速做了了结。然后,一九六七年就过去了。
       不过,有一点很重要,在一个突然从梦中醒过来的早晨里,我终于回忆起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就是,我在那个长长的酷热的夏天里,总保持着一种倒立的姿势。
       是的,是一种很多普通人都能做到的倒立。双脚在上,搭在墙上,而头往下冲,两只手撑着地面,用力地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这个记忆像一道闪电,激活了我的思维,使我终于能将一个一个混乱和颠倒的画面,拼凑成一段完整的历史了。同时,我还可以将对这一年记忆的种种不正常,归结到我的倒立姿势。所以,当我要向人讲述这段历史和一个故事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认定所有的画面,都是在我倒立的视线中展现的。我怀疑过,有这种可能吗?但这个时候,我自认自己已经懂得了一点科学知识,了解到人在出生的时候,眼睛里出现的任何图像其实是颠倒的。这点知识的获得对我很有启发,让我可以确定自己在倒立的姿势中,不过是恢复了眼睛的本能来观察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
       于是,我的回忆,只能这样开头了——
       一个有树的园子和老房子
       我看见了落叶。
       许多的落叶,深浅不一的、金黄色的、褐色的落叶,从容地离开枝干,往上空的地面飞去。(是的,是飞去,不是落下。)大片大片的,纷纷扬扬,无比壮观,就像一出宏大的戏剧开始时,试图以震撼人心的场面来展开的序幕。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让我终于回想起那就是我在倒立的姿势中,看到的第一个场景。
       前些日子,我甚至老远地跑回那个地方,认真寻找熟悉的东西。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试图将自己倒立姿势中的场景,努力地复原到真实的面貌。我对与我同行的人说,那一定是个园子。一个有树的园子。
       那些树是少见的。粗壮宽阔如撑开的大伞,但不高,有着宽大肥厚的叶子,在树枝上挤得密密实实,重叠有致,看上去丰满美丽而具有立体感。正午酷热的时候,几缕阳光疏疏落落地漏下来,即刻变得柔和。变柔和了的阳光再从园子漫进老房子里来,甚至带上了微微阴凉的感觉。我就是在那座弥漫着阴凉感觉的老房子里,面朝着门口做着倒立的姿势。
       在我第一次走进园子的时候,正是落叶纷飞。我就将它看成是暮春遗留的最后影子了。南方的气候就是这样,冬天不够冷,叶子落不下来。到了春天了,该暖了,又冷,往往是乍暖还寒,那么反复折腾几回,叶子倒耐不住了,到了暮春时分,终于无可奈何地凋落下来了。
       那点暮春的影子,也让我从气味里闻出来了。它不仅仅是湿润的,暖烘烘的,还带点腥。这一点很重要的。在那个长长的酷热的夏天里,当豪雨突兀而至又突兀而停之后,那点暮春的气味,便会幽幽地散发出来,悄然间漫进了老房子,不经意中,就使老房子里张扬着的狂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和我在老房子里一起做着倒立姿势的,是另外一个叫琼的女孩。她和我同龄,是老房子主人的小女儿。我走进园子的第一天,首先看到的就是她。
       当我吃惊地看到琼从一棵树后突然闪出来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一句很有意义的话。我后来能够判断出这句话具有重要的意义,是因为它与将要发生的那个故事有关。
       琼说,看到树下有蝴蝶了吗?白色的——
       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没来由地有些慌张。
       树下没有花,只有稀稀落落的青草,看不到一只蝴蝶的影子。
       我定定神,想认真地回答琼的问题。但发现琼说话的对象好像并不是我。她的眼睛有点往上斜着,看着我头顶的什么地方。然后她又说,姐姐一定糊涂了。我们的园子从来没有蝴蝶。说完飞快地转过身往回走了。
       我在她身后继续惊愕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穿越着一棵一棵的树,最后进入了园子后面的老房子。在我惊愕的行走中,蝴蝶的意念已经强迫性地走进了我的意识了。虽然那个时候,我似乎更忧虑着另一个问题,我和琼能不能成为朋友。在我那个年纪,对同龄人有着强烈的认同感。
       幸好在我进入老房子没有多久,和琼就成了天天在一起倒立的朋友了。原因正是我会倒立。这引起了她对我的兴趣和好感,并很快发展到崇拜的地步。不过,当我饶有兴趣地询问有关白色蝴蝶的话题时,她那种奇异的神情又出现了。甚至是在倒立的姿势中,我仍然感觉到她的眼光,远远地落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了。
       当然,我有些失落。但我很享受她对我的崇拜。在她面前,我淋漓尽致地表演自己倒立的技巧。在天井那一堵有着漏光花窗的围墙前倒立,成为了我们每天必做的作业。在我做着倒立姿势的时候,眼里看到的场景,就是越过门口之外的那个有树的园子。我是穿过那个园子,在那里遇到了琼,然后跟着她走进这座老房子的。那个时候,园子和老房子,对我来说还非常陌生。我走进来的时候,也没有料到我会有一个漫长的夏天呆在这里,和这个叫琼的女孩天天做着倒立的姿势。
       无论怎样,当我不得不和这个叫琼的女孩一起做着倒立的时候,我就有了很多的时间来观察那个园子和老房子。
       在那种长长的观察中,激发了我许多无边际的遐想。到今天我还认为,遐想是我那个年纪里最大的乐趣。因此,当我盯着园子的时候,能慢慢回味起这个园子的古怪了。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园子就有了的感觉。为什么是古怪呢?我说不清。有时我觉得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些被当时的人已经遗忘了好久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还藏在一些书和一些画和一些电影里,而我恰好是喜欢看这样一些书、画和电影的人。我后来还想起来,为什么我一旦回忆起那个园子之后,就有了说故事的冲动。因为那个地方的气息,从一开始就让我感觉到它是一个隐藏很多故事的地方。即便那个时候我还只有十三岁,但这方面的敏感已经开始表露出来了。我后来常常为自己具有这样的天赋而自得,甚至感动,因为这使我觉得自己很早就表现出与别人的不同。
       
       园子挺大的。同样的树,一棵挤着一棵,把园子挤得满满登登的,像了一个丰盛的林子。园子里只有树,没有花。只有树的园子,从外面看,严肃而封闭,粗壮而叶子密实的树,将园子遮掩得如同一个衣着严实高贵的妇人,傲慢着将外面的世界拒之千里。还能证明了这一点的,是在这个园子里,从来没有像小城里其他有树的地方,在酷热的夏天里,到处充斥着聒噪的蝉鸣。没有蝉鸣的园子,更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每次踩着满地浓荫走进园子的时候,静悄悄中,令我立即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无端地就预感着要发生点什么事情。
       当然,在倒立中长时间地观察那个园子,是乏味的。只有树的园子,总显得太单一和沉闷。我喜欢我居住的那个校园,满地种着花,不同季节地轮换着好看的色彩,吸引着各式各样漂亮的蝴蝶,还有蜜蜂。而这个园子,树下总是空荡荡,只有稀稀疏疏的小草。后来的日子里,有时能见到有星星点点的小花在闪动,浅浅的白,或浅浅的黄,仔细端详也很动人。但是,从来看不到蝴蝶的影子,哪怕是那种最微不足道的小粉蝶。我常常为了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而去深究这个问题,并由此产生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想象。所以,当到了那么一天,一场豪雨之后,一只蝴蝶飞进屋子里来了,果然是白色的,立即引起我极大的警觉。那只蝴蝶的白色身影,整整一天,在幽暗的老房子里一扇一扇地闪动着,飘忽诡异,令我既惊喜又有些害怕。
       我对琼说,有蝴蝶了,白色的——
       琼没有吭声。她倒立的姿势已经很准确,使她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了上面,对我的问题没有兴趣了。
       我不甘心,又说,你姐姐——
       琼仍然有点斜的眼睛突然落下来盯住了我的脸。我心一凛,收住了口。
       我开始忐忑不安了。白色蝴蝶的影子和琼的态度,使我无端预感要发生点什么事情。后来,是有事情发生了。这使我成功地又一次验证我的预感能力。
       穿过园子的。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小径绕着树弯曲着,有了一种通幽的感觉。当老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时,神秘的感觉更是不期而至,往往让我想起电影中某些刺激性的镜头。使我再一次突然对琼说,我在电影里见过你们家的房子。琼听着一愣,虽然眼睛仍然上斜着并没有看着我,但已是满脸的激动。其实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我高兴我这样说了,能让琼得到一次满足,作为她对我倒立技巧无限崇拜的一种回报。
       老房子不大,和园子比起来,它太小了,好像只是园子的一小部分。让我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感觉到它更大的一部分不知怎么回事被弄丢了。
       我将之称为老房子,是因为它给我的感觉。我走进它的时候,就强烈意识到它和我之间有一个遥远的距离。这种距离由什么凝聚而成的呢?我说不清。也许是青苔,那些碧绿湿润厚实可爱的青苔,长在青砖房墙的缝隙,长在小天井同样是青砖铺成的地面,甚至还长在水井的里里外外,和散落在墙边那些模样精致的花盆上。当然,也许不仅仅是青苔,还有那种幽暗,那种一走进老房子就感觉到的幽暗。
       老房子的幽暗,是一种悠长而神秘的幽暗。当我从外面酷热的世界中突然走进来,就特别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幽暗。我很快就发现,那种幽暗是水的感觉造成的。我将之归结到那个小天井,因为那里有一口水井。
       那水从井里打上来,清凌凌的喜人,将手浸到水里,感觉到的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清凉,慢慢地就将心底的燥热浇熄了。所以,每当我靠近了那口井,就觉得井水的那一份清凉幽幽地从井里漫上来,漫满了整个天井,也漫满了老房子的每个角落,终于酿成了一种悠长而神秘的幽暗。后来才意识到,那口水井能给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就因为它在要发生的故事里将有着非同小可的作用。
       老房子从正面看上去,是一栋有阁楼的房子,暗藏着一种气派。走进门口,一个很宽敞的厅,厅的两边是房间,房间也很大,门口都开向走廊。厅和房间的前面,就是一条宽宽敞敞的走廊,地面一样铺着齐齐整整的青砖,在幽暗中总有透着湿润的感觉。从走廊拾级而下,是一个小天井。小天井的两旁,是平房,也有着宽敞的走廊,直通着上面的走廊,所以在精致中仍然见出了气派。天井的对面是一堵墙,一堵将老房子围住了的墙。墙很漂亮,顶部是水波形,盖着闪闪发亮的琉璃瓦。墙的上方,一排窄窄的漏光花窗,看上去更像是墙的装饰。那堵漂亮的墙,一开始就让我觉得古怪。因此,我很快就发现了那堵墙实际上是一扇门墙。漏光花窗的下方,原来有一个被堵上了的门,一个很漂亮的圆形门。我在别的老房子里见过这样的门,我觉得可以叫做月亮门,当然是满月。我回过头来惊讶地对琼说,这是个门哟!这个时候,我发现,被堵上的月亮门才像是这座老房子的正门,而从园子里走进来的那个门口,更像一个后门。这个发现使我又一次感觉到与园子和老房子连在一起的,还应该是一座更大的房子。因此,我对墙那边产生了兴趣。
       我问琼,墙那边是什么?
       逸园。
       琼轻轻巧巧说出来的话,却令我大吃一惊。逸园是小城里最有名气的地方。父亲带我去过好几次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有着很多漂亮房子的大花园,原来是一个旧官僚的私邸,解放后成为了小城权力中心的所在地。
       我突然意识到老房子和园子也是逸园的一部分,回头紧盯着琼,期待更进一步的说法。但是,琼又不开口了。一次我擅自登上了一把梯子,发现那排漏光花窗的设计精巧隐秘,挡住了太多的视线,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团一团粉红色的花影。不过,我已经判断出那就是逸园了。在小城里,只有逸园遍地种着夹竹桃,开花的时候成了一片粉红色的海洋。
       当我看到过围墙那边的逸园之后,就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将老房子称为后院了。我在那个年纪,已经看了不少的书和电影,这使我对许多东西都能做出熟悉的判断。了解了这一点详情后,使我再走进园子和老房子,就有了一种深深的遗憾,总觉得园子和老房子丢掉了自己本身最大最漂亮的那一部分。
       该说到阁楼了。老房子的阁楼,矮矮的,从里面看,不大起眼。让我感到特别的是那几扇窗子,镶着淡蓝色的玻璃,很少见,也很好看。上阁楼的楼梯隐藏在房子的某个地方,叫我怀疑那阁楼是无法上去的。重要的是,那些呆在楼下厅堂和房间的人,要是不走下小天井,是看不到阁楼的。所以,天井里那口小水井的意义就变得非常重要了。要是没有它,那个爱情的故事就不能发生了。因为故事的男主人公对水井有一种很亲切的兴趣,当他出现在水井边,才使阁楼上的女人看到了他,并将那动听的嗓音与一个俊秀的男人联系起来了。同时,也才使那个俊秀的男人,有机会看到了阁楼,和阁楼上那个女人若隐若现的面影。这一切,在要发生的故事里,将是很关键的一个环节。
       当然,对于呆在老房子里的我来说,却是常常要看到阁楼的。当我在那堵漂亮的围墙前倒立时,眼睛只要那么一低,无可避免地就看到阁楼了。
       接着,我的眼前就是那扇窗子了。
       一扇窗子和女人的面影
       我曾经怀疑过,我想回忆的重点,绝不应该是那扇窗子,而是老房子里发生的那些激荡人心的东西。但是我最终发现,我回忆的重点,无可避免地只能是那扇窗子,那扇有着碎花窗帘的窗子。所以,当一连串的事件被牵带出来的时候,我又醒悟了一点,那就是,在那个一九六七年夏天的记忆中,我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十三岁的我,读了不少古今中外的书籍,喜欢沉溺于海阔天空的遐思和想象,自以为聪明,也懵懵懂懂。因此,无可避免地只能更注意那些让自己敏感的东西。类似女人呀,男人呀,还有爱情。
       
       当这些东西,纷纷落落地被我的记忆牵带着出来后,我就意识到,我要讲一个故事了。
       我是个善于讲故事的女孩。我的十三岁,并不妨碍我这点天才的发挥,而只能更彻底地表现出我的早熟和聪颖,使我在好多年过去之后,终于相信自己是能成为一个作家的。所以,我知道了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能将一些零碎混乱的、甚至是颠倒错位的记忆,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样,当我要讲述一个爱情故事的活,那么,主角首先就一定是个女人。
       其实在我刚刚踏进老房子的第一天,就满怀兴趣地问琼,你姐姐呢?
       我那么断定老房子里还有一个女人,当然是琼的那句话。她说,姐姐一定糊涂了,我们的园子从来没有蝴蝶。
       就这样,蝴蝶的意象,从一开始就和一个女人的存在联系在一起了。我急切地想见到那个女人。但是,一直到后来的日子里,我始终也没有真正地见到过那个女人。在走进老房子的第一天,我见到的除琼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个女人。那是个老女人,自然不可能是琼的姐姐。
       但在第一天,我就很准确地判断那个女人一定存在。而且叫着一个很美丽的名字:瑶。
       当我一脸惊愕跟随琼踏进老房子时,即刻感觉到一种长长的幽静震慑了我。我站在了那条宽宽敞敞的走廊上,大气也不敢出。这个时候,是一声叫唤,绵绵长长的一声叫唤出现了。
       “瑶瑶——”
       声音像从房子很深的地方幽幽地扬出来。然后又飘飘悠悠地流荡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在那一瞬间,将一缕美妙无比的芬芳散发开来,让我措手不及。
       那一声叫唤的效果,后来回想起来,给我的感觉只能用当时很时髦的一个革命词汇来形容:横空出世。
       我在一种横空出世的震撼中,却非常细心地听清了那个美丽无比的字:瑶。
       我能看见我非常惊愕的眼神,还停留在琼的身上。但琼一脸无动于衷。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琼,而不是瑶。
       后来我想过,那个女人的名字真的叫瑶吗?那时我已经在母亲的强制下,熟读了《诗经》,所以我能背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诗句。我想,瑶是姐姐,她应该叫琼才对呀?怎么会颠倒了呢?是我在倒立中颠倒了事实吗?还是因为瑶在出生的时候,就明显有了比在她之后的妹妹琼更惊人的美丽,让她的母亲固执地要将瑶这个字先给了她。瑶这个字念起来,确实要比琼更柔媚更好听。
       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看清楚瑶的相貌。那张窗子后的面孔,总是若现若隐,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一张朦朦胧胧的面影。但是,我始终坚信,瑶是美丽的。瑶的美丽,随着那一声叫唤就开始展现在我的眼前了。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看到那扇窗子,看到的,却是那个老女人。
       老女人是随着那一声美妙的叫唤声,突然出现在走廊上的。从那一天开始,老女人的声音和身影就常常飘荡在老房子里,成为了我记忆中最为鲜明的一幕。
       老女人恍如老房子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同样成了我的故事中重要的一个链节。她的存在,也像她第一次出现时的那般奇异。她常常像影子一般飘忽在老房子里,行踪诡秘,刚看到她的影子在走廊上,一忽儿又听到她在阁楼上面说话的声音,再一会儿,又传来她在平房里操作厨具的嘈杂声了。这种奇异的现象,让我有时要质疑自己的记忆,会不会因为我的倒立,而与事实有着太大的偏差。
       很快我就发现,老女人是老房子中身份暧昧的一员。她明明干着像我们家保姆那样的事情,却常常像家长一样吆喝。使家中的每一个人,明显地对她有着一种恭敬和畏惧。后来我猜想,她是主人家里的老仆人,是将主人带大的功臣,甚至是主人的父母在临终时候,托孤的那个人。所以她既忠心耿耿,又骄横跋扈。在她不走动的时候,她就坐在水井旁边那张陈旧但还很精致的藤椅上,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她责怪家中的每一个人,也说着很多关于老房子里的旧事。她在说话的时候很特别,哪怕我和琼就在她的跟前做着倒立的姿势,她也从来视而不见,似乎是在对着一个很遥远的对象倾诉。我又发现,她的这种神态与琼说话时候的神态很相似,大概琼就是在这般氛围的熏陶下,继承了同样的气质。
       因此,我觉得,老女人的那种倾诉,更像一种自言自语,带着无限的缅怀和幸福,也带着无限的怨气和委屈。尤其是说到旧事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一些水光在漂浮,很是生动。这往往叫我着迷,使我无意中记住了她说话的许多内容,这将对我对后来要发生的故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种细腻的关注,也让我发现了她衣服的特别,又轻又软,即使在没有走动的时候,也有着无限的动感。而每一件农服上,都飘荡着古老的气息,我在倒立中,曾经很仔细地看清了上面有着虫蛀的小洞。还有,她的发髻,也与小城里的老女人梳得很不同。那是贴着耳朵旁边卷起了弯弯的一圈,精致严谨而又妩媚。令我在很多时候,觉得她还是年轻的。后来想起来,也认为她还不能被称为老女人。只不过是那个时候的我还太小了,就将她给看老了。
       当然,老女人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她叫唤瑶的声音。她使用优美的叠字,声尾拖得很长很长,打着好几个弯儿,好像是水涡的感觉,也柔也媚,听起来让人觉得发出这种声音的人,还是一个多么年轻的女人。而且我还注意到,每当她叫唤的时候,脸上无端漂浮起一层兴奋的红晕,两道总是显得精心修理过的细眉毛,一扬一扬地跳跃着。这常常叫我怀疑她的叫唤,仅仅是为了表现她别具一格的声音。瑶对她的叫唤从来不做任何的反应,说不定也是有了如我一样的感想。她叫唤的内容,只有两样,一是督促瑶吃药。二是吩咐瑶关窗子。
       瑶瑶——吃药了——
       瑶瑶——关窗子了——
       一声叠一声的,拥挤在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叫停了之后,总是静寂。她并不在意什么反应。消停一会儿,又开始重复的叫唤了。
       我是在第一次给琼表演我的倒立技巧时,仔细注意到了阁楼上的窗子的。那是一扇最靠近水井的窗子,也与其他的窗子一样,装饰着有一种淡淡蓝色的玻璃。这种玻璃窗的效果,就是使窗子关起来后,便无法看清楚里面的情景。平时我无意中抬头,看到几个窗子都是关得严严实实。后来想起来,那应该为了挡住围墙另一边的视线。但在那一天,那扇窗子打开了,在悄无声息中打开了。虽然只是半开半掩,但已经让我清晰地看到了一块碎花窗帘。那碎花窗帘的色调很好看,是一种有点灰暗的紫色,柔和而浪漫。这时,那块漂亮的碎花窗帘微微地飘动了,好像在无意中掀起了一个角。
       后来我仔细想过,那天有风吗?还是房间里的瑶,听到了我和琼要玩的倒立游戏。忍不住掀开窗帘看一眼。
       无论怎样,那一刻,我看到一张女人的面影子,苍白,美丽。
       这个发现让我惊异万分而又兴奋莫名。我又感觉到在小说或电影中熟悉的场景和气味了,并让我更相信这是一个容易发生故事的地方。虽然那个时候,作为故事主人公的那个男人还没有出现。
       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瑶有病。正因为她的病,才使她从来不会从阁楼上下来。每天到了固定的时间,我就能看到老女人从平房端出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房间,然后,就听到她在阁楼上说话的声音了。我没有问琼,但我知道,那是给瑶吃的药。
       瑶的病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得到印证过。后来有了经验才猜想那是肺的问题。因为在窗帘后那张若隐若现的脸,白的时候太白,而红的时候又太红。不断变幻着,交织成一张异常美丽的脸。有时,还听到咳嗽的声音,但声音不大,轻轻的,响在窗帘后,让我想着那窗帘的颤动,是因为咳嗽的缘故。
       
       有关瑶的病,我还回忆起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她对花粉敏感。我想我是在梯子上看完了围墙那边满目的夹竹桃,然后回过头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墒这边没有一点花的影子。园子没有种任何的花,老房子里也没有。墙边一溜的花盆里,栽的全是绿叶植物,甚至是草。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对正在努力学习倒立的琼说,你们家不种花?我这样问是很正常的。在我们那个地处南方的小城里,种花是一种很普遍的爱好。
       琼那时候兴致很好。她在倒立的姿势中很奇怪地看着我说,我们当然不能种花,我姐姐有花粉过敏症。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花粉过敏症这个词,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但琼后来只作了很简单的解释,说是她姐姐一旦闻到花的香味,就会引起激烈的咳嗽。所以在有南风的日子里,墙那边的花香吹过来,窗子是不能开的。末了,琼嘟囔了一句,所以园子怎么会有蝴蝶呢?
       我第二次听到关于蝴蝶的话了。这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场狂热的“革命”和男人
       有了女人,就该有男人了,那才有故事的发生。
       说到男人,我想起我还没有交代清楚,我为什么会常常到老房子里来。这跟故事里我要提到的另外三个不是主角的男人有关了。那三个男人,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瑶的父亲,还有一个就是我把他叫做向叔叔的。这三个男人是好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开始于战争年代,到了这个时候,又因了一场狂热而结成了一种更亲密的关系。这种亲密的关系以一个组织表现出来的,这样的组织,在当时很时髦,称为造反组织。到了今天,学历史的我回忆起那段岁月,仍感到深深的困惑和恐惧。
       在那座老房子里出现的男人,最重要的也应该是那个我叫他向叔叔的人。如今,向叔叔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零碎,没有办法拼缀完整了。
       而那个能在我记忆中留下完整印象的男人,是另外一个年轻男人,比向叔叔要年轻好多。
       那个年轻男人让我首先想起来的地方,是他的相貌。我后来很困惑地思索起自己的十三岁,是否已经有了青春期意识的萌动,才使我对异性的相貌,有着那么浓烈的兴趣。
       年轻男人很俊秀。他的俊秀,容易让人想起女人的漂亮,有着蛊惑人的魅力。那张脸上的线条清晰而柔和,与他微黑而细腻的肤色很相配。他那微黑细腻的肤色,尤其吸引人,以今天的语境来说,是一种巧克力的感觉,精致而柔和。这样的肤色,让人觉得是经历了阳光充分的照射,而后又长久地呆在舒适的房子里,便显得自然健康而又保养良好。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与他的出身很吻合,他是一个在乡村学校长大,然后又到城里来读书和工作的人。他的相貌还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他的上嘴唇。他的上嘴唇有点短。这在他看起来完美无瑕的脸上,其实是不容易觉察出来的。而且还由于他的上嘴唇有点短,使他总得紧抿着的嘴,给那张过于俊秀的脸添上了一点清峻的气质。这点发现,要归结于老女人。她是在那么精心地打量了那年轻男人之后,用非常奇怪的口气说出来,这男人的上嘴唇有点短!
       那是年轻男人走进老房子的第一天。
       我看到年轻男人的身影闪进了老房子。我用了闪这个字,是因为那个黄昏的暮色很重,我似乎并没有看到园子里有人,就看到了一个矫健的身影在房子里了。
       我没有注意是谁。因为每天走进老房子里来的人都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久了我也就兴趣索然了。但那一天,闪进来的身影在走廊上停住了,分明叫着我的小名。
       我一愣。我不吭声。我不高兴在琼的面前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虽然向叔叔和瑶的父亲也是这样叫我的。但他们是长辈,而现在是一个我认为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人叫我的小名,让我感到难堪。
       但我依然不能阻止那个年轻男人站在走廊上,叫着我的小名。
       年轻男人好听的嗓音在那个暮色飘动的黄昏里,有着蛊惑人的魅力。所有的女人都被吸引住了。
       琼的眼睛不斜了,亮了起来,她说,有人叫你了。
       老女人正在井边打水。她及时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走廊上的年轻男人。
       我后来回忆起来,老女人看着年轻男人的眼神是非常警觉的,这似乎是引起了她熟悉的一种情景。但是,她仍然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一句话。
       这男人的上嘴唇有点短!
       那句话说得很清晰。我的眼睛正转过来,盯在了老女人轻轻软软的裤脚上,飘动的感觉,使我对那句话充满了好奇,总觉得像在某种神秘的情景下,首先表现出来的预兆。与此同时,我从老女人身上闻到一种巫婆的气味。我后来有机会见到了一个真正的巫婆,曾经咨询过,她对我说,这样的男人很容易得到女人的喜欢,但这样的男人命不好。
       但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我却很难回忆起来。就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名字。在这个故事里除他之外的其他男人,我只是很轻微地提到,却能将他们的名字牢牢地记住。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有明确的身份,使我不必提起他们的名字。但是,这个年轻男人,故事的主人公,最重要的人物,却被我给忘了名字。这真是一个很严重的忽略。所以我有些惊恐,我费尽心思去回忆。终于在一天我想起来了一部分,他的名字中有一个为。我已经能够肯定,他的名字不像瑶和琼是单名。也就是说,除了为,他的名字中还有一个字。但那是一个什么字呢?我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我曾经用那个时代的思维习惯来想象他名字的完整,叫为国?还是为民?好像都不对。所以,我就只好叫他为了。但当我确定了他的名字后,又遭到了最大的质疑。因为我去问我父亲的时候,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为是谁呀?为,正是父亲前半生中最得意的门生呀!而为之所以也在那座老房子里出现,就是父亲将他带到那里去的。
       父亲的态度,沉重打击了我,使我的故事在回忆中常常要陷入一种无端的迷惑:这个名字叫为的年轻男人存在过吗?尤其是当那一年过去之后,我的父亲,为的恩师,就闭口不再提起为,好像从来就没有为这个人存在过一样。由此我曾经质疑,是不是我的倒立姿势,使我对很多事情的印象走了样?
       但是,我最终还是确信了自己的记忆故事中的主人公只能是他。
       我和为之间很熟悉。他在老房子里见到我,一点不奇怪,就像我见到他的时候,也不吃惊。他进进出出看见我的时候,喜欢对我笑,微微露出他好看的白牙齿。要是走近井边的时候,他就对倒立着的我说话了。说的话不外是你怎么还这么贪玩,还叫我的小名。好像我是一个很小的小女孩。这叫我愤怒。所以我常常做出不爱搭理他的样子。他不计较,走的时候总向我笑着扬扬手。每到这个时候,琼的眼睛照样不斜了,亮晶晶地盯着为的背影。
       我知道琼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为是个很吸引女人眼光的年轻男人,虽然琼和我一样,还称不上是女人。但我不知道,在为走进老房子的第一天,阁楼上的瑶是否就注意到了为。即便她还不能见到为的相貌,但她应该听到了为的嗓音。后来我回想起来,深信在那个暮色很重的黄昏里,为的嗓音犹如一道闪电,开始冲击着老房子里的沉闷和单调了。
       为的嗓音是很吸引人的。用今天的话来说,是那种带着磁性的嗓音。听上去,给人一种非常浑厚圆润而细腻的感觉。我记得为还在读书的时候,母亲的一个在歌舞团当领导的朋友一见到为,就老缠着为说,你的嗓音天生是唱歌的材料,到歌舞团来吧。为听着从来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词。过后听父亲得意地对母亲说,为的心,高着哪!
       那个时候的为,是学校的高才生,有一手好文笔,领头办一个叫《玫瑰园》的文学社,每期下来都有他的诗或散文,父亲常常眉飞色舞地向省报的朋友推荐。到毕业的那年,父亲和他自己都以为一定能考上北大中文系,但结果是名落孙山。两人极受打击,后来父亲就找了关系将为弄到郊区的一间中学。慢慢地,为习惯了他的教书生涯,又开始了他的写作。每逢周末,为带着他的新作到家里来,与父亲整日整夜地讨论和谈笑。我见惯了他们俩相处的场面,对父亲会将他带进老房子来也就不奇怪了。
       
       从那天开始,为比任何的一个人都更频繁地到老房子里来了。不久我就发现,为已经成为了向叔叔最重要的帮手。所以他常常一进门,就匆匆地到向叔叔呆的房间里了,连与我打招呼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只有在有些时候,他会迈出房门,在走廊上站着,沉默不言。琼看着会少有地主动对我说话,他在发呆哪。我说,他在沉思哪。说完我就笑了。有时,为也笑了。他听到了我的话。这个时候,他会走下天井,走近井台,很欣赏地左看右看,然后默默地站一会儿,又回房间里去了。
       为喜欢那口井。后来我想,那口水井带着一种悠远的精致,吸引了为,引起了为心底那种极为丰富敏感的情感骚动,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和伤感。这一点很重要,这使他在投身于那场“革命”的同时,还忘不了用一种审美的眼光来注意周围的事物。因此,在那一个雨后的黄昏,暮色飘荡起来,房子里的幽暗变得鲜明浓重,他站在井边,不由满怀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并在无意间抬起了头。然后,他看到那扇窗子了。
       那个雨后的黄昏,那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打开了。里面好看的碎花窗帘掀起了一角,露出了一张女人的面影。那一张若隐若现的女人面影,就这样,搅和着四周的暮色和幽暗,犹如一幅古旧而精致的画卷,猛然间落到了年轻男人的眼中。那一瞬间,年轻男人不可避免地要掉进一个陷阱,一个女人的爱情陷阱。
       一只白色蝴蝶飞了进来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浪漫无比美丽无比的场景。使我从一开始就坚信爱情一定会发生。
       我熟悉叫着为这个名字的年轻男人,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他在渎书和毕业出去当了中学老师的日子里,常常到我们家来,和父亲谈永远谈不完的话,走的时候,还会带走家中各式书籍。所以,我知道那个男人熟读《红楼梦》和《西厢汜》这样的古典文学,也爱读《沙菲女士的日记》和《家·春·秋》这样的五四新小说,还读过《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世界名著。这样的男人,在这样浪漫无比的情景下,爱情无可避免地要发生,即便是那样一个疯狂的年代。
       我反复地琢磨过,为的第一次爱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老房子里呢?是与老房子的特别氛围有关?还是与为的气质有关?
       为的心高。他的优秀出众。使他在学校读书的日子里,成为了女生们注目的对象。但是,从来不见为对任何人有兴趣。记得母亲当班主任的那个班里,有一个特别好看的女生,学习也很好,还是学校话剧社的主角,一年冬天的演出中,她在《哈姆雷特》里扮演的奥菲利娅轰动了小城。正巧省话剧团的导演下来采风,看到了演出,惊为天才,便缠着母亲一起动员她到省话剧团去。那女生酷爱演剧,但她拒绝了,留下来的唯一原因是为。而为仍然无动于衷。我见过那女生在母亲的面前哭了好几次,模样甚可怜。父亲也不止一次叹着气对母亲说,别费心了,为呀,还是心太高了!
       到了今天,当我也早就成为了一个成熟女人的时候。我想我理解了为在爱情上的心高。由那样一种丰富的文学滋养出来的心灵,追求太超脱太完美的境界,平淡庸常的生活,还远远不能激起心灵的振荡。只能在一个更富有诗意的情景下,爱情才会被诱发出来。老房子古老、精致而悠远浪漫的氛围,或许正好契合了为独特的气质,由此促使了爱情的产生。
       在我细细地回忆那个带着美丽意象的场景时,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很大的疏忽。那就是在那个场景发生之前的日子里,瑶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注意到为的呢?
       我承认,我是关注过为的出现,对阁楼上的瑶有多大的影响。因为琼和老女人对为的反应,都使我感:觉到为作为一个好看的男人,对女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每当为走下天井,站在井台边的时候,我会注意阁楼上的那扇窗子,有时是半开半掩的,可是碎花窗帘仍然是拉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在为离开井台了,我才看到那块碎花窗帘微微地飘动起来,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样。但是,在那个雨后的黄昏里,那块碎花窗帘掀开了,虽然只是掀开了一部分,但足以让一张女人的面孔露出来了。窗帘的轻轻飘动和暮色的搅动,使女人的面孔只能呈现一种若隐若现的状态。但正是这样一张若隐若现的美丽面影,在为的眼中营造了无比的诗意和浪漫,在那一瞬间如箭一般击中了为的心。
       这个时候,老女人的叫唤声非常合适地出现了。
       瑶瑶——吃药了——
       那长长的一声叫唤,出现在那个雨后的黄昏,在搅动着水汽的暮色中,带上了湿润而柔软的感觉,神奇般地带出了瑶美丽的气息。
       为的脸上出现了非常惊异的神情。他到这个时候,才醒悟到老女人每天的叫唤意味着什么。他在太长的日子里,被那场“革命”占据了所有的思想。
       窗子的碎花窗帘忽地拉上了。窗帘的一角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用力地拍打了窗子一下。然后,又什么也看不到了。
       为仍然仰着脸,在井边呆住了。到向叔叔出来在走廊上叫他的时候,他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那个雨后的黄昏,年轻男人走神了。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爱情发生了。我很激动。到了今天,我仍然吃惊于自己在十三岁那个年龄,对爱情就已经有了太早熟的敏感。这也许是我读了太多小说的缘故。于是,当我意识到爱情发生了的时候,就开始用自己熟悉的小说情景,去无数次想象后来的发展。
       但是,为在第二天,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到井边来。他甚至整整一天都呆在房间里,连出来站在走廊沉思的时候也没有了。那些日子,正是造反组织迅速壮大声势的时候,老房子来往的人多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烈而激昂的神情,就像老房子外面那个热浪滚滚的世界。
       但是,我仍然记住了那一个黄昏,为在水井边的走神。因此,我顽固地等待。等待什么呢?后来我才知道,是在等待那只白色蝴蝶飞进来。
       那天午后,又下了一场雨。在我的记忆中,那个长长的夏天里,似乎有着太多的雨。所以,我故事中的场景,总离不开一个又一个雨后的黄昏。我对这种场景的重复出现,是有过很大的疑惑。但我仍然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记忆。后来我细细分析了自己的感觉,才意识到每当我回忆起那个爱情故事的时候,都无法摆脱老房子里那种充满了水汽的幽暗。而这种幽暗,总是在雨后的黄昏里,最淋漓尽致地弥漫出来。
       所以,到了故事一个重要的场景要出现的时候,我仍然又将它安排在一个雨后的黄昏了。
       那个黄昏,雨早停了,但暮色很重,好像是因为带上了太多的水分。园子和老房子,又开始弥漫起那一种阴凉的气息了。这种阴凉,使房子里的幽暗显得更为逼真和感性。我真切地觉得自己的皮肤触感到冰凉的物体。
       我是先感觉到气味的。这是我在倒立的姿势中,更容易捕捉到的感觉。我记得我对琼说,凉了。琼继续专注她的倒立,没有回答我的话。我又说,凉了。说得也并不着急。从我走进老房子以后,我和琼之间的谈话多数都处在这样的状态。所以我们两人也习惯了。
       我一边对着琼说着重复的话,一边又陷入了无边际的遐思和想象。
       那种气味刺激了我。我喜欢这样的气味。后来我想是因为自己看多了旧的小说和电影。那种气味令我熟悉和喜爱,那是一种很柔和的让心灵无端颤抖的东西。就像爱情。我在那个年纪里,已经开始注意小说和电影里的爱情故事。对其中的细节,我往往更用心去读,用心去体会,然后会觉得自己的脸发热起来,还隐隐有了罪恶感。但是,仍然不能阻止我想了解爱情和接近爱情的强烈欲望。所以,当我闻到了这样熟悉的气味时,我就有了爱情的预感,懵懵懂懂的,但仍然清晰而不可抑止。这个时候,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进来了。
       
       这不再是想象,而是一个真实的影像。我惊喜而吃惊,对琼说了。
       有蝴蝶了——
       琼没有回答。
       真是白色的哪——
       我继续提醒着琼的记忆。
       琼仍然没有回答。她继续专注着她的倒立。好像她的生命意义只剩下了倒立。
       后来,我不再开口了。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注视着那蝴蝶的白色身影,在老房子的幽暗中一扇一扇地闪动着,美丽而诡异,明显让我有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
       果然,是有事情发生了。
       是琴声,非常悠扬好听的小提琴声。在那个雨后的黄昏,终于从阁楼上悠悠地飘荡下来了。也飘飘悠悠地充溢了整座老房子。那蝴蝶的白色身影,随着琴声的荡漾,一闪一闪的,顿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优美和空灵。我的心,忽地一下,随之飘动起来。
       《梁祝》。那是当时会拉小提琴的人都必然要拉的曲子。
       这是我很熟悉的音乐。我甚至听出了拉的是“楼台会”那一段,尤其地缠绵感伤。邻居娜娜姐姐的男朋友,就拉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小提琴,他常常给娜娜姐姐拉的就是这段“楼台会”。我听多了,常常浮想联翩,想象着将来也有一个男孩子,给自己拉这样美妙的琴声。我甚至能想象出在音乐中出现的美丽场景,鲜花遍地,蝴蝶飞舞。
       琴声唤起了我非常熟悉的意境。蓦然间,我醒悟了白色蝴蝶为什么飞了进来。我意识到自己的想象丰富而美丽。于是,我微笑了。
       我也意识到我在微笑了,因为琼转过脸在看我,她的眼神是奇怪的。
       我仍然微笑,原来你姐姐会拉琴哟——
       姐姐很久都不拉琴了嘛——
       琼嘟囔了一句,似乎有点扫兴的意味。
       老女人及时出现了。她细眉毛一拧,说,哪根筋又不对了。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她看到了站在水井边的为,神色即刻大变。她看到了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情景重新出现了。
       接下来,老女人说了一句话,造孽了——
       水分很重的暮色中,老女人的话清晰而神秘,使我的想象即刻飞扬起来。
       但是,老女人话中的含义,我是后来才明白的。
       那个时候,为站在水井边,手中捏着一大把的毛笔。
       那些天,为频繁地到井台来,是为了洗毛笔。洗毛笔的这一点回忆很重要,让我更加确信为在老房子里举足轻重的地位。一直以来,父亲喜欢夸奖为是少见的才子,甚至断言他日后可以成为名扬全国的作家。而他的才气,却首先在这个时代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他走进老房子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向叔叔的得力助手。用后来的对立派给他定的罪证来说,他是这个造反组织的铁笔杆,在两派相争对峙中那些引起激烈反响的大文章,大多出自为的笔下。
       为写作的时候很有风度。他常常得到了向叔叔的一个想法,便马上在头脑中迅速成篇,笔墨准备好了就写下来了。他在挥毫书写的时候,有一个特别的动作,他需要不断地洗笔。这可能是表现他个人洁癖的习惯。原先他洗笔的时候,是用摆在走廊上的水缸里的水来洗,一点一点地用木勺舀出来,又一点又一点地淋着来洗。有时他一边洗一边和在天井里倒立的我说话,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为的话,眼中是那水在不断地流淌着,带着墨汁的芳香。我常常觉得那墨的芳香是很诱人的,会让人陷入一种想入非非的状态。不知是否阁楼上的瑶也同样闻着了,并越来越受到了诱惑,由此使那静静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那一天,不知为什么,为到井边来洗笔了。
       我注意到,为在听到琴声的一刹那,毛笔哗啦一声掉落在地面。当他蹲下身子的时候,我看到,为的手在微微抖动。
       那一定是爱情了。这样的琴声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只能传达了一个美丽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情。瑶的琴拉得很专业。她用自己的心,诠释了梁祝悱恻缠绵的爱情,使之更加动人。
       我强烈地感觉到,一段“楼台会”使瑶的魅力更鲜明地张扬了。随着流动的音乐,瑶的魅力弥漫在整个老房子里。我情不自禁地对琼感叹说,你姐姐真美!
       我妈妈拉的小提琴很好听——
       琼答非所问。我听着,有点愣。琼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她妈妈。另一个女人的形象,竟然也与有蝴蝶的音乐一起出现。
       琼说完,脸色有些暗淡。我想起她一次无意中说了一句,她是家里的丑小鸭。我觉得自己能感觉到这点。老女人对瑶的态度是细腻的,犹如对着一件精致美丽的东西。而对琼,却是简单的,就像看着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这个时候,我就听到老女人那句话了。
       造孽了——
       为就那样蹲着,动作缓慢地收拾着散落的毛笔。任由着阁楼飘落下来的旋律,将他整个地缠绕住了。当为终于站起来了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为的脸上,有了一种叫忧郁的东西。同时,也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困惑。
       我在今天仍然可以肯定,那一首最具有爱情意义的千古绝唱,以一种古典的旧套的但却浪漫无比的方式,将一个心很高的男人的心思扰乱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白色蝴蝶的身影从为的眼前一掠而过,骤然间留下了一道惨然的白光。我微微一惊,但还来不及想什么。音乐中的爱情和现实中的爱情交织在一起,已经感动了我。
       从那天开始,老房子里每天都有琴声了。仍然是《梁祝》,是那一段尤其缠绵感伤的“楼台会”。
       我惊异地发现,在优美而缠绵的琴声中,狂热的“革命”仍然在进行,来来往往的人仍然沉浸在非常激昂的情绪中,竟然没有看到有谁注意到那琴声。只有为,在他激昂的神情中,会常常飘过忧郁的光彩。那一刻,他会有点走神,他会不由自主地走到井边。他一样在洗笔,但那动作常常有了中断,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好像是在聆听琴声。当琴声骤然停下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为的脸上就有了那种困惑了。在他离开井边的时候,那背影看上去有一种失落感。
       然后,我会听到老女人在楼上的声音了。我知道她在和瑶说话,似乎是一种责备,但听不清楚,只感觉到,回应她的是一种很顽固的沉默。所以,当老女人在楼下见到为的时候,她盯着为的眼神是愈发警觉了。到了今天,我几乎可以判断,老女人是预感到后来要发生的事情了。所以她用一种敌视的态度来看待那场爱情的发生,这却是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的。十三岁的我,对眼前发生的爱情,满怀着一种美满的向往。我甚至期待着,瑶有一天会从阁楼上下来,与为真正地会面。我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为的困惑,是他还不能清晰地见到那个对他充满爱情的女人。
       那时的我,还不能意识到,我的感觉接近了事实本身。到后来我离开了老房子,有了机会将那段往事静静地梳理的时候,我才突然有了疑惑,那爱情有没有真实地发生了?
       或许,我所认为的爱情,只是在一种虚幻的状态中发生,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因为为始终没有清晰地看到瑶的面目,他只是感受到了瑶,像我一样。这一定是个不能忽视的缺陷。这使爱情有了距离,有了致命的距离。尤其是在我长大以后,熟悉了爱情之后,我就可以很清楚地意识到,为假如已经爱上了,那他爱上的也还只是一个虚幻的形象。而爱情是需要有感性的认识和接触的,这对于男人来说,更为重要。所以,当另一个女人出现的时候,而这个女人,又有着比瑶更惊人的美丽和魁力的同时,真正的爱情才会发生。
       又一个女人出现了
       在这个爱情故事里,注定还要出现另一个女人。
       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里,出现了另一个女人,总是有悲剧发生的。
       
       老女人说,造孽了——
       这是一个无法避开的预言。
       后来出现的那个女人,其实一直都存在。她是老房子的女主人,瑶的母亲。
       当那个女人在我的记忆中出现以后,我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老房子里的老故事了。
       这个老故事,是我从老女人琐琐碎碎的自言自语中整理出来的。
       当然,到我能将这个老故事整理清晰的时候,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一九六七年的那个长长的夏天早已过去,老房子里发生的那个故事里所有人的命运也有了见晓。我很悲哀,躲在家里不出门。
       在一个个不眠的夜里,我听着屋外小树林沙沙的嘈杂声,想念着那个静悄悄的园子,眼光穿过了历史长长的隧道,看到了当年发生在老房子里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在今天说起来已经老套,还被不少的小说和电影使用过,但我相信在那个年代里,这样相似的事情,在我们这个国家不少的地方都发生过。
       我首先看见那女人。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是瑶一样的年龄,十八岁,花季年华。她从省城的医学院赶回逸园来了。她的父亲,家中唯一的亲人,在那个冬天里突然心脏病发作,躺在了床上。所以,当那女人年轻的身影出现在夹竹桃粉红的花影下,是美丽的,也是慌乱的。
       逸园的主人,已经不任什么官职了,但他省参议员的身份,叫小城里所有的军政要员都敬畏他。而且他原先从事教育的出身,也使这个小城里的军政要员中,有不少是他的门生。这一点很重要,决定了当时小城的地下党将要利用他来策动起义。所以,瑶的父亲就在这个时候,很适合地住进了逸园。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九四八年底,离小城的解放只有一年了。
       我一直还没有机会提到瑶的父亲,是因为我在老房子呆的日子里,他很少出现。他似乎为造反组织负责着发动乡村的工作,所以大多的时间都不在老房子里。他是个性格豪爽的人,见了我喜欢大声叫我的小名,然后用手拍拍我的脑袋,说些我长高了之类的话。我听到他死去的消息那一刻,竟清晰地感觉到我脑袋上被他拍打过的部分剧痛起来。
       当然,在那个老故事里,瑶的父亲也还是年轻的。他起先是为了躲避搜捕和疗伤住进了逸园,但一住就是一年,不仅鼓动参议员成功策动了小城的最后起义,还意外得到了一个美丽女人的爱情。到了小城解放的炮声响彻夜空的那一晚,瑶出生了。
       那血哗哗地流呀……还去不了医院……外面的炮声响哪,一天都染红了……红极了,吓死人了……
       老女人的话颠来倒去的,都听不清她说的是血的红,还是炮火的红。
       不过,血光和炮火交织的意象,已经让我无可避免地对那段神奇般的爱情充满了强烈的兴趣。
       但是,我唯一了解到的只是一个细节。而这个细节,也就是发生在老房子里的水井边。
       造孽了——
       老女人总用这句话来开始追溯起那个黄昏。
       于是,我能看见那个暮色轻轻飘动的黄昏里,女人往后院走过来了。
       年轻单纯的女人,从来不知道她的父亲和地下党有着密切的关系,也就不知道领导县城学生运动的领袖,会因为躲避搜捕和疗伤住进了逸园,住在了后院阁楼上最靠近水井的那间房子里。那个黄昏,那间房子的窗子又正好打开了,因为在暮色飘荡的时候,可以将危险阻挡住。就这样,在她娉娉婷婷的身影闪进那个月亮门开始,就应该没有离开过窗子后面那双眼睛熠熠发亮的注视。所以,当她站在水井边,和洗衣服的老女人(当然,老女人也还不老)琐琐碎碎地说着心里话的时候,她无意中抬起子头,看到了那扇窗子。那扇窗子,是打开的,霹出了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重要的是,那年轻男人注视着她的眼神是热切的,熠熠发亮中,带着无比的惊喜和无比的温柔,无遮无拦地从高处跌落,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头上她的身上。使她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击中了。
       当我将这个细节反反复复地回忆的时候,猛然醒悟到,从水井到阁楼,绝对是一个致命的距离,它使男人和女人在不需要任何理性的情况下发生爱情。因为,这样的事情将同样出现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当为站在井台上,悱恻缠绵的琴声悠然从阁楼上飘落下来的时候,老女人的脸上是那样震惊的神情,她脱口而出的仍然是这句话:
       造孽了——
       到了今天,我已经相信,任何事情的发生,都隐藏着某种无法解释的历史隐语。
       所以,老房子里的爱情,只有在那女人出现之后,才有了真正的意义。也就使一个看起来本来很平常的爱情故事,变得复杂起来了。
       我见到那女人,是在晚一点的时候。在我进入老房子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她到省城去了,她的姨妈去世,那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她奔丧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她的家已经成了一个神秘的地下堡垒了。我愿意这样称呼老房子在当时那场“革命”中的意义。她有些吃惊,但没有任何异议。
       当然,在她还没有在老房子里出现时,我就已经从老女人的自言自语中知道了她。在老女人的口里,是将她叫做小姐的。老女人爱说的一句是,要是小姐在,就不让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进来了。
       老女人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被谴责的感觉。大概是我在老房子的日子里,老女人只是把我当小孩看,有什么好东西的也叫上我和琼一起吃。这让我对她有了好感,对她说的话,往往比琼还要听得用心。所以,在她一天比一天更频繁地提到小姐这个词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女人要回来了。在我那个年纪里,对小姐这个词的理解是很抽象的。它包含了太古老的气息,甚至有一种腐朽的感觉。我久久惊异于老女人用那么自然的口吻来说这个词,总给我一个强烈的错觉,老女人和她的小姐,似乎还生活在一个过去了的年代里。这种感觉,使我对那被叫做小姐的女人,产生了越来越浓烈的兴趣。我尝试让琼理解我的这种兴趣,但琼对她母亲回家的事似乎缺乏应有的热情,对我的问题不爱做什么正面回答。我仅仅能知道的是那女人是一个外科医生,救过不少人的性命。所以常常有人找上门来答谢。外科医生的形象,使我想象着那女人会是一个面容冷静性格豪爽的女人,尽管我怀疑这样的形象,与小姐的称号似乎并不太吻合。因此,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被现实与想象的太大差异而惊呆了。
       记得那女人回家来的那天,我也是与琼在倒立。
       后来我怀疑起来,我怎么可能总是在倒立呢?是倒立使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还是在那间老房子呆着的时候,我除了倒立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总之那天,一开始与往日就有了不同。这是老女人营造出来的。
       老女人从一早起就里里外外进行了大清洁。她用心捡起来那些不断掉落在厅堂和走廊地面上的碎纸片,细细地用水一遍又一遍冲洗所有的地面,包括天井。我和琼被她赶到一边,还数落了不少。但琼仍然是一副眼睛往上斜的模样,似乎一点听不到老女人对她的责骂。后来,我们闻到了很香的鸡汤味道。就在我和琼死命地咽着口水的时候,老女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往门口迎出去了,口里叫着,小姐,小姐回来了——
       鸡汤的诱惑,让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老女人。所以,我及时地看到那个从园子迈进老房子里来的女人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无比惊异而迷惑的。这不是瑶吗?苍白,美丽。
       但那只是我一霎间的错觉,我很快就判断出她不是瑶。因为琼在我的身后喊那女人妈妈了。她微笑了。朝着琼,也朝着我,微笑了。那一刻,我马上强烈地感觉到,女人的美丽,是具体的,具体地展露在白皙细腻的肤色,精致秀丽的五官,还有乌黑浓密的头发,和柔软窈窕的腰身。因此,女人的美丽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将一束灿烂而温馨的光芒,突然间带进了幽暗阴凉的老房子里来。我在抑止不住的惊异中,看着她的身影在眼前飘动,轻盈而优雅,听着她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温柔而动听。我真实地感受到女人的美丽触手可及,我甚至在空气中,也闻到了女人的美丽,如鲜花般芬芳,沁人心脾。记得那天我回到家,急急赶到父亲的跟前对他说,琼的母亲真美丽!我能看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小脸是通红的,有点激动,也有点妒意。我第一次妒忌琼了。父亲笑了,说了一句,哦,我的女儿开始懂得女人的美丽了。
       
       我承认,在第一天,我就被女人的美丽迷住了。我不知道别的女孩在我那个年纪里,会不会像我那样,对成熟的男人和女人的相貌就已经有了非常浓烈的兴趣。这样的注意,不知是否意味着一个渴望成熟的女孩,必然要经历的启蒙。所以,我只有在事后才想起来,那天在我被女人的美丽弄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为却迟迟地没有在老房子里出现。向叔叔几次从房间里走出来,神色焦急地看着我说,为呢?为呢?他怎么还没有来?在刚好撞到女人从园子外走进房子的那一刻,他一边很高兴很熟络地打着招呼,一边仍然盯着我问,为呢?为呢?女人似乎专注地听到了,但她没有发问。她一开始就表现出她是一个不过问男人事情的女人。因此,当为在黄昏时分匆匆赶来的时候,她也是在不知不觉中与为相遇了。
       相遇是在走廊上。暮色刚落,走廊的灯还没有开,有些昏暗。昏暗,使女人在与为交臂而过时,没有注意到从门外匆匆进来的男人有什么不同,她照例地没有开口。因为在她刚回来的这一天里,就已经发现了进来老房子的人都神神秘秘地不爱开口。她也许从很早的时候起,就习惯了这种做派。所以,她也没有和为打招呼。而匆匆进来的男人,也因为心中有事,在与女人交臂而过时也没有注意看到女人的面孔。但他感觉到了异样。因为他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似乎想转过头来。这个时候,向叔叔从房间出来了。一见为,他一边嚷起来,一边拉着为急急走进了房间。已经走过去了的女人,没有停下脚步,但她一定听清了为这个有了熟悉感的名字了。
       这一点很重要,这使女人在第二天早上再在走廊上遇见为的时候,她对他露出了一个熟悉的微笑,还轻轻点了头。这是一种有教养的人打招呼的方式,优雅得体。
       当女人在走廊上微笑着向为打招呼时,正是晴朗明亮的朝阳斜照在走廊上的时候,昨晚的昏暗消失了,女人美丽的形象,就像阳光一般,灿烂无比地展现在为的眼前,使为在猝然间不知所措。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为的脸上,先是出现一种无比震惊的神态,然后,红了。
       年轻男人那张俊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羞涩的红晕。即使那是一张微黑的脸,红晕也显而易见地层露出来了。
       这也让我立即吃惊了。为在他读书的日子开始,一直就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气质。他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过于镇定和冷静的神情,哪怕喜欢他的女生在他面前大胆表露的时候,他也只是静静的,波澜不起。即便在这些日子以来,我懵懵懂懂地断定他已经掉进了瑶的爱情陷阱,也还没有见过他脸红。
       我隐隐地感到困惑了。因为我知道,那美丽的女人是瑶的母亲。
       老房子的变化在一夜之间就出现了。
       首先是老女人的叫唤声。我清楚地记得我在第二天一到老房子,听到的是一声绵绵长长的叫唤:
       “小姐——豆浆好了——”
       “小姐——衣服熨好了——”
       老女人的声音显得更加的柔媚动听。叫唤的内容不同,使这样的叫唤,无形中就带上了一种悠远古典的气息。老女人在叫唤的时候,脸上仍然漂浮起一层兴奋的红晕,两道总是显得精心修理过的细眉毛,一扬一扬地跳跃着。她似乎更沉醉于这样的叫唤,在叫唤中,她回到了一个她非常熟悉和喜爱的世界,那是一个她和那女人相互厮守过的世界。在那一刻,我那样鲜明地感觉到,在老房子里始终存在着一个遥远了的世界。老女人就是那个坚持不走出来的人。所以,老女人在来来往往中,对那些人从来是视而不见。而那些出入于老房子的人们,也似乎很习惯于这样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环境。到了今天,我仍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奇特现象的存在。
       就在这一声声的叫唤中,女人的韵味,一点一点地被引出来了,最后充溢了整个老房子。我还来不及细想,就意识到所有的东西都被淹没,只剩下了女人,剩下了女人真实生动的身影和气息。她就在老房子里,来来往往地做着什么事情,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话。当她走动的时候,是轻柔的,悄无声息的步子,像在房子里的每一处留下一股温馨的微风。她说话的时候,也是轻柔的,低低的声调滑行着,空气中久久留下一连串优美的颤音。那些日子里,我一点一点地感觉到,女人的归来,唤醒了老房子一种久远了的灵气和生气。
       自然,到了这个时候,进进出出的为,也就很容易地与女人相遇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曾经努力追忆两人在相遇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点什么东西在发生。但是,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他们最容易相遇的地方是在走廊。总是在为从房间里出来,很偶然就遇到了路过走廊的女人。当他们相遇的时候,为就那样站立在门边,看到女人走过来,为会很快地低下头来。而走过来的女人,仍然优雅得体地向为微笑,然后,走了过去,就像她在这个时候,对待每个在她回家之前就闯进这老房子来的人一样,礼貌而有距离。两人之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为甚至没有抬头正眼看过女人一眼。但是我注意到,每当女人从身边走过去后,为的身体会难以觉察地颤抖了,似乎女人将一种什么东西留在了他的身上,使他很不安。要是我再细心地看上一眼,还会发现,为的脸又红了。
       年轻男人的脸红是很动人的,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曾经久久地奇怪着这种现象的发生。到了我长大了,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当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在面对自己深深心仪的异性时,才会有那样一种难以抑止的羞涩。
       当然,在我的十三岁,还难以理解为对一个成熟的已婚女人的那种反应。我只是感觉到女人对为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就像女人的美丽深深地迷住了我一样。所以,我在越来越深的困惑中,更加好奇地追随女人的身影和声音,我甚至在女人靠近我身边的时候,起劲地张开鼻孔闻着。我曾经设想过那女人的身上会散发着好闻的香味,这是我读小说得来的经验。我对琼说,我想你妈妈应该有香味。琼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后来我当然印证了那女人的身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香味。但她是有一种味道的,那味道若有若无,清清幽幽,当她走过去以后,我仍然感觉到那味道在四周缭绕不去。我对此非常迷惑。那是什么味道呢?这种迷惑引起了我无限的遐思和想象。使,我在自己长大成人以后,还不断地想从旁人的反应中,考证自己身上是否也能散发出这样的味道。我顽固地相信,有了这样的味道,才算是一个成熟迷人的女人。
       到了今天,我终于能够清晰地意识到,那美丽的女人,才真正地以一种感性的生动的鲜活的形式,将为在老房子里体会到的那样一种古典、悠远和精致优雅的韵味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为来说,或许就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假如在这之前,爱情还是以一种虚幻而飘忽的形式开始搅动了为的心思,那么,到了那个女人的出现,爱情就以一种活泼真实的形式,彻底征服了为高傲的心。
       所以,在看起来平静的日子中,已经使原先那场看起来正在进行的爱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首先发现是琴声没有了。当老房子里重新漾起那女人的气息以后,琴声就悄悄地消失了。让我惊异的是,琴声的突然消失,竟没有谁特别去注意它。我对琼说,你姐姐怎么不拉琴丁?琼没有说话,好像这是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老女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在叫唤瑶的时候,只是比原先平和了好些。我注意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他到井边来洗笔的时候,也没有再抬头看那扇窗子。
       我发现爱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来发展了。于是,我的困惑慢慢地变成了隐隐的不安。终于到了有一天,我注意到那扇窗子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再也看不到那块好看的碎花窗帘,也看不到那张若隐若现的女人的面影了。我的心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了,虽然我仍然还不清楚自己在担忧什么。
       
       但是,当我每天看着那扇再也不打开的窗子时,慢慢地,就有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我觉得那紧紧关闭着的窗子后面,碎花窗帘仍然在飘动着,仍然还有着一张女人的面影,白的时候太白,红的时候太红,仍然一直在注意着楼下发生的一切。所以,每当楼下的另一个女人出现的时候,就有一道眼神,一道充满了怨气和仇恨的眼神,重重地透过那窗子洒落下来,然后悠悠地往房子的每个角落蔓延,变成了一种阴冷冷的气味沉淀下来,积蓄着,等待着爆发的一天。
       到了后来,我曾经为自己有过这样的预感而害怕。也许是因为我在那座老房子里呆久了,太沉浸于它那古老神秘的气息中,使我对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总有着比别人更敏感的感觉,尤其是在下雨的日子里。所以,当夏天的最后那一场雨到来时,我就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夏天的最后一场雨
       又要下雨了——
       老女人一大早就在水井边说了这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细眉毛是拧起来的。让我无端有了一种紧迫感。后来我意识到,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预感,就开始困扰我了。这使我对那一天里出现的任何事情,都有了更敏感细腻的关注。
       那天上午有一种明显的闷热。从医院下夜班回来的女人,在井边洗头。我已经发现了女人在家里喜欢做两件事情,一是洗衣物,从衣服到被盖、床单、桌布还有窗帘等等的东西,好像总也洗不完。二是洗头发。她差不多隔两天要洗一次头发,而一洗就是老长的时间。那慢腾腾的过程,让我觉得她将洗头发当作了一种享受。每到这个时候,老女人会早早准备好泡好的茶麸水,还有一壶热水。然后,她会亲手替女人解开辫子,轻轻梳顺,再用勺子舀着兑好的茶麸水,一点一点地淋到头发上。女人在这个时候,总是顺从着老女人的摆弄,让我觉得她像个在母亲面前的女孩子,乖巧可爱。到终于洗好了,女人就自己用大毛巾仔细地擦着头发,让老女人坐到藤椅上去。坐到了藤椅上去的老女人,一边满心高兴地看着女人,一边就说话了。到了这个时候的老女人,说的话多是旧事。一时是说女人第一次登台表演小提琴,才有六岁,那舞台太高了,要别人抱上去。一时又是说女人十二岁那年,由于躲在床上看《红楼梦》被父亲发现,罚了一天不给饭吃,但到了晚上父亲又心软了,带着女儿到外面饭馆海吃一顿,弄得半夜闹了肚子。还说到女人在省城读书的时候,每到假期回家来,总有那么几个风度翩翩的男同学追到小城里来,弄得家里还得好饭好菜地招待。有时也会说到上一年发生的事情。说是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把小姐的多少书呀乐器呀都烧了砸了,要不是小提琴放在瑶的房间里,那些恶人怕了瑶的病不敢进去,想着也保不住了。女人听着,多数是不答腔的,只是微微笑着,仍然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头发湿淋淋的,瀑布般地流泻在她的肩上,是一种非常柔媚的好看。我常常是听呆了也看呆了。有时无意中抬起头来,会看到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走廊上,低着头,很安静的模样,看不出他是在想事情,还是也和我一样,被旧事里的女人吸引住了。
       快到中午时,果然下雨了。雨很大。
       我记得是那个夏天里的最后一场豪雨了。因为它比之前所有的雨都激烈,下的时间也更长,下了整整的一个中午。
       当我将那个夏天的历史梳理清楚之后,我就意识到这场豪雨有着重要的意义。它就像一场暴风雨到来前的一个预兆。那场豪雨下完后,夏天也就过去了。而在那个夏天过去后,就开始了两派间的激烈武斗。而很多人心中的那种近乎病态的虔诚和崇拜,也在那场武斗中彻底幻灭了。
       所以,当那场豪雨停了之后,我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了。
       是园子里那点暮春留下的气味,那种带着点腥味的气味,被豪雨诱发出来了,在不经意中漫进了老房子,使老房子里的幽暗更为鲜明地张扬起来了。于是,我下意识地寻找起蝴蝶的身影。我不断地问着琼,看到蝴蝶了吗?白色的——
       琼总是表现漠然的神情。她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蝴蝶。
       我想反驳,因为那蝴蝶已经出现过了。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白色的光影一掠而过。我兴奋了。但定睛一看,还是什么也看不到。这种奇异的现象,也就令我在那个长长的下午里,有了很不安的感觉。这个时候,我重重复复地听到老女人的叫唤声,一会儿响在走廊,一会儿又响在哪一个房间里。听上去更让我有了紧迫感。
       瑶瑶——吃药了——
       瑶瑶——吃药了——
       我听着,在想,瑶今天又不肯吃药了。这样想,让我觉得心有点闷。
       过了一会儿,午睡起来的女人,到井边来洗衣服了。
       女人上午洗过的头发,还来不及扎起来,就那样随意地披散着,乌黑柔亮,非常动人。她精致秀丽的脸,在散落的头发簇拥中,显得小起来,更有了一种年轻的光彩。这让在倒立着的我,眼睛始终无法离开她。刘美丽女人的日益着迷,已经使我有了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虽然我仍然无法预料到底要发生的是什么。当那个雨后的下午,我又闻到了那种带点腥味的气味时,我想起白色蝴蝶了。于是,我敏感地意识到某种不寻常的事情了。
       太安静了。是的,那个下午的老房子显得特别的安静。
       我首先发现老女人并没有出现在她应该出现的地方。平时女人在井边忙碌的时候。老女人会坐在一旁的旧藤椅上,唠唠叨叨地说着永远说不完的旧事。但在那天,老女人一直没有出现,女人就一个人在井台边洗衣服。
       接着,我就发现往常出出进进老房子里的人也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豪雨挡住了他们的到来,还是外面已经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情了。在显得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向叔叔一个人在屋子里苦思冥想,还有为,一个人在厅堂里抄写大字报。那些日子里,为将抄写大字报的事情搬到了宽敞的厅堂里来做了。那里有一张很大的黑漆方桌,正好适合辅开大大的纸张在上面。那天,为从早上一直写到了下午都没有停过手,他的手边,已经堆上了一大把用脏了的毛笔。但他来不及洗笔了。所以,他后来就表现出有些焦虑的神情,但他还不能停下来。偶尔,向叔叔走出来,对着为低语几句,或什么也不说,只塞给为一张写着几行字的小纸条,然后又返身回屋里去了。为一边听着一边看着,挥毫就写下来了。我已经熟悉了向叔叔和为之间的这种做派。向叔叔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头脑里随时都有闪光的念头。对立派最恨他的就是永远躲不过他犀利的攻击。他和为的和谐配合,就在于他只要将他的一个念头说出来,为就可以演绎为一整篇漂亮的文章。在两大对立派相争越来越激烈的日子里,街头最吸引人的大字报,几乎都出自这两人间的完美配合。我想我父亲对这个造反组织最大的功劳就在于,将为这样一个彩才出色的人推荐给了向叔叔。
       我还清楚地记得,为在那几天写的大字报,是同一个标题。那个标题的起头是《九评》。这是一组后来被称为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大字报,因为人人都说,是这组大字报最终挑起了两派之间关系的彻底恶化,而后由文攻进入了武斗的阶段。我知道这组标题为《九评》的最后一篇大字报,在当天的深夜贴到了十字街头,而第二天,小城的天空就开始布满枪声了。为在后来成为对立派极力要追捕的对象,也就是因为知道他是这组大字报的撰稿人。到了我能对那段历史有了思考的能力时,我才醒悟到,《九评》的标题,是仿照了那个年代有名的一种模式。为在书写那篇大字报的时候,浑身是充满魅力的。专注的表情,飞扬的眼神,在不动声色中,将一种无法说明的魅力悠悠散发出来。异常宁静的老房子里,好像都沉浸在他的魅力之中了。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着。所以,井台边的女人和在阁楼上的女人,或许都在注意着这个男人的举动。而当水井边后来发生的一举一动,也毫无疑问地,被阁楼上那双冷澈的眼睛看到骨子里了。
       
       那真是一个长长的下午。女人那一大盆衣服好像总也洗不完,天井里的晾衣绳都挂满了。为的大字报好像也是总写不完,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铺满了厅里的地,还挤到了走廊的地面。我在倒立中,就看着一张张飞舞着墨迹的纸在眼前晃动,令人兴奋也令人不安。
       四周很安静。只听到瑶的母亲洗衣服的水声和为拉动纸张的哗啦声音。这种安静渐渐地有点让人生疑了。好像是在极力掩盖着要发生的什么。
       我突然在想老女人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为走下天井来了,他终于不得不洗笔了。
       为站在井边了。他低头看着井,犹豫着。打水的桶在女人的脚边,女人低着头用心搓洗着衣物,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走下来的为。这时,空气有些凝固。
       首先开口说话的是女人。但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手中的搓洗。
       写的是赵体吧——
       为的脸在那一刻间通红了。他的嘴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眼睛抬起了一点,落在了眼前女人的侧影上。
       我的父亲也写赵体。以前,我常常看父亲写字……
       女人在说话的时候,微笑了,脸也微微地红了。微微红着的笑脸,在乌黑柔亮的长发簇拥中,闪烁着更加迷人的美丽。那个时刻,我那样真实地感觉到她不再像瑶的母亲了,而像一个女人,一个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女人。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细细回忆起自己在那个时刻的感觉,终于意识到一个真相。那就是女人早就注意到为了。为是那种文学气质非常浓厚的男人,带着一种让很多女人都非常欣赏和喜爱的柔和细腻与浪漫,这一定是一种让女人非常熟悉的气质。所以,当他们在那些短暂的相遇中,她一定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羞涩。那种羞涩出现在一个如此俊秀的男人脸上,是非常动人的。他完全不同于瑶的父亲的那种硬朗和豪爽。我看见过女人和瑶的父亲在一起的情景,我感觉到,瑶的父亲让她感受到的更多是敬仰和顺从。在今天,我已经能意识到,在男女之间,敬仰其实是一种距离,而顺从,也会阻碍了女人的真性情和更多的灵气得到展示出来。而为不一样,女人在为的身上感受到的,一定是一种更亲切的东西,一种没有距离没有隔阂的东西。
       这是致命的。这会唤起了女人心底里已经隐藏很深很深的渴望。那是一种带着诗意带着浪漫的渴望。那是很多女人在年轻时候都容易滋生的、而在后来的婚姻里慢慢磨灭了的东西。女人当年能凭水井边以一眼对视定了终生,就足以说明她是那种心底充满诗意和浪漫的女人。
       所以,女人在那一刻也脸红了。
       女人的脸红,似乎鼓励了为。他果断地走到女人身边了。看起来,为是要拿那个水桶,但在靠近女人的时候,为没有及时地做这个动作,他站在那里不动了。这个时候,他们俩靠得很近。为的眼睛里,浮动着井水一般亮晶晶的东西。
       那一刻,时间似乎在我的感觉中凝固了,眼前的图景化作了永恒,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中。当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回想起来,眼前总是浮动起一片亮晶晶的水光。
       但在事实上,那个场面只是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为很快拎起了水桶,转身离开女人的身边了,那个动作快速而生硬。
       接下来的时间里,是没有话的。
       女人仍然在洗着她的衣服,头没有再抬起来。而为蹲在水井的另一边,很认真地洗他那一大把毛笔。他的头也是低垂着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在细细的水流声中,墨的芳香很夸张地散发开了,搅和着雨后特别浓重的水汽,使墨的芳香变得诱人而刺激,叫人心底要涌起一点什么冲动的感觉。
       太安静了。我无端地慌乱起来,突然渴望听到老女人的声音。老女人到哪里去了呢?我好像全身心掉进了那个疑问,开始用眼睛四处搜索。这个时候,我终于看到了那只白色蝴蝶了。
       蝴蝶的白色身影,在老房子的幽暗中一扇一扇地闪动着,飘忽诡异,仍然令我既惊喜又有些害怕。那一刻,我的意识却一下子清晰起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果然,啪啦一声清脆而响的声音,打破了凝固了的安静。那是瓷碗砸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从阁楼砸了下来。
       那是一碗黑糊糊的中药,在地面上还冒着热气。
       所有人的头都抬了起来。阁楼上的那扇窗子打开了。
       那扇窗子什么时候打开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后来回想起来,我意识到这是自己极大的忽略。我的眼睛,一直在被井边女人和男人紧紧吸引了。所以,我没有去注意那扇窗子。那扇窗子,也许早就打开了。在女人披散着长发到井边来洗衣服的时候,它就打开了。甚至,那块碎花窗帘也早就掀开了。十八岁的瑶,就那样心事重重地站在窗帘后面,一直仔细观望着井边的男人与女人。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有其他的举止,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在她的眼下了。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证实了多日来的猜想。于是,那碗一点还没有喝的中药就被砸下来,带着热气,带着各种各样说不清的苦味。
       霎时间,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中药浓郁的味道,是贴着地面,迅速地向周围蔓延开的。我闻到苦楝子的味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快地判断出那是一种苦楝子的味道。我有吃中药的经验。我将苦楝子的味道看成是最难忍受的味道。那苦涩非常浓烈,让人即刻反胃。苦楝子难受的味道,让我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切身体会到瑶的感受。到了今天,我终于能看清了我十三岁的思维里,与瑶一样,无法接受那美丽女人和为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造孽了——
       老女人的声音终于出现了。
       几乎与此同时,向叔叔叫唤为的声音也急促地响起来。为在那一刻,几乎没有迟疑,就起身离去了。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恢复那种冷静的神情了,他的步子急促而果断,将散落在天井里的药味留在了身后。
       女人没有动弹,仍然仰着脸,适才淡淡的红晕已经消失,只留下异常的苍白。那一刻,我看到那只蝴蝶的白色身影在她的脸上掠过,惨然而惊栗。
       就在这时候,那一声枪声响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仍然尖锐而凄厉。
       老房子里的人很快就知道,那是很有意义的一声枪声,它是第二天两派间武斗开始的先兆。后来我细细想过,怎么可能在那同一个时间里,发生了几件事情呢?但我已经无法推翻自己的这个记忆。因为那一声枪声响了以后,老房子里的安静就不再存在,人们在进进出出中,面容肃穆凝重。后来,就有长的短的枪支出现在一些人的手中了。向叔叔从房间里疾步出来,催着我赶快回家。我离开的时候,在门口回过头来,看到琼还在围墙前倒立,所有的事情好像与她都没有关系。所以,我在穿越着那个园子走出来的时候,老房子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仍然是倒立。
       没有结局的结局
       长长的夏天终于结束了。结束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突然降临的时候。那个冬天里,一场残酷的武斗,将老房子里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做了彻底的了结,无论是我目睹的那场狂热的运动还是那场不知是真实存在过还是我想象中的爱情。
       到了今天,我的记忆依然无法将这种季节的混乱和事情的结局完全梳理清楚,我只记得自己在那个夏天过去之后,就离开了那个园子和老房子,到乡下避难去了。所以,我没有能够亲眼看见所有事情的最后结局。
       后来的信息,都是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的。所以,我不能判断,在这些信息之中,有,多少的真实性。
       首先是我知道瑶的父亲死了,和向叔叔一起,死在最后一个据点被攻下来的那个夜晚。
       接着知道的,是为从据点里活着出来了。他出来后,没有一刻的迟疑,就到老房子去了。他去的时候,琼和老女人也已经到乡下避难去了。这样,老房子里仅仅留下了瑶和她的母亲,那个美丽的女人。她们在那些动荡的日子里,还守在那里,应该是为了男人。女人是为了她的丈夫,这是可以想象的。但是瑶为了谁呢?是为了那年轻男人吗?而在那个时局还非常危险的时候,为这个年轻男人,为什么又回到那个园子和老房子里去呢?是想尽一点力来帮助孤女寡母?还是为了躲藏当时要进行的搜捕?抑或是为了那个夏天里没有结局的爱情?已经无从知道了。
       
       还有一种更具体的说法。说为在老房子的消息,是瑶告的密。瑶在那个时候,病已经好了,她可以下楼了,她独自走出了老房子,将为和母亲一起留在了老房子里。她是微笑着走出来的,当外面的人看到她从那园子走出来,带着一股幽暗的气息,便觉得她的笑是有些邪恶的。她没有在意外人的眼光,径直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将为的消息告诉了对方。然后,她又回到老房子去,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继续和为和母亲一起吃了晚饭,然后睡觉。凌晨的时候,抓为的人来了。没有敲门,是将门撞开进来的。说的人还生动地描绘,当人群涌进房间的时候,是瑶将灯点着的。那种时候常常停电,那个晚上也停电了。黑暗中,瑶点着了煤油灯,那是一盏式样古老精致的煤油灯,擦拭得亮晶晶的,这应该也是瑶的母亲家族留下来的物件。灯光很亮,也很柔和,很温暖地照在理的脸上。人人都看到瑶苍白美丽的脸上,浮现着很好看的笑容。但看见了的人又说,那笑有些邪恶。她的母亲,也就是那女人,在一旁看着,脸上是无比惊骇的神情,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在场的人还感慨地说了那么一句话,母亲比女儿要美丽动人。
       后来又有人补充说,当人们推着为穿过园子走出去的时候,后面的老房子传来了琴声,非常优美动听的小提琴,是人人都熟悉的《梁祝》。会听的人还说,是最缠绵感伤的那一段“楼台会”了。那些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听着,似乎还欣赏着说了些什么话。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园子里的树下,突然飞起了很多蝴蝶。那蝴蝶只有一种,是白色的。于是,有人在黑暗中看到为俊秀的脸上,掠过无数道白光,惨然而惊栗。
       这个时候,我已经回到城里了。发生的一切使我非常悲伤,躲在家里不出门。在一个个不眠的夜里,我听着屋外小树林沙沙的嘈杂声,想念着那个静悄悄的园子和老房子。我反复地回忆在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梳理着其中一件件的疑团。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无论是事实,还是想象。我感到了一种绝望,对自己十三岁人生启蒙经验的绝望。我在绝望中,一点一点否定着自己的所有回忆。不久,我就下乡了。在那个离小城已经很远的山明水秀的地方,我习惯了在明亮的阳光下努力劳作,慢慢遗忘了那个浓荫满地的园子,和那个充满着神秘悠长的幽暗的老房子。
       在那期间,我在无意中,还是陆陆续续听到了——点有关的消息。先是说那女人带着两个女儿和老女人,一起回了很远的老家去了。然后又说为坐监狱的日子里,有女人去探望他。而探望他的女人,一直在他那远在小镇的老家里等着他回去。见过那女人的人都说,那真是一个美丽女人哟!我听着这话的时候,神态是木然的,但竟然开口问,那女人很年轻吗?还是不年轻了?被问的人惊异地看着我,一点听不懂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久久盯着对方的脸,也被自己的问题困惑了。
       当我把故事努力地拼凑起来之后,我的记忆磁带上,有关一九六七年的历史就与前后完整地连接起来了。虽然,那期间还充满着或混乱或颠倒或荒谬或悖论的种种困惑,但是,我已经能将之归结于我的倒立姿势了。
       当然,我的心仍然不踏实。为了证实自己记忆的准确,我试图将我的记忆对父亲说起,因为父亲曾经也到过那个园子和老房子里去,同样属于投身那场狂热运动中的一员。他和向叔叔和瑶的父亲,甚至一起坚持到最后,成了三个好朋友中唯一活下来的。所以,我很重视他的看法。但是,父亲在听我讲述的时候,神色是怪异的,惊愕而漠然,好像我在说着如天方夜谭这样的故事。他甚至打断了我的话说,你是不是看多小说了?父亲的态度叫我沮丧。但我不愿意推翻我的记忆,我又热情地对弟弟说起,因为我曾经好几次将他带到那个地方去。弟弟的反应也是奇怪的。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经由电话线传过来,使其中的崇拜意味变成了调侃,姐姐你编故事的本领越来越厉害了哟!我懊丧极了,再试图对我那个当心理医生的好朋友倾诉,她仍然很耐心地听完,然后用专业的语气对我说,人在倒立的时候,血迅速冲往大脑,会让人产生幻觉,出现臆想中的图景。
       终于,我无法印证我对一九六七年夏天那段记忆的真实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