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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怕羞的木头
作者:孙春平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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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赵小穗怕过白天。白天的课太少,研究生嘛,一周也就那么几节,导师讲完课,列出必读的书目和要求思考研究的几个问题,将备课簿和书本往手提包里一划拉,便匆匆地走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学生自己在宿舍或去图书馆读书思考。但赵小穗怕的正是大白天回自己的寝室。有那么两次,开锁推门,见李韵床上的帷帘密密地罩合着,那张本来挺结实的双层铁床竟像颠簸在崎岖山路上的旧式大客车,嘎吱嘎吱地摇,帷帘里还传出压抑着的呻吟和喘息声。第一次,赵小穗以为是李韵病了,怔怔地站在床前,竟还问了一句,李韵,你咋啦?颠簸的大客车陡然刹车,呻吟声也一下停了,好一阵,李韵才怯怯地说,小穗,你先出去一会儿,好吗?赵小穗转身去拿自己书本的时候,看到了李韵床前一双硕大的军勾鞋,脸上腾地烧灼起来,心窝窝里也顿时成了乱了节奏的架子鼓。她逃也似的跑出宿舍楼,脸还在烧,心还在怦怦地乱跳,身子也莫名地生出一些别样的反应,或胀或湿的。坐在宿舍楼门对面的藤蔓长廊里,说是看考英语八级的辅导资料,那纸面上的字母竟似一群蚂蚁,乱窜乱爬,什么也看不进去。想想刚才的事,羞臊得恨不能钻地缝,又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巴掌。这叫什么事儿?整个《红楼梦》里的傻大姐,还问呢!转而又恨李韵,你脸皮也真厚得没了边,这种事怎么敢大白天地就把人往宿舍里带?你以为那是你的家呀?就是你自己的家,也还有个“婚否”的底线。以前光听说学生宿舍里没少发生这种事情,学校也一再重申这方面的纪律,真没想到这回竟闹腾到自己寝室来了,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啊呸!天大地大的一个呸!
       足有一节课的时间,李韵的男朋友丁文樵从女生宿舍出来了,悠悠荡荡两条鹭鸶长腿,往自行车上一跨,跟着车轮子一块,滚了。丁文樵是法律系的研三生,以前没少来李韵的宿舍,给李韵过生日的时候,还把赵小穗和巫雨虹一块请去吹蜡烛。春暖乍寒,北风料峭,赵小穗身上早冷得直打战,急急回了屋子,进屋也没说话,爬上床就扯被盖住了身子。那李韵也不说什么,仰在床上摆弄随身听,嘴里还跟着哼小曲儿,一副悠然自得物我两忘的神态,好像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女研究生宿舍是三人一间屋,床铺都是上下层,上层睡人,下层摆着各自的写字桌和电脑。学生们又都将上层挂了帷幔,哗啦啦一拉,如蜗牛缩壳,自造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自从有了第一次,赵小穗再回房间,就先在房门外站一会儿,做贼似的听听屋子里的动静;开锁进门,也先看看李韵的床下有没有丁文樵的大号鞋。第二次,她就是看到了那双大鞋后,立即反身离去的。
       这都是在白天。女生宿舍夜晚严禁男士入内,白天则宽松些,说找谁谁谁,进门时登个记就绿灯放行了。有时负责守门的大姐也不知去忙什么,便如晚清时塘沽炮台失了守,任由八国联军长驱直人直抵紫禁皇城。听说,守门大姐还是个好小儿的人,谁若再随手丢给她一件小礼品,不必值多少钱,那就更是城门洞开来去两便了。
       那天早晨,赵小穗扫地,李韵在床铺上叠被子,床上突然落下一只用过的那种胶制用品,正落在扫帚边。赵小穗怔了怔,突觉恶心得要命,捂着嘴巴就蹲到了痰盂边吐起来。
       李韵急从床上跳下,拍着赵小穗的后背,很关切地问:
       “怎么了小穗?”
       赵小穗摇头,仍是呕。
       “是不是……”李韵迟疑了一下,问,“怀孕了?”
       赵小穗气得扭过头来,瞪着怄红的眼睛吼:“你说什么呢你?”又指着身后说,“请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李韵的脸腾地红起来,忙扯了块手纸,将那东西裹揉在里面,又不尴不尬地笑说:
       “真没想到,就这么个东西,会把你……哎,你和卢昌泉好了好几年,还一清如水地吃AA制呢?”
       赵小穗倔哼哼地起身,站在窗前去,背着脸,不理她。
       李韵故意长叹一口气,说:“唉,我说小穗呀,原来到了今天还是处女呢。珍稀物种啊,我真不知是应该表示羡慕还是同情?”
       赵小穗甩门而去,故意大敞着不关上,一天没理李韵。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赵小穗也不至于害怕大白天回宿舍。她以为,经过那一场,也许李韵和丁文樵就不会再到宿舍里来扯哩哏钼了,本是不呆不傻的响鼓,又用了硬邦邦的重锤,谁的脸上没有一层皮呢,也算坏事变成了好事吧。没想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赵小穗正坐在电脑前下载文稿,丁文樵晃晃悠悠地推门进来,赵小穗跟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仍坐在电脑前,任身后的两人嘀嘀咕咕低声说着什么。没想那两人嘀咕了一阵,竟又爬到了床上去,还哗的一声拉上了帘子,很快那辆大破车便又在崎岖的山路上嘎吱起来。赵小穗气得电脑也没闭,起身就走。这次她关门了,而且关得很重,是狠狠地一甩,砰的一声,震得一幢楼都跟着一颤。
       也太不把我当人了!那是我的房间,起码也有我三分之一的使用权!即使把我当块木头,也不应该随意往木头上吐口水抹鼻涕吧!真是,嗑瓜子嗑出只臭虫,什么人(仁儿)都有!真是,鲇水找鲇水,嘎鱼找嘎鱼,耗子专找豆鼠子,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块儿的呢!真是,色胆包天,无羞无臊,还要不要一张脸面啦!
       可不管赵小穗怎么恨怎么骂,“真是”些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2 怒火中烧的赵小穗无处去诉说心里的这些话。跟同学们不能说,跟老师也不能说,跟宿舍管理人员更不能说。大学里眼下这种人这种事太多了,尤其是老大不小的硕士生博士生,就像人夏时校园里的人工湖,如果爬上岸的是一只王八或螃蟹,可能还会引人稀奇围上去观看,可跳上岸的却是青蛙或癞蛤蟆,越来越多,越多越让人习以为常视而不见。除了视而不见,还有个投鼠忌器的问题。眼下校园里婚前性行为,甚至躲到校外婚前同居,已有了民不举官不究,甚至究也不臭的意思。无论跟同学跟老师或者跟宿舍管理人员说,一旦发作起来,那举报人肯定就成了照镜子的猪八戒,里外不是人。当事男女获得的反倒多是同情,多嘴人则被人嫌,遭人烦。就你纯,纯得好像24K金,四个九啊?要知道,商场里的纯金饰品早不值钱了,值钱的是镶钻镶宝石的!真要惹了众怒,大家嘴上不说,可让你饱尝哑巴亏,那是肯定没商量的。两人下棋,多嘴是驴,自找挨骂吧你!
       也不能跟家里人说,包括老爹老妈。赵小穗的家在东北乡下大山里,放寒假时,赵小穗回家,和嫂子唠闲嗑,说到了大学里男生女生在宿舍里如何如何的话,惊得嫂子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就一遍一遍地问,可是真的呀?可是真的呀?没过两天,在饭桌上,老妈就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说咱可是根靠本分人家的闺女,一辈子可得一步一个脚窝走好,衣裳穿得破,可不能让别人指戳破。你们学校里的那些疯小子傻丫头哪是搞对象,那是耍流氓。老爹砰的一声蹴了饭碗,黑着脸说,说耍流氓那是好听的,我看就是一帮牲口,恋裆的猫狗还知道找个背人的地方呢!好像是小穗在学校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珂碜事似的。赵小穗知道一定是嫂子将那些话说给妈妈了,妈妈又认真传达到了老爹。那顿饭,弄得小穗无饥无饱,也不知吃进肚里一些什么。
       卢昌泉是赵小穗读大三时认识的男朋友,那时卢昌泉已念大四,读的是中文,后来考上了研究生。赵小穗不甘落后,也考上了机床数控研究生。这样算来,两人相恋已有四五年了。有人说,一理一文,美得销魂,这是最佳配置,相互神秘,相互敬佩,还相互补充。
       心里那些怨恨的话当然也不能跟卢昌泉说,不管两人的关系如何亲密,一个女孩子,跟男孩子说那样的话,怎么张得开口?又会让男孩子怎样想?若是让他以为这是某种暗示,先就看低了自己。卢昌泉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一家出版社,那家出版社效益不错,卢昌泉每月能开四五千元钱,他爸爸在关内一个城市里当一个很有实权的局长,家里也不指望他的贴补,所以参加工作后的卢昌泉活得很滋润,也很潇洒,租了一户两室房,还买了摩托车。有时赵小穗去他那里,两人紧紧相拥相吻,身子都炭火一样地烧起来,又像遭了电击一样地抖。但常常是正忘情时,赵小穗突然推开卢昌泉,翻身坐起,也有时是卢昌泉安了弹簧似的腾地跳起,跑进卫生间去,再出来时,一脑袋的板寸头发已被凉水浇得精湿。然后两人就学电影里的反法西斯战士,互做敬礼,一个说,“共同坚守防线”,一个应,“幸福属于那一天”!那一天当然就是并不遥远的洞房花烛夜。
       
       乡下出来的孩子对男女间的事懂得可能比城里娃还要早些,可乡下的女孩子认死理儿,没结婚怎么可以睡在一间屋子滚到一铺炕上去呢?所以赵小穗从不在卢昌泉那里过夜。每次从那个房门里出来,心里也难免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与失落,但很快,那惆怅与失落便雾一般地被风吹去,变成了心中的一种巨大骄傲。卢昌泉真的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男儿,他不仅从不强迫恋人,甚至还能帮助恋人冷静。而天下终成大事者,不论男人和女人,哪一个能缺了这个基本素质呢?
       说来令人不信,直到今日,赵小穗还从来没有接受过卢昌泉一分钱的资助,就是两人一起去饭店吃饭,赵小穗也一直坚持AA制。AA制便AA制,卢昌泉也从来不说什么,只去点便宜的素菜,最后还总是将盘底的残汤一股脑地倾倒在饭碗里,拌一拌,馋猫一样吃得千干净净。赵小穗看着他吃得香甜的样子,不忍,说你是肉食动物,就要一个嘛。卢昌泉笑哈哈地说,苦不苦,想想乡下的老岳母。赵小穗刮脸蛋笑着嗔怪,连个媳妇还没有呢,谁是你岳母?没羞!卢昌泉说,不要急,慢慢来,面包会有的,岳母也一定会有的。这也是令赵小穗心生骄傲和感动的一个理由,富而不骄,贫而不移,确是难得了。
       心中这样的委屈和怨苦无法跟卢昌泉说,别样的苦恼与不满,却是可以跟他说的。那就是,近来赵小穗夜里也不愿在寝室里待了。
       巫雨虹不像李韵,白天很少回宿舍,也不知哪有那么多的事情让她忙,可夜深时,尤其是在午夜左右,她就开始打起了没完没了的电话。起初,电话打得还比较含蓄,哦着,啊着,还不时穿插英语,用OK、YES或者NO之类的简短句式;后来就明了些了,说我也想……你,夜里睡不好,又梦到你了之类;再后来,或者吃吃甜笑,或者低声哽咽,还说你的马上功夫真不错,让我过后想一想都心惊肉跳,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再到后来,竟开始说些学校里的事,还有系里的事,指名道姓,褒褒贬贬,不管不顾……
       巫雨虹肯定是谈恋爱了,而且对方还是本校甚至本系的一员。谁呢?看来两人还都爱骑马,那得到市郊的草原上去,那个人的经济条件也一定是不错的,不然怎么撑得起那样一笔开销?新新贵族啊!是不是也像卢昌泉,苦尽甘来,已有了稳定而不菲的收入了呢?
       巫雨虹读本科时谈过朋友,后来她考上了研究生,男生则参加了工作,两人就断了。那个男生来过不少次电话,那一阵,巫雨虹从不先接电话,还一再叮嘱赵小穗和李韵,说凡是他的电话,都说我不在。那个痴情的傻小子还坐了半夜火车,专程跑到学校来找她,顶风冒雪地守在宿舍外。那两天,巫雨虹连宿舍楼大门都不出,课也不去上,一日三餐都让赵小穗打回来,又递过录音笔让李韵把老师的讲课录回来。赵小穗和李韵都见过那个人,粗粗壮壮却失魂落魄的样子,像呆傻的狗子。又像一头笨壮的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拴在了那里,没头没脑地在宿舍楼外转。李韵私下对赵小穗说,莫说好过一回,就是普通同学大老远地跑来看望,也不该这样连个面都不见吧?赵小穗只是一笑,不应什么,心里却知巫雨虹确是有个狠劲,超出常人,所谓情丝难断,快刀斩麻,是不是非得有这么一种决心和冷酷呢?
       虽说大学生研究生都是夜猫子,学校里也早有规定,到了夜里十点都要熄灯,但大家还是自亮起小灯看书或摆弄电脑。巫雨虹深夜的电话很让赵小穗心里恼火,也不是想听,可那种缠缠绵绵的情话就像采蜜归来的蜜蜂,嗡嗡嘤嘤地在她耳旁盘旋,赵小穗的耳朵眼就是它的蜂巢,死乞白赖地往里钻。赵小穗被弄得有时脸红心跳,有时又心烦意乱,书看不进,键盘前的十指也不听使唤,好不容易盼到静下来,睡梦里也有一群马蜂乱飞乱撞,弄得第二天听课都昏昏沉沉的。她有心想个什么办法,或直接或委婉地提出抗议,但柔善的心又觉不忍,姑娘小伙子一辈子都有这么个过程,热恋中的男女难免失去理智,比起李韵和丁文樵大白天的钻帷幔,不是还好上许多吗?也许,过了这么一段热恋期,总会好些吧……
       3 慢慢地,赵小穗又品咂出一种规律,若是李韵在屋,巫雨虹便很少接打电话,就是电话来了,她也只是简单地哼哈几声,语气也冷冷的,说一声我知道了,以后再跟你说。若是只有赵小穗在屋里,她便想哭即哭,想笑就笑,说起什么也好比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如人无人之境。近来,李韵和丁文樵已不满足“小偷小摸”,改为“公然大盗”了,去校园外租了一户房子,夜间归宿便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对两人的解释是女博士生宿舍有一个老乡,老乡夜里独眠噩梦多,找她去做伴。巫雨虹:和赵小穗也不说穿它,自落得一份清静。赵小穗只是心里窝火,那个李韵把我当木头,原来巫雨虹也把我当木头,我是怎么了?我比别人少个心眼儿吗?我没长心没长肺出生不足月吗?
       周六的清晨,还在梦里,枕边的电话分机叫,赵小穗随手摸起了话筒。卢昌泉不管春秋寒暑,坚持晨起跑步锻炼,然后给赵小穗打电话唤懒猫起床,这已成了习惯。但这一次电话,却让赵小穗猛吃了一惊:
       “小贝,还生我的气呢?”
       声音有些熟,却肯定不是卢昌泉。赵小穗怔了怔,从沉梦里彻底醒来,说:
       “我是赵小穗。您找谁?”
       没想电话咔地断了,断得很是慌张。赵小穗愣愣神。躺在那里想心事。昨天夜里,巫雨虹又打了好长时间电话,主要是哭泣和抱怨,还说我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让不让位,反正我跟定了你。还恨恨地说,行,你说我是黏皮糖我就是黏皮糖,我还要当口香糖呢,让你嚼过了,粘在你身上,让你想刮想洗都休想!这样想来,原来电话里的那个男士已有了女友,甚至,兴许还是个有家室的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声音那么熟……
       电话又响起来了,赵小穗不敢接,这回可能是卢昌泉,但如果又是那个人打过来的呢?电话响到第四声,巫雨虹总算拿起了也是放在枕边的分机,接过便埋怨,说小穗,你怎么不接电话?真是的,这觉没法让人睡了。赵小穗心里有气,但还是拿起了话筒。卢昌泉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她便气堵堵地使性子说,我愿接就接,不愿接就不接,往后大清早的,没事你别往这儿打。卢昌泉问,怎么了小穗,噩梦惊魂啊?大早起的就这么大的火气?赵小穗说,嫌我火大你跳太平洋去!说罢就放了电话。
       这股火,与其说是发给卢昌泉,不如说是发给巫雨虹的。你只一个早起的美梦被打破,我却多少天彻夜难眠,你怎么不知找找自个儿的毛病做做自我批评呢?再说,如果不是大早起的就有人肉麻地喊“小贝”,我能不接电话吗?但这些话她也只能心里恨恨地想,没有说出口。她跟卢昌泉发火的那些话,巫雨虹不会听不到,听到了也不该没有一点儿自疚意识,但愿她以后能自觉,好自为之口巴。
       接着便又想到了“小贝”。记得前几天,巫雨虹对电话里撒娇,说那往后我就叫你大郎。那边不知应了句什么,巫雨虹便滚在床上笑,笑得直叫肚子疼。那一次,赵小穗由大郎想起了《水浒传》里那个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一个窝囊透顶的男人,并没觉得怎么好笑;这次,就猛地想到,上次一定是电话里应了声“狼狈为奸”,一郎(狼)一贝(狈),借了谐音,倒也真有了小品般的喜剧效果!哼,亏你们想得出!
       赵小穗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还给卢昌泉发去过二个短宿:“清晨之事不是对你,别生气,日后向你解释。”到了傍晚,当房间里只有她和李韵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
       “雨虹的男朋友,你知道是谁吗?”
       李韵一脸坏坏的笑:“你真不知道呀?”
       赵小穗说:“知道了还问你什么。”
       
       李韵说:“看起来,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这种事的人,并不一定就是那个人呀。”
       这话就回答得很有些意味深长了。一,说明那个事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仅次于“那个人”的最后第二人。二,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这种事的人,含着一种特定的指向,如果是指婚外恋情,最后一个知道的不是其“夫”便是其“妇”,比如潘金莲和西门庆,闹腾得清河县里一片沸扬,最后一个知道的只能是武植武大郎。看来,“大郎”的妻子眼下还被蒙在鼓里扣在盆底。三,李韵已含而不露地告诉你,那个人你认识,而且还很熟悉。此“大郎”非彼大郎,不仅不窝囊,还活得很潇洒。
       到底是谁呢?
       看赵小穗坐在那里发呆,李韵拍了拍她肩头,进一步提示:
       “别往常规上想,这是非典型性爱情。”
       赵小穗咕哝说:“好像他们两人还常去骑马……”
       李韵怔了一下,转而放声大笑,笑得像虾米样地直不起腰:“哎哟我的妈呀,原来我们的小穗姑娘真是一个纯绿色食品,标准的一个傻妞,傻得好可爱好不让人可怜见哟!”
       两天后,有导师夏青山的课。夏青山除了讲机床数控的理论与最新发展趋势,还是系里的副主任兼党总支书记。赵小穗坐在那里,听夏老师一开口,脑袋就轰地炸了。怎么就偏偏没有想到是他呢?
       夏青山是南方人,又在北方生活得久了,说话便南腔北调颇有特色,可他都年过半百了呀!头发虽说染得像小伙子似的,但总不能天天去染,没过几天,那发根处便现出一层白茬茬,亮崭崭齐刷刷的,让人看了不舒服。赵小穗曾无数次地想,我要是他的女儿,就一定提醒,其实他的头发质量很好,如果不染,满头银丝,更能展示出一代学者的气度与风范。原来……原来他是春心不老,还想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老牛吃嫩草啊。但那可能吗?暑去秋来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谁能阻止得住日升月落地球旋转?难道满目霜天不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景吗?再说,师母大家也都是认得的,在市里一家医院当儿科大夫。夏老师过五十大寿时,研究生们一齐去家里祝贺,师母屋里屋外忙着招待,揽着女孩子们挨个照相,还说自己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生个女儿。那是个多么好的人啊,端庄,贤慧,有学识,还勤俭。巫雨虹她也真下得去手,竟敢狠心往一位慈母样的女人心头扎刀子,再往那伤口上抹盐巴。雪里埋不住死孩子,这种事总有败露的一天,她巫雨虹将怎样面对?夏老师又怎样面对?巫雨虹除了年轻,并不占任何优势,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师母只要眨眨眼皮,也许就能像眨落眼眵糊一样将你甩落,一脚碾为泥土……
       那半天的课,赵小穗不敢看夏青山,也不敢看坐在旁边的巫雨虹,脑子里胡思乱想,也不知侃侃而谈旁征博引的导师都讲了些什么。
       4 再见卢昌泉,赵小穗解释了那天早晨的事情,但她只说巫雨虹在谈恋爱,没说爱着谁。那个“大郎”不能往外说,赵小穗觉得,说出去先是自己脸上无光,看看,为你传道授业解惑的可是个什么样的人呀?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却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学了他,别说长学问,怕是连做人都不会啦!
       赵小穗的再一层顾忌,是怕卢昌泉把这事说出去。就是四门贴了告示,这种丑事也不能先由你说,你说便是我说,别人偷驴,咱去拔橛子,岂不是个傻透腔的人呀!你看李韵,同是一屋住着,而且我已经问到了她头上,她都不肯说,只是点到为止。让你自己去悟,那才叫武林高手呢。现在,憨憨的赵小穗总算悟出了另一层意思,李韵为什么租了房子夜不归宿,人家可不单是避讳你赵小穗,而是避着亲亲老师的那个天大丑事,婚前同居违纪事小,防着恩师日后嫉恨事大。网上有个段子叫“四大不知好歹”:领导讲话你唠嗑,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上听(指打麻将)你自摸,领导养“蜜”你乱说。这种结构的段子,老家农民也常说,四大黑四大傻之类,前三条都是为最后一条做层层铺垫,只有包袱一抖,才博众人一笑,也直指要害。如此想来,李韵和丁文樵确是高人,为防“乱说”干脆避而远之,日后一旦事发,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
       悟到这一层的赵小穗迟迟疑疑地问:“你说,如果……跟巫雨虹好的那个人,就在我们系,而且……还有女朋友,甚至已结婚生子,有家有口,我可怎么办好?”
       卢昌泉说:“如此设问,似可断言,你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赵小穗摇头:“我不知道。”
       卢昌泉说:“你一定知道。”
       赵小穗说:“你别问了,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卢昌泉笑了,点头:“你聪明,我也别装傻。闲云野鹤,不理俗事,最好。”
       赵小穗说:“你别跟我拽,问你呢,我怎么办才好?”
       卢昌泉说:“你心中自有沉浮,何必再来问我。”
       赵小穗说:“她这人,也太放肆了,当着我的面,什么脏话丑话都敢说,简直是把我当木头。”
       卢昌泉说:“这才最是难求。无眼不见,没耳不聪,六根清静,心不烦乱,甚好。”
       赵小穗说:“问题是我并不是块木头,我有眼有耳,还长着一颗心,活蹦乱跳的,神经系统也完全正常。”
       卢昌泉说:“那她再打电话,你就学鸵鸟,眼前无沙,却可大被蒙头。”
       赵小穗恨道:“这是啥时节,都入夏啦,你不怕我捂出满头满脸的痱子?”
       卢昌泉又笑:“惹不起,却躲得起,远远走开。有那么几次,她总该有些自觉。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赵小穗几乎叫起来:“屁,还上计呢!那是三更半夜呀,你让我往哪儿躲?我是失恋的傻大姐呀,我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呀?再说,人家已是光着身子打狼,胆大不嫌害臊,还在乎你躲不躲呀?”
       赵小穗虽说已是研究生,但张口说话,还总是不时蹦出大山里的俗言俚语,透着鲜活与生动,可也透着乡土的本色。卢昌泉想了想,说:
       “那……我再献一计。我前几天在网上读过一篇小说,题目和发表园地,我一时都忘了,可作者却记得,姓衣名向东。衣向东你应该知道吧,得过鲁迅文学奖。小说就是写的这样一种事:一年轻女子与顶头上司婚外有情,心中百般苦楚,存蓄不下,便跟同一办公室的女友说了,并一再叮嘱为她保密。女友践诺,守口如瓶,却没想惹出那一双婚外男女的诸多猜疑,尤其是那男子,倚仗手里握着别人的升迁荣辱大权,竟让那无辜女子吃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哑巴亏……”
       赵小穗慨叹:“我还以为,只是我喝凉水塞了牙,倒霉透顶呢。”
       卢昌泉说:“文学嘛,入学也。当然一定要从生活中来,真实与生命并存。比如说……”
       赵小穗打断他:“哎哟哟,你还是快说,我应该怎么办吧?”
       卢昌泉说:“我回去后,马上上网再找到那篇小说,发到你的电子信箱里,你再转发给巫女士,郑重推荐,别不赘言。谅她的脑袋也不是铜打铁铸,不开一点儿缝窍。”
       赵小穗笑了:“那这一计叫什么,是声东击西,还是移花接木?”
       卢昌泉很是得意,知道赵小穗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管它白猫黑猫,镇唬住耗子就是好猫。”
       卢昌泉读研时专攻明清小说,把那些《三国演义》、《水浒传》里斗智用计的章节读得滚瓜烂熟,在小穗眼里,便成了诸葛亮,成了智多星,一时没了主意,常找他来讨教。卢昌泉除了总是能想出别具一格的办法,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从不强求小穗接受服从。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围山绕,汩汩而流,如果山一定要依仗自己的坚固与强大,那水终是要冲破拦阻,奔泻而去的。憋堵的水势越大,那弃之而去的奔泻也越迅猛。疏而导之,才是大智者的治水之策。
       
       赵小穗依计而行,将那篇小说转发到了巫雨虹的电子信箱里去。巫雨虹什么都没说,但一定是看了,看过后的最突出最直接的外在表现形式,便是又配了一部手机,而且这部手机的号码她没告诉任何人,真正体现了地下工作者般单线联系。有时,那部手机的和弦铃声叮叮咚咚唱起来,巫雨虹只说一声“你等一会儿”,便抓起手机跑出去,好半天才回来。
       赵小穗心里竟又生出一些不忍。雨虹是钻进了卫生间呢,还是跑到了校园?如果卫生间又有人闯进去了呢?夜深的校园也并不平静,遇到歹徒可怎么好?可能巫雨虹也确是遭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跑出去打了几次电话,便又不走了,我心依旧,仍是立马横枪如人无人之境,仍是把赵小穗当成了一块木头。
       赵小穗还为巫雨虹新配手机的额外支出心生痛惜。寝室里现成的电话,接手机不如接电话,那是要双向付费的呀。巫雨虹的父母虽说在城市里,但都是普通职员,靠工薪支撑柴米油盐和她的学费,比自己强些也有限。但很快,赵小穗便为这一点痛惜释然了,甚至很觉可笑,那位“大郎”既有钱带她去策马驰骋过贵族样的生活,还会在乎打打手机的鸡毛蒜皮吗?况且听说,将通信费用列入课题经费支出,早已是合情合理堂而皇之的理由了。
       5 赵小穗突觉地之将倾山峦即崩大事不好分外惊恐了。
       师母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往寝室打电话,每次都是找巫雨虹,有时一天就要打来七八次。师母肯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她要兴师问罪了。这种事,师母开辟的第一战场必是家里,那么,夏青山又是怎样应对呢?是打横兵对垒真刀实枪的阵地战,还是迂回曲折避实就虚的游击战?师母是不是确实抓住了什么把柄,能够置敌手于死地呢?比如,像山里人,既将獾子追堵在了洞穴里,就得用水灌,或用烟熏,总得想些办法用些力气,才能把那狡猾的东西逼到地面上来吧。
       到了研三的后半学期,导师讲授的课程明显少了许多,研究生们主要是撰写毕业论文,每天钻进图书馆,或在网上查找资料。赵小穗想从夏青山脸上找找战后遗迹,都没有那么多机会了,她甚至有些怕再见到夏老师,自己心里既已知道为人师者那种龉龊的事,还能坦然面对吗?当事者面如城垣,旁观者却脸比纸薄,这种巨大的心理反差,在人生舞台上,不知会产生一种怎样的戏剧效果呢?
       师母的电话倒还客气,她说你是小穗吧?巫雨虹在吗?她去哪里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她的手机号是多少?她为什么总不开机?她是不是还另有手机……这样一遍一遍的,除了回答“你是小穗吧”用肯定式,赵小穗只好统统用否定式作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她在忙”,“她什么都没跟我说”。没过十几分钟,电话又来了,当然,有时也别样地问,比如她天天都什么时候回来?回来都做什么?你们寝室的电话为什么总是那么忙?赵小穗实在是怕接电话了,便说,师母,等雨虹回来,我让她给您回电话,一定让她回,好吗?
       赵小穗不想直接跟巫雨虹说,也不好意思说。她写了张纸条,放在巫雨虹的写字桌上:“师母已几次来电话找你,务请回话,她在家等。”好不容易把人等回来了,赵小穗还不忘提醒一句,“有张纸条在你桌上。”巫雨虹拿起纸条看了,看过便撕了,还对赵小穗说,她再来电话,你别管我在不在,都回答不在。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接电话呢?赵小穗心里有气,说师母找了你好几次,我都不知怎么回话了。巫雨虹说,我知道她找我什么事,我不想跟她说。赵小穗心里越发恨上来,也气堵堵地说,可我不会撒谎。巫雨虹说,这叫撒谎吗?这叫策略。你不想那么说也行,那就别接电话。赵小穗说,一声一声地叫,我又不是聋子,烦不烦人?巫雨虹便将墙上的电话线插销拔下来,说这回清静了吧?真是!
       可她怎么就不想想,要是别人打来的电话呢?比如卢昌泉,就只能让我接手机吗?话费谁出?太自私了吧?还有,电话总没人接,师母会怎样想?这叫迁怒于人!这叫转嫁危机!这是豁出邻家的地瓜地让野猪拱!这是推别人家的孩子出去喂狼!太不道德了吧!
       当然,这些话,赵小穗只是在心里骂,她不愿意将三个人的寝室弄得剑拔弩张硝烟四起,用老家乡下人的话说,就是狗咬吵吵四邻不安。还有几个月就各奔前程了,何必呢,忍着吧。
       不大常回来的李韵也接到过师母打来的电话。李韵的回答要比赵小穗委婉策略得多,她问,师母是不是有什么事可以让我转达?或者说,她昨晚回来了,但挺晚,她怕影响师母休息,就没有给您回电话。
       这话答得不能不让赵小穗心里叹服,起码将两层意思传达过去了:一是我们已经把你来电话的事跟巫雨虹说了,责任一推六二五,推得干干净净;二是巫雨虹不想给你回电话,理由却是出于敬重,就是巫雨虹问起来,也怪不了别人。两个意思归于一点,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愿恨谁恨谁去,讨酒钱你别问我们,我们手里提的是醋瓶子。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服不行啊!
       李韵放下电话,趁屋里没别人,问:“哎小穗,你猜师母找她什么事?”
       你这么鬼精鬼灵的一个人,什么躲得过你X光般的一双眼?别人的心肝肺都让你看透了去,还问我什么呢?
       赵小穗摇头说:
       “我可不知道。”
       李韵笑,笑得如山窝窝里雾霭弥漫,又如峰巅上的阳光灿烂。她说:
       “你就装憨吧,你是大观园里的薛宝钗,宁荣两府里的那些破烂事,什么你不是清清爽爽?”
       赵小穗说:“我听不出你是在骂我呀,还是在夸我?那你是大观园里的谁呀,”
       李韵说:“我嘛,充其量是林黛玉吧,凡事小心翼翼,一张嘴巴却总是尖刻。中了,今天晚上我还得去陪我的那位老乡,拜拜了。”
       李韵风风火火地来了,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赵小穗心里呸了一声,笑骂,还自比林黛玉呢,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顶多给贾宝玉写两首情诗,还藏头不霹尾的,有你脸皮那么厚吗?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敢把男朋友往床上带!我看你是王熙凤还差不多,女孩子家太工于心计,小心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受卢昌泉的影响,赵小穗也很认真地读过几本古典名著,所以,时不时的,也好引经据典了,所谓近朱近墨吧。
       6 赵小穗万没料到,师母会玩起守株待兔的笨法子,直接到寝室来等巫雨虹了。
       那天,天空淋着细细的雨丝,赵小穗从图书馆出来,因没带伞,便一路小跑。到了宿舍前的拐弯处,见有人撑伞迎过来,没想竟是师母。师母说是等巫雨虹,又问看没看到她。赵小穗摇头,看师母被雨淋湿的肩头,心里很是不落忍,问她为什么不进楼里等?师母笑说,看门的一妇当关,万妇难开,你们不回寝,不让进啊。赵小穗说,那您提夏老师呀,说是我们的师母,这点面子她们总是能给的。师母说,那又何必,我可不好意思提老夏,他是什么名人呀?
       赵小穗陪师母回了寝室,心里却一直紧紧的,为师母的“不好意思提老夏”。那句话看似玩笑,也许深埋着不想言表的内容。师母不避风雨地守到寝室来了,可见要见巫雨虹的决心有多么大,今晚,不定要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呢。如果两人在寝室吵起来闹起来,那自己可该怎么好?师母心怀怨恨,有备也有目的而来,那巫雨虹心冷嘴硬,又自恃没什么把柄落在谁的手里,肯定也不会是盏省油的灯。两人针尖对麦芒,一场恶战怕是难免了。
       这种时候,赵小穗就特别想卢昌泉了,他一定会有好办法的,临烦乱而自若,箭横飞而保身。可眼下别说见到他,连打个电话都不可能,她要沏茶斟水陪着师母说话。就是拿手机出去打,也不方便,辛苦一天的同学们都归巢了,这时候洗漱间卫生间人正多,再说,怎好将师母一人丢在寝室里呢,她还是第一次来,虽说不是奔着自己,但起码不能失礼吧。赵小穗又想到李韵,她若在,自己也可大大省心了,她嘴上会说,还不缺随机应变的本事,就是一时场面失控,她也会冲挡到前面去。可都这时候了,外面又下着雨,想也白想,李韵是绝不会回来的。
       
       赵小穗心里忐忑着,既盼巫雨虹,又怕她回来,但巫雨虹还是如期而归了。让赵小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巫雨虹进了门,稍一怔,转眼就跟师母作亲热状,鸟儿张翅一样地扑上去。两人就抱在了一起,师母竟也堆了一脸的笑意。
       巫雨虹说,真没想到师母您还亲自跑来一趟,这几天我正忙着写毕业论文,只盼着稍闲一闲,就去您那里呢。
       师母说,夏老师把那个小伙子的情况都跟你说了吧?我看真不错,学问、长相、工作、家庭,都没的说,就首当其冲想到了你。眼下社会,大小伙子可比你们大姑娘家吃香,男近三十一朵花,女近三十豆腐渣,听说给他介绍女朋友的都排上队了。我这心里呀,就是一个急,只怕你错过了这班车。我说一句不怕你们不爱听的话,眼下越是像你们这样有高学历的女孩子,处朋友搞对象越容易成为老大难。我知道你们快毕业了,正忙,但咋忙,也不能忙得连终身大事都耽误了。雨虹,师母说的这个意思你不会不理解吧?
       巫雨虹坐在椅上,不住地点着头,手里却默默地掏出那个新买的手机,按了关机键。赵小穗注意了这个细节。那个手机是只给夏青山准备的,夜深了,候鸟似的夏青山又该炒电话煲了,他极可能还不知道他的正册太太正坐在副册金钗的对面。
       师母追问:“雨虹,这个事,慎重不错,但也要积极,你一定要有个态度。”
       巫雨虹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张椅上的赵小穗,低声说:
       “师母,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您真比我亲妈还关心我呢。只是……我一直没给您去电话,是因为怕伤害了您的心。我跟您说实话吧,其实,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各方面也都挺谈得来,只是还没公开,连小穗她们都还不知道。我总不好一脚踏了两只船,再去随您去见那个男孩子。我看,这个事,您就别费心了,多谢了。”
       师母瞪大了眼睛,问:“你真处男朋友了?”
       巫雨虹重重地点头:“真的,我对您,怎敢不说实话?”
       师母想了想,说:“那也好。这样吧,这周六,我正好休息在家,你带你的男朋友到我家去坐一坐,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要确是不错呢,我祝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也赶快给那边回话,别让人家再空悬着一颗心。要是我不满意呢,也劝你还是要好好想一想,婚姻大事,千万马虎将就不得。好在你们也是刚刚认识不久,该下决心一定要下决心。你自己下不了决心,我当长辈的也要替你下决心。我好歹也比你和小穗多吃了几十年盐,媒妁之言不可信,但长辈人的经验,还是不能完全不理不顾的。”
       师母说完,起身就走,临出门时又果断地回身叮嘱:
       “那就说定了,本周六,我全天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等。你要不去,我还到这里来找你。”
       师母离去,巫雨虹跟在后面送行,赵小穗犹豫了一下,也急抓了雨伞跟在后面。师母对她说,小穗,有雨虹呢,你别送了,我再跟她说说话。赵小穗便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她们在雨夜的深处消失。
       这是一次口蜜腹剑、暗藏杀机的交锋。赵小穗虽说在世事上欠练达,为人也憨朴,但再不识数,掰了手指头多算几遍,这笔小账儿也还是算得明白的。师母果然非等闲之辈,有着风霜雨雪的阅历,也不乏深谋远虑的智谋。她肯定已有察觉,却苦于无凭无证,又想守护家庭的稳固,便想出这么一个招法,既是试探,又是防范,还有着想借另一年轻男子监视看管好巫雨虹的长远考虑。你巫雨虹若说有男友,那好,务请带来一见;若没有,我给你介绍。有此一人和没此一人就大不一样了,能拴住你小女子的心。天下太平,固然都好,但你如果再胆敢偷油窃醋图谋不轨,只要被那男子察觉,那好,遭受什么样的报复惩治,惹来多少人的唾骂谴责,那可就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了!
       隔了很长时间,巫雨虹才回来,一定是又躲在哪里给夏青山打手机了。夏青山常是夜里很晚才回家,有时就住在外面。他在学校里还有一间办公室,里面备着电脑,还备着床,那是学校给他治学问的地方。研导嘛,天生此才学识广博,与之匹配的,办公条件也理应闹中取静,曲径通幽。
       旋回寝室来的巫雨虹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歇斯底里,又是摔门,又是踢椅,恶狠狠地骂:
       “这个人,不可理喻!简直是更年期综合症,疯婆子,老泼妇!”
       一遍又一遍,坐在电脑桌前的赵小穗有些忍不住,温和地抗议道: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师母也是一片好心好意。”
       “哼,好心好意,我不领!一肚子弯弯肠子,里面不定藏着一把怎样的刀呢!”
       赵小穗不冷不热地说:“铺桥筑路,牵线联姻,自古以来就是善举。你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她又没逼你什么。”
       “还没逼我什么?”巫雨虹气凶凶地叫,“你是看不出呀还是听不出?我本来就没有男朋友,可她非得让我周六把男朋友带到她家去,她不是变态是什么?”
       赵小穗说:“不是你自己承认有男朋友的吗?”
       巫雨虹说:“我不过是想堵住她的嘴,不让她管我的事。可我立根竿,她就像个猴子似的往上爬呀?”
       赵小穗心里冷笑。一面墙大的纸,只画了个鼻子,这得是张多大的脸!你真好意思说。难道真把我当成木头啦?天天夜里叽叽咕咕又哭又笑何等样的情话你没说出口?搅得别人脸红心跳睡不好觉,你却转过身不认账,那不是你的“男友”还是鬼呀?
       这些恨话,赵小穗当然没有说出口,她忍着,坚韧不拔地忍着,跟这种恬不知耻的人,还费唾沫干什么呢?
       赵小穗的沉默,让巫雨虹感觉到了尴尬,她口气软了些,自找台阶地嘟哝:
       “我就是有男朋友又怎么样?还非得带去让她审查批准啊?她以为她是谁?就是我亲娘亲老子也没用,都什么年月了,父母也包办不了我!”
       赵小穗仍不接话,把键盘敲得哒哒地响。巫雨虹自觉没趣,攀上床去,将布帘哗地一扯,也不知是睡觉还是又算计什么去了。
       7 研三的后半学期。其实大家都在忙着两件事,一件是明的,另一件则是怀抱琵琶的。明的是毕业论文,答辩通不过,一切都是扯淡。可话又说过来,学生们并不为毕业论文担多大心。如果不是马尾拴豆腐,实在提不起来,参加评判的老师们怎么会不让你通过呢?顶多让你再准备准备,重来一次。在这期间,你找高手,按老师的要求,将论文修改一番,尤为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去老师们家里走动走动,铭记师恩,略有表示,那就算摆平啦。现在各大学都在喊扩招,落到导师头上的研究生名额,每年都比国家的经济指标增长得快几倍,萝卜快了不洗泥,谁还会计较你的论文质量达不达标?连防洪大坝都敢搞豆腐渣工程呢。师傅带进门,修行看个人,不信谁的论文档次低一些,还能闹出决堤崩口水漫金山的人命来。
       所以更多的人是把功夫用在那怀抱琵琶处——毕业后的求职去向。双向选择嘛,你还没展露出未来的国际大师之相,你不主动去找用人单位争取选择,还想等人家三顾茅庐呀?人生这一步的重要性,可是怎么评估都不会过分的,走出校门外,年薪十万八万的是它,一月几百元还要长期拖欠的也是它;三五年后,有人当了科长处长部门经理,也有人下岗放假,连档案都去了人才中心等待再分配。三分天注定,七分人打拼,这七分打拼就是西天取经擒妖斩魔以求正果的过程。有所不同的,只是这过程基本都是鬼子进村,悄悄地干活,说团结协作只是官面上的语言,潜在的竞争与防范才是事情的本质。所以,求朋友,求同学,找老师,再加上父母千方百计,去调动一切可利用的社会关系资源。即使已胸有成竹,表面上也要装出一切茫然万般无望的样子,不然,一旦消息泄露,便不定会从哪里杀出一个冷面杀手程咬金来,让你万事皆休,悔之莫及。
       
       赵小穗不知道李韵、巫雨虹毕业后将去哪里,别看她们在情事性事上都很放得开,敢把她当木头,但一涉及毕业后的去向,便都缄口不言或金口慎言了。有时接也话,也只说“你等我给你回电话”,便抓了手机匆匆躲出去。赵小穗只知道自己,虽说自己的治学态度和学习成绩都不逊色于本专业的别人,但爸妈哥嫂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认识的最大的官不过是乡长,还拿不准能不能巴结得上。自己生性腼腆,社交面窄,除了初生牛犊卢昌泉,连嘴巴上答应帮忙的同学朋友都有限。她清楚自己的前程不是“开放搞活”,而是自力更生。赵小穗给自己定的标准并不高,学机床数控的多是盼望去专业研究所或大企业,但她不指望。研究所固然好,收入稳中有升,发展前景大,不虞生老病死,但那需背景需靠山,朝里得有人,所以她连想都不想。大企业也固然好,大船出海,不怕风浪,但眼下效益好的国有大中型企业多是人满为患,听说市里有家大机床制造公司,连一些国内名校的高材生,都在工段一线摸爬滚打呢,而且人家早有言在先,优先男土,女生免谈。而那些中小型企业,苟延残喘,朝不保夕,别说数控,怕连床子都要卖出去保工资了,即便去了,也是关老爷舞菜刀,无用武之地。
       赵小穗把最理想的职业定位在大学老师上,那多好,严谨治学问,桃李满天下,虽说收入不算高,但也要看跟谁比,一月能拿到手里两千元,已足以让粒粒皆辛苦的乡间农民惊得闭不上眼,也足可每月节省出一些,抚慰一下老爸老妈的心了。她主动和市里一所大学取得了联系,还去接受了面试。那所大学近几年迅速扩兵买马,可以看得出,那位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对她挺满意,但只给了她一个不乏希望却留有余地的许诺,说你先回去上课,等我们研究确定后,再正式通知你。赵小穗还是想敲定一下,委婉地问,如果……另有用人单位找我,我还去应聘吗?副校长迟疑地说,那……你就自己定吧,双向选择嘛。赵小穗为这事还去请教过夏老师,说是请教,其实她的本意是想请夏老师帮助加加码,夏老师毕竟是位有学养有影响的研究生导师,据说还认识那位副校长,他若能说说话,就有分量了。夏老师果然亲自打了电话,副校长的回答是,我嘛,对你的这位高徒还是很看好的,可你老兄总会知道校园里的规矩,在选师用人上,我虽有首席建议权,但毕竟不及主管人事的副校长,人家说话更有分量,况且,最后还得经过书记校长拍板呢,鬼知道哪块云彩会抽冷子甩下雹子来?所以,不到最后一刻,我可不敢给你打任何保票,别耽误了学生啊。赵小穗为保底,只好又暗中去跟家乡所在的北口市一所大学联系,那家大学调过档案,还派人来和赵小穗见过面,回答得倒很干脆,说你若能定下来,现在就可以跟你签约,我们计算机专业正缺人。但赵小穗没急着签,她还是希望能留在省城,卢昌泉已在这里工作了,尽管在毕业后的去向上,卢昌泉也从来没有强求过她什么。
       李韵带回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两眼放光地对赵小穗说,知道不知道,省经委来人了,直接找到夏老师,说是要从本届研究生中要人,是去机械工业处,让夏老师推荐。
       赵小穗也感一振,省经委?
       李韵说,经委知道吧?那可是省政府里非常重要的一个部门,听说一把手主任常是由一名副省长兼任呢。
       赵小穗笑了,问,要几个?三个?还都要女的?那正好啊,你去当处长,雨虹当副处长,我给你们当干事。
       李韵打了赵小穗一下,笑说,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还当玩笑。告诉你吧,这回可是盘古开天地,还真是点名要女的,但只要一个。听说主管机械工业处的经委副主任是女的,她总往省内各市跑,只想找一个能方便跟她出差的。你猜猜看,夏老师能推荐谁?
       赵小穗想了想,说你和雨虹都行。雨虹有眼力见,理解领导意图快。你机灵,善解人意,这也是上层机关所需的长项。
       李韵问,那你呢?
       赵小穗摇头,我可不行。用你的话说,我是傻妞一个,小轿车来了,领导还等着开门呢,我却一屁股先坐进去了,用不了两天半,不就叫人打发回来呀?
       李韵目光黯淡下来,说你都这么说,我肯定没戏了,眼下能做的,看来就是做好先期感情投资,赶快溜须好那位,等着日后的巫处长巫主任给咱们提拔提拔吧。
       赵小穗问,你怎么就看一定是她?
       李韵咧嘴一笑,说我憨憨的妹子哟,人可装傻,不可真傻,没事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都说破了不好。
       李韵说完,又走了。这话就有了一石双鸟的意思,她是在说巫雨虹呢,还是在怨怪自己呢?赵小穗坐在那里好发了一阵呆。
       再和卢昌泉见面,赵小穗便说了省经委来要人的事,但她没说李韵分析的那些话。卢昌泉很兴奋,说这可是好事,起码可有百分之三十三点三的概率。朗朗苍穹,突落馅饼,不论落到谁头上,都可一辈子不愁了。这事可比摸大彩,而且是特等,但愿是你吧。赵小穗有些伤感地说,我一辈子也不会去摸彩撞运。卢昌泉说,那你怎么就摸到了我呢?赵小穗笑说,你到底是个大彩还是一摊臭狗屎,我现在可不敢说,随猫随狗吧。卢昌泉也笑说,有你此言,我心大安,我若是龙,你就是凤,保证般配,对吧?那个事呢,别奢望,也别绝望,谁知道那个大衙门的女主任得意哪一口,喜欢什么样品性的人呢?有时,为人机敏与善于权谋,不一定就是优势。到时真要找到你,你就本色出演,或许也有一搏呢。
       两人又聊了些闲事,卢昌泉突然说:“哎,差点儿忘了问你,有个女研究生,有病乱投医,急得在网上贴帖子,欲求一热心男士充做临时男友,帮助排忧解难。这个女研究生是不是你们学校的?”
       赵小穗惊异,立刻想到了师母让巫雨虹带男朋友去她家的事,忙问:“真的呀?”
       卢昌泉说:“奇事年年有,如今出得殊。若不是我亲眼见了帖子,我还真想不到当代大学生还有如此奇思妙想。佩服呀,佩服。”
       赵小穗问:“你怎么想到贴帖子的人一定是本市的?国家这么大,别的地方就贴不上去呀?”
       卢昌泉说:“帖子上留了联系的手机号码,一看中间的那几位数,便可知是本市的。而且,联系期限必须是本周六前,看来还真是挺急的。不信,你也上网去看看嘛。”
       赵小穗又问:“那手机号的后四位数,你还记得吗?”
       卢昌泉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说:“心里好奇,我就随手将号码记下来了,你看看吧。”
       不是巫雨虹又是谁的?赵小穗心里怦怦跳起来,咕哝:“她可真敢想,也真敢做!”
       卢昌泉问:“这么说,你知道是谁?”
       赵小穗便讲了师母来寝室找巫雨虹,并让她周末带男朋友去家里的事。虽然心里含着极大的不屑,可她仍讲得很含蓄,很冷静,也很客观,她不想让自己的主观情绪诱发卢昌泉联想到别的什么事和什么人,尤其事涉夏老师,不好,也没意思。
       可是,聪明的卢昌泉没等她讲完,就怪模怪样地笑了,说:
       “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们那位巫女土,总是半夜三更地打电话,是打给谁了。”
       赵小穗急打断他:“你不要胡猜乱想好不好?”
       卢昌泉说:“我没说什么呀,我只是说知道,还不行啊?”
       赵小穗急哧白脸地说:“那也不许你乱说。”
       卢昌泉说:“好好好,我学许庶进曹营,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当天夜里,赵小穗打开电脑,果然在网上看到了那个帖子。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那个帖子挺有创意,也不乏文学色彩,看似一个青春游戏,不由人不为之好奇心动。联系电话下面,特意限定了时间:本周六午时三刻后,本节目主持人将随外星人遨游银河系以外的星座,恕不接收任何来电。侠心热肠,恭请从速!
       
       8 赵小穗从容地完成了论文答辩。那天,答辩大厅里坐了不少人,除了评审老师,还来了不少研究生本科生,大家都想从别人的临场实战中,为未来感受摸索出一些经验。赵小穗走出大厅,便见有两位陌生人迎过来,自我介绍说是省经委的,专程请她去和领导当面谈一谈。
       毫无思想准备的赵小穗是坐进等候在外面的奥迪小轿车走的,进了省经委大楼便被带进了女副主任的办公室。女副主任很朴实,也很亲切,就像邻家的一位大姐,很随意地问了她一些情况,比如老家还有什么人,老爸老妈身体怎么样,都做些什么,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从事什么工作,平平淡淡,如叙家常。赵小穗如实作答,心里却很紧张,悬着心准备着家常话后面的专业提问,没想女副主任戛然结束了谈话,还递给她一张名片,说我还有会,你如果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就抓紧把学校那边毕业前的事情处理利落,尽快来这里工作,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再慢慢聊。你的情况,我们已基本清楚,你们夏老师做过很认真的推荐和介绍,我们经委的同志又去现场听了你的沦文答辩。夏老师治学识人都很严谨,今日和你一见,果然没让我失望,我的老家也在乡下,我喜欢朴实文静的女孩子。来日方长,好好干吧,可别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和老师对你的培养啊。
       赵小穗被小轿车接走,又用小轿车送回来,在校园里引起很是不小的轰动。那一天,晴空万里,清风习习。赵小穗恍若做梦,悬悬浮浮,推门回到寝室,见巫雨虹和李韵都躺在床上望天棚,两人的脸都霜冷着,对她的归来故意视而未见。谁也没跟她说什么话。赵小穗心里叮嘱自己稳住神,坐在电脑桌前,仍在怀疑这半天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是真的,掐腿腿疼,揪发头皮麻,心里偷着乐,却竭力忍耐着,不敢露出半点的轻狂与张扬。
       巫雨虹躺了一阵,突然腾身而起,咚地一声跳下床,气冲冲地拉门就走了。赵小穗这才故作平淡地对李韵说:
       “真没想到,这么好的事,怎么会是我?”
       李韵冷冷一笑,幽幽地说:“我早说过,你是大观园里的薛宝钗,让冰雪聪明的林黛玉难诉委屈;你是大西洋里的大冰山,撞沉超豪华客轮泰坦尼克号没商量。大智若愚,大朴藏拙,含而不露的才是高手。我嘛,五体伏地,心悦诚服。但巫雨虹,可是赔了青春又折兵,恨死你了。”
       赵小穗说:“她恨我什么呢?我什么也没争,任嘛也没做,是人家来人主动找的我。”
       李韵长叹一口气,说:“行了,小穗。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啦。往后,姐妹儿有事求到你,不会忘了咱们这几年的交情吧?”
       李韵长吁短叹的,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只说有事,也走了。
       房间里只留下赵小穗坐在那里发呆,炽热滚烫的一颗心,仿佛一下掉进了寒彻骨髓的冰海里。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去了省经委,会在同寝的两姐妹这里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应。自己做错了什么吗?难道这块大馅饼只有落到她们谁的头上,她们才会觉得冬寒夏热公平合理吗?转而她又想到夏青山,对去省经委抱希望最大的是巫雨虹,对此事反应最为激烈的也是巫雨虹,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他?夏跟巫卿卿我我忘情两恋,就像老鼠爱大米,已不顾了师德和校纪,夏又握有首席推荐权,为什么没有将巫雨虹推荐过去呢?也许,先有推荐,但省经委那边没有相中巫雨虹,如果是这样。那又能怪谁呢?进而又想,省经委领导为什么没有看中巫雨虹呢?从各方面条件看,巫都不比自己差,为人活泼,善于联络感情,而且毕业论文因有高人指点,甚至背后捉刀代笔,明显高于自己一筹,听说已有一家国内很有影响的刊物留用待发了。既是这样,女主任选中自己,就只能从用人决策者的性格取向上考虑了,是不是确如女主任所说,她特别偏爱朴实文静、内向传统型的女孩子呢?想想卢昌泉“本色出演,或有一搏”的话,未卜先知,他真活成人精啦!
       这天晚上,卢昌泉特意在一家有些档次的酒店为赵小穗庆贺,赵小穗也第一次亲自点了两个有些档次的菜,一个是东坡肘子,一个是清蒸鲑鱼。卢昌泉笑问,不怕花钱了?赵小穗也笑答,反正也是你掏钱,白宰一回是一回。卢昌泉明白这是不想再实行AA制的表示,在两人生命史中具有着划时代的意思,心里越发高兴,加了两素一汤,又要了一瓶长城干红,小穗也欣然接受。两人举杯相碰,卢昌泉说,小穗,我郑重向你求婚,走出校园后,就小乔初嫁,别再花冤枉钱租房子,住到我那里去吧。小穗的脸腾地红了,红得似那杯中的酒,说那得先办结婚登记,我们要有法律保护。卢昌泉一口将半杯酒都喝进去,说那当然,家规国法,唯此为大。小穗又说,登记后也别四处发告示,我刚参加工作,办婚礼最早也得一年后。卢昌泉忙点头,说好好好,周郎纵有羽扇纶巾,也一切都听娘子调遣。
       那天,两人吃得高兴,喝得畅意,小穗自然也说了同寝两位女同学的反应,和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种种猜想。卢昌泉说,女孩子嘛,完全正常。嫉妒二字,为啥都有女部偏首?古人造字可是最有讲究的,古往今来,心生嫉妒,女子甚于男人,不如此,反倒乾坤颠倒,不正常了。比如古之周瑜,论才智,绝对超群绝伦,最终输于诸葛,还不是因为嫉贤妒能,长了一颗妇人心。过了一段时间,她们的心态都会在大潮大涌之后,渐渐趋于平和。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么一种结果,也大可不必过多深究,白浪费脑细胞,不值。人生百态,人心千种,任何一种不可知因素,都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也都可能影响着决定别人命运的人的判断和取舍。如此好事,依我看,一是慧眼识珠,若干年后,事实将会证明,省经委领导看中你,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二是你的命运确是不错,有之不喜,无之不忧,憨人自有憨命,就为这两点,干杯!
       赵小穗喜欢和卢昌泉闲聊,内心深处也深深地依赖着他。男人嘛,不能缺了大气,也不能少了睿智,卢昌泉两者都不缺。这些年,赵小穗不管心里存了些什么样的委屈与烦恼,只要和他坐在一起,心头都会拂过一股清风,轻轻吹去那些烟腾雾绕。两年前,赵小穗曾经带卢昌泉回过一次老家,卢昌泉走后,老爹曾不无忧虑地说,我看那小伙子千好百好,只是太精了,咱丫头若是有一个心眼儿,人家怕是十个八个不止,我怕小穗以后要吃亏。那时奶奶还在世,没想老人家却说,其实世上最难斗的,是一个心眼儿的人,放心吧,咱丫头,憨是憨,但不傻。赵小穗不时想起老爹老妈和老奶奶的这些话,她拿不准,是谁说得更有道理呢?
       9 赵小穗决定去夏老师家当面表示感谢。这么大的事,可以说是决定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举贤人一言九鼎,仅打打电话,在礼节上是说不过去的。
       那天,赵小穗买了一些比较稀罕的进口水果,夏老师和师母表现得都很高兴和热情。夏老师一再说,我当了这些年老师,别的长项没有,哪个学生日后适合在哪个方向发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好好干吧,你们都有了出息,就是对我的最大告慰了。但夏老师只陪坐了一会儿,说有家研究所找他谈科研联办的事,已说定时间,便起身更衣换鞋。赵小穗不好再留,尤其不想再和师母单独坐在家里,怕师母再问起巫雨虹的事,便也随夏老师一起离开了。
       赵小穗是在半路上接到师母电话的,说请她立刻回去,一定要回去。赵小穗心里惊疑,师母有话,却要等夏老师不在时再说,肯定另有难言之隐。可一时又想不起回绝的理由,赵小穗紧着心,只好反身回去了。
       师母问的果然是跟巫雨虹有关的事,但问的角度却让赵小穗大出意外。
       师母问,上次我去你们宿舍,让巫雨虹带她男朋友来我家玩。这事你在场,一定是不会忘的。但你知道不知道,她带来的男朋友是谁?
       
       赵小穗摇头,我不知道。
       师母双目如锋,直直逼视,再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赵小穗使劲地摇头,我真不知道。我不会说谎。
       师母竟还不信,再追问,你敢发誓吗?
       赵小穗故作轻松地笑说,还用发誓吗?这种事,发誓又有什么用?师母难道信不过我?
       师母正色说,正因为相信你,我才把你找回来。不然,你也去不了省经委,这话你信吧?
       赵小穗顿吃一惊,怔怔地想不明白此言何出。但她沉沉气,还是说,师母一定让我发誓,那我就发。我们山里人的毒誓是,我的话若有一句是假,山崩地陷,祖孙三辈不得一个好死,而且下辈子托生也得做猪做狗。
       师母竟突然哈哈地笑了,笑得有些怪异,说我是摘医的;哪能信那个。说着,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打开,又用手遮掩着显示屏上的半边,只露出一半给赵小穗看,说:
       “那你看看,这个人你还认识吧?”
       赵小穗只觉身子忽地悠上来,悠到无根无底的半空中。岂止是认识呀,那是已经决定以身相许相伴终生的人啊!镜头中的背景显然就是这间客厅,身后窗台上的大弯腰盆景小叶榕枝繁叶茂,正躬出一种别样的味道。赵小穗惊疑地问:
       “他……他来师母家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师母不答,却将手移开,这回屏幕上的景致与人物就无遮无掩一览无遗了。卢昌泉是和巫雨虹并肩站在一起,两人笑得都很开心,也显得很亲密,卢昌泉还用右臂揽着巫雨虹的肩头,巫雨虹则依偎在高大的卢昌泉的身旁,一只手还半搂着他的腰。
       师母冷笑说:“这是他们两人来我家时,我坚持亲自给他们拍照的。过后,我找人问过,认识不认识这个小伙子是谁?回答当然是肯定的。至于我问的是谁,你别问,只作不知最好。看来,我的猜想和判断都没错,你确是一直被人蒙在鼓里。今天我索性把什么都告诉你。推荐你去省经委,是我的一意孤行,我跟夏青山有恶话狠话在先,如果他胆敢推荐姓巫的或者李韵,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我不光要把他所有见不得人的事都抖落出来,这个家我也豁出来不要了,砸乱砸碎,彻底解体。我这辈子,眼里最容不得的,就是恶瘤毒菌,那不光是指人身体上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连男朋友都要带出一个假的来蒙人骗人的,你说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师母情绪很激动,说这些话时满脸红胀,手都在抖。赵小穗有意转移话题,问:
       “那……您为什么连李韵也怪罪了呢?”
       师母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笺来,展给赵小穗看。是B5纸打印的,上面只寥寥数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中国公民实行一夫一妻制。”
       师母恨恨地说:“那你说,这会是谁干的?塞进我家的门缝里来了,塞的时间也有算计,正好是我休班在家,而夏青山在上课的时候。我暗中找人问过了,那天,你一直在上课,李韵却正好中途退出,下课前又跑了回去。我告诉你,人不怕精,但别精过了头,她虽说并没伤害到我,可我瞧不起这种人,看着别人家失火,她站在旁边看热闹,嫌热闹小,装着泼水,实际泼油,再趁乱捞便宜!”
       望着那片轻飘飘的纸,赵小穗只是轻轻摇头,说不好是不敢相信世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肯同意师母的推理判断。她只觉脑袋里成了一团浆糊,被一只粗大的棍子无情地搅啊搅,一切都乱了,乱得乌七八糟浑噩一片,让人一时不会思想。
       师母的声音似从九天云中隐隐传来:
       “小穗呀,我虽说是过来人,可直到现在,我才总算想明白,知人知面难知心。女人这一辈子,找个什么样的男人相厮相守,可得要好好想一想啊。人可无才,但不可尤德。无才之人尚有苍天怜悯,老天不让饿死瞎家雀;可无德之人越是有才,越会倚才逞恶,祸害无穷,老天终是要给他报应的……”
       10 赵小穗出了夏老师家的门,打车直奔了卢昌泉的住处。在城市里打车,这于赵小穗,还是屈指可数的奢侈。以前她来卢昌泉这里或去别的什么地方,基本都是坐公共汽车,卢昌泉带她去哪里,也都是跨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老爹老妈在大山里苦苦劳作,日升日落,也未必能挣来一次打车的钱,这笔账不能不算。
       卢昌泉以男朋友的身份,陪巫雨虹去看了师母,有照片为证,这是确凿无疑的了。但他为什么去?如果是想友情出演帮巫雨虹渡过难关,为什么最后又是这样一种结果?他是主动请缨按帖子上的联系方式找到的巫雨虹,还是巫雨虹时间紧迫万般无奈求他帮忙?两人既有如此非同寻常的举动,又为什么偏要瞒着她?起码说,事后卢昌泉总应该跟她提起一嘴n巴?这一大堆的为什么,就似一团乱麻线头,裹搅着,纠缠着,梗堵在赵小穗的心头,她要马上去问,问一问明白,理一理清楚。
       卢昌泉租用的住所是一处很不错的新建小区,门前有花坛和亭阁,还有供老人和孩子们健身活动的运动器械。赵小穗在楼门口按了502电子键,无人应,她又掏出手机打进他家里的电话,也是无人应。卢昌泉还没回来。她又往他的手机上打,里面应的是电子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这么晚了,他去了哪里呢。没有特殊情况,他也很少关机的呀。赵小穗站在楼门前犹豫,正好有两位老人出来,警惕地望着她,望得人心里不舒服,还问了一句你找谁?赵小穗回了句我找的人没在家,便退到离楼门不远处的亭子里去坐等了。
       已是入夜时分,北方的初夏,还时有旋风骤起,旋起垃圾箱边的废弃塑料袋,像风筝一样在半空中飘飞。身后亭子里,有几个中年人在打扑克,噼噼啪啪,斗着牌,也逗着嘴巴。赵小穗静静地坐着,望着楼门。所有楼门前都安了电子感应灯,只要有脚步声,会自动亮起来。卢昌泉该回来了吧,他漏不过我的眼睛吧?
       足有一顿饭的时辰,楼门再次开了,走出一个人来。赵小穗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急掩住嘴巴,往亭柱后面躲了躲。巫雨虹?怎么会是她?她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也来找卢昌泉?除了卢昌泉,这幢楼里她还认识别的人吗?不会那么巧吧?
       巫雨虹款款而去,向着小区犬门的方向,拐过一个楼角,没了身影。赵小穗闪出亭柱,向楼门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进了一片幽暗的树影。她掏出手机,打给卢昌泉家里的电话,这次,有人接了,而且很快。
       赵小穗问:“你在哪里?”
       卢昌泉笑:“哟,你也会开玩笑了。我接这个电话,你说能在哪儿?当然是在家里。”
       “你的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
       “没电了,备用电池又没带在身上。急坏了你吧?没事,没人敢绑架我。”
       “你说的可是真的?”
       “百分之百呀,你是不是还要检查一下防伪标识?哦对了,你在哪儿?不是在寝室吧?电话里还有呼呼的风声呢。”
       “我……在校园里,散散步。”
       那一瞬,赵小穗突然决定要撒一撒谎,她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但最好不是面对面。“这回天下大吉,你也有心享受享受人生了吧?想不想到我这里来?我马上骑摩托,风驰电掣,马不停蹄,去接你。”
       “不,你不要来,我不去。咱们就在电话里说说话吧。”
       “好,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天下奇谈,怎么会?又怎么可能?你听说了什么?”
       “你别问我听到了什么,我只要你说实话。”
       “别整得这么严肃好不好,审讯犯人似的。”
       “我是跟你认真的。”
       “关于什么?”
       “你应该知道。所有,一切。”
       
       “审讯犯人,也不能横空扫棍子,立地劈大刀,总得给犯罪嫌疑人一点儿坦白交待的范围和目标嘛。”
       “你……是不是已经认识了我的师母?就是我们夏老师的夫人。”
       电话里,卢昌泉怔了怔,转而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哎哟嗬,天地转,光阴迫,这么快,你就知道啦?我以为,总得再等些日子呢。”
       “你为了什么?”
       “助人为乐呀。多么简单的问题,难道这一点,你还不一清如水吗?”
       “你助了什么人?你所助的人又得到了什么快乐?”
       “我助了什么人,应该是最终感到心里格外快乐的那个人才知道。反正不会是我表面相助的那个人,她并不快乐,而且据我猜测,她还沮丧恼恨得要死要活。”
       这回轮到赵小稿发怔了。她问:“这么说……你是为了我吗?”
       “当然。不为你,我卢昌泉何苦绞尽脑汁,出此奇策?又何苦劳心赞力,去充当别人的白马王子?你和我,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事到今日,你坐享其成如愿以偿,我出师凯旋赢在胜算,你还不觉这是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的一笔吗?精彩绝伦啊!”
       “那你事先为什么不跟我说?”
       “为其稳妥,保守机密,这是天下谋略家最基本的常识。诸葛亮为破曹军,巧借三日东风,本是依据气象知识预算在先,他还要装神弄鬼呢,那可是对吴蜀盟军的大都督周公瑾啊。我若对你事先说破真相,除了让你担惊受怕,在敌手面前暴露破绽,万万不知对后来的大功告成又有什么好处?”
       “用我们乡下人的话说,你既是帮别人打药施肥,又怎么料定秋后的庄稼会进了自家仓房?”
       卢昌泉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于你,这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疑难环节;于我,则是你师母的本行,小儿科的干活。我只需在自作聪明的巫女士小有疏忽的时候,悄悄对你师母提上一句我认识李韵的话,便可一切搞定了。想想看,事情后来发展的过程和结果,难道不是如此吗?”
       “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应该是渔翁李韵。”
       “这不可能。因为我跟巫女士第一次单独见面时,已做了试探,知道夏老师,还有你们的师母,对李韵的印象都不好。不然,我才不会去做那种周大都督损兵折将吃苦受累,却让刘皇叔坐收了荆州的蠢事。”
       “是你先找的巫雨虹,还是她先求到的你?”
       “准确地说,是你先给了我至关重要的信息,然后才有了我的灵机一动信如神。实话实说,我完全是装作陌生的响应者,先将电话打给她的。两人见面时,她见是我,很吃惊,也有犹豫,还问你是否已知了此事?我对她说,我也没想到会是你遇此坡坎,但既知了,也不好袖手旁观,但愿我能助一臂之力,帮你把这辆车推上坡去。她让我保证,绝不将此事告诉你,起码在毕业之前,我答应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就是这样。” 。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卑鄙吗?”
       “那……可就要看是对什么人了。你以为她还不够卑鄙吗?对卑鄙之人,有时只能还以卑鄙之道,诚如古人所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典型的战例便是周瑜巧借蒋干之手,让曹阿瞒虎了巴叽地在渡江战役前,误杀了自家营垒的两员水军大将,那可是擅长陆战的曹军绝无仅有的两个宝贝呀。三国里诸葛亮也没少玩过这种把戏,你感到孔明先生卑鄙了吗?近代战争史上这种事例就更多了,我们把敌方的这种人员叫特务,而自己人则叫做地下工作者……”
       赵小穗打断了谈兴勃发的卢昌泉,再问:“我还有问题,那次去过夏老师的家之后,你又见过巫雨虹吗?”
       “没有啊。雨过了,天晴了,已是新桃换旧符,还见她干什么?”
       “她也没见你吗?”
       “好比你问,你的手上有泥吗?这是一个巴掌的手心与手背,一个意思嘛。”
       “我再问一遍,真的没见吗?”
       电话里的卢昌泉有些发怔:“这……怎么还会有假呢。”
       “今天也没见吗?而且……就是刚才。”
       “你……小穗,你什么意思嘛!你到底听说了什么还是……看、看到了什么?”
       电话里的卢昌泉慌了,听得出来,慌得还很彻底,一向巧舌如簧的人,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赵小穗心里酸痛上来,是那种浸入百年陈醋般的酸,是那种万针扎心般的痛,那酸痛迅即又变成一种如坠万丈悬崖的绝望。她强忍着那种酸痛,冷冷地说了句“我还有事,就这样吧”,便按下了手机上的红色键子。
       站在夏夜幽暗的树影下,赵小穗只觉身子软,浑身冷,一股寒战从心底袭上来。她想起了师母刚刚对她说的那些话,师母是过来人,她的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究竟看出了什么?这些年,难道自己真的一直在被别人的假相蒙蔽着吗?
       掌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赵小穗知道肯定是卢昌泉追来的,她看都没看,就彻底按死了关机键,然后步履沉重地向小区大门方向走去。
       11 赵小穗直到回了寝室,脑子里都在想着这件事。公共汽车坐过了站,窗外闪过熟悉的学校大门,她才醒过神来。过马路时懵懵懂懂踏上已亮了红灯的斑马线,气得出租车司机探出身子恶狠狠地骂,丢魂儿啦你!
       确是丢魂儿了,不町能不丢魂儿,谁摊上这样的事情都要丢魂儿的。如果不是亲眼睁睁地看到巫雨虹从那个楼门里走出来,她会相信卢昌泉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不含一丁一点的水分。他出此奇招儿,虽说手段卑劣难谈大雅,但毕竟事情的结果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他确是为自己所想,也确是为两个人的共同未来所谋,这无可怀疑。
       卢昌泉原来最担心的就是她毕业后会不会留在省城,他曾无数次地阐述意见,说就是所去单位不甚理想,也还是要把根留住,坚决留在省城。“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你是研究生啊,这是硬件,可以骑驴找马,从长计议。慢慢来嘛。”这是卢昌泉的原话,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她相信其中的实在与真诚。卢昌泉已在关心省城的楼盘市场,还一次次骑摩托去跑去看,他说两人结了婚,就按揭买房,买一户一百平方左右的,先住上十年;他说买房的首期付款老爸老妈已答应替出,还给十万元的装修和安家费;他说他知小穗家里困难,工作后该怎么接济还是怎么接济,孝心无价,既是责任,也是幸福,天理昭昭,善有善报;他让小穗什么都不要多想,未来的日子就是从容地享受人生,他们将共同创造独属两个人的世界……
       为这些话,赵小穗一直很感动,也很憧憬,那将是个并不虚幻也不遥远的现实。可是,卢昌泉为什么矢口不肯承认他刚刚又和巫雨虹见过面呢?他明明在家,为什么不接电话又关了手机?他们又在密谈什么?是不是巫雨虹梦想旁落,为没能去上经委的事去找卢昌泉计较,甚至是兴师问罪呢?那他坦言相告也就是了,她应该会理解的。她不理解的是,既然卢昌泉将“离间计”的始末缘起都原汤原水地告诉了我,为什么却对两人再见面的事讳莫如深不肯承认了呢?乡下人对这种疑惑的结论是,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
       还有,现在赵小穗要考虑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卢昌泉以此种卑劣手段攫取来的一块硕大馅饼,自己还要不要心安理得地从容享用?就好像一盘精美的菜肴已端上了餐桌,却突然从盘中发现了一只死苍蝇,那这盘菜还能吃咽得下去吗?
       巫雨虹回来了,进屋不说话,直接爬到床上去。很快有手机追过来,巫雨虹回答得很冷,也很硬,像夏日里的冰雹,“我跟你说过了,没时间,也没兴趣,不去,哪儿都不去!……你不用再费话,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还不至于连个饭碗都找不到吧,吃不到稠的,还有稀的,饿不死人,你不用管了。”说着就啪的一声,可能是彻底关了手机,一夜再没有电话来。
       
       不会是卢昌泉吧?那就是夏青山。他们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这天夜里,赵小穗睡不着,便打开了电脑。电子信箱里有几封新来的信。一封是卢昌泉的,看时间是刚发来的:“为什么将手机和电话都关闭了?你是否生出了一些误会?大不该嘛。我会给你解释清楚。”还有一条,发信人的邮箱代码很让人奇怪,74ni74ni@l63.com,她打开了。
       人生如梦,不要得意太早。你的卢先生虽说精明透顶诡计多端,但他的马上功夫不行,颠簸不了多远。而且,他的阴茎包皮手术并不成功,似乎需另请名医,再动一刀。不然,你将一辈子难获性福。
       细看时间,是入夜时分发来的。那个时候,赵小穗正站在小区树影里用手机跟卢昌泉通话。没有落款,谁呢?所言虽不甚明了,但用意显然不善,甚至很是刻毒。再看发信人邮箱代码,原来竟是“气死你气死你”。赵小穗发了一阵呆,将“阴茎包皮手术”六字输入搜索栏,然后点击,电脑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许多男性专科广告,还有一些医科书上的解释。乡下来的女研究生脸红了,心跳了,但她忍着,第一次硬着头皮接受这种科普的培训。
       赵小穗想起来了,卢昌泉读完研究生,确是利用去出版社报到前的一段时间住了几天医院。她说去看望,卢昌泉坚决地拒绝了,说是寻常小疾,大可不必。她再坚持,他就说是男人的病,别去了。卢昌泉出院后,她曾委婉地问过疗效如何,他摇头,说不太理想,以后看看再说吧。如此说,他所治的就是这个病了。但发信人怎么知道的呢?
       发信人是卢昌泉私交密切的男友吗?那他给自己发这封信是什么意思?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信箱?
       联系到信中提及的“马上功夫”和“性福”,再联想到前些日子巫雨虹在电话里调笑时说过的话,还有自己半茶半傻懵懵懂懂和李韵谈到“骑马”时得到的“绿色食品”的嘲笑,再憨再钝的赵小穗也不能不想到巫雨虹,不能不想到与性有关的事情了。巫雨虹知道自己的信箱,巫雨虹认为自己鹊占凤巢而心怀大恨,巫雨虹正与卢昌泉秘密交往以至有些鬼祟,她具备所有“作案”的条件,包括不要脸皮。那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巫雨虹不顾羞耻蓄意报复?还是卢昌泉顺手牵羊搂草打兔子?甚或是贼喊捉贼趁火打劫?如果以此推断顺理成章,某女士求职失意情场反击,还不惜刻毒地扯开帷幔,将自己最无耻最丑恶的一幕故意展示给所仇恨的人看,那这人心,可就险恶得不敢让人相信了!
       不敢想,不敢再往下想!赵小穗只觉周身寒彻,如坠冰窟。那一刻,赵小穗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恨巫雨虹,甚至都不再为她生气。但她恨卢昌泉,越想越恨,恨入骨髓。如果所有推理都符合逻辑,也都是事实,那这就是两个同样险恶无耻之人。巫雨虹的险恶为泄愤恨,据说女人在极度恨怒的情况下,什么样不可理喻的事情都可能做出来,比如俄罗斯的黑寡妇人体肉弹。可卢昌泉又是为了什么?他先笑里藏刀坏了巫雨虹的大事,再顺手牵羊占了巫雨虹的身子,即便是巫雨虹故意卖色拉他下水,他也难逃狼狈为奸为虎作伥的干系!他是不是以为这种诡秘的床笫便宜只是自己消受谁也不会知晓?他以前是不是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他的古书看得太多了,他的权谋心机太重太重,重得扭曲了人格与人性,他做这种事时可曾想到对另一个痴心爱他依赖他的女孩子的致命伤害?不错,赵小穗不怀疑他愿意娶自己为妻的真诚,可如今想来,那也是他人生谋划中的一个算计。
       记得一年前,她去他那里,两人闲着没事看电视,是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问一名人,你认为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最合适?名人答,傻傻的。主持人又问,选什么样的人做女朋友呢?名人答,有趣的。当时卢昌泉拉着她的手哈哈大笑,说你就是我的傻傻的。我赵小穗也许确是傻傻的,但傻傻的就应该是他可以放心无忌欺瞒的前提和理由吗?那巫雨虹又有趣在哪里?他跟巫雨虹在一起,真的感到有趣了吗?师母说得对,知人知面难知心,这才是个至毒至恶至狠,比魔鬼还无情无义的人啊!
       赵小穗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难入睡。巫雨虹每日出入,只作不见。倒是李韵回来,摸了她滚烫的脑门,大惊,要陪她去医院。赵小穗摇头,不去。李韵跑出去,买回药和食品水果,又去打回两壶开水,还问要不要告诉卢昌泉。赵小穗拉住她,说谁也不要告诉,又让她出去时叮嘱门卫大姐,无论是谁,都不要放进来,她不想见任何人。李韵奇怪地问,你是不是和卢昌泉生气了?小卢对你那么倾心那么体贴,还真生气呀?赵小穗只是摇头,说不要提他,不要,我恶心。
       几天后,赵小穗好些了,她又一次打开电脑。电子信箱里,竟一下挤进数十封来信,绝大多数是卢昌泉的,一天十来封,早午晚都有。赵小穗没犹豫,也没打开看,而是一次性点击了彻底删除。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不再想听任何辩解,没必要,也没意思,那是一堆苍蝇、蟑螂和老鼠。大病中的几天,她将一切都想明白了,决心也已下定。
       有一封,是省经委人事处发来的,说近来工作正忙,急需人手,他们已和学校学生处取得了联系并获同意,赵小穗可即去省经委工作,经委已将办公室和临时住所都为她安排好了,涉及毕业的有关事宜,可待日后回校补办。信中还问,几日里你的手机和电话都联系不上,不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盼见信后尽快与我们联系。
       赵小穗立即提笔给那位女主任写信,说非常感谢各位领导和同志们对她的关心和赏识,但经过认真考虑,她只能深表遗憾地告知,她已决定放弃去省经委的工作,另作选择。至于原因,她说,她对发生在身边的诸多丑恶肮脏深表羞耻,为了彻底地忘却,为了获取心灵的一份安宁与纯净,眼下,这只能是她万般无奈中唯一的选择。在信的结尾,她称女主任为大姐,说也许,日后我们还有坐在一起相叙的机会,到那时,我会将许多许多心里的话倾诉给大姐听,我想,大姐一定会理解的……